第61章 极限
烟雨香茗周年庆第三天, 吉霄起?来查销售数据,又?去各大后台确认一遍流量,才松口气。
这次周年庆, 她们选在市中心一个大店所在的商场开市集, 让平日在店里?有积分的粉丝来凭章兑换周边,顺便引导他们注册为?线上用户。在点单系统里还推出充100送50的活动。
准备了一个多月,宣传也?到位, 却还是低估了到场人数,头?一天就造成拥堵。一时间怨声载道,赶紧出了应急方案,之后才有序起?来。社交平台上晒奶茶和周边的人也多,这才过了一劫。
骂肯定还是逃不掉。幸好她数据漂亮, 跟陆羽定下的销售目标和用户增量都?超额完成, 有免死金牌。
何况事情到此还不算完, 要看事后公关。危机当前,滑跪必须诚恳, 道歉必须真?挚,还必须引起?大家同情, 并?且亮出一颗真?心:虽然?我们烟雨活动经验少, 但为?了大家,我们拼尽了全力啊……云云。
思路清晰, 但论笔头?功夫她就差点,还得靠方知雨。
上午在总部处理?好公事, 中午饭都?没吃就去了市集。一开始不挂工作牌,完全以顾客的视角走一遍动线。听大家的议论, 把?好坏反馈都?往备忘录里?敲……
如?果说销售是在前线开疆扩土,那么品牌营销就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战役是同一场, 打法却不一样。销售要刚,是占领、是说服;品牌要柔,是宣传、是吸引;一个推一个拉。
做销售她适合,但现在看,做品牌好像也?不错。这次周年庆,也?算是她建部半年给陆羽交的一张答卷。终于开始在这个位置上得心应手,并?且觉得可以深耕。
这么做下?去,她说不定真?能见证烟雨更上一层楼。
但是眼下?,出现了分岔路。
几月前瑞幸在美国上市,连锁饮品行业因此震动,对陆羽和大叶都?是一剂强心针:
陆羽觉得咖啡能讲故事,奶茶也?能讲;大叶看到的却是资本运作,分析一通,认为?烟雨先天不足。
一个想扩张实体,一个想改制融资。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奈何互不信任:
在其位的怕人夺权,有知识的又?嫌人无知。想法不同,交锋起?来大动干戈。
这期间,被阻挠的大叶也?没闲着:
线上行业的崛起?让他看到风向?,开始跟相关公司频繁接触,颇有找后路的意思。
也?跟吉霄通过气:看跟陆羽协商的结果。要是对方顽固下?去,他和小叶也?不想奉陪。
……
等把?现场都?观察过一转,吉霄去要工牌一起?帮忙。然?后见到抱着物料过来的方知雨。
东西搬到,女人弯身把?它们放柜里?,起?来就撞雷神下?巴上,一脸吃疼地?捂着头?。吉霄看得心都?悬紧,隔着人群大喊一声“蓝猫!”问她有没有撞到。她倒好,先被吓一跳,随后才答没事。
这夜收尾,请大家吃夜宵。完成了一项大工程终于能放假,大家累也?开心,喊了啤酒。
吉霄不喝,她开车——
品牌部好就好在江湖气轻,酒不是非喝不可。
入座。本想跟方知雨黏一起?,好歹忍住。因为?她的偏爱最?近好像太过明显。席间小宅开她玩笑,跟众人抱怨,说她这曾经的一代老?臣如?今彻底失宠:
“及时雨现在,有事没事就只会‘蓝猫’、‘蓝猫’,好像离了蓝猫连路都?不会走!”
吉霄笑着插科打诨应付过去。她的女朋友却被这话?搞得坐立不安,红着脸闷头?喝酒。
方知雨是小酌,有人却意在买醉。雷神先倒下?,小宅紧随其后。还是玉兔稳重,说跟这两个家伙顺路,送他们回去。
吉霄帮着把?人扶上车,刚想去一旁透口气,就被她撞见尴尬一幕。另一个喝多的醉鬼此时借着酒意跟情人通电,正在气头?上:
“每次你都?说以后!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多累么?难得有假期!你却要陪着那个你不爱的人?……什么叫我累了就该辞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喜欢我的工作!……喂,喂?”
想当没看见,被挂掉电话?的洛希就发现她,醉醺醺喊一声。
人到跟前了,吉霄仍回避对方目光:“刚才风大,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明明听到了!”
“……”
想走,洛希又?拉住她,似是急需倾诉:“及时雨,陪我说会儿?话?。”
“……我只是你上司。”
“就是因为?你只是上司。”洛希说醉话?,“你知道吗,我一开始看不惯你。但谁让你有头?脑?现在我佩服你……我知道,你公正看待我的能力。”
吉霄让对方先放手,对方却摇头?。吉霄无奈:“有话?快说。”
“……我这个人,是智性恋。”
“什么恋?”
“就是我觉得人最?大的魅力是聪明!”洛希说,“其他都?不紧要,年龄多大,样貌如?何,人品好坏……结婚与否。爱情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在西方,人们连3P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我们在东方啊,吉霄想说。喝醉的人却自顾自背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也?这么想。”女人继续倒苦水,“至少以前是。但现在呢,他根本不敢追求自由,想见我,却不敢来。”
吉霄冷眼。“你确定他想见你?”
“不然?呢?”洛希很是不忿,“他爱的是我!”
吉霄想起?很多年前,在KTV,吉小红跟方丽春聊天时说过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记忆至今。她曾以为?自己没机会去验证这话?的真?假,毕竟男人,她这辈子也?不会深交。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因为?周围所见所闻实在太多。扑火的飞蛾有几个性别为?男?鲜而有之。
想到这,她把?吉小红当年的话?讲给年轻女孩听:
“洛希,男人用爱情骗女人,女人用爱情骗自己。所以你知道,谁更相信这回事。”
洛希再醉,也?听得一怔。
“进部门我不是问过你吗,你叫洛希是不是因为?洛希极限?你说是的,还说觉得人与人之间也?该那样,有不破坏彼此自由的安全距离。”
洛希惊讶:“你居然?还记得?”
“当然?了。”吉霄说,“可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啊:星体的距离一旦小于洛希极限,随着靠近,两者间较小的那个会被较大的撕裂,变成它的星环。”
洛希努力维持住淡漠:“所以呢?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较小的那个?他比我老?,比我丑。想抛弃他,我随时都?做得到!”
“但你着迷于他的资本和资历,”吉霄一针见血,“他用物质、经验以及通过这些换来的智慧来瓦解你。更关键的是,你重视爱,但爱在他眼中跟真?空没区别。不然?他不会连最?基本的专一都?做不到。”
洛希明显动摇了,嘴上却还是说:“你果然?不懂什么是自由。”
“是啊,我不懂,”吉霄说,“所以我从不追求某个词语,某种主义。我只信直觉,饥饿的直觉。爱让人占有,让人获得,让人成长,但同时也?需要人消磨一部分自我;我愿意为?一个人付出几分,她又?是否愿意为?我做同样的付出?只有双方都?愿意,才有前提谈爱情,不然?只是肉*体关系。”
吉霄说完就走,洛希仍打算做最?后的自卫,朝她喊:“你说得那么头?头?是道,还不是为?了小叶跳楼?”
吉霄连头?都?没回。
回到座位,人又?少了几个。方知雨还在,坐在那神情恍惚地?听人聊天。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眼眸中融着些不自知的妩媚。
吉霄看着她。
方知雨就像一支玻璃杯,装上酒精就会变红。这事情她很多年前无从知道,因为?那时她们还不能喝酒。
那时她只觉得她像年糕,又?香甜软糯,又?最?能抚慰饥肠。在草地?上看着她,想抚她发丝;到寰宇酒店时,想要更多。
那晚她们在方丽春母女房间。方知雨把?妈妈的口红掏出来,先拿吉然?试手给他画了烈焰红唇,然?后对着镜子自己画,还抿抿唇问她:
“我好看吗?”
她能说什么。
“好看。”
方知雨更得意,扯下?发绳把?马尾放下?来。头?发分两边,开始给自己编麻花辫,还让她帮忙编另一边。
“要是你也?跟我梳一样的辫子就好了。”
“我吗?”
“对啊,”女孩仰起?头?看她,“你留长头?发一定很漂亮。”
后来把?吉然?赶到一张床,她和方知雨一张床。女孩头?朝窗外,她从后看着她光洁的、白皙的脖颈,放空了心神。根本不敢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翌日起?来,还觉得手指带着少女的发香。
回老?工业区,大家都?饿了,还没到家就在路边买年糕吃。到手后吉霄一口咬下?去。酱汁是深色,把?年糕衬托得更加雪白。焦急地?吞下?肚,只觉它带来的饱腹感温暖且踏实。
她想起?方知雨。
那夜做了梦,在梦里?,她靠近方知雨。十几岁爆走的荷尔蒙让她醒来后大为?惊骇,自此再不能直视对方。
之后方知雨想牵她的手,她全拒绝。补课方知雨犯困,想同她嬉戏,要揪她脸颊。她直接打开。
方知雨完全没想到她那么凶,马上委屈,然?后怄气。
她却朝无辜的人竖起?挡箭牌:
“你别这样……好好学习啊。”
小三岁,就像小一个世界。她有觉察了,方知雨还纯白。她既急躁,又?觉得那纯白是她必须守护的。越想走近,就离她越远。
现在看方知雨,她还带着旧毛病。总有冰冷跟炽热将她拉扯向?两个极端。不仅如?此,在更深入地?了解过这个人、拥有她之后,那股摧枯拉朽、撕裂般的力量变得比以前更强劲,拖曳着她下?坠。
那么方知雨呢,她怎么想。她们之间的安全距离在哪里??存在极限吗?再靠近些,会不会撕裂对方。谁又?是被撕裂那个。
更何况,原本就还有隐患。她想把?失忆装下?去,但是谁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因为?什么脱口而出,跟方知雨对峙?
什么时候瓦解都?合理?。抱着极大的恶意或善意都?合理?。或许要三十年,
或许只要三秒钟。
又?坐了片刻,酡然?的女人才察觉到她在,转向?这边。饭桌上人已不多,都?醉着,便无人在意她们。
方知雨看着她,对她天真?一笑。
*
回程已过零点。方知雨在副驾昏蒙着。中间有人下?了车,她才清醒些。
终于,车上只剩她跟吉霄,能好好聊阵天。
吉霄问她最?后在饭桌上跟人谈什么。她答没谈什么,在听八卦。说哪个门店的店长,在朋友圈吐槽工资太少。结果被人截图,传到大叶那。大叶把?晴天骂一顿,说这点培训都?做不好。
吉霄听得不入心,答,培训确实不到位。
方知雨打抱不平:“但门店的大家真?的很辛苦!我每次去帮忙都?会这么想。大叶他可没去过。”
“他是从管理?者的角度看的呀,”吉霄说,“在他眼里?,那不叫工资,叫人力成本,当然?要评估控制。而且你知道吗,那个店长原本就是陆羽的老?乡。拿钱还不出力。”
“你不能因为?大叶是你老?上司,就觉得他都?对,”方知雨说吉霄,“也?不能觉得陆羽做什么都?有问题。不管那人是不是陆羽的老?乡,她反应的工资过低的情况是确实存在的。”
吉霄不答话?。
方知雨继续醉言醉语:“没有人绝对正确,反之亦然?。如?果一个人在你看来完美无缺,或者一无是处,会不会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有滤镜,不够了解他呢?”
吉霄笑一声。“方知雨,你怎么总这样。每次都?是醉了,才跟我讲讲真?心话?。”
方知雨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确实开始管不住心声。连忙闭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些秘密告诉吉霄。
然?而吉霄却告诉她一个秘密:
“其实,大叶在考虑离开烟雨。”
这事多少有耳闻,从谭野那。但听吉霄这么直接说出来是头?一次。
下?一句吉霄就说:
“我也?在考虑。”
讲到这,女人从后视镜看她:“你呢,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
方知雨原以为?自己会答“当然?一起?走”,却发现说不出口。
原来,她已经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她惊讶于自己的心,同时又?揣测起?来。吉霄对此怎么想?是希望她跟她走,还是留下?。
一起?工作真?的好吗?职场的事本来就很累心了,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吉霄会不会厌烦?
她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些,幸好吉霄没追问。只是缄默地?开着车。
又?过去多久,窗外无端下?起?瓢泼大雨。刚在想秋天竟会下?这样古怪的雨,就听吉霄问她:
“睡着了?”
她否认。“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睡过去?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喜欢睡觉?”
“不然?呢。”女人说,“为?了多睡一会儿?,你可是连‘最?喜欢你’这种话?都?能随便说。”
方知雨不认账。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就想起?她确实曾讲过——
在春日的草地?上。
她的心骤然?喧腾,又?觉得醉意像安眠药,开始一层一层蒙住她眼睛。自欺欺人,好像不辨析清楚,令她恐惧的瞬间就永远不会降临。
但接下?来吉霄就说,今天在市集,看到有客人用本地?话?问问题,她答得很好。之前不是说听不懂。
前方危险。她试着和稀泥,答也?不是全听不懂。
“那你会讲吗?”
“……不会。”
“怎么会呢,”女人像自问自答,又?像在说梦话?,跟她喃喃道——
“我明明教过你的。你以前说父母虽然?都?是安徽人,但一南一北,所以在家你们习惯讲普通话?。小学来宁城,听不懂方言。后来遇见我,非让我教你。”
如?果刚才是错觉,是误会,那么现在呢?
方知雨满心惊惧,生怕那个撕裂的瞬间真?的发生。
“不过,大叶准备离开这件事,你会告诉老?谭吗?”又?听吉霄问。
为?什么提这个?
她心快跳到嗓子眼。“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开车的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极漠然?,甚至听来很残酷:
“还是说,你又?会像以前那样,靠近我,然?后就背弃我?”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
在这个怪诞到不真?实的雨夜,谎言坍塌之前,她看见白光。
第62章 空白
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发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只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只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只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只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
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冲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复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复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她看着这对夫妇,总觉得似曾相识:
真像方丽春和时玄。
除了?谭野外,来这个家的还有?很?多其?他人。似乎都是梅姐的朋友,又似乎都不是。来了?之后,他们在客厅里闲聊,尝梅姐泡的茶。
客厅跟她所住的客房一墙之隔,中间阳台连通,用几株巨大植物隔开。她只认得其?中一种是天堂鸟,因为她家在花园小区住一楼,也曾养过。
阿姨把阳台上的盆栽都照顾得很?好,春末夏初,花开正茂。只要有?人来,她便不能在这个家自由穿梭,也不能出去弹钢琴,就关在自己?住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阳台上看花。如果客厅那边的阳台门碰巧也一并打开,她还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声。虽然说话的内容在她这个还在康复中的人听?来云里雾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感觉惬意。
如此,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她在这边看花,女人从那边推开阳台落地门迈步走出来。
在同一个阳台上,跨两步就能走向对方。但是那个午后,她们之间隔着高耸的植物。
女人是出来抽烟的。在绿叶的缝隙中,关于对方,她能看清的只有?一支手。指节修长?、保养得当,看上去很?适合弹钢琴。
烟雾自女人的指间腾起,她从旁偷望着,突然心想如果她们的手彼此贴住,对方的手型一定?大她一个号。
刚在心中觉得好笑,就听?梅姐说,一直觉得她家面馆的紫藤开得很?美,想剪一枝回来试着栽种,又怕养不活。
然后,女人启唇。
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那种在氧气舱里经历过的心情又来了?:
既不是开心,也不是伤心。但确实有?什么直冲她心口,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看不见面目的女人用令她心震的嗓音,回答江玲梅说,养得活的。还说她家的紫藤原本也是以前搬家后扦插。
“但是如果只养一年半载,连第二年春天都等?不到就丢弃,那确实不行。”又听?她说,“光是等?它开花,都要时间。”
再平常不过的语句,连她这样身心生锈的人都能轻易听?明白。但她就是觉得那话中颇有?深意。好像在遗憾一株花,怨念一个人。问她为什么连一个春天都不肯等?。
她一面琢磨,一面隔着一丛一丛天堂鸟看站在另一边的人。然而无论?看多久,怎么换角度,都只能看到她长?发在耳际。
跟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相比,这个被绿叶遮去容颜的女人一点也不清晰。却又是最清晰的,随着声音一笔一划,直拓进她心里,令她突然无端地相信:
此刻的一切所见都会指向永远。
就这样,时间过去。时间。后来抽烟的女人又说了?些什么,都听?得囫囵。最近总是这样,动作?,听?觉,言语和所有?感受,总是跟不上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在快进,只有?她缓慢,且不被任何?人察觉。
刚想到这,女人的身形就挪动。似乎是隔着植物发现了?她,她侧头朝向这边。
浮肿还没消尽,露出的伤疤怪诞丑陋,头发还也没长?出来……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怪物。
在看到对方的双眼之前,她先慌张畏葸地转身,就地蹲到植物下躲避注视。
千钧一发,幸得梅姐在客厅里喊:
“吉霄!”
因为这一声呼喊,正好奇地欠身、并且已然把天堂鸟拨到一旁的女人这才?止住动作?。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放手退后一步,随即才?回头:“什么?”
“没什么……”叫停她的江玲梅也极不自然,好难得才?找到话题过渡:
“对了?,其?实今天除了?杨喜的事,我还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你。”
“什么私事?”
“听?说你以前失过忆……是真的吗?”
隔着天堂鸟,名为吉霄的女人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答:
“是啊。”
这么说完,她灭掉烟头。重新走回客厅,关门。
第63章 关键
那天晚上?, 第一次跟江玲梅打听人。才知道吉霄是他们所投资的奶茶公司的员工,现在驻扎西南,分管整个西部市场。她失忆这个传闻, 江玲梅还?是从妹妹那听来。当时当趣谈听过就算, 没想?到有一天会为此专门跟本人请教。
“但吉霄的情况跟你完全不一样,”江玲梅说,“她是中?学时被砸到头, 还?说石头小,伤也不深。她记得自己十天半个月就恢复了,甚至没有就失忆做过什么特别治疗……我本想?从她那打听看?看?方法的。”
说到这江玲梅质疑:“问她忘记了什么,也答得含糊。总感觉她的外伤程度跟你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真的会引起失忆吗?”
几日后她们去医院复诊。提起这一桩,医生回应:
“当然不会啦。十天半个月就恢复的外伤, 失什么忆?真正被影响到记忆的患者, 伤都很重?的, 一般都很悲惨,根本没电影里那么浪漫。”说到这他看?向许久不见面孔已然有了血色、表情也生动许多的病人——
“不说其他, 就你这种程度的创伤,在颅脑损伤里才算刚入门?。所以我才一直讲, 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好康复, 好吃好睡,小半年后就能正常生活。但你要我跟你保证百分之百回到事前的状态, 我又不敢讲噢!”
病人听到这问:“一点希望也没有?”
见她我见犹怜那样子,医生也忍不住松口:“也不是, 看?你运气。但可别?指望什么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
随即就见这小姑娘仿佛已经到了全然康复那一天:
“那就好,”她开朗地笑开, “我运气向来很好的!”
医生也被感染,笑着说看?得出来,她最近的体感应该在变好。对此她又不同意,说自己云里雾里,到现在了,连家人都还?没联系上?。
“恢复记忆是要有个过程的,但是怎么会连最最基本的家人信息都能记不全呢……你这手术也有两?个月还?多了,而且我看?你硬件恢复得蛮好的,照理来说不应该。”
随即跟自称监护人的江玲梅建议,带她去?精神科看?一看?。一来她已经恢复到可以接受相关治疗的状态;二来这种大型创伤,所引起的失忆不一定都是器质性?,也有可能是心因性?。
“就像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被石头砸的,器质上?不会引起失忆。但如果是因为心理因素,就有可能。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脑外科所专长的了。”
又说原本脑损伤就有可能会引起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像是焦虑、抑郁之类的。去?精神科也能早发现、早治疗——
“就是我们医院没开设这个科,需要你们去?别?的地方。”
最后照例交代注意事项。如果中?途没出现大问题,下次复诊可以年底再来。但一旦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就医。
眼?见要结束,病人又问:
“那我这次回去?后,可以戴假发了吗?”
“可是可以,但要找那种质量好、不勒紧的,尤其是你的皮肤必须要适应。”医生明?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出奇,“就是现在夏天,热。伤口又热又湿捂着总不行的,最好等秋天。”
“空调房里可以戴吧?”她坚持,“主要是伤口太难看?了,那一块的头发又一直长不好,遮都遮不住。”
“戴帽子呀。”
“我试过了,遮不全的。而且我的发型现在戴帽子奇形怪状。”
医生再次被她逗笑:“小姑娘蛮爱美。”
被这么一说,她才跟着意识到。踏出鬼门?关以来,她都像个重?生的婴孩,喜怒哀乐不那么强烈,也没有羞耻心。
但是现在,她居然开始怕丑。而且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不久前出现在阳台上?那女人。想?她以后还?会不会来,如果会,那么至少希望下次见面,她看?上?去?不再是怪物,而是妥帖、规整的。
明?明?才只是听到她声音。
出院了还?在牵挂那人,在心中?默念她名字。吉霄,真好听。声音也好听。人又高,手又漂亮。就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出着神,江玲梅却在这时想?起什么,跟她说事发当日她也戴假发,但急救时被医生扔弃了。她这才转移注意力,想?自己那时为什么会戴假发,去?见谁,在哪里。
那日回家,江玲梅就给她订了假发。几日后拿到手,自此出门?都是及肩长发的相貌。总感觉离正常生活又近一步——
只差记忆。
无论如何,六月末。辗转之后,她们来到何风的诊室。
也许是时间到了,脑损伤开始明?显愈合;又或者是催眠真的对症,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何医生这里,经历几次崩溃后,她终于找回大脑竭力想?要遮蔽的过去?:
想?起陪妈妈去?杭州。确诊那日下病栋楼,一滴雨在苍翠中?飘落。此后跟妈妈交流,话语逐渐变成字和字母,最后一片安静。
在等长的时间里,普通母女会说多少对话?会欢笑,会争吵,她们之间的交流却被稀释。要耐心,要习惯,要等待。可是星星的光也不是那么快到眼?前的。在人看?向它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在原本的位置死亡很久了。所以,她愿意等待。
妈妈却等不了。
想?起爸爸死在小三床上?。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多久开始,他就爱在外面一掷千金追女人。放纵享乐,声色犬马,到公司快被掏空,他同其中?相处最长久一个商量如何脱困,想?的全是歪路子。困还?没脱,先撒手人寰。等领薪的,需结款的,要讨债的……全都找上?门?来。花园小区的海市蜃楼转瞬消逝,宛如黄粱一梦。她从那时便不是时知雨,是方知雨。
想?起老?师,汪润……
想?起好运来。
好运来走?在这一年四月初,春茶正好的时候。它死的那天,茶行里客人很多。宠物医院上?午还?说应该没问题,下午就打电话来说情况有变,急转直下,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方小姐,如果你有空,最好现在就过来。
跟老?板请假,老?板没准。宠物医院又发来信息:
它太痛苦,要不要安乐死?
她无论如何不想?那样,因为跟人可以告知,可以了解对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决定。但跟猫不行。
多怕好运来误会,是她背弃她,命人杀掉它。
后来老?板让她走?,因为烦厌客人问东她答西。她去?了,没赶上?。
……
从意识回归自我,到重?拾一切。百来天时间,她像一个纯白?婴孩,突然负荷超载把一生重?过一次。最终熟悉了镜中?人,熟悉了自己:
这个不仅头上?有伤,内里也创痕累累的女人。
这期间,从了解羁绊、期待羁绊,到后来发现自己没有羁绊——
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离开老?家时把房子和家当全转手,钱不多,但足够她偿余债。来宁城她没什么钱,但也同过往再无牵连;
茶行老?板看?在章老?师的面子,容她在杂物间住了两?月。然后租到现在的住所,押一付三。四月刚交了新?一季度的房租。现在交租日虽然超过了几天,但是找不到她,中?介会从押金里扣吧;
工作也失去?。因为好运来,她一蹶不振,连着两?日请假。第二天早晨联系老?板时,老?板就跟她说,事不过三。之前因为章老?师,事假让你用?了。这次又来,打算直接请到放清明?是吧?
小姑娘,出来做生活不是这么容易的。年纪轻轻承受能力就这么差?不就是一只猫?这期间我们够照顾你了,如果明?天你还?是不来,我就当你不想?做。
方知雨道歉后挂掉电话。然而次日,她还?是没能去?上?班。
亲人没有,朋友有。但不是在老?家,就是在杭州。离得远了,又各自忙,都很理解一段时间内对方没消息。
汪润跟她联系最多,或者找过她,但她不知道,毕竟手机丢了:
江玲梅说事发那晚下大雨,急着救人,便没能很周全。翌日才想?到或许有东西落下,回去?找过,什么都没找到——
一场夜雨足以掩盖一切。在这座城市里,出现和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都不会被发现。
现在方知雨知道了,大脑待她是好的。良苦用?心,要她抛弃自己,抛弃早已过期的腐烂罐头,抛弃灰白?的人生,抛弃孤独——
在仅有的记忆里,她很幸福,为人所爱,被人需要。身体虽然有创伤,心却是保全的。心甚至回归小女儿的状态,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寄、饱怀天真,并且会想?妈妈,爸爸。这么久联络不上?,他们该多担心。
父母是一座城堡,帮她隔开死亡。但是现在,他们不在了,她就不得不去?学着如何独自面对无常。
因为何医生,名为“自己”的房间填充了八成。但方知雨发现,仍有一块重?要拼图如同一张没被翻起扑克牌横在她面前:
收到小猫骨灰第二天,放清明?假。当晚她去?了一个地方,抱着沉痛之心去?的。但那里分明?不是宠物医院,而是一扇门?。想?抬头看?清那门?上?的标识,记忆却模糊,只看?见有丝雨落下。
从那里开始,到车祸当天,中?间发生了什么全无印象。接下来的片段就是落大雨,她下定决心,要去?某个地方找谁。最终找到没有不确定,只记得车灯亮起。
也去?过出事地点。江玲梅开车带着她把附近都绕遍,始终没能找到那扇记忆中?的门?。
她甚至还?能为此联想?的别?的事:为什么来宁城?记得是受老?师的鼓励。别?忘记曾经的想?法,要再来看?一看?。但除此之外呢。好像分明?还?有什么很紧要的原因。
一想?到那扇门?,她就感觉怅惘,却又悸动不已,仿佛推开门?就能找回她遗失的春天。
如此关键,她却毫无头绪。或许汪润知道?想?问问她,手机又掉了。社交账号,一个也记不起来。这些账号自己真的注册过吗?密码是什么。需要身份证,但证件在住处。好不容易记起住处,进门?又要密码……该死的密码。
举步维艰,大脑就在这时跟她揭晓全新?人物:
在何医生那,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短发少女,站在紫藤花树下。
从那之后,关于这个人的片段慢慢增多。却始终没办法记起她的模样和姓名。
某一天,何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何医生说,创伤性?失忆一般是逆行性?的,最难找回的就是事发前那段时间的部分:
“你看?,与?车祸当晚无关的常识性?记忆,比如小时候的经历,你都差不多找回了,除了那个女孩子。”何医生跟她分析,“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在你小时候出现过的人,现在也还?在你生活中??甚至事发当晚,她跟你都可能有过交集,所以你才会到现在了,还?是记不起她来。”
方知雨恍然。
果然,关键还?是事发地,以及那扇门?。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又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谭野来接她。
那是八月,方知雨平稳度过了脑外伤康复的黄金期,机能恢复良好,头发也长得不错。终于戴帽子也好看?,便抛弃了假发。情智比复诊时更清楚,已经能自出自入。只不过去?何医生那里,江玲梅仍接送。
那日江玲梅有客要见,碰巧谭野在家休息,就说这次他去?。
出发前谭野想?喝咖啡,在手机上?下了订单。方知雨从旁新?奇地看?着。谭野便跟她介绍了现在连锁咖啡的新?业态。还?给她推荐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用?的app,帮她下在江玲梅买给她的新?手机上?。
路上?对她处处关心。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谭野开车很谨慎,车速比江玲梅慢许多。
红绿灯时聊天。谭野先谈小孩。说他家两?个小朋友虽然年纪小,但比多少大人都佛系。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要的都有,已经玩到不想?玩。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他自己也想?这样,却达不到这境界。
方知雨听着,想?无欲无求原来也分很多种。有人因为餍足,有人因为空无。不知道谭野想?达到的是哪一种?
而且平时跟谭野的儿女相处,她只觉得他们古灵精怪。两?个小孩私下里求她背着家长买方便面上?来给他们吃。这是无欲无求?
所以,物质丰盛跟欲求没有直接关系。人这种动物,永远都会渴求得不到的东西。
方知雨这么想?着,但要她组织成语言讲出来,又很难。所以她不说话。
到目的地附近,谭野开进停车场。彻底放松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
这话从何谈起?
方知雨想?否认,就听男人继续:“我老?婆肯定跟你抱怨过,说我在外面找女人。但我能怎么办,我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她却连我靠近都不喜欢。”
方知雨很惊讶。
在一个家呆久了,不免成为家主的倾诉对象。但江玲梅从未跟她提起这些。她是倾诉过,但说的是别?的——
她说曾经,她和同乡都爱茶。后来同乡想?开奶茶店,她是对方第一个合伙人,还?为他起好了名字:“烟雨茶”。
同乡有实打实的工作经验,她大学学管理,两?人搭手齐心把店开出好几家。扩展期需要资金,因此认识了投资人谭野。谭野不仅投了烟雨,还?以商场前辈的角度殷勤地教她更详尽的规划,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确实帮烟雨走?出了小城市。却也在后来,令她和同乡之间起纷争。
工作上?意见想?左,感情上?互相伤害。最终她意气用?事,跟同乡分手,并且和当时一直追求她的谭野结了婚。虽然如此,她仍在烟雨做管理,生女儿也没离开。
但几年前,小儿子出生,她因此大病一场,退居家中?休养。病好后想?回公司,已有他人代替她位置。谭野也不支持,说两?个孩子需要人教,她还?是在家的好。
如果说对谭野有抱怨,也仅限于此。什么在外找女人,从未听江玲梅谈及。
方知雨还?没出声,谭野在她面前继续装委屈:
“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令她开心。家务阿姨全包,奢侈名牌她想?要,我都买。她每天只用?跟人喝喝茶,教教孩子。但她好像还?是不高兴。极光也看?过,游艇也坐过。别?人去?都开开心心,她却在我身旁一脸厌恶。我是她老?公啊,想?跟她亲近,这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说到这谭野叹气,“对我来说,江玲梅这个人太难理解。”
方知雨看?着独角戏,心想?为何他会说这些?她在家里呆了那么久,不是没有跟他独处的机会,但以前他都不曾讲过。是觉得他们熟悉了吗?熟悉在哪?出发前帮她下了几个app?
但是随即,她又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在谭野眼?中?是有变化的。从丑陋的怪物,变成现在规整的人。她有人形了,所以他开始把她当女人。
这番苦水,他跟多少女人倒过?
想?到这,她厌恶地回应:“梅姐从不跟我说这些。也请你别?再说。”
这样的拒绝任谁听都是一泼冷水。谭野却笑过就算,之后还?是以同样的热情,跟她讲他会在这等,快去?医生那吧。
治疗结束,回程一路无言。
方知雨想?起很多事,想?她和江玲梅的交往,除了聊日常,也聊茶,聊钢琴。
这期间她拾回钢琴,开始重?练小时候没学下来的《紫丁香》。拉赫最著名的浪漫曲之一,写在他绝处逢生之后,写给春天,写给生命,写给爱情,写给故土。以前她只恨它复杂;现在,她听懂拉赫。
江玲梅也喜欢拉赫。她还?给她介绍比尔·伊文思。他有一首曲子她很喜欢,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手指不灵便,也想?在离开江玲梅、离开这个有钢琴的家之前,试着学会它。江玲梅听了,为她找来改编的钢琴谱。
她理解江玲梅的一种角度,来自音乐。
第二种角度,来自老?师。因为老?师,她知道生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江玲梅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为此落下病根,离开工作。在看?极光的时候,她是否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才叫值得。
第三种角度,来自方丽春和时玄。
父亲死后,母亲带她回老?家,把她养大成人。后来换她照顾病弱的母亲。在方丽春尚能说话的时候,像是要不计一切抓紧最后的时光,同她说过很多。甚至会谈普通妈妈不见得对女儿谈的话:
方丽春说,到了后来,她是一点也不想?被时玄碰的。因为他,她染过性?病。那时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去?医院才被告知。回去?质问,对方说是在游泳池染上?的。她居然信了,太年轻。
后来抓到的次数多了,才被教育,知道了真相。自此跟丈夫疏远。她含着死去?的苍蝇在孩子面前精心粉饰属于爱跟婚姻的童话,维持着家庭。但在生理上?,她早就无法接受那个人,觉得恶心。
“孤独吗?当然孤独,”那个时候妈妈坦白?地告诉她,“但我想?要的跟你爸爸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肉*体,而我想?要拥抱,”方丽春说,“认真的拥抱。”
回忆至此,方知雨想?真奇怪。她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才跟江玲梅联系到一起的陌生人,凭什么觉得能比别?人丈夫更理解她?
她叹一声。
因为她的叹息,敏感的谭野启口:“抱歉,我不该走?这条路。”
什么意思。
方知雨朝窗外看?,才发现车正朝事发地点开。
这有什么?为了找回记忆她来过这边很多次。
听她这么说,谭野才放心,说其实那天他们在这附近的川菜馆聚餐。这家店他们常来,因为旁边就是熟人家的面馆。路开过很多次,从没想?过会发生意外。都怪那天雨太大。
前言方知雨听江玲梅也讲过,但是……熟人,面馆?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阳台上?,被江玲梅问及过面馆里花树的女人。
“难道是吉霄家开的?”鬼使神差,她这么问。
“是啊,”谭野答,“原来梅姐告诉过你。”
刹那就起了心念:“谭先生,可以的话,待会儿能让我去?一下那家面馆吗?”
谭野竟莫名介怀:“可是可以,但我不太方便进去?……”又问她,“怎么,你饿了?”
饿倒没有。但她就是升起非同寻常的渴望,一定要去?那看?看?。
“那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出来打我电话。”男人说。
方知雨在路边下车,走?向她之前途径、但从没在意过的面馆。因为她记忆里,明?明?没有这地方。
走?进去?就更觉得陌生,但是经过露天弄堂,她看?见出墙的紫藤。
见她站在那盯着花树呆望,一个年轻男人过来招呼她,说点餐在里面。
她跟着他走?进大堂。
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菜单,方知雨盯着看?。接下来男人跟她的对话,更令她觉得仿佛梦里来过:
“第一次来吗?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
“你能吃辣的话,就辣肉面。”男人答,“我家辣肉面很经典的,实打实的肉丁,微微辣,跟外面那些绝对不一样。”
她如梦初醒。
那天之后,方知雨便常来光顾。一是面好吃,二是总觉得被什么吸引。都是同一时间来,特意绕过饭点。
也见到了老?板娘,一个中?年女人,面相和善,但不知为何方知雨很怕见她,点餐时总心虚地把帽檐压低。点好就逃去?二楼,不那么热就坐露天可以看?到紫藤花的地方。反正必须离收银台远一点,离老?板娘远一点。连她自己都奇怪,不知道惧怕什么。
面馆里还?养了一只猫。听上?菜的阿姨说,猫的名字叫将军。春天时老?板娘的女儿救回来的。刚来时很凶,最近好太多。但仍旧对人有戒心。不过常来面馆、常跟它玩,就能摸得到它。
方知雨听着,不开心也不伤心。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敲击门?扉,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尤其是阿姨提及老?板娘女儿的时候。吉霄。总听说她或许周末回来。又总是落空。
方知雨抬头看?向监控。
你会看?到我吗?什么时候看?到。很喜欢你的声音,想?知道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又总觉得很害怕。
吉霄,那扇门?要开启了,门?后是不是你。
在阳台那天你不知道,那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我在看?你。
第64章 起点
记起一切的那?天, 并无寻常,也没有任何征兆。前夜下过小雨,天气?凉爽。于是那?日, 方知雨坐露天桌台。
等面的时候, 年轻男人给?别人上餐,唱着小曲从她身后经过。
他唱的是:“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通往幸福的旅途……”
方知雨听得愣住。纷至沓来的回忆如春雨落下?, 少女的笑眼,声音,以?及她长大后的样子。一颗太妃糖,一张她送给?对方的CD,一个无人去的老地方……
多年之后, 她回到宁城, 找到花城面馆, 却不敢踏进;跟去夜场,看她与女人拥吻;最?后踏进那?扇门, 听到她传闻……
清明假那?天,她去的地方是“白?夜”;事发当晚, 她曾到面馆找过吉霄。
在震荡中明白?了一切, 便再也坐不下?去。颤抖地站起来想离开,就撞翻店员的汤面。肩膀被烫得发疼, 仍不足以?令她回神。直到记忆中的人突然出现在前方,在真实的空间里, 在几步之外的大堂中。
看清吉霄的神情之前,她先压低帽檐, 捂着肩膀仓皇地逃走?。
……
方知雨狼狈地奔往江玲梅等她的地方,六神无主地想:她怎么敢来这里吃面?
吉阿姨似乎没认出她, 那?么吉霄呢?刚才那?一瞥,发现是她了吗,会生气?吗?
现在她有感觉了,开心和?伤心。见到吉霄,她既开心,又伤心。
2006年,春天过去。她顺风顺水、花团锦簇的人生第一次迎来滑铁卢:
择校考试失败,摇号第一志愿居然也没录取,只能等调剂。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学?得一点也不踏实。整日从吉霄那?里讨答案,不学?方法。听讲题时心思全扑人身上,至于人家讲什么都当耳边风。能考上才是怪事。
可当时她不这么想。当时她觉得都怪吉霄,还怪数学?老师,周六都开小灶了,居然还是教不好她。
所以?暑假到来,全无心情。闭门不出,更不想见吉霄:
一开始,是因为初次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后来,则是因为王乐云。
表姐王乐云,是方知雨人生无法忽略的一个存在。当她还在老家时,表姐已是宁城人。每次在老家见到表姐,都觉得她漂亮又光鲜,她自己却是个乡下?孩子。
大两岁就像大一个世?界,自方知雨有记忆起,王乐云就不爱跟她一道玩。给?出的都是长大后回看无比幼稚的理由:什么她年纪小话讲不清楚,跟她交流起来费劲;她动作?不协调,翻花绳都学?不会,只会哭,惹人烦;她总在田间玩得脏兮兮的,还爱挨着别人,把漂亮裙衫都弄脏……
反正懂事前,她一直被表姐嫌弃。
后来时玄变成大老板,她也被接去宁城;在厂里上班的姨父却跟姨妈离了婚。自此她跟王乐云境遇掉转,她家反而?更殷实,裙衫也更漂亮,王乐云看她的眼光也变得微妙。
但在同?一间小学?,她们之间的地位依然没改变:
王乐云是众星捧月;她则是转来的外地生。长相?算中人之姿,但跟王乐云远不能比,唯有是她表妹这身份拿得出手。有同?学?为了结识王乐云来接近她,结识后就不理她。即便她不喜欢,还是整日追着王乐云跑。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表姐真的很美。
她是卖力不讨好的小跟班,始终想融入王乐云和?她那?帮姐姐朋友。别人却不带她玩。因此对王乐云,她既仰慕,又嫉妒。
永远正确的王乐云偶尔也会错——
吉霄就是她其中一次失误。
在方知雨还不开窍、每天只会做白?日梦的时候,大她两个年级的表姐和?朋友们已经开始拥有少女的烦恼。会聚在一起说秘密,还总不让她这个小朋友听。有段时间,她发现她们放学?后不回家,而?是去别的地方。试着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后来终于成功,才发现她们是去附近另一所小学?看人打篮球。
最?令方知雨意外的是,她竟然在那?看到少年宫那?人。惊喜地隔着镂空墙辨认,越看越确定就是跟她一起吃糖的少女。方知雨盯着她运球、投篮,眼乌珠都不转。
然而?这时,姐姐们又开始排除她讲秘密。难得跟到这,她也想参与。大家商量后,说想知道秘密可以?,但你必须帮人递信,顺便约对方放学?后去一个地方。
这有什么不敢的?
一拍即合。于是在大家的起哄中,其中一个羞答答把信给?她,要?她交给?那?边打篮球的男生。就是最?高、最?帅那?个。
方知雨看过去。帅不帅很难讲,但最?高么有眼睛就认得出。她转头跟人确定:
“现在拿球那?个?”
别人还没吭声,王乐云先骂她笨。“当然是旁边那?个呀!就是刚才进三分那?个!”说她,“你就算认不出谁帅,谁高总知道的吧!”
这下?大家不说话了。一交流才发现,小姐妹的队伍早就暗中分两拨,这段时间大家鸡同?鸭讲,居然以?为看的都是同?一个人。
方知雨这个知情者瞬间厘清事件:“不是说给?男生吗?可个子更高那?个是女生啊!”说完还问人家,“到底给?谁?”
“当然给?男生了!”情信的主人说。
王乐云和?另一个小姐妹听她说对方是女生,当然不信,还同?她争。
难得在王乐云面前占理一回,方知雨信誓旦旦:“就是女生!我知道的!我在少年宫见过她!”说着还把更久以?前的事拿出来,“我见过她穿校服裙!”
有了这种说法,另外三个看准性别的人更确定:“对啊,那?个一看就是女生!你们才笨!”说着掉转锚头,“搞了半天,王乐云喜欢女生啊!”
王乐云瞬间生气?,严肃地否认了。但今日大事毕竟是表白?,所以?她的失误大家也不追究。方知雨却暗中开心,因为她难得成为这群人的焦点,递信的热情也更高涨。
但同?时她想,今天万不能同?少年宫那?人打招呼。按王乐云的说法,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是来这看她打球的。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那?个女生。
王乐云那?么漂亮,要?是她们互生好感,要?她来做介绍、交朋友,她会气?死。
揣着小心思看向球场的人,方知雨确定了:
她们之间的交汇,果然还是留在少年宫最?安全。
所以?后来,她就专门背着打球的人去递了信。可再见她却是在小卖部?了。
那?天,被她陷害,她很是不忿。回家气?鼓鼓跟方丽春说这事。
方丽春听了却说,下?次再见到那?个小朋友,要?给?她鼓励。因为做错事后及时改正,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等她气?消,就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而?且自那?后,每次听王心凌的歌,唱到“当你喝可乐当你笑”,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
两年后,去补数学?课。那?日小雨,眼前的路越走?越眼熟。再一辨认,果然是以?前她治病时经过的面馆。
她一边猜测,一边怀揣着期待地踏进门。放下?伞,就看见熟悉面孔。
跟吉霄正式认识时,王乐云已在六中。小学?校里终于没人拿她们比较,让她过了两年舒心日子。又在这时交到了喜欢的朋友,多惬意。
然而?暑假来临,王乐云家的旧房子就卖出去。方丽春借给?她们的买房钱还清了,但新?房还在装。她们母女都搬来她家。
升学?失利,原本就难受,家里还住了人。以?前卫生间就她一个人用,现在却要?等待;明明是她的家,表姐却把六中的同?学?叫来玩,还问都不问,就打开时玄新?给?她买回的动画片。她一直没舍得拆的,因为想小考完跟吉霄一起看。
一边烦闷琐事,一边为调剂忧心,根本无暇顾他。倒是某日方丽春先问起,怎么放假了,不见她请霄霄来玩。
当时王乐云跟姨妈方丽静在花园看花,方知雨一听妈妈提吉霄,整个人直接跳到她腿上捂她的嘴,生怕这名字被王乐云听去,更怕妈妈要?请吉霄来家里,跟王乐云来个世?纪大会见——
“不许提她,我以?后都不许你在家里提她!”
方丽春拿开她的手:“为什么?”她不理解,“你还在生人的气?啊?”
“我没生气?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但我就是不要?你提她嘛!”她跟方丽春撒小性子,“尤其是在表姐面前,不提她,好不好?”
方丽春搞不懂女儿的想法。但念及她没考去理想的学?校,也就顺着她:
“好,不提。但你至少跟霄霄打个电话?免得人家以?为你还怄气?。”
面馆转租了,开始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吉小红倒是买了新?手机。要?找吉霄只能通过她。当晚就问来吉阿姨号码,还特意拿手机下?楼打,请她让吉霄听。
时隔一月没听见吉霄声音,很不好意思。幸而?对方不跟她置气?。说最?近她也忙,开学?就初三,学?校一直补课。
“我知道的,我表姐她们也是。”这么说完,方知雨就捂自己嘴巴。
好在吉霄根本不关?心她有没有表姐,只跟她说,虽然补课,但周末她可以?努力誊时间。问她能一起玩吗。
方知雨却说不行,过两天她要?跟妈妈去旅行散心,到外地避暑呆一个月。又特意跟吉霄强调,说最?近家里有客人住,会住很久。让她千万不要?来花园小区。
吉霄听了不吱声。
“虽然家里不行,但我们可以?在河岸见!”她忙跟电话里的人打包票,“而?且开学?了我还可以?来找你!”
“……不好讲。初三了,很忙的。”电话那?头的人说,但又无可奈何,“反正,等你回来再说吧。”
然而?等她旅行回家,还来不及去找吉霄玩耍,自己先重病。把方丽春搞得担心不已,害怕她又像三年级那?样。让她乖乖在家养病。
那?段时间她过得恍惚,在病中收到了六中的录取通知。养病期间,王乐云又带她初中同?学?来家里玩。原本就认识她,听说她也要?进同?一所中学?,还说这下?热闹了。她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又要?活在表姐的光环下?。
事实上,姐姐们也不是真在意她。敷衍地说了句会关?照她之后,她们就又开始说正事:
关?于一个贱人。
方知雨常听她们讲这个人。就算她再不关?心,也慢慢知晓了贱人的含义。总而?言之,对方很坏:
她长得丑,学?习差,很有心计,还常常在学?校里欺负别人。
说上次从她身边走?过,还看到她长痘痘,满身汗,身上是臭的。又说从暑假补课开始,她就变本加厉,故意在男生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把短发蓄长了,扎个小辫,还开始穿裙子。
可她以?前明明是个男人婆,跟五中那?帮人渣一起打过六中的人。是她有错,进六中却想装那?些事没发生过,怎么可能。高年级的大家还在的时候,把她教训得很惨。可惜他们一毕业,她就又嚣张起来。
女生中的一个一边听,一边扯下?作?业纸折火柴盒。然后她突发奇想,跟大家说要?把这个做成棺材的样子。写?上坏话,再把之前得来的贱人的寸照贴上去。明天补课时就让大家传这个盒子,一定很好玩。
王乐云听了问:“你们班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大家都讨厌她?”
女生答对啊,没人喜欢那?种人的——
“你们班苏具文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跟她一起打篮球。”
王乐云还没答话,旁边的姐姐先说:“你确定他不知道?我看他是被贱人迷住了。”
“怎么可能?苏具文又不瞎,王乐云跟他一个班他不喜欢,跑去喜欢隔壁班的贱人?”
“可贴吧里确实有人说贱人漂亮,还把她的照片传到网上,说她比王乐云好看,是六中校花。”
“她自己披马甲搞的吧?”
“应该不是,她家很穷,买不起电脑。”
“买不起电脑,去网吧不就行?”
王乐云倒是良善:“可她确实好看啊。”
“哪有你好看?”女生连忙打抱不平,“杀人犯的女儿,还妄想在网上当校花?”
……
方知雨浑噩地听着,好多细节都忽略。直到一个姐姐跟王乐云说:
“要?不让你表妹写??她的字贱人没见过。”
大家一致通过,就方知雨一个在状况外,病恹恹地问:“写?什么?”
“我们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于是方知雨接过别人推来的纸盒,神思不在地按大家的意思在上面画花圈。画完后,她们又争起该写?什么、怎么写?,半天没结果。
方知雨干脆按自己的感觉来,先写?下?:
“坏人。”
等姐姐们商量好了,跟她说哪里要?写?“永垂不朽”,哪里要?写?“杀人偿命”,哪里要?写?“下?十八层地狱”……
哪里要?写?“贱人吉霄”。
方知雨愣住。
“写?谁?”
“吉霄!”一个姐姐告诉她,“哦对了,她不知道怎么写?。来来来,王乐云你写?给?她看。”
王乐云拿过另一张纸,娟秀地在上面写?下?:
“吉霄。”
看到这两个字,方知雨脑海一阵空白?。被大家催促着,才一笔一划抄下?来。
写?完后,她找回心神,跟自己说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吉霄在五中读书,一定只是同?名同?姓。
是,听说她在学?校里不开心,但这个人分明不是她。她哪像她们说的那?样?根本对不上号。
然而?接下?来,姐姐们就拿出寸照。照片里,美丽的短发少女一如既往的温柔。她在笑。
寸照被贴在棺材中,还不够。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用笔涂黑吉霄的脸。最?后划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否定她的所有。
现在回望,齿轮转动的起点,必定就是那?个她亲手写?下?坏话的夏日。那?天之后,时运转变,习惯了花海的她开始迎来一系列坏事情。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一切。但十三年前那?一天,年幼的她只是借着病弱的躯壳骗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噩梦。不是真的。不会发生。
在自我欺骗中,她僵在原地,宛如一具尸体,在女生们的笑声里腐烂。
方知雨仿佛又看见少女们离去的背影。这一次,她终于敢追向她们,一边喊“不要?!”一边夺下?纸棺材。
然而?刚拿到手,棺材就燃烧起来。火焰很快汹涌,反过来吞噬她,让她在痛苦中化为灰烬。
自此,星辰陨落,她也失去人形,变成枯井中的尘埃,白?雪下?的荒原,死水间的浮藻……没有生命,也没有欲求。
白?光亮起的那?一刻,她抛却了自己,再不复存在,沉入永夜。
……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漂流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呼唤她姓名。
方知雨冒着冷汗睁开眼睛。
仿佛是刚被人从死水中捞起,她半天顺不过气?。好难得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仍坐在副驾。
再辨认,这里分明是停车场。车停下?了,门打开,吉霄到她面前,一脸担心。
见她终于彻底醒来,女人将她拥进怀里:
“做噩梦了?”
在温热而?真实的抱拥中,方知雨后怕地痛哭出声,一边哭一边努力分清梦的界限,跟女人央求:
“我不会告诉谭野!也不会背弃你……吉霄,不要?离开我,求你!”
吉霄听得震惊,轻抚女人:
“什么告诉谭野?还有背弃?你背弃我?什么时候?”
这个吉霄温柔得不像真的。可是,谎言不是已经败露了?
等等。
“雨什么时候停的?”方知雨不禁问。
“没下?过雨啊,”女人答,“从去吃夜宵到我们回来,都没下?过雨。”
所以?,从下?雨开始,就只是她的梦?
方知雨仍不确定,生怕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抽泣着跟吉霄再次强调:
“不要?离开我,吉霄……我知道半年时限到了,春天也过去了……但是求你继续当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最?喜欢你了……没有你我不行的!”
吉霄不知道方知雨梦到了什么,但这份告白?在她听来相?当受用。她甚至不禁去想,方知雨的所谓“开始”,时间跨度是多久。
在猜测中,她抚摸方知雨的头,正碰触到她的伤口上——
那?是车祸留下?的。
“都让你别信白?夜那?些人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吉霄安慰,“不管什么时限,对你,永远有效。”
方知雨却哭得更厉害:“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然后,她就听女人在她头顶笑起来,纠正她:“谁说的。”
说到这,吉霄情不自禁吻怀中人。
“方知雨,春天不会过去,你要?相?信它。”
第65章 还魂
吉霄生日前的礼拜六, 方知雨说自己有朋友要见,其实是跟江玲梅去医院复诊。
距上次复诊已近一年,担心年底太忙, 便提前半月挂了号。那么久不见, 她头?发又留长,医生看了好一阵病历才对上号。
“记忆怎么样?上次来是说基本都恢复了,现在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方知雨答,“就是最近时?不时会想起一些原本忘记的事。”
医生忍俊不禁:“就算不受脑外伤,人不也这样?”
方知雨也笑,又说可是事件当晚究竟发生什么,还是记不起来?。
“那个很难恢复。好多患者都这样, 说自己上一秒还在骑车, 下一秒就在医院。你问他当时?多疼、流了多少?血、被撞飞多远, 完全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某些人会?突然记起来?。都不是事。后遗症呢?”
方知雨答视力还是没以前好,不过语言方面差不多今年年初就恢复了。是不是百分之百不确定?, 但她现在的工作是文案。天气不好偶尔会?头?疼,但比一年前好太多。
“居然做了文案?很厉害嘛。”连医生都称赞她, “精神方面呢?上次复诊说找过心理医生, 后来?没去了。”
“今年五月又去过,当时?各方面也蛮好的。”
“那么继续保持。要是有异常, 比如癫痫之类,要即使就医。其他没什么, ”医生说,“那么一年后再见?不过更常见的状况是, 大家都觉得自己病好了,一般不会?来?。”
可不是, 要不是江玲梅提醒她,她真忘记还有复诊这回事。
最后,医生对她说:“恭喜康复。”
方知雨开开心心下楼。
上车后,她感慨万千,回顾这一路如何走来?——
会?上宁城,为了再见故人是很重要的理由。找到花城面馆后,她打听过,发现之前找的两家居然都是面馆的分店,吉阿姨也过得很好。后来?等来?吉霄,发现她也有了变化,不仅烟酒不忌,还同人打得火热,完全没有被孤立时?疏离厌世的感觉。
既然吉霄开心,那就够了。却在这时?偶然听白夜的人说,像她那样爱搞神秘的人,不知道现实里什么样——
“信不信,真正孤独的时?候,这种花蝴蝶反而是找不到人陪伴的。她怎么待别人,别人就怎么待她。要是世界末日来?到,她估计连一个能打电话的对象都没有。”
方知雨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童言无忌,跟吉霄说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小行?星如果真的撞地球,她会?陪在她身边。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去找她。
可惜约定?只能作废。现在的她,怎么敢出现在她身旁。
后来?烟雨秋招。江玲梅说既然她康复得差不多,不如去试试?就走内推,应聘上的机率大一点。
方知雨却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为什么这么想?你懂茶,写的推文也很好。”
“可我只有高中毕业,而且那些推文是之前写的。现在的我……应该写不出来?。”
一想到这是车祸所致,江玲梅倍感歉疚。沉默一阵后又提议:
“那杂务岗呢?就是工资很低,因?为原本想招兼职或实习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方知雨犹豫起来?。
能去大公司应聘,固然很好。问题是吉霄。从?远处偷看她,跟和?她在同一个公司的难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要是被吉霄发现,让她不开心了,怎么办。
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打听到吉霄在西部区。就算回总部,次数也屈指可数。更何况还听说,吉霄也失忆。
虽然不知道吉霄都忘记了什么,但之前在白夜,她们擦肩过好多次,对方确实没有认出她。
不仅如此,去面馆吃面,吉阿姨也没认出来?。或许她真的变化很大?
再说她姓也改了。秋招那么多人进去,光是看名?字和?她现在的样子,吉霄真会?察觉吗?她可是在千里之外的总部。
而且说到底,她们之间的交汇其实很短暂,又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不定?别人早就忘记。
又在这时?听江玲梅说,烟雨内部用花名?。总觉得这又是一重庇护。她好像可以完全隐身。
退一万步讲,要是吉霄真认出她,到时?辞去工作不就好了?反正做杂务,就算突然离职,应该也不会?给?同事跟公司带去很大麻烦。
……想得是很好,就像她有那个实力能应聘得上一样。
顾虑再三,假设一堆。最终还是没能抵过私心:
果然,她还是想去离吉霄更近的地方。
所以最后,她跟江玲梅说:
“愿意。”
离开江家那日,梅姐最后一次给?她泡茶。一来?庆祝她基本康复;二来?希望她喝过这一杯,开始新?生活。
泡的是武夷山岩茶。岩茶的第一泡跟许多茶不同,并不作为洗茶水倒掉,而是要留着。把接下来?几泡都喝过,等第一盏水温降低,再回头?品尝,反而能喝出不同韵味。
因?此岩茶的第一泡是有名?字的,叫做——
还魂汤。
饮下江玲梅刻意为她挑的好茶,方知雨心念波动?,跟女人说,有件事,她其实今年才彻底确定?。是一个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没来?得及讲给?第二个人听。
但是,她想讲给?梅姐听。因?为若不是那时?她选择救下她,那么今天,她应该没那个好运喝下这杯还魂汤,她的秘密也将永远无人听到。
之后进烟雨。工作方面跟谭野交接,渐渐也觉察出别人把她当耳目。但她没拒绝,因?为误认为她能进去,不仅是走内推,还靠谭野帮她疏通了关?系。为此惴惴不安,但是出于诸多理由,她还是自私地想把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
这不是她应得的,但她也不是没用东西交换——
方知雨抚自己头?上的伤口。
人生有时?候,公平得很讽刺。
劫后余生进公司,却时?来?运转。先发现吉霄不仅失忆,还忘得很彻底。心中暗喜,都又还是决定?要绕过这个人,因?为回忆起痛苦过去的滋味多难受,她尝过。
在矛盾中保持着距离,到年会?。吉霄居然对她说,因?为她,她过分开心。
这都是什么美梦?
真不想醒来?。
她一梦至今。
吉霄,如果知道我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仍愿意见到我,该多好?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方知雨出神地看窗外,想起之前,吉霄跟她旧事重提,说去年清明假在白夜,她们分明讲过话。方知雨却不记得。吉霄说怎么能没印象?当时?还帮她付了酒钱。说好一起走,她却先跑了。
在确定?她真不记得这回事后,当时?吉霄就问了:
“方知雨,你该不会?也有失忆症?”
这么问的时?候,女人的手碰巧搭在她头?骨上轻微的凹陷处。虽然跟吉霄讲过很多次不能碰那,对方却早踏破禁忌。
“就因?为这个伤?”一边问一边抚摸她,“从?茶田上摔的?”
那是谎言——
她是从?茶田摔下过,但当时?可没摔到头?。
春天那个夜晚,她去酒店阻拦吉霄。后来?在车上,吉霄也抚摸过。当时?她真的很紧张。生怕女人的手继续深入,触及她真正的致命伤。
提心吊胆,忐忑不已,却还是承受了一切。像走钢索时?迎来?飓风,摇摇欲坠,却只能走下去。
之所以没跟吉霄说车祸的事,是因?为她跟江玲梅签过合同。合同中讲明她已接受和?解,不能再额外索赔,且须对此事严格保密。不然就要支付违约金。
“确定?只用把你送到珠宝店?”刚想到这,开车的江玲梅问她,“其实你要去的那家电影院也在附近,我可以等你取好东西再送你过去。”
“不用了,”方知雨连忙答。
江玲梅一听她语气就知道,笑了:“怎么,电影是跟女朋友看?”
“……是的。”
那日喝下还魂汤,她就跟江玲梅坦白了,说她喜欢女人。后来?因?为吉霄,不得不跟谭野谎称自己交了男朋友。之后某日江玲梅来?跟她问起这回事,奇怪:
“你交的难道不该是女朋友?”
她答——
“是啊,女朋友。”
对此谭野至今不知晓,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想到这,方知雨对女人启口:“梅姐,我能跟你重新?签一下合同吗?”她说,“车祸的事,如果女朋友问起,我实在不想跟她撒谎。”
江玲梅却笑得淡然:“不用重签,也不用撒谎,你告诉她就好。”说到这问及关?键,“还是说,除了你女朋友,你还打算告诉很多人?”
“没有的,我只告诉她,而且我保证不会?让她告诉其他人!”
“那就行?,”江玲梅举重若轻,只叮嘱她,“这件事,你别知会?我老公。”
方知雨还在心里揣摩这话的意思,江玲梅就继续:
“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玩吧?把女朋友也带来?。放心,我会?挑老谭不在的时?候。两个小朋友想你了,我也实在想喝你亲手泡的茶。”
方知雨一笑:“好。”
“天气真糟啊,”然后就听女人抱怨,“真想快点到春天。”
“是啊……”方知雨说,“我也最喜欢春天。”
跟江玲梅告别,方知雨去取订好的项链。把礼物盒藏包里,才匆匆赶去电影院。
明明提前到,吉霄却已在那。方知雨玩心起,借着人群躲到一旁开手机,写自己估计要迟到。
原本等着看吉霄如何着急,哪想等她的人读完信息,居然回,她也还在路上,让她慢慢来?。
方知雨笑靥如花地跳到女人面前:“又说没到?”
见到她,吉霄莞尔。
看的是昨日开始重映的《海上钢琴师》。跟吉霄说导演还有另外两部电影她也喜欢,一部是高中看的,一部成年后看。吉霄说那下次一起看。方知雨说《天堂电影院》可以一起,另一部就……
“就什么?”
觉得不好意思,凑近吉霄用手遮掩着低声,生怕路过人听见:
“另一部是情*色片。”但不得不说,“女主?角超级美。”
吉霄笑。“所以更要一起看,我理解得对吗?”
方知雨一霎赧然,不知该怎么答,先被女人拉着她进升降梯。
没有旁人,所以一进去就揽腰上。把人框进怀里,光是看着都很喜欢,情不自禁俯身啄她的唇。
方知雨被亲得心跳不已,但又害怕:“有监控呢。”提醒吉霄。
“谁吃饱了没事儿干,盯着监控后台看?”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面前就有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捧住恋人的脸,仰头?吻她。
*
翌日,何风跟小叶带着礼物和?上好的红酒敲开吉霄家的门。
自吉霄搬进来?,她这个房东就再没获准进入这。到达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兴致勃勃地参观:
钢琴,音响,换过的电器,还有书?架上的商业书?籍,科幻奇幻,音乐电影……这些都很符合何风对老友的认知。
但吉霄一个咖啡星人,竟在放咖啡机和?豆子的同张台上,陈列了茶具和?茶;讨厌甜食,客厅里却有一盒太妃糖;更不用说工作台那些跟她风格完全不符的装饰物:什么熊猫玩偶,卡通台灯,绒毛玩具,还有各式小猫摆设……
甚至双人照。
在工作台和?书?架连接的正中心处,还有一个陈旧茶罐。垫深色方布,盖子上放些水晶、琉璃和?鹅卵石。面前摆糕点,还有一个桂花香包,也不知是布的什么阵。
话虽如此,这古怪的罐子倒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又像一位慈祥老者,温柔地拥抱眼前这个年轻的家。
卧室就不好去了。只听吉霄说买了投影机,在床上也能看电影。
何风脑中一阵玫瑰色。
总的来?说,如今在这生活的这个吉霄跟她所熟知的大相径庭——
她的那位老友可不会?请谁到家中作客。
接到吉霄电话是几天前,跟她说原定?礼拜日庆生,要不别在外面吃,改来?她家如何。
太阳打西边升起,何风不禁对着电话大喊:
“你怎么想通的?!”
然后就听吉霄说,这不是她的主?意。随即何风懂了:
要不是沾吉霄小女友的光,她何德何能踏入老友的家。
吉霄的女朋友方知雨碰巧是何风的一位旧相识。一年前她来?诊室治疗,病况很复杂:
既有时?间久远的旧疾,又参杂着车祸所引起的失忆和?后遗症。她帮知雨治疗心伤、找回记忆,同时?教她建立自愈系统,还推荐了相关?的书?给?她。
然后某一天,知雨不来?了。在心理诊疗室,像这样突然消失的病人很多,原因?各不相同。但最后一次见知雨时?,对方已近康复。不再来?或许是出于好的理由,觉得生活可以继续。
完全没想到还有后文:
首先是烟雨年会?。见到知雨已很意外,更别提还见到陪她来?诊室那位。就是那时?何风才知道,原来?大小叶和?吉霄的口中的“梅姐”,跟她遇到的“梅姐”竟是同一个人。
那天和?知雨,何风只是远远点了下头?。江玲梅就没那么简单,看准小叶不在,私下来?跟她交代一番。当然了,站在江玲梅的立场,应该很意外小叶随手介绍的医生,竟跟他变成了订婚关?系。会?担心自己的隐私曝露很正常。
何风跟她保证,她有职业操守。来?访者跟谁同行?、是什么状况,她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
包括将来?要成为她老公的人。
再见知雨是今年五月,她竟然来?复诊。评估结束后,何风觉得她的状态比上一年前还好。
离开前,知雨突然跟她提起吉霄,说才知道她跟吉霄是老同学?。何风也惊讶,但她随即想两个人同一间公司,会?认识也不奇怪。
但是接下来?,女人就跟她提了一个令她不明就里的请求:
知雨说,以后在吉霄面前,如果谈及她,还请何医生不要再提“时?”这个姓。
其实一年前,随着知雨记忆恢复,何风已经知道她后来?改了姓。但她没改口,还是称她“时?小姐”。知雨当时?并没提出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不能同吉霄提这个旧姓?
虽然好奇,她也不便多问,只是答应下来?,并跟对方约好以后就叫她“知雨”。话是这么讲,但那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在老同学?面前谈及这病人。
然而不出几日,老同学?就找她来?了:
吉霄约她出来?,说有事想坦白。
语气多严肃,让何风不禁猜起究竟是什么事。但实际上,她心中有大概。
跟吉霄结识于高中一年级,同班同学?。别看这人如今长袖善舞,但在何风眼中,当年的老友是个有些阴沉的家伙。
怎么形容呢,就像被抛弃的流浪猫。戒心很重,总爱独来?独往。
何风最见不得这样的人,对方越不搭理,她越要招惹。跟吉霄坐成同桌,物理不好,还缠着人讲题。后来?月考她进步大,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吉霄笑。
后来?听吉霄说,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以前被朋友背弃过。但是高中三年,何风自认为已经完全融化了这位冰山少?女。即使后来?留学?多年,两人的友谊也没受半分影响,交好至今。
发现老友跟自己有隔阂,却是因?为老公叶重声。当然,那时?还只是男朋友。
某日,男朋友跟她吐露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事实:
叶重声说,吉霄喜欢女人。
何风难以接受。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是从?一个跟吉霄才认识几年的男人那听来?。
但她好歹学?心理,分析了一阵,开导自己:
或许正因?为吉霄把她当最好的朋友,才没法对她说出口。
然后就是今年春天。婚礼前夕,吉霄来?家里帮忙,跟她提及一个下属。
一听就觉得苗头?不对,再看吉霄态度,当场盖章吉霄同那人有事情。
她当时?还很刻意地问了来?着:“小男生?”
“不是男生,”吉霄答,“女孩子。”
果然。
本以为当日吉霄就会?同她坦白,然而并没有。为了那个女下属,吉霄都急成那样了,却还是不肯跟她讲是因?为喜欢她。
然而,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天还是来?临。
约在一家咖啡馆。她的十年老友坐对面,杯把摸了不知多少?转,才同她摊牌。
而说的果然是:她喜欢女人。
原本答应过老公不会?把他供出去,但这一刻真到来?,何风控制不住: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说着就把某某带出来?,“这事叶重声知道,甚至连大哥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吉霄愣住。
然而,等对方讲明原由,又换何风失神。
吉霄说,她第一次交女朋友是在大学?。关?系确定?就打算说出来?,然而在那之前,高一同学?会?先开。吃饭时?,有人提到最近有个外国女演员出柜,大家闲聊了几句。
何风听到这,估计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对同性?恋,她自认很尊重。
“我当时?说什么了?”她不禁问吉霄。
“你当时?想说,那个女演员出柜前演的一部片子,你很喜欢。”
“所以呢,”何风委屈,“这话有什么问题?”
“……你说的不是‘出柜前’,”吉霄告诉她,“你说的是,‘她还正常的时?候’。”
何风哑然。
她学?心理,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性?恋不是病,不是精神问题,不是心理障碍……不是任何一种“不正常”,却还是一个不留心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凡当时?有一点工作经验,也绝不会?在言语上那么不谨慎。
何风瞬间内疚:“对不起吉霄,对不起……但我发誓,我从?来?不是那么想!”
“我知道的。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是我不敢赌。”吉霄说,“对我来?说,你这个朋友很重要。我被说成什么都无所谓,但我怕你真的这么想……我怕我说出来?,我们的友谊就终止了。”
何风更觉惭愧,红了眼圈:“对不起。”
“都说是小事了!”……
多年心结彻底解开,何风才想起问吉霄,那么这一次,是为什么鼓起了勇气敢赌的?
随即她就得到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答案:
因?为方知雨。
原来?,知雨复诊时?特意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她当时?表现出完全理解的态度。所以回去后知雨就告知吉霄,让她相信医生。
“不是你跟我说,要她务必来?复诊吗?”当时?,吉霄说。
……
“开饭了!”
从?记忆中回神,就见自己的老友笑着端菜上桌。厨房进出几趟,菜还没端完:
冷菜有醉虾,凉拌猪耳朵;热菜有桂花肉,年糕烧鱼;一道炒青菜,一道红枣南瓜……
最后是今日重磅——徽州一品锅。连着小火炉一道上来?,土鸡黑猪肉做底,再把萝卜笋干香菇,肉圆鸡蛋豆腐包,外加蛋饺全部工整码成圈煮熬。汤稠味鲜,咕噜冒泡。冬日围坐着吃再适合不过,香在舌尖,暖在心窝。
“都是方知雨做的。我想做都不行?,她说寿星不进厨房。”吉霄一边摆盘一边讲。
对着眼前的阵仗,小叶咋舌:“知道是你过生日,不知道还以为过年。”
“我也这么讲,但我女朋友说了,我生日就是过年。”吉霄说,“有几样她做得多,给?你们也装了几盒,拿回去放冷冻慢慢吃。”又强调,“全是她亲手做的噢,连蛋饺都是挨个煎的。为了我。”
小叶听出门道,揽过何风:“我说你,在今年刚新?婚的夫妇面前秀什么恩爱?谁还不是如胶似漆啊?”
“我不管,”吉霄说,“生日我最大,这是规矩。”
“可你不是提前庆祝吗?你生日又不是今天,是明天!”
听到这,吉霄一脸嫌弃转向何风:“你老公说他不想吃,把他叉出去。”
何风全程只顾笑,完全不劝架。她还在想如果回小学?,凭眼前这二位的实力谁该上一年级,谁上二年级。
第66章 生日
开吃。何风尝了几道菜, 每道都赞叹。小叶也连连点头:
“蓝猫你一个?安徽人,怎么把本地菜烧得这么好?”
吉霄不?吭声,但她想那当然, 师承方丽春。小时候在花园小区吃过饭, 就知道在宁城生活多年的方丽春早学会了本地菜。还跟吉小红学过辣肉面,但又总是?说,怎么?同样的配方, 她在家里做就是差点味道。
果然,方知雨答:“是?以前跟我妈妈……”说到这赫然反应过来?什么?,明显慌了神,磕磕绊绊找补:“……我是?说,是以前跟网上学的……”
吉霄在旁听着, 随后她想, 要不?备忘录再添个?系列。专门收集那些方知雨小心翼翼说过的谎。标签名就叫——
“实在不?擅长”。
幸好来?做客的夫妇沉溺于美味, 根本没在意她回答什么?。眼见方知雨明显松一口气,觉得实在有趣, 吉霄干脆侧过头直接盯着她。
生怕露出马脚,方知雨凑近小声问:“看什么??”
吉霄抿着笑:“看你可爱。”
方知雨听得忐忑。女人越开怀, 她就越琢磨不?透:
这个?人刚才?是?听到了?还是?没有?
之后一路开小差, 听人聊天都听得囫囵。直到听小叶说,他跟吉霄的缘分开始于一本书。
说初识那日, 是?吉霄被人领着去他们办公室参观。也想跟团队负责人见见面,但那日他和大?叶碰巧都外出。他先?回去, 然后就见这人在那一边读小说,一边等?。
“办公室书架上那么?多书, 她却偏偏选了我带去的那本。所以聊完项目我就问她了,为什么?想看这个?。她说因为同个?作者的另一个?故事她读过, 很喜欢。”
“我当时就来?了兴趣啊,问她读过的那个?是?什么?。她一回答,果然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当时就像找到了革命同志,立即跟她讨论起那故事的结局。”
“所以是?什么?故事?”何风不?禁问。
“《醉步男》。”小叶答。
方知雨想起什么?,问吉霄:“就是?你前不?久刚买的那本书?”
“对对对!”小叶帮着答,“我就是?刚才?在你们书架上看到,才?知道这故事今年出版了。以前没有单行本的,我跟吉霄都是?中学时代在科幻杂志上看到。你想想,原本连网上的讨论都不?好找,更别提现实里。居然被我碰到一个?同好者,所以当时我激动啊。”
“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什么?特别吗?”何风问。
“怎么?形容呢……就是?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小叶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它是?以五组问答收尾的。我就说其中一个?——它问,‘为什么?人可以安定?地生活?’答:‘因为波函数可以坍缩。’”
方知雨瞪圆眼睛,很是?好奇:“什么?是?波函数?”
听到她发问,吉霄这才?企口,先?描述波粒二象性;又讲推及宏观层面、更容易理解的薛定?谔的猫;最后说上帝掷骰子——
如果把波函数想成是?在摇动的骰子,那么?波函数坍缩所对应的就是?骰子落地。
方知雨听得津津有味,菜都忘记夹。等?她一个?文科生艰难地把概念理解了三五分,却更加不?明白了:
“这跟‘安定?地生活’有什么?关系?”
见方知雨感兴趣,小叶瞬间开心:“看吧,你也会想找人讨论,对吧?”说着兴致勃勃地补充,“同样有意思的问答,还有其他四个?呢!所以那天我跟吉霄先?聊结局,又聊人生,最后聊事业……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把这人挖来?跟我们干该多好?所以后来?才?让她女朋友牵线……”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吉霄脸一黑。何风忙在桌底狠踹自己老公一脚。小叶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不?对,是?前女友……”连忙跟方知雨解释,“那个?,她前女友当时在我们团队……不?过后来?吉霄加进来?的时候,那人早离开了,也分手了!”
方知雨都没说什么?,吉霄先?恶狠狠瞪小叶,目光如刀。
“诶呀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叶见眼色行事,又把小说拿出来?转移方知雨的注意力,“其实《醉步男》里还有个?想法特别有意思,是?关于时间的。它说人能进行时间旅行,或许并不?是?因为具备了某种能力,而是?因为失去了某种能力。”
方知雨果然又被吸引过去:“失去了什么?能力?”
“‘认知时间’的能力,”到此吉霄又开口,温柔地跟身旁人解释,“你以前不?是?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吗?这种说法能成立的前提是?:我们都能感知并且认可时间的存在。而且在我们的认知里,时间是?单向流动、不?可逆转的。”
“那么?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吉霄说,“在那里,时间不?再是?单向的,因与果也没有关联,一切都变得失序。上一秒你还是?在啼哭的婴孩,下一秒你就垂垂老矣,紧接着你变成青春少女……”
“当时间轴、因果律都没有意义?的时候,生与死也没有了意义?。这就是?《醉步男》里设定?的‘波函数发散’的世界,或者说,真实的世界。它是?复杂多变、超越人理解的。”
“而‘波函数坍缩’,就是?骰子落地后分支出的一条简单线路,即我们现在所感知到的眼前的现实。在这里,时间单向流动,因果律存在。我们能够认知时间,所以人生才?变成了从生到死的简单过程。在这里,人生会被时间规制,并且按照因果联系一以贯之,不?会突然跳转。这就是?所谓的‘可以安定?地生活’。”
方知雨认真地听着,想象着。随即她告诉吉霄:
“我好像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就是?你刚才?说的复杂多变的那个?世界。”
这下轮到吉霄奇怪:“你体会过?”
方知雨点头:“如果时间不?再是?单向的,那么?对人而言,人生一定?就像被打散的扑克牌那样,一个?画面之后是?另一个?画面,它们互不?相?关,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好像什么?都是?初见,又好像什么?都是?重逢……”说着补充,“就像电影剪辑!”
“道理是?这个?道理,”吉霄说,“但你说你体会过……在现实中么??要通过做什么?才?能体会?做梦?”
方知雨一怔。好久才?答:“对啊……做梦。”
何风却忙着给两人夹菜:“你们啊,能不?能先?吃饭?”
之后的话?题便不?再那么?天马行空,聊日常生活。说之前跟方知雨去逛了美术展,还是?个?油画大?师,但他的作品她们看不?懂,唯独喜欢其中一幅画江流与女人的;说国?庆两人去西南旅行,途径蒙顶山,但没上去,等?明年春茶开采,若有时时间可以两家人约着一道去;……
说之前找到动画片主题曲的琴谱,试着练习了四手联弹。虽然才?练了没多久,但待会儿弹给你们听听。
于是?吃完饭,到客厅继续休息。何风看着两个?人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
曲子一出来?何风就知道,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这电影吉霄从高中时就喜欢,她记得。
一边欣慰地听,一边又琢磨起吃饭时吉霄跟方知雨的对谈,连同之前诸多怪异一并想起来?:
春天那时候,某天,吉霄打电话?来?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经认识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吗?
这问题她们很久前就研究过,因为高一那阵,她听说吉霄被人砸了头,失忆了。对此何风很是?好奇,追着吉霄刨根问底:
人真的会失忆吗?忘了什么??是?当时的事,还是?把之前的事也一并忘了?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连人都忘记?
吉霄虽然嫌她吵闹,但该答的还是?都回答。她说忘记人,那是?没有的,只是?忘了怎么?受的伤,还有之前初中发生的一些事。
后来?何风学了心理,越发觉得老友这段经历经不?起推敲。又问过她几次,她的答案每次都不?重样。渐渐地在何风心里,这事成了笑谈。
但春天那时,吉霄却来?跟她咨询失忆的事,问得格外认真。搞得她都起疑,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更离奇的是?过了两日,她就收到久不?联络的知雨的信息。曾经的病人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又说她觉得自己失忆算严重的,但才?几个?月,记忆都找回来?了。重要的人更是?一个?都没忘记。如果一个?人脑外伤不?严重,还是?十几年前伤的,真会不?记得吗?就因为心理原因?
何风当时就奇怪:怎么?最近大?家都这么?闲?一个?二个?都当侦探,分析周围人到底有没有失忆?
但她还是?好好答了:在心理学上是?有可能的,比如人格解离。那样的状况十几年找不?回记忆、又或者是?彻底忘记一个?人,都很正?常。
本来?还想补充,解离是?儿童期发病,且临床上极少见。但又觉得没必要专业至此。刚想到这,知雨的信息又来?——
“太好了。”女人说。发完又觉不?妥,撤回了信息,最后只说:“谢谢你,何医生。”……
知道了这二人关系后再回想,其中分明有蹊跷。而且就她的观察,对于知雨因为车祸失忆的事,吉霄知晓得似乎并不?清楚。
就拿刚才?吃饭来?说,关于《醉步男》,知雨所说的那些体会,在她这个?给她治疗过的医生听来?,分明是?失忆带给她的感受。吉霄却没反应过来?,还问别人,是?不?是?做梦?
另外,听到吉霄提起“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何风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除了焦虑症,知雨还被评估出有轻度抑郁。她自身并未察觉,以前也没有过病史。到最后何风都不?确定?这是?她曾经的经历所致,还是?脑外伤后遗症。
来?复诊时,这方面问题已经好转,但对这件事,吉霄又知道多少?
可是?,这些内情不?能由她告诉吉霄,即使她们是?多年好友。
想到这,何风忽地记起知雨当时恐惧分明是?肉*体亲密?而吉霄之前说,她在跟人尝试“治疗”。之前知雨来?复诊,又说基本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固然是?好的,但不?知自己这老友以治疗为名,都跟别人做过些什么??……
何风头疼地看着正?配合恋人弹琴的吉霄。
果然,行规就是?行规。跟熟人相?关的单子还真是?接不?得。
*
夜晚,小叶和何风离开,吉霄下去送客。
方知雨不?在,小叶才?问她,他们要离开烟雨的事有告诉蓝猫吗?吉霄说告诉了。
“那她的意思呢?”小叶问,“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没表态,”吉霄说,随后奇怪,“你们两兄弟还真打算把她也带走??”
“当然了!”小叶说,“从六月份那个?火出圈的毕业视频起,大?叶就在关注她。说她心思活络,以后发展线上阵地必是?一员大?将。现在又是?你女朋友,不?比谁都好劝?”
“那可不?一定?,”吉霄说,“她喜欢茶。”
“茶跟奶茶又不?是?一回事,”小叶说,“何况有你,快对你女朋友使点美人计、吹点枕边风!”
这积极态度叫吉霄奇怪:“你以前不?是?最防备她?现在就不?怕她是?老谭的人?”
“你不?知道,”小叶说,“老谭见大?叶最近一直接触做线上系统的人,约他到会所喝酒,跟他抛橄榄枝来?着。说工作之余要是?对线上感兴趣,别忘记叫上他一起玩,他也有些朋友。此一时非彼一时。再说了,只要不?在烟雨这个?小蛋糕上争抢,老谭跟我们原本就没有利益冲突。”
吉霄一句作结:“反正?我说什么?都是?其次,要看方知雨的心意。”
到地下停车场,小叶去开车,只剩何风对着老友。见她似乎还在为工作烦心,何风绕开话?题:
“刚刚那首琴曲是?哈尔里的吧?”
吉霄的脸色这才?开朗:“是?啊。”
“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人生什么?……”
“《人生的旋转木马》。”
何风拍手:“对!”
同一首曲子,记得乐云也很喜欢。想起女人,何风启唇,想问我都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乐云来?。
但话?都到嘴边,终究没问。
对她而言,两人都是?至交。高二分科后在文科班两年,以及之后去美国?的大?学时代,她跟王乐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一些。她所认识的王乐云与人友善、低调内敛。她人长得美,但不?知为何总是?缺点灵气,像个?精致却空洞的木偶,又像一只时刻被什么?震慑着的惊弓之鸟。而且吉霄跟她似乎不?投缘——
王乐云待吉霄很好,吉霄却一直疏远。
何风早过了都是?至交、就必须相?互交好的幼稚时期,知道有些人即使相?伴多年也不?见得交心,全?凭缘分。
但她确实可怜王乐云。高中那时,她跟母亲的关系就不?好,总想从她身旁逃离。因此才?早早嫁人,哪想到遇人不?淑,婚姻美满都是?人前风光,实则暗中忍耐丈夫家暴许多年。
总觉得定?居新加坡后,王乐云不?仅没有自由,反而比以前显得更加疲惫,人也瘦削。脸塌下来?,即使用最高级的化妆品掩盖,近看时也流露出她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初老之态,跟她在社交平台上所展示的光鲜一面完全?相?反。
至于她本家,情况也复杂,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一年前母亲入院,听说病是?气出来?的。继父跟他那边的孩子不?怎么?照顾,王乐云才?因此在宁城呆了数月。那期间出来?聊天,听她谈及家事,总觉得她压力过载。劝她干脆离婚回国?,她又不?愿放弃在新加坡的一切,更不?想回来?面对母亲。
出于专业,何风劝王乐云去看心理医生。对方倒好,说早看过了,药一直吃着。……
她自己虽为医者,最亲近的两个?朋友却一个?都没顾好。
想到这,何风看向吉霄,真诚问她:“话?说,我还有下次吗?”
“下次什么??”吉霄不?明白。
“下次来?你家玩。”
吉霄莞尔:“那要看……”
“知道了知道了,”何风打断她,“要看方知雨的心意,是?吧!”
见她笑得发自内心,至少能确定?她此刻是?真的幸福。所以最终也只是?推她一把:
“可恶的家伙!”
说话?间,小叶的车开来?。
“走?了!”最后,何风对老友说。
送走?客人,吉霄上楼。好像这日没干什么?,都尤其疲惫,更别提从清早就起来?就做各种准备的方知雨。
进门没听到动静,寻了片刻,果然被她发现人在工作台旁睡着。还系着围裙,看样子是?打算连洗碗都包下的,因为——“寿星不?进厨房。”
那为什么?来?工作台这边?
顺着方知雨坐的方向看过去,吉霄一眼就发现书的秩序明显出问题。拿出其中位置不?对的一本,就看到一个?礼物袋。
再看方知雨手边那本《醉步男》,基本能推断出她动线:
首先?,打算洗碗。又突然想到应该趁吉霄不?在,去把礼物藏起来?;
来?过来?藏书架上,就看到那本小说。吃饭那阵的确被勾起兴趣,便想先?看一会儿。
吉霄把书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又轻手轻脚给睡着的人盖上外套,才?摸到厨房去收拾残局。
方知雨的生日礼物,很多年前她也收过一次。当年爆火的偶像剧由王心凌主演,出了张原声CD,里面就有那首《黄昏晓》。一看就知道方知雨是?为这首歌才?买下这张CD,但方知雨根本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说自己也喜欢上王心凌。
那年春天真的很美好,但是?夏天到来?,她们就开始疏远。
在十三年后温馨的、有方知雨陪伴的冬日里,吉霄独自陷入回忆。
第67章 约定
方知雨考试失利, 不愿见人。幸好?她有课可?补,可?以转移注意力。即便如此也难免懊丧。所?以后来接到对方电话,欣喜若狂。
然而电话里, 方知雨却?说最近无法见面, 要去旅行,还让她别去花园小区。怎么听都像是在找借口?。
如果不是借口?,那么等她回来总会见面吧?
然而暑期将尽, 那边再无音讯。
至于学校,还是老样子:
自半年前起,吉霄就发现针对自己的?人在变化:以前主要是顽劣到无道理可?讲的?男生?,令她时时都要做好?同?人打架的?准备;现在不仅有男生?,还有女生?。男生?们会动手, 女孩却?不会。她们的?方式更暗流涌动, 像是孤立, 嘘声,扔掉学生?证等?等?。
一切的?源头, 或许是春天。跟她同?班的?女同?学向?隔壁班的?苏具文告白,结果被拒绝。从此?视她为眼中钉。
一开始, 她断然没察觉这原由。因为跟苏具文并不是当时才认识:
进初中后, 篮球场变了天地。小学还是男女对半开,如今则是男生?居多。
吉霄却?不想?放弃这爱好?。
事实上, 在艰难的?校园环境里,打篮球一如既往给她带来了一些不同?班、却?好?歹能说上话的?友谊。问题就在于:这些球友除了女生?, 更多是男生?。
问题起先并不成为问题,因为初一时, 就连她自己看上去也是个假小子。但初二以来,大家的?身体变化愈发明显, 比如隔壁班的?小矮子苏具文。不知吃了什么,一夜冒头,突然就变得比她还高。以前总坐冷板凳,现在却?成主力,就是性格还同?过去一样,不怎么敢跟女孩子讲话——除了跟她。
吉霄没想?过苏具文的?改变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不仅因为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还因为那时候,她跟方知雨重逢了。心思?全铺在每周末的?见面上,其他?事全未过心。
别人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知雨。这跟洋娃娃一般标致的?小人竟然跟她说,她很?漂亮。还说她适合穿裙子、留长发……
真是闻所?未闻。
她不想?当真的?,但帮方知雨洗连衣裙时,摸着柔软的?裙衫,心念再难自持。等?裙子洗干净晾在天井,看着阳光与风鼓动它,只觉自己的?心旌也被鼓动。
真的?适合吗?如果适合,她穿上会是什么样?可?惜家里没有试衣镜。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然而她很?快就有机会知道:吉小红竟然接纳了她。好?事接连发生?,她被带去买新衣服,其中就有漂亮裙衫。
以后不再是小姑,是妈妈。既然是妈妈的?礼物,就算大家会嘲笑,吉霄也打算穿去学校。
原本就到了蜕变的?年纪,又第一次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还蓄起长发。端丽的?本貌因此?绽放——
现在,任谁看,都不会再将她错认为“小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班里总找她麻烦那几个男生?茬找得少了,好?像她再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一般。但女生?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微妙,尤其是在她和男生?打球时。
等?吉霄后知后觉地理解这转变,少女的?厌弃已铺天盖地。像棺材的?小盒子在全班传阅,到她手上拉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她。
咒骂很?无聊,什么“杀人偿命”,“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过是拜吉成龙所?赐。早不新鲜,不痛不痒。
唯独“坏人”这两个字,让她如鲠在喉。
以前方知雨就这么说她,坏人,在她陷害她的?时候。去江边跟人打架,去小卖部偷可?乐……都是真实发生?过。那些蒙昧的?、行走在灰色混沌中的?时刻,永远不可?能重新变洁白。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不知是因为悔恨难平,还是思?念心切,她竟觉得纸棺材里的?字看上去跟方知雨的?很?像……
怎么可?能呢。
这期间,她一直想?知道方知雨究竟被哪所?中学录取。但对方心情不好?,不愿主动讲,她也不好?问。
其实去哪都好?,只要别来六中。别发现她在学校里到底多狼狈。
所?以,方知雨误以为她念五中,她也从不纠正。因为怕对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真来学校找她玩。宁愿她搞错扑空,也不愿她真来六中,从别人口?中听到流言。
然而,都开学了,方知雨那边依然没音信。她心中憋屈,却?也无可?奈何。
然后就到那天。体育课。打球打得热气腾腾,去水池洗把脸。湿漉漉经过校门,却?在那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方知雨穿六中校服。
那一刻又惊又喜,什么可?能都假设一遍。甚至不合实际地想?,难道对方是问过吉小红,得知她念六中,特意转过来?
开心之后,就是恐惧。方知雨真来了六中,那么她在学校里的?狼狈全会被对方看到。
单是想?想?,都叫她不敢动弹。
更奇怪的?是方知雨。看清是她,方知雨居然别过了头,背着书包朝其他?方向?跑走。
被原地撇下,吉霄在震然后确定了:
不是错觉。整个暑假,这个人都在刻意疏远她。
是,没考好?。但之那通电话,她还以为方知雨已经消气。难道还没有?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后听人议论,说初一迟来报道那新生?,是校花的?表妹。
吉霄的?心骤然沉底。
校花王乐云,六中的?风云人物。开学那日就引得年级轰动,大家都去看她。吉霄也是自那日起便知道她名字。
但真正跟王乐云认识,是军训,她们同?寝室。在烈日下练军姿,王乐云晕倒了。她力气大,背着她去就医。
自然也聊过天、谈过笑。对王乐云印象很?好?,即使?不同?班,也希望以后继续做朋友。
她们也一度确实是朋友——起码吉霄认为是。课间操会远远对上视线,时不时打个招呼。王乐云没带课本,就爱来吉霄班上找她以前的?小学同?学。要是同?学那日碰巧也没书,王乐云就来找她。这事发生?过两三次,每次书还来,封面正中都贴着便利贴,上面写“谢谢”,字迹娟秀,还画一个笑脸。
但这一切,在她是杀人犯女儿这身份曝光后粉碎。
墙倒众人推,高年级曾因为吴美希跟她结过梁子的?人也来找她算旧账。这情况下,连班上的?好?友都不敢再同?她讲话,更何况王乐云。
后来到初二,王乐云的?小学同?学喜欢上苏具文。被拒绝后,同?学便把她当仇人。而王乐云,自然不可?能站她这边——
她选择了旧友。
在这学校里,因为种种原因,曾经相识、后来远离她的?女孩子很?多,王乐云只是其中一个。对此?吉霄想?看淡的?,却?无法不失望,因为在她眼里,少女们依然明媚动人:有的?开朗,有的?文雅,有的?落落大方,有的?秀外?慧中……
比起男生?,她们好?像更美丽、更纯净,也更容易吸引她目光。
她甚至连曾经因为流言造成的?距离都是喜欢的?,喜欢被她们远远打量。为了那样的?注视,在球场上,她还会下意识跟男生?争,在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年纪。
后来因为方知雨,她理解了。但这个时候,少女们不再看向?她。不仅如此?,她们还将她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
因为男生?。
预感其实早就有的?:她早就察觉到,一旦变得不再像男生?,女孩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微妙却?炙热地注视她。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她只要那一个人。
然而现在,方知雨也离她远去:
因为王乐云,方知雨跟最厌恶吉霄那个女同?学结识。从她那能听到些什么话,想?都不用想?。
不仅如此?,方知雨还住校,到了周末放学,也是跟王乐云她们一道走。吉霄甚至见过方知雨的?爸爸来接她:
王乐云也一起上了车。
然后她明白了:住在花园小区的?“客人”不是别人,就是王乐云。
若说以前只是打过招呼的?关?系,那么现在,因为方知雨,吉霄对王乐云的?看法变化了: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心中幽暗地排斥某个跟她完全无关?的?人。嫉妒?这种戏码她在那些痴男怨女的?电视剧里看过。以前看的?时候完全不理解,现在好?像理解了。
想?想?吧,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暖的?家,纵然是别人的?,却?也曾在最失意的?夜晚成为她唯一的?去处。在那里,有人教?她弹钢琴,有人请她吃饭。还付钱请她去补课,对方学习若进步,就被奖励一起看电影。……
但是现在,那里不能再去。她的?位置上坐着王乐云。
可?她有什么资格怨艾?王乐云多无辜。别人是方知雨的?表姐,她呢?半路交到的?朋友?又或许朋友都不算。给人补课,害人失利。对方知雨而言,她还有结交的?价值吗?
越想?越郁卒,以至于初三那么忙,还能在周末挤时间,抱着期待荡去河岸。坐在曾和人谈笑的?地方,梦想?某一天对方会出现。
但方知雨,她一次都没来过。
如此?秋去冬来。季节在转换,她跟人同?间学校,却?至今未说上话。
吉小红为了养家昼出夜归。每日打照面都是难事,更不想?在对方难得的?休息时间去叨扰。所?以跟方知雨这回事,她没有提。
至于网络账号……从来没有过。要是有的?话,是不是就能和方知雨背过大家聊上天?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做的?事,她却?被排除在外?。因为困窘,因为家事,也因为糟糕的?人际关?系。
那么拿着方知雨送她的?CD机去学校听呢?方知雨看到会明白吗?她想?跟她说话。
想?来想?去,决定就这么做。然而东西拿去不到两天,课间操回教?室,就见纪律委员在她座位翻找。连忙奔过去,男生?却?说,有同?学举报了,说她的?CD机是偷的?。需要交给老师。
被这说法彻底激怒,吉霄跟人争辩。后来说不过动了手。对方挨打,她也挂彩。围观的?同?学不站她这边,人群中有人趁乱扯住她的?头发、抓破她的?脸,还推她到桌椅上,膝盖都磕破。
被老师领去办公室受训,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经过走廊时,大家都来看热闹,直至铃声响起。
打架真丢脸,让人变丑,失风度。从小她就这么认为,每次动手都会自我厌恶,想?自己果然还是流着吉成龙的?血——
虽然吉小红说,她和爸爸不一样。
沮丧地听教?导。然而这一次,老师除了批评她,居然也批评纪律委员。老师说,再怀疑别人偷盗,也不该不经人同?意就拿人物品。“吉霄偷没偷东西我不知道,但你的?行为在我看来,才叫偷盗。”——把那眼镜男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但接下来,老师就让眼镜男离开,留她一个人。“其实你成绩不错的?,为什么和同?学关?系总是搞不好??”老师问她,“就说今天的?事,你先动手就是不对。跟他?好?好?说呀。还有这个CD机,在家里听不好?吗,为什么带来学校?都初三了,还分心。”
吉霄垂头听着,但她想?,她再有错,班上用MP3听音乐的?人也不少。为什么到她就不行。
“这个老师先扣下。你放学时来拿回家吧。”最后,老师说。
去校医室处理伤口?。经过操场,发现方知雨她们班在上体育课。真奇怪,她总能一眼就看到她。明明那么远,那么多人。
难得看到,CD机却?不在手边。头发也是乱的?,脸还被刮花。吉霄逃也似地转头。去了校医室也不擦药,先把容貌理好?。
伤口?处理完,仍没半点回教?室的?心情。跟校医老师说还想?休息一会儿。获准后拉上帘子闷在床上。
躺了多久,突然听到叩窗户的?轻声。一直不止息,令得她再低落也掀开窗帘。
随后,就看见一双熟悉眼睛。
吉霄一骨碌坐起来,整个人钻到窗帘后,开窗户。
后窗临墙,有灌木丛遮蔽着水沟。
“吉霄,吉霄。”确定了是她,好?久不见的?人踮脚尖在窗外?仰头叫她名字,问她——
“为什么来校医室?”
吉霄低头,只求跟她更近些。在回答这一问前,她还专门去确定了:
少女的?神?情是担心的?。她在担心她。
于是她顶着一张挂彩的?脸答:“你看了不就知道。”
还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那样质问她,又跟人打架吗。但她没有。只是一脸忧色:
“很?痛吗?”
她完全不觉这点伤有什么,但被问及了,她回答:
“当然痛了,”不想?让老师发现,又压低声,“时知雨,我又不是铁做的?。”
一句玩笑话,对方却?红了眼眶。吉霄一边观察,一边倍觉惊讶。想?再试试看,要她为她揪心到底:
“我不打架的?,”于是她说,“可?是有人抢了你送我的?CD机。”
然后,她就看到少女拧拧眉,如她所?愿地落下眼泪。
这泪水令她的?心情赫然转晴,心想?很?好?啊,这个人会为她哭。
同?情真是个好?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窗外?的?人哭着说,就像她脸上的?伤是她弄出来的?一样。
吉霄笑开。“没什么,”她说,还认可?她,“在学校里不跟我讲话是对的?。但是时知雨,在学校外?,我想?见你。我有话跟你说。”
她面前的?孩子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呼喊“时知雨”。她眼前的?泪人吓一跳,慌乱地蹲低。确认没人,才又小心踮起脚:
“我该走了。”
似是听到这边动静,又或许是觉得给她通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校医远远过问:
“休息好?了吗?”
吉霄心烦意乱地应付一声,然后转过头来,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听着,明天礼拜六。下午四点半,我在老地方等?你。”说着又嘱咐,“我们可?能会拖堂,如果你到了我还没到,一定等?我。”
刚才还顺着她心意的?人听到这却?拒绝:“不行的?,明天我表姐……”
听到“表姐”两个字,吉霄就厌烦,冲动到直接打断对方:“我不管,你想?办法。”
“我没办法的?,”女生?汲着泪跟她说,“下周六,下周六好?不好??到时候她们就搬家了。而且那天……”
一想?到这期间这人待她如此?疏离,竟还能因为王乐云拒绝她,吉霄光火,一个伸手往下捏住挂着泪滴的?脸颊,不许她再说下去:
“时知雨,我会等?你,一直等?。”一边说一边贴近透过泪眼委屈看她的?人,沉声撂狠话——
“你记住这件事。要是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说完就放开手,一把拉上窗帘。差点把布扯坏。
这约定做得勉强,注定很?难履行。所?以后来她去了河岸,谁也没等?来。坐到入夜,淋着雨回家。开门的?是吉然,说吉祥出去找她。她却?没遇到来送伞的?阿爷,估计是错过了。
到夜深,吉小红下班,问她怎么回事。小雨专门打电话来问她回家没有。问了吉祥,才知道没有。一听她这么回复,小姑娘求她一定去河岸看看。“结果你还真在那等?吗?可?是人家早说了,今天有事,一直让你别去。”
吉霄不答话。
翌日挣扎着起身,想?去上学,吉小红却?不许。说她发烧了。
她一条从不生?病的?贱命,这次竟病得一塌糊涂。发起烧来,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
在梦里,本该住校的?人来了。在她的?狗窝,少女爬到上铺,拉过她的?手流眼泪。
“对不起……吉霄。我表姐她们庆贺搬新家……大家都在,我不能不在的?……”越说越伤心。
吉霄烧得连忿恨都没力气。在病中,她锋芒全无,什么胡话都说:
“不要紧,那都不要紧……但是时知雨,你不要不跟我玩。”她跟泪涟涟的?少女讲,“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在学校,我会装作不认识你。”
梦里人听到这,用湿透的?面颊贴她手背。“我表姐她们搬走了,”她说,“所?以求你一定好?起来,快些好?起来……吉霄,等?你好?了,能来我家看电影吗?我都记得的?……礼拜六是你生?日。”
初三那么关?键,对方又那么可?气。但她是软骨头。感知着手背上的?柔嫩肌肤与温热泪水,就觉得什么都能原谅。
“好?啊……”她说着抬手抚少女的?脸,帮她擦眼泪——
“说好?了,看电影。”
第68章 等待
喜欢她颤抖都仍终于可以□□。(备忘录)
那之后梦做得杂乱。梦到自己跟方知雨说, 烧这么几日不退,说不定会死。方知雨跟她说不会死,还说她以前生过怪病, 比这个厉害多?了, 现在还不是好端端。“我妈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我就遇到你了,还跟你一起?中大奖。”
这话说的?, 好像遇见她就等同于中大奖。
“是这样的……我觉得是这样。”
真诚地说到这,少女吻因她的?泪水而湿润的?手掌。被这么对?待,吉霄本该很意外,但在梦里,她只觉得熨帖。
病让炙热蔓延, 掌心都发烫, 女孩的?吻和?脸颊相比之下甚是?清凉, 宛如?春雨,令她渴切。于是?从她眉眼, 鼻梁,再到她润泽的?嘴珠, 她都一一抚摸, 好让那阵清凉浸入肌理、渗入骨髓,驱散她体内阴翳的?高温。
还想?触碰更多?, 少女的?幻影就?消失。焦灼地呼喊一阵,人又出现?。
这一次, 泪还盈着?就?开始笑她,说她做姐姐的?, 竟比她这个妹妹更像小?孩,一点离不得人。
她说, 我就?是?离不得你。
说话间,她捉紧细弱的?手腕。终于能在炙焰中获得一丝清爽。女孩却哭嚷起?来:
“放开我,吉霄!”少女淌着?泪怪责她,“你弄痛我了!”
在病恹中,吉霄放手。一边厌恶自己对?这个人总是?控制不好力气,一边又怨方知雨什么都不懂,只会哭,真气人。
年纪小?真气人。
就?这样,她在因为病而生出的?古怪梦境里跟少女时而亲近,时而置气。但又最终觉得必须原谅她,必须好起?来——
礼拜六,要去方知雨家看电影。
到这晚日头落下去,她的?烧热也终于殆尽。绵倦地起?来吃粥,就?听阿爷跟她证实,说花园小?区那孩子来过。离开时眼睛通红,像只兔子。跟人道个别还抽抽涕涕。
回到被窝,吉霄就?觉自己仿佛踩在云中,恍惚地回味起?梦,又想?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
到最后也不知界限,将?脸沉进掌心。总觉得在那里,女孩的?泪水跟吻都还在。
她珍惜地贴近。
最后一部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方知雨说她看过了,只是?想?同她一起?再看一遍。
久违地踏入花园小?区,踏入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柔的?方丽春也在,笑着?迎接她。
一切如?梦似幻,美好得似她病中假想?。
看电影,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游弋到身旁人耳侧,从后看着?她乌黑发丝、淡洁耳廓。看她的?手垂在沙发上,同自己的?手仅隔咫尺。她却因为梦,连凑近都不敢。
她患得患失,小?她三岁的?人却隐忧全无。察觉到她注视,方知雨也不看电影,侧过头来看她。
她心中有?鬼,避开目光。别人却落落大方覆上她的?手,像玩游戏般握住。还牵起?来比较大小?。
吉霄悸动不已,急需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你要去美国读书?”于是?问她。进客厅不久,就?见?电视柜上摆放着?小?册子,写留学美国。
“不是?……”方知雨答,“只是?我没考好,一想?到还有?中考就?很怕。我姨妈就?说以后可以考虑留学,好像不用考试。”
“那你想?去吗?”
“也想?……也不想?。”
说到这,方知雨撒娇般过来依偎到她肩侧,好像很是?眷恋她。仿佛那个“不想?”,全是?为她。
太久没像这般亲昵,所以再害羞,也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推开小?姑娘。被心跳湮没了,靠着?她的?人还要仰头看她,那目光将?她笼罩、令她误解。让她在很多?年后为此举棋不定,因为曾误判过。
很多?年后,跟人重逢。那么擅长拆解,却拆解不了方知雨。她说喜欢男人,她当然知道。小?时候就?这样,长大后还会变吗?吻技很烂,却烂到可爱,引得她比少女时发过的?那场烧还热切。虽然她心中知道,这个人所展露的?一切恐怕一如?当年,充满欺骗性,并不是?真喜欢。
让她沉迷,要她沦陷,抱她坐到她身上,与她虬曲攀延,最终合抱成同一株植物。久远繁复的?根茎结出果实,注定甘甜过甚,汁水滴溢到她腿间,她却还是?不敢确定方知雨心向?。在杭州,她表面多?余裕,心中就?多?憋屈,满脑子都是?搞不懂直女:
为什么单是?坐着?答问题,都敏感成这样;为什么看她时满眼心悦,都还不叫喜欢。
那个有?花海、雪山、湖泊的?地方,其?实是?哈尔的?内心。幻化成的?景致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在那里,他和?恶魔签订契约、交出心脏。
哈尔的?诅咒从来都连接着?过去,只有?苏菲才能解开——
方知雨知道吗,记得吗。
如?果对?那些过去方知雨也珍视,那为什么这么对?她?说喜欢男人,却来跟她痴缠,就?为了表达她多?忏悔、多?伪善?
那天?晚上她依然想?不明白?,依然很生气,却还是?在黑暗里跟与她赤*裸相拥的?女人说了:
方知雨,我喜欢你,很喜欢。
方知雨是?支玻璃杯,她总在珍惜她和?捏碎她之间徘徊。踟蹰不前,因为十六岁生日那天?,这人曾经握着?她的?手,依在她肩侧。神色真挚,还以为她又要轰烈告白?,结果人家只是?跟她谈电影,说她喜欢哈尔。
“你不觉得,你跟哈尔很像吗?”少女窝在她身旁一边玩她手指,一边说。
“?哪里像了?”
“都戴耳环,都留长发……都很漂亮。”方知雨一脸坦诚,“而且,你的?声?音还比哈尔的?更好听。”
她心动难抑,想?这人未免太好懂了。
那么这份恋慕,就?在今日盖章吧。
“所以你喜欢我?”想?到这,吉霄轻声?跟少女确认。
“是?啊,”眼前人理所当然,“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等等?
朋友?!
“你不是?说我像哈尔?”试着?纠正她,“你把哈尔也当朋友?”
方知雨想?也不想?:“哈尔才不是?朋友,他是?男生!”说着?凑到她耳边同她讲悄悄话,像小?大人般泾渭分明:“跟男生是?爱情,跟女生才是?友情,我知道的?!我喜欢你跟喜欢哈尔不一样。”
吉霄怔住。
方知雨还要讲什么,方丽春就?出现?,端来雪梨红枣汤。见?自家女儿斜瘫在小?客人身上,女人一眼瞪过去:
“坐没坐相!”
说着?拎她起?来,让她规矩点,别去烦人家。
牵着?的?手就?此解开,方知雨还在辩解:“我才没有?烦吉……霄霄姐姐,我只是?在跟她讲话!”
方丽春哪晓得小?女孩的?心思:“那也不能趴人身上讲呀,懒骨头。”
随后把甜汤端给吉霄,招呼她趁热喝。吉霄喝了,却因为方知雨,觉得再甜喝来都是?苦。
一边喝,一边听小?姑娘继续跟妈妈斗嘴:“我不懒的?,你才懒!”顺口就?爆猛料,“你跟吉阿姨一起?去保险公司,可你坚持了半月不到就?回来。明明自己懒,还怪工作不好,说什么‘穷才去受那份罪’!”
到后面方丽春想?制止,来不及了。尴尬地偷瞄吉霄,幸好少女只是?埋头喝汤,仿佛自家女儿那些话全像耳旁风,吹过了就?算。
等女人讪讪离开,吉霄才蹙眉头,放下碗。
这夜吃了晚饭、奶油蛋糕。一通美味,她这馋虫走的?时候却心内晦暗,神情完全不似来时。
独自等着?升降梯,方知雨又追出门来,说礼物都忘记给她。
该分别了,还不肯,要送她到大门口。两个小?人并肩出门栋走进夜色,心情天?差地别:
一个不知多?开心,一个恨她穷开心。
到这时,方知雨才跟她提学校的?事。多?半是?自觉亏欠,不想?方丽春知道了批评她。
“你很喜欢那个苏具文吗?”言谈绕一阵,小?姑娘问她重点。
听到“喜欢”这个词,吉霄就?来火。这期间全是?她一厢情愿,至于她旁边这个,看着?嫩绿可人,却是?株空心青菜,内里半点念头不长的?。
敲打怕折了她,不敲打,又能怎么办?等待?可能一世没结果。
她在期待什么?
这人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
心中受挫得很 ,方知雨倒好,半生不熟,又来同她谈“喜欢”。
“你懂什么。”忍不住来气。
方知雨断然没想?到这句在表姐那听到耳朵长茧的?话,竟会有?一天?自吉霄嘴里出来。“我怎么不懂?”好心情一霎打了折,方知雨努力证明大孩子的?话题她也是?明白?的?:“你不喜欢他,还跟他打球?你知不知道她们会生你的?气,都是?因为苏具文?”
不用问也知道“她们”指谁,吉霄更恼火:“她们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知雨着?急:“她们生气了,你在学校里就?会被欺负呀!”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一明白?,人就?受伤。
“所以你知道那叫欺负?”吉霄质问方知雨,“那你觉得公平吗?”说到这把心中委屈全道出,“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朋友?那为什么不维护我?你小?时候不是?连别人偷可乐都会阻止?”到激动处言语犀利、直戳对?方脊梁——
“确定不会被连累,你就?很正义;现?在发现?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你就?一句话也不敢站出来讲!”
这尖锐的?利刃,将?尚懵懂青涩的?人剿得稀碎。令她方寸全无,嗫喏着?为自己找最后的?退路:
“……可你确实也有?不对?。”
“我哪里不对?了?”吉霄彻底动怒,“我爸是?杀人犯,是?我想?的?吗?”
“我不是?说那个!”方知雨连忙解释,“我是?说你不该跟其?他中学的?坏人一起?打我们学校的?同学……”
“什么坏人啊?那是?吴美希,我跟你说过的?!我小?学时被欺负,她却敢对?我好!”越说越生气,“是?,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做了错事,所以我跟她已经不讲话了……但春天?我去找过她,就?为了你!为了跟她要那张海报!”说到这狠狠踢飞路边的?石头——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根本不懂‘坏人’这个词有?多?伤人,就?随便乱用!”
方知雨听到这,像霜打了的?茄子。话是?再没有?,只剩歉疚。
眼见?大门口就?在眼前,她连忙拖住忿恨难平的?人:
“那我去求她们,吉霄,我会去把这些误会跟她们解释清楚,但你先不要再去跟那些男生打篮球了!”
吉霄回头:“为什么?”
方知雨带着?哭腔说出自己的?理解:“因为你是?女生!”
“跟他们打篮球又不止我一个女生!”吉霄说着?,像梦里那样扼死少女的?手腕,愤怒到早不知控制力气,“而且我是?女生,就?不能喜欢打篮球?我是?女生,就?不能突然变得喜欢穿裙子,喜欢留长发?”说到这更伤心,“是?谁跟我说那样我会很漂亮的??!”
方知雨果然又掉了眼泪。但她没有?说痛,也没有?嚷嚷着?要她放开。只是?说:
“对?不起?。”
吉霄连发怒都没了力气,放开被她捏红的?手。
“真无聊。”离开前,她失望地对?女孩说,“原来你跟她们没区别。”
这日如?坐云霄飞车,开始时多?开心,结束就?多?伤心。回家吉小?红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她搪塞几句就?进屋闷着?。
生了一大通气,才拿出礼物来。打开一看,歌词本上工整地写着?留言。
她一边读,一边终于缓和?了些。但又越看越觉得,这字跟棺材盒里那些真像。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
吉霄收起?CD,拿出教科书,心想?果然,她必须考出六中。
不在同一个学校,她和?方知雨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
然而不出半月,她就?知道回不到从前了。
苏具文公开对?她表白?。她拒绝。已经平静一阵的?班级因此又开始骚动,排挤再度上演,只是?这次来了更阴毒的?骂名:
“妓女。”不仅说她,还说吉小?红。
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至于源头,她碰巧知道一个:
春天?去城中看夜景,吉小?红跟方丽春在酒店里夜谈。她领着?两个小?的?在旁玩耍,断续听到吉小?红诉苦。
她是?大孩子,听着?听着?突然明白?。后来赶忙见?缝插针,找到不那么敏感的?时机过去跟大人说,要带妹妹弟弟到隔壁玩。
在整个老工业区里,这关于曾经的?无法启齿的?秘密,吉小?红只告诉了方丽春。除她们二人外,当时在场长了耳朵的?听众就?三个。
不是?她,不是?吉然,那么是?谁?
她本以为另外两个还小?,不懂那意思。但现?在看来,在不该灵光的?地方,方知雨倒是?很灵光。
自此,假面破碎。失去光晕后看,多?普通一个孩子。跟在王乐云后面唯唯诺诺,遇到困难只会逃避。但这些是?非,她却有?胆量搬弄。
是?,给过她糖,但那只是?来自优渥对?尘埃的?俯视——
到哪日尘埃真沾上裙衫,她只会厌恶地将?它掸开,恨不能立刻划清界限。
她是?怎么觉得那个人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
对?峙有?过一次。在河岸。原本永远等不来的?人,那日却等着?她放学,拦下她。跟她狡辩说流言不是?她说出去的?,她发誓。还说估计又是?她表姐那帮人,一定是?。
她神情漠然:“就?算是?吧,那是?谁告诉你表姐的??”说着?怒极反笑,“我吗?”
对?方再答不出话。
吉霄见?此,冷酷地跟她补全真相:“不是?你,就?是?方丽春。”
厌恶到直呼长辈姓名,再说出那个她心中早有?定论、却一直不忍跟对?方确认的?事实:
“但棺材盒里的?字,一定是?你写的?。”
那日,直到她离开,方知雨也没能否认。于是?曾经那个对?她而言见?怪不怪的?纸棺材,变作了利器狠扎进她心,后来甚至出现?在噩梦中,不带半点怜惜。
过两日,吉小?红知道了整件事。这受过太多?委屈的?女人居然反来疼惜她,说跟老师谈过了,这次一定严肃处理。
她还仿佛观音庙里的?神像,低眉善目地问,会因此讨厌她吗。
吉霄摇头。
“那……小?雨她们呢?”
见?她沉默,吉小?红劝她,别同方丽春母女怄气。其?中定有?误会。
“你还帮她们说话?!”她气急,说话都带哭腔,“你根本不知道这学期时知雨怎么对?我!方阿姨也一样,她在背后说,你去保险公司上班是?‘穷才去受那份罪!’”
吉小?红一怔。但是?随后,她如?大江大河淌出的?泥床,能够吞容一切地启口:
“吉霄,你还小?。很多?时候,真相有?好几种样子,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想?相信的?。”
吉霄根本没法驱散怒火,忍着?泪问女人:
“你想?相信什么?”
“我想?相信小?雨和?她妈妈。无论是?不是?她们,一定都不是?有?意的?。”
“那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方阿姨,”吉霄愤然,“你总觉得那张彩票的?恩情还不清!但你想?过没有?,那本来就?该我们平分,说好了就?是?说好了!”
吉小?红叹一声?。“她们本不必跟我们分,她们甚至不必让我们知道的?,吉霄。”
“那算我欠她们钱总可以?以后我赚到钱会寄给她们,但这两个人的?脸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了!!”说着?就?哭出来,“我不会原谅她们,永远都不会!学校里谁说我、怎么说都没关系,可我不要他们说你!!”
吉小?红听到这,不禁把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好了,妈妈知道了,”她一边安慰一边轻拍吉霄后背,“不原谅也没关系……你确实受伤害了,你可以不原谅。”
她们在里面讲,便没留意门外的?脚步声?。之后有?人敲门,吉小?红去开。
在门口跟人说了一阵,回来拿一提牛奶和?上好的?茶。一看就?知道,那她永远不原谅的?人来过了。
吉小?红那些话,她不能也不想?理解。但她确实想?起?两年前的?黄昏。那个时候,站在灰色的?界线上,她曾经恨过,恨那个非要制止她的?女孩太过纯白?,恨她为何不能理解她哪怕一点。
没想?到这日,她开始恨同一个人,恨她不是?真的?纯白?,恨她戴着?天?真的?假面站在混沌中。
再后来,某晚吉小?红回来。看她因什么笑了,才跟她说:
“小?雨今天?给你打过电话……要回吗。”
“不回。”
“……她说她周六下午四点半,在老地方等你,到你出现?为止。”吉小?红说,“老地方是?哪?现?在天?气这么冷。……”
她想?也不想?,打断吉小?红:
“别理她。”
再跟那人说话,她就?是?狗。这么决定好了,周六一口气回家。然后刚坐下不久,天?就?下起?雨。
冬日的?雨越下越冷,眼看就?要下成小?雪。在严寒中,吉霄矛盾着?盯着?时间。
最终,还是?梦游般打着?伞出门。
当然不准时,她还没能原谅。到的?时候五点钟,河岸一个人也没有?。
随后她就?觉得很可笑。心想?才半小?时,你都等不了啊。
我可是?在这等你等到入夜,等到生病。
失望又麻木地在原地站了一阵,想?走,又想?再等一刻钟。就?一刻钟。要是?对?方不来,她们之间便无可挽回,从今之后没有?朋友,只有?陌路;没有?喜欢,只有?厌恶。即使冬天?过去,春天?再来一样,她在心里给这个人、给这份初恋判死刑。
但是?,反之。如?果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她等的?人出现?,
那就?是?命运。
祈祷着?,等待着?。不知不觉,一刻钟早过去。冬日的?宁城沉入黑暗,肚子咕咕响了多?久。雨都停了,她才疲惫起?身。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她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
方知雨不来,洪水虽然没发生,她却枯死在那,成为荒原。
回去就?把海报撕碎,东西都扔掉。吉小?红相劝,她只说了一句话:
“别提她。”
第二学期,如?她所愿:
方知雨转学了,那张她恨之入骨的?脸再不会见?到。
最终还是?用钞票转去更好的?学校了吗?出国了吗?只会逃避的?娇娇小?姐。
她心无旁骛,全心投入学习。一口气考去一中。
她不说,吉小?红便无从得知。直到很后来,吉小?红才同她提起?旧事。她说,早搬家了。
“那……小?雨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
“没有?。”
这么回答时,她看似全放下。心却在诅咒,希望某某未来一定要后悔,要受报应,要付代价,为失约,为背弃,为她曾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个都履行不来的?承诺。
要是?再遇见?,她必定不择手段让她掉眼泪——
要先驯服,再粉碎。
所以,时知雨,
别让我再遇见?你。
……
吉霄从厨房出来,到工作台前蹲下。若有?所思地盯着?沉睡的?女人,像盯一只天?真猎物。
最后一部电影的?主题曲,四手联弹。天?知道她今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日这天?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四手联弹。
人生是?旋转木马,看到熟悉的?风景就?以为回到原点。但其?实不是?的?,她知道。只是?木马又多?走了一圈。
区别在于:时间。
她一边想?,一边朝人伸出手,抚摸年少时梦里才敢藏在掌心的?唇瓣——
在一片如?同发烧一般的?炙热中。
第69章 矛盾
吉祥忌日, 吉霄当晚回?面馆,跟吉小红、吉然一起在天井烧纸。
吉小红一面烧,一面像是同谁通电话:
“吉祥, 听见吗?快来领钞票!领了别穷花, 都交给程洁,钱还是放她那里我放心。跟她说不够用就知会,还是老规矩, 托梦给我?,晓得吧?”
纸别墅烧了一幢,豪车就算了,在人间走一遭,你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美女更别想, 但体面西装搞了一套。还差什么自己买, 反正早是天地银行VIP。
兆亿富翁了, 开心总要寻的,不是说只有喝酒这一个乐趣?人间最后这十余年, 戒了酒,拖着病体跟我?一起养孩子?、开花城, 也算辛苦, 现在想喝就喝吧。照顾好妈妈,吉成?龙不听话就揍他?。你跟他?这两?只讨厌鬼这辈子?欠我?的, 以?后地下结算。
记得跟妈说,我?们?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总牵挂。你有乐趣, 她却连个乐趣都没有,让她去找个乐趣, 也为自己活活。……
吉霄在旁听着,吉然却严肃:
“妈, 我?听人说烧纸的时候不能叫名字的。要是让人生了执念,可不好去往生。”
吉小红却说他?瞎三话四。脚底下那地方,吉成?龙先去的。家里人多年前给他?烧纸,就是这么叫过来,也没见他?变冤魂野鬼。我?倒希望他?变成?鬼,我?好找他?算账。
“至于现在,爹娘都在地下,他?更不敢翻花样经。阎王爷不怕,吉祥他?总要怕的吧?
吉然这才没了忧色,还调侃:“你这女施主,罪过,罪过。”吉小红听到,让他?想当法海到西湖去。吉然一听急了,说他?才要不当老光棍,也绝不干棒打?鸳鸯的事。
就这么围着火光说笑,仿佛地下也能听到。纸钱烧完,等香烛燃。其实每次都不够耐心捱到尽头,但几分钟总要等的。
三个人扒拉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团聚日。是哪一年呢,难得有闲钱,这家人西湖也是去过的。那时难得大家都在,有程洁,吉祥,吉成?龙家两?个,吉小红家三个……
后来日子?艰难,要到06年才松口气,去江边住大酒店、看夜景……
说起往事,每个人讲出的细节竟各有不同,又或者一片空白,集三人之力都想不起来。“我?是上年纪了,你们?两?个小的怎么记性也这么差。”吉小红说。
吉霄说人是这样的,一边活、一边忘。说完她想,对于忘记,她很了解。但对失忆就没经验,只有假扮失忆的经验。
为了扮得有理有据,那时候,她还专程打?电话跟老同学请教?——
眼看着跟方知雨越走越近,理论?知识得先过关啊。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从假装失忆开始变得轻松。初三下学期,在学校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到了高中?,更是宛若新生。
但去一中?报道那天,吉霄没有熬出头的感觉,反而紧张:
因为人群中?,她竟然看见王乐云。
在当时排挤她那帮女生里,王乐云总显得游离在外。看上去是跟她们?玩在一起,却从未明?确态度。她似乎是那些人里唯一不讨厌吉霄的存在,除了不再跟她搭话、借书,她们?之间似乎没太?多改变。
初三下学期,第一个跑来跟她真?诚道歉的又是王乐云。
女生跟她约在河岸,好像她和方知雨的秘密基地,于她而言也不是秘密。这让吉霄对离开的人又生怨怼,所以?王乐云当时说了什么,她听得囫囵。
对她而言,王乐云这个人从不重要。但她们?却考进同所高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怕未来三年又重蹈覆辙。
过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开学好长一段时间,尽管不同班,吉霄仍暗中?盯着王乐云。
但是王乐云,在新学校里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跟何风做成?朋友。到高二分了班又绝望发现,何风居然跟王乐云成?朋友。
当何风跟她介绍自己新交到的好友时,吉霄有一种炸弹终于要引爆的感觉。谁曾想到,王乐云竟给她吃下定心丸:
女生装作不认识,朝她伸出手。说之前虽然同校,却好像没见过她。
在震然中?,吉霄握住伸来的手。
因为王乐云的缄默,高中?她过得很自由,并第一次成?功留住了至交,跟何风交好至今。
为了何风,跟王乐云的表面关系维持下来。但她不是全无私心:
那个一逃了之、什么都没留下的某某,若想追寻她消息,只能通过王乐云,不是吗。
可是,当她终于跟王乐云相?处到即使?提及她表妹也不突兀的时候,却听王乐云说,跟那家人早不联系。高中?毕业后王乐云就出了国,自此更疏远。
然而去年,通过何风介绍,王乐云认识了小叶。吉霄一开始觉得很烦扰——
可以?容忍表面关系,不代表可以?容忍跟这个人因为公事常常碰面。
但是,方知雨突然出现在烟雨。
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期待去总部跟王乐云见面。方知雨在躲她,但表姐来了,她总要认的。
而且王乐云的存在还能帮她证明?她是真?“失忆”:
当年她被石头砸,王乐云可是知道的。
期待着通过王乐云跟方知雨重新“结识”,更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当年,她不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这位表姐?看到对方至今跟她保持“友好关系”,方知雨怎么想?
结果事情并不如愿:王乐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她们?确实不联系。表妹就在她眼前,她居然也没认出来;而方知雨那边也完全没动?静。
当时多焦躁,但她想,要有耐心,要等升职回?总部,要放长线、钓大鱼:
关于怎么对待方知雨,她有过很多想法,有的完成?,有的放弃,有的尚在进行中?。
吉霄抚脖间的项链。是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枚钥匙形的挂坠。
“对了姐,”这时吉然出声,“有东西给你看!”
神秘兮兮领她进屋,翻出一个月饼盒子?。吉霄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尽是些她想都想不到的旧物,吉然背着她藏的。
离现在最近的,是她帮吉祥做的戒酒监督卡;最远则是全家去西湖照的照片,有20年了吧?保存得不好,已经褪色。
更意外是关于06年:当时因为怒愤扔掉的CD机、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以?及去江岸看夜景时留下的合照……竟然全部失而复得、都在眼前。
“我?那时偷偷捡回?来的,可不止《冰与?火之歌》!”见她震惊,吉然得意。
又说海报撕碎了没办法,但CD机完好。他?偷偷带去学校听过,一点没摔坏。
这事吉小红清楚,叮嘱他?千万不能让姐姐发现。要是惹姐姐伤心,他?是要挨打?的。
这些年小心翼翼,直到去年大意疏忽,津津有味在里屋看旧小说,却被吉霄一眼识破那是她的。吉然谨遵老妈教?诲,不敢说还有其他?,只把书还给了主人。
然后前段时间,老妈来找他?。喜气洋洋让他?把旧东西全找出来还给姐姐,就像终于可以?揭开某个封印。
“东西我?转交了啊,而且你看,都好好的。你跟妈总这样隔空猜谜语。”说到这吉然故作老成?,指点她,“你啊,想家就回?来住,想妈就告诉她……什么都不说我?替你憋得慌,她也会寂寞。你们?两?只小女人其实很爱彼此,别总拿我?当传话筒。”
说完自己都害臊,实在呆不下:“我?出去盯着香!”
等吉然离开,吉霄的神色才变化。
进初中?,心窍比小学完善,终不像幼时打?打?篮球就解忧,开始完全领会被他?人孤立带来的刺痛。心情晦暗,便不爱照相?。合照更是少之又少。她能同谁照呢。
所以?时隔多年,看着旧照中?的自己,她其实很陌生。毕竟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回?忆那时,更想不起自己的脸。
信任是一根沉底朽木,要到与?何风相?识,才被捞起慢慢风干。伤口不疼了,但留下的瘢痕始终在,让她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敢主动?走向他?人——
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吉霄看着手中?的盒子?。
吉然这家伙今日有功。这么想来,以?前还发生过另一件事。
那时当销售,陪客户喝酒到夜深。晚上摸黑回?家,遇上还在放假的中?学生没睡觉,过来照顾她。
“要不要去医院?”见她又吐一次,吉然给她递纸巾,急出眼泪,“这工作不做了!辞职!”
吉霄吐完,缓一阵才说:“辞什么职啊……你知不知道这个多赚钱?”
“可你吐得这么难受!”
吉霄被关切,又在醉中?,言语难免失分寸:“这有什么,”她说,“倒是你,多大了还这么爱哭?搞得就像我?是你亲姐。”
吉然被这句一下戳中?:“你什么时候不是我?亲姐了?”又怕吵醒吉小红,嗡着鼻子?压声,“你这样说,妈听到多难过!”
或许是觉得她反正醉了,醒来就会忘,跟她掏心掏肺:“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可在一个户口本?上!而且你跟我?有血缘关系,这改变不了!你还带着我?长大……你不是我?亲姐谁是?”
又声讨她现在变了——“以?前明?明?是你跟妈说,爱哭不是坏事。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因为我?真?的在乎。你说男孩也可以?掉眼泪,是不是懦夫全看面对困难的态度……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感谢你?”
青春期的少年还在独自忧郁,吉霄却笑出声。“行,我?命好,有个心地善良的亲弟弟,还不需要我?养。”
“姐姐为什么要养弟弟?”吉然却反问她,“妈可没那么教?过我?。”
话都到这,跟她透底:“其实,妈知道你抽烟。”
吉霄酒都醒了几分:“你说的?”
“不是我?!”吉然说,“是她鼻子?尖,你知道的!”
吉霄心虚:“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很担心了!念叨现在做销售怎么回?事,压力这么大,她们?以?前可不像这样。又说这是工作所迫,不像喝可乐,还能直接念你。她就是这样,对你总担心,又总在琢磨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吉霄光是笑。但她想起很多年前方丽春说,做销售是受罪。在她眼里,这职业却金光熠熠。她以?前总觉得,吉小红是神。
所以?第一份工作也由此开始。辞职吗?或许吧。但现在还不到火候。
吉然不知道,她这个人跟酒鬼吉祥不同,醉酒后发生的事没有哪件不记得的。
后来进烟雨也是。西部区拿下重要项目去庆祝,第二摊在KTV。有人碰巧点了一首老歌。她跟人唱着唱着,掉了眼泪。
自己没意识到,还是小宅眼尖,问她为什么哭。她在醉中?感慨,说初恋很遭,她却没能忘掉。
小宅见有机可乘,问她初恋现在人在哪?她答在宁城。又跟她打?探名字。她当然不会讲。
“那姓什么总可以?说?”
听小姑娘点起百家姓,她想,点不到的。那人的姓很少见。
小宅不知内情,说她不真?心。她便随便敷衍:
“跟你一个姓,行了吧?”
结果弄巧成?拙,成?为她喜欢王乐云的又一力证。到方知雨跟她问及,她才想起是有这回?事。
其实,在她看来,跟方知雨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所以?每每谈起旧人旧事,她都很想跟对方叙旧。
但能叙旧的前提是,必须先承认有过去。
吉霄看着眼前的旧物,心想恐怕还要吉然帮她继续看管,背着方知雨。可是要背到何时?三十年?五十年?还是更久?
等她们?都白头,能不能把心结当笑话讲。
吉小红进来,见她端着月饼盒,一下笑开。
“马上元旦,我?们?怎么过?”问她。
“都行啊。吃个饭,或者去哪玩。”
“就我?们?三个?”看准机会,吉小红问她,“小雨她们?呢,有什么打?算?要不大家聚聚?”又说,“她爸爸生意忙,不来也没关系。但她妈妈总要请到。”
见吉霄又闷声,吉小红拍她一掌:“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事情问你多久了,回?回?都装哑巴!你跟小雨不是都和好了吗?”
吉霄叹一声,才终于说,方阿姨走了。
“走?”吉小红还问,“走去哪?回?安徽?”
“……渐冻症,两?年前死的。”
吉小红震愕。寂静之后,独自喃喃了好久,依然很难接受现实。
“埋在哪呢?我?得去看她。”
“……遗体捐献了。”
吉小红闻言再无法自持,为故人红了眼眶。
又听说小雨现在改了姓,也没去留学,甚至连大学都没上。之前一直在老家照顾妈妈。至于爸爸,早病逝了。吉小红听得落泪喟叹:“这些年,她都怎么过的?她还那么小……”
她也想知道,方知雨这些年怎么过。怎么从记忆里那个小鬼,变成?了独自熬过困境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世事会改变,奇迹会发生。
接下来的事,吉霄想象过很多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为什么跟吉小红谈起。应该会做很多准备,而不是像此刻,只是一时冲动?,突然很希望妈妈能知道。
“妈,我?可能……不,我?是说我?其实……我?从来都……”
吉小红生怕她又藏了什么惊人消息,着急:“你有话快说,不许瞒我?!”
这一声令呵,让她声如蚊蚋:“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吉小红理解了片刻。又怕自己理解得不对:“可你跟小叶……”
“那是骗你的。”
这下理解对了。随即,她就又问出那个问题,只是这一次是问吉霄:“那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吉霄瞬间鼻酸,表面仍云淡风轻,答交过女朋友。吉小红又问其他?人知道吗。吉霄答何风知道,公司里大小叶知道。
见吉小红仍一脸担忧,吉霄忙说其实没遇到什么非议,知道的人少。只是她觉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吉霄说,“我?知道,你一直盼望我?成?家。”
然而吉小红却告诉她:“我?不是盼望你成?家。”已经初显老态的女人安静片刻后,对她直言,“我?只是一直觉得,你很重情分。我?不想你明?明?很渴望,却一直不敢主动?迈步,去结交合适的人……”
说到这,吉小红无比认真?:
“吉霄,你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明?白吗?”
这句话,说给站在云雾中?被遗属怪责的女孩,说给总想投入人群、却总被人群远离的少女,也说给眼前这个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坦承性向的女人。
话说开了,收拾愁容。问她女朋友是谁,一猜即中?:
“小雨?”
见吉霄大惊失色,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
“你以?为妈的眼睛白长的?”
从小到大,在她面前,吉霄都极内敛。即使?做成?母女、提点过她,对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吉霄依然很少表达。
但中?学那时,她曾非常激烈地表达过,且两?种感情还都指向同一人。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次重逢后?”又觉得不对劲,审起人来——
“等等,你们?两?个小鬼头,初中?就给我?搞早恋?!”
“才没有!”吉霄连忙否认,“我?那时哪懂什么恋……方知雨就更不懂,完全是小屁孩,跟木头没分别!”
心扉彻底敞开,便顺口跟吉小红说虽然在一起,她却总觉得自己一厢情愿。
“什么意思?”吉小红不懂了,“小雨没跟你表白?”
“表是表了……”吉霄说,“但她小时候就那样……满嘴喜欢、喜欢的,从不作数。”
第一次见吉霄认真?烦恼这些事,吉小红倍感新奇,帮着分析: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家小时候就喜欢你呢?”
吉霄双眼一亮,可很快又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
那又没有。还在装失忆呢。
不敢戳破谎言,是因为眼下的一切虽然令人沉醉,却仍不足以?让她忽略方知雨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方知雨的动?机藏在月饼盒子?里,在那张旧CD的歌词本?上。少女写:
“吉霄,生日快乐。真?诚地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
至于方知雨的矛盾,当然是只对她执念,对其他?事却无欲无求。
从云雾中?走出来,方知雨找到她,像为自己灰白的人生找到出口。可是然后呢。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方知雨又打?算走向哪?
又一年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多怕再失去她。
她未跟吉小红提方知雨的心病,只讲,方知雨曾经说,在校园暴力里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都合理。
“我?们?当年是没什么‘校园暴力’这种说法了,”吉霄说,“但她确实觉得我?受了伤害,也确实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现在对我?好,恐怕只是想赎罪……就像一开始,她同情我?。”
吉小红听完,却说她不是这么想。
“之前在面馆我?看到了,小雨跟你有说有笑。如果只是为同情,为赎罪,一个人能在你面前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吗?”女人说,“吉霄,是施舍还是礼物,你小时候明?明?分得很清楚。”
吉霄一怔。
心结松解,终于有心情开玩笑。跟吉小红提起方知雨的旧茶罐——
“她在里面放了方阿姨的头发,小猫的骨灰,还有老师的遗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知道,把茶罐撞地上。”
吉小红目瞪口呆:“你这家伙!”又担心,“骨灰没撒吧?不对,头发跟遗物好像更重要?”
“都重要,都没事,”吉霄答,“盖子?关着呢。”
“可你发什么疯要去撞人的罐子??”
“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当时跟方知雨抱着……”
到此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声。但已经晚了。吉小红什么都明?白了,再次出手拍她背上:
“没正经!”
“疼!”
打?完又实在好笑。“就那么喜欢?”
“……嗯。”
“那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面?”
“那个要再等等。”
“等什么?”吉小红不解,“你现在都知道我?不是老古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想见见小雨、想跟她聊天啊!”
……就怕这个。
吉霄溜出里屋,到香烛前了,还听到妈在后面吼:
“吉霄,你放元旦务必给我?把人带回?来!”
第70章 名字
这夜吉霄回家, 方知雨正准备洗澡。要进浴室了,这人突然?问她,说如果她也有东西想放进?旧茶罐, 可不可以。
拿出的是一张旧照, 背景在西湖,有两位老人和一个笑容不羁的男子。
她一下便明白那些是谁,跟吉霄说, 当然?可以。
带着吉霄去开罐子。刚放好,又?听女人说,方知雨,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把我放进?罐子里吗?
当时她一下就生?气, 锤在吉霄肩上, 怨她怎么狠心讲出这样的话?吉霄只是笑。
进?浴室拧开花洒, 就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冰与?火之歌》里,临冬城的小女儿艾丽娅去?学习剑术。老师教她面对死神时, 永远都要对它说一句话:
“不是今天。”
从那之后,这话就宛如一个附身符, 伴随艾丽娅度过了无数危机, 护佑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令方知雨印象深刻。
因此接到医院通知的那晚,她又?逃进?了电影中, 告诉自己?接下来要拍戏。她会像艾丽娅那样,只要在口中默念“不是今天”, 就能逃过所有无常。
那夜有雨,却能在夜空中看见月亮。细雨中, 那只看尽人间的金色眼睛异常美丽,好像足以引发所有奇迹。
不是今天, 那么明天就能一切如常。她会到点醒来,做好工作、来到医院,一如既往地在方丽春身边围观那场一直在进?行的死别。在她面前?的病人像一枚化?石,却又?的确在呼吸、在活着。这样的方丽春,是不会那么碰巧就在今天离开的。
然?而那一晚,咒语失效了。等待的尽头是平直的心电图。
一把钝刀杀了她七年,其?间积累了多少领悟,早该在云雾中看开。还以为?在面临那必然?来到的一刻时,她可以很超然?。
然?而当死别真的发生?,却还是没能如愿麻木地度过。即使?是电影,她也恸哭出声。
……
在水声的掩盖下,方知雨背着半透明门垂泪。却在这时有人敲门,问她能不能进?来一起洗。
这是什?么问题?
注意力顷刻转移:“当然?不行!”
“为?什?么?”吉霄隔门问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那、那是不一样的……”
“求你?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们浴缸那么大,却从没一起用过。”
这个人的请求,她从来没办法拒绝。等她进?来,就被先甜言蜜语一阵哄。很快抱到一起,害她伤心都无的放矢。
吻落下之处热流淌过,总觉得呼吸比平日更沉。之后吉霄也褪去?衣衫,所见开始变得绮丽。再简单不过的涂抹,也令人心跳超速。是清洗还是贪恋的抚摸,早分不清楚。
理智陷落,吉霄还要在耳边问,舒服吗。
太舒服,所以进?浴缸时,人都脱力。任吉霄托着她浮她身上,跟她贴合着拥吻。到动情处,难以自已,抱着恋人蹭动,唤她:
“吉霄,吉霄……”
这个人呢,竟趁她耳根子软,跟她真挚地赔礼道歉,说罐子那句话她不该讲的。
方知雨此刻心防比泡沫松软,直接抱紧眼前?人道出心声:
“你?明知道,我只有你?。”
多沉重一句话,听的人却很喜欢。腾出一支手用湿润指尖轻点过方知雨后背,令她极熨帖,又?痒酥酥。
于是接下来,她要求什?么,方知雨就做什?么。终是将她自己?煽动得更加难耐,将人靠放下来,交换位置。
出水面捞起女人一条腿,侧头一边舔吻脚踝,一边同她贴近——
泡沫荡开,春色满室。
……
水又?换过一轮。被恋人从后抱着,刚攀过极乐峰顶的方知雨松懈困倦,什?么心事都讲。
讲奇迹没能降临那个雨夜,说“不是今天”也毫无用处;讲人的生?死她左右不了,但是一只猫、一次突发的危机,她竟然?也没能成为?对方的庇护,还是悲剧收场。
“我妈妈总说我这个人没定?性,要我努力一点、认真一点……但长大后,我觉得有些事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赤*裸地倚着恋人,方知雨慨叹,“我妈还说她小时候,跟姨妈一起去?爬树,结果两个人都掉下来,差点丧命。每每提起这事,她都很得意,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后福啊,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听的人注意到什?么,问她:“这事你?以前?跟我讲过吗?”
方知雨也迷乱:“没有吧,”又?想起来,“但大难不死那句话好像讲过,忘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句,她身后的人不知为?何笑得魇足。
之后跟她说,今晚回家烧纸。吉小红同地下的人通话,就像他们真能听见。“我妈说她常去?烧香拜佛,要论信哪个教,又?是没有的。”
说到这,吉霄握紧方知雨的手:“但是她说,她信人死后有归处,信爱的人会再见。所以在人间时一定?要好好活,免得下去?挨骂。”
方知雨听到这,再恍惚也落泪。
“而且不是你?说的吗,要相信春天。到了春天,雪山会等来融解,玫瑰会等来亲吻。”
终于能笑一笑。“肉麻。在哪学的这种话。”
“是歌词啊,”吉霄告诉她,“你?在白夜弹的那首钢琴曲,原来是有歌词的。我去?查了。”
方知雨心头一暖:“总感觉你?今晚说话都别有深意……就像把我当成目标客户,在攻我的心。”
“原本就是。”
“那你?要推销给我的是什?么?”
“人生?。”
这个注定?走向坟墓的动态,也是有一点值得你?停留的。
所以方知雨,别离开我。
这些话她没讲,只是低头吻恋人。直到她再次露出笑靥。
“你?知道吗,”终于笑开的方知雨仰头跟她说,“之前?我试着去?读了你?喜欢那本小说……但一点也看不进?去?。干脆直接翻到结尾,看小叶提过的那些问题。其?中有一个你?上次不是解释给我听了?为?什?么人可以安定?的生?活。后面又?有一个,问,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我记得啊,”吉霄说着从后掌住女人的颈背,用拇指摩挲她喉结,“书里的回答是:因为?波函数可以发散。”
“就是那个!”被当猎物一般把握,方知雨全无意识,还在无邪好奇地问——
“是什?么意思?”
这个说来复杂,“我想想怎么说。”
“快想!”
“好难解释啊,”吉霄说,“要不你?叫我声姐姐?或许能让我脑筋转快点。”
这请求让方知雨忆起旧事,不禁怀疑地看向眼前?人。
但是最终,她还是不敢跟这个人对峙,只小心地避开曾经的回答说:“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幼年很懵懂,但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吉霄不能是姐姐。这个人不能因为?年龄被隔在她暂时无法抵达的世界,不能因为?更年长、更成熟,就轻易否定?她、离开她,要跟她成为?完全平等的玩伴、挚友——
要一直看着她。
至于现在,这样稚嫩的想法当然?消逝。但她确实想要跟吉霄建立能把年龄、性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践踏在脚下的束缚。狭窄到容不下第?三人称,只有你?我,就像一条锁链,永远只有两端。
想到这,仰头跟女人说:“你?也没叫过我妹妹啊。”
吉霄听得笑开,侧头吻她脖颈。
“妹妹。”
……
这夜旖旎缠绵、风光悱恻。梦也因此更深,回到少年时。
踏着脚踏车,骑过香樟路,到少年宫门口,有标致小人穿着漂亮裙衫等她。
载她骑到临江河,车停一旁,两个人下来沿着河岸慢慢走。阳光碎入碧波,荡起层层辉光,她们也越走越近。
然?后,到某一时刻,身旁的女孩长成女人。倩影清秀,姿态丰颐。
吉霄看着她想,以前?每每念及此人,心中总是阴翳。但真正重新相知,阴深幽暗的都飘散,只恨自己?没果敢点,同她早些开始。
别说爱恨情仇,就是生?死无常,在这个人面前?都坍成碎片,微小窝心、却闪闪发亮,铺成一条她看得清的前?路,令她无比笃定?,会跟她继续拥着入睡,抱着醒来,吃饭,聊天,争吵,但又?很快和好……
在这个宇宙,永恒是个虚有概念,不存在于除人以外的其?他地方,且只在比较中才被感知。因为?有死亡,永恒才成为?可能——
忘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而言,就是她自身尺度上的永恒。
朽木在这年春天重新发芽,开出一树璀璨。时间是一座桥梁,会把她们送向无穷的前?方。
她一边想,一边牵住女人的手。
……
梦很美,以至于这天被人喊醒时,吉霄没能辨清界限。更何况此刻,眼前?人原本就是梦中人。
一切瓦解或许要三十年,又?或许,只要三秒钟。
三秒钟,足够她心防尽失、睡眼惺忪地对着久别重逢的人喊出封存的名字,令苦心堆砌的谎言大厦顷刻崩塌:
“时知雨。”
回过神来,吉霄一骨碌从冬日的暖床上弹起,外套也不披地在寒冷中朝惊慌逃走的人追去?,从后一把紧抱她。
“……你?究竟记得多少?”好一阵,被她用尽力气桎梏的人才终于敢问她。
到此,她只得破釜沉舟:“都记得。”
“可你?有失忆症?”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干脆说重点:
“忘不了你?。”
听到这句,方知雨彻底崩溃:
“……吉霄,对不起……”
抱着眼泪落到她手上的人,吉霄从后问:“你?的道歉诚心吗?”
女人哽咽着答:“诚心。”
“那要不要来交换?”
安静了很久,怀中人才悲切地问:
“要我做什?么?”
方知雨像等待死刑判决的人。但是她清楚,无论吉霄的决定?是什?么、令她多么难过,她都会去?执行。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十多年前?说永不原谅、不想再见到她的人,在她耳边说:
“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不许不跟我玩,也不许再消失。”
说到这,吉霄埋头到她颈侧:
“方知雨,让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