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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镀金

    书房里。



    白生生的碎瓷片落了一地,桌上的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聚成涓。



    翼国公刘盛气的不轻,不断喘息,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



    对侧坐着的齐国公田索,却还是没事人一般,端着茶水慢慢品着,半晌才问:“可摔够了?你家里若是不够摔,我叫小厮回去取一些来,你再摔。”



    惫懒的语气,配上贱兮兮在那品茶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可刘盛的气已经撒的差不多,都说喜怒不形于色方有涵养,但正因喜怒不形于色,摔杯子的动作才能传递出气愤。



    这杯子是摔给齐国公看的,示意真的很生气。



    好半天,田索慢慢放下了茶盅,摇头晃脑。



    “刘兄,你也不必这样子。我儿子前些日子天天往你这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家老三写《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就算没告诉你,以你的性子,你也不会不知道。”



    “是,我知道。”



    “那就是了。你想着你儿子能简在帝心,所以这事不闻不问。好了,如今你儿子简在帝心了,陛下也给派了差事,你反倒是不愿意了?如今又怪起我来,刘钰去东北的事,我事先真不知情。本来我以为,陛下会让他随我一起去接待使团,我是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他去东北。”



    田索摆事实讲道理,暗暗讽刺刘盛占便宜的时候不感谢、如今事情出乎意料就找麻烦。



    “话又说回来,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屁话!去历练自然是好的。或是去西北,或是去西南他舅舅那,这都没什么。可去松花江?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哎呦,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田索故意用一声夸张的语调,阴阳怪气。



    “松花江处,还有十几个卫所、折冲府。边军将士守着边关,我等才能在京城玩乐。到你这,那地方竟成了非人的去处?况且说了,我等勋贵,与国同休。封赏的时候,边军将士轮不到,叫你儿子去趟松花江你便生气;出事的时候,却求边军奋勇杀敌,是何道理?”



    “怎地,你儿子是人,那些为国守边关的将士便不是人?”



    这是故意如此说。



    刘盛知道齐国公田索的惫懒性子,对方阴阳怪气之下,不气反笑。



    “你是吃了灯灰?净放些轻巧屁。你他娘的起什么高调?”



    “我翼国公是勋臣,难不成你齐国公不是?你怎么不上书陛下,让你儿子去呢?松花江处,那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苦寒之地,八月冰封,四五月才解冻。夏日短暂,蚊虫如雨,边军年年逃亡,你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罗刹人凶残,刺探军情之事凶险万分。那永宁寺碑文,钰儿也只是看书上说过,焉知不是文人顺嘴胡诌?让他带队去拓永宁寺碑文,又让他带队去查看道路、河流、绘制山川舆图、窥探罗刹人城堡布防,这哪里是去边军效力那么简单?”



    说起这个,刘盛就更加来气。



    中午接了个奇怪的圣旨,入了宫,发现齐国公也在。他这才知道皇帝给自家儿子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是擢拔前往军中效力,实则那是掩人耳目。



    知道罗刹国事的大顺决策层已经定下来了对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国公去接待罗刹使团,用礼仪问题扯皮。



    围绕着东北事,要做的很多。



    辽东继续修建驿站、囤积粮草。



    遣派人去朝鲜,征调朝鲜的一部分火枪手,一则减少开支,二则看看朝鲜的态度,三则查看下朝鲜的军备。



    京营的炮兵,也要趁着田索和罗刹人扯皮扯出的时间,秘密将大炮运送到松花江。



    吉林造船厂抓紧时间造船,征调福建郑氏遗留的跳帮战精锐,剑盾兵、藤牌兵,急速北上,充实松花江的水师实力。



    一旦时机来临,集结兵力,对罗刹国发起北征。



    让北边的一些骑墙的蒙古部落正确地选边站,以免出现明末东虏之祸。



    同时以大黄、茶叶贸易为要挟,迫使罗刹国不得干涉西北对准噶尔的战事。



    东北战事一了,立刻征调松花江畔各个折冲府的精锐府兵轻骑,前往西北。



    先东北、后西北。大略已定。



    刘钰要带着一群人,先行秘密前往松花江畔。



    以大黄走私贩子的身份,配合一些伪装成鄂温克部猎鹿部落的归化索伦人,查探罗刹城堡布防、沿河通行状况,绘制松花江、黑龙江各处的地图。



    以及……拓永乐年间的永宁寺碑文,为日后谈判用。



    朝中的人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能做到决策层如天佑殿的人,哪一个都会算经济账。



    和罗刹国只能边打边谈,相隔万里,与西北边使使劲儿就能犁庭扫穴的准噶尔不同。



    东北苦寒,又有松辽分水岭阻隔。



    长久驻军数万,或者持续一场数年的战争,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也就是从二十年前,小冰期过去,天气渐渐转暖,那地方才能种一点粮食。



    以往,那里被称之为“犬国”,倒不是侮辱性的称呼,而是因为那里的部落驯养驼鹿、猎狗,冬日里靠驼鹿猎狗狩猎。



    地瓜土豆玉米自明末传入中国,都以为那东西是神器,可放在此时的松花江畔根本不适应。



    后世歌里唱的很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而不是“漫山遍野的玉米大豆”。



    在玉米育种技术进步前,无霜期超短的松花江平原根本种不了玉米,只能种高粱大豆。



    而大豆这东西……即便后世技术进步,化肥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撒,一亩地也不过400斤。松嫩,不是辽东。



    如果那地方真的如一些人幻想的那般是适宜耕种区,以诸夏对可耕种土地的渴望,岂能空白数百年?北大荒,没有大型拖拉机之前,只能是北大荒。



    闯关东,没有横贯南北的铁路越过松辽分水岭钱,只能闯到辽北。



    松嫩三江,漫地的沼泽,没有抽水机,种不了地。



    半米深的草根,虬髯错节,链轨拖拉机将将能够破开草根,牛马累死也耕不动。



    多年淤积的沼泽水,没有深水机井,得了鼠疫而不死的黄鼠到处都是,吸了血从小米大小暴涨到指头肚大小的蜱虫,能爬满猫狗身躯如同克苏鲁生物满身瘤疣。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克山病、风口症、出血热、鼠疫、克汀病、森林脑炎。



    牛虻马蝇蚊子小咬蜱虫,数不尽的吸血飞虫,采金人对付私藏金子的同伙,只需要剥光了衣服,用不了一天就是一具皮包枯骨。



    八月十五飞大雪、清明踏青冰未融、七夕冰雹时常事、腊月寒风入骨髓——这才是那片黑土地此时的真正模样。



    从甲申年崇祯上吊开始算,开国八十年,战乱乱了几十年,真正休养生息也没几年。



    辽东的人口明末大乱之后,几乎空了。当年大顺在辽东扫穴犁庭,四个字,不知多少尸首。



    如今辽东都填不满,更不会有人“明知北方苦,偏向北方行”。



    越过松辽分水岭去松花江水系的,寥寥无几,最多也就是些采金、猎皮的。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打完了,最终还得谈判解决。而谈判除了要靠武力,还要靠“自古以来”。



    好在永乐皇帝留了些遗产,朝廷有自己的底线。



    本来李淦继位之后,就想着解决东北、西北的边患。最开始也是希望借传教士帮忙,去东北绘制精确的地图。



    谈判时候,己方连地图都没有,气势上就会先输一截。



    可如今和传教士闹翻了,之前还抓过传教士私传地图去澳门这种事,实难信任。诸夏没几张此时欧洲的地图,欧洲却遍地都是传教士偷偷带回去的带经纬度的中国地图。钦天监、职方司里一群传教士,山川关隘对西方毫无秘密可言。



    这件事又属机密,勋贵圈子里唯一懂西学的,也就是刘钰了。



    这差事,是个苦差。



    甚至有些九死一生的意思:如今大顺在松花江畔最东北的边堡,在后世的依兰县,距离松花江汇合黑龙江处还有三五百里,更别提永宁寺碑更在黑龙江入海口附近。



    为了防备罗刹人提防,不能乘船,也没法乘船。



    要靠沿途的各个部落接应,愣生生走到那里。



    要伪装成猎鹿的鄂温克部落;伪装成走私大黄的商人,去打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



    要和沿途遇到的各个部落结好关系,记录沿途山川,更要询问各个部落对于罗刹国征收“牙萨克”毛皮税的不满程度。



    虽不及张博望通西域,却也并不容易,九死一生也非只是个形容。



    在皇帝面前,刘盛唯唯诺诺;在田索面前,刘盛重拳出击。



    毕竟那是自己骨肉,摊上这么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



    一肚子的邪火不敢在紫禁城里发出来,只能回到家对着田索摔盘子砸碗,以示自己的愤怒。



    勋贵子弟的路,没必要走的这么难。



    就算是说去军前效力,历练经验,勋贵子弟哪里需要这样历练?镇守西南改土归流的,是襄国公,那是刘钰的亲舅舅;西北边战事不断,大军云集,最容易立功,虽然在那边任权将军的不是勋贵圈子里的人,当年在武德宫还曾口吐狂言对勋贵子弟纨绔之流颇为不满,可至少安全些。



    刘盛早就知道刘钰偷偷摸摸和齐国公鼓捣《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之前并不阻挠,因为他觉得这是好事。



    简在帝心,或者跟随齐国公去和罗刹使团接洽,都是镀金的好出路。



    镀金镀金,既无危险,又长资历。



    哪曾想皇帝雄心壮志,竟是一下子把自家儿子扔去了三千里白山黑水间。



    这哪是镀金?这是真刀真枪的上啊。



    田索估摸着刘盛的气也撒的差不多了,弹了一下茶盅,幽幽道:“刘兄,你以为次子封勋卫,那是随便封的?国朝开国至今,非袭爵嫡长封勋卫的,有几个?真以为勋卫是散骑舍人这样的烂大街大白菜?”



    “别在这发无名火了。把老三叫过来吧,该嘱咐的事嘱咐一下。如今已是八月了,腊月前就得出发了。”



    刘盛跟着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只能如此。



    就要叫人去传话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老田,钰儿的事你如此上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田索难得正色,神情凝重。



    “刘兄,你我马上五十了。小一辈里全是纨绔废物,总得有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我选来选去,认准了你家老三。土木堡后前明勋贵的鸟样,你是知道的,勋贵要是连练兵打仗都不行了,文官凭什么不夺你的权?”



    “前朝教训,你勋贵不能打,文臣就要结边将入京,主持京营事,京营不能废,总不能用一群听到打仗就尿裤子的吧?边将入京,还有咱们的好日子吗?”



    说到担忧处,田索更是说了一些僭越违禁之言。



    “做勋贵的,不能都是一群猪,也不能都是一群狼。”



    “一群猪里有个两三头狼,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全是猪,陛下别无选择,只能用文臣边将,削勋贵之权;全是狼,蓝玉胡惟庸李善长就是教训。”



    “现在已经是一群猪了,再不逼出一头狼崽子,就只能全围在猪圈里舔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