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往会议室里瞄了一眼,秒速缩了回去,心里凄苦拔凉:会谈竟然开始了!
他绝望地看向程音,她已不动声色推门进去,拎着个钢制热水壶,悄然走到了会议室的角落。
几名物业服务员正站在那儿待命。
姿态懒散,昏昏欲睡,突然出现一张生面孔,她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许是新来的,或者从别的楼层调来的,谁在乎。
整个会议室,几乎无人注意到她的潜入,程音像一片雪花落入池塘,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除了季辞。
他直直看向她,微微睁大眼,目光在她的奇装异服上停留了数秒钟。
程音陡然僵直,有点担心季辞会让她露馅。好在这时候,正与客人东扯西拉的柳亚斌,突然调转了矛头。
“季总这是什么表情?我哪儿没说对,劳您指点指点。”
翻译愣住了,不知是否应该翻这一句。客人也愣住了,不知他们在聊什么。只有柳世的参会人员心知肚明,暗自疯狂交换眼神。
王云曦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两宫之争白热化了!
老头子太有手段,今天这场会,季辞会出现,八成是来自于柳石裕的授意。
搞不好昨晚也是——东宫功课荒废,老头十分不爽,决定给西宫添一把柴。这不就是经典的鲶鱼效应?
不仅王云曦,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想法。
搞不好,不是鲶鱼是鲤鱼,哪天直接跳个龙门也说不定。
季辞的确不姓柳,但那又如何?他已经是副总裁,未必不能当总裁,再进一步就是董事会。
“柳世要存百年基业,柳亚斌这个总裁,能上也就能下。”这话柳石裕不是没说过,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大家感受得如此清晰。
柳亚斌这一打岔,程音那边的警报顺利解除。
太子可以不分场合耍性子,反正烂摊子会有人来收拾。
会议室气氛诡异,王云曦赶快出来和稀泥,扯了两句北京的天气,又打开托盘盖,请他们品尝水果与点心。
这个举动,直接触发了程音的行动。
她提着热水壶,径自走向桌旁,正牌服务员追着她又扯衣袖又使眼色,表示会议才刚开始,还没到添水的时候。
可这个新来的,既没眼力价,耳朵也不好,手上还没个螺。
她连热水壶都拎不稳,就这么直挺挺走过去,将水直接倒进了点心盘,还殃及了最近的池鱼。
柳总裁的领带被溅湿了。
东宫正气恼,遇上这么个棒槌,当然要借机发作。
他狠狠盯了程音一眼,目光触及她虽妆容拙劣但仍赏心悦目的脸,吞下了嘴边的咒骂。
小服务员长得不错,身材尤其好。
程音临时抓的衣服,尺码不太合适,略有些绷在身上,曲线美好得令人想入非非。
柳亚斌瞄了好几眼她胸口,可惜没瞄到任何名牌。
他又侧头多看了一眼,就在此时,季辞接招了,续上了被王云曦打断的那个话题。
“柳总,所谓商务会谈,总要谈一点商务的。”季辞冷冷道。
举座皆惊。
以前柳亚斌不是没挑衅过,季辞从来避其锋芒,完全不和东宫正面硬刚。
然而今日,一贯温文尔雅的季总居然接招了,而且上来就是杀招,下手又准又狠。
谁不知道东宫纨绔,这么多年只是挂名总裁,四十岁的人了,专精只在玩乐一途,对业务的了解相当稀松。
所以老爷子即使放权,也只敢放一些类似国际事务的板块——团队靠谱、运行有序,只要不瞎搞,躺着就能摘一些果子。
张尧宁以前由柳石裕直管,何曾见过这种名场面,当街宫斗,过于刺激,他小心脏都跳得砰砰的。
至于之前关于茶点的小插曲,谁还顾得上啊!
修罗场后续如何,程音不得而知,她在第一时间就事了拂衣去。
回到办公室,江媛媛献上了最热烈的欢迎:“好险,以为今天是我领工资的最后一天。”
本该感激的尹春晓却反应平淡:“别高兴太早,搞不好只能领到这个月底。”
这话别有所指,程音留了个心,私下去问江媛媛,她却含糊其辞,没给出确切的答案。
最后还是尹春晓,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向程音传递了一个重要小道消息。
后勤组也许会关门大吉。
“曦总觉得,我们组没有存在的必要,都在吃空饷,听说人事办已经在做评估。”
“姜晓茹你见过了吧?一心想把公关组升格为公关办,那可不是一般人,年初吃下了品牌组,要是再搞定后勤,三组合并,直接跳升一个级别,变成姜主管。”
柳世集团的行政架构相对扁平,自下而上只有三级,组、办、事业部,再往上就到高管层了,普通人想也不用想。
姜晓茹三十刚出头,要是今年能升中层主管,绝对是同僚中的佼佼者,搞不好还能接上王云曦的班。
难怪她厮杀得那么厉害,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有且只有……程音想了想自家老实巴交的组长。
嗯,怎么看都像一道送分题。
“老王年纪大,江媛媛学历低,八成都要被n+1。”尹春晓斜睨程音。
“你倒是不用担心,肯定会被留下。但是有时间呢,去找姜组长拜个码头。”她对镜涂着口红,一张妖娆的贵妇脸,透着十足的世故。
“别等船沉了才想找下家,万一没地方了呢?”
尹春晓补完妆,蹬着恨天高离开了洗手间,徒留程音消化这个突来的坏消息。
她一直以为,保住工作的第一根死线在半年后,没想到只剩下了一个月。
难怪后勤组人心涣散,王组长看起来总像一只奓毛鸡。
原来被人抡着镰刀跟在后面追呢,天天上演死神来了,指不定哪天一睁眼,这条漏洞百出的小船,就悄无声息倾覆了。
程音的心仿佛浸了凉水,刚刚成功化解危机的雀跃,被这意外的噩耗瞬间浇灭。
意志消沉了三秒,程音重新打起了精神。
退路没了再找,日子终究得过,命运对她从不慷慨,总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她习惯了。
尽人事听天命,她能做的,就是不轻易认输。
“没事的,程音,不会比当初更差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斗志昂扬一抬头,却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刚忘记卸妆了。
妆上得匆忙,被明亮灯光一照,叫一个触目惊心。
浓艳,拙劣,很像她十四岁那年试图装成熟,第一次偷用妈妈的化妆品。
那次是为什么来着?哦,对,要给暗恋的人送情书。
那一年,季辞才十七岁,漂亮得像个神话少年,能让城邦为他混战,昏君戏弄诸侯。程音如此贪图美色之人,当然二话没说当场昏了头。
她至今记得那个暑假,北京城莫名潮湿,每到傍晚都无缘无故,突降一场热烈灿烂的雷雨。
闪电是亮紫色,天空是明灰色,来敲门的少年头发湿透,瞳仁黑得清澈,是怦然心动的颜色。
之前程音见过季辞很多次,但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
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对季辞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喊他“季三”,偏偏那天莫名其妙红了脸,小声地叫了一声“三哥”。
人在五岁前喜欢独占一切,往后才有分享意识,等到十来岁,占有欲又会重新萌芽,这一次,将针对某个特殊的人。
那一刻程音意识到,季辞就是那个人,三哥只能是属于她一个人。
可惜她还只是个小女孩。
身高还没到季辞的胸口,身材也是块平板,不太分得清前后。他来北京是为了参加生物竞赛夏令营,同行者都是韶华正盛的同龄人,其中不乏漂亮姐姐。这让程音无比焦虑。
从小程音就是行动派,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单凭这张脸,未必没有竞争力。
情书写了三个晚上,化妆用了两个小时,递出去的时候多少还是忐忑,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
结果……
季辞连夜离开,从此连电话都不再打过来……
多年之后程音才意识到,这是他拒绝别人的方式,特意为人留全一些颜面。
其实全无用处,他想象不到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偷偷哭了多久,心里有多羞耻。
年少时的羞耻感,保质期往往长得出人意料。程音用卸妆水猛搓了几下脸,将眼线和口红完全洗净,都没能卸掉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
她扯了张纸巾盖在脸上,忽然后知后觉,想到一件很要命的事——
刚才她又顶着相似的尊容,在季辞面前耍了半天宝。他该不会以为,她又在故技重施吧!?
这个念头,基本摧毁了程音的午休时光。
柳世的员工食堂远近闻名,在点评网站有“民间米其林”之称。最值得称道之处,并非菜系口味的多元,而是贴心的座位安排。
有适合整个部门聚坐的长条桌,也有研发部那群nerds喜欢的太空舱——半包围的圆形单人座,可独自吃饭不被打扰,堪称i人天堂。
对于习惯独来独往的程音来说,这是福音。
但独自,并不等于清净。
柳世作为医疗健康企业,装修风格充满科技感,环形座椅内侧,错落悬挂各色led屏。
播放的视频内容各不相同,有些是高管新年致辞,有些是最新产品介绍,还有员工到偏远地区扶贫公益活动。
摄影师仿佛知道观众的眼睛贪恋哪种风景,留给季总的屏幕时间格外长。
因此,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只要抬眼,程音就能见到那个人。
本来她心里就有鬼,哪受得了这么四面楚歌。最后,程音只能把头埋进餐盘,维持着一个很不利于颈椎健康的姿势。
今天她是没脸再见他了。
程音匆忙吃完最后一口,收拾盘子准备逃离,突然座位前多了个不速之客。
对方胸口垂落工作挂牌,照片上一张方正严肃的脸——抬眼看,本人更严肃,神情肖似程音的高中班主任。
是陈嘉棋。
程音沉默看他,没主动开腔——之前他警告过,在公司少跟他讲话。
怎么自己先食言而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