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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沙画

    泥人不是陆观道。

    斐守岁的心在告诉自己, 那个泥人并非方才贪欢之人。

    不是他……

    又能是谁?

    斐守岁问着自己,他怎么笃定泥人的身份,就好似他认识那泥人一样……

    认识吗?

    是谢义山、江千念亦或者顾扁舟?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一个被神捧在手心,细细端详, 用心雕琢的泥人。

    但斐守岁从起初就想错了。

    当那沙画开始放大,斐守岁被佛手推入沙画之中。

    沙画上的脸愈发清晰。

    斐守岁颤着眼睫, 他不敢看,试图回转过身,却见一个高大的女人从他身后揽住了他。

    女人人身蛇尾,女人长发玉镯。

    与他说:“我的‘本心’, 你且看看。”

    “我看?”

    斐守岁不能反抗,只得一咬牙,去望他心中莫名其妙抵触的东西。

    他愣了愣。

    沙画颗粒的脸,他是见过的。

    并非谢伯茶, 并非江幸,也与两朵花儿无关。

    斐守岁下意识吞咽, 他清楚地看到黄沙聚拢成他的脸,是他年幼的样子。

    过于消瘦单薄的身躯,衬出一对硌人的蝴蝶骨。墨黑长发粘在脊背上,堪堪遮住腰身。茫然又微蹙的灰白眼眸, 将视线四散在空中。

    像一只刚从蛋壳里钻出的雏鸟,身上赤.裸, 衣不蔽体。

    而雏鸟被神护在手心。

    沙画神满是欢喜地看着, 说道:“孩子啊孩子, 你是我的得意之作。”

    得意……

    “孩子,别发呆了, 我有事情要与你说哦,”神戳了戳小斐守岁,“快回过头来看看我,听到了吗?”

    斐守岁默然。

    那个沙画做的小人儿却反应过来,抱住神的手指,咿呀学语:“孩子……孩子……”

    “哼哼,”神笑了两声,“你才是孩子,我可不是。”

    “唔,不是不是。”

    神高兴地抚摸小斐守岁:“哎呀,接下来说的你可要听好了。”

    “听!听!”小斐守岁仰起脖子,回应神的声音。

    神便言:“我要你去人间,变成一棵槐树。以后啊,就由你负责点化凡间有怨念的魂魄,让他们有家可归,好吗?”

    可是……

    斐守岁分明记得自己的画笔与纸扇并非出自神之手。

    那真神在他身后解释了:“你且看着。”

    看?

    斐守岁看向茫茫一片黄沙。

    黄沙里的小斐守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听神一人孤单地自言自语。

    神说着:“你不用担心,等你去了人间一切都会运转起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但你也不可贪心,只握分内,别问其他。”

    说着,沙画神将手放到地上,小斐守岁便一蹦一跳地跑向天地初启,一片荒芜的人间。

    小斐守岁边跑边说:“不可贪心,不可贪心!转起来,转起来!”

    神笑眯眯地目送远走的小斐守岁,她又开始捏心的泥人。

    一个一个。

    斐守岁并不认识。

    直到一块黑黢黢的石头从神手上出现时,斐守岁心头一紧。

    沙画神也皱了眉头,喃喃:“奇怪了,你是哪里来的?”

    斐守岁身后的真神见状,轻笑一声。

    “记性真是差。”

    “?”

    真神解释:“那石头本来与此次捏泥人无关,只是那会儿我忘了将他拿出,才有今日的事情。”

    “今日?”

    “是。”

    看向沙画。

    画里的神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小黑石头已然成了人形。

    那是陆观道。

    小陆观道抬着头看神。

    神与他面面相觑。

    “你……”

    “娘亲!”

    斐守岁:……无师自通。

    神凝了眉:“你的娘亲不在这里,去人间找找吧。”

    “……唔,”小陆观道撇撇嘴,“不要!”

    “你居然不愿去?”神好似感了兴趣,靠近小陆观道,“既然你是石头做的,那就留在我身边吧。或许过些日子,你就有用了。”

    这时,神停下了捏泥人的动作,她抱着小陆观道靠在巨树根旁。

    沙画虽然只有棕黄的颜色,可那样多变的画,却让斐守岁感知到里面一层层游走的棉云。

    棉云飘忽,在神的头顶一片一片飞去。

    神惬意地说:“不知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话落。

    沙画在神的脸上逆转。

    斐守岁见画变成漩涡,复又重新展开成新的画卷。

    到底还要看多久?

    斐守岁从未知晓自己的由来,宝鉴里的事情也好,眼下沙画的自己也罢,都是以前的他未曾料想的。

    他何曾知道自己,也能受到眷顾。

    那画儿铺展,便是全新的一幕。

    是昏黑殷红的天,神肃穆了脸面。

    而神的脚边跪着一个面熟的人。

    陆观道。

    又是他。

    陆观道跪在地上,爱哭的眼眉没有流一滴泪花。

    “您高高在上,您从未去过人间,您怎知人间何许?”陆观道。

    什么?

    陆观道又说:“您该去看看,看一看那个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大地。您该去看一眼,您深爱……不,您创造的小泥人们。”

    此话耳熟,好似是在不久前镇妖塔里听闻。

    是小陆观道昏迷时说的话。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斐守岁也有印象。

    “我没想到你会背着我偷跑去人间,你不怕死吗?”神。

    陆观道抬起头:“终有一死,至少痛快。”

    “不后悔?”

    “不,”陆观道笃定的目光,说道,“我永远不会后悔选择,这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的?真是忤逆。”

    陆观道听罢:“忤逆?我没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沙画里,那个阴云密布的神,确实有了笑意。

    但神说:“我让你反抗命运,并非反抗我。”

    “呵!好一个反抗命运。我的命,还有槐树的命不都是您安排的?您不是在欣慰我和他的反抗吗?”陆观道质问着,“您想要的,您该最清楚才对。”

    “我想要什么?”

    “您想要……”

    陆观道顿了下声音,继续道,“用别人的血,用别人的骨,铸造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神。

    “但是您太久没去看看了,”陆观道的喉间有了怒音,“您不知晓人间的样子,您派去的花儿都枯萎了!”

    花儿?

    莫不是……

    神皱了眉。

    陆观道想要接着说下去,神却施法用黄土堵住了他的喉。

    神说:“我可以下去看看,但槐树与你都要受到惩罚。”

    陆观道瞪大眼。

    “我还可以多捏些泥人,好的坏的,我都可以捏,”神眯了眯眼,“但无论如何,惩罚仍在。”

    说完。

    陆观道呕出了黄土,有些慌张地问神:“您说的惩罚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神冷笑道,“就从你挥刀杀人的地方来,那一整个部落,就是你的惩罚。”

    “那、那他呢?”

    神眯了眯眼:“他算得上罪魁,也要受罚。”

    语气冰冷,与方才的神截然相反。

    陆观道听到此言,一下子绝望,泄力般坐在地上,他那双墨绿的眼眸透过了沙画刺入斐守岁心识。

    好痛。

    真神却言:“那时候的我啊……”

    嗯?

    “吃了脏东西。”

    “脏……?”

    忽然。

    沙画的力量拧在一起,好似是一只大手捏住了脆弱的布料,而布料中心就是陆观道所在的位置。

    陆观道被挤压着,他的五识逐渐看不清,却猛地全跪。

    说了句:“您!劳请您只罚我一人,屠杀是我一人所为,与他无关!他还有他们都是无辜的,错的是我,错的是我……”

    神不回话,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陆观道。

    陆观道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就好似斐守岁是他眼泪的开关,一旦碰到,就会酸涩鼻尖。

    他说:“娘亲,娘亲……我错了,娘亲……我求求您,放过他,求求您……”

    神:“……哼。”

    “放过他吧,求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

    “什么都愿意做?”神忽然笑道。

    陆观道立马仰头回应:“您……”

    神言:“你不用担忧,那群人扒皮敲骨的惩罚我会降临,当然你的也不会落下。”

    “还有槐树,他呢?”

    “呵,刚才不是很硬气,还顶撞我?”神周身的黑云散去不少。

    同时,斐守岁也注意到神臂膀上大量暗沉的黑斑。

    那是什么?

    仿佛能听到心声。

    真身于斐守岁身侧,颇有歉意:“其实我早早下了凡,只是分身被毁,有人用我分身的躯壳做成了傀儡。”

    傀儡?!

    斐守岁转过头,惊讶在灰白眸子里格外明显。

    那高高的神歉道:“对不住孩子,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

    “燕斋花?”

    神颔首:“薛家的那个傀儡,就是用我的分身所做,所以我才叫竹元用赤火烧尽薛宅。”

    还有薛谭。

    “原来……”原来这就是赤火连傀的原因。

    “唉,”神叹息一气,“不过可怜了他。”

    “您是说……”

    神的视线落在沙画上。

    沙画又换了一幕。

    棕黄的沙子在转变里变成了暗红色。那般的颜料,好似浸泡了鲜血,又在烈日下干涸成粉末。

    斐守岁咽了咽。

    就在画的中央,守岁看到被钉在崖壁上的陆观道。

    崖壁陡峭,坐落连绵山林。墨黑山峰下,是浑身浴血的陆观道。陆观道就如干尸一般,被嵌在上头,突兀在冷色,步入凛冬的山。

    陆观道的手腕与脚踝被玄铁横穿钉死,嘴巴上带了一圈生锈的锁链。链条狠狠地扎入他的皮肉,肉已与束缚结合,生在了一起。

    他的头发毛躁,挂到了腰间但因为奄奄一息,发丝就只生到了那里。仿佛长发都在怜悯主人的肉身,不愿再长。

    索性是沙画,斐守岁看不清陆观道龟裂的唇瓣,还有发干的脸颊。他只能见到,三两秃鹫飞旋在崖壁上,虎视眈眈他可怜的爱人。

    “那是……?”斐守岁哑口无言。

    神捏了捏眉心,回他:“是惩罚,我……”

    “那惩罚……”

    “嗯?”

    神用余光看到斐守岁有些发白的脸。

    斐守岁不知如何开口,他趁着还能冷静,问了句:“所以,是加上了我的,对吗?”

    “……对。”

    看到陆观道低垂着头,沙画上的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印在斐守岁的眸子里。

    斐守岁失语。

    第202章 染缸

    也不知为何, 就算沙画模糊成团,斐守岁都还能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泪痕。

    那泪痕很重,落下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于是每日不停地流泪, 也只能堪堪在脸颊上汇聚成结,无法落于人间。

    无法灌溉崖壁下的那棵古槐。

    槐树葱郁, 没有血珠,没有陆观道的倒影。

    神见了, 解释一句:“那不是你。”

    “……我知道。”

    “所以,还是太残忍了。”

    神伸出手,要抹去沙画。

    斐守岁打断了她:“为何会有槐树?”

    神的手一滞:“给他念想,不想让他真的死了。”

    “……您。”真是慈悲。

    神好似能听到斐守岁的心里话, 她笑了下:“我啊,真是残忍。”

    沙画于手掌之下凌乱,重新凝聚,重新组合。

    仿佛被杀死是微不足道的, 反正都能重活,那沙子就任由神明捏碎, 不痛不痒,从不反抗。

    斐守岁看着画里的陆观道。

    陆观道就在沙的席卷中,成了落日,头一斩, 眼一闭,这般直直地坠入死亡海。

    坠入崖壁下的古槐。

    群山低语, 秃鹫长鸣, 黑石归乡, 古槐折枝。

    “……”

    神察觉出斐守岁的不对劲,启唇解释:“惩罚之后, 他就去了人间。”

    “人间吗?”斐守岁眼神暗沉,“他在人间……”

    “是,遇到了陆家,你还有他们。”

    “不知算不算幸运。”

    神上前一步,背手在沙画面前:“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话落。

    沙画变幻出新的模样,那模样斐守岁见过。

    是田埂上,小小人儿埋葬娘亲。焦黑的土,大火的余温,以及嚎啕大哭之后死一般的沉静。

    神看了眼斐守岁,便施法加快沙画的速度。

    于是,人间的一幕幕重新描述在斐守岁面前。

    甚至还有斐守岁的曾经。

    不过还好,斐守岁早已与自己和解,那老妇人的死再难挑动他的面具,至于心识。

    微微起了波澜。

    沙画旋而散,散成小小的匣子,每一个小框里浓墨重彩,春雨与清风。

    是梧桐镇,棺材铺,那个一直跟在斐守岁身后的小乞丐。是枫林旁,客栈外,斐守岁第一次与谢义山谈论。是小陆观道在大雨下替斐守岁挡刀。是在阶梯上撞到的江千念,撞碎了一袋子的现妖琉璃花。是在阖上门的那一霎那,看见的红衣顾扁舟。

    是……

    是陆观道在斐守岁陷入昏迷后,一次又一次哭皱了眼。

    还有好多好多,多到沙画反应不及,碎了又合并。

    像极了彼此的心跳。

    斐守岁晃了神,他不知神明何意,但过去历历在目。

    小乞丐、除妖的道士、紫衣的剑客和绯红的五品官员,仿佛这过眼云烟,定格于斐守岁的心识。

    而他路过他们,是擦肩也是交杯。

    老妖怪吞下心绪,秉着一口气,问神:“赤火烧了傀儡,您应该也……”

    “我知道。”

    斐守岁黯淡了眸子:“那便好。”

    “好?”

    “只怕您惩罚小妖的友人,小妖本想巧舌为他们辩解一番,但现在看来,您定是仁慈的。”

    虽无争辩,但有恭维。

    神听出来了,抱胸而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斐守岁立马弯腰拱手:“大人之言,小妖愧不敢当。”

    “……”

    神并未及回答,她看着折腰之人,想起方才沙画里蹦蹦跳跳的小斐守岁。

    终究是在染缸里游过一遭,表面变成了归顺狮王的附庸。但斐守岁的心没变,已然万幸。

    神知道这一点,她的玉镯手正想扶人,那斐守岁又言。

    “大人切莫坏了规矩。”

    “也对,”神收回手,眼神有些落寞,“槐树,你说我是不是……”

    “不是。”

    神的话没有说完,斐守岁就将其打断。

    斐守岁弯腰时,墨发垂在他的耳边,他续道:“您也说了所谓因果。既然您下凡牵扯了世人的因,那果岂能是您一人造成。”

    “……”

    “荼蘼花妖本心为救流离失所的儿童,她从未想过燕斋花会在她背后行大逆不道之事。”

    斐守岁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回冲着神说大道理。

    他的手微微用力:“但荼蘼觉得是她之错,所以她在赤火之中烧尽了身躯。可若她觉得自己没错呢?”

    神手上的玉镯,响了响。

    斐守岁又言:“小妖斗胆问您,您觉得她错了吗?”

    “错?不,她……”

    斐守岁紧绷的手松下,不知什么促使着他仰起头。

    他直了脊背,视线缓缓从神的玉镯,看到神朦胧的脸。他知道神之真容不能被窥探,尤其是创世神明,总会在身周布满薄薄的云。

    那云朵正遮蔽了神的眼睛。

    一叶障目。

    斐守岁能感受到神的凝视,是没有温度的视线,穿透过棉云,空白一片。

    神看着他:“孩子,自从你去了人间,你的这双灰白就再也没有仰望过我。”

    “……是。”

    神的容貌,斐守岁记不住。

    但斐守岁一咬牙:“我只想与您说!”

    “你说。”

    “说……”

    迟缓语气后,舌尖逃离上颚,斐守岁下定决心,“这世间万物纠缠在一起,有心者担之,无心者丢之。若有过错,人人皆是囚徒。”

    “囚徒吗……”

    神念了遍斐守岁所言,她将沙子聚拢在自己的手上,不再看向斐守岁。

    白净的色调落在术法中,神好似在思考,又好似在预谋下一步的动作。

    斐守岁惶恐,他知道神不会在意。他犹如直言进谏的御史,参了一本当朝掌权者的奏折。于是台上的珠帘盯着他,稀疏的五彩玉石后,掌权者一句话不说,一字斥责都没有。

    到底……

    心灵难测。

    斐守岁看着沉默的神,干脆自暴自弃。

    “这是小妖的一家之言,”他咽了咽,“您也与我说了,在同辉宝鉴中万物不可撒谎,我想瞒着您,也是瞒不过的。”

    神抬了头。

    斐守岁便将心中话全都吐露干净,如此就算是死了,也死得痛快:“所以这世间若要寻个干干净净,必定抽离。只有离开世间的网,才能做到所谓的独善其身。”

    神听罢,手上聚沙的术法停下:“孩子,你好像没有资格说我。”?!

    斐守岁以为是掌权者终于发威,吓得他一个扑身,全跪在地。

    “是小妖莽撞!”

    “不……”

    神拧了下眉心,语气之中带了点笑意,“你且看看你自己吧,你可有做到你所说的‘干干净净’?”

    “我……?”

    没有感知神的愤怒,斐守岁大胆地再一次望神,去望向神明藏在白雾后的眼睛。

    雾气缭绕。

    斐守岁依旧只能窥见虚无,还有……

    还有围绕在他与神身周的黄沙。

    沙子像大鹏鸟的翅膀,一呼又一呼。

    斐守岁不可避免地被黄沙吸引视线。羽翼名为沙画,它正在上演一幕,斐守岁眼熟的戏剧。

    那是叫“海棠镇槐树妖怒用佛法”,又对上“谢道士江侠客拼死护妖”的唱腔。

    斐守岁看到沙画中的自己被细碎沙砾所困,那沙也同时轻轻捆绑了谢江两人。

    至于陆观道……

    更不必说。

    见此,斐守岁一下知道了神明用意。

    神垂着眼帘,轻声安慰:“孩子,你不必怕,赤火已将傀儡烧尽,我的身上也没有了污渍。”

    “我……”

    斐守岁张张嘴,他见到神弯下了腰,伸出了手。

    那双手与玉镯手不同,与佛手不同,好似能让斐守岁感知到温度,感知一点他曾经在老妪身边驻足的暖意。

    斐守岁还有些茫然,毕竟高高在上的神,岂会俯低姿态。可他眼前一点点靠近的手,还有随手而来的云雾,都在告诉他,这里头的,定是温柔。

    温柔……吗?

    眼前闪过方才的陆观道,那个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惩罚。

    斐守岁知道不能自欺欺人,他提袍起身,微微靠后一站,复又拱手尊敬:“大人。”

    神的手滞了下:“都变了。”

    都?

    说得怕不是陆观道。

    神落寞地让术法重启:“也罢,天要下雨,我也阻止不了。”

    嗯?

    斐守岁分明记得下半句是“娘要嫁人”。

    神明何意?

    斐守岁不知。

    神笑看被一句话唬住的斐守岁,她将黄沙运转,一层层朝斐守岁围绕。

    口内说:“槐树,我已将‘本心’吐露,你可知我用意?”

    本心?

    沙子与云雾把神的身影打磨,斐守岁思索着神之言,她是何时提到了“本心”?又要让他去做些什么?

    斐守岁心中虽无法把握,但面上是一副淡然神色。

    可惜,神所见的永远是皮囊之下的本真。

    斐守岁的本真黯淡,但在一层层的树叶下,包裹着一枚不停闪耀的心。

    神打一开始就看到了,哪怕斐守岁低眉折腰,神也早看得一清二楚。

    “哼。”

    神笑了下,一步上前。

    透过黄沙白雾,神的指尖点到了斐守岁的胸前。

    那手指是轻的,接触斐守岁的心时力道又加重。仿佛是刻意为之,为了让那枚心跳脱出树叶的包裹。

    神朝斐守岁说了句,极难听清的话。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

    唇语在告诉他,神说:“孩子,你与我都跳入了世俗。难得的是你不曾污糟,而我却被人分食躯壳,”

    沙画里的黑斑。

    以及那个咄咄逼人。

    斐守岁看到神的手掌一握,在他面前握住了什么。

    “我在清醒时曾多次于幻境中试探你,但你都没有倒下。你可还记得,薛宅里那口吐红舌的女子?”

    红舌?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记起在海棠镇薛宅,雨夜竹林后,有个手捧海棠花瓣的女子在他面前头断嘴裂。

    女子裂开的嘴巴里,是一条血淋淋的舌头。舌头吐出黑发,黑发变成女子出嫁前的婚服,让斐守岁记忆犹新。

    只不过……

    只不过那一幕悄悄地藏在了斐守岁心底,直到现在神的提点,斐守岁才将幕布拉开,再一次看了个透。

    斐守岁也想起在红色之后,那抚他头顶的玉镯之手。

    第203章 天真

    如若斐守岁没有记错, 那时候赤火不曾撩拨薛宅,那神也就不曾清明。

    斐守岁想起,便回答神之言:“不光是红舌女子, 还有梅花镇的巨手幻术,我想都是您的手笔, 不会有其他。”

    神笑了:“还有,你再想想。”

    “还……”

    斐守岁一愣, 是梧桐镇的郁垒神荼!他记得那一幕日出,陆观道曾跪在地上,与神明对话。

    竟是在那时……

    老妖怪垂着眼帘,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神见状, 补充着:“郁垒神荼的长戟,池家孩子都是我所为。破庙前的紫雷与大火,难不成你与谢家孩子没有察觉?”

    是一左一右的火,是池钗花头也不回地冲入的火树。

    斐守岁与谢义山也曾怀疑, 但神明无处不在,他与伯茶又如何深究。

    只能远观, 不可亵渎。

    斐守岁微微叹息,回了一句:“未曾。”

    “当真未曾?”神的手脱离,沙子在斐守岁身边愈演愈烈,“孩子, 你……”

    斐守岁抬眸:“宝鉴之中,不可撒谎。”

    “呵, ”神冷然, “这是我的幻境, 宝鉴术法在我之下,而你……”

    顿了下。

    神不气不恼:“你撒谎了。”

    话落。

    斐守岁脑袋一蒙, 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头骨,酥痒着,在他的脑内运转。

    仙力?

    斐守岁凝眉。

    听神撂下一句:“你分明记得,还装傻充愣,故作愚态。”

    斐守岁没有回答。

    “但是你合格了,”斐守岁听到神的笑意,“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怪不得他要护着你,护得好啊,护得妙啊,没护错人,是笔不错的买卖。”

    “……”买卖。

    活生生的木头,成了铜臭。

    斐守岁依旧不言语。

    神乜了眼:“眼下他的术法也成了,你在宝鉴之中不会再有危险。”

    “术法?”捕捉到两字的斐守岁启唇,“小人愚钝,大人能否告知……”

    “镯子。”

    “镯……”

    斐守岁低头去看,正好看到自己脚踝上的玉镯。

    也在此时,神的手移到了斐守岁脖颈处,就是方才灰石佛手要掐住的地方。

    斐守岁不敢动。

    神笑道:“他的术法是你教的,你岂会看不出来?再仔细瞧瞧,就是方才贪欢之时,陆澹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

    贪欢……

    就在刚刚?

    那个斐守岁脚不沾地,泪湿衣襟的时候,陆观道居然有心思动手脚?

    不,动的不一定是手,还有脖颈。

    斐守岁跟随神的引导,手指慢慢移到胸前,他下意识掐诀解咒,却又不敢立马揭开,生怕看到了什么。

    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

    其实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只是斐守岁有些不想面对,不想挣扎。

    吞咽之声突兀,神在黄沙后注视着斐守岁。

    “放宽心,他把你视作心尖肉,宝贝得很,岂敢动你的一丝一毫。”

    “……”倒不是这个缘由。

    最终,斐守岁的手指还是带着术法落于身前。

    在神的笑意里,幻术退却之后,有一透绿的物件现在斐守岁胸前。

    斐守岁低头一看。

    心里的惊叹还未脱口,神就说了话。

    “真真宝贝,不光是脚踝与手腕处,就连脖颈上都做了标记。”

    神之手向上一移,指腹擦过斐守岁胸前的平安锁。

    玉锁叮当,神轻笑道:“也不知道这是在平衡你体内的怨念,还是在防我。”

    “怨……”

    “了然否?”指尖触碰锁声,发出清脆声响,神乐言,“这五处不正好是……”

    是镇妖塔术法限制斐守岁的地方,也是怨气最容易侵蚀之处。

    斐守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且除了脚上的玉镯,这脖颈与手腕都是在……在两人结合后出现……

    倏地。

    晚霞之红从斐守岁的锁骨处蔓延,如得了春雨的爬山虎,一点点肆意上他的耳根。

    神看到了,抿唇不搅。

    斐守岁:“这……”

    “这?”

    这脚踝上的玉镯是否说明,在镇妖塔时两人就有了床笫之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斐守岁立马打消这个念想,只与自己道:“凑巧罢了,说不准是为的怨念,对,怨念……”

    因长时间住在死人窟,斐守岁体内积累了怨念,这也是他点魂的意义,通过点化冤魂进而带走他身上一部分的怨气。

    虽成效不大,但胜在稳健。

    斐守岁想着想着,不自知皱起好看的眉眼,脖颈与手腕尚能解释,可脚踝呢?自他死人窟出生起就有的东西,除却上面的猜想,已无其他能解释的可能。

    镇妖塔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观道又为何要……罢了。

    斐守岁耳边的透红仿佛被凝固,他秉着心绪,假装不在意道:“小妖觉得此术无甚用处。”

    “哦,是吗?”

    神却执意要揭开最后一层体面。

    见神笑眯眯地将手往上移动,那手掌在斐守岁面前一旋,拟作掌握之姿,隔空擒住了斐守岁的脖颈。

    “你闭上眼静下心,感受。”

    “感受……”

    斐守岁的眼神掠过玉镯之手。

    玉镯与他脖颈上的玉锁,似乎是同一种石料。

    五彩之石,借光翠生。

    斐守岁所认识的所有人与妖里,能与面前之神扯上干系的只有陆观道。

    陆澹啊陆澹,你究竟想做什么。

    斐守岁歇了眼帘,有一股仙力从神的手掌而来,如丝绸一般,卷住了他的身子。

    飘飘然。

    悠悠然。

    斐守岁竟然就起了困意,昏昏欲睡。

    神见罢,唤了声:“槐树,在宝鉴中还是清醒着好。”

    “我,”斐守岁努力要睁眼,但困意如潮,“大人,您这是故意的……”

    神不喜不悲:“你累了,休息吧。玉镯的事情就算你不想知道,镇妖塔也会告诉你答案”

    玉镯?

    完了,神的手离开了斐守岁。

    斐守岁清醒的脑子,却再也抬不起眼皮,只能眼睁睁见着黄沙拖拽他的身子。

    让那长了爬山虎的槐树往地面融去。

    斐守岁哽咽声音:“小人不明白。”

    “嗯?”

    “小人已猜到后续,为何还要在宝鉴之中蹉跎光阴。”

    神一顿,停下脚:“谁说你都猜对了。”

    “什么……”

    “这谋划,这过去,如若都像你这般猜测,岂非无趣得很,”神掐诀之手背在后腰,蛇尾甩了甩,“难道破牢者就是白蛾妖怪吗?”

    “不……”不是燕斋花,又能是谁?

    斐守岁想要伸手,身子骨却不断地往下陷,仿佛一脚踩入了淤泥里头,怎么用力都挣脱不了。

    他感知着仙力,可仙力并不温柔。

    拖拽的力气变成一只只白骨手,从地底拉住了斐守岁的赤脚。

    斐守岁不得不回身看,那白森森的骨头,咯吱咯吱地笑。

    一瞬间,斐守岁想起了原始部落的族人,他甚至笃定这拉着他不放的,就是他们。

    斐守岁想蹬一脚,但那夕阳下血满大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下不了手。

    于是越拖越深,连手都无法握住黄沙,斐守岁与冤魂一起沦陷。

    陷入,无底的宝鉴之中。

    宝鉴里,暗沉无光。

    斐守岁仰起头,头顶的光圈肉眼可见地缩小,他知道神在外面,他也知道所有的一切看似是他的选择,实则都有神明推波助澜。

    而他,每每身不由己,无法反抗。

    不甘的情绪漫开来,斐守岁控制不住,他咬着后槽牙,舌尖抵住上颚,试图将那愤恨咽下去,一点点消化。

    可。

    可无尽的黑在包裹他,他怎么也无法逃离。

    既如此,逃不掉了。

    斐守岁张开嘴,趁着口舌之快,狠道:“您为何不想想那个‘忤逆’您的陆观道!”

    神的身影一顿。

    “他宁受刑罚之苦也不愿回头的原因,您可有想过!”

    说出了口,很干净,没有脏字。

    却让愈走愈远的神,猛地回身。

    玉镯声响,饰品丁零。

    斐守岁轻哼一声,他的目的达成了。看上去挠痒痒似的反抗,却将神内心的钉子扎得更深。

    他苦笑着偏偏头,身边的温度逐渐降低,他缩起身子,这回的话,他说给了自己听:“倒不是遇到你才有的因果,倒是从一开始就逃不掉了……逃不掉,怎么办好……”

    想起陆观道的眼泪。

    斐守岁断了话:“哼……爱哭鬼。”

    体温在下坠之时骤减,斐守岁抱住自己的双臂,试图挽留些温存。

    太冷了。

    坠落到幻境之中,犹如薄冰碰撞湖面。

    斐守岁在沙子的席卷下,变成沙中幻术——一块亮镜。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碰撞结了冰的湖面,然后裂开碎开,顺冰面的缝隙而下,融入冷湖。

    神于湖边,冷冷地看着斐守岁碎成一片又一片。

    “真冷啊,”幻术中的神呼出一口热气,“这么冷的天,你该多穿一点。”

    斐守岁:“……”

    “你与他都不该顶撞我。”

    神轻笑,她眼前的云雾慢慢解冻,露出一双与陆观道一样的丹凤眼。

    丹凤眼,左边是空广荒原的深绿,右边是无尽大雾的灰白。

    就像两面本该相同的世界,却被硬生生分开,在隆冬之际,成了天上地下。

    斐守岁在湖水中也见到了,还没来记得看清。

    神又说:“世人何样,我何样。世人冷漠,我只会比他们更加不近人情。”

    热气铺在冬日的雪地上。

    不知何时,幻境的黄沙散去,凝成雪原白桦林。

    斐守岁就被桦树包裹的湖面所困,只能看到神的虚影。

    神说:“若是我的‘本心’要牺牲许许多多的凡人,槐树妖,你说我该继续吗?”

    什么……

    “凡人多天真啊,我不过随手在洪涝中救了他们,他们便感激涕零,响头磕得能出血。出了血还不够,他们捂着脑袋还要可怜巴巴地去供奉牌位,认为这样天上的仙官就会更加垂怜。”

    神的脸面开始虚焦,与斐守岁吐出的气泡一起打散。

    斐守岁说不了话,意识还在下沉,沉入满是骨骸,满是淤泥的水底。

    神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你也是,你与他们一样,都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梦。”

    幻梦……

    那个在斐守岁面前笑如昙花的神。

    就像大梦未醒。

    斐守岁咽下一口冷透的湖水:“都是假的……”

    “哼,非也,”神的幻术困住了无法飞翔的白鸟,她道,“笑者是我,施术者也是我,不过你不该全信。”

    “信……?”

    斐守岁开始涣散意识,眼前飘过人间的所有。

    是谢义山与江千念拉住他的手,试图将他拉出湖底。

    是顾扁舟于冰面上施法,一抹绯红被蓝水泡烂了颜色。

    还有陆观道。

    陆观道去哪里了?

    斐守岁吞下数口的冷,眼睛一翻,昏迷过去。

    第204章 醉酒

    醒来前。

    斐守岁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湖面被什么东西打碎, 而那个视天地万物为刍狗的神在一声巨响下,炸成了银屑。

    银屑铺散一片,在冬日暖阳里, 格外突兀。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的声音,还有男子。

    说着什么。

    “小娃娃, 你这下是真的忤逆了!你可别再——喂!!!”解君故作惊慌。

    “解大人,你劝不住他的!幻境相连的人数有限, 大人快拉他一把!”江千念。

    “我倒觉得……”

    “你觉得什么?谢伯茶,你也不拉着点!”

    “小娃娃……啊不,现在应该叫他陆观道,此举甚妙。”

    “……???”

    又是一声巨响。

    但斐守岁已经沉底, 再也飘不上去。

    耳边还有陌生的交谈。

    “神君大人,这同辉宝鉴真的是月……”

    “要是如此,我们……”

    月?

    月上君?

    斐守岁被水压到禁止了思考,声音还在继续。

    “此事待会再议, 先把陆观道捞起来。”

    捞?

    “那、那……”是江千念的声音,略有颤抖, “这蛇尾,这鳞片怎么办……”

    “不必担忧,是幻术。我们只捞陆观道一石就好。”

    “我兄长说得对,要是女娲娘娘真生气了, 我们哪能来这儿?”解君搭上孟章肩膀,“尽管放心去做吧, 有人给你们兜底。”

    谢义山:“所以……?”

    “谢伯茶, 你难道不知‘人’心难测吗?还敢揣摩什么。”

    有靴子踩在布料上的声音, 斐守岁在水底,依稀看到一身浅绿的衣裳。

    那衣裳似乎也注意到了视线, 微微一愣。

    说道:“别多想了,带陆观道回去。若是闯天庭的主角半死不活,你们去了也没用。”

    “等等!”是谢义山,“这么说神君您……”

    孟章回转过身,背手叹道:“不管是姓‘解’,还是‘谢’,都是蠢货。”

    “什么啊!”

    解君跺脚,“不就是开了后门让两块石头和一个纸偶进屋,你有必要斤斤计较到现在!”

    “……”后门?

    斐守岁甚至能联想到陆观道猫着腰的样子,定是小心翼翼,压低眉眼。

    轻笑一声。

    孟章又说:“哼,既如此,为何不光明正大。”

    “光……”解君哑了声嗓,随后立马,“不早说!”

    话落。

    意识旋转。

    冰面的身影渐渐打糊,声音也在远去。

    斐守岁捂住嘴,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该他看到的东西看尽了,那么接下来,他要遵循神的意思去往别的地方。

    至于这湖,这幻术……

    斐守岁吐出一串气泡,冷水束缚他的身躯。

    罢了,陆观道想做什么,他又阻止不了……不,他甚至在期待,期待着冰上友人,用大网捞上他浸湿的躯干。

    于是。

    抱住双臂,槐树再一次坠入镇妖塔。

    去镇妖塔寻一段丢掉的曾经。

    ……

    被人强行带离,又硬生生地塞入,斐守岁晕得昏头转向。好不容易借着身躯摸到柔软的物件,还没缓过神,就听到耳侧不属于他的呼吸。

    燥热、悸动还有急促。

    什么动静?

    但身躯不受斐守岁控制,斐守岁再怎么清醒也无法改变。

    只听那呼吸说道:“大人您喝醉了……”

    喝醉?

    斐守岁狐疑。

    那人又说:“大人松手……!”

    重物倾倒之声,压在斐守岁身边。

    斐守岁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您真的喝醉了,我去煮醒酒汤……”又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

    话还没说完,斐守岁的手好似是拉住了那人衣角。视线终于迎来一丝光亮,是红烛摇曳,半遮半掩的幔帐,还有一个斐守岁无比熟悉的脸。

    陆观道。

    他看到陆观道微醺的脸,以及床榻边空空垂摆的酒壶。

    但这样的清明不过一瞬,又立马模糊。

    这身躯确实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斐守岁得出这个破天荒的结论,毕竟他在人间从不满饮贪杯,仅是小酌,不失风雅。

    那岂会……

    斐守岁咽了咽。

    身躯带着他的手,牵住了陆观道。

    哦,这个时候,陆观道已经长大成人。

    斐守岁想着想着,身躯开了口:“别走……”

    嗯,一切正常。

    “你若是走了,我再犯病,可就麻烦了。”

    犯病?

    记得是喘病,倒也无甚逾矩。

    “可是大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模样,从朦胧中出现,他说,“大人您先把衣裳穿好。”?

    斐守岁掐断赞同。

    身躯却言:“你伺候我这么久,难不成忘了我这衣裳,还有这锁链……”

    指腹点在脖颈处,一阵低鸣冲击了斐守岁的心魂。

    斐守岁皱着眉听。

    “还是说你真忘了?”头轻摆,墨发落在软榻上。

    就算是糊成了一片白雾,斐守岁都能看到陆观道煞红的耳根。

    倒是没变。

    斐守岁等候接下来的故事。

    身躯果真如他所料,借力拉了把陆观道。

    陆观道被迫向前倾倒,但又用力支住身体。肉身还未碰触,长发先行一步,掠过身躯有些泛红的指尖。

    两人靠得很近,心跳与挣扎都能交融。

    身躯言:“我没喝醉。”

    斐守岁:“……”

    身躯又说:“你不许走,不许煮什么醒酒汤!”

    那酒气似乎冲到了陆观道。

    陆观道微微往后仰身:“大人,您真的……”

    突然就不说了。

    晕白的视线,斐守岁无法看清陆观道的表情,怎就不说了?

    一阵冷意忽地窜上斐守岁的身子。

    身躯眨眨眼,没管那冷:“说话啊。”

    “……大人。”

    陆观道这回没有后退,他俯下身,将斐守岁堆积在小臂处的衣裳拉起,然后又严严实实地替斐守岁扣好扣子,盖住春色。

    “靠。”斐守岁。

    陆观道撇过头:“大人,我去打水。”

    “打水?”身躯含含糊糊,“做什么?”

    “夜深了。”

    “嗯,我知道。”

    “……所以,大人要净面之后才能入睡。”

    身躯却没有松开手,他趴在榻上,撑着脑袋:“那你呢?”

    “我……”

    看到身躯的手从袖口绕到陆观道掌心。

    那时的手掌还没有厚茧,就是大了些,以及做活计留下的印痕。

    蜻蜓点水似的,指尖点了一下,又点了下。

    身躯道:“你要去哪里?”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思考些什么,他总觉着接下来的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先前,就是在梅花镇之前。那车内喂酒的时候,神志不清的陆观道提到过“喝酒”二字。

    喝酒……酒……

    莫不是现在?

    斐守岁心识一震。

    那陆观道已然被身躯拉着半跪在榻上。

    视线逐渐清晰,斐守岁便看着自己躺在陆观道怀里,说:“无用之材,你说……你说见素是不是忘了我?”

    “不是。”

    “可自从你化形成人后,他就再没来过镇妖塔,”身躯抓着陆观道的手,一捏一捏,“我倒觉得,是他在避着你。”

    “我……”

    “是吧。”

    捏的力道不大,就像玩累的稚童朝着亲昵之人撒娇。

    身躯含糊不清的语调,挠得陆观道心底发痒:“他就是在避着你,谁叫你总在我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呢。”

    “大人你醉了。”

    “我没醉。”

    身躯反驳着,他伸出手去够陆观道的长发。

    可陆观道凑上前,他那双好看的墨绿色眸子,就跟随动作,落到了身躯的手心。

    眼睫一簇,宛如夏日树荫。

    身躯弯了眉眼:“真好看。”

    “……”陆观道下意识蹭蹭手心。

    身躯觉得痒,轻拍陆观道脸颊:“听话些。”

    “是……”

    陆观道的手本想揽住腰肢,却停在空中,落寞地收回。

    垂着眼:“大人该安歇了。”

    “我不。”

    “大人若不起,明日恐怕要睡到五更天。”

    “五更天?”身躯冷哼一声,“镇妖塔又不见金乌,何来几更天的说法。”

    “……”

    陆观道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上嘴,任由身躯的手指捏他的脸颊。

    动作从轻到重,捏得痛了,陆观道也不吭声。

    “你……”身躯若有所思。

    陆观道压低声音回:“大人?”

    “我想喝酒,你去给我拿酒来。”

    说罢。

    手从脸颊旁离开。

    陆观道还未挽留,身躯就坐直了脊背,带着斐守岁的视线,转过。

    哗啦啦。

    长发挂在肩头,宽衣又泄。

    身躯却满不在乎,笑着勾住陆观道的手指:“就是海棠花酒,你且拿来。”

    海棠花?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沉默。

    身躯恼了:“磨磨唧唧!”

    “是。”

    被一推搡,陆观道只得起身,稍稍整理衣袖,朝一旁的小柜走去。

    斐守岁的视线随着身躯移动,他看见了陆观道。

    同时。

    他见到原本四不透风的小屋,开了一扇暖窗。

    窗户微阖,窗格子考究,而本该深黑的窗外,却有一枝海棠花探入。

    海棠花盛放,流出难以捉摸的幽香,就像满园的春,试图唤醒装睡的人。

    是何时开的窗子,何时种的海棠?

    斐守岁记得北棠说过,说要给他带些海棠花种,只是没想到棠花已开。

    开得悠然。

    陆观道拿酒的动静不大,也就让斐守岁注意花瓣,注意窗外是否还有别的生机。

    真是稀奇。

    没有金乌,没有养料的高塔,还能看到浅粉的晚春。

    直到酒入杯盏,身躯才转过身,将自己与斐守岁的意识一起,靠在床栏上。

    陆观道把酒盏递去,身躯没有接。

    斐守岁不解。

    身躯便用脚趾勾了勾陆观道的腿腹。

    “喂我。”

    斐守岁:“……”

    陆观道照做了。

    只见人儿俯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弯腰。酒水在杯盏中摇晃,洒出几滴,湿了他的指节。

    身躯看了眼:“倒这么满作甚。”

    “想着大人嘴馋。”

    陆观道垂眸。

    身躯哼了声。

    随后。

    是斐守岁不敢相信的一幕,乃至让他红了耳垂,颇有些不敢直面。

    第205章 同眠

    但由不得他。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握住他的肩膀。两人的距离被一点点收拢, 如绳索,牵引在一起。

    温热的手掌碰触肌肤,试图穿透皮囊般靠近。

    陆观道拿着酒杯, 略有些担忧:“大人,您真的……”

    身躯听到, 不爽地拍了下陆观道:“废话真多,听命就是。”

    “好……”

    陆观道凝眉, 眼神硬生生飘到一旁。

    这番面貌,斐守岁不久前才见过,一模一样,就连红透的耳垂都如出一辙。只是那人的心魂浑身都是斐守岁的牙印和爪印, 面前这个……

    想着想着,有吞咽之声。

    等到身躯用手握住陆观道的腰时,斐守岁才反应过来。

    老妖怪心里骂了一句,这身体不受他控制也就算了, 怎么那时候的自己……

    就这般……

    酒水顺着杯盏倒入。

    斐守岁能感触到热烈的酒,正在身体里流淌。

    身躯仰长了脖颈, 若非锁链煞了风景,不然这皙白定比酒更甜。

    喉结滚动。

    身躯有些支撑不住,他抓着陆观道的手腕,晃了晃头。

    陆观道立马停下。

    “大人?”

    身躯却一歪, 醉意更甚,连着斐守岁都受到了影响, 温热了头颅。

    “大人还是别喝了。”

    眼见陆观道要将剩下的拿走, 身躯倏地拉住他。

    摇头晃脑:“你难道不怕我、我……”

    “嗯?”

    “我, 嗝。”

    “……”

    陆观道好似叹了口气,还是把酒盏放到一旁, 上前抱住了醉醺醺的斐守岁。

    身躯虽然醉了,但斐守岁留了一丝清醒。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拍他的脊背,又十分之贴心地为他擦脸换衣。

    简直是一个老妈子。

    但身躯并不配合,时不时捏一把陆观道的脸,时不时赌气踹一脚陆观道的小腹,硬生生将两人相处的时间拉长。

    最后,陆观道落得个气喘吁吁,细汗淋淋,而斐守岁则衣衫敞开,墨发凌乱。

    斐守岁:“……”

    陆观道憋红了脸,咬着牙般撕扯一句:“大人您……您该歇息了。”

    可那个罪魁祸首不以为然,明明胡乱了思绪,却还用脚背蹭一下。

    钩住陆观道的腰封。

    那衣裳是身躯缝的。

    身躯笑一句:“歇息什么,我还想听你说话呢。”

    “说,”顿了下,陆观道挪开身子,“说什么?”

    “你别和我装傻,”

    身躯又踹了脚,嗔怒道,“我让你洗衣晾晒,你倒好,拿着我的旧衣不知做了什么。”

    此话落。

    羞赧以飞鸟的速度覆盖陆观道的脸颊,近乎是疯狂的颜色,霸道着脖颈与耳背。

    陆观道本就说不清话,被这一堵,更是支支吾吾。

    “大人,我、我以为那件……”

    “嗯?”斐守岁跟随身躯,脚掌踩在陆观道胸前,用后跟压了压,“你想解释?”

    “我……”

    陆观道低下头,却见着斐守岁挂了锁链的脚踝,他一下黯淡了眼眸,说的话也不再疙瘩,“是那件衣裳旧了。”

    “旧了也不是你……!”

    调侃之言未落,陆观道猛地拉了一把斐守岁。

    身躯本就醉着,拉扯后瞬息就失了意识,脑内空白一片。

    可斐守岁还有理智,他尚不敢忘,陆观道就是这般拉过他的腿,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等到身躯反应过来,陆观道那厮已然压在他身上。

    两人凝望。

    墨绿的颜料倒入灰白浑浊的大雾,仿佛倒的不是冷酒,而是陆观道炽热的魂魄。

    身躯:“……你。”

    陆观道吞下胆怯,他的指腹贴在斐守岁脖颈的锁链上。

    低鸣。

    警告。

    身躯皱眉:“过了。”

    “大人,”热气缓缓,“这锁链……”

    “锁链?”身躯并不在意,“你少时就问过我,我也回答了,不是吗?”

    “我知道,您说您习惯了。”

    “既然知道,”身躯转过头,试图推开陆观道,“起身,别压着我。”

    但人很重,推不动。

    “……”

    身躯被这番折腾,酒意也散了大半。随之,黏糊的汗液,还有零散的墨发,告诉他不能再闹了。

    可……

    陆观道不起身。

    身躯眨眨眼:“女娲娘娘的补天石想对囚牢之妖,做什么?”

    “我……”

    “嗯?”

    “我……”陆观道咬牙。

    肉眼可见。

    一滴泪珠从陆观道的眼眶里生出,毫无征兆地湿了斐守岁的眼眉。

    哭了?

    “你……”这回轮到身躯疑惑,“为何哭了?”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不过一会,就如海棠花酒再一次浸泡斐守岁的脸颊。

    身躯愣了半晌。

    斐守岁也不知陆观道在想什么。

    结果那落泪之人,说道:“对不住,让你……”

    “?”

    身躯还不懂陆观道哭的原因,但斐守岁猜到了。

    斐守岁叹息一气,还能是何事,便是那方才部落的过往。守岁猜测陆观道已经知道那段过去,而他自己……

    也罢。

    身躯不明所以地伸出手,用指节擦去陆观道的眼泪,声音柔和不少:“难不成你在外头惹了祸事?”

    “我、我……”

    “那只白狐狸给你添麻烦了?”

    花越青?

    那时候花越青已经到了镇妖塔。

    斐守岁捕捉到这个细节。

    听身躯续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小爷,能说通他的只有这个世道。”

    “不是他……”陆观道吸了吸鼻子,“是、是你。”

    “我?”

    身躯的手放下,“是我今日多喝了几杯?”

    陆观道摇头。

    眼泪还在落,像晚春的暴雨,闷热烦躁。

    斐守岁郁闷地听着抽泣之声,身躯也有些耐不下心。

    “那你要与我说清楚为什么哭,”身躯安慰稚童般,“不然问题永远都解决不了,拖啊拖,不就滚成了雪球。”

    “我知道不能拖……”

    陆观道咬着后槽牙,“不能再拖了。”

    “什么?”

    身躯没有明白,他见陆观道这样讲不通话,心也烦了,想从陆观道身下离开。

    脚掌轻踩陆观道。

    身躯言:“那等你想好再与我说,我累了要休息。”

    “休息?”陆观道抬头。

    “对啊,”身躯笑了下,伸手揽住陆观道的脖颈,在陆观道耳边,“你不是一直劝我早睡吗,现在如你所愿,你不开心?”

    “是……”

    近在咫尺。

    陆观道不敢妄动,但锁链刺目,灼烧着他的眼睛。他咽下痴心妄想,依旧没有从斐守岁身上离开,反而抱住了斐守岁。

    “大人,”唤了声,“今晚让我留在您身旁伺候,可好?”

    “今晚?”

    陆观道点点头,头发蹭着斐守岁,眼泪湿了肩窝。

    触到泪水,身躯以为是陆观道心中郁结,他知此石来历不浅,又在人间拉他走出荒原。

    算得上曾经的挚友。

    身躯便同意了,即使他习惯一人安眠。

    “随你,不准吵我。”

    “好!”陆观道倏地起身,眼泪粘在他的眼尾与睫毛上,“我……”

    看到乱成一团糟的床榻。

    陆观道不知从何开口。

    身躯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他扯了一把衣衫,干脆不想收拾:“睡了。”

    “等等!”

    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大人,还是……”

    “不要。”抽回袖子。

    “可是大人!”

    “怎的了?”身躯回身,才发现是他自己压到了陆观道的衣袍。

    衣袍因为被他压在身下,让陆观道抽身不得,甚至开了扣子。

    看到陆观道结实的身姿,身躯略有些烦躁。

    “啧。”

    极不情愿地挪了下。

    陆观道立马抽出。

    气氛陷入无比的尴尬,但好在陆观道给自己找了事做。

    就在渐渐平缓的呼吸里,斐守岁眼前一片漆黑之时,有极轻极轻的收拾声。

    轻到比不上心跳。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停了,随后是被褥翻动。被褥折了折,又有什么从褥子下伸出,一下就抱起了斐守岁。

    斐守岁愣了会,便猜到了陆观道的心思。

    而身躯也被吵醒,只是装睡。

    虚眯的眼睛,让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抱着他,将他移到了一边。

    那人儿熟练地整理,让身躯忍不住笑出了声。

    募地。

    陆观道仰起头,看到身躯缩着身子憋笑。

    “大人,对不住,是我动作……”

    “无妨无妨,”斐守岁跟着身躯的笑意,“只是觉得你……”

    什么呢?

    身躯断了话。

    陆观道歪歪头。

    “我?”

    “咳咳,”身躯咳了下,佯装道,“有些太较真了。”

    “折被子也算较真?”

    “……”

    身躯听罢,干脆坐起身。

    衣襟在动作间滑落,他侧着头,用墨发遮盖白净臂膀。

    “算是。”

    陆观道所见这一幕,有些失神。

    身躯又说:“你早些睡下吧,不必整理褥子了。”

    “我?”

    “是。”

    陆观道移转视线,看向地板:“那请大人等等,我打地铺。”

    “你……不必,”身躯笑着拍拍一旁棉枕,“你与我同眠。”

    “……?”

    看到呆住的陆观道。

    身躯弯着眼眉,回说:“监牢水汽重,你若是睡在地上,明天保不齐腰酸背痛。”

    斐守岁:“……”

    这算什么?

    身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之言,但是斐守岁只能想到一词,叫做“引狼入室”。

    那陆观道呆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痴愣愣地起身,说道:“那好,我、我去搬新的……不对,我?”

    他的手指指向自己:“我吗?”

    身躯笑了:“不然。”

    “大人当真?”

    “嗯,”身躯耸肩,“夜已深,且安眠。”

    “我……”

    陆观道还在支支吾吾,犹豫不决。

    身躯便说:“我昨夜犯了病,今儿又喝了酒,一个人不放心。”

    “哦哦!”

    陆观道这才找到个合理的解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垂下头,黑发也就跟着垂摆。

    斐守岁仿佛能看到陆观道颤抖的心脏。

    心脏在跳动,有血液一股接着一股。

    于是。

    陆观道说:“那我就不睡了。”

    “什?”

    “大人若是害怕,我就坐在大人旁边,也不点烛,随时等大人叫我。”

    身躯沉默。

    “……愚钝。”

    第206章 啃咬

    可不管陆观道怎么推辞, 他最后还是被斐守岁笑着拉到了床上。

    同榻而眠。

    可怜了陆观道,僵硬身子完全无法入睡。

    好巧不好,斐守岁也困意全无。

    两人虽同处一榻, 但时间与年岁均在平行线上。

    一旁过去的陆观道因为紧绷着,呼吸格外的重, 而他时不时转身,又转到一半停住, 就好似一幕没有声音的默剧。

    人儿生怕斐守岁醒来。

    斐守岁与身躯:……

    罢了。

    身躯的想法同斐守岁如出一辙,开口言:“睡不着?”

    声音刚出,陆观道就猛地抖了下,蔫巴巴地回:“大人, 我吵着您了?”

    “不算。”

    “那就好。”

    陆观道默默地将脑袋凑上前,借着夜明珠的一点微光,他看到斐守岁。

    一幅困倦的美人图。

    看得有些失神,竟脱口而出:“您真好看。”

    身躯显然没料到这一句:“哦, 还有呢?”

    差点忘了,陆观道这厮也喝了不少酒。

    眼见陆观道涨红脸颊, 说得愈发没有章法:“我是说,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连下面监牢的白狐狸都比不上您。”

    身躯却不以为然:“你是瞎了。”

    “不,我没有!”陆观道在被褥里抓到斐守岁的手, 他将那手儿贴在自己胸前,“大人您听。”

    是心跳。

    透过薄薄的亵衣, 同感了斐守岁的手掌。

    还在加速。

    身躯眯眯眼:“然后呢?”

    “然后?”

    “是啊, ”身躯挪到陆观道面前, “你说了讨喜的话,总得要点什么才对。”

    此话把陆观道问蒙了, 他眨了眨眼:“我只是把心里头的话说了出来,别无其它。”

    “心里头?”

    陆观道也靠近,近乎能细数睫毛,他道:“是我心里的话,绝不作假。”

    “是吗。”

    身躯摆出一副客套的脸面,他将手从陆观道心上抽离。

    转念,指尖于陆观道侧脸垂落:“我看你才是那个喝醉的。”

    “我是喝了点,但不过半壶。”

    “半壶确实不多。那你觉着酒水,可暖身?”说这句话的时候,身躯打了个哈欠,复又撩开长发。

    墨发随意铺在斐守岁的额前,很乱,如水中藻荇,银亮出夜明珠的冷光。

    陆观道见了,视线总止不住地停留:“酒是冷的,不暖。”

    “不暖吗,”身躯半阖眼帘,“那这囚牢也暖不到哪里去,还是睡吧。”

    “大人!”

    陆观道忽地唤一声。

    身躯皱眉睁眼:“嗯?”

    “大人我睡不着,我要不……”

    言未尽。

    陆观道的话被斐守岁的指节堵住。

    那指节轻按陆观道唇瓣,唇瓣柔软又温热,还有些甜丝丝的海棠花香。

    花香顺动作流连在指尖,勾住了斐守岁的意识。

    斐守岁也觉得有趣,又轻轻按下陆观道的唇珠。大抵唇珠是碰不得,这样毫不费力地按动,让陆观道倏地放大了瞳孔。

    陆观道抿唇不得,往后已没了退路。

    身躯笑说:“太安静了,别说话。”

    “……”陆观道暗了神色。

    身躯看了眼不说话的闷子,他正要抽离,那闷子立马抓住他的手。

    手被轻拿轻放,放在了陆观道自己的眉心。

    身躯:“做什么?”

    “大人摸摸我。”

    “哦,好,”身躯不明所以,随便薅了一把陆观道的乱发,“这样吗?”

    陆观道点点头。

    “为何要我摸你?”

    身躯起了丝怀疑,就算陆观道在他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他还是不愿轻信面前的石头。

    从不推心置腹,只因为早被人骗了千年。骗他的那个叫见素,而面前的这个又与那骗局有关。

    身躯笑意不达眼底,侃道:“皮痒了就去擦身。”

    陆观道却不解释,颇像一只巨犬,将自己蜷在斐守岁的掌心下:“大人那日说的,我都记着。”

    那日?

    斐守岁有了精神。

    听身躯回答:“唔,是我打你的那天?”

    打?

    陆观道颔首:“是。”

    身躯轻笑:“你倒是斤斤计较。”

    “并非!”陆观道仰起头,浓绿从他的眼瞳中冒出来,“是我起了小孩脾性,不然怎会让白狐狸有机可乘。”

    怎么又和花越青扯上了干系。

    斐守岁与身躯一同去看,他看到陆观道可怜巴巴的表情。这是陆观道惯用的手段,斐守岁为这副脸面吃过不少的亏。

    但此情此景,身躯不动心,斐守岁自也不动。

    陆观道还在卖力地装作可怜:“大人,您再摸摸我。”

    一折不成,便再翻一翻。

    斐守岁显然被陆观道的计量捉住,心内笑骂:……该死。

    可身躯毫无波澜,他的手很是敷衍地揉了一把:“我看你还没有长大。”

    “我长大了。”声音嘟囔。

    海棠花香溢了出来。

    陆观道的手扣住斐守岁,那双墨绿眸子在逃避身躯的视线,却被斐守岁看到了。

    奇怪。

    有些不对劲,总感觉哪里文不对题。

    斐守岁俯瞰乖顺的石头,鼻尖却闻到愈发夸张的花香。

    花香?

    只记得窗户微阖,海棠花香却有,但怎会如此浓烈?

    不对劲。

    太不对了。

    斐守岁已然察觉异常,身躯却还只是狐疑面前的陆观道,说:“你今日很是反常。”

    陆观道明显一愣:“大人?”

    “换作以前,你不敢靠近我身,”手掌顺动作而下,捏了把陆观道的耳垂,“今儿是怎么了?”

    海棠花香爬上身躯的肩头。

    身躯仍旧没有发现。

    陆观道便温顺地回话:“喝了酒。”

    “……”骗谁?

    身躯挑眉。

    陆观道愈发心虚:“我从来没喝过酒,这是第一回。那杯盏里的酒是大人倒的,大人您不记得了?”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藏不住。

    身躯默了片刻:“是我倒的,但我都醒了酒,你岂会……”

    陆观道渴求似的眼神未退,盯得斐守岁与身躯心里发毛。

    啐了句:“别这样看我。”

    “呜。”陆观道咬唇低头。

    斐守岁:装什么。

    身躯:“你究竟想做甚?”

    手掌终是离开。

    陆观道没了遮掩的东西,那脸上一抹酒色红晕一览无余。

    斐守岁:戏还做全了。

    毕竟海棠花香已将他与陆观道两人包揽,一丝一毫的余地都没有留。

    身躯看着陆观道的眼睛:“这镇妖塔你我都逃不出去,你要是不与我说清楚……”

    手放到陆观道肩头,用力捏了下。

    陆观道歪歪头:“大人,您不是说要安眠了吗?”

    “什么?”

    海棠花香抱住身躯的后颈,身躯这才反应过来。

    但挣扎已经无用,身躯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回归平静,因为他与斐守岁没有在花香之中察觉敌意。

    甚至连侵占之心都没有。

    身躯冷冷地看着陆观道,看着那个仰头又装乖的黑石:“你最好是为了让我安眠才……”

    一个哈欠。

    “大人您累了,”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蹭了下,“明日醒来,大人不会记得此事。”

    “……你?”

    “大人放心。”

    “呵,放心?”身躯努力撑着眼皮,冷笑,“难不成我还得感激涕零?”

    “不必,”

    陆观道的唇瓣贴在斐守岁的掌心中,虎牙划过软肉,激得斐守岁头皮发麻,“大人您先睡吧,有个好梦在等着您。”

    “……好梦?”

    身躯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花香如海浪,裹挟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的手还被陆观道拉着。

    得寸进尺的人儿,从亲吻,变成了啃咬。

    一个牙印落在手上时,本困倦的斐守岁实在没有忍住,骂道:“陆观道,你属狗的吗!”

    几乎同时,身躯也被咬醒,使劲朝那只巨型犬踹去。

    但脚掌被陆观道接住。

    身躯:“……”

    陆观道的呼吸靠近,海棠花香愈来愈夸张,惹得斐守岁昏昏欲睡。

    “大人?”陆观道轻声唤,“大人您睡了?”

    身躯是睡了,但斐守岁还留有一丝清醒。

    斐守岁开不了口,只好心里暗暗地骂:“这厮的脾性真是没变过。”

    陆观道又试探般:“大人?”

    “……”

    “终于。”

    终于?

    斐守岁不解。

    便在混沌之中,感受到陆观道的气息。

    陆观道将斐守岁揽入怀中,开始自言自语:“大人,我就进去一会儿,您别生气。”

    进去?

    去哪里?

    斐守岁还未思考前往何方,陆观道的手就探入了他的后颈处。

    那手抓住束缚锁链时,斐守岁跟着身躯颤了下,随即便有低鸣与咒骂从锁链里传来。

    阵阵不停。

    斐守岁听着难受,但陆观道还握着。

    陆观道似乎也在承受锁链一部分的术法,从两人触碰的肌肤中得知,此时陆观道定然冒了虚汗。

    不然何至于黏糊了斐守岁的臂膀。

    陆观道低声言:“大人,锁链难解,您就放我进去吧……”

    锁链?

    话落。

    海棠花香捂住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朦胧的光亮都看不到了。

    陆观道:“咬手还不够吗?”

    嗯?

    陆观道又轻咬手腕。

    斐守岁:何门何派的术法非得咬人手心?

    陆观道又说:“月老伯伯难不成框我?”

    斐守岁:哦,怪不得。

    陆观道:“奇怪了,说是‘亲一个就好了’,为何进不去心识?”

    心识?

    等等,为何是亲一个??

    斐守岁一时间琢磨不透这句荒唐话,陆观道显然没有意识到月上君交代的不对之处。

    陆观道喃喃:“不管了,先试一试,总能成的。”

    话落。

    海棠花如慈母,将两个孤独的魂魄牵引。

    陆观道施法的动作斐守岁没有看到,可是那柔情似水的灵力出现时,斐守岁便知,这术是成了。

    且这术并非陆观道的手笔,也并非陆观道能使用的。

    看来月上君交了不少东西。

    渐渐。

    陆观道狗啃似的从手腕一路咬到了肩窝。

    斐守岁:……

    这术法好似不大正经。

    陆观道笨重的动作,咬得斐守岁只想给他来一拳。

    可陆观道好像很认真,边咬边琢磨:“怎么回事?难不成我真的记错了?”

    最终。

    牙印落在肩窝,斐守岁最敏.感的地方。

    第207章 推门

    斐守岁一个激灵, 身躯的手跟着他一起猛地抓住陆观道。

    抓得用力。

    “嗯!?”

    陆观道被抓,贼兮兮地抬起头,看到斐守岁睡得安稳, 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斐守岁:……

    可陆观道又说:“怎么不见效果。”

    斐守岁:你还想要什么效果?

    陆观道歪歪脑袋, 盯着斐守岁的肩窝:“那就先行最后一步。”

    斐守岁:什么。

    便听陆观道再一次单手掐诀,念了一段斐守岁从未听过的术法。

    术法温柔, 似长者的抚摸,轻吹稚子眼睫。

    斐守岁清楚,这并非陆观道的脾性。身侧之人没有这样良顺,也不敢如此碰触他警觉之地。

    幻术师, 最重要的是眼睛。

    倒不是被乱啃的手。

    术法的风自手腕而上,亲吻了斐守岁的每一处肌肤。夏日爽风徐徐,让身躯睡得更舒坦了,但现在占据主导意识的斐守岁看不透陆观道, 也就强忍困意,不敢安眠。

    斐守岁并不关心身上的牙印, 哪怕陆观道把他咬痛了,他都无甚再意,只是……

    他只是猜不到陆观道接下来的动作,就像神在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那句:“如若都像你这般猜测, 岂非无趣得很。”

    无趣。

    斐守岁在凡间的前半生都百无聊赖,直到梧桐镇新娘轿下遇到了陆观道, 这才有了生机般摸不清将来。

    望不穿的, 才叫前路。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 看着陆观道对他动手动脚,既是小心翼翼, 又不合常理。

    究竟要做何事?

    便见暖风变成了一朵朵浅粉色海棠,于斐守岁身边围绕。而陆观道掐诀的同时,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纸条。

    纸条被他摊开,上头画了一红结。

    陆观道念着咒语,那红结轻动。

    随后,一个精巧的术法小人跳脱于纸面。是一袭红衣,浅灰色长发的月上仙人。

    月上君?

    他来作甚?

    那月上君的小人旋了一下,仰首看到陆观道,小嘴一别,在纸上跺跺脚:“我就知道你要看第二遍,蠢娃娃,可是忘记咒语了?”

    斐守岁:……好一个牵线红人。

    陆观道很是认真:“月伯伯,咒语我记得,我也按照您说得步骤做了,可就是进不了大人的心识。”

    心识?

    是了,方才陆观道也提到了心识。但心识隐蔽,非亲近之人不能擅闯。

    只看那个姓陆名观道的罪魁,又问月上君小人:“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哪一步做错了?”

    “说来听听,”红衣小人儿变出一团毛线,“反正术法已启,径缘醒不过来。”

    斐守岁:……

    陆观道便说:“我是照着您的意思……”

    话卡一半,火烧云袭卷陆观道的脖颈与耳根。好似此时此刻陆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我、我……”

    月上君小人儿瞥一眼:“唔,酒醒了?”

    “不是!”

    “没醒?”

    “不!”陆观道说不也不好,不说也不行,他只得瞪大凤眼看月上君,“您别捉弄我了。”

    月上君捂嘴笑道:“想来你看的时候只看了一半。”

    “怎会?”

    “怎么不会?”月上君用红绳三两下编出一只蝴蝶。

    蝴蝶一颤一颤翅膀,在陆观道和斐守岁的视线里飞旋起来。

    斐守岁也没察觉身躯明明闭着眼睛,他还能看到陆观道的一举一动。

    那蝴蝶飞啊飞,飞到了斐守岁的眼眉上。

    月上君努努嘴:“反正是指望不上你了。”

    “什?”

    见陆观道茫然之情,月上君眯眼调侃:“我的意思是,你在看到纸条的前半句就羞红了脸,哪有勇气看后头呢。”

    “……我、我记不得了。”

    “所以才说是好酒,好酒哈哈哈哈!”

    笑着,月上君从纸上跃起,跳到了陆观道肩头,他将手弯成一个弦月,于陆观道耳边说起悄悄话。

    话很轻很轻,斐守岁听不到,可是陆观道渐渐涨红的脸告诉他,绝对不是正经事。

    那晚霞霸道,熟透麦田。

    陆观道听完月上君的话,就在月上君没有遮掩的视线里,他闭上了凤眸。

    缓缓一句:“我没听到。”

    “啊??”

    “我去喝酒!”

    陆观道正欲起身,月上君施法定住了他。

    月上君有些气愤,灰白的长发炸开:“如此没担当的娃娃,我是头一回见!”

    身子被定住了,嘴巴还能犟。

    陆观道言:“那也太!”

    “哎哟哟,你在想什么?”月上君的气消得很快,他立马变回了人见人爱的样子,“那是两情相悦,红幔帐里的故事,你若是强来也是进不去心识的。”

    “两情相悦!我?”

    陆观道看向熟睡的槐树,他的意思月上君明了。

    月上君言:“所以是……”

    禁锢解开,陆观道垂下头。

    “唔哟,单相思。”月上君。

    “……”陆观道。

    斐守岁已经不是很想听了。

    月上君笑眯眯地将陆观道的底牌抽出,陆观道反驳也不是,犟嘴也不行。

    只得垂头丧气,拟作认可。

    月上君所牵红线无数,自然看穿了陆观道的小心思,他跳到陆观道与斐守岁之前,仰头看向羞赧的绿意。

    “只是现在,并非往后。”

    “嗯?”

    “哎呀,乖娃娃,我是说你与他的缘分长着呢。”

    “可是月伯伯,大人他……”

    “他怎么咯,”月上君凑上前,踮起脚,“会吃人,还是?”

    陆观道马上摇头:“我总觉得他的心空荡荡的,走不进去。”

    斐守岁:呵。

    “哦,那你是试过了?”月上君拍拍陆观道的手腕,一条红绳出现在斐守岁与陆观道之间。

    是脖颈一端与手腕一端。

    拽不断,剪不开。

    陆观道见着了红绳,好像松了口气:“方才试了下,心识大门紧闭,上头还写了一行字。”

    “字?”

    月上君和斐守岁一同好奇,“写了什么?”

    陆观道顿了下。

    还是将话说出:“写的是‘补天石与见素道士不得入内’。”

    月上君:“……啊?”

    斐守岁:……

    “那几个大字我不会认错。五天前大人喝酒,我就试着去过一次,那时候‘补天石’还放在‘见素道士’后头,这会儿就被放到前头了!”

    陆观道着急地快要落下眼泪,“现在想来我定是被嫌弃了,才会这样!”

    “等等,”月上君一时间语塞,缓了会儿方回道,“那径缘知道你在海棠花上动了手脚?”

    “……不见得。”

    是。

    斐守岁也没有在身躯的意识里读到这一层面,看来身躯并非刻意。

    陆观道听罢,思索着:“若是发现了,就不会喝酒。”

    “你说得对,”月上君顺着陆观道,过家家般,“既然都这样了,说明了一点。”

    “一点?”

    “就是径缘他在意你!”

    斐守岁:???

    “不然何至于将你的名字挂到前头,你可要知道他与见素的关系,那是……那是高山流水。”

    月上君说着说着,扯出一个欺骗性的笑容。

    但。

    陆观道信了。

    这个长大成人,在斐守岁面前举手投足都是谦卑的人儿,居然信了。

    适才用牙尖,狗啃般……

    这脑子,倒也是。

    斐守岁的视线飘去,可惜他正侧躺,只能窥见陆观道无促的手。

    陆观道说:“那我是……是小桥人家?”

    斐守岁:什么东西?

    “……工整,”月上君慈祥的目光,“乖啦,要把径缘身上的锁链解开,就只有这个法子。”

    “可、可不是要两情相悦吗?”陆观道蔫巴着。

    月上君叹息一气,伸手摸了摸陆观道的额头。

    就像家里最老的长者,用手背触摸后生是否安康。

    陆观道不动。

    月上君笑言:“还能怎么办,那就两情相悦咯。”

    言毕。

    小纸人毫无征兆地炸开,浅红的术法开成一朵海棠花。

    海棠花淅淅沥沥,花瓣上有一串小字,说的是:修名代序,前尘佩梦。梦马求索,幽兰同修。

    斐守岁眯了眯眼。

    但是陆观道哭丧道:“月伯伯,你怎么走了!而且,这、这不是先前纸条上的第一句吗?”

    斐守岁:……蠢笨。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眼见人走茶凉,也只好将纸条藏好,嘴里碎碎念:“岂能趁人之危,不成君子。”

    斐守岁:你已经趁人之危了。

    那人儿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确认月上君不在监牢,才看向斐守岁。

    身躯还睡得熟。

    “只有用了迷香才睡得这么熟,换做平常早吵醒了,”陆观道俯身,指尖撩开了斐守岁凌乱的碎发,“大人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斐守岁沉默。

    “大人,我想……”

    陆观道呆愣愣地说,近在耳边的声音,“我想带您出去,去您与我说过的人间。”

    斐守岁笑了下,看来海棠酒醉人。

    陆观道又说:“要是能看到日出就好了。”

    日出?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那个金光璀璨的金乌,他第一次认真思考陆观道的身世,就是在大地初生之时。

    光亮啊。

    斐守岁身边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叹息不止。

    陆观道言:“要是落入人间的时候,我不在大人身旁,大人能否别忘了我。”

    语气有些哽咽。

    “大人,我有些害怕,”陆观道对着安眠的斐守岁,说着醉话,“牢里太冷太黑了,我怕人间也会变得这般。若是身旁还没有大人,我恐……”

    能怕什么。

    又恐惧昏黑。

    “所以大人,请别忘了我,记得我……”

    陆观道念着念着,泪水早在眼眶打转,他背过手熟练地擦去温热。于斐守岁的眼前,他再一次弯下腰,用唇瓣亲吻斐守岁的长发。

    青丝在指尖溜走,便再次抓起。

    热泪说来就来,湿去模糊的长发。

    喝醉的人,话语都不再内敛。

    斐守岁心里头不是滋味,在宝鉴里他也说不了一句话。

    看着吧,看着陆观道剥开心识,对着熟睡的他,一次次告白。

    夜色深浓。

    更天。

    那话语落在斐守岁耳边,弹不开,吹不走。

    正是又烦又想听的时候。

    身躯的意识突然说了一句话:拒之门外是让你推门而入,呆子。

    第208章 爱慕

    斐守岁:???

    等等。

    此话刚出, 斐守岁才发觉身躯眼睛是闭着的,而他却能看到陆观道。

    这是……

    装睡?

    为何装睡?

    斐守岁尚未找出合理的答案,那身躯又说:“愚不可及, 蠢笨如鸟。”

    但陆观道听不到,他趁着酒劲, 正在一次又一次:“大人,大人……”

    斐守岁:……我在。

    “你关了门我进不去。”

    身躯下意识挑了挑眉。

    “那门连门把都没有, 撬不了锁……”

    斐守岁和身躯:啧。

    陆观道呜呜作响,他借着酒劲却不敢朝斐守岁发疯,自顾自抱怨起来:“我总感觉您知道我这么做了,可是您却不说。”

    斐守岁:感觉很准。

    “所以这算什么?我这回要拿斧头吗, ”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手心,他捏了捏,“大人我舍不得……”

    斐守岁:别哭了……聒噪。

    泪珠哗啦啦的,好似猛猛喝了一大缸子, 陆观道越说越不着边。

    “可不这样,我是不是只能站在门口, 永远都进不去您的心识?好不容易学了术法,有法子解开您的锁链,我不想放弃。”

    说着,陆观道从袖中取出一对翠绿玉镯。

    玉镯在他手里, 像刚被匠人从山中凿取而来,有些天然的美。

    陆观道看着镯子, 指腹摩挲:“求了好久北棠仙子才愿给我带来。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过了明日这镯子就不管用了, 大人……”

    比玉镯更深的眸子抬起,含着一汪热泉。

    陆观道明知斐守岁深睡, 还是在争取没必要的同意:“大人你开开门,可好?”

    斐守岁语塞。

    身躯却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朦胧亮光透入斐守岁眼前。

    若是让陆观道知道斐守岁现在清醒着,那岂不是……岂非能看到烧熟的人儿?

    斐守岁叹息。

    他应该没有这么爱捉弄人……吧。

    却听身躯故作轻笑。

    笑声响在哭嗓里,霎那收敛了泪珠与断断续续的呜咽。

    斐守岁:……啧。

    陆观道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开口,他分明听到一点笑意,且那笑是从面前熟睡之人传来。

    “大人……?”

    陆观道唤了声。

    身躯不作回答。

    陆观道又:“大人您醒了?”

    身躯在心识里诽谤:“真是胆小。”

    眼看斐守岁没有动静,陆观道才放下狂跳不已的心,与自己言:“还好还好,要是被您发现了,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话语如此,陆观道的手掌从斐守岁身侧往上移。

    斐守岁能感触到掌心温热,还有冰凉的玉镯。

    陆观道要做什么?

    终于,玉镯碰撞到锁链,引起一阵低鸣。斐守岁与身躯一同皱眉,却被陆观道用手指揉开了眉心的不适。

    指腹没有避让浅红的眉心痣。

    那手得了逞,又将斐守岁抱起,抱在了怀中。

    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斐守岁肩上。

    是赤热的躯壳。

    “有时候……”

    斐守岁:嗯?

    “有时候真想不用装傻了……至少只对着您。”

    话了。

    火焰燃烧。

    斐守岁看到月上君给的纸条在陆观道手指上烧成灰烬。

    至于身后那个突然变换语气的人儿,说:“想来装傻也只能骗到北棠仙子和白狐狸。”

    手指一弹。

    飞灰不见。

    陆观道黑了脸面:“可为何那些老神仙,还愿意陪着我演戏?”

    锁链在动作下铮铮作响,一阵阵抵抗的吼叫从锁链里窜出。斐守岁难受得想要蹬脚,却被陆观道抱得死死,动弹不得。

    陆观道的手扣在斐守岁手上,他在比对玉镯是否合适。

    看来看去。

    视线转到了脚踝。

    陆观道言:“还是从双脚开始最好。”

    斐守岁:这厮居然……

    陆观道低头吻了下斐守岁的脸颊,惹得身躯颤了下,颤得很突然。

    “……大人?”方才暗沉的音色消散,转换成了温和,“大人是渴了?”

    身躯只好装作梦话:“别吵……”

    “吵?”

    “这群不安分的……”

    陆观道听了,眸子宽松不少,他笑道:“试了这么多回,也不该出错了。”

    身躯在心识啐了口:你也不想想,为何会有这么多机会试。

    但是陆观道还以为势在必得,就连亲吻都放肆。

    吻密密麻麻地落,仿佛刚才摇尾乞怜的人荡然无存。

    陆观道边吻边在斐守岁耳边轻声说:“大人,您一直叫我‘无用之材’,我连名字都没有……”

    手的力道变大,捏着斐守岁的手腕留下红印。

    “要是可以,大人在凡间遇到我时,能否赐我姓名……”轻咬肩头,“恐怕那时候我与大人都忘了,忘了彼此……哼,忘了也好。”

    陆观道笑了下。

    “大人用不着记得镇妖塔的事情,只知自己是人间一棵古槐树,来去自在,来去自由。”

    斐守岁:……

    老妖怪从未想过陆观道背后还藏了这样的心思,他一直以为身后只是个爱哭鬼,有时喜欢和谢义山犟嘴罢了。

    不……

    陆观道好似从不靠近顾扁舟,甚至是小小一枚的时候,就对顾扁舟有了敌意。

    斐守岁陷入沉思,他虽能忍受着陆观道的动作,但身躯有些承受不住,总想着甩开。

    而罪那个魁祸首说着说着,竟又掉起眼泪。

    哭声如雨珠,在斐守岁身边断断续续。

    斐守岁听到哭声,心中纳闷:也太爱哭了。

    泪水湿了衣肩,听哭声的源头,开口:“大人,我知道您醒了。”

    斐守岁:什?!

    “大人,您眼珠转得好快,您定是醒了,在装睡是吗?”陆观道的手掌握住斐守岁脖颈处的锁链,他言,“那么我方才的所作所为,大人也听到了?”

    身躯没有言语。

    陆观道贴在斐守岁身后,说出口的热气,仿佛在宣告危险。

    “大人听到却不阻止,是否就说明大人你……”

    实在不能再装了。

    身躯倏地睁眼抬起头,正欲反驳陆观道所言,却被一个深吻生生煞了话。

    舌尖探入。

    斐守岁瞳仁微睁:这厮!要喘不上气了……

    陆观道吻得蛮横,一看就知是第一回。

    身躯着手要打,可陆观道早有预料将他的手锁在掌心。

    陆观道清楚斐守岁每一次反抗。

    斐守岁跟着身躯无力还手,还被吻得软了腿。

    要命……

    好不容易松了嘴,斐守岁就要骂人,那泪珠就落在他的眼睫上,恰到好处的一滴,让他狠不了心。

    身躯:“你……”

    唇瓣被亲肿了。

    陆观道缓缓低头,鼻尖靠住。

    身躯:“……”

    “大人,”陆观道乖顺地说,“我刚才看到大人的心识门……开了。”

    “你!”手肘坠在陆观道腹部,身躯怒言,“快放开我!”

    “不要。”

    陆观道蹭了蹭斐守岁的后颈。

    锁链顿时发吼,震得斐守岁与身躯头晕目眩。

    “你不听话了……”

    “对不住,”陆观道的手抚上斐守岁的眼睫,睫毛簇簇,“大人您也听到了,过了明日这玉镯……”

    身躯:“可。”

    “可?”

    身躯沉下脾气:“为何救我。”

    “……”

    “救我与你而言并无好处。”

    陆观道轻笑:“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我爱慕大人。”

    言毕。

    真正的困意席卷。

    身躯身子一抖,就在陆观道怀中睡死过去。

    术法启动。

    而那个被火烧尽,现出真身的月上君就站在榻边,笑看斐陆两人。

    唇语:“乖孩子,去吧。”

    陆观道:“……”

    不久前。

    “月伯伯,我的所作所为大人怕是早知晓了。”

    那个小人儿月上君凑到陆观道耳边:“顺其自然,推门而入。”

    于是。

    陆观道斜了眼笑眯眯的月上君,道:“想来要被记恨。”

    “呵,”月上君用袖口捂住嘴,“目的达成不就好了。”

    ……

    须臾。

    心识。

    陆观道站在那个微阖的门前,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那就去做吧。

    他这般想,用力一推,推开了曾经严丝合缝的门。

    哐当声响。

    隔阂。

    散成飞灰。

    有透红的强光刺进,映于陆观道眼眸。

    入目,并非浩瀚大海和海中孤树,而是一片干涸的,到处都是枯草的黄土地。

    而黄土地中央,长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古槐。

    古槐树枝垂摆,暗黄色与浅绿色,成了第一印象。

    陆观道站在消失的门旁,沉默良久。

    心识是反映修行者最真实的地方,这样的荒凉不会撒谎,不会诡辩。

    所以陆观道看到的,就是斐守岁最想掩藏的一面。

    黄土枯藤。

    落日瘦树。

    晚霞的光洒在陆观道脸上,有些灼痛。

    陆观道握着手中的一对玉镯,朝那古槐走去。

    走在干瘪的土地上,每一脚都是枯涸的生命。

    灰扑扑的沙土扬起来,迷失了陆观道的眼睛。可陆观道就算闭上眼,往前走的步伐都未曾停下。

    眼见陆观道朝斐守岁走来,斐守岁心中五味杂陈。

    老妖怪坐在树荫里,逃不了。不是被陆观道控制,而是他心识里有镇妖塔怖人的锁链。

    那锁链来自天空与大地,困住了斐守岁的脖颈、手腕与脚踝。

    斐守岁无处可去,施不了术法,也阻止不了来人。

    陆观道凝眉,冲着古槐下的斐守岁说:“大人!”

    斐守岁舔了舔干裂的唇。

    “作甚,”看到在光芒下自由的人儿,斐守岁惨笑一声,“你可有后悔带我出荒原?”

    “我……”

    陆观道顿了下,继续走向斐守岁,“大人您等等,我不能快走,会被镇妖塔的法阵发现。”

    “……哼,知道的倒是很清楚。”

    陆观道靠近着:“所以我想。”

    “想什么?”

    “我想用玉镯换出大人脚踝的束缚。”

    斐守岁仰头,侃道:“这就是你亲我的原因?”

    “……是。”

    倒是回答得干脆。

    斐守岁也懒得反问,只是一句:“快些吧。”

    陆观道却解释:“若不占些便宜,我总觉得‘亏’了。”

    “亏?”

    斐守岁还没开口呛人,就看到边走边说的陆观道从袖中拔出一匕首。

    那匕首锋利,反射霞光万道。

    就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陆观道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血,溢出来。

    斐守岁咽了咽:“你……你作甚?”

    陆观道忍痛笑回:“施法。”

    第209章 水涨

    施的哪门子鬼法!

    斐守岁凝眉, 血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包裹,在坠落天际的晚霞之下,将他侵占。

    便眼睁睁地看着血珠从手腕滑落, 一滴两滴,于黄土地上开出鲜花。

    陆观道咬唇, 显然很痛。

    身躯或许不知陆观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斐守岁已然猜到, 必定是取血救人这种蠢笨的退路。

    但是……

    还能怎么办。

    斐守岁设想不到另外的出路,就连陆观道他自己,都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与天与地而言,不过是在飓风下互相依靠的草芥。

    异香扑鼻。

    血淋淋了大地。

    陆观道唇瓣发白, 还朝着斐守岁傻笑,笑一句:“大人别怕,我来了。”

    “……我没怕。”

    “不,”

    陆观道反握匕首, 在手腕上方又是一划,“我曾不止一次听到大人的梦话。在睡梦里, 大人总说自己孤零零的,好不寂寞,说山丘上只有自己一人,而山下空无荒草, 也无牛羊。”

    “胡言乱语。”

    “我没有!”

    陆观道仰头,他将手腕举起, “若非属实, 月伯伯不会同意我自……”

    “你也知晓这是自残?”

    “我知道……”

    陆观道有些心虚。

    身躯叹出一气:“就没别的法子了?”

    陆观道摇头:“没了, 除非……”

    两人对视。

    是浓绿荒原与大雾的第一次相遇,不必开口, 斐守岁就明白陆观道含在嘴里的话。

    除非老天爷网开一面。

    “哼,”身躯闷道,“若仙神不知,你岂能在此‘狸猫换太子’?”

    “大人所说我知晓,所以我才要趁着他们没有后悔的时候,来找大人。”

    玉镯在夕阳下很亮。

    一闪又一闪。

    身躯歪斜身子,也不再生气陆观道失了礼数的吻:“那你不会后悔吗?”

    “我?”

    陆观道掐诀的手落在胸前,他垂眸,“大人不弃我,我便永远当大人绳下的狗。”

    “……”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迎面的笑,总有酸涩漫布在他的心与鼻尖。

    犯规了。

    为何偏偏要在诉说心肠之后,再让他看到那个落寞的,自己未给予回应的人。

    这算惩罚?

    斐守岁因为身躯疲乏,思索也迟钝。

    只见那红绳另一端的人,毫不犹豫,坚定地走向他。甚至连回首都没有,哪怕看一眼作假的金乌。

    陆观道开始掐诀念咒,起初并无动静,但当他走得快了,斐守岁心识的天便暗淡下来。

    一点点,有黑云聚集在古槐之上。

    斐守岁抬眸见云:“我的心识不受我控制了?”

    浅红色的术,从陆观道手中窜出。

    那是月上君的手笔。

    陆观道回道:“大人,请原谅我。”

    “原谅什么呢?”斐守岁自嘲,“你说得对,我确实孤单。自生时起我就独身一人,不管春夏秋冬,还是一成不变的黄土,凝望着它们的只有我这一棵槐树。又有谁耐得住寂寞,能忍受无边的荒原。”

    “所以大人。”

    陆观道一步停在不远处。

    术法也刹停。

    斐守岁不明所以:“你说啊,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且大胆说吧。”

    看到陆观道沉重的脸。

    身躯看不透陆观道眼里荒原的尽头,到底是小桥流水,还是空巷陋室。

    “为何不说了?”

    陆观道:“我……”

    身躯移了下手,他抱住双臂:“镇妖塔没有四季,不分冷暖。我早不知凡间的冬,何时下雪,何时雪融……补天石。”

    “大人我在。”

    “我赐你姓名可好?”

    “大人?”

    斐守岁垂头低看干涸大地,看到干涩成块的黄土,他说:“我的心识没有水,你来了,我就当成……”

    话还没说完。

    漆黑的云层,坠下一滴豆大的雨珠。

    “……”

    陆观道接下斐守岁的话:“大人把我当成一场雨吧。”

    言毕。

    有更多的雨珠噼里啪啦。

    空气中的干燥一扫而空,久违的土腥沤在斐守岁鼻尖。

    斐守岁眨眨眼,感知着山雨欲来的味道,他微微伸出脖颈,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幻术。

    是要下雨了。

    荒原要降暴雨,也是这副模样。

    这副黑云压城,水汽弥漫,就连眼眶都湿润……

    哦,眼眶与雨水无关,是他自己。是斐守岁自己在咀嚼陆观道的话,咬到最后才发现话里酸楚,硬是让他起了眼泪。

    陆观道的术法链接心识的天空,将黄昏驱散,带来厚重的云。

    黑云盖在两人头顶,压得人喘不上气。

    是一场大雨。

    不。

    是暴雨倾盆。

    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打击大地。大地的飞尘扑起来,复又被水珠掩盖。

    渴。

    斐守岁有些渴。

    他看向陆观道,跟着身躯启唇:“下雨了,心识没有屋檐,你要躲去哪里?”

    “不,我不躲。”

    陆观道再一次抬脚,走得大雨都要为他让路。

    斐守岁笑了:“那好啊,让我想想,你该叫什么好。”

    “随大人喜欢。”

    “要不这样吧,”雨水渐渐打湿古槐的枯枝,斐守岁言,“姓你且自己想去,我就送你一个字,如何?”

    “字?”

    “便是三点水,‘澹泊’的‘澹’。”

    “澹?大人为何给我取字‘澹’?”

    “澹泊,澹泊,视一切名利为透明之湖水,而没了水,不就只剩你了。”

    “……”

    雨越下越大了。

    陆观道就要透不过雨帘,看不清斐守岁落寞的表情。

    这是由他之血换来的大雨,每一滴雨水都是治愈,都在填充斐守岁日日夜夜的干渴:“无用之材,快给我倒杯水来。”

    而那个“澹”字。

    陆观道好似第一次明白了斐守岁的暗喻。

    这是同意他的所作所为,这是认可了眼前飞溅的夏雨。

    雨水在陆观道脸颊上回旋,他有些睁不开眼。水哗啦啦地倒下来,已经让陆观道衣裳湿透。

    陆观道背手抹开冷水,那水又肆无忌惮地扑灭热意。

    但,热的躯壳永远滚烫。

    陆观道还在朝斐守岁走去。

    而水,涨起来了。

    斐守岁死也想不到,他心识那一片汪洋的大海,竟是这么来的。就由着陆观道的血,连接了天地,把上苍的吝啬打开,让干涸不复存在。

    水。

    真的来到了荒芜的地方。

    槐树树根不受控制地吸取雨水,它们本能地扎根,本能地存储。但才过一会儿,斐守岁便感知到它们不再执着水的存在,它们好像比斐守岁先一步知道,这大海会永远存在。

    生生不息。

    雨帘密布,一个个气泡涌起,在斐守岁脚边吐出。

    细碎的灰土变成沙子,浑浊又不堪。雨珠坠落的时候,打散了他们,可他们在一起沉浮,分不开,切不断。

    斐守岁虚眯着眼,望过雨帘,他看到模糊的黑色身影。

    是陆观道。

    还有身影下被水冲散的鲜红。

    斐守岁咽了咽,想要开口,可雨水糊住了他的嗓子。

    那水儿也将他打湿了,衬着消瘦的身体,还有黏在后颈的墨发。

    墨发长到脚踝,让本雪白的皮囊泛起水光。

    “补……”身躯看着那一抹黑,“补天石……?”

    陆观道回答:“大人等等我。”

    “等你?”

    斐守岁快要被涨起的水包围,“你再不快点,我就要淹死了。”

    “我……”

    “怕什么天庭,怕什么天谴,”此话像是不该从斐守岁口中说出,愣是让陆观道停下脚聆听,“我的心识都这般动静了,你还舍不得跑?”

    斐守岁手一指。

    指着陆观道腰间的浊水。

    “你若再不动身,淹死的可不止我一人。”

    言毕。

    陆观道没有回话。

    斐守岁以为是人儿胆怯,也就叹息一气,自顾自地挪动身子。

    因锁链在心识里加大了重量,斐守岁只好背着千百斤的束缚,往槐树根上爬。

    他吃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观道,撂下一句:“别死在我的心识里,我处理不了。”

    此时的斐守岁并未信任陆观道,也就说去两句,各走各路。

    手掌抓一把黏糊的黄土。

    土腥味窜入斐守岁的鼻腔,让他无比清醒。

    爬吧。

    每动一下,锁链就发出钻心的痛,痛感穿透斐守岁的骨骼。

    斐守岁冒出虚汗,眼睛发白。

    他咬着牙挣扎几下,最后很是狼狈地趴在泥地里,笑说一句:“补天石,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雨声大了。

    斐守岁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稀里哗啦的雨,他只能听到心里求生的念头,在充斥,在阻隔。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在水里朝他跑来的人儿。

    水。

    涨到胸口了。

    陆观道搅动着水,干脆抛弃了谨慎。

    暴雨之中,看不清彼此。

    水珠在下颌点滴。

    斐守岁咽下一口雨水,堪堪用手划开贴在额前的长发。

    这时,水抓住了他的脚踝。

    因为锁链,斐守岁的脚踝无比敏.感,就算是轻轻触碰都能直击他的魂灵,更何况雨水的打击,水波的冲刷。

    锁链不停地警告斐守岁,这里并不安全。

    斐守岁苦笑着,啐了一口:“真该死啊。”

    水波的幅度更大了,而斐守岁却没了力气,趴在槐树根上喘气。他大口地吸入凉爽夏雨,好似他的心肺终于打通,不再堵塞。

    急喘。

    依旧急喘。

    斐守岁每动一下,雨水就顺着气,流入他的嘴巴。

    好不讲道理的术法。

    斐守岁无法反抗。

    就像陆观道已经浑身湿透地跑到他身后,这样的不讲规矩。

    但是雨声太大了,斐守岁依旧听不清任何,他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吸气与换气,其余的一切,灰蒙蒙,阴沉沉。

    湿的。

    冷的。

    以及,一只滚烫的手。

    斐守岁颤了一下,勉强转头去看,他看到雨帘之中同样湿漉漉的陆观道。

    是垂头低眉的狗,又被大雨浇湿了皮囊。

    陆观道喘着粗气,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斐守岁横抱而起。

    那千斤重量好似不复存在,斐守岁下意识揽住陆观道的脖颈,急促着:“我、我……”

    “大人,忍一忍,你的病马上就会根治。”

    “你!你……”

    靠得近了,斐守岁才摸到稍微能取暖的东西,他冰冷的手臂贴在陆观道身上。

    因术法,斐守岁没法说出一整串连续的话,勉强着:“你、你居心……居心何在……”

    陆观道将人抱得紧,走向古槐不会被水淹没之处。

    “大人,我没有居心。”

    “不,”斐守岁听着陆观道的心跳,“你撒谎,我、我分明听到……听到……”

    “大人难受就别说话了。”

    “你!”

    斐守岁要伸手去打陆观道,却因不舍,放弃这个想法。

    谁料那个人儿说:“等走到高处,水涨不到的地方,我给大人换下玉镯,可好?”

    第210章 逃避

    “怎么个换法?”

    “解开锁链就能换。”

    “荒唐!”斐守岁涨红了脸, “那锁链已与我的皮肉,生在一起……”

    “那就撕开它。”

    沉默。

    斐守岁没有回话。

    陆观道便又说:“我知道大人会很痛。”

    “……”

    斐守岁感受到身躯异样的情绪,大概……大概是委屈?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 顺带堵塞了身躯与斐守岁的心跳。

    身躯不自在地缩了缩,惨笑:“痛吗……那痛一辈子都忘不了。”

    许是在疗伤, 让身躯放松了警惕,他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故事, 趁着大雨瓢泼,流下两行诉苦的泪水。

    雨水挂眼睫,哭声汇心间。

    陆观道听得一清二楚,是斐守岁哭了。哭的声音很轻, 只要稍微不注意,哭声就会隐藏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那般的哭,没在水中,只哭给自己听去。

    因为大雨, 斐守岁身上的衣裳蓄起了水洼,他想掩盖面具下落魄的自己, 就去扯遮不住伤疤的衣角。

    动一下。

    水落下去一点。

    但很快,水就满了。

    而这条去往高地的路,又怎么走都走不完。

    斐守岁咽下千年前被众仙敌对的无奈,问道:“还要多久?”

    陆观道的喉结滚了滚:“这是大人的心识。”

    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斐守岁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 当泪水不再参入雨水中时,斐守岁又说:“若水漫不到了, 就停下吧。”

    斐守岁在清醒的时候不习惯拥抱, 哪怕是相熟之人。

    陆观道却言:“大人怕痛吗?”

    痛?

    斐守岁恍惚了神色, 脑内闪过一张张和气的笑脸。

    是千年前,在刑罚台上, 那些为他带上锁链的神明。

    神明的面容成了火中摇曳的莲花,是哭,是笑,亦或者如月上君,如孟章那般带着怜悯又从不出手。

    他们凝视着作为猎物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不到神明眼底的深潭。

    在一张张已经定格的记忆里,神明的不仁,成了千年来压在斐守岁肩膀上的负重。

    而那些大慈大悲从火中取出枷锁,不经犹豫就把滚烫的刑具,点燃在斐守岁的肌肤。

    然后,流血,结痂。

    斐守岁被锁在镇妖塔最顶层的牢房里,每日都忍受着锁链里众妖的咒骂。哪怕顾扁舟常来探望,都被他一一否决。

    昏暗的屋子四面无光,也不知过了多久,牢中无罪的妖伸出了手,将那又痒又痛的痂再揭开。

    流脓。

    愈合。

    再。

    推开监牢的门,四散的假光照透空中尘埃。

    一棵老槐树在闭塞的石缝间抽芽冒花。

    斐守岁闭上眼,不想再回忆那段反复折磨的日子。

    “你不怕?”喘疾在缓缓离开,斐守岁知道这是陆观道的功劳,也就温和了语气,“我的病好多了。”

    “那便好,只是……”

    “只是?”

    “可能还需大人吃痛些。”

    看到陆观道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斐守岁伸出手。

    手掌摸着陆观道的耳垂,雨水便从耳垂钻进本就湿透的衣袖。

    斐守岁言:“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陆观道念了遍,耳根子倏地打红。

    那一抹红色代替了鲜血,绽开在斐守岁眼里。

    陆观道长得端正,五官大方,一双深绿凤眸配浓眉,就让羞赧无处可逃。还有无处不在的水珠,浸泡墨发,把眼睫的黑与长发的刺抚平。

    好看。

    周身正气的好看。

    身躯心中笑叹,此石的存在倒是给他无聊的日子,添了一抹晚春之意。

    便笑着打趣:“反正暂时是出不去了,不如与我细细相谈?”

    “我……”

    身躯的意识已经与斐守岁高度重合,眼下仿佛是斐守岁自己在触摸陆观道的侧脸。

    冷的雨水将两人的距离碾碎。

    衣料溶解,皮囊贴在一起,热意比语音更加直白。

    斐守岁又说:“既然关乎我的存亡,我自然有必要知道,你说对否?”

    手拉住陆观道的衣襟,本藏在暗处的内敛被挑拨,有心跳声悦耳。

    一下复一下,加快。

    陆观道言:“是……”

    “是?”

    突然。

    陆观道低下头:“大人方才是清醒着,也该……也该听到才对。”

    哦。

    乃月上君的“两情相悦”。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猜到,身躯皱了眉,心内怪道:这是哪门子的术法?

    “所以这个法子,不成。”

    说出此话,陆观道微微叹息。

    斐守岁自然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

    如何心悦芥蒂。

    身躯只好说:“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刻。”

    “将来?”

    “是,”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胸前,“是在很远很远,不着思索的将来,但现在……”

    现在。

    陆观道知晓:“大人若是痛了,咬我便好。”

    “哼。”

    话落。

    大雨滂沱,水却停在了两人身后,不再追赶。

    陆观道抱着斐守岁,于抽春的槐树荫下,回转过身。

    雨点剥玉盘,丝丝敲入骨。

    大海开始有了雏形,蔓延的水在海底平稳,可是海面依旧波涛,斐守岁身上的锁链依旧沉重。

    斐守岁注意到疯涨的水。

    身躯开了口:“这是一时的术法,还是?”

    还是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迹。

    陆观道好似有些歉意:“大人,我不知。”

    “你不知?”笑了声,“你的手笔,你岂会……”

    看到陆观道湿哒哒的眼神,身躯咽下后头的损话。

    就这般相处下去,只怕身躯再也无法忽略陆观道,又或许总有一天,那视线会占据他的心跳。

    擦不干净。

    亦或者,已经……

    “也罢,”身躯带着斐守岁的嘴巴,说,“治病要紧。”

    “是。”

    说完,陆观道将怀中人放下,动作很柔,没有让斐守岁感受到丝毫痛意。

    靠在槐树根旁,斐守岁眨眨眼,笑看俯在他身边的陆观道。

    “你想怎么换玉镯?”

    陆观道伸向脚踝的手一滞:“会……”

    “莫不是硬生生扯下锁链?”

    “并非!”陆观道缩了手指,“先用术法麻痹大人您的双脚,然后……”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陆观道。

    “哦?”斐守岁歪歪脑袋,“我若先在你身上施法,而后用力给你一拳,等术法时效一过,那一拳之处可不光会痛,还有淤青。”

    “……”

    陆观道抿唇。

    斐守岁叹息:“所以啊。”

    “所以大人……”

    陆观道下意识看向斐守岁,默默把自己另一只手递到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挑了挑眉,推开手。

    “你治了我的喘疾,我已经无法回报,锁链之事日后再议吧。”

    “可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斐守岁无所其谓的表情投入陆观道的眼中。

    陆观道心有不甘,但语气缓和:“大人你也不想一辈子被锁链束缚吧,大人你觉着我说的对否?大人……”

    斐守岁:怎么感觉这话不像陆观道的手笔。

    陆观道又言:“大人,月上君先前授予我一个术法。”

    看来是月老教的。

    “那个术法能将己之病痛转移到他人身上,所以我想既然能转换……”

    “不成。”

    雨珠打痛了陆观道的眼帘,他的话再一次被斐守岁掐断。

    斐守岁藏在雨幕之后。

    而陆观道心里五味杂陈,奇怪的怒意涌上他的心尖,变成一句:“那大人爱我一下,好吗?”

    陆观道知道自己早就输了,输得彻底。

    于是他干脆没脸没皮,小狗摇尾。

    “大人,你说这不成,那不成,”陆观道努力回忆月上君教的法子,抓牢斐守岁的衣袖,“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想不到了。”

    斐守岁与身躯:“……?”

    陆观道的眼睫闪乎闪乎。

    “是月上君教你的?”

    “唔……”目移。

    “你以为我没猜到?”

    陆观道的手松开了些。

    斐守岁笑了下,看到本在旋转的尾巴低低垂落,便打趣道:“那我要怎么爱你?”

    “怎么……爱?”

    陆观道的瞳孔微微放大,有一朵浅粉色的小花在他眼里含苞。

    斐守岁:……

    身躯言:“是啊,在你眼里怎么才算爱?”

    挪了挪身子,身躯的手将将好托住陆观道的脸颊。

    血管里永不停歇的心跳,在加快。

    陆观道没有回话。

    身躯又言:“你看看,你自己都不清楚,又要如何……”

    故作停顿。

    看那浅粉之花抖擞着,试图突破眼眶的束缚生长。

    身躯笑说:“又要如何爱人。”

    “我!”

    陆观道的眼睛被花朵占据,他自己却不清楚,只是立马拉住斐守岁的手,着急着,着急说出糊话。

    “月上君与我说过什么是爱!所以我清楚,是一个人的眼中只有另一人,那人无论在做什么,心都被牵动,这就是……”

    是他自己。

    陆观道话落一半,语气蔫了彻底。

    “是不是只有我一人,不够?”

    “……”

    “是不是还需大人也这样,才算得上?”

    好像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被打开,陆观道才知晓自己毫无胜算的棋局。

    下错了子。

    一瞬间没了声音。

    他哭起来了,落下心酸的眼泪:“大人!大人……你看看我。”

    玉镯被他丢到一边。

    陆观道连忙将斐守岁的手握住,他将那只没有热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泪水湿了指甲与指缝,温热的,比雨水更有暖意的东西,在撼动身躯的心。

    本该肃穆的脸,却被陆观道拿来落泪。

    身躯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回过身,把玉镯递给了陆观道。

    言:“动手。”

    “……什?”

    “我的意思是不用术法,你动手吧。”

    玉镯塞在陆观道的手里,陆观道难以置信般,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冲他笑笑:“怕痛是一回事,想要往前走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来都来了,就做吧。”

    做吧。

    逃过陆观道口中“爱与不爱”的话。

    陆观道却不依,仍旧盯着斐守岁,那张眉间一点红痣,层层面具的脸。

    “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之言,”眼泪湿过面容,陆观道说,“一直在逃避的是大人您。”

    第211章 上榻

    “……”

    斐守岁等候着身躯的回答, 他也好奇在这样紧逼之下,自己又能说些什么。

    大雨还在下。

    陆观道停了话头,身躯也不言语。

    仿佛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 谁先开了口,动了心, 也就输了。

    可。

    总要有人服从。

    雨珠溅开来,粘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低垂着眼, 抹去。他没有束发,衣衫又薄,皮囊因久居暗室而异常白皙。锁链的黑,长发的纠缠, 脚掌下有细沙与黄土。

    像个足不出户的瓷娃娃,今日才踏足大地。

    瓷娃娃皱着眉,微微张嘴,复又缓缓叹息。

    是不喘了, 久违通气的感觉,让他想多尝一下新雨的味道。便舔唇, 水珠卷入舌尖,但陆观道还是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心烦。

    那个围在瓷娃娃身边的巨型犬,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落寞。

    最后只得执棋说:“雨下得久了, 怕大人冷着,先掐诀。”

    身躯:“……”

    眼见陆观道咽下方才的心绪, 转手揽住斐守岁的左脚。

    斐守岁的脚背也白得不健康, 上有一条条青筋, 突兀在皮囊里。

    陆观道单手掐诀拿镯,另一只手献宝般小心。

    身躯见此, 笑道:“为何不让我自己来?”

    “大人不知术法。”

    “可以学。”

    “术法是月上君所教,如若告诉了大人,他难辞其咎。”

    浅红色的咒术绕住斐守岁的脚踝。

    斐守岁凝眉。

    有些痛。

    陆观道又解释:“只怕告诉了大人,大人就不要我了。”

    “……”

    斐守岁哼一声,也不顾陆观道在全神贯注,他抬起脚,用脚尖抵住了陆观道的下颌。

    陆观道骇了一瞬:“大、大人?”

    脚背沾了水。

    陆观道不敢咽下慌张。

    那个瓷娃娃身子实在是有些冷,冷到触碰陆观道的时候,陆观道还往后缩了下。

    “动什么?”斐守岁说道。

    槐花之香靠近,陆观道还是没有忍住。

    吞咽。

    很明显的,让瓷娃娃察觉。

    斐守岁撑着上半身,眨眨眼,他并未开口,就这般看陆观道渐渐失了魂。

    陆观道想伸手移开斐守岁的脚,但动了一下身子后,选择放弃。

    动不了,要是起身就会被发现,若是被发现了,又要斐守岁如何看他。

    索性是坐着的,衣裳也黑。

    却也实在难忍,陆观道求饶了:“大人,您……”

    斐守岁笑了笑。

    “大人……”

    陆观道想去抓脚踝,可他看到黑森森的锁链,又不舍得。

    镇妖塔里无数个日夜,陆观道总能瞥见锁链出现之后,被斐守岁立马掩藏。

    左右没了法子,陆观道泄了气般:“大人又寻我开心。”

    斐守岁默默放下了脚。

    “大人,”陆观道拿起玉镯,“莫要再打断我了。”

    “……”身躯眯着眼。

    陆观道正欲施法。

    身躯开口道:“我若同意了,你该如何?”

    手一顿。

    “同意?”

    陆观道看向斐守岁,他看到一张晕开的美人图,水墨青山,秀丽工笔。

    斐守岁颔首。

    陆观道又问:“同意什么?”

    “我只是在想,施法割肉快,还是……”

    “……我不知。”

    “不知?”

    斐守岁故意冲着陆观道笑。

    陆观道想要挪开视线,但又打心底里喜欢面前的瓷娃娃。

    多看一眼吧。

    视线偏移,作贼般,陆观道对上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平静的,没有波澜的视线下,是一对灰白的瞳,怎么都看不到心底。

    陆观道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呆呆然的样子让斐守岁无话可说。

    老妖怪只得:“如果我不逃了,你会怎样抉择?”

    “什么?”

    身躯轻踩陆观道的大腿:“方才之言,你又忘了?”

    “嗯……”

    又踩了下:“你这是什么脾性。”

    陆观道自然知晓斐守岁何意,可是他……

    眼瞅着,陆观道的脸又开始发烫。

    斐守岁实在没明白,于是凑上前,锁链丁零当啷:“补天石?”

    补天石不敢动。

    “怎的了,连话都不说。”

    “我,”喉结上下,“大人唬我的吧。”

    听此话,斐守岁倒是被气笑了,他伸出手,划开陆观道眼前杂乱湿乎的发。

    靠得近了,也就更难掩藏。

    陆观道如坐针毡。

    斐守岁:“刚刚那番仗义执言怎么又缩回去了。”

    “没有缩回去……”

    “哦,”斐守岁笑言,“那你……”

    不对。

    为何面前的人儿,脸色愈发夸张。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起了疑心,纳闷:作怪什么。

    扫一眼陆观道,除了衣衫湿透以外别无异常。

    为的打理方便,陆观道的衣衫多为玄色布料,袖边总嵌着云纹,还有一两朵小花。浅粉小花,是前些日子陆观道点炉烧坏了衣角,斐守岁亲手缝的。

    至于细腰之腰封也无甚怪异。

    可究竟为何,陆观道像个熟透的柿子,一捏就连连败退。

    那补天石被斐守岁看得不自在,视线转了又转,拳头捏了又捏,最终哆哆嗦嗦地解释:“大人怜我,我知道,只是不能委屈大人您。”

    “……看来月伯伯教了你很多。”

    “那倒没有,是他给了我不少话本,我看了才,”陆观道滴溜眼珠子,“才说的。”

    “原来如此,”

    斐守岁怀疑之心未减,“他是只留了册子,但忘记告诉你其他的本事了。”

    “其他本事?”

    陆观道抬起头,面前这个垂发湿衣的瓷娃娃,回他一个微笑。

    “胆怯之人,最缺的东西。”

    “……”

    陆观道瞳孔里的花苞退了一寸。

    斐守岁笑叹:“畏畏缩缩地躲着,等待的时候或许已经……”

    口中之词尚未了结,陆观道猛地抱住了斐守岁。

    身躯大概是料到了,没有意外,反而伸手拍拍陆观道的脊背。

    “这就被我点着了?”

    “……嗯。”

    “嗯?”

    身躯却不承想陆观道的回答。

    陆观道只说:“大人不首肯,我便……”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这些时日你的所作所为?”

    “……大人既不阻止,就是默许。”

    “好一个默许。”

    斐守岁想推开人儿,可摇尾的巨犬不愿松手,抱得愈发用力。

    还说。

    “我先前在大人身边,大人从未阻止过我……大人熟睡时总是皱着眉,我替大人揉开眉心,大人就不会难受了。”

    试探般,陆观道看一眼斐守岁,“大人不喜喝热茶,我便将茶水晾凉,大人也就专吃我一人的。”

    看到斐守岁没有反驳。

    陆观道才一口气说完:“大人爱穿浅色的衣衫,我专门叫仙娥去取。大人缺了笔墨纸砚,我立马托人去问。大人想要门前的空地开花,我种了海棠。大人嫌弃屋闷,我开了窗子。大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大人若是想让我滚,我也立马滚。可……可这一次,大人能否如了我愿,换下锁链?”

    说到动肠处,还是一对镯子。

    身躯冷笑道:“从小养到大的狗,逆反了。”

    “……汪。”

    “?”

    陆观道松了力气,他将那斐守岁最受不住的眼眉,呈上。

    两人咫尺距离。

    斐守岁能看到花儿怒放,好不张扬。

    “狗叫。”

    “大人喜欢,我便扮成狗。”

    “你是补天石。”

    “我知道。”

    “……也是我手上红绳的另一端。”

    说着。

    身躯抬了手,那飘飘然的绳,如褪去伪装,捆住了陆观道的脖颈。

    陆观道低头看了眼:“大人不说我都要忘了。”

    “忘?”身躯打了下陆观道的腰肢,“你敢。”

    “我……嗯?”

    突然刹住嘴。

    陆观道见着斐守岁说不上话,他这才发现不妥,也跟着泼红耳垂。

    两人打闹未了,就这样沉默去三拍。

    斐守岁启唇,不敢置信:“你腰间可有坠玉佩的习惯?”

    “……没。”

    “没有?”

    陆观道秉着气,点头。

    “那……那是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

    一时间,斐守岁语塞。

    陆观道不知从何处解释。

    “大人,我这是……”

    “你。”

    两抹色彩腿对着腿,尤其是斐守岁,他因锁链难以动身。

    “你想……?”

    陆观道黯淡眼眸:“大人不想喝茶,我是绝不会倒的。”

    “呵……那你打算如何是好?”

    “不管小事,先给大人换镯子。”

    陆观道说完,就要去拿玉镯,却被斐守岁拉回了手。

    斐守岁凑上前:“你先给我……!”

    多次贴近,那再也忍不住的陆观道,用手捂住了斐守岁的唇瓣,而他自己隔着手背,当是轻吻。

    蜻蜓点水。

    不做久留。

    斐守岁大惊失色,又因无法后退而慌乱一句:“你敢在我睡梦时吻我,现在却装模作样?”

    “酒后无德。”

    “好一个无德。”

    陆观道的术法随之启动。

    撕扯的痛感开始于斐守岁的脚踝处传出。

    斐守岁本还气着,又因术法只好咬唇不作声,可他脑子里残留适才一闪而过的想法。

    若是做了会怎样?

    这个酒后壮胆的黑石,现在可没有酒喝。

    术法加重,痛意更甚。

    斐守岁有些抑制不住喉间的呜咽,他撇过头,挠痒似的哼了一声。

    陆观道:“……”

    斐守岁死咬唇瓣,甚至咬出了血,左边脚上的锁链都没有解开。

    他恼了,勾引似的异香与痛意刺激着他,急道:“这样还不如和你上榻!”

    “什?”

    脑子清醒的陆观道,蓦地回首,“大人?”

    此刻。

    正正巧,一声婉转又在斐守岁嘴里泄露。

    守岁来不及捂,那声儿便犹如打断陆观道理智的最后一颗石子。

    碎得彻底。

    身躯心中骂娘。

    斐守岁下意识摸了摸还在酸痛的腰。

    这宝鉴的幻术,应该与他魂魄无关……吧?

    陆观道乞求似的目光投射,唤一声:“大人可怜可怜我,别再戏弄我了……”

    “我没有!”身躯也是恼了,一把抓住陆观道衣襟,“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

    话落。

    哗啦啦的倾倒声。

    雨珠浸湿长发,衣衫在恼怒之下被撕开。

    身躯就是动了情,也咬死不认。

    而陆观道,这具大雨都浇不灭的躯壳,发了狠。

    反扑。

    让闷哼渐渐变成求饶。

    水渍与拍打声里。

    斐守岁的意识跟着身躯沉沦,他没有想到这儿要比先前的累,他也没猜到自己不过须臾就连连失神。

    可是陆观道不放过他,清醒着唤他的名字:“大人……大人你看看我,看着我的脸……”

    “我……呃!”

    “大人……径缘……放松些,太紧了……”

    斐守岁的脸被陆观道掰过。

    是一副无主的表情,嘴里还喃喃:“吻我……”

    吻……

    陆观道大脑猛地暂停,附身吻了上去。

    第212章 轮回

    贴合在一起, 揉碎了魂灵。

    至于后头发生了什么,斐守岁已经记不得了。

    模糊里,他不停地喊停下, 快停下,别再折腾了。可是那个陆观道双耳一闭, 愣是抱着他,唤了一次又一次。

    唤得什么:“大人怜我, 哪怕一会……”

    但总是得寸进尺,不知节制。

    斐守岁彻底熟睡之前,依稀看到陆观道吻他的锁骨。

    那样之后,陆观道才恋恋不舍地用玉镯换下锁链。

    没有痛感, 只有挥之不去的面容,锁链摘下时,皮囊完好无损。而脑内潮汐未止的斐守岁,只注意到陆观道脸上一抹艳丽的绯红, 他喜欢得紧。

    以至于在那会儿,守岁抱着陆观道, 说了句:“你真好看。”

    此话惹得陆观道瞪大眼睛,复又折腾起来。

    ……

    初醒。

    心识的天一贫如洗。

    斐守岁浑身酸痛,靠在槐树旁,睁眼见到蔚蓝之大海。

    海面宽广无边, 正是人间的他,心识的模样。

    日后的千百年里, 这海水没有褪去丝毫, 一直灌溉心识中央的槐树, 任劳任怨。

    斐守岁默了片刻,他动动脚, 锁链声不见,便也知道陆观道的术法成了。

    月上君的一句“两情相悦”也落得正着。

    老妖怪却心有不悦,总觉着这是一出亏本买卖,虽然陆观道有一张合他心意的脸,但受累的是他。

    哦。

    爽快的也是他。

    打一个哈欠。

    斐守岁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旁边躺着的陆观道早醒了。

    陆观道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背后快要具象化的狗尾巴晃一下停一下。

    “大人?”

    “嗯。”声音沙哑。

    陆观道目光稍有偏移:“时候不早了,我现在就离开大人的心识。”

    “为何?”

    “啊,”陆观道坐起身,“这些年来习惯等大人起床,所以……”

    “你等了多久?”

    斐守岁略过一眼陆观道的身躯,长发遮挡的脊背,全是他的抓痕。

    陆观道挠挠头:“心识没有时间。”

    “也是。”

    于是,陆观道穿好衣衫,束好腰封,正欲走时,斐守岁拉住他的衣角。

    轻轻一扯。

    陆观道差些仰倒在地。

    “大人?”

    “我走不动,抱我出去。”

    “哦,好。”

    陆观道只是下意识地回答,但当视线放在斐守岁身上时,他才注意到斐守岁那件被他撕歪的外袍。

    “大人,对不住,我……”

    斐守岁“啧”了声,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背:“衣裳坏了就缝,别在我面前惋惜。”

    “是,大人说得对。”

    “……”

    抱着出了心识。

    心识之门兀然出现,再一次开启,再一次关上。

    但那干涸的大地不复存在,背后漫上的,是久违的海。

    斐守岁缩在陆观道怀里去看,看到水天一色,海面和天相近的蓝。还有那一株长在心识中央,终于抽春冒芽的古槐。

    晚春之季。

    古树新生。

    ……

    须臾。

    再一次睁眼。

    斐守岁与身躯一起醒来,在小屋的床榻上,有清风吹拂,微阖的窗子外,一支海棠花将浅粉送入眼帘。

    很安静,没有陆观道的身影。

    身躯有些不习惯,便坐起身唤了声:“补天石?”

    依陆观道的性子,是定然会守在自己身边,身躯这般想,又想起不久前,心识里他给陆观道取的字。

    便再开口:“阿澹?”

    还是没有动静。

    身躯狐疑:这厮去哪里了。

    斐守岁却下意识要去捂腰,才发觉腰身并不酸痛。

    奇怪。

    斐守岁打了惑,就陆观道那个折腾程度,第一次承受的躯壳估计连下榻都麻烦,现在怎会……

    此肉身不对劲。

    身躯却揉了把碎发:“从心识出来一月,是愈发抓不到人了。”

    一月?

    什么时候……

    也对,这里是同辉宝鉴,一切皆有可能。

    斐守岁暂歇惊讶之心,跟随身躯去看小屋的变化。

    并无改动。

    还是暗沉与灰黑白三种颜色,除了那支海棠花,探得愈发靠近了。

    海棠花……

    北棠与花越青。

    斐守岁皱眉。

    身躯是轻松了,但受其影响的斐守岁还是胀痛。

    眼见身躯伸出手拿起木梳,给自己梳头束发,每动一下斐守岁的心魂就跟着一抽,好不容易身躯穿好衣衫,斐守岁暂时不必受皮肉之苦,门外才有了动静。

    那来者没敲门,推入之时身躯也并未意外。

    身躯头也没抬,整理衣袖问:“做什么去了?”

    进来的是陆观道。

    陆观道抱着一大匣子,刻意在门口跺了跺:“方才见素仙君宫里的仙娥来送东西。”

    “哦?”

    身躯随意系好腰带,坐在桌边倒茶,“打开看看。”

    陆观道说:“我已经看过了,是一把银剑。”

    银剑?

    斐守岁记起顾扁舟手执银剑斩妖除魔的样子,还说那剑的主人是他。

    莫不是现在……

    便看陆观道走到身躯旁,轻轻打开木匣。

    匣内卧有宝剑一柄,银作而坠玉,红色流苏张扬肆意,颇有人间江湖侠客的几分韵味。

    但此等打扮并不适合斐守岁。

    身躯自也这般认为,说了句:“见素又下凡淘宝去了。”

    “是,听仙娥说他刚回仙界不久,”陆观道拿出长剑,“我也看不出好坏,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放在哪儿吧。”

    身躯手一指,正好是海棠花窗子前的案桌。

    桌上空无一物,仅有三两落叶作陪。

    陆观道见罢,问:“要不将此剑挂在墙上?”

    “作甚?”

    “当是欣赏。”

    “随你。”

    得了准允。

    便见陆观道抱着匣子就要收拾。

    身躯瞥了眼一袭黑衣的补天石:“不是给你备了件新衣,怎不穿出来?”

    “啊,”陆观道擦着桌,“那件红衣太贵重了。这些时日天气又热,穿了干活便会出汗,我不想汗水湿了衣裳才……”

    没听到身躯打断之言,陆观道回过头。

    “大人?”

    身躯正笑眯眯地看他。

    “那等挂完剑,我就去换。”

    “听话。”

    “嗯。”

    斐守岁:……

    看到陆观道收拾好案桌,又拿了剪子要剪断那支入窗的海棠。

    身躯抬嗓阻止:“剪了作甚。”

    “怕它肆无忌惮地长。”

    “随它去吧。”

    “是。”

    陆观道放下剪子,转身便利索要走。

    身躯再一次喊住:“你忘了拿钥匙。”

    “啊!”陆观道走了回来,“是忘了。”

    身躯的手撑着脑袋:“怎魂不守舍?”

    “我……”

    斐守岁:?

    身躯凝眉:“是下面那些妖怪又出了事?”

    陆观道这才点头。

    “既如此,”身躯习以为常般倒茶,冷茶滚杯边,“说来听听吧。”

    陆观道启唇又止。

    身躯许久没听到答话,抬起眼眉:“有什么好墨迹的?”

    “是……”陆观道咽了咽,“是那只黑乌鸦与白狐狸掐起来了。”

    “……”

    乌鸦与花越青?

    “怎么个掐法。”

    “白狐狸毛掉了一地。”

    “哦。”

    “黑乌鸦也折了翅膀。”

    “嗯,与你何干?”

    身躯给陆观道倒茶。

    陆观道却没心思喝:“北棠仙子在给白狐狸包扎。”

    “嗯……嗯?北棠来了?”

    “是。”

    身躯沉默。

    陆观道也没有开口。

    只剩斐守岁摸不着头脑:打的哪门子哑谜。

    停了好一会儿,身躯才若有所思:“她难道不知白狐狸的身世?”

    “许是知道的。”

    “何以见得?”

    陆观道接过身躯递来的茶水:“上回听北棠仙子骂白狐狸,是一句‘缩在壳里的狐狸崽子’。”

    “这样,”斐守岁抿茶,“既然知道了,还去搭理上任青丘君主的遗腹子……”

    两人忽然相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纷纷避开视线。

    斐守岁只听到身躯腹中诽谤一句:又是那个牵线老儿。

    哦,说的是姻缘红线。

    是一段北棠与花越青的孽债。

    于是身躯没有再问,只道:“那你着急作甚。”

    “是那狐狸血溅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毛还粘在地上,”陆观道吞咽,“大人喜欢干净,我得去打扫。”

    “……你,”

    身躯听罢倒是有些开心,但又不好表达,他便抬起头,笑看陆观道,“除了这些?”

    “大人是说别的妖怪?”

    “对。”

    “去巡逻时并无异常,不过……”

    “你且说。”

    陆观道得了令,便言:“上三层新来的白蛾妖精不太安分。”

    白蛾?

    燕斋花。

    “我记得她是犯了杀人放火之罪。”

    “对,是她。她还在牢里信誓旦旦地讲她在人间干的‘好事’,说抓她的仙官不长眼,又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厉害,惹得好些妖怪为她马首是瞻。”

    “哦?她做了什么‘好事’?”

    身躯变出一本册子,那册子上朱红笔墨一词“镇妖塔名录”。

    刚好翻到燕斋花那一页,那一行。

    陆观道徐徐说:“她在化形之后过于虚弱,而被一凡人所救,但救她的凡人因家中缺米,就把她买去了风月之所。”

    “嗯。”身躯指尖掠过。

    “于是她恨极了那个男子,继而韬光养晦三年有余,等她凑齐了赎金,便屠杀了风月之地所有的人。并去男子所住的镇子里杀了男子,还一把火将镇子烧了。”

    一把火……

    斐守岁垂眸。

    时间对不上,说得应该与陆观道无关。

    身躯颔首:“与册子上记的相差无几。”

    “但是。”

    “嗯?”

    “她还说自己要逃出镇妖塔。”

    “呵,”身躯笑着吃一口糕点,“她倒是有胆量。”

    “不光如此,她说明日这镇妖塔定会大开牢门,要让那些跟随她的妖怪做好准备,与她一起逃出牢笼。”

    此话落。

    身躯看书的视线一沉。

    月上君所言之事他还记得,莫不是明日就到了……

    冷哼一声。

    陆观道便又续道:“那白蛾妖怪还言语,说逃出生天之后,要让男子后代都不得善终,诅咒与男子有关的所有宗族姻亲都葬身火海。虽听着像唬人之言,但因这些话群妖亢奋,我想……还需让大人知道。”

    听罢。

    显然身躯并不在意,只应和:“便等上头的仙子来例行检查,再提一嘴也无妨。还有,白蛾妖怪可有说男子之身世?”

    “说了。”

    身躯抬头,陆观道已将笔墨纸砚备好。

    磨墨,提笔。

    陆观道言:“她说男子是山阴县旁,陆家镇人士。”

    斐守岁:……陆家。

    看到身躯记载,斐守岁已将所有串联起来。

    好一个因果轮回。

    陆观道又说:“她被抓来镇妖塔之前,刻意给陆家人留了活口。”

    “嗯。”

    “她将一对稚童丢在了陆家镇后山的道观外,”陆观道五味杂陈地吐出最后一句,“但道观荒废已久,不见生人。”

    第213章 穿衣

    斐守岁犹记得陆观道也是这么个出生, 所以那场大火才没有烧着陆观道?因陆观道并非真正的陆家镇人?

    或许只是燕斋花遗漏了,又或许陆观道走了大运。

    片刻。

    身躯记好陆观道所言,将那纸条夹在名册之中, 刻意嘱咐:“明日你不必巡逻。”

    “为何?”

    “你都这般与我说了,我自然要亲自去看看, ”身躯瞥一眼挂在墙上的银剑,心叹一句来得真巧, “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也是我这个守牢人的职责。”

    即使岔子定会出现,也要装样子,装作毫不知情。

    身躯搁置毛笔, 看向陆观道,心中忽起了层不舍。

    是了,镇妖塔大门打开后,他就要投入人间, 为的他自己,也为的顾扁舟曾经施以援手。

    那……

    陆观道呢?

    他要去往何方?

    这个还没记起荒原往事的红衣, 又该何去何从。

    身躯启唇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月伯伯疼爱你,你就乖些,多听他的话。”

    “嗯?”倒茶之手煞停, 陆观道不解,“大人为何这般说?”

    “呵, 或许有一天, 你会被带出镇妖塔。”身躯所说莫名有些酸溜。

    陆观道听罢立马放下茶盏, 用手背贴在斐守岁的额前:“大人这是……”

    “我什么病都没有。”身躯拍开陆观道的手。

    “那为何?”

    “为何……”身躯眨眨眼,“平白无故就不能担忧担忧你?”

    “……”

    陆观道却少见地不吃这一招, 仍旧肃然地看着斐守岁。

    墨绿的丹凤眼,皱起眉来更好看了。

    老妖怪轻笑,他拉住陆观道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

    一只玉扳手戒指。

    混白的,没有杂质的美,就这般塞入陆观道手心。

    “喏,给你咯。”

    “这是?”

    “小玩意。”

    “做什么?”

    被连着两问,身躯有些不开心:“哪来这么多问题,拿着就好。”

    陆观道却不明白,仍要一个解释。

    “大人,这东西总要有用意。”

    “世间万物随便生长,不是每样都有意义,你就拿着吧。”

    “……不对劲。”

    “嗯?”

    陆观道摩挲手中玉扳指:“大人,你和这个玉器一样,很不对劲。”

    “还能有什么不对的,”身躯笑眯眯的样子像一只老猫,“我是想要你穿上红衣,再戴这个扳指。”

    “……”

    陆观道凝视斐守岁。

    那只作乖的猫很是良顺:“红色很大气,衬你。”

    “……好,那我去穿。”

    陆观道捏了捏白玉,心中疑虑尚未挥散,转身之前,斐守岁复又拉住了他。

    两人相视。

    一个墨发轻摇,一个坐于桌边。

    “大人?”

    斐守岁冲着陆观道笑笑:“拿到我这儿来穿吧。”

    “……好。”

    这回倒没有反驳。

    眼见人儿揣着钥匙走远,门被轻声关上。这屋子的热气就被抽走一半,只剩身躯一人品着冷茶。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身躯看向那把挂在墙上的银剑。

    银剑鲜红的流苏在这个小屋里格外突兀,就像人间的血被带到了镇妖塔。抹开一刀,浮于黑灰。

    倒是顾扁舟的手笔。

    斐守岁跟着身躯走到窗前。

    窗外的海棠花还开着。

    海棠的花期很长,幽幽然的香就这般扑在窗边,如薄丝巾,裹住身躯与斐守岁的心跳。

    果不其然。

    身躯取下了银剑。

    左右看了,身躯在银剑剑穗处摸到一个阵法。法阵上是绯红色的山茶花,附加一个顾扁舟画的笑脸。

    斐守岁:这脾性也是没变过。

    于是身躯施法解开山茶花的谜语。

    谜面是一句歪七扭八的话,说着:吾会来斩妖,你不必担忧。

    身躯:“……”

    沉默的并非这一句,是旁边那个极简笑脸,让身躯不知笑还是哭。

    这笑脸斐守岁在梅花镇见过。

    那时守岁被神捏住心脏,就是顾扁舟解开幻境,将他推出了空白之地。然后扁舟走得潇洒,还留了一张“我之所及已尽,斐兄努力”的话。

    以及同眼前一模一样潦草的笑。

    怎么又是个持着本心千年不变的角。

    身躯看完便拂去阵法,正巧此时拿着新衣的陆观道推门而入。

    赤红之色被陆观道揽在怀中,那一手的红,如跳动的灵,肆意在这逼仄晦暗的屋子。

    真耀眼啊。

    身躯却言:“不愧是上乘的孔雀羽。”

    火孔雀?

    陆观道也不懂什么布匹,只是愣愣地把衣裳拿来,然后将钥匙还给了斐守岁。

    “大人。”

    他毕恭毕敬。

    铜制的物件落于斐守岁手心,还带着温热。

    身躯看了眼,又将钥匙塞回给陆观道:“你拿着吧。”

    “为何?”

    “我懒怠保管,再说了,都是你替我拾掇。”

    陆观道便将信将疑,把钥匙藏入袖口,亮眼的红衣在他手上一闪一闪。

    有些太吸引人了。

    斐守岁轻叹。

    于是关好了门,拉上了屏风。

    一个适才还赤.裸的肉身投于屏风之上,在烛火的微光下,朦胧。

    起初身躯百无聊赖在桌边,还看了几眼镇妖塔的牢层分布图,后来因为陆观道许久没有出来,他便干脆起身绕到屏风后面。

    此衣穿法繁琐,并非陆观道平日的简单衣袍。

    只见陆观道头发散乱,有些手足无措地扒拉着胸前的孔雀羽。

    可怜巴巴一句:“大人,我……”

    “……我来。”

    斐守岁走到陆观道身前,耐心解开缠成奇形怪状的绳结,笑道:“此处不必打结,扣上就好了,要脱时也方便。”

    “是。”

    陆观道屏着呼吸。

    斐守岁又说:“穿了这衣裳,你就不用去打扫了。”

    “什么?这不成!”陆观道倏地握住斐守岁手腕,“那妖血……”

    “明日再说吧。”

    “明日?”

    “嗯,”

    斐守岁逃开手,拍拍衣襟,垂眸道,“这镇妖塔鲜少有仙官来,除了四象青龙府的解大人,不也只有月上君和北棠仙子吗?少一次不妨事。”

    “大人。”

    “怎的?”

    斐守岁抬头,他看到一只若有所思的巨型犬,不由得笑出声,“北棠仙子也经常偷闲。”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我记得北棠仙子是受了送药之命,而解大人是为了看牢里的……”

    “好了好了,”斐守岁微微弓背,腰封贴合于陆观道的窄腰,“别想这些。”

    陆观道却言:“大人是有什么心事?”

    “心……”

    腰封拉紧,陆观道猛地一颤。

    斐守岁:“没有。”

    “大人,”陆观道若有所思地揽住斐守岁,手掌误触皮肉酸痛之处,“您莫要骗我。”

    斐守岁皱眉忍着。

    但身躯并未感受到异常,他拍拍陆观道的手:“骗你做什么。”

    “……是吗。”

    身躯笑眯眯地脱开怀抱,将外袍拿来:“你在疑心我?”

    “不!”

    “那不就成了,喏,穿上。”

    红衣已然穿戴,斐守岁又为陆观道披袍子,束长发。

    墨发在指尖穿梭,玉冠衬人如雪。

    靠得很近,呼吸坠落于彼此的心尖,似羽毛一片,拂不去的尘埃。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略显疑虑的脸,他的指腹摸到他眼尾的微红。

    “大人……”眼睫不停地颤。

    “嗯。”

    “痒……”

    斐守岁:……

    身躯收回手,陆观道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红衣如血,眼眸深绿,陆观道左右看了看自己,只嫌弃道:“这绸缎,我怎么给大人沐浴。”

    “我乐意你穿。”

    “还是有些不方便。”

    身躯挑眉,将一卷书砸向陆观道:“多事!”

    书卷稳稳地落在陆观道怀中。

    陆观道摆出一张“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的委屈脸。

    直说:“大人到底要我做什么?”

    “……”春字底下两条虫。

    身躯不言语。

    陆观道复又走上前,一抹赤红的影子晃来晃去:“大人,你怎不理我了?”

    身躯挪过身子。

    “大人?大人!”

    陆观道半跪在斐守岁面前,仰头看着斐守岁,他眼睛中的花开了,还敛着露水,“是我方才说错了?大人,你告诉我可好?”

    “……你。”

    “我?”

    “罢了。”

    “大人说啊,”陆观道歪头,扯一扯斐守岁的衣角,“大人不说我就没法改了!”

    “……好,那我说,你听好了,”斐守岁只好笑着,“我啊,这一辈子见的人很少。”

    陆观道仔细着:“嗯!”

    “或许是这样,你成了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啊?”

    言毕。

    斐守岁的耳尖止不住红,但还好,他未曾戴冠,墨发也够长。

    长发含蓄地掩盖红晕。

    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手,他看到爱人眼中有百花齐放,初夏的火烧云在花丛之间,连绵了一整片天际。

    身躯又说:“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陆观道反握斐守岁的手,眼里流出止不住的期待。

    “是我一见到你就开心,想着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怎么办好。”

    “???”

    陆观道堵塞了嗓子,在月上君那儿学来的情话全部被斐守岁击碎,乃至眼中花海都有些开得过剩。

    花朵接二连三地垂下头。

    补天石连忙胡言乱语:“我一直在大人身边啊,大人看不到吗?大人,大人?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妖,大人怎么看不到了!这、这……”

    “……没瞎。”

    “那大人为何这般说话?莫不是大人要走,走去哪里?我能否同行?”

    “不走。”

    “不走!”

    陆观道烫熟的脸尚未褪去,他伸手划过脖颈,那根连接两人的红绳唰地出现,他道,“还在,还在。”

    “……”算了。

    红绳紧在脖颈,松于手腕。

    身躯吞下口中之言。

    但陆观道还在那里纳闷,不停晃着斐守岁的双膝:“大人是有什么事情瞒我?大人,与我说说可好。我的心牵在大人身上,大人要带我的心远行吗?大人?大人!”

    一串问题围绕着斐守岁,他不想回答。可若不答,那枚补天石就会一直问,问到夜晚枕边也喋喋不休。

    斐守岁好似笃定陆观道会这样,他听着身躯的内心。

    身躯言:到底不该开口。

    斐守岁:是。

    身躯:但不开口,总觉得亏欠。

    斐守岁:……是。

    身躯:要不将话说完吧?

    斐守岁:甚话?

    不曾听到身躯思考,斐守岁便见身躯俯下,与陆观道额头相抵。

    陆观道的眼眸抖擞露珠。

    好近。

    斐守岁的心跳跟着加快。

    “你听好了。”

    陆观道的喉结滚动:“嗯……”

    身躯笑了下,低声言语:“……”

    第214章 孔雀

    听不到?

    斐守岁脑子一蒙。

    这算什么, 明明就在眼前的声音,他却……

    同辉宝鉴,这也是宝鉴的计谋吗?

    斐守岁一时语塞, 却见那块黑石头的脸,倏地变红。

    到底说了什么?

    身躯起身笑着:“我想你该是听到了。”

    斐守岁:我没听到。

    陆观道:“……嗯。”

    身躯又言:“怎还不起身, 是要我再说一遍吗?”

    “不用,不用!”陆观道立马打断斐守岁的话, “我现在就起。”

    “好。”

    斐守岁:……算了,估计也无关紧要。

    便见陆观道愣愣地站起来,然后与身躯对视。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这般良久。

    身躯在笑。

    而陆观道的脸色愈发红, 最后是同手同脚,去倒一杯冷茶。

    茶水不浅,满到杯口。

    可笑的是,陆观道又没拿稳杯盏, 让那冷茶溅在了桌上,他还没及时反应, 一愣之后,连忙去擦,但又不习惯红衣,叫着衣摆卷走了茶壶。

    哗啦倾倒。

    茶壶茶水碎了一地。

    陆观道:“……”

    身躯:“……”

    斐守岁捂脸。

    陆观道急着朝身躯解释:“大人, 我这、我不是故意的,这衣裳我穿不习惯……”

    “我知道, ”身躯听罢, 倦了眼帘, “我用术法复原茶杯,你再去晾一壶。”

    “好!”

    之后的之后, 身躯的视线总是昏昏沉沉,连带着斐守岁都有些困意,止不住要阖上眼帘。

    声音窸窸窣窣。

    斐守岁依稀能听到修复茶盏与点炉煮茶之声,还有两人有的没的搭上几句话,其余的一切,布料摩擦。

    奇怪,怎会犯困。

    斐守岁想要睁开眼,但被身躯束着,动弹不得。

    身躯也是懒散,说一句:“你不喜欢也要穿,我就想看你穿这件衣裳。”

    为何?

    “为何?”陆观道。

    “哪有这么多问题,”身躯揶了下衣袖,“一天天的,不是问这就是问那儿,又不是没……”

    突然煞了话,视线才稍稍清明一些。

    斐守岁顺着视线去看,看到一旁不知所措的陆观道。

    “对不住。”身躯。

    “什么?”陆观道。

    “……啧。”

    “嗯?”

    斐守岁:……

    这样的对话方才就听过一遍了。

    斐守岁都快猜不透这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正是沉默,陆观道挠头不知时。

    身躯的自言自语传到了斐守岁心中:不知他有没有去过人间。

    嗯?

    身躯:若是与我一样久居监牢,见不到光亮和外面的天地,岂不可怜。

    斐守岁默然。

    身躯:方才之言,他是听了,还是没懂?看样子……

    看到陆观道勤勤恳恳地煮茶。

    身躯:看样子没有。

    缩了缩脚,身躯靠在榻边,唤一声:“你要记住。”

    陆观道抬头。

    “明日必须穿身上这件,别无其他,明白否?”

    “为……”陆观道想到身躯适才所说,立马闭上嘴,“知道了。”

    “你想知道为何?”

    陆观道微微仰首:“可以吗?”

    “不可以。”

    话落。

    眼瞅着陆观道蔫巴下去,身躯笑道:“等明日就知道了,放心吧,与你无害。”

    “我自然知道大人不会害我!”

    “嗯。”

    “大人要是害我了,那这普天之下我便无人可信,无处可去,所以大人说的我一定办到,”陆观道用力说着,低头倒茶,丝毫没有察觉身躯渐渐闭上的眼睫,“大人,这茶水还烫,是稍稍喝,还是施法晾得快些?”

    良久没有回应。

    陆观道转过身:“大人?”

    所见一个缩着身子,将自己蜷在角落的斐守岁。

    睡着了。

    “……”

    陆观道不再说话。

    斐守岁也因视线昏暗而看不清前方。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陆观道的脚步声才靠近。

    斐守岁听着动静,身躯的不安渗透入他的心识,但守岁知道这儿暂时没有危险。

    不过,暂时。

    便有动静,是大手一揽,抱住戒心满满的老猫。

    老猫不自在地动了动,闻到身侧浅浅的异香后,才放宽了心。

    迷糊着:“明日……记得穿衣……”

    “记得。”

    “还要带上玉扳指。”

    “嗯。”

    “你……”

    “嗯?”声音靠得近了,是陆观道用力将老猫抱起,凑到耳边,“大人?”

    老猫蹙着眉:“别走。”

    陆观柔声细语:“大人我在呢,一直都在。”

    “好。”

    “大人安歇吧。”

    感触着动作,是被稳稳放下了,而后有被褥覆上,以及陆观道轻手轻脚地离开。

    寂静。

    斐守岁耳边是缓慢的呼吸,没有喘病,没有堵塞之感,这是先前的他,难以想象的。

    其余……

    还有陆观道的叹息,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复又接近。

    斐守岁:这厮在做什么?

    但看不到任何,只有漆黑一片。以至于斐守岁的耳识被无限放大,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动静。

    衣料、靴子、茶水还有……还有肌肤。

    是粗糙的手贴在斐守岁额前,一句难以捕捉的嘀咕:“有些烫。”

    斐守岁:病了?

    听陆观道走远。

    斐守岁却察觉不出身躯的异样,并非热病,那又是什么?

    随后。

    微凉的棉巾覆盖于额头,斐守岁跟着身躯一颤,皱眉。

    陆观道低声:“大人?”

    斐守岁:……

    “大人,胸口难受吗?”

    身躯迷迷糊糊:“别烦……”

    “好。”

    原是喘病的后遗症。

    斐守岁忍着睡意想要施法,捻两指之后,才意识到同辉宝鉴的压制。

    老妖怪心有不悦,那湿漉漉的棉巾又盖在头上,冰凉了额前。

    等到身躯的胸闷之症缓解,斐守岁也就愈发的撑不住眼睫。

    很困。

    那头上的棉巾换了又换,身躯被陆观道抱起靠着软枕。

    身躯睡得很香,斐守岁也耐不住困意,而陆观道侧躺在一旁,给那帐中喊热的槐树轻轻扇扇。

    一阵一阵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斐守岁眼前漫上一层混白,可他不想就此睡去,努力着睁眼,努力着清醒意识。

    直到陆观道开始拍他的脊背,他才实在支撑不住,合上。

    合眼前,只啐一句:当是老妈子了,做这些伙计!

    可陆观道听不到,还在扇风,还在拍背。

    须臾。

    意识混沌。

    斐守岁在黑夜里,如一片漂浮不定的浮萍。

    起初的夜还是宁静,守岁也睡得安稳,但渐渐地,耳边有了嘈杂之声,如炮仗一般炸开。

    噼里啪啦。

    电闪雷鸣。

    倾倒了什么。

    斐守岁皱眉,听到脖颈处锁链带来的闲言碎语:“哦哦哦!你们快看,牢门炸开了!”

    “没想到那个小白蛾子还真有点本事!”

    “这与她何干?是上三层那两位大人做的。”

    “哪两位,我怎不知?”

    “哎哟哟,就是赤龙解君隔三岔五来拧紧牢门的那两位啊,你糊涂了,连这都忘了!”

    “可那两位还在牢里啊……”

    仿佛能看到獐头鼠目的妖怪,手指镇妖塔高处,“你看看,还在啊。”

    “哎哟喂,你真笨啊,说不定是幻术,幻术!”

    “不可能,不能是幻术,守牢的槐树不就是幻术一门的行家?若是幻术,他岂能不发现!”

    什么幻术?

    那两位又是何人?

    斐守岁狐疑,意识虽然逐渐清晰,可身躯还在朦胧之中。

    又听。

    “莫不是用了邪门歪道?”

    “哎,你还说呢,我们的存在难道不就是……”

    “快些走吧!不然等着被仙界抓吗?要是被抓住了,可有苦头吃。”

    “话说,你看到那只黑乌鸦了吗?”

    “你找她作甚!”

    “不是找她,不是找她。我不过先前听说过,好奇罢了。”

    “你可少管人家,管好你自己!”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有翅膀扇动,有走兽扫尾。

    轰隆里,假山倒台,假树折腰。

    斐守岁却仍旧无法动弹,无法睁眼。

    妖怪们摩肩接踵,离开了名为镇妖塔的地方。

    声音坠落黑夜。

    有妖言:“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我们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为何守牢的槐树不出面?”

    “说不准他也想逃呢!”

    “那不对,”一只小妖站在巨石上,眺望镇妖塔最高的牢房,“我看他屋子有微微的烛光,他该是醒着!”

    醒着?

    怎会……

    斐守岁眼前明明只有昏黑,看不到晚春与水。

    那小妖又说:“这莫不是仙界想出来的阴谋,为的就是找理由了结我们?”

    “你这说的……”

    “怎样?”

    “到有几分……”

    “简直是放屁!”一只漆黑的凶兽探出头,“有功夫等你们商讨,我早就跑了!快让开,别挡道!”

    黑兽的长尾卷过巨石,让那小妖一下从石上坠落,好不狼狈。

    斐守岁动了动耳朵,本想继续听些线索,可妖怪的吵闹在慢慢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声音。

    一句绝望的求饶。

    “大人……”

    陆观道?

    “大人你这是作甚……为何我身上的红衣会变成绳索……”

    什么?

    “大人,大人你说话啊,您理一下我好吗……”

    等等。

    是孔雀羽的赤衣!?

    斐守岁脑内的记忆倏地唤醒,他想起游历人间时,遇到的鬼怪传说。

    说那妖界火孔雀一族最是忠贞,而用它们尾羽所做的法器,更是如牵线傀儡一般听话。且火孔雀之法器除了施术者外,无人能解,除非被困者有绝对压制的力量,不然永生永世只能背负着施术者的烙印。

    怪道适才看到时,让守岁心中生疑。

    可这上乘的火孔雀羽毛用来做了衣裳,还要给陆观道穿……

    思索汇聚。

    耳边有斐守岁自己的声音。

    说一句:“外面危险,你好生在屋内待着,见素赶到时会来解开束缚,你不必担心。”

    斐守岁:……

    陆观道却咬牙切齿:“这就是大人昨日说的那些昏话吗!”

    “昏话?”

    仿佛能感受到身子移转,看向跪在地上,一身反骨的陆观道,“我为的你好。”

    “大人若是为了我,就该把我放了!”

    “哦,此话怎讲。”

    “大人!您有没有想过,镇妖塔如此大的动静,为何仙界到现在都没有派人来查?若是考验,难不成这损失要大人您扛……您不会想着一人扛责,一人背着……”

    话却不说了,陆观道的语气渐渐哽咽,最后吐出,“大人,你笑什么,我猜对了是吗?”

    第215章 文剑

    “……没有。”

    “大人, 你撒谎了。”

    “哼,”身躯甩袖,“撒谎又如何。”

    “大人就不怕我挣脱了衣裳……”

    “挣脱?”身躯笑了声, “以你的术法境界,绝无这种可能。”

    听罢。

    陆观道轻笑, 他跪在地上,垂了头, 口内喃喃:“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斐守岁的心忍不住想去看,看一看那逐渐落寞的声音。

    可。

    黑暗破不开。

    老妖怪凝眉。

    陆观道又说:“我不信。”

    斐守岁:……

    “大人,我能冲出这身衣裳,”陆观道的眼神变成笃定, 他道,“我也不信大人会抛下我。”

    咽了咽。

    身躯沉默。

    陆观道扯出一个笑:“大人,你的眼里明明有不舍,明明是不忍心。你不忍心看我受苦, 所以用这红衣束缚我,对吗?大人, 我们朝夕相处如此之久,您又为何不相信我?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什么都会做,什么……”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不准冒头,你做得到吗?”

    “什……”

    “若是我在你面前被仙界的仙官斩下头颅, 你又当如何?”

    视线在话语里慢慢清明。

    斐守岁看到模糊的小屋, 泛着幽暗的光, 而地上有个全跪的红衣儿郎。

    陆观道一对墨绿的眸子,带了血丝。

    “我只是想……”身躯深吸一口气, “罢了。”

    “可是大人。”

    “不必再说。”

    “大人!”

    看着身躯要走,陆观道踉跄着想起身,却被火孔雀束缚,狼狈倒地。一身红衣扑灰,袖中的玉扳指滚落。

    发出微亮白光。

    石头垂眸看了眼莹亮之光,光正从玉器蔓延,包裹他的身躯。

    像是地母久违的怀抱,抱住失乡的孩童。

    陆观道一愣,颤着声音:“就连这个都是,都是大人的棋子吗?”

    身躯顿了一步:“嗯。”

    “这有何用?莫不是为了阻止我跟在大人身后?”

    见身躯拿起银剑,陆观道眼前划过一抹鲜艳的红色剑穗。

    陆观道极尽仰头,唤了声:“大人!”

    “呵。”

    “大人你可知,只有‘文剑’才用剑穗?”

    “……”

    “见素仙君给你这把剑,不就是在说!咳咳咳,在说这……”

    “这场闹剧,不论文武,只论高低。”

    话了。

    身躯头也没回地推开了门,那浩浩荡荡的妖邪瞬间炸开了锅。

    说着什么。

    “啊啊啊啊,那个走狗,那个仙界的走狗醒了!”

    “救救我,我身上还有仙界的追踪术法,要是锁链横穿了我的身躯,我不就死了吗!”

    “追踪术?难道逃出去的没有吗!”

    “快跑吧!”

    “快跑吧……”

    “救救我……快来救……”

    “谁?谁又能救谁呢。”

    斐守岁看到身躯拔出长剑,念诀一句,镇妖塔的锁链就倾巢出动,困住他的脖颈与手腕。

    至于脚踝……

    脚踝处已经变成玉镯。

    斐守岁心内一紧,身躯与他一样刺痛。

    但来不及了。

    身躯站在高处,看着涌出的妖邪,只道:“尔等竟敢越狱,那就休怪我长剑无眼!”

    说得冠冕堂皇。

    正是挥剑之时,后头挣扎的陆观道喊了声。

    “大人!”

    身躯停下。

    “大人是否在数年前,就知道了今日?”

    “……”默然。

    “大人……大人不回我的话,看来是了。”

    身躯不作答。

    只见他挥剑执手,从镇妖塔的巨石上,如翩翩的白色蝴蝶,坠落乌黑的妖众。

    袖随风起,白衣银剑现古槐。

    声于妖落,红穗赤血染青苔。

    陆观道的声音却挥之不去,留于身躯耳边:“大人是否还与见素仙君商议了之后的去处?大人,不是还要我的吗,怎么大人……大人为了什么?大人,我想不通……”

    话语中。

    银剑横穿妖兽,鲜血溅在斐守岁脸上,还冒着热气。

    身躯愈发斩妖,那血就愈发开花。

    血在白衣上生长,长成一朵朵大红牡丹,直到让衣裳从雪白成了赤色。

    陆观道还在碎语。

    说。

    “大人,这是你教我的术法,用些许妖力附着于身侧,就能一直停留。大人想知道,我是何时念咒,又用在何处吗?”

    身躯哼了声。

    “是大人近日总梦魇,我便存了些暖话放在里头,想着我就算睡着了,大人也能听着声儿,不必在梦里担忧。大人,你眉心的那颗红痣,是镇妖塔的追踪术,你知自己逃不掉,何故……”

    长剑不眨眼,仅是片刻,斩妖于脚下。

    妖的尸首沤出恶臭,妖的惨叫黯淡了剑穗。

    身躯抹开脸上的血珠,回了一句:“逃不开,你便也不逃了?”

    锁链丁零。

    身躯每动一下,镇妖塔的阵法就震怒一次。

    那玄铁的、冰冷的锁链,落下一只只干瘪的妖尸。

    尸首坠在地面的那一刻,散架,扑灰。

    身躯一甩剑身,妖血刺红了半面巨石与脆生骨骸。

    陆观道却问:“那大人要逃去哪里?大人能告知我吗,大人能否让我去……去人间找您。”

    “你?”

    身躯没忍住,问了一字,他好奇这陆观道,为何知晓他要投胎凡尘。

    “猜对了。”

    猜?

    原是猜的。

    好似能看到陆观道的苦笑,他低着头落寞了眼神,续道:“不然还能逃去哪里?只有人间了,只有大人常与我说的人间,才是最该向往的地方。”

    确实,斐守岁不生于妖界,所归之处仅剩人间。

    老妖怪垂眸,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在他眼底溢开。

    沉默还没生根发芽,在杂乱的攻击之中,他感受到术法重压。

    银剑一挡,微挑眉看去,压力来自一只黑色乌鸦。

    那黑乌鸦,正在巨石柱上啃食妖尸。

    熟人。

    是梧桐镇唐宅凶案的幕后推手。

    而乌鸦也看到了斐守岁。

    斐守岁的情绪被他压下,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宝鉴里头还有他尚未了解的过去。

    于是凝眉。

    与乌鸦对视。

    乌鸦略了眼斐守岁,便龇牙咧嘴,炸开羽毛。

    此时,身躯也已经顾不得陆观道所说。眼下情景,那些下层的妖怪逃则逃死则死,那么能站在他面前的……

    都是极端的穷凶之徒。

    乌鸦嘴里嚼着妖兽尸首,眯了眯漆黑的眼:“守牢人?”

    身躯笑道:“不然?”

    陆观道在耳边:“大人!您没事吧!”

    “别吵,”身躯仰首,冲着乌鸦,“你怎么不逃?”

    “呵,我不傻,”

    乌鸦捂住嘴,一双看不透的眸子,望向早被妖血染透的斐守岁,“大人给我的发钗我还记得,我不阻止大人,大人也别阻止我。”

    “……你要作甚?”

    “他要做甚?”

    熟悉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身躯猛地回身警觉,他看到同样浴血的白狐花越青,正手提头颅,舔血而笑。

    花越青的脸模糊成团,一会儿幻做女子,一会儿又成了男子。

    是人山人海,诡异又多变。

    听花越青说道:“不就是想吞噬同伴,增进修为吗?”

    狐狸艳红的指甲,正与斐守岁的眉心痣呼应。

    乌鸦咯咯乐了几声:“那有谁会和你一样,为了个仙官娘子,在这儿痴留。”

    北棠?

    “总比你孤家寡人,没个念想的好。”

    “怎的了,仙妖之恋何时能被王母认同,做那艳羡眷侣?”

    “比起这些,你才是丧家野犬,嘤嘤狂吠。”

    “丧家?白狐狸,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究竟是谁丧了家,谁又撒泼打滚!”

    一鸟一狐,说着说着,剑拔弩张。

    斐守岁:……花越青怎么到哪里都能跟妖吵起来。

    花越青啐一口,丢下不知名妖怪的头颅,往身躯处看:“大人,你不去追罪魁祸首?”

    “是说那只白蛾子?”身躯不敢放松警惕,带上笑脸。

    “大人不会觉得只靠她一人,就能谋划这样的荒唐事吧。”

    心照不宣般。

    身躯与乌鸦一同装傻:“还能是哪路妖?”

    “……切,想套我话,”花越青便仰头,冲那小屋之下的牢房耸耸肩,“大人还不知道吗?”

    斐守岁思索着,既入同辉宝鉴,必有他此生不知的事情,莫非就是那牢房的两妖?

    何处的大妖,藏得如此之深。

    黑乌鸦嘻嘻笑道:“我看啊,今日之事与那两位无关,或许是仙界的自导自演,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说得倒不错。

    但是从未露面的他人言中妖……

    身躯皱眉,透过锁链与妖尸,他看到小屋之下,灰蒙蒙一片。

    花越青眯着眼,走到身躯旁,惑言:“大人,你难道不知那牢中妖邪?”

    一只白乎乎的狐狸在身躯背后游来游去,惨白的狐狸嘴脸奸笑不停,眼珠灵动,一转又一转。

    “要不小的带大人去看看?”

    狐狸爪子抓住了身躯的肩膀,“或许这样大人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还有……”

    话还没说完。

    黑乌鸦蓦地一瞪眼,哈气道:“没用的遗腹子,还不快把你的爪子松开!”

    “哼,你凑什么热闹!”

    花越青受到威胁,立马后跳数步,脸上的狐狸毛拧在一起,“不就送你一只发钗,瞧把你宝贝的。”

    “总比你‘鹊桥相恋’要来得好。”

    斐守岁:……

    身躯不搭理一黑一白的斗嘴,他也知道两妖不会大动干戈。

    抽身离开满是血腥之地,打算前往所谓两妖的牢房,但花越青拦住了斐守岁。

    那时候的白狐狸还尚有一丝的意气风发:“大人,我就当是替北棠积德,劝你勿去。”

    黑乌鸦也在后,边梳羽毛,边言:“那是仙官该管的事情,大人不如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足,该伤的伤,该‘死’的‘死’。”

    “你们……”

    “嗯哼?”花越青。

    身躯后背手,斜了眼两妖:“不怕吗?”

    “怕……?”

    花越青与黑乌鸦对视。

    一瞬之后。

    白狐狸捧腹大笑:“都这般境地了,怕有甚用。难不成怕了,就能让我惨死的爹爹活过来?”

    说到亲朋,黑乌鸦就扁着嘴不作声响。

    斐守岁被花越青的话噎住,也不知如何开口。守岁心想,为何面前之狐如此大变,与海棠镇截然不同。至少在未来,花越青不会拿青丘的君主开玩笑。

    难不成……这镇妖塔还有未看完的事情?

    也是。

    一条条线索指向了牢内大妖。

    守岁与身躯的视线落在远处,那没有动静的深灰。

    花越青却在后:“大人别看啦,这儿无人能敌得过他们。”

    “你怎知?”

    “我?”花越青笑着上前,狐狸爪子一指,“大人没发现那间牢房的不对之处?”

    不对?

    身躯透过云雾,看到。

    是暗灰色的门,湿漉漉的石头。窗子里,栏杆后,点有一盏昏暗的豆油灯。

    无甚特别。

    花越青见斐守岁没有察觉,努努嘴,冲着黑乌鸦大声:“这些事情还得当鸟的清楚!”

    黑乌鸦瞥了眼:“上三层的锁链。”

    锁链?

    黑漆漆的链条悬挂在空中,若隐若现。

    斐守岁细细看着,忽然,身躯的心声坠在他耳边。

    是一句:“这间牢房没有阵法束缚?!”

    第216章 错过

    怪哉。

    为何那间牢房失了术法。

    斐守岁听到身躯心中喃喃:“这镇妖塔每一处锁阵都与我相连, 若是替换,我怎会没有察觉?且听方才妖邪所言,赤龙解君隔些时日就会来拧紧牢门。所以, 至少一月之前,阵法才被动的手脚……”

    “等等。”

    身躯倏地清明视线, 心中只问:“为何赤龙一族要来镇妖塔?那两大妖又与解君何干?”

    疑问之后是长长的寂静。

    目前,斐守岁只知燕斋花灭了谢义山道门, 而谢义山的师祖正是解君……

    燕斋花……

    好似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身躯沉默之时。

    斐守岁眼前,铺开了一面面名为“梅花镇”的帷幕。

    幻术。

    是荼蘼幻术。

    不管在哪里,都好似有荼蘼的踪影,甚至整个镇子, 都是一场大梦。

    还记得百衣园内,幻境青阶,斐守岁与陆观道曾看到谢义山的过去。

    道门被灭,倾盆大雨, 解十青迟来,解君执枪向……燕斋花。

    定是说了什么, 一句……

    一句“师姐”?!

    斐守岁倏地睁开双眼,他记起燕斋花提到的这段师门关系,只是后来场面太过混乱,他又要点魂救人, 便忘了有这么一出。

    既如此,能让解君多年惦记的大妖……

    莫非是燕斋花的师傅, 解君该唤一声“师叔”的人物?

    可。

    斐守岁记得解君她……并不承认所谓“师姐”。

    而且, 此时的身躯对于这些一无所知。

    只见身躯提袍, 打算一探究竟。

    黑靴踏地,白衣染尘, 刚没走出去几步,斐守岁尚在思虑之中,那镇妖塔大门突然一声巨响。

    响彻了众妖的戒备。

    动静很大,好似整座高塔从天界坠下,砸入人间。

    老妖怪凝眉稳住身形,朝大门看去,他看到一袭绯红衣裳,背手甩剑而来。

    是银剑,不分文武。

    顾扁舟身虽绯红,但妖血早染的他外袍黏糊,他只掠过一眼狼藉,冲着斐守岁:“逃出去的妖怪有北棠仙子处理,你可有伤着?”

    “……并无。”

    看来花越青是等不到北棠了。

    身躯笑了下,很自然地接受了面前突兀的顾扁舟。

    “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扁舟也没有解释方才的动静,他长剑一指,剑刃于镇妖塔高处牢房:“请君。”

    入瓮。

    好像那动静是早早约定好了的,不必多言,不必挂怀。

    可花越青不乐意。

    白狐狸晃了晃耳朵,阴阳怪气:“脏活累活都让我家北棠干了,你们这群仙官真是金贵。”

    “……”顾扁舟。

    “哎哟,这般看我做甚。我替你们杀了妖邪,自然是有功可抵,到时候别把我也算进逃跑的名录里。”

    顾扁舟听罢:“北棠仙子一事,王母已知。白狐狸你猜猜,那群执法的天官会如何处理北棠?”

    “你说什么?”

    “呵,不过可怜了北棠,是她自愿投入人间,历尽千辛磨难,为了赎你的罪……”

    “你闭嘴!”花越青怒目圆瞪,狐狸尾巴全部炸开,“假的,我才不信!”

    顾扁舟沉默,走向三妖。

    黑乌鸦落井下石:“哼哼哼,还不信呢。我一早就说了,今日来的仙子并非北棠,你还将我打伤,白眼狐!”

    “并非?”身躯。

    顾扁舟颔首:“北棠仙子被王母施了追踪与喘病之术,断不能再入镇妖塔。”

    “那今天……?”花越青。

    “今日来的两位是我座下仙娥。”

    怪不得……

    身躯看向花越青。

    花越青已然紫涨了脸,怒火中烧。

    但顾扁舟仍在火上浇油,添柴一句:“连最简单的幻术都认不清,真真枉费了青丘名号。花越青,你知晓自己的回头之路,是被谁断送的?”

    “回头之路……”

    花越青耻笑,“我挥拳冲着那坐骑之时,就已经箭在弦上,没有反转余地了。”

    顾扁舟默然。

    黑乌鸦却率先发现不对:“可我听着,大人倒是话中有话。”

    “哦?”

    “我们若没有利用之地,大人为何还要多留这半炷香的时间?”

    “……”

    看到顾扁舟脸上的笑意,乌鸦便知是猜对了。

    她转头与快要发癫的花越青:“清醒点遗腹子,你惹的又不是什么大鹏鸟。”

    “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怎的,青丘的公子现在连是非都不认了?”

    花越青屏气,他听出了黑乌鸦话里的一丝好意,只好强行耐下脾气,与顾扁舟:“仙君大人意欲何为,不如开诚布公,方让我这样的蠢货明白道理。”

    是咬牙切齿,脸上还有不甘的抽搐。

    顾扁舟笑了下。

    身躯执剑默默退到一旁。

    “我知晓你们。”扁舟。

    “哦?”

    “你们心中都有执念,我想……”顾扁舟边走边说,“不如做一笔买卖?”

    “买卖?”

    花越青嗤鼻不屑,“与您做买卖,只赔不赚。”

    “可你们没得选。”

    “……啧。”

    看到顾扁舟手上的长剑,那剑剑柄处坠了一颗赤红宝石,与斐守岁眉心,花越青指甲的颜色如出一辙。

    花越青自然不是傻子,看出来了,但死狐狸皮硬:“真是好笑,这般还算筹码?”

    黑乌鸦默不做声,她见着笑面虎见素,又看向白狐狸,心里的算盘一珠一珠砸入斐守岁的心识。

    听乌鸦心中道:“虽说是赔本的买卖,但我早选了这条路……也罢,就看花越青拉不拉得下脸。”

    而花越青之声,说的是:“奶奶的仙官,逼我父母,又来要挟我,真是无耻!”

    斐守岁:……

    黑乌鸦:“不过看狐狸的脾性,想来也答应不了。”

    确实。

    以花越青心性……

    但还是同意了,不然何以在薛宅遇到他,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没有脸皮的环儿。

    斐守岁饶有兴趣,想这顾扁舟究竟要什么交易,以及在人间时,又为何是他前来捉拿花越青。

    若是交易,人间的乌鸦怎会不识得斐守岁?

    谜题剪开缝合,老妖怪冷眼打量两妖一仙。

    那仙笑眯眯的样子,愈发不像先前送石的顾扁舟。

    顾扁舟笑道:“一个想报仇,一个妄续缘,都是简单的心愿,只要你们办妥上苍所交代之事……”

    看到花越青先咽了下。

    顾扁舟用四字结尾:“自可了愿。”

    但黑乌鸦谨慎,只说:“凡是好处,必有取舍,不知大人要让我们舍弃什么?”

    “你倒是个明白的,”顾扁舟背剑,“那便二选一吧。其一,忘掉我方才所言,投入人间后达成目的者,赢;其二,记得我所说,但不论输赢皆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黑乌鸦冷笑:“这不就是要我们舍命?只不过第一种还有活的可能,却无赢的机会。”

    “你岂能这样想,要是幸运,目的达成也算赚了。”

    “……”乌鸦沉默。

    斐守岁:记与不记……

    原来花越青的结局早有定论。

    那么黑乌鸦,选的便是第一?

    良久之后,黑乌鸦启唇:“既然大人都递了请帖,我岂能拒绝。”

    转过头。

    看向那犹犹豫豫的狐狸。

    黑乌鸦嘲讽一句:“无胆无识。”

    “你!”花越青龇牙,“臭鸟,你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还敢随意答应?”

    “怎么,你想现在就死在这位大人的剑下?”

    银剑一转,正正巧照出花越青一张狐狸嘴巴。

    花越青“啧”了声:“真是霸道……”

    “这是上苍恩赐的机会,花越青。”

    “好一个机会,”花越青抱胸,“既然池姑娘都打了头阵,那我便顺她的意思,应下来。”

    池姑娘?

    黑乌鸦眼神一滞,像是被人唤了乳名,入耳是惊喜,随后是慌张。

    花越青便笑:“上回听那些小妖说你梦中之言,总唤着什么‘姐姐,是池家和唐家有愧于你’,‘要不是池老太爷非要你嫁,你岂会落得这般下场’,想来你也是这个姓氏。”

    “……多管闲事。”

    “猜对了不就好。”

    “还拌嘴作甚?”

    顾扁舟往旁边一侧,掌手拟一“请”字,他打断两妖之话,只说:“早去早成。”

    请的是将来祸乱人间,却失去记忆,害死姊姊的黑乌鸦。

    请的是记得往事,但无力回天,最后送走棠花,自己散成灰烬的白狐狸。

    还有……

    那一袭失了挚友亦或情缘的绯红。

    如散开的戏曲,各唱各的悲。

    唯独戏剧的主角站在边缘幔帐下,淡淡地看。

    斐守岁想起海棠镇的那个顾扁舟,显然那会儿的扁舟,不知此时约定。

    看来入凡尘时,他也被抹了记忆。

    术法泠泠动,在长剑旁结成含露的蛛网。

    黑乌鸦先行一步,接下了轮回。

    而花越青还在犹豫,他犹豫着伸手,犹豫着已经被注定的将来。

    就好像他总错过北棠。

    但最终,任何挣扎都不复存在。

    蜘蛛的网缠绕,绕住白狐狸的手。那蛛丝不紧,却一层又一层地拖拽,直到将狐狸困入灰白的茧。

    茧又韧又重,窒息了心肺。

    须臾。

    茧散,术法成。

    黑乌鸦眨眨眼,看着那很快消失殆尽的白丝,笑说:“这样就算带着天命了。”

    “那这天命也是够好笑的。”

    被花越青顶嘴,黑乌鸦懒得反驳,她转眼恭维顾扁舟:“大人,您还没说要我等做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从良呗。”

    黑鸟瞪了眼。

    顾扁舟轻笑道:“我要你们在人间作恶。”

    “作……?”

    “大人这个要求真是……”匪夷所思。

    顾扁舟抿唇轻笑,他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自然知道为何如此。

    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扁舟解释:“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难不成你们已经忘记了在人间的‘看家本领’?”

    “哎呀,岂能忘怀?大人可算是找对了妖,”花越青侃谈,“这位池家姑娘的‘光明事迹’,大人应该比我清楚,作恶是她的专长咯。”

    黑乌鸦:……

    心声流入斐守岁耳中,那乌鸦啐道:真不明白,为何一个天上仙娥会爱恋这么个蠢货!

    花越青:“这般与大人扯上了干系,大人往后可会在轮回镜中照料我们?”

    这个“们”说的是北棠,而非黑乌鸦。

    黑鸟撇撇嘴,不想与之理论。

    顾扁舟便答:“你若是把事情办妥了……”

    话卡一半。

    仙的眼睛注视白狐。

    花越青被看的不自在,他吐了吐舌,耸肩:“本狐又不聋。”

    第217章 区别

    等这一切的事情安排妥当, 那位执剑的绯红才朝槐妖走去。

    绯红丢下两妖,他将长剑收拢,似笑非笑。

    一身红, 点过了妖尸。

    银剑碰到头颅时,头颅震动, 好似在排斥。

    身躯看了眼那把没有剑穗的剑,他也同时背过手, 侧挡剑刃。

    对视。

    两人嘴中的客套之话还未脱出,忽然,从上方牢房再一次传来崩塌之声。

    声音是从上空坠落,直断头颅, 跟之前顾扁舟的动静截然相反。

    这般巨响,惹得身躯来不及躲避,好不痛苦。

    毕竟是守牢人,镇妖塔的所有, 都会通过锁链影响身躯的心肺五识。与身躯同感的斐守岁,更是耳鸣阵阵, 险些双眼一黑就要呜呼了去。

    而那巨响,来自上三层的牢房,两位大妖所在之地。

    顾扁舟见状,想要伸手去扶斐守岁。

    斐守岁却默默避开了他。

    绯红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只得缩回,复握住剑柄:“没事吧?”

    正巧。

    斐守岁同时听到耳边传来陆观道的声音。

    声音是沙哑的, 担忧一句:“大人, 您……没事吧?”

    想来小屋离牢房更近, 陆观道受到的影响远远比守岁严重。

    便听身躯回:“无妨。”

    陆观道和顾扁舟都松了心。

    身躯又补上:“你可有碍?”

    “我没事!就怕大人阵法相连……大人?”陆观道说着说着,就加急了语速, “我方才听到大人嗓子有些不对,大人可是伤着了?我不在大人身旁,大人您……大人还是放我下来吧,这样我还能求个心安,大人?大人您听到没?大人!”

    顾扁舟仅两字:“无碍。”

    斐守岁:……

    但身躯只注意到陆观道所说,不由得笑了下:“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此话出。

    旁边绯红一愣,看到身躯如沐春风的表情,他先是紧了眉眼,随后就猜到了缘由,上前笑谈:“这是舍不得了?”

    斐守岁:?

    身躯:“……”

    顾扁舟:“他知道吗?”

    “猜到了。”

    “猜?大人,你在说什么?”陆观道。

    身躯:“没说什么。”

    顾扁舟笑眯眯地看着身躯,身躯回他一个白眼。

    “不过也是可惜了,”这回是传音,顾扁舟背过身子,“这红线千辛万苦地牵上,如今又要分隔两地,望穿秋水。”

    身躯冷着脸。

    “也罢也罢,有缘自会相见。”

    顾扁舟执剑,俯瞰因巨响缩在地上的白狐狸,他讽道:“青丘的狐妖,何时这般胆怯了?”

    “我!”

    花越青抱着头猛地抬起,但余震刺激,他只好再一次压住狐狸耳朵,“你身上又没有锁链!”

    黑乌鸦也敛了翅膀,默不吭声。

    “时候也差不多了,请吧。”

    “……”

    花越青哆哆嗦嗦地站起。

    可叹此时,牢房又是一阵响动,伴随着锁链碰撞石壁之声。那只白狐狸立马变回原形,是小小一白团子,躲在黑乌鸦脚边瑟瑟发抖。

    黑乌鸦:“?”

    花越青怕得滴下泪珠:“狗娘养的……”

    身躯也因动静受到影响,他咬牙,心里头啐一口:“见素,这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我?”顾扁舟紧了衣袖,“不是。”

    “什么?”

    绯红衣裳回过头。

    两人相视,心有灵犀。

    身躯传音:“仙界没告知你?”

    “并无。”

    “那看来……”

    “呵,那群老狐狸。”

    “你也被骗了。”身躯。

    “被骗又能如何,”绯红手中长剑一亮,他将目光落在镇妖塔大门上,“还不是苦哈哈地卖命。”

    “哼。”轻声。

    身躯跟着顾扁舟,执剑看向大门。

    一旁的黑乌鸦见状,察觉不对,她悄悄地把花越青提溜起来,小声但又让斐顾两人听到:“做好扒皮抽筋的准备。”

    “哈?”

    话落。

    巨响再次袭击。

    顾扁舟倏地幻出阵法,将他与身后三妖包裹。

    好笑那白狐狸刚变成人形,复又缩了回去。

    一只炸开的白色毛线团子,打颤道:“大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

    “闭嘴!”顾扁舟板着脸,“接下来的好戏,你们几个都不许出声!”

    听罢。

    黑乌鸦立马捂住花越青的狐狸嘴巴。

    花越青:“#*@#%……”

    狐狸的尾巴垂下,垮起个臭脸。

    “知道了。”闷声。

    狐狸话后。

    一阵青烟从镇妖塔大门处喷涌。

    烟雾滚滚,缭绕之下,是伸出雾外的一只只玉手。

    玉手戴着五光十色的镯子,祂们拍散大雾,合拢雾中水汽,将镯子的光彩落满地上斩首的妖尸。

    缓缓。

    青烟与手,缓缓笼罩镇妖塔这方寸之地。

    好似在镯子的光亮里,妖尸也有了温度。

    那手儿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祂们在地上攀爬,黏住了尸首,带着一路血红的手掌印。

    叮铃。

    叮铃铃。

    镯子碰撞,像极阴曹地府催命的铜铃。

    花越青见状,狐狸毛一根根拔起。

    顾扁舟冷笑一声:“何须劳烦您大驾光临。”

    何人?

    斐守岁想看清雾气与玉手后的神明,是否与他心中的设想一致。

    可,就在此时,他双目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斐守岁:……

    听那绯红:“这种脏活不劳您动手,让小仙处理便好。也不知是哪个仙娥在您耳边嚼舌根子,让您担忧起这腌臜之地。”

    神明不语。

    亦或者是,同辉宝鉴的幻术让斐守岁听不清神的语言。

    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手在移动?

    酷似蜘蛛脚的玉手,又站在哪具妖尸上。

    斐守岁看不清,耳识却有花越青的心声。

    还没被磨平棱角的白狐狸,颤巍巍道:“虽早知那两位的身份不同寻常,但这也……”

    蛇尾女娲?

    “真是开了眼了,为的个妖怪踏足这般地方……”

    声音开始模糊,亦近亦远。

    斐守岁侧耳,试图听得清明些,但花越青越说越胆怯,最后只剩狐狸嘤嘤的低鸣。

    在怕什么?

    为何白狐狸都怕成这样了,身躯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

    顾扁舟的传音落在斐守岁耳中:“径缘,这位大人最独特之处,就是祂的术法。与你一宗,乃幻术,能让入幻者看到心底害怕的人物。”

    “嗯。”

    “你不怕?”顾扁舟笑着,“要不猜猜,我看到了谁。”

    “是……谁?”

    “自然是人形豹尾,虎齿蓬发似戴胜的那位。”

    这?

    斐守岁想起先前翻阅的古籍,就是顾扁舟唤名“西山居士”时,在文中摘录的一段:“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居于昆仑……”

    顾扁舟见到的是西王母?

    他怎会害怕?

    等等,莫不是解十青,与解家人有关?还是解十青的胞弟花越青?

    猜不透缘由。

    顾扁舟又传音:“前些时日,她老人家说要收只坐骑,便看上了青丘的狐族,那会儿我提了一句‘不成’,就被记挂到现在。”

    斐守岁:……原来如此。

    但千年之后,青丘的狐还是成了神的座下。

    顾扁舟:“你看到了什么?”

    “我?”

    斐守岁:我什么都看不到。

    却听一旁的花越青低低的喉音:“瑶池金母……”

    也是同一位人物。

    那黑乌鸦?

    黑乌鸦一点声儿都没有,静得好似查无此妖。

    在浑黑的视线里,斐守岁在思索周身之环境,他想把注意落在沉默的乌鸦上,却被身躯所言拉回。

    身躯吐出一词:“我看到了……蛇尾,莲花座还有垂眼的……”

    黄沙。

    斐守岁心叹,还能是谁,是从梧桐镇开始就一直存在的神。

    守岁虽然看不到,但他还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只想:

    幸亏眼前一片漆黑,不然叫他直面神的本貌,恐怕也会和花越青一样哆哆嗦嗦。

    亦或者如乌鸦,哑口无声。

    顾扁舟听斐守岁之词,传音回:“你怎会害怕那位?”

    “……”身躯摇头。

    “罢了,”顾扁舟站在三妖之前,面色不改,“不知您要寻什么?”

    神应当是开口了。

    顾扁舟又说:“怕是寻不到了。”

    可斐守岁耳中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顾扁舟的独角戏。

    “这件事小,您大可全权交给我管。”

    什么事?

    “您不放心?”顾扁舟笑道,“那便找个人来督促。等等,您说什么?”

    语气渐渐急躁。

    “这不成!”

    哗啦啦,镯子坠在地上。

    顾扁舟甩过银剑,好像拦在了斐守岁面前。

    “如此行径,有违天规!”

    “小仙……小仙只是实话实说,您想要的小仙……什?”

    又落寞了。

    那银剑哐当一声,砸碎了地上妖骨。

    正巧这会儿,神明之言,流入斐守岁的耳识。

    说的是:“那就听吾的,让槐树落入人间西南,那一座死人窟中受罚吧。”

    话落。

    挡在面前的一抹绯红,无可奈何地俯身。

    半跪。

    这在斐守岁面前从未折腰的顾扁舟,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是……”

    是死人窟。

    斐守岁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

    对了,先前宝鉴中,身躯就对着月上君说过,下辈子的伊始便是死人窟。

    这算什么?

    是巧合,还……

    思绪在旋转,斐守岁脑中的回忆如绳索,穿过,打死,解开,复又留痕。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渐渐明朗的视线。

    灰白的光亮,扑面的青烟,还有一位位穿着华丽的仙子。

    光在眼前的那一刻,守岁用手背挡了下。

    好亮……

    那些仙子正冲着他笑。

    笑意不达眼底,可怖得很,又穿得好看,便失了真,颇像一位位能动的人偶。

    人偶……

    燕斋花。

    她去哪儿了?

    斐守岁愣愣地看,口内滑出一句:“破牢之人何在?”

    绯红颤了下。

    而神垂眼,在青烟之后:“去了山高白雪皑皑地。”

    “不曾听过。”斐守岁。

    神的话穿越千年与宝鉴:“那是天尽头,天的终极。”

    “雪原松柏吗?”

    斐守岁抬眼,他的视线翻越躯壳,见到神明一面慈悲的脸。

    那张脸在告诉他,祂非蛇尾。

    但。

    又能是谁。

    皮囊之下,总看不清面貌。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启唇,千年与未来所问如出一辙。

    “您是谁?”

    短短一句,扑空了时间。

    顾扁舟不语。

    两妖转头。

    而身躯仰首:“小妖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凡间。”

    神:“……”

    “就算惩罚……”

    声音又在变轻。

    好像自从遇到陆观道,那部落夕阳之后,这同辉宝鉴就失了稳定,总模糊,总摇摆。

    这会儿是看得见了,却无法捕捉神明的低语。

    能说什么?

    斐守岁想起陆观道的那句“怕你受苦”。

    是否那场黑暗还没有褪去,还围绕在守岁身边,把苦的与痛的,都掩盖。

    所以斐守岁看不清面貌,听不到声音。

    第218章 负伤

    但斐守岁不想就此藏在他人身后, 无论是谁,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他自会一步一步走下去。

    老妖怪咬牙, 捻两指,试图冲破宝鉴之外, 陆观道所设下的术法。

    同辉宝鉴确实无解,但是陆观道的把戏, 斐守岁绰绰有余。

    他一边捻指,一边跟着身躯笑对神明:“您大慈大悲,怎会不怜悯小妖。”

    神:“……”

    旁边,那个站起身的顾扁舟, 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落在斐守岁眼里。

    斐守岁冲他笑了下。

    顾扁舟着急传音:“径缘,看在这些时日的份上,听我一句劝, 不要自毁前途!”

    “这些时日?”

    “你不是早知我并非……”

    “是,我知道你不是他。”

    “所以径缘你……”

    分明知晓神能听到传音, 可顾扁舟还是继续说了。

    说一句:“径缘,你在怨我?”

    神垂着眼。

    身躯干脆开口:“我没有怨你,见素。”

    “那便听我的话,将不甘之言吞进腹中!”顾扁舟立马转头, 拱手于神,“大人, 这守牢之妖不明规矩, 还请大人多多海……”

    话未落完。

    青烟之后走出一个衣带飘飘的仙娥, 让顾扁舟煞了嘴中之言。

    顾扁舟睁大了眼,连眼睫都在颤抖。

    这女子似曾相识。

    斐守岁也认得, 在小屋的陆观道也见过。

    一头乌黑的发,却不绑麻花辫,连白衣都褪去,一身重彩的华服点绛唇,衬得原本衣装寡淡无味。

    是荼蘼。

    顾扁舟咽了咽,声音不复稳重:“大人您……”

    意欲何为。

    神却如金塑,含笑凝视。

    只见荼蘼款款而来,走向一妖一仙。

    做仙的愣了声儿,那根月上君的红线突兀在他与荼蘼之间。

    而是妖淡然了脸,就这般看着荼蘼花失真的面皮。

    假的。

    斐守岁与身躯同一时间确认,但顾扁舟好似没有看清。

    好似青烟浓雾捂住了扁舟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得了,什么都读不透了。

    “你……”顾扁舟伸出手,“你怎……”

    假荼蘼停下脚。

    一张神性盖过妖气的脸,有白珍珠遮掩泪痕。

    她说:“你抛下了我,好残忍的心。”

    斐守岁:……这一劫莫不是见素的?

    那个适才还慷慨激昂的绯红见素,已然失了魂,将规劝斐守岁的话抛之脑后。

    假荼蘼又说:“那天你怎一去不返,你就这样走了,叫我如何养活那群孩子?你害得我好惨好惨,六月飘雪的天,连口粮食都没有。”

    斐守岁:看来是了。

    是顾扁舟的一劫。

    知道幻术的身躯默默看向神明。

    神明的脸模糊,即使高大,也不如方才威严。

    难道……

    神也是假的?

    怪哉,如果是假,为何顾扁舟识不出来?

    而此时,顾扁舟早已看着荼蘼,双眼失神。

    斐守岁:……

    身躯见状,用力咳了声。

    顾扁舟这才缓过神,甩开痴望,将脊背挺直:“这位仙娥,我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仙娥口中之话从何而来?”

    对了,月上君说过,顾扁舟成仙时忘了荼蘼,而那红线仍在。

    可怜了荼蘼,一人受情障折磨。

    不过面前也非苦主。

    身躯眯着眼,背手收了长剑,将腰间纸扇抽出。

    心中只道:“既是幻术……”

    斐守岁:必有破解之法。

    假荼蘼蹙着眉:“你忘了我?”

    但“负心汉”见素,不明所以:“仙子莫要打趣。”

    “你岂能忘了我?”

    假荼蘼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宛如一段事先布置好的法阵,只是自顾自地说辞,说的是:“早知你们男人是这样的货色,我就不会轻信于你,还让你一人下山去找口粮。我可是看到了呢,看到仙界的仙官来找你,而你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也算潇洒,好似没我这个人,也忘了庙里的孩子。”

    顾扁舟:“……什么?”

    “噫,你傻了?”

    顾扁舟凝眉,他的心中没有这段记忆,也就当假荼蘼说的是蛊惑之言。

    他绕过了假荼蘼,对神说:“您不必考验我。”

    “考验?”假荼蘼努努嘴,“我在与你说话,你怎么扯东扯西,一点都没把我放在心上。”

    “……”

    顾扁舟斜了眼假荼蘼,又看向身躯。

    槐树妖是幻术的好手,师承于月下红娘,这点顾扁舟知道,也便冲斐守岁使了眼色。

    身躯默然,只传音:“幻术。”

    “但我却看不出来。”顾扁舟。

    “显而易见。”

    “嗯?”

    “冲你来的。”

    “哦,”顾扁舟冷笑,他这才放宽了心,“这么说,这个‘西王母’也是假的?”

    身躯没有挪动视线:“或许。”

    “不要给我摇摆的回答,径缘。”

    斐守岁:……

    顾扁舟背手执剑:“假扮神使的下场,我应该同你说过。”

    “我知,但是……”

    “但是什么?”

    “见素,你有没有想过,仙界这般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出现冒牌货?亦或者……谁放的行。”

    绯红那只握剑的手松了松。

    身躯又道:“镇妖塔所在之地,戒备森严,又有天兵天将层层把守。北棠仙子曾与我说过塔外之事,所以我想……那些逃出去的妖,应该无一幸免。”

    “哼……”

    话落。

    身躯抬起了头,他带着斐守岁的眼睛,望向狐假虎威的玉手与神。

    一对灰白,没有底色,没有温度的眼眸,像一种调子,夹着青烟与华服,露出燃烧殆尽之后无力的生命。

    身躯续道:“而真正的‘逃脱者’,都身怀‘买卖’,就像见素你来此的原因。只不过有的早知晓了,有的还需……”

    “还需引其入局?”

    “……也许。”

    “也许什么,”

    顾扁舟笑了声,他毫不避讳地挑起长剑,直指假神与假荼蘼,“既然已经确定是幻术,那我就不必恭维。都要被贬的人了,不如再给安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你觉得如何?”

    斐守岁沉默。

    身躯却笑了,他笑着还顾扁舟一句:“‘听我一句劝,不要自毁前途!’”

    “呵……前途。径缘你原谅我吧。”

    “原谅?”

    见顾扁舟捻指:“原谅我方才所说,就当放屁!”

    言毕。

    顾扁舟大喝一声,他攻向那个在他眼中蓬发戴胜的神明。

    剑意震动,银白的光削皮一般,砍碎了玉手。

    花越青在后:“见素那厮疯了!”

    玉手坠落地面,在抽搐,冒出绿色的,像根茎汁水的东西。它们呕出糜烂的香,那香并不好闻,是香到了臭,乃至恶心的味道。

    是年迈的老妇,偏爱用惨白的粉,通红的唇。

    是冒出来,深井的淤泥与青苔,被木桶打捞,脏了井水。

    香味在空中飘动,敏.感的狐妖立马捂住口鼻,啐道:“居然是幻术!”

    “幻……?”黑乌鸦眨巴眼睛,语气缓和不少,“幻术就好……”

    眼见。

    前头斩手的见素,也皱眉颇有不适。

    花越青在后动了动狐狸耳朵,传音:“虽不知大人你要做什么,但先闭了五识再砍。”

    顾扁舟:“……”

    “你不信我?”

    “哼。”

    “那便不信吧,不然这专攻我们几个的术法,可是会将你拆骨吞腹……嘁。”

    花越青挑眉,他没听到顾扁舟的回话,却见转身挥剑的绯红已然闭上了眼。

    同时,白狐狸传音给斐守岁与黑乌鸦:“大人,我与池家姑娘先行一步,您莫要阻止。”

    身躯不言。

    “怎么?”花越青,“我知您也有使命,但好歹都是‘自由身’了,各走各的路不成?”

    “非也。”

    “嗯?”黑乌鸦率先察觉到不对,她低着脑袋看向脚边青烟,“这雾气有问题?!”

    “怎么可能?我都没发现!”

    “不是雾气,”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心魂,迈开脚走向了那个虚假的神明,他说,“‘神’既然到了,你们岂能全须全尾出去?”

    手中纸扇一开。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唐宅,那只滴着腐血的黑乌鸦。

    而此时的黑乌鸦身上并未见到伤痕,莫非……

    纸扇遮住身躯下半张脸,露出那对好看的眼眸,和眉心的红痣。

    身躯低声:“还不明白吗?你们是想被幻术打伤,还是被我‘打伤’?”

    花越青:“……”

    黑乌鸦:“……”

    两妖看向被妖血染红的斐守岁。

    守岁衣袖上有一道道凝固的血,就在纯白中绽开,像艳丽的鬼,也爱点唇。

    黑乌鸦听罢,苦笑一声:“大人,我已有赴死之心。”

    “那是其二?”

    说的是顾扁舟先前的选择。

    黑乌鸦却言:“不,我想其一。”

    “为何?”

    “不为的什么,”黑乌鸦走过斐守岁身边,她变出一根黑羽所做的长刺,落下一句,“我恨他们入骨,只怕得幸报了仇,也没有继续存活于世的动力。所以小妖自私,想在‘无忧无虑’一段时候,说不准偶然路过的村镇,小妖能遇到人间的姊姊。”

    身躯:“……”

    斐守岁:你已经遇到了。

    “所以,大人何不与我一起,”黑羽对准了断手和华服,“负伤呢?”

    斐守岁愣了瞬。

    身躯也跟着有些匪夷所思,但在片刻之后,身躯心中之言,流入斐守岁的心识。

    “倒是有理,我若毫发无损,只怕那些仙官也不同意。”

    花越青却骂道:“这只臭鸟发什么神经,谁要和你共生死?还负伤,要是在人间修士的地盘流了血,岂不是仇还没报,就成了人家的驱使?”

    斐守岁:……也有几层道理。

    可惜,乌鸦已经打定主意,而她的未来斐守岁也早知晓,便是那只在唐宅流血的鸟。

    依稀记得在梧桐镇,那两位门神曾说过一句。

    是……

    天雷。

    斐守岁有些忘记是郁垒,还是神荼所言,但定有“天雷”二字,而他生在死人窟时,也伴着紫色的雷劫。

    血红的天,接连不断的龙卷风,荒芜的大地,以及扑天的闪光。

    记忆里,那道紫雷横空,断在早已模糊的过去。

    老妖怪浑身一颤,他想抬头去看镇妖塔,可身躯并未知道此事。

    如若“伤”是雷劫,那他们三妖必定折损。

    不。

    现在只能确认是黑乌鸦受了雷劫,而他的天雷是下凡后才出现于死人窟,且那天雷劈在了死人窟与荒原的交界之处,根本就没有伤到守岁的根骨……

    斐守岁凝眉思考:难不成……

    跟随身躯视线,守岁看着已经背对,毅然决然的黑乌鸦。

    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可能,随即,那个想法告诉他:难不成是乌鸦替他与花越青挡了一招?!

    第219章 紫红

    黑乌鸦有这般大度之心?

    不见得。

    斐守岁立马驳回了自己的猜想, 他实在想不到乌鸦挡天雷的原因。若是牵强的,便只剩……

    那一只银质发钗。

    老妖怪看向乌鸦手上的黑羽。

    黑羽像刺,生生砍断玉手与莲花。就如发钗一般, 横贯了池钗花的一生,甚至到死都要握着。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的女儿家。

    倾盆的雨, 落个不停,浇湿了身躯与泥地。

    好像那时候, 瓢泼的又不止梧桐。

    梅花镇也有大雨,就在谢义山的过去,湿漉漉的,摸不透的青阶。

    起了水雾。

    连续不断的思索让斐守岁无法专心注意身躯, 甚至连身躯何时动的手,他都没有看到。当他还沉浸在发钗、大雨、谢家人、两妖与解君的关系之中,身躯早已被绿血模糊了眼帘,而黑乌鸦的羽毛也在打斗中炸开。

    但斐守岁的魂, 在慢慢剥离。

    斐守岁无比清醒地看着面前一幕。

    一幕血淋淋,又黏稠的画面。

    妖血、玉镯、黑羽和落在地上的手掌。

    手掌朝天张开, 一双一双,酷似梧桐。

    斐守岁咽了咽,他不稳定的心魂,于身躯飞快的术法下凌乱。

    好晕。

    他想要捂住嘴, 那手竟就真的透过了身躯。

    守岁眨眨眼,凝视自己透明的手。

    “这……”

    耳边是张牙舞爪的嘶吼, 分明是女儿身的乌鸦, 杀起来比花越青还要疯狂。

    斐守岁咽了咽。

    花越青?

    白狐狸呢?

    守岁久违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他一顿一顿地回转头颅,看到那只受了伤的白色狐狸。

    哦, 对了,海棠镇那会儿,北棠曾经说过,说她救了一只受伤的白团子。

    受伤……

    花越青负伤了。

    斐守岁闷着声音,他的思考开始涣散,如同离开身躯时,他的魂魄飘飘然。

    他的视线被打磨,模糊成大雾。

    转头去寻乌鸦。

    乌鸦还在杀,砍断了玉手,踩碎了莲花。

    扯嗓一声:“大人,就当是为了这支发钗,我护你身后!”

    果然……

    但发钗是月上君赠与,难不成这梧桐镇子还与牵线红娘有关?

    那顾扁舟呢?

    斐守岁心中颤抖着,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于是拼命地去想,他想到了一叶扁舟。

    顾扁舟此时打了头阵,却被玉手掐住了脖颈。

    说什么?

    说:“成仙可真不潇洒,反倒处处禁锢,处处不自在……咳咳咳,一想到人间的修士为了成仙……”

    白茫茫的大雾,在顾扁舟的话语中升腾。

    斐守岁捂住头,心里的慌张漫开来,他仍旧没记起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什么……

    他晃着脑袋,同辉宝鉴的术法迫使他低头去看,他看到一只僵硬的手。

    手是他自己的,那手正掐诀,试图破解咒念。

    咒念?

    绝不是镇妖塔,也非同辉宝鉴。

    那是谁?

    斐守岁缓缓坠落地面,他蹲下.身,深吸一口气,旁边挥扇的身躯就倏地飞了出去。

    去救奄奄一息的绯红扁舟。

    可斐守岁只略一眼,心中就知晓了结局。

    没事的,死不了,我们都死不了。

    宝鉴在告诉守岁,这儿的生灵都通过了考验,可……

    斐守岁记不得了,还有一人,他记不起来。

    掐诀的手没有松开,仿佛这术法定要破解,不然会叫他悔恨终生。

    老妖怪咬唇,额前的虚汗滴下,他屏气抬头,去看一切能让他记起来的东西。

    宝鉴……

    同辉宝鉴……

    斐守岁的心,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问题,他这般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入的宝鉴?是被天兵天将带走之后,还是生在死人窟时,就已经被宝鉴所困?”

    所以才有扑不灭的大火,才有连绵不断的荒原。

    斐守岁凌乱了视线,丝毫没有看到身侧的玉手,正在抱他入怀。

    “啊……”

    掐诀的手还在用力,可手的主人却失了魂般,朝朦胧的神明祈愿。

    斐守岁仰望虚无缥缈的金塑:“您总喜欢笑看众生,像我这般无趣的棋子,您看得可还尽兴?不仁啊不仁,您是不仁的……”

    斐守岁说着说着,他抱住了自己。

    墨发垂摆,浮在那血淋淋的妖尸之上。

    “天地不仁,您也不仁……您看什么都是纸扎的枯草,哪怕是他,哪怕是什么……”

    到底要说何事?

    守岁的心开始反问。

    “我是从何时开始,浸泡在宝鉴之中?何时……”

    他还记得在高台上,火焰莲花间呆滞的顾扁舟。

    那个也是幻术吗?

    他记得是。

    斐守岁记起在幻术里,顾扁舟于火中沉默,而他被大火灼烧,没了力气躺倒在地,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因为被身躯束缚,他从未仔细端详宝鉴的法阵。

    是真是假。

    像吃了一把毒蘑菇,斐守岁的思考东扯一把,西捞一捧,他有些孤单地蹲在角落里,听黑乌鸦的嘶吼,花越青的咒骂。

    以及那绯红手上冰冷的长剑。

    一扇水墨之风掠过。

    斐守岁抿唇。

    视线从假神身上挪开,他仍旧记得自己遗忘了过去,于是他去看,看到自己砍断了神的玉手。

    绿色的汁水,张狂了他的半张侧脸。

    一转身,他的眼里,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灰白的妖瞳,斐守岁向来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他总觉得灰白有些怪异,所以常用术法变幻,可今日一瞧,他又好似接受了灰,甚而有些欢喜。

    就像那身旁石做的玉手,也是这般颜色。

    斐守岁微微张嘴,不受控制地问:“我还没有看尽,您就要带我走了?”

    玉手的动作一停。

    周遭的声音,渐渐打薄,绯红与古槐开始淡出视线。

    于是斐守岁极近仰头,试图看清那黑乌鸦的翅膀,是否真的受了天雷之伤。

    “别带我走,”斐守岁说,“这样的不明不白,与死何异?”

    玉手从地底生长,祂们抱住了斐守岁的细腰。

    斐守岁看了眼:“如此着急?”

    玉手的指尖生出绿藤,已然困住斐守岁的躯壳。

    有葱绿的嫩叶生长,就像爬山虎,爬满了槐树闭塞的心房。

    看绿藤肆意,斐守岁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却没有摸到心中所想。

    他笑道:“我身上没有锁链。”

    绿藤减缓了生长。

    “我记得你。”

    绿藤停止了抽芽。

    “海棠镇阿紫客栈,要带走陆观道的就是你,对吗?”

    此话落。

    绿藤猛地抽春,爆出一朵朵沉默的紫红。

    斐守岁看着怒放的花,并未阻拦,只是说:“后来在花海的尽头,你……你是想拦着我,还是带我走?”

    绿藤与紫花已经长到了脸颊。

    斐守岁又问:“带我们走,走去哪里?”

    梧桐树叶又宽又大,在槐树身上突兀得不成样子。

    斐守岁被绿叶遮住了视线,有些烦躁:“你还没有回我的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话落。

    飒飒风声响起。

    绿藤梧桐一点一点挪开遮蔽。

    斐守岁借着那窄小的洞口,绕过紫色梧桐花的亲昵,他看到熟悉的一幕。

    是顾扁舟甩剑挡在自己面前,而黑乌鸦捂着折断的翅膀,口吐鲜血。

    白狐狸呢?

    花越青被玉手掏心,昏死了去。

    斐守岁:“……给我看这些作甚。”

    梧桐晃了晃叶子与花。

    “看了有什么用,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自己。

    可。

    顾扁舟的声音传来。

    那绯红见素,沙哑地吼道:“您若要审判,就带我一人去高台上受水牢火刑之苦,何必牵连三个代罪之妖!”

    水牢。

    火刑。

    听起来总觉得似曾相识。

    哦。

    斐守岁记起来了,他出生的地方不就是赤火与冷原之地?

    怎么,不是顾扁舟揽责,又为何与他扯上干系?

    却听那个疲惫不堪的自己,打断顾扁舟之言:“小妖自愿去死人窟,不必让见素仙君挂怀。仙与妖本就隔着楚河汉界……”

    声音蒙尘。

    再一次飘远。

    斐守岁冷笑一声:“都这般护着了,还说什么楚河……”

    护着。

    就像被人砍断了混乱的藕丝,斐守岁的记忆里,生出一点赤红。

    赤红之后,是阴魂不散的大雨。

    大雨下啊下,灰蒙蒙的水雾将绯红推远。而那峡谷的河水涨了起来,有高高的荒草吞咽雨珠,生在了槐树脚下。

    斐守岁便坐在槐树枝丫之上,笑看那个树底的痴心之人。

    唔。

    谁来着。

    没有注意突然转换的幻术,斐守岁看到那人身后的浓绿,比爬山虎还要夸张。

    斐守岁托住自己的双颊,听耳识里噼里啪啦的大雨,他说:“同辉宝鉴,你究竟还想让我看清什么?”

    树下傻等痴心之人,随即伸出双臂:“我在这儿接着你,你不必害怕,快些下来吧。”

    斐守岁:“……”

    “我是谁不重要,快下来吧。”

    “我生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斐守岁垂眸,脱口而出,“我不识得你,也不愿与你出去。”

    “这不要紧!我认识你就好了!”

    斐守岁:“骗子。”

    谁又骗了谁?

    斐守岁闷哼。

    那人着了急:“我是来寻你的!你不要怕,我不骗人,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你怎不理我了?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我……我是不是我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可我不带你走,我就不甘心!你一人活在这里,这里这么寂寞,没个人说话,怎么好得?”

    斐守岁:“那你要留下来?”

    “你同意了?”

    好似,打破了屏障。

    斐守岁听到狂卷的风,哗啦啦地吹散荒原与大火。

    痴心的石头开口,他说了先前埋藏在心底的话:“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就那样把我丢在没有光的地方,我等着你,等去了人间,但我找不到……”

    “说了多少遍,听得心烦。”

    “嗳?”

    斐守岁低着头:“别说了,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我……那我说什么好?”

    “你……”斐守岁喉间的话低沉,他有气无力地敷衍,“你讲故事与我听吧。”

    “故事?”

    “你不是在我身边存了术法,就为着哄我入睡吗?”

    斐守岁挪了挪手,他翻过槐树层层的绿叶,望见那荒原的浓绿。

    “你忘了?”

    “我没有!”

    “那你怎是这副表情。”

    表情……

    斐守岁眨眨眼,在他面前如一团棉絮的肉.色,正在逐渐清朗。

    第220章 醋味

    可斐守岁已经知晓答案。

    都不必等候同辉宝鉴的幻术, 他便率先一步笑道:“你的术法愈发精进了,陆澹。”

    陆观道:“……”

    “外面发生了什么?解大人怎会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涉险?”

    说着。

    斐守岁撩开裹住身躯的绿叶,他探出一个脑袋, 小小的手掌宛如躲在枝条后的花苞。

    是他在陆观道术法的影响下,成了稚童。

    可守岁并不生气, 他悠悠地看了眼自己,荡起脚来:“又是害怕我疼?”

    树下的石头不说话。

    “还是你已经到了天庭?”

    “是。”

    “是?”

    “半个时辰前, 我被天兵天将压入了天牢。”

    “……”斐守岁若有所思。

    “是差点被压入天牢。”

    “哼,”听罢,小斐守岁托腮轻笑,“你明知骗不到我。”

    陆观道着急, 他仰起头想要辩解,却见那黑发遮身的斐守岁,正朝他笑。

    槐树歪歪头。

    石头支支吾吾:“不知幻什么好,就将海棠镇那时候的一幕画出来了, 所以你才会……”

    “我知道。”

    “你不怪我?”

    “怪你作甚,”斐守岁撑着身子, 他用视线扫过陆观道现在的样子,只道,“接得住吗?”

    陆观道眼神一缩。

    “傻了?”

    “接得住!”

    陆观道立马伸出手,将手掌与手臂毫无遮拦地放在斐守岁眼下, “我一定接住!”

    斐守岁:“……”

    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斐守岁转过头:“嘁。”

    陆观道:“??”

    又看到那眼睛敛了水光,竟就可怜道:“径缘?你怎么不下来了?”

    唤的是名, 让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斐守岁并非害怕陆观道接不住他, 他知晓面前的黑石定能将他牢牢锁在怀中, 就像……

    眯着眼。

    老妖怪只说:“与我说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

    看到陆观道有些闪躲的目光,斐守岁没有下来之意, 反倒一句:“你是想偷偷带我出宝鉴?”

    “不是!”

    “……”

    “真的!”

    “看来谢兄没告诉你怎么撒谎。”

    斐守岁摘下围绕他身边的槐叶,那叶子飘飘然,落下。

    落于痴心石脚边。

    陆观道想低头去看,但又不敢挪开注视斐守岁的视线。

    视线……

    陆观道心中咯噔。

    斐守岁已然笑出了声。

    “知道了?”

    “是……”陆观道抿唇,却依旧把手抬起,“不过我这一次前来,他们都不知。”

    “哦?”

    斐守岁荡了荡脚。

    陆观道:“说明我的术法足矣……”

    “不行。”

    “为何!”陆观道锁住了眉心,“你不信我?”

    斐守岁看着将不甘写在脸上的人儿:“那……你忍心看我受伤吗?”

    “这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了,我也不愿看到你为我伤筋动骨。”

    “……”

    言毕。

    陆观道的千万种解释堵在喉间。

    斐守岁笑看他。

    两人相看很久,久到槐树轻摆,一阵晚春的风吹开夜露。

    “我……”

    很少说情话的人,无意之间吐出了内心的真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罪魁祸首已经忍不住笑意,眼尾飞上微红。

    只道:“难不成只有你爱我了?好生小气。”

    “不是,我、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是,”陆观道走到枝丫下,他将手掌贴在胸前,“我本以为,只要带你走就好了。”

    “你带不走我。”

    “?”

    “因为,”

    斐守岁将目光割舍,他看向辽阔的荒原与天尽头,说,“我的路只能由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陆观道沉默。

    斐守岁:“怎的了?”

    “谢伯茶也是这样说的。”

    “他?”斐守岁笑眯眯,“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必担忧你……”

    “还说了我的事情,我能搞定,对不对?”

    “……对,”陆观道的语气逐渐奇怪,“他这般了解你,反倒是我不该来了。”

    斐守岁:“?”

    有酸酸的醋味冒出来。

    陆观道的情绪,轻而易举地被斐守岁捕捉。

    斐守岁便顺着酸,笑说:“人间现在是几月天?”

    “是……是一年后的初秋。”

    “初秋了啊,”斐守岁眨眨眼,“那也不是做咸菜的时候。”

    “咸菜?”

    陆观道讲不出道理,他的眼睫一簇一簇,就这般看着斐守岁。

    痴痴地看,好似看着看着就能将人带走,带去冬的被褥里,说一说心里话。

    心里话……

    哗得一下,压咸菜的石头红了脸。

    斐守岁笑着调侃:“也不傻。”

    但。

    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不能闲着说话。

    斐守岁想要去看最后一场记忆,一场剥开来或许血淋淋的戏。虽然他早已猜到结局,但一切的真相只有目睹,才会牢记于心。

    于是老妖怪思索着,如何骗去心上人,可酸溜溜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叨扰,总抵挡不住。

    默然。

    一树一石,再次相看。

    陆观道率先耐不住寂寞,开口:“径缘!”

    “嗯。”

    “跟我走吧!”

    “哦。”

    “不走吗?”试图摇一摇尾巴。

    斐守岁想起部落血红夕阳后,陆观道临走前的鬼话。

    说的是什么:“哪怕我碎骨粉身。”

    斐守岁:……要不,套一套话?

    看向陆观道眼底的花海,以及藏在花后,唾手可得的真心。

    斐守岁心有不忍,但还是开了口:“你想带我走去哪里?”

    “去人间!”

    “人间?又是人间的哪座小城?”

    “这……”

    一下子就被问住了,陆观道压着眉,开始认真思考斐守岁的问题。

    “去哪儿……”陆观道沉思,“这一路来……”

    “一路来的镇子,不是死了人,就是闹了鬼,你说这人间……”

    “那就往南边走!”

    “南边?”

    “对!”陆观道笑着说,“就在四季分明,不缺雨水的地方,怎么样?”

    斐守岁引导着:“你又不是草木,爱什么雨呢?”

    “这不是……”

    为了你吗。

    话卡在喉咙里,陆观道故意似的没有说出,眨眨眼。

    斐守岁:“……”

    没听到守岁的回答,那块石头只好继续想,他将这些年在人间遇到的,都说了出来。

    说那岭南的泥路不好走,说那巴蜀的天总有大雾,说一开始怎么走出冰天雪地的梅花镇,之后又在哪里听闻了顾扁舟当官的消息。

    可一直说,一直说,说来说去还是绕到了斐守岁与他自己身上。

    陆观道想起,途经被大火烧毁的陆家镇。

    没有人在那儿新生,断壁残垣,焦黑的一片。但,在田埂上,曾经的门槛边,陆观道看到上面,长出了一丛一丛的绿草和野花。

    黑石头掖了掖衣袖,低头轻声:“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

    斐守岁:“……”

    “但我心里总忍不住想你,想着与你一块走在田边的样子,所以我……”

    吞咽。

    陆观道抬起头,将手举起。

    “我能陪你看完之后的记忆吗?”

    斐守岁默然。

    陆观道又说:“要是同辉宝鉴排斥,我也不可能在这儿,求求你了,径缘,我不碍事。”

    “同辉宝鉴……”

    斐守岁耳边磨着陆观道的撒娇,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何陆观道会知晓他在宝鉴之中?以及陆观道三番两次的入幻,是谁的准允?

    解君还是孟章?

    不,不像是他们,或许……是那两位之中,有人认识同辉宝鉴的主人?

    幻术……

    那自始至终萦绕在斐守岁身边的术法,何人为之?

    见着斐守岁再一次闭口不言。

    陆观道着急地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做!你就拉着我脖子上的红绳,拉着就好了,这么顺手。我不跑,我乖乖的,我也不……”

    斐守岁一旦沉思,那眼神就是冷漠的。他飘忽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陆观道。

    陆观道眼里的花挤在一起,敛了盛放。

    直视那无情的眼神,陆观道先是不敢置信,但立马就变成了早知如此。

    酸酸的话从陆观道嘴里说出:“你都不愿听我说话了……”

    斐守岁一顿,反应过来。

    陆观道又说:“早知道不来了,让谢伯茶来得好,或者江姑娘也行。”

    斐守岁听罢,眯着眼:“哦,那你回去吧。”

    “回去!?”陆观道不敢置信地抬眉,情绪摆在他的眼瞳里,“这是你的气话,对吗?”

    斐守岁:“回去之前,告诉谢伯茶。”

    “我不!”

    “……”

    “我不走!”

    “那好,你不走。”

    “真的?”

    很奇怪,斐守岁总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罢了。

    老妖怪挑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同辉宝鉴,是否与解家有关?”

    “嗳?”陆观道眨眼,“不知。”

    没有撒谎。

    斐守岁续道:“那我便好奇了,仅靠荼蘼一妖,是如何将一整个镇子拖入幻术之中?”

    “这……”

    很是诡异。

    在梅花镇,荼蘼分明说过她得病久居,如此的情况,又哪来的精力施法。

    燕斋花?

    可燕斋花不擅幻术。

    驱使白骨也许是她的主意,但……

    同辉宝鉴。

    所有的秘密藏在宝鉴之中,乃至宝鉴本身就是谜底?

    斐守岁开始丢出疑问:“你有没有察觉一事?”

    “什么?”

    “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都像是一场戏。不严,不真,不重,轻飘飘的,就翻了页。”

    “你是说……?”

    斐守岁俯首,笑看陆观道:“回去告诉月老伯伯,就说我……我已经猜到他为了见素荼蘼所做之事。”

    “你怎么知道月……不是,等等!我不回去!”

    “……”忘了有这茬。

    斐守岁轻叹。

    而那陆观道以为守岁心意已决,急得就要撩袖爬树。

    “你方才还说不让我走,你怎能出尔反尔!”石头的手握紧,“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记在了心里,你可不能耍赖!”

    “没有。”

    “那你为何说这些!”

    要被揪着不放了,但斐守岁的心还在盘算同辉宝鉴与梅花镇。

    他打发一句去:“说顺嘴罢了,你不用走。”

    “顺嘴?”

    “啊,是。”

    “这么说来……”

    “嗯?”

    “是你的心里一直想让我走,才顺口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