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 381(二合一) 谁是叛逆
那原本就是从乔琰的手中发出的夺命一箭。
她虽还在这纵马驰骋的行动如风之间,但箭术上的造诣足以让她在射出这一箭的时候精确无误地命中目标。
而这自高处跌坠而下的一摔,更是让他绝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备不觉怔楞在了原地。
王允……死了?
对他做出了这等除贼复汉宣言立场拉拢的王允,就这么死了?
这绝不是刘备怕死,才让他在此刻感到了什么计划失败即将遭到清算的恐惧。
甚至在方才亲自与乔琰对峙交手之时他还想着,倘若他不得不在这样一个似有不妥的场合下与乔琰为敌,便是当真死在了她的手中也无妨。
可当亲眼看到王允在这一箭袭来的杀招之下坠下城墙而亡,刘备却无端生出了几分从不真实感里回归现实的荒诞。
就好像是在这一刻,这出谋划的居中枢纽倏忽断裂开了一半,也将刘备此前那些用来说服自己接受这计划并无问题的自欺欺人,都随着这样的一出摔坠而显示出了其最赤裸真实的模样,也让他终于看清了这出围杀的真相。
着火的宫城,混乱的内庭,殒命的公。
这是他眼前所见的东西。
也正是这些声音和画面,让这出幼稚的将人诱骗进宫而后除贼的戏码,在这一摔之间支离破碎。
这还并未结束。
刘备眼看着那些乔琰的亲卫像是她和吕令雎所做的一般,飞速地穿过了那火势依旧未曾停息的宫门,像是和他们被分割在了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
而在那火势又陡然加剧的烈焰吞吐之间,竟忽然传出了一阵滋滋的声响。
火花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跳动。
刘备的直觉让他陡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危机感,他连忙高呼了一声“后退”。
和他之间的极高默契,让关羽在听到这指令的一瞬即刻拉拽着缰绳纵马回头。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并没有出错。
甚至还未曾等到他们退出两步,那城门之上埋藏着哑火炸药的位置,便忽然炸裂了开来。
刘备此前还不知道,为何王允说什么,就算他们没能在宫城之内将乔琰给解决,在这城门之上也还有着一个对她的致命陷阱,必定能带来一出令人逃无可逃的打击。
在并未亲眼见过火药效果的时候,谁也无法想象,这东西居然能让坚固的砖石灰飞烟灭,能被用来炸开铁矿的矿脉,更能带来一种用坚固的盾牌也难以阻挡的冲击。
而虽有乐平月报对于扬州地界上火药的初登场做出解释,大多数人也不能理解,为何蔡昭姬会在撰稿之时用“变革”二字来形容此物。
但在这轰鸣声响中,刘备见到了。
在此刻位处于城墙另一侧的华阴守军、金吾卫队伍,连带着被动静吸引过来的皇甫嵩,甚至是距离宫城并没有多远,在这段将乔琰从宫墙之内接应出来的时间里抵达此地的百姓,都惊愕难当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那原本还经历过了一番加固的宫城城门,随着那数额庞大的炸药被引爆,在一种骇人的冲击力作用下爆裂开来。
如果说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已让人恨不得让初见此等景象的人夺路而逃,那么这随后的宫门垮塌一幕,便是让人只觉自己也成为了那碎石烟尘之中的一部分,一旦当真置身于其中,唯有四分五裂一个结果。
长安已安定了四年半之久了。
这种安定也让这一刻的动乱惊变和可怕场面,给人带来了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惊惶。
其实别说是这些惊见这一幕的围观之人,就连比乔琰慢上一步冲过城门的典韦等人在回头朝着那爆炸的方向望去之时,都感到了一种心有余悸。
就差一点啊。
倘若王允他们能将这火药提早一步点燃,又或者是火药的稳定性能得到保障,让其威力最大的一出爆炸恰好在乔琰她们经行而过的时候被触发,那即便是乔琰有着何种钢筋铁骨,也穿戴着上好的锁子甲,都绝不可能从中逃出生天。
迸溅的砖石甚至在此刻将这城门都给变成了堵塞住的一片狼藉。
从乔琰的那头看得不大分明,从刘备这边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一片砖石被那骤然间迸发的力道给掀飞了出去,直接将从城头摔坠下来不远的王允也给掩埋了进去。
那原本是他给乔琰选择的结局,却在此刻成了他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归路。
直到过了良久,这爆炸的余波才彻底平息,让这长安内宫的宫门回归到了平静。
可再朝着这城墙看去,又哪里还有先前虽简朴却也自有一番气派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断壁残垣场面还是王允等人的举动更能带给人一种心绪激荡的哑然,在周遭的一片寂静里,只有间或从上头滑落下来的流沙,还在发出着两声扑簌簌的声响。
这就让乔琰此刻开口说出的话虽不算大声,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才是……赤气贯紫宫。”
她这话一出,顿时将众人被那出爆炸给吸引过去的注意力给重新吸引了回来。
这个解释……这个解释乍听起来荒谬,可再一细想居然还真是这么回事。
王允在那城墙之上的种种表现,足以让晚一步到来的皇甫嵩都将眼下的情况猜出大半来。
他在做什么?
他在冒着叛逆之罪的名头,也要将乔琰给围杀在此地!
这等疯狂到了要在最后点燃了炸毁宫门火药的举动,已让人毫不怀疑一个事实,倘若这长安城中有什么人,会将去岁十月里那“赤气贯紫宫”的天降异象给直接推诿到乔琰的身上,王允必定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或者说,极大概率就是他做的。
可所有人今日眼见的种种里,又哪里是乔琰在做这冒犯于王庭尊严的举动。
她在数年间的行事也绝称不上是凌迫天子。
王允却不同!
他是实打实地便在进行一出近乎于逼宫的举动。
从鲜于辅这位卫尉居然会被人给禁锢看守在府中,便已不难让人猜到,王允、刘扬连带着鲜于银的举动,都绝不可能出自天子的授意,否则效忠于刘虞的鲜于辅不会成为需要被他们看管起来的存在。
而当宫城的城门在火药的作用下被炸裂垮塌的那一刻,就如同当年袁术纵火焚毁洛阳北宫城门的那一刻,大汉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体面在此刻更是荡然无存。
王允他哪里还将天子当做一回事!
无论他做出此等行经的初衷,是否只是想要将乔琰这个大司马给剿灭,但在此刻的事实面前,他所谓的“在做应该做的事”并不能解释他的行为,也掩盖不了种种举动之下的僭越!
这让乔琰在并未得到刘虞诏令的情况下将王允给击杀,都算不上是越权的举动。
谁叫她这大司马的位置,的确凌驾于王允的司徒之上!
赤气贯紫宫……
这烧在长安内宫宫门之上的大火和随后发出的爆炸,如何不能在其所展示出的颜色上该当算是赤色?
而这出发生在宫闱内院之中的惊变,伴随着此刻天子刘虞的安危不知,又诚然是对天子居所的威慑。
固然在昌言之中都已说过了,天象之变不必联系到人事的变化上,可一想到乔琰此前面对着的无端指责,她此刻将这句话给还了回去,竟只让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不是什么在人死后都不将其放过的落井下石。
何况她显然也并未被这出王允身死的结果混淆此刻的重点。
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已经让自己从这喃喃自语的感慨之中回过了神来,当即伸手朝着那城头指去,“将皇子扬拿下,问明他们手中到底有多少火药,绝不能让此物还有潜藏!”
皇甫嵩也陡然心中一紧。
被乔琰在朝堂上说起过的火药出现在了王允手中,已经是一出意外,想想王允是想要让此物成为阻断乔琰最后退路的存在,那便绝不可能只是设防布置在这一处城门。
若是其他地方的火药被引燃,谁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假使有人趁着宫城防备的松懈将其顺走,那就更是个大麻烦!
而要拿下的又何止是刘扬一个。
皇甫嵩只觉自己这个太尉,实是因这几年间乔琰将该做的事情都给包办了,加上年龄日长之后的精力不济,居然没留意到这样的一出结盟叛逆之事,简直是天大的失职。
乔琰将刘备从徐州地界上擒拿,随后送到长安,对她来说需要负起的责任便已不剩什么了。
无论是刘备关羽等人能参与到此刻的行动之中,还是鲜于银这个做都尉的能将其兄长扣押,都得算是皇甫嵩的责任。
在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又听到了乔琰开口的这一句安排后,皇甫嵩也当即出声喝道:“将逆贼刘备、鲜于银也给我拿下!”
随着这两道指令,无论是太尉府所属的部从还是乔琰的下属都快速朝着这被砖石堵塞的宫门冲了过去。
这后续的一出爆炸让这些穿过碎石缝隙的士卒都不由咋舌感慨,若非乔琰气运惊人,王允等人的火药居然是以此种方式存在,只怕方才的那句“大司马”的呼喊里真要带上对乔琰的痛惜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早在乔琰抵达长安的时候,为了防止王允还能拿出什么让她都来不及防范的杀招,防止左慈在对她已有承诺情况下还做出了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防止出现其他不可预知的意外,比如炸药走火之类的情况,在跨过那长安城城门的同时,乔琰也对着系统做出了一道指令——
将这数年间积攒下来的属性点,全部加在气运之上。
距离乔琰上一次调整属性点到如今,已经差不多过去四年了。
在她将刘虞给扶持上了天子的位置后,她就已因这个“谋士”所能达成的最高成就,将自己的所有数值都给点满了,而上限始终是一个问号的气运则变成了106。
现在这个数值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步。
在身份上,刘虞乃是天子,乔琰则是作为她下属的大司马。
而这位大司马谋划四方,何止是让这长安朝廷的治下处在了太平安定的状态,即便遭逢着这样持续数年的天灾人祸,也始终没有让流离之苦和灾病多艰成为主旋律,更是因益州、徐州、扬州、幽州以及交州的相继入手,将朝廷所能掌控的土地何止是翻了两倍。
因大司马的文臣武将双重属性,让乔琰可以轻松地如同汉灵帝在世时候的那样,让自己所做出的种种举措都转换成了系统承认的谋士行动和成就。
一个超过了150点的气运数值,在今日的这一出惊变中能起到何种作用?
乔琰不敢确定她得到的助力是否都因这出改变而起,毕竟她可以确定,她的那些下属对她的倾力相护绝不是因为这等虚无缥缈的数值,而是因为厚积薄发,得道者多助。
但鲜于辅能被快速地在卫尉府邸中搜寻得到,皇甫嵩能够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此地充当起了一个近乎于证人的角色,那宫城上布设的火药也能够以这等最符合她心意的方式引爆,没有出现任何的一点纰漏,却无疑有运气的成分。
相比于乔琰的诸事顺利,刘扬便只觉自己已置身于深渊之中,跌坠到了那谷底。
皇甫嵩的出现、宫门被攻破、乔琰突围、王允身死。
这一出出的惊变让他哪里还有一点作为皇子的体面气度,若不是他本就已经是跌坐在地的状态,但凡是看见他此刻样子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因为失神之中的一脚踩空,步上王允的后尘,一并摔到那地上去!
随后的火药爆炸,对于他来说更是近在咫尺之地发生的情况。
轰鸣的声响经由砖石的传递来到他的面前,让他的脚下都出现了好一阵震颤。
刘扬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卷入这爆炸的范围之中,随同那些被炸飞后落下的砖石一道砸在地上!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年在那幽州地界上的兵变,他又没有像是刘虞以及刘和一样和公孙瓒处在正面作战之中,是被从后方救援成功,送到那长安地界上来的。
他没有经历过兄长那等被流矢命中丢掉了小命的不幸,也没有经历过父亲那险死滨海道的危境,这才对于人人都说他亏欠乔琰的救命之恩有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
可今日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差一点就要丢掉性命了!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爆炸发生地方的反方向爬行。
直到余波的声音也彻底终止后,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像是那城门一般变成这等一地狼藉的情况,而是还全部完完整整地长在他的身上。
但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他就听到乔琰下令将他捉拿的声音。
刘扬想都不想地便脱口而出:“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的儿子!”
因滚落和逃窜间的落灰,因紧张而冒汗,当刘扬靠着仅剩不多的力气站了起来,从那宫城的城墙之上探出头来,朝着乔琰和那个方向的其他人怒喝出声的时候,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还滞留在此地围观的群众都难以理解,为何这样的一个跳梁小丑居然会是大汉皇室子弟。
偏偏刘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到底是何种面貌,只是看着那城下的为首之人。
乔琰此刻依然端坐在马上,手中握着那柄用来射杀王允的长弓。
虽说在她的手里并没有第二根箭矢,可在刘扬看来,她可以一言不发地将王允给击杀在当场,在他早已该当算是将乔琰给激怒的情况下,她为何不能也将他给杀了?
刘虞这位天子都是被她给扶持上位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就更加没有多少分量了!
迫切保命的情绪在这一瞬取代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也让他紧接着又冲着皇甫嵩高呼了一句,“太尉要放任大司马此种行径不成?”
“行径?什么行径?”乔琰冷笑了一声,抢在皇甫嵩的面前朝着刘扬喝道:“没能掉入你等意图将我在这陷阱之中诛杀,反而从重围之中横空杀出的行径吗?”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等拿天子病重的由头将我诱骗进宫,明明想将我诛杀却不敢在正面战场上一斗,是将我看得太高了还是太低了。我乔琰在北征鲜卑之时,你还在幽州玩泥巴呢!”
她的目光扫过了刘扬惊惧不已的面容,落在了一旁同样惶恐不已的鲜于银身上。
在鲜于辅出现,并朝着他这个做兄弟的怒目而视之时,鲜于银的两腿就已经开始打战了。
王允身死的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必须尽快拉着刘扬去找陛下。
在眼下这样的局面之中,只有陛下可以将他们的小命给保全下来。
偏偏还没等刘扬在鲜于银的拉拽之下尽快从那城墙上走下来,朝着关押刘虞和张仲景的地方而去,乔琰就已忽然将目标转向了他。
“鲜于都尉,若我的记忆没错的话,陛下这道宣调我回返长安的诏书,还是由您前来宣读的吧?我问您为何要如此着急地让我回返,你是如何告诉我的?”
“你说陛下的身体着实不佳,是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与我相商,是也不是!”
面对乔琰的这一句质问,鲜于银除了说一个“是”字,何敢给出任何一种其他答案。
那封伪造而成的圣旨可还在乔琰手中呢,他在此时说什么都是乔琰的误解,除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笑柄之外,能有什么一点作用?
还不如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得不听从王允和刘扬指令行事的从属人员,给自己争取到一个从宽处理的待遇。
他不是没有看到,当他说出这一个“是”字的时候,饶是刘扬已是六神无主的状态,还是朝着他给出了一记怒目而视。
他也更不是没有看到,当他这个“将乔琰骗回长安”的事实宣之于口后,在场的围观之人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色。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有可能在这等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迎来一点转机。
保命的转机!
可下一刻他便看到乔琰朝着一旁的吕令雎伸出了手。
出于直觉的回应,吕令雎将手中的弓箭递交到了乔琰的手中。
鲜于银等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从宽处置,而是一记弯弓搭箭的雷霆之力,一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挣扎着朝着空中虚握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只能颓然地倒在了那城墙之上。
在他弥留之时朝着下方看去的时候,也唯独是从鲜于辅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对他的怜悯之色。
那是他的兄弟在明知他犯了大过之后,已知不可能为他求情,却还是出于同胞之情对他做出的回应。
但他已经给不出任何一点回复了。
在最后的一点意识中,他好像隐约听到乔琰朝着刘扬说道:“你若说我肆意处决朝廷命官,要称得上行径二字,也便罢了,但你若说我遵从天子诏令,在明知强敌在侧的情况下依然回返乃是不当之举,我便非要同你辩驳出个一二来!”
“还不给我将他拿下,随后听由陛下发落!”
刘扬乃是这大汉皇子又如何!
汉灵帝的两位皇子一个在她的掌控之中,此刻已几乎完成了精神意识的重塑,让自己成为了这万千黔首之中的一员,一个虽然还坐在那邺城天子的位置上,却因是她的敌人,始终只能得到她给出的弘农王称谓。
刘扬连这两人都不如,却还将自己视为天子的准继承人,意图将她给铲除,她何必再给对方留任何的一点面子。
她此刻唯一对他还算宽容的,也不过是将如何惩处他的问题抛给刘虞罢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皇甫嵩的错觉,当乔琰的口中说出“陛下”二字的时候,竟无端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沉重意味。
做天子的给她这位做臣子的提供了多少帮扶不好说,他的儿子却是意图将她给杀害了。
这“陛下”在上,令忠臣良将何其感伤啊!
眼见刘扬被攀上城墙的下属一拥而上地制服扣押下来,乔琰也朝着被清理出了一条过道的宫门往里走,皇甫嵩一边跟上了她的脚步一边说道:“此事,陛下应当在先前并不知晓,且看卫尉的处境便知道了。陛下又本就病重在身,或许此刻还等待着我等做出援助,烨舒实在不必因为那等小人的举动而……”
而如此郁结在心。
“小人?”比起乔琰方才朝着刘扬质问的音调,她此刻开口的话语中已将音量降低了几分,只是依然能让人从这等乍听从容的语调之中感到几分难言的悲愤,“皇甫将军啊,若是位居公的王司徒都能被称作小人,身为天子近臣的鲜于都尉都要被称为小人,还有这曾经得到过徐州地界上百姓发起万民请命的刘使君都要被称作小人,这天下能被称为君子的还有几人呢?”
意图针对她,将她拉下马去的又有多少人呢?
皇甫嵩意图让她将这些事情只当做是少数人做出的针对,希望她将其翻篇遗忘,但在她本就有意将其闹出了石破天惊动静的时候,她绝不可能给出这样的回应!
乔琰说到这里的时候,正彻底迈过了那道宫门。
在她与刘扬和鲜于辅对话的时候,典韦、赵云等人早已冲入了宫门之中,对着刘备关羽等人发起了进攻。
倘若此刻跟随在刘备身边的,还全都是那些从徐州带来的旧部,他或许还能凭借着自己的统兵能力和这内宫地形做出些拦阻。
但很可惜,不是!
他甚至因为典韦的攻击而并被迫换了一批坐骑,也不慎丢掉了自己手中本应当握着的武器,这让他就算有个勇冠军的关羽在侧护持,也绝没有任何一点办法从这出扫尾的擒拿之中走脱。
当乔琰走到他的面前之时,刘备已经被人按压在了地上。
或许是因为在此刻他已从先前那等判断不明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他并未对这等扣押做出什么挣扎,尚且维持着一位曾经跻身上位之人最后的体面。
他也未曾将他的这出上当受骗归咎到任何人的头上,未曾说出刘扬曾经伪造刘虞血书来拉他入伙,也没有和乔琰就卢植的存在来拉什么关系,只是在听到乔琰开口一句“玄德,你真是让我很失望”后,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若是从乔琰的角度来看,刘备实在是让她失望透顶了。
因为徐州民众的请愿,也因为刘备对于徐州做出的种种举措让她叹服,这才让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便是不顾刘备曾经与她、与长安朝廷为敌的过往,先将他给保了下来。
甚至不只是得以活命而已,还让他在长安得到一份官职委任。
也正是因为这份委任,他才有了和刘扬王允等人接触的机会。
说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好,说她这是所信非人也罢,总之在这刘虞也是这出闹剧受害者的事实出现的那一刻,刘备便是个毋庸置疑的罪人!
现在这个罪人还是个重新回到阶下囚的状态。
乔琰看着对方这张依然不失枭雄本色的脸,对于他们势必会因汉室立场而出现的对立,在心中闪过了一丝遗憾。
刘备的入伙虽然不是她直接促成,可她将对方送到长安来的举动里,本就有这样的意愿,如今她棋高一筹,也不能全然将刘备和王允等人放到一处去。
可惜,这不是刘备能够得到赦免的理由。
她开口说道:“你为汉室宗亲,我不能动你,但会有人对你该当面对何种下场做出判断的。”
刘备没从她这话中听出什么宽仁怜悯之意,便已知道她的态度了。
他答道:“大司马说的不错,陛下会给出一个公正裁决的……百姓也会。”
他实在是走出了最错的一步棋!
可事到如今,再去说什么其他的狡辩之词,也着实有悖于刘备自己的良心。
错了便是错了,没有什么乔琰的确权柄气焰太盛的说法。
他唯独觉得遗憾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缓缓地转向了同样被扣押的关羽,不免想到了他还在涿郡时候的过去。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刘使君,只有个在同乡之中聚集游侠,在街市上闯荡的幽州子弟,因为两个中山商人的资助有了招募豪杰的资本,其中有个在他这里表现得最为出色的家伙,一个叫做张飞,一个叫做关羽,还有一个叫做简雍。
可现在,张飞早已在徐州之战中身殒,以一种将军征战宿命一般的姿态,而关羽和简雍……
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们只怕是要和他一般走上死路了。
但当他对上关羽的眼睛之时,看到的却是他对自己投来的毫无怨尤的目光。
这目光中的意味已不需过多解释,无论是作为下属还是兄弟,关羽都对刘备的选择没有任何一点埋怨。
此刻的结局临头,也没有例外。
刘备忽然慨然一笑,“请大司马先将我等押解下去吧。”
乔琰摆了摆手,遵从了他的意愿。
她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这才收回了视线重新落回到了皇甫嵩的身上,“走吧,请皇甫将军随同我一道面见陛下。”
在这出仓促发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的叛乱之中,刘虞简直像是个置身于局外之人。
就算是对着乔琰说出陛下对于这番惊变并不知情的皇甫嵩都难免在心中有几分微词。
刘扬能对自己有着这样的信心,甚至拉拢到了王允等人作为他的帮凶,刘虞是否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呢?
光熹年间的凉州征战之时,皇甫嵩曾经亲眼见到过刘虞在袁绍的利用之下前来凉州,意图阻遏乔琰急速进攻长安的脚步。
固然这其实是刘虞仁善之心的表现,但他那决策犹豫、举止失当、难以狠下心来做事的特质,已然在彼时有了一番表现。事实上,若不是他在并未交接妥当的情况下离开了幽州,也不会给公孙瓒以趁机掠夺这片州郡的机会,为随后的幽州争锋埋下了伏笔。
他当日不能解决袁绍在幽州放出的种种流言,被裹挟着做出了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太有利的结果,今日也不能解决长安城中关于乔琰意图越权自立的流言,让时局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分明是一个无能的天子才会做出的表现。
也便是因为皇甫嵩世代蒙受大汉恩典,才让他在此时还是选择了先劝谏乔琰收手。
不过等到重新见到刘虞的时候,皇甫嵩又实在是不忍心对他再做出任何一点指摘了。
王允身死、刘扬被擒后,都不需要有人再说出什么威逼的话来,王允的下属便已极主动地将刘虞的下落给说了出来。
故而在乔琰和皇甫嵩在刘备这里耽搁的一点时间里,刘虞已经被人从囚禁的宫殿之中带了出来。
在皇甫嵩与刘虞打一照面的那一刻,他便陡然惊觉,刘虞此刻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就算他不像是张仲景一样,还见到了刘虞在被转移阵地之前的养精蓄锐和意图反击,看到了一种更加明显的对比,他都不得不承认,不过是短短数日的时间而已,他竟像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刘虞了一般。
反抗的失败和对这大汉前路的猜测,让刘虞将原本还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散了下去。
也像是在一瞬间抽走了他的精气神一般,让他直接便衰老颓唐了无数倍。
皇甫嵩甚至觉得,刘虞此刻的模样竟是单薄到了被一阵风都有可能直接吹走的样子,看起来何其伶仃。
他抬了抬自己苍白的面容,在看到乔琰依然一副精神抖擞面貌地朝着他走来的那一刻,才终于在脸上显示出了几分恍惚的笑意,也终于在此刻长出了一口气。
没等乔琰对着他行礼,他便已当开了口:“烨舒啊,我那逆子给你实在是惹了大麻烦了。”
乔琰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场之人却谁也无法对她做出什么苛责。
谁都看到了那火药的威力,也都看到了刘扬等人的态度,即便是在阴谋告破的时候,他都还想着对乔琰做出控诉,希望皇甫嵩能替他们结束这出未尽的事业。
此等表现,甚至压过了乔琰射杀王允和鲜于银的过错。
而此刻刘虞的这句话,到底是要秉公办事,给乔琰讨还一个公道,还是想要给他这个唯独剩下的儿子求情,让乔琰对其网开一面呢?
在没有听到刘虞给出的明确答复之前,他们不能做出一个明确的猜测。
若是后者的话,那就实在是太让人觉得心寒了。
但还没等刘虞接着开口,自宫城方向便忽有一骑朝着乔琰飞奔而来,在行到近处后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小声地向着乔琰说出了两句话。
他们没能听到这话中说了什么,却都看到乔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以急促的语调做出了两句指令。
刘虞也顾不上管刘扬的事情了,能让乔琰有这等反应的明摆着是军情,还应当是刻不容缓的军情。
“烨舒,发生了何事?”
乔琰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回道:“坐镇右扶风的士孙瑞响应皇子扬征调起兵朝着长安而来,光禄大夫淳于嘉早在两日前便去与之会合了,有哨骑探得其行踪汇报到了长安,我让子龙先行去平叛了。”
士孙瑞起兵?
这话甫一说出,便已如同一道炸雷一般投在了此刻簇拥在刘虞身边的人群之中,尤其是砸在了刘虞本就已情绪复杂的心中。
固然她没有多说,但刘虞实不难听出她这话中的潜在意思。
士孙瑞为何要从右扶风调兵,还要有淳于嘉在他的队伍之中为他传讯谋划?
那分明是刘扬希望在长安宫城之中将乔琰诛杀后,进一步瓦解乔琰遗留在长安城中的势力,这才将这样的一支势力调度到了长安来!
有了这样的一出紧随宫变之后的兵变!
可为何士孙瑞也要遵从于刘扬这等荒谬的想法,又完全不顾民众兵卒死活地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长安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一出围城,在世人眼中到底会是何种想法,他们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不……不是。
从来没想明白情况的又何止是这些人!
刘虞心中的激荡情绪已再难以克制住。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目光炯然之人,只是因为抉择缘故,这才放任自己陷入了焦虑两难的处境,于是不得不做出退让、回避的举动,让自己活得糊涂些。
但好像,这关中地界上的种种,他就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刘虞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而后一头栽倒了下去。
“陛下——!”:,n,
382. 382(一更) 退兵华阴
在刘虞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想些什么呢?
是在想这大汉因为这一出惊变后越发岌岌可危的尊严,还是在想,被他最是怀疑会有颠覆大汉之心的乔琰,起码在明面上做的每一出举动都是出于维护汉统所做,反倒是被他以为是忠实汉臣的王允刘备等人,就这般将长安城的风云争斗尽数披露在了人前,让这大汉王朝的脸面彻底被打落尘埃。
他无法限制乔琰一步步往前走的脚步,便已是一种做天子的无能。
他无法管住自己那儿子滋生的野心,是做父亲的无能。
那么他无法限制住王允这些人的举动,甚至不能说是无能,而应当说是可悲了!
如此可悲无能之人,到底还有何等脸面成为天下之主,又有何脸面坐镇长安,活在这个世上!
万般悲凉的情绪在一瞬间激化了他的心病和体虚,让他刚倒下去的那一刻,脸色便已如同金纸一般惨淡到了极致。
出于医者的本能,在他身边的张仲景当即扑了上去,快速地将他接了下来。
“快!赶紧将陛下安顿下来,再将我的诊箱取来!”
别看刘虞前两日里还能算是精神抖擞,可今日的这一刹惊变,足以让他被彻底打倒。
人体原本就是最复杂的存在,病症的激化会到何种程度,实在是难以估料。
只怕这一倒,比起他先前被刘扬给气病了的情况,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无法在短时间内弥补的损伤。
这倒下的,又何止是一位病重之中的大汉天子呢?
乔琰望着刘虞被抬离此地的身影,眼中不由闪过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但在她放任刘扬等人成功联手,在她以昌言作为反击第一步的时候,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怜悯刘虞在此刻的模样无妨,可——
又有谁能对身处汉末大灾之中、土地兼并发展到顶峰的环境之中的百姓做出一点怜悯呢?
乔琰开口说道:“劳驾仲景先生和皇甫将军看顾好陛下,我先去收拾这长安城里的乱局。”
别看王允是将这出伏击放在宫墙之内,但先有乔琰令赵云引华阴守军前来,后有他这孤注一掷地将火药引爆,现在又有士孙瑞领兵支援长安,意图来和刘扬会合,长安城中的百姓就算在一开始并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何事,在此刻也必然知道了!
这是大司马遭到了大汉皇子和臣子的联手针对,意图将其诛杀!
就算有先前那出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也绝没有长安民众会在此前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一出戏码。
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或许是因为极少数人对于大司马地位的嫉妒,或许是那身在邺城的袁绍和另一位皇帝在无法对大司马的进攻做出什么有效拦阻的情况下,不得不用出这样的招数来自救。
可今日不同!
那是一出真正摆在他们面前的内讧!
大司马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针对?
在这有若建安二年长安地震一般的震悚消息传来的那一刻,绝大多数的人心中都闪过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若无大司马,长安朝廷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可能,数年间的天灾人祸也早已经让他们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最为直观的便是,他们身边所用来度过旱灾的深井,还是在乔琰的安排之下落成的,这让他们早将这位年少权臣视为了自己的衣食父母、救命恩人。
可瞧瞧他们现在都听到了什么!
他们说大司马乃是逆臣,要将她以陛下之名骗到宫墙之内,将她趁势杀害。
这又显然不是什么有心人传出的风言风语。
距离长安宫城最近的那些人,都清楚地听到了王允在长安宫城之上的垂死挣扎,见到了他将那火药给点燃的动作,他们也看到了刘扬毫无皇子风度的狼狈姿态,和他在那等局面之下居然还不改对大司马的控诉。
即便其他的画面被拦截在了宫墙之内,他们也还不知道刘备等人也参与到了这出对大司马的围杀之中,可一个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一个是地位仅次于大司马的三公——
这样的两个人尚且做出了这样的布局和计划,其他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最重要的是,天子是如何想的呢?
尤其的后者,简直是此刻惊闻消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那些百姓还只能是听着这些在街巷间难以避免传开的风闻,长安朝廷上的大臣却是以更加惊愕难当的神情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随后便一个个拔腿朝着宫城而来。
在听闻刘虞直接吐血晕厥后,他们又只能按捺着自己的不安情绪,集中到了作为朝堂与会之地的桂宫紫宸殿。
“王司徒是如何想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当先说了一句。
对大多数人来说,王允做出这等举动简直就像是疯了。
能在这朝野上下任职的,谁没有一点眼力见?只要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总该能够看得出来,那刘扬到底是个何种水平的货色,到底能否作为这长安朝廷的继承人选。
也总应该看得出来,大司马作为权势在手的第一人,到底是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存在。
帮着刘扬也就算了,还用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方法行刺大司马,甚至将陛下都给禁锢了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将他的未来彻底砸进了深水之中,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一点求活的退路。
他这番举动造成的影响更是让人不由不心生惶恐。
这场近乎于宫变的大事到底会引发何种后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人都是有脾气的,像是乔琰这等年轻人更不例外。
任是谁为了这个朝廷兢兢业业地办事了四年,不,若是从她担任并州牧的时候开始算,那就有八年半的时间,却在此刻遭到了这样的一出扣锅和伏击,只怕都要感到极度心寒了。
这若只是个文官,还有可能只是如同蔡邕一般,只能被放逐到边地,又或者是将自己寄居在交好的世家门下,无力对这世道和朝政局势做出何种还击,最多就是写上两三篇文章辞赋。
可当这是乔琰的时候,便截然不同了!
且不说这四方被夺回来的州郡,驻守坐镇的将领几乎都出自乔琰的栽培,让她的势力广步于九州,就说这长安城内外,除却被王允和刘扬掌握住的兵马,剩下的,可全是乔琰的人。
既然上一位天子都是她扶持起来的,也和对她有着知遇之恩的汉灵帝在血缘关系的亲疏上已经不算太近,那么她完全可以在曹操和袁绍对于他们这边的动乱做出什么反应之前,干脆一点完成一出废立天子之事。
昔日的霍光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海昏侯被征调入京城后密谋对霍光做出一番针对性的打击,却因为这等草率的还击形式,而被废黜了储君位置,重新打回到他的封地。
这天下的大汉宗室也确实并不只有刘虞一个能堪配天子之位。
一想到这里,甚至有人下意识地便将目光看向了太仆刘琦。
别的不说,刘琦的父亲刘表好像就是个合适的人选。
他和继任天子之前的刘虞一样,都已处在了州牧的位置上。
以乔琰在进行徐扬之战时候的表现看,刘表对乔琰有着足够配合的态度。
交州张津进犯荆州之时,刘表虽然因为那大象兵而败退了一阵,但他在随后发起的绝地反击,也绝对称得上是可圈可点,起码要比刘虞彼时只能依靠于乔琰的援助强得多了。
更重要的是……
刘表的其他儿子是何种样子可以姑且不论,这刘琦却显然不像是那位谋逆的皇子扬一般拎不清啊!
但不论乔琰到底是否要做出这等废立的举动,以确保当她面对外敌的时候不会再被人从后头捅一刀,有一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
今日的这出惊变绝不可能被轻易的糊弄过去,否则绝不只是乔琰的威信不存,更是汉室的脸面遭殃!
这长安城的风云……终究还是要乱了。
他们的地位,也必定要面对一番激变。
三公之中唯一身在此地的黄琬并未在此刻多发一言,只是用沉静的目光看向了前头空缺的天子座位。
王允与他数年间相交甚厚,因光熹三年的长安变故,这种交情又被进一步加深。
就如同王允和刘扬在分析他们这一方优势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他黄琬原本是被列入其中的。
可或许是因为刘扬先一步对着鲜于辅动了手,让王允不得不提前发起这出行动,以至于他在漏掉了说服皇甫嵩之余,也先为了确保消息不被进一步外泄,将黄琬也先漏了过去。
于是此刻,这位黄司空还能站在这大殿之中,作为等待眼前局势出现一个结果的存在,而不是被一并射杀在了长安城头之上,又或者是被扣押在监牢之中。
黄琬在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有些不解,王允到底为何要做出这等犯傻的决定,可当他看着面前的天子位置的时候,他却好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允、鲜于银、淳于嘉等人,分明是都有着一套能够自洽的逻辑,也有着一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不得不争的利益,在被人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同化,还是对着锅边之人做出进攻之间,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也选择了一条在他们所能拿出的条件里最有可行性的路。
只是,或许并不是每一只青蛙都想要从这温水之中跳出来的。
黄琬在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后被杨赐举荐,从原本被党锢之祸所禁锢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一路升迁到州牧的位置,又因董卓之乱而被迁调还朝,就算其手中并无兵权,在眼界上也要远胜过绝大多数的官员。
以他看来,这时局动荡或许并不会持续多少时间了。
在心中油然而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黄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在眼前仅有微光的黑暗中,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种难以抵挡的未来。
这到底是不是大汉有负于大司马,在此刻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对于民众来说,这从不是他们需要再多深入考虑的事实。
他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们跟着谁能活下来,或者说,足够体面,像是个人一样地活下来。
在这等势不可挡的趋势之中,选择与乔琰抗衡的人或许还能称作是上一个时代的拥趸者,但在他们选择了一种何其草率且利己的方式来实现目的的那一刻,他们就只有身败名裂,而后被遗弃在这接替夹缝之中一个结果了。
王允已身死于长安宫墙之下,淳于嘉和士孙瑞又能撑到何时呢?
大概不会有多久的。
他们在从右扶风的槐里起兵之时,还只觉他们的前途一片大好。
虽说士孙瑞因接替右扶风位置的时间太短,是以调兵回长安巡练这样的理由才将士卒发动的,但在他看来,按照他抵达长安的时间,刘扬必定已将乔琰给解决了,到了那个时候,这些士卒就算不听从他的吩咐,也得听从陛下和皇子的吩咐,投身到稳定长安局势的行动之中。
这样一来,哪怕他们没有参与到对乔琰的围剿,理所当然地无法拿到真正意义上的首功,次一筹的功劳总还是无妨的。
何况,再怎么次一等,那也是从龙之功!
乔琰能因为将刘虞扶持上天子的位置,成为今日这等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们又为何不能因为刘扬的本事不济,在其中谋求到更多的利益?
汉统,他们确实是在维护汉统,却也是一个能更有利于他们的大汉王朝。
可士孙瑞和淳于嘉还未曾抵达长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遇到了被乔琰派出去的拦截军队。
华阴的守军在赵云的统辖之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淳于嘉便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长安城里的那出密谋必然已经失败了!
乔琰甚至能在此时分出赵云和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前来拦截,分明就是已经将长安城中的所有敌人都给铲除了个干净!
这是大势已去的征兆!
淳于嘉曾经被祢衡给当街骂了个吐血,其实身体本就不能算太好,可在此时,求生的本能让他翻身上马意图逃窜的举动依然显得极其灵活矫健。
但他也不想想,这些槐里守军见到赵云的那一刻,因为数年间的训练所留下的印象,和见到他们的上官也没有什么区别,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便让淳于嘉掉头欲走的行动在这静止的人群中显得何其明显!
身在赵云队伍中的吕令雎当即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在这两军相遇的距离拉近中,她毫不犹豫地朝着这个逃窜之人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她人虽年少,臂力却着实不小。
多年间以武将身份要求自己的训练,连带着太史慈打从数年前就开始对她的训练,让她虽还不能像是乔琰和吕布那般轻易拉开二三石的重弓,所用的长弓却也绝非寻常士卒所用的那等。
在这一刻的弓箭离弦而出,宛如一道流光霎时间贯穿了淳于嘉所骑乘的战马。
本就是疾行之中的马匹当即翻倒在地,直接将坐在马上的淳于嘉也给掀翻了出去。
但他又哪里有当年同样遭遇的李儒一般反应敏锐,在这猝不及防的跌坠之中,淳于嘉甚至没能做出一点自救的手段,就已经听到了一声骨裂之声,一口血闷在了胸口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士孙瑞被人随即拿下,两方的队伍彻底归于赵云统辖的时候,这位光禄大夫早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吕令雎忍不住抓了抓脑袋,问道:“这个应该得算是拒不就捕发生的意外对吧?”
不能算是她擅自击杀朝廷命官……吧?
“当然不算你做错了。”赵云看着面前的这些士卒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在此时被他的下属一个个重新编入队伍中,将他们重新往右扶风的方向调动,一向神情温和的脸上都不由多出了几分被激怒的神色。“是他们先有擅自调兵之举,按照军中的规则,这本就是死罪!”
倘若前来拦阻这支队伍的人不是他,或者等到兵临城下之时这些士卒已在这两人的驱策之下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举动,到了那个时候,何止是士卒要面对交战之中的生死之祸,在将他们拿下之后,谁又能说他们是无辜的?这些被当做工具的士卒是必定要遭到问责的。
士孙瑞和淳于嘉的举动,分明是一点都没拿这些士卒的生死当一回事,死了也活该如此!
倘若那位天子还要因此问责于击杀了淳于嘉的吕令雎,那他们也更有了一份将这大汉江山掀翻的理由!
不过,他们还得守着一份理智,一份在当前的局势之下不宜越权的理智。
赵云已知乔琰的抱负,也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倚仗于兵权的登高一呼,而是让眼下的局势虽因刘扬王允等人的举动而矛盾激化,却还是在朝着平稳过度的方向发展。
他们要的不是长安城内的腥风血雨,而是……
而是凭借着此刻长安城中的民声日盛,一举改天换日!
在将这支开赴长安的队伍拦截下来后,他并未做出任何一点多余的举动,只将自己所统领的那支队伍折停在了长安的城郊,而后与在长安城中压制了一番舆论的乔琰会合于这长安郊野。
“君侯眼下打算如何做?”见乔琰回头望向了那长安的城外流水和再远处的城墙,似乎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赵云开口问道。
乔琰叹了口气,回道:“先退一步,等陛下醒转吧。”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所以——
她更相信众望所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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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虞的这场昏厥几乎持续了两天的时间。
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面前都是一片摇晃的重影,足足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这才终于辨认出了自己面前之人的身份。
不是太尉皇甫嵩又是谁。
刘虞连忙开口问道:“烨舒呢?”
按说在他倒下去之前听到的,乃是士孙瑞和淳于嘉从右扶风方向起兵的消息,乔琰此刻就算是去平叛了也并无什么不妥,可当刘虞望见皇甫嵩此刻神情之时,他却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妙预感。
乔琰不在此地,不像是因为平叛的缘故。
皇甫嵩苦笑了一声,说道:“烨舒带兵退往华阴去了。”:,n,
383. 383(二更+59w营养液加更) 帝……
退兵华阴?
华阴已到了潼关之前,再退一步便是退出潼关离开关中地界了。
这便实在不是个正常的举动。
刘虞也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可他刚问出了这个问题就陡然意识到,乔琰的这个举动还真不是随意为之。
兵退华阴,将长安城中的收尾交回到刘虞的手里,无疑是对他的尊重,也已称得上是她这位当事人,甚至是受害者,对于这大汉皇权的让步!
皇甫嵩的回答也证明了刘虞的判断:“她说,此番长安宫城之变,无论是陛下的儿子和那位宗正司内官长都参与其中,她若还留在长安城中,难保不会对此二人抢先一步依法惩处,到时候对陛下不好交代。若是她身在长安,由陛下下令,也难免被人以为,其中有威逼凌迫的结果,故而……”
故而她先退出长安,由陛下来做出这个最后的裁决。
刘虞此前并不知道,刘备居然也在此事中有所牵扯,现在忽然闻听内官长三字,又觉自己才平顺了不少的气息在此刻梗塞了起来。
怎么连他都在此事上掺和了一笔!
徐州百姓的求情让他在被押解到长安后得到了一条生路,但此刻这等动兵于内宫的举动,却显然是重新将他推回到了死亡的处境中。
他糊涂啊!
也难怪乔琰要将这两人的处置都交给他来办。
刘扬乃是皇子,若是处罚得重了,甚至直接按照谋逆的罪名将他给论罪诛杀,难保真应了那一句逾制僭越,若是处罚得轻了,反而有伤大汉尊严,还不如由刘虞自己来做出这个大义灭亲或者包庇儿子的抉择。
刘备乃是大汉宗室,还是曾经被乔琰心中不忍而放过的大汉宗室,所以她惩罚得重也不是、轻也不是,确实不如换一个人来做出判决。
就算真要将其杀了以儆效尤,也是一条从天子尊口中发出的诏令,而非是她在怒火中做出的擅杀举动。
有据实以告的天子文书,徐州北部的百姓就算还对刘备有何种怀念,希望他能在长安安稳地过下去,在这样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没有任何一点可以为其辩驳求情的余地。
可就算是交给刘虞来处置,他心中也很难不生出几分犹豫来。
刘扬到底是他的儿子,他此前试图让这孩子莫要和乔琰为敌,所为的也不过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刘备也到底是个能臣,在方今这等还未曾统一的局面中,这样的能人干吏若能担任一方要员,势必能福泽一方百姓。
刘虞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额角,试图让自己还有些昏沉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又已听到皇甫嵩开口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向陛下告知,王允、鲜于银和淳于嘉这三人,都已因或是协助于皇子扬掌控内宫,或是因领兵前来意图进犯长安,被大司马和其部从直接诛杀处死,余党也都已被关押在监牢之中。”
“王子师此人虽位列三公,但他明知皇子扬此举不妥却从未对其行约束规劝之事,反为之牵线搭桥,促成了这出动乱,在已落入下风后,还将其埋藏在宫门之上的火药给点燃了,引得内宫宫门垮塌,民众侧目,虽百死也不足惜!”
刘虞沉默了良久,脸上变幻的神色才被定格在了一种近乎失神的茫然,轻声开口道:“我知道了。”
早前在张仲景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从对方口中获知了他是如何被征调来此地的。
听他说到在进入宫门前见到了王允,刘虞就已猜出了王允对刘扬的助力。
可猜到是一回事,从皇甫嵩的口中以这等何其直白的方式听到王允的所作所为,那就是另一回事!
凭借刘扬的本事不能做到攥取长安内宫权柄在手,有王允相助却可以,这无疑是在正面回应了刘虞此前对于刘扬何以有如此胆量的疑惑。
但刘虞怎么也没想到,王允居然还敢做出这等用火药来轰炸宫门的举动!
他此刻的木讷神情绝非是对这样一个意外消息并不在意,而是他心知自己此刻的身体已经绝承受不起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
可他心中在这一瞬感到的震撼,丝毫不亚于亲眼见到这一幕的那些围观群众。
原来他在先前还被禁锢在宫殿之中的时候所听到的那一声惊天动地声响,并不是他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出现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情况。
即便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凭借着早先乔琰对他做出的火药威力演示,刘虞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幕场景!
王允!
这就是一个三公位置上的人该当做出的举动吗?
要不是皇甫嵩已经说了,此时的王允根本已经不在人间,就算是刘虞想要问责都找不到人,他非要将王允先叫到面前来问问,到底是何种缘由才让他做出了这等抉择。
他刘虞是病了,却不是已经死了!
“陛下,您切莫再这般动气了。”张仲景的声音从旁说出,打断了刘虞分散出去的思绪。
刘虞这才发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以手攥住了床沿,甚至用力到了让自己的指关节发白的地步。
他一面说着不能让自己再有太多情绪上的波澜,一面也实在难以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后还能沉静下心神。
他此刻更明白了为何乔琰要选择退避于华阴。
这绝不是她想要通过自己的让步,让刘虞出于愧疚的心态和舆论的施压,不得不对刘扬和刘备等人做出重罚,而分明是在这出突如其来的惊变面前,饶是乔琰这二十出头的年纪里已经经历了远比大多数人要多的事情,也很难不在这等荒唐的刺杀面前感到一种为朝廷所背叛的悲愤。
若无乔琰领兵自凉州杀入长安,光靠着王允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只怕无法讨得到任何一点好处,甚至极有可能会断送了性命,也自然不可能在刘虞入主长安之后成功保全了这个三公的位置。
若无乔琰派遣张辽出兵幽州,对着公孙瓒的行动做出了拦截,刘扬早已随同刘虞一道成为了公孙瓒的阶下囚,甚至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若无乔琰为了更有效率地开采煤矿铁矿,火药这等奇妙之物根本不可能应运而生,也不可能成为用来对抗邺城朝廷的一项有利武器。
可刘扬和王允结盟,朝着乔琰做出了威胁到生命的刺杀行动,那应当用在袁绍头上的火药也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出现在了王允的手中,用来对乔琰做出进攻,简直是恩将仇报!
她将火药的存在于去岁的长安请罪中透露在人前,本是为了让朝野上下都能多一份对敌的信心,可不是为了让人能将此物充当自己的利器!
刘虞的眸光微沉。
在此刻,只要他还是个有些良心和感恩之心的人,他就不应当再去计较乔琰确实有一步步掠夺权柄、将天子架空的行动,也不应当去想着,刘扬到底是他的儿子,是否还能因为他有可能受到了挑唆才做出了这等举动,为其谋求到一个从宽处理的待遇,唯独能做的,只有秉公处理。
否则这汉室最后的一点脸面也要不复存在了。
他慢慢地将有些僵硬的指节给收拢在了手心,朝着皇甫嵩问道:“现下长安城中如何了?”
见皇甫嵩有意无意地往张仲景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在迟疑于是否要将实情告知于他,以防让他的病症继续加重,刘虞便又补充了一句,“不必顾忌,尽管一说就是。”
皇甫嵩回道:“长安民众并不知晓宫墙之内的情形,此前还当王允和皇子扬的举动都有出自于您的授意,对您颇有一番怨言。”
长安的民众怎能没有怨言呢?
高居天子之位的刘虞只是对着他们颁发了减免税收的政令,乔琰却是一步一步地教导着他们掌握在此等灾年中的求生之道,也让他们的家中财产随着田地增产、商贸发达、工业起步而逐渐累积,又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开蒙教化之路。
这其中的孰近孰远简直再清楚也不过了。
像是刘虞这样的天子,或许因其早年间的声名,在大汉宗室之中并不多见,但当他被安放在至尊位置的时候,他能做的事,换一个人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像是乔琰这样的大司马,在这世间却绝不可能存在第二个了!
现在天子要对大司马卸磨杀驴,将三公之一和自己的儿子都派遣了出来,这如何能不让民众为之震怒!
皇甫嵩还是将此事往尽量和缓的方向说的。
倘若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的话,那就会是——
长安城中的民众在被激怒之下砸了刘扬的皇子府和王允等人的官邸,若非乔琰亲自出面劝阻得及时,只怕他们还能直接围堵到这宫墙之下。
可是,虽有乔琰明言,刘虞重病在床,乃是由皇子刘扬和司徒王允联手,在天子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做出的举动,等到刘虞休养过后势必会给出个合理的交代,这些民众的声音依然没有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之中消失。
倘若刘虞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这暂时被压制下去的风暴,将迟早被以一种更加可怕的方式反扑而来。
而在刘虞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这出消息也早不只是在长安城中传扬了。
天下九州在手,就算依然是两面天子的对立,长安依然是天下更多人心中的帝都,这往来之间的客商数量都是邺城之中的数倍,这些人里自然有袁绍这头的人。
此前他们无法将什么有用的消息送回邺城,毕竟也不能成天夸耀长安这边的繁盛景象,让邺城朝廷不痛快,现在他们却可以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
甚至于,在此刻意图传递消息的并不只是袁绍的人手,还有真心诚意对乔琰心存拥趸之心的。
他们急迫地想要带着这个消息回返到家乡地界上,多喊上些人手一道前来长安。
如此一来,倘若刘虞有意对刘扬做出什么包庇,甚至为了保全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大司马撕破脸皮,他们还能为乔琰保驾护航!
在昨日的长安街头,有这等想法的绝不在少数。
若非乔琰在从长安宫城中退出来后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八方隘口,只怕将消息扩散传递出去的将会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群体。
饶是如此,这种隘口封锁的方式,其实也最多阻拦住军队的行动,却拦不住那些当真想要通过翻山越岭之法离开关中地界的人。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因乔琰的态度而暂时按捺住了举动,可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已将大司马遭到行刺的消息向着四方传递了出去。
或许不出五日,这长安有变的消息就会被传到袁绍的耳中。
这对于刚开启了建安五年新旅程不久的长安朝廷来说,简直是一出比之旱灾还要麻烦的灾劫!
刘虞定定地朝着皇甫嵩的脸上看去,从他依然透露着忧心忡忡之色的面容上,看出了几分未尽之言。
“何止是怨言呢?”
他们此刻面对的危机,何止是在内部的政局不稳,官员、皇子内斗上,更有外部因为这出矛盾而引发的觊觎和窥伺。
就算乔琰不做出这等退兵到华阴地界上、让彼此都有一个冷静余地的举动,他都必须在此时做出一个足够客观公正的判决。
刘虞的眼中闪过了一缕伤痛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在此时做出的任何一点犹豫和徇私都有可能引发更为致命的麻烦,还不如以快刀切去腐肉,反而还有换骨重生的机会。
他朝着一旁的近侍挥了挥手,说道:“去取纸笔来,将玉玺也从那个逆子那里给我取来!”
他要下诏!
无论随后的危机如何,他们又要做出何种安排,他都不能犹豫于对刘扬的处置,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关中地界上的民心暂时稳定下来。
倘若他这个做天子的先对自己那个犯下大错的儿子做出了一番包庇的举动,他还有何种资格能让大汉子民相信,在他的治下,他们所遭到的冤屈待遇是能够得到声张的?
那近侍实在是极少从刘虞的眼中看到这等斩钉截铁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这位陛下在他们这些随侍左右的人心中也都只剩下了一个老好人的模糊形象,而非是个威严的天子。
但在此刻,他虽还拖着一身病体,却还是展露出了一番峥嵘锋锐的姿态,终于让人记起,他在昔日幽州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并不是只有仁慈这一种品质的。
刘虞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见侍从已将纸笔准备妥当,想到这改良的纸张也是出自乔琰的手笔,连带着印刷术一道,正在给这天下带来一种令人心神沸腾的变革,他原本还有两三分的犹豫,也在此刻彻底抛到了脑后。
“写!皇子刘扬,生长骄溢,自恣色乐,不闻典籍,不因良教,虽有皇子之名,无有上人之实,权柄在握,不思报国,反有禽兽为恶之举,意图谋夺神器,坑害忠良,虽死不得减免其恶,于七日之后处以死刑。”
“陛下!”那侍从在落笔到前几句的时候便已惊觉其中的言辞激烈,审判之意溢于行间,但他本以为,刘扬到底是刘虞的亲生儿子,也没有当真给乔琰造成了何种伤害,若只是处以五刑之中的“流”刑其实也说得过去,却万万没想到,刘虞根本没有给刘扬以改过余地,直接给出了死刑的判决。
“按我说的写!”刘虞的喉头有一瞬的哽咽,可他此前的数年间能因为大汉的前途和为人的恩义反复纠结,在道德上的水准毋庸置疑。
倘若刘扬不是他的儿子,他所犯下的罪孽必定要以死刑论处,既然如此,这条由他亲手下达的指令中也该当有这样的结果。
绝不能因为那父子关系而做出不合时宜的罪责削减。
“宗正内官长刘备,虽有保境安民之心,却有从贼为患之举。律法从严,宗室亦然,同于七日后以死刑论处!”
“右扶风士孙瑞,妄自调兵,扰乱政令……以死刑论处!”
“……”
这一条条决绝的处置之策从刘虞的口中说出,除却在用词上还有少许的斟酌,在结果上没有任何一点犹豫,直到那最后一个“处以死刑”的说辞从他的口中说出,他的语气才有一瞬的和缓。
但这稍稍少了几分凛冽之意的话,却并不是要改变此前做出的惩处措施,而只是接着说道:“换一页纸。”
“写一封罪己诏吧。”
数年间的天灾地动,都因为乔琰所说的天象与人事无关,没让刘虞写下任何一封怪责于己的诏书,以至于当他突然以这等和缓却也沉重的语气说出要写一封罪己诏的时候,连一旁的皇甫嵩都愕然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刘虞愿意不顾念刘扬与他之间的父子之情,也要将他诛杀,给乔琰一个交代,在皇甫嵩看来,已是他这位天子所能给出的最好答案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拿出个罪己诏来,让对面的邺城朝廷对着他们有何谈资。
可皇甫嵩的话音刚落,他便听到刘虞问道:“义真,倘若以一个足够公正的态度来评判,你觉得以我此刻的条件,还适合于当这个天子吗?”
方才那字句铿锵的话好像是将他仅存不多的精力又给消耗了大半,以至于此刻他的面色已是一种愈发惨淡的死气。
若不是刘虞抬手示意张仲景不必上前来,这位神医大概都想直接将他按着做出施针用药的举动了。
光是这身体上的病灶就已让刘虞的这句问题,显得并非是信口而谈。
他适合继续做这个天子吗?
忽略掉刘扬干出的蠢事,刘虞本人的名望是没有问题的,自建安元年他与乔琰配合到如今,就算是让邺城中人做出评判都得说,这实是一出君臣相得。
可在国家太平、风调雨顺之时,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可以是个病秧子,在眼下这等世道离乱之年却绝不能!
哪怕是个年少却康健的帝王,都要比此刻的刘虞合适太多。
更何况,他在方才已对着自己仅剩的儿子刘扬做出了这样一个处死的判决,也就意味着,他在病弱之躯的同时还是个绝嗣的帝王!
倘若他在猝不及防间过世,长安城中顷刻间便会陷入更大的动乱之中。
还不如让他先一步将天子之位拱手交托给旁人。
在皇甫嵩看来,此举倒也未尝不可行。
大汉宗室子弟能以成千上万论处,其中倒也不乏有真本事之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重新选定一位太子作为继承人便是了,何必要以这等方式自污声名呢?”
既是罪己诏,便不可能还能以何种迂回的方式对功绩做出夸耀了,将来留在史书记载上的也只会是这一出亲自写下的罪证。
刘虞固然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天子,却实在不必落到这个地步!
但皇甫嵩只见得刘虞摇了摇头:“昔年我登临天子高位的时候,在这登基的典礼之上,有这样的两句期许之言——长安有乱,需有禀德行教化者居于上,天下有变,需有持懿德巍巍者光于四海。”
“义真,你看我是那禀德行教化之人,还是那持懿德巍巍之人呢?”
在刘虞痛心的目光中,皇甫嵩已经看到了他的答案。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就绝不可能教化旁人。
他连自己的近臣都无法约束,也同样不可能用德行感染天下人。
所以他不配做这个天子!
与其终有一日闹到真正民怨沸腾的地步,又或者是因他猝然长逝而动乱重发,还不如在此刻就先下达一出罪己诏,给随后的换一天子做出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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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己诏?”袁绍惊闻此事,连忙从报信之人的手中接过了记载消息的纸张,见其上将那封张贴在长安城中的罪己诏给记录得明明白白,这才确认,这不是他听错了自己下属带来的言辞,而是确有其事发生了。
在这张罪己诏上,刘虞所说的正是他对臣子与儿子的管教不言,以至于那长安城中发生了此等闹剧的事实。
连带着的还有刘虞对于自己数年间碌碌无为,只知安享天子富贵的自责。
寥寥数言之间,已将情况写得明白。
在第一道从长安方向送来的消息传来之时,袁绍甚至是在心中窃喜的。
乔琰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和权柄,在他看来早就应当受到一定的限制才对,偏偏虽然有对她所处地位怀有嫉恨情绪之人,让他得以将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进行一番推波助澜,却始终无法给乔琰造成何种有效的损伤。
但这一回不同!
王允等人是真的动了手。
袁绍一边暗骂这些人居然没做好充分的准备,让乔琰能够从宫墙之内逃出生天,将她的对手给接连杀了数个,却也不得不夸一夸这几人的胆魄。
没能得手也有没能得手的好处。
这出几乎是顶风作案的行刺,直接将乔琰和刘虞之间的信任桥梁在一夕之间给击断了开来,更是迫使着不明就里的民众在大司马和天子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这势必会激化长安城内部的矛盾,让本还担心乔琰会在建安五年发动对邺城进攻的袁绍,有了喘息、甚至是反击的机会!
要是刘虞想要将刘扬给保下来,而乔琰也因年轻气盛不愿吞下这口恶气,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让袁绍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就连刘辩这位傀儡天子都因年岁的渐长,多出了不少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顾他的皇后乃是袁氏女,也想要对袁绍做出些限制的举动,刘虞却是在乔琰退居于华阴后果断地下达了处死刘扬和刘备等人的诏令,同时将这出变故的罪责,都给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如此一做,哪里还有什么天子的样子!”
袁绍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已是怒极,直接将这张写有罪己诏的纸张丢到了一边。
刘虞如此懦弱地退让了一步,等同于是给乔琰认罪道歉,直接将本应当激化的矛盾化解开了大半,就算当真还有什么余波,也大概率不会对他们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了。
当天子当到这等卑微的份上,刘虞也真是独一份了!
但袁绍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在刘虞麾下的权臣是乔琰,还真未必能出现这样的结果。
不过此时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想想,他们到底还能不能借着这个长安有变的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怎么不能呢?”许攸一边将那张被袁绍给扔到了旁边的纸张捡了起来,将其上的字样认真端详了一番,一边开口回道。
“明公,您真的觉得,刘伯安只是在罪己吗?”
袁绍闻言一愣。
以许攸的意思来说,刘虞显然并不只有这一种台词。
他从许攸的手中将那份罪己诏拿回到了手中后重新端详了一番,陡然惊觉在这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何止是将罪责归咎于自己的自醒说辞,还有另外的一种情绪缠绕在其中,宛然是一派垂垂老矣的暮气。
但想想刘虞的年龄和他麾下的疆土范围,他是本不该有此等表现的!
袁绍皱了皱眉头,凭借着他的直觉,做出了一个不太确信的猜测,“他有退位让贤之意?”
袁绍当然不可能将这个退位让贤联想到乔琰的身上,只是想到在长安确然还有几位刘姓宗室,倘若刘虞真因为病弱且绝嗣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那可当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许攸点了点头,回道:“不错,以我看来,是有这个意思。”
“那么……”袁绍立刻惊觉,刘虞此刻的消极过头对于他们来说也不全然是个坏消息。
要知道,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势必在权力交接之时!
他倒是还没乐观到这种程度,觉得刘虞既有卸任天子之心,倒不如让他们直接对着乔琰发出招揽,让天下合二为一。
持续了数年的对峙,加上他和乔琰之间势必存在的权力斗争,让这种合并绝没有任何一点希望发生。
袁绍也没有傻到这种地步,给乔琰一个名正言顺侵入冀州的机会,让她对自己完成一番清算。
他只是接着朝着许攸问道:“若刘伯安有这等念想乃是确然之事实,不知子远有何种应对之策教我?”
许攸摸了摸胡子,回道:“明公,你说乔烨舒会看不出来这罪己诏中的意思吗?如果说此前因为这出宫墙内的刺杀,让她已占据了道德上的最高点,此时刘虞的这份意图,却势必让她怀有歉疚之心,可刘伯安难以担任天子重责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便意味着——”
“起码在短时间内,乔烨舒必须先留在长安,处理王子师等人叛逆的后续影响,也要处理那天子之位的交接之事。”
“信使来报之中既然已说道,乔烨舒在回返长安面见天子之时,为了确保自身安全无虞,将赵子龙也给一并带上了,那么短时间内,她何止是无暇将注意力放回到这洛阳地界上,在此地能负责戍防的将领也所剩无几。”
“明公你看,我们的机会是不是来了?”
是!
这如何不是一种机会呢?
就算乔琰在洛阳的两年经营都是与此地的民众同甘共苦,让洛阳定居的百姓早已对她归心,但袁绍此刻所要做的根本不是趁机夺取洛阳,而是完成一次对乔琰阵地的袭击,以给己方这联盟制造出继续与西面对抗的信心。
此前的一场场败仗让这份信心,就像是汉室的脸面一般变得岌岌可危,实在是让袁绍头疼不已。
可并州是乔琰的大本营,不容易进攻;徐州布置严密,谋士成群,太难算计;幽州地界上又连乌桓人都已听从了乔琰下属的吩咐,还有天然的地理屏障作为拦截,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容易让他完成一次得手的进攻。
但现在他看到一个突破口了。
这个突破口,叫做洛阳!
袁绍的目光已彻底被点燃了起来,他当即朗声喝道:“令张儁乂自河内郡出兵,渡河翻山,进攻洛阳,传讯曹孟德,兵进虎牢关,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攻破,同往洛阳而去!”
“此战不为夺城,只为掠夺洛阳粮仓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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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阳周遭人口于数年间日益累积的情况下,袁绍的这出迅速出兵,注定了不会是一出奇袭。
可洛阳没有主将,没有乔琰本人坐镇,只有镇守八关的兵卒这一点,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洛阳之北的孟津小平津当即遭到了张郃所率领队伍的进攻,即便有坐镇此地的将士连带着从河东郡方向发出支援的河东太守诸葛玄做出了拦截,在这甫一交锋之间,还是险些让张郃有了长驱直入的机会。
倒是虎牢关方向坐镇的乃是徐晃,凭借着成皋的险峻山势和他麾下部将的装备精良,将曹操拦截在洛阳之外还不算太过费力。
但兖州方向陆续推进而来的士卒,还是让这出汹汹来袭显得并不那么好应付。
在洛阳主持大局的荀彧当即朝着洛阳城中下令,所有洛阳民众暂时结束往河东河内郡方向、兖州方向、豫州方向的行动,并在城中设立了招兵之处,以填补两个方向的兵卒后备力量。
征兵应招的敕令一出,顿时在这洛阳城中掀起了各种商讨争议之声。
比袁绍出兵的消息就早上两日抵达洛阳的,正是大司马回返长安后所遭遇的种种变故和刘虞的回应。
前者远比那去岁十月间的流言还要让人觉得愤慨不已。
按照刘协隔壁那户人家中的年轻人所说,“大司马若是真有什么谋逆之心,早可以趁着天子病重直接在洛阳自立,又或者是在此番面圣之时,哪管什么东西,直接将宫城给攻破便是了,还能给他们这等险些行刺成功的机会?”
要不是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放过地做出了惩处,刘协觉得他们因大司马在洛阳做出的种种贡献,甚至都有直接通过崤函道杀奔长安的想法了。
但现在不必杀去长安,倒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于大司马的支持。
正是响应这洛阳征兵的号召,去给意图在此时进犯洛阳的袁绍和曹操以一记迎头痛击!
有这等想法的何止是刘协隔壁的这一户,因去岁洛阳大疫之中因乔琰的种种布置而得以存活的不止百人千人之众,这些活下来后又因棉衣的存在而安然度过冬日的民众,早想要通过一些方式来做出回馈,以至于当刘协朝着街上走出的一圈里便看到了无数个行色匆匆面带战意的年轻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那征兵点走去。
作战当然是会死人的,但谁都知道,乔琰对于手下兵卒所给出的奖励向来公正,倘若能在交战之中杀敌,要么能得到充足的物资,要么能在她的麾下一步步升迁,也未尝不是一条跻身上位的路。
何况,这些人原本有大半是为了躲避灾年而涌来洛阳的灾民,现在他们早已将洛阳当做了属于自己的家园,便绝不愿意看到洛阳会重新回到秩序崩塌的状态。
所以,必须要将这些外敌给击退出去!
刘协望着这样一幕无法作伪的场景,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动容之色。
可当他重新折返到家中的时候,却听到他的养父对他说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吧。我等本就还不算在洛阳扎根,此地既然将有战祸,倘若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折在此地,你那还在汉中的母亲都要与之永别了。倒不如趁着洛阳南边的门户还未关闭,直接回道汉中去。你看如何?”
离开洛阳?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和外头的气氛迥然有别的选择,刘协不由怔楞了一瞬。
但细想之下,他又无法对于养父的选择做出任何的指摘。
是啊,他们本就不是洛阳定居之人,只是前来暂住的,那么在即将到来的战祸面前,养父选择想要离开此地,乃是对他这等黔首来说最为正确的选择。
人总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怎能说这是什么不义之举呢?
可对刘协来说,眼下的局面让他实在是无法安心离开。
许攸能看得出刘虞在那封罪己诏中所透露出的负面消极情绪,一向敏感且聪慧的刘协也同样可以!
刘虞……可能不想做那个天子了。
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去做这个天子了。
这和董卓之乱后的长安刚失去了他刘协的情况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在,乔琰还能前往幽州将刘虞给迎接回来,以一个更加成熟稳重的天子坐镇长安,来换取到一个稳定发展的环境,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有好处。
可此时呢?
若刘虞真是因病重、杀子二事,已不堪再承担起这大汉王朝的负累,谁能代替他的位置呢?
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人员更替!
前有刘扬对乔琰做出的意图夺命之举,刘协甚至不免怀疑,这位自年少时期便为大汉奔波的权臣,是否还能有这样的心情去再扶持一位天子坐于皇位之上!
如果换成是他的话,只怕是没有的。
而在前有流言后有内宫刺杀的事实面前,她就算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刘协也觉得不能对她做出任何一点指责。
人都是会累的,乔琰南征北讨从无败绩,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
可这对于本就一分为二的大汉来说,简直是一件过于可怕的事情!
如若局势当真演化到了这种最坏的情况,又哪里是什么让长安朝廷的势力全部归并到邺城朝廷去就有可能解决的问题,更不是让荆州牧刘表接过刘虞卸下的重任便能够让局势好转的。
在刘协于民间生活的数年间,他本就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他前往洛阳以来的数月间,他更是已从所见所闻中看出了一个答案——
无论是刘辩还是刘表,都还远没有这个担负重任的能力!
那该当如何办?
刘协自认自己也不是那个可以救世的君主,就算他能够自证身份,也让人忽略掉他的面上疮疤,可当他知道民众的种种难以实现的诉求后,他比昔年高坐于天子位上的时候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个位置太重了。
重到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甚至可能不是如今还活着的任何一个刘姓宗室能够承担得起的!
就连昔日曾经对徐州北部百姓有着活命之恩,乃至于得到了民众拥戴的刘备,都会在这出刺杀大司马的行动之中充当了一个何其糊涂的角色,其余人等又能做些什么呢?
“愣着做什么?去收拾行李吧。”刘协思忖之间,养父忽然往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打断了他的思绪。“幸好我们还观望着洛阳的情况,也正在积攒钱财,没将你的母亲给接到这里来,现在还省了点麻烦。”
“如果快的话我们明日就动身启程。汉中虽然不比洛阳繁华,但有那秦岭群山的阻挡,起码不容易被人给攻入。”
这话说的实在不错。
汉中、蜀中这些地方若是真有战事发生,便如同乔琰进攻那两处的情形一般,大多只是对其中的县城做出占据,像是刘协他们此前生活的竹溪那地方,只怕要等到出现易主的情况后才会被知会到。
这样的地方,要想保命的话,可不知要比洛阳容易多少。
但在刘协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后朝着房中走去的那一刻,他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回返到汉中去的喜悦。
即便……在他刚来洛阳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走的。
当时的他怕会有人将他的样子认出来,将他给重新拉到那个泥潭之中。
当时的他也怕他的身份会给他的养父母带来什么巨大的麻烦。
可当他在聆听着那出对于昌言的辩驳,当他翻看着乐平月报在元月刊上对于此书的解读,当他置身于这个民众声音汇聚的洛阳之时,天下大势的变革征兆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此刻倘若做出什么躲避的行为都有一种难言的负罪感。
他姓刘,曾经是高居天子位的存在,是他的父皇钦定的继承人。
汉统就算不能延续,他也有这个责任让其在他的手中,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
刘协咬了咬牙,一把翻开了他的被子,将藏匿在其中的传国玉玺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不!他还不能走。
他要往长安走一趟!
带着这枚从枯井中翻出的王朝信物!:,n,
384. 384(一更) 刘协回京
四百年炎汉传承至今,已不能再让民众从这王朝的统治之下求得生存之路,原本就是他们这些上位者的过错。
倘若刘协不曾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去见证这样的民生演变,他或许不会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样的一点,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像他不会面对一个“如果没有乔琰在这世上领袖护航”的假设。
他也不会面对一个“如果他没有被李傕劫掠,不再以天子身份存在”的假设。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眼下这个已经不可能改变的时局之中,做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刘虞可以为了治下的百姓,对自己做出了错事的亲生儿子给出一个处以死刑的判决,也可以写下这样的一封罪己诏,为他的退位让贤之意做出铺垫,他又为何不能以曾经的大汉天子身份,将这个玉玺交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做出这个决定太难了。
当他手捧玉玺的时候,他心中还是难免有过这样的想法,倘若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也就意味着大汉的江山便是从他手中断绝的,代表着他站在了天下民众的立场上去看待这天下演变,却没有站在大汉皇族的立场上。
百年之后他重归黄土之时,他要如何与将自己选定为继承人的父亲交代呢?
刘宏或许不是个好帝王。
时至今日,这洛阳城中还依然流传着他当年在此地督造铜人、劳民伤财的传说。
昔年南宫大火造成的宫人外逃,也让刘宏的一些行径被以一种更加夸张荒谬的方式在百姓面前传扬,比如说他在宫中四处疾驰所乘坐的四头白驴,比如说被他穿戴上了官员衣服的狗,都在民间传说里被赋予了更多荒谬的笑话。
但他对于刘协来说却得算是个好父亲。
可现在,当刘协下定了决心要将传国玉玺送出去的时候,他便也要将刘宏力排众议交托到他手上的大汉江山拱手让人了。
刘协的指尖在这块玉玺上来回摩挲,正摸到了那玉玺上包着金边的一角。
也正是这个位置上的特殊,将刘协遥想到昔年汉灵帝的思绪被拉拽了回来。
乔琰不是王莽,不是因为意图谋夺大汉基业而被王太后用玉玺去砸的王莽。
在她于民生庶务之中表现出的种种举措中,并没有王莽那等脚步迈得太大的激进。
这也绝不是她在未曾更进一步之前的收敛隐藏。
天下九州在手,她若想要凭借着自己开疆拓土的魄力,趁着天灾之年进行规则的重建,其实也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她做出有效的拦阻。
但她,连带着被她所引领的民众往前迈出的脚步都显得极为踏实。
所以即便乔琰本人并不在洛阳,这两年间她在洛阳留下的种种传承教授的意志却还残留在此地,让此刻即便面对着的是袁绍和曹操从两路方向的突然来袭,此地也绝不像是早年间的洛阳动乱一般,沦落到民众六神无主的地步。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他们赖以生存且需要齐心守护的家园,更知道乔琰留下的荀彧等人连带着守卫洛阳八关的将领,必定会倾尽全力地将敌人给拦截在外。
这样的一份信念感,在后汉创立之初对于光武帝和王莽交手的记载中,从未在后者的身上见到,反而是天下归汉之心在光武中兴后越发鲜明。
可如今不同了。
哪怕是刘协此刻身在屋中,都能听到这样的保卫洛阳之声正在以一种汇聚而来的姿态聚集到他的耳中。
这份信念感不应在刘氏,而在大司马乔琰。
在刘姓宗室之中并未出现一位能力挽狂澜之人的情况下,顺天而为才是他该当做出的选择。
他不必再有任何的犹豫了。
不过……
刘协此时还面对着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养父为了让他们能安全地和养母会合,在这个洛阳面临战祸的时候准备将他带着回返汉中去,他要如何解释,他并不打算回去,不是因为他想要和洛阳民众共同迎敌,而是因为,他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呢?
他实在不愿让他原本所能拥有的朴素亲情和平静生活,随着这一出将玉玺送往长安的举动而彻底化为乌有。
可好像,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倘若他说什么他要参与到洛阳的守卫战中,养父必定不会将他单独抛下在这里,到时候刀剑无眼,谁知道会面对何种结果。
他若是直接留书一封,言说自己要消失几日,等到办完了事情后便回返,养父必定会竭尽所能地找到他,倘若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等他回返后便追悔莫及了。
他该当如何办?
刘协的目光一闪,忽然将玉玺揣入了怀中,从原本坐在床边的状态跳了起来,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听到后头传来了养父问他去往何处的问话,刘协高声回道:“晚些再走,我要去和在这里认识的人逐一告别。”
他的养父听到了这句话便站定在了原地,并未继续追出来。
可刘协当然不是去做什么告别举动的,他已径直奔向了洛阳城中的一个地方。
因洛阳重建之中的种种杂事,乔琰设置在洛阳的办事场地并不限制民众入内,只要能拿出一个合理的面见长官理由便可。
身在洛阳的各位官员各自有其负责督办的事务,也在进入这片区域之前会有人对来客进行引导。
或许是因为洛阳八关战事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那招兵之处,就算真有什么事务需要麻烦这些官员的,也都有意识地避让开了这个时间,这便让刘协抵达此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多少身在此地求援的民众。
也让他的出现显得有些醒目。
当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问询他有何种事情要办。
刘协望着这些直到此刻也并未表露出急躁情绪的属官,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抉择。
他开口道:“请问杨德祖是否在此地?就说,汉宫故人来此,请他出来一叙。”
汉宫故人?
距离董卓领兵攻入洛阳到如今,已经快有七年的时间了。
刘协此刻出现在人前的样子,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七年之前,只怕他连十岁的年纪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什么跟杨修有关的汉宫故人。
但这些属官想了想,此时的杨修虽还没有回返长安,而是在仲长统的那出鼎中观辩论后依然滞留在洛阳,但在职权上却不算是洛阳地界上的官员,顶多算个从旁协助的,这么一来,荀彧、卫觊等人正在为洛阳北部防线多加商讨的同时,杨修倒是没有这么忙碌。
他是可以出来见见客人的。
若是真是他的故人,就这么错过了也多少有点遗憾。
“劳驾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通传。”
刘协并未等上多久便见到杨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对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神情有一瞬的怔楞。
但刘协的样貌虽与数年前有别,在眉眼轮廓之间却依然残存着当年的影子,他的下一个动作更是让杨修的脸色大变,只因在这一刻,刘协整了整衣袖,挺起了脊背,朝着前方走出了两步。
汉宫礼仪铭刻在刘协记忆之中的深深烙印,即便是经历了数年间的平民生活,也绝没有从刘协的身上被彻底剥离。
他这按照皇子身份养出的礼教气度,让他哪怕此刻穿着的乃是最为简陋的衣衫,也足以让人隐约看到一个佩玉戴金之人的影子。
杨修怎么都不会错认这样的特质!
绝不会!
他也陡然想到了去岁十二月初的情况。
当时的他在鼎中观外见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当时的祢衡问他是因为看到了何人而发呆,杨修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在此刻他看到刘协亲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之时,他可以用绝对笃定的话说出,那个时候的确不是他看错了。
他连忙疾步朝着刘协赶了过去,将其拉拽到了一边,小声问道:“您为何会在此地?”
刘协的天子位置已经被刘虞接任,又因他的生死下落不明,无法对他给出一个谥号,这让杨修称呼刘协为先帝也不是,称呼他为陛下也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还得称之为董侯。
数年的搜寻无果,加上刘虞坐在这个天子位置上的稳当,让绝大多数人都已不再对还能找到刘协报以任何一点希望,以至于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饶是杨修自觉自己得算是个聪慧沉稳之人,都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更让他闹不明白的是,为何刘协看起来不像是才脱困的狼狈样子,而像是早已有了个落脚之地,只是选择在此刻出现于他的面前。
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数年间他都去了哪里?
他又为何不直接返回长安,去到刘虞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他杨修的面前呢?
可如果说刘协的骤然出现对于杨修来说已经是个十成十的意外,那么他的下一句话,就当真是让杨修惊愕不已了。
“劳驾将我送到长安去,我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大司马。”
刘协郑重其事说出的礼物,以杨修的敏锐实不难听出其中的交托之意,就算杨修没有亲眼见到这个从刘协口中说出来的礼物,他也直觉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东西。
在刘协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色,更是让杨修不得不猜测,将这东西送出的刘协正在面临着一种极其艰难的决断,也无疑是对这少年本身利益的损伤
不过为防出现什么意外,杨修还是问了一句,“不知道您说的礼物是——”
“玉玺,”刘协用笃定的口吻回道:“传国玉玺。”
“但在将此物送出之前,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
这场戏对于杨修来说的难度并不大。
刘协不想要在养父的面前暴露自己曾经是大汉天子的身份,又需要能够暂时离开这洛阳城一段时间,往长安跑一趟,而不是直接跟着养父为了躲避战祸回返到汉中去,那么他就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能让养父相信,他得先短时间内消失在养父的视线中,性命安全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刘协思前想后也只想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让他在和朋友进行离开前的告别之时,突然被发觉是个进学上的奇才,在洛阳之围被解除前先在杨修这里暂住,等到北面的敌军被击退,他就可以前往乐平书院就读。
有杨修这位大司马府掾属作为人证,他的养父绝不会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的怀疑,只会觉得这简直是一出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
至于养子暂时滞留在杨修那里不能见面,在可能存在的前途面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但等到刘协跟在杨修的后头,消失在了他那位养父的视线中后,他们却未曾耽搁地直接从府门的另一头离开,当即登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快马加鞭之下,只需要两日的时间他们就能进入关中地界,出现在乔琰的面前!
目送着刘协重新走入这个风云漩涡之中,养父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他朝着身旁出现的青年问道:“君侯会对他给出何种安排?”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足够让他将刘协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最开始的认亲的确是一出预演的戏码,但人情这种东西是最不可能作伪的。
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这等情绪的投入,可刘协确实是一个让人不由不喜欢的少年人。
他虽然不知道君侯是如何说服的刘协在此刻动身前往长安,却只希望对方不会成为政权交替之中的牺牲品。
“君侯说,如果一个谎言能够持续一辈子的话,可能也不叫做谎言了。”
男人的脸上顿时一喜,在这句隐晦的话中他已能听出这未来的安排了。
“你放心吧,如果他想做一个平凡人,没有人会对他做出什么阻拦。”
等到事毕之后归隐山林,对于刘协来说,可能是一个最为完美的落幕。
被乔琰离开洛阳前嘱托于留心刘协这事,郭嘉这才在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好在刘协的抉择因乔琰的种种积累,已顺着他们最希望出现的方向发展了下去,并不需要他做出多余的干涉,他便已经成为了即将砸入那长安乱流之中的一块定海石。
那么他也可以安心前往虎牢关应变曹操发起的进攻了!
在走之前他又给这尽心做了刘协养父多年的男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君侯让我告诉你,你儿子在并州找到媳妇了,两人准备等到再攒够半年工钱就成亲,说不定你在送董侯前往并州就读的时候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男人却只是笑了笑,“不必了,得失这种东西,早在当年我们险些丧命于天灾之中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家人过得很好,就已经心中安定。
他现在该当做的,是迎接另一个孩子的归来。
郭嘉说的不错,这倘若是个永远也不会被拆穿的谎言,那么这就是真实。
也不知道刘协在前往长安的路上能不能安然入睡,还是因为和养父母的分离,加上即将面对着那番风浪,而觉得有些心绪不定。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他作为刘协的那一面了。
但或许,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以父子的身份过完这一辈子。
——————
而在刘协朝着长安赶去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正在朝着长安快马疾行赶去。
不是别人,正是卢植。
在接连收到刘扬和王允等人联手对着乔琰发出刺杀行动,刘虞下达了罪己诏消息后,卢植已再不可能以一个年事已高,从朝堂上离开的长者身份安稳地坐在乐平书院的教室之中。
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为何他在早先接到刘扬拉拢的时候只是对他做出了拒绝,却并没有将他的算盘给直接汇报到乔琰的面前去!
这竟让刘扬的行动没能被提前遏制住,以至于酿成了此等祸患。
若要归咎责任,在刘扬背后为其出谋划策的王允当然有大过,可他卢植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
想到那火药极有可能就是刘扬在拜访了他后不久从并州地界上取走的,卢植的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懊悔之意。
他为何要因为大汉的宗室血脉而对着刘扬的举动视而不见!
此刻刘虞归罪于己,长安内斗也极有可能真正促成乔琰和汉室的撕破脸皮,卢植便只觉心急如焚。
他虽已在回忆起他所经历的种种之间,对大汉再无那等坚守的执拗,但数十年间的宦海沉浮已让他形成了一种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的立场。
刘虞有退位之心,在那张罪己诏的字里行间跳跃在他的面前,可这江山不能因这等草率的放弃而易主,更不能因一个不成熟的交接而让这好不容易建立起大半秩序的天下重新陷入崩塌的状态。
他是坐不住的,蔡邕等人其实也坐不住。
但卢植到底曾经有过戎马从军的经历,在这两年间的身体又调理得尚可,还能有这个快马直奔京城的底气,蔡邕他们便只能驱车跟随在后头。
当然,让卢植不得不在此时加快了脚步行路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在刘虞下达的那份指令之中,对刘备做出了在七日之后判决死刑的决定,到了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
卢植若晚上一日来到长安,他便连这个弟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知道无论是刘虞还是乔琰都没有必要对本已是阶下囚的刘备做出什么枉杀的举动,更知道这个将他处死的决定,因这个着实大逆不道的举动,绝不可能会有被收回的可能。
他唯独能做的,好像也只是和刘备做出一个最后的道别,让他们的师徒情分画下一个句号。
在北地的寒风随着快马奔驰扫过他脸上的时候,卢植忍不住想到了当年黄巾之乱时候刘备跟随他出征作战时候的场面,想到在他被人从洛阳城中驱逐出去的时候,是当时在冀州任职的刘备收容了他,又随同他一道进攻洛阳。
此前徐州百姓为刘备请命求活的消息,让卢植还一并为他而高兴。
但此刻……
人事无常的道理终于在此刻展现出了其冷酷的面貌。
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卢植的怀中揣着一瓶烈酒,被带上了几分贴身的体温,正随同着马匹的颠簸而发出瓶中酒水的摇晃之声,也像极了卢植此刻混乱的思绪。
风中的呜咽之声正从他的发间穿过,但在他踏马穿过了子午岭上驰道抵达关中的那一刻,又正见北洛河的流水从原本的寒冻状态消融,慢慢地从岭上流入那片青绿初绽的土地。
在寒风中已经有几分春日气息了。
刘备被人从囚牢之中押解出来的时候,便正有这样的一缕暖风吹到了他的脸上。
在风中还夹杂着一阵惊呼的声响。
他抬了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下意识地便觉得这不像是什么寻常的响动,便朝着狱卒问道:“那头是何种动静?”
刘备原本想着的也不过是,希望他做出的这个错误选择,没有在长安城造成什么没能被彻底遏制住的余波,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那狱卒并未隐瞒地朝着刘备回道:“有人自称是早年间被李傕劫持而走的那位天子,此前被人给救走了,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洛阳,被送来了长安。”
“他还带回了传国玉玺。”:,n,
385. 385(二更) 玉玺赠君
“……你,你说什么?”刘备不由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愕然。
无论是刘协的重新出现还是传国玉玺的现世,都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消失四年有余,能相信刘协还活在这世上的人屈指可数。
李傕是何等脾性,曾经经历过长安地界上由他取代了董卓掌权那段时日的人都清清楚楚。
除非刘协能有此等本事从李傕的手中脱逃,否则他绝不可能在刘虞已经继任了天子之位后还能李傕的手中活下来。
现在却何止是听到了刘协存活的消息,就连早在汉灵帝过世那日开始便已消失不见的传国玉玺都随同着刘协一道出现了。
可仔细想来,这其中竟也完全说得通。
刘协怎么说也是当年被汉灵帝属意为继承人的存在,在刘宏病逝前将传国玉玺托付于张让后,刘协是否也知道此物的所在,实在不好说。
或许是董卓闯入洛阳的恶人行径让刘协意识到,在彼时将玉玺的下落说出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好处,反而会让他将大汉的权柄彻底交到恶贼手中,故而干脆装傻充愣,让人以为玉玺只被交托给张让,也随着张让身死邙山彻底销声匿迹。
但现在,他确实有了这个将玉玺悄然取出,送到长安来的机会。
不过,虽然要仿造玉玺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无论是玉玺的材质还是年头都不是能够轻易仿造出的存在,也并非人人都已忘记了玉玺到底长了个何等模样——
但若是有人伪装成刘协,那还真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
刘备一面觉得,刘协在此时的出现,恰恰填补了刘扬被刘虞处决之后的继承人空缺,就连刘协手中的玉玺也在此时恰能起到一个稳定人心的作用,进一步证明这长安朝廷乃是大汉正统,一面又不免担心起了这样的问题。
他朝着那狱卒问道:“不会有人担心认错了人吗?”
狱卒并未因为刘备这个将死之人在此时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对他露出何种嘲弄的神情,而是回道:“这当然是谁都会有的问题,但我方才见过他一眼——”
这还真不能算是这狱卒擅离职守,杨修将刘协自长安东门而入,直走那划分开长安城中内宫和城中官署之间门的大道,暂时将刘协安顿在了大鸿胪馆驿,在这行程之中与这前来廷尉司上工的狱卒有了短暂的照面。
狱卒起初并不知道这个被杨修严阵以待的年轻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却在随后的消息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在刘虞登基之前的天子刘协!
就算是他此刻已不能算是天子,但听闻杨修将其送入长安来的消息,刘虞连忙让人筹备了天子车驾仪仗,以示对刘协的重视。
三公之中除却已然身死的王允之外,皇甫嵩和黄琬也都即刻在得到了消息后朝着此地赶了过来。
正因为如此,才闹出了这等沸沸扬扬的动静。
刘协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特殊到一个不慎都会让眼下这本已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怪异。
这也一时之间门都让人将今日乃是处决刘备和刘扬的日子都给抛在了脑后。
那狱卒说到这里,看向刘备的目光都不免多出了几分怜悯的意思。
他听闻过去年徐州的民众为之请命的消息,想到那位身处与囚牢之中也始终没有后悔的皇子刘扬,平日里净说他那身在皇位上的父亲必定会将他捞出去,深觉刘备为这样的人而断送了性命属实不值。
今日刘协的到来让他连死都少了几分关注,他就更不免对刘备生出了几分同情。
春秋讼狱,秋冬行刑,乃是例来的规矩,可刘备甚至没能被关押在死刑囚牢中等到下一次的“顺时气”之时,显然是不能被赎死政策和今年可能出现的大赦天下所包容,简直是将“必死”二字给写在了头上。
他便也并不吝于多给刘备解释了一句:“但我想,倘若你当真见到他的话,就不会有这等怀疑了。”
这话还真不是一句瞎话。
刘备所乘坐的囚车朝着长安城外行驶而去的时候,正与那被护持着前往长安宫室的队伍擦身而过。
他下意识地便从囚车上站了起来,借着囚车的高度朝着那人群的中心看去,正见那衣着简朴的少年人朝着桂宫的方向行进。
以他的身份和他此次带来的重要信物,他便是身着锦衣,登临天子乘舆也并无不可,但他并未这般做,而是依然穿着那身他找上杨修之时所穿的那身布衣,怀中抱着那枚被装入了盒中的玉玺,缓步朝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刘备并未看到他的面容,只能在这惊鸿一瞥之间门看到刘协的背影。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狱卒所说的没有错。
光是刘协在这个背影中所展现出的皇室气度,便不是能够轻易伪装出来的东西。
那姿态何止是直接将刘扬给比到了尘灰里,也让人觉得他将这布衣陋服穿出了天子朝服的气概。
虽有几分似是出尘隐逸之气,却也无损于他在这长安富贵之地的卓尔不群。
眼见这样的一位昔日帝王以这等方式出现,身负汉室血统的刘备心中不由闪过了一抹希冀之念。
在乔琰已然掌握了天下大半兵马,朝野七成权柄的时候,刘协的出现能否改变这种臣强主弱的局面,好像是一个未知数。
但这并不妨碍刘备从中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别忘了,乔琰的手中还有一张汉灵帝对她的托孤委任呢!
她能将凉州、关中相继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和这份托孤诏令所赋予她的权柄密不可分。
那么她可以架空刘虞,擒拿对她有行刺之举的刘扬,却绝不能将刘协给架空,否则这天下间门因意图兴复汉室而投效在她麾下的能人志士,这朝堂之上的大汉忠臣,都势必会对她有所微词,甚至脱离开她的掌控。
出于这样的想法,刘备只觉这好像是一个新的希望正在沿着这长安新路而行,直走向那炎汉复兴的未来。
而这比乔琰年龄更小的刘协,理当有着一种少年人的朝气,在他那稍显沉稳的背影中也或多或少能透露出几分来。
刘备忽然朝着关羽笑道:“云长,你说倘若有人能从这长安城的上空朝着我们这两支队伍看过来,会有何种感觉呢?”
这两支队伍就像是两道没有交集的线条,便如同此刻刘备也只能看到刘协的背影一般,并没有任何一点交集重叠的迹象,恰好一个朝北一个朝南而去,只在稍纵即逝的擦身而过间门能看到几分对方的样子。
“这是一个向死,一个向生啊。”刘备并没有指望关羽给出一个答复,已经自己先给出了一个答案。
是啊,他们一个朝着那长安南门而出,赶赴死路,一个朝着长安宫阙而去,重现新生。
的确是一个向死一个向生的对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恰好在此时刘协忽然朝着刘备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在他本应朝着桂宫而去目不斜视的状态中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也让这两位大汉宗室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接触。
但已经隔着有一点距离了,双方都很难在此刻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倒是刘备因刘协的这一转身,看到了刘协面容上的那一道疮疤,不由又觉一惊,“他的脸?”
“你说他脸上的那道伤痕?”狱卒接话道,“我说你若是真见到了他便不会怀疑他的身份,也有一点原因是这个痕迹,你想吧,若是真有什么人想要假冒这位的身份,会给自己的脸上弄出这样一道吗?”
当然不会!
这样的伤痕放在一位皇位继承人的身上绝对是个减分项,而不是什么能让人对于他的过往履历心怀同情的要素。
故而也正是因为这道创伤,让人再不必怀疑刘协的真伪。
刘备忽然摇头笑了出来,“旧日磨砺,终成大器啊。”
他朝着另一头的刘扬看去,便更觉出这番对比里的殊异。
自来到长安后便将自己当做了刘虞继承人的刘扬,好像终于在此时才意识到,他此前的优渥生活并不代表着他是刘虞的唯一选择,也并不能让他在这等当真犯下了大错的时候还能拥有一道保命符。
所以他等到的并不是刘虞对他的洗脱罪名,而是对方依然没有回心转意地将他送上了行刑之路。
在离开囚牢的时候,刘扬先是痛骂刘虞只当丧命于幽州的刘和是他的儿子,可对方也只是个倒霉的短命鬼,为何不好好珍惜他这个硕果仅存的儿子。
又怒骂刘虞根本不能摆脱乔琰的钳制,连在处置自己亲生儿子生死上的自主权都没有。
最后又骂乔琰不过是个女子,却有此等谋朝篡位之心,简直是天下间门头一份的奸佞之辈!
但在这囚车开到长安路上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骂累了,还是知道长安民众对他和对乔琰之间门的态度区别,根本不敢做出任何一点的辱骂,像是个已经失去了气息的木头人一般倒在这囚车的一角,没有再多说什么辱骂之言来。
听到刘备说的这句磨砺成器,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刘备一眼,随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夸别人有什么用,那家伙能将你救出来吗?你要是在徐州地界上被处死,说不定还有人来给你送一碗断头饭,在这里……”
他冷笑了一声,将后半句话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出来。
大概去听刘协在这几年间门经历了何事的人都要比对他们两人生死情况的人要更多。
他已经没有求活的机会了,现在连死也要如此潦草,对这个一度想要问鼎天子宝座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完全无法接受的打击。
再想到无论那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刘虞还是刘协,短时间门内乔琰都绝不可能卸任大司马的位置,起码在他问罪伏诛之后的十数年乃至于数十年间门都能站在权力巅峰的位置上,他却已经要成为一抔不知道还能不能被人记起的黄土,刘扬更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块巨石牢牢地压在那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囚车行驶出长安南门的时候,那些跟随在囚车左右的长安民众才相继离开,让他总算摆脱了那些如影随形的义愤目光。
可这也丝毫不能让他有任何一点安慰。
他和刘备因为都为刘姓宗室的缘故,故而先被带往了明堂再来上了一出静思己过。
刘扬瞪着这上头的祭祀灵位,只觉这些祖宗若真有灵可见今日景象,便应当对他父亲的这出无所作为做出一番谴责。
可他都快瞪着这太室配飨给瞪出火星子了,也没见哪里能冒出一道天降雷火转道去长安,将乔琰给劈出个好歹来。
在他重新被从此地扣押出去,往长安城更郊外的地方行去的时候,他看到的正是今日这一碧如洗的天空,好像合该是个适合于重逢的好时候,也是个适合将他们这等“恶人”给送上死路的好景象。
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真应该感谢父亲没让这个行刑的地点直接放在长安城的闹市之中,到底还是给他保留了那么几分体面。
在被压制着于那郊野刑台跪下的那一刻,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门取代了他此前的麻木,让他在这一刻哭号出声,甚至极力挣扎着想要从刀斧之下逃离。
从猎人转换为囚笼之中猎物的过程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刘扬的美梦被击碎得猝不及防,直到死亡临头的这一刻才将所有的痛苦懊悔给逼了出来。
他错了!
当真是错得离谱!
但凡他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老实的皇子,绝不与乔琰做对,就算刘虞病倒,由这出现在长安的刘协接替天子之位,他也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稳度过一生。
甚至于,若不是长安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惊变,刘协可能还依然处在避世隐居的状态,以防因为他的出现而让谁做天子成为长安城中的争端。
可现在他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他势必要以谋逆之人的身份被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作为迫害忠良的罪魁祸首。
除非乔琰当真对这大汉基业做出了什么篡位谋朝之举,他或许还有机会被作为一个早早发觉出对方真面目的聪慧之人得到一点恢复的声名,但他对自己身在病中的父亲也做出这等限制行动的不孝举动,甚至将他气得吐血的行径,却再没有一点洗刷恶名的余地了!
那是大汉背景下多有诟病的不孝。
身后的刀斧声破空而来的风声,让明明能在瞬息之间门结束的死亡,变成了一种慢动作。
刘扬死死地咬着下唇,只等着刀斧落地的那一刻,却忽然在此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刀下留人”之声。
风声顿时停住了,刘扬也面带着惊喜朝着来人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卢植骑着一匹快马朝着此地冲来。
但当对方行到近处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的梦想却在卢植开口的那一刻彻底被打碎在了当场。
只听得卢植说道:“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门,让我与我弟子叙旧两句?”
他不是来救人的,他只是来给刘备送行的。
从卢植的话中已不难听出他潜藏的意思,他无法改变这个会让刘备送命的判决,顶多以老师的身份来对他做出一番慰问。
刘备如此,刘扬自然也不可能有何种得到宽恕的法子。
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的腾跃落地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刘扬恨不得方才那一刀就这么直接落下去,让他不必面对接连两次的生死判决。
可在此时并没有人去理会他是何种糟糕的心情。
无论是负责监督行刑的官员还是作为被点名的主角,都只将目光放在了卢植的身上。
卢植毫无疑问是一路奔波赶来的,甚至在此刻的翻身下马中还没能将自己的气息给平顺下来。
想想也对,这长安城中的消息要传到并州的乐平便需要数日的时间门,卢植从那里动身而来又需要数日,这还是在沿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挡的情况下才能达成的结果。
刘备清楚地看到,卢植一贯以来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甚至在此时被风给吹乱了大半,飘飞在空中的正是其中几道醒目的银丝。
他站定在了原地,见裁决生死的刀斧都已经停了下来,显然是给了他这个与刘备交谈的机会,他这才将头发,衣袖都打理成了平日里的样子,而后朝着刘备走了过来。
刘备忽觉心中一阵酸涩,在卢植已在他的面前盘膝而坐的那一刻,他开口问道:“老师为何不去看看长安城里的新变动呢?”
卢植叹了口气,“有些东西还能晚一些去看,有些人却是去迟了便见不到了。”
这师徒二人倒是都很默契地没在此时谈及什么为何如此、是否后悔,只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了刘备在抵达长安后的见闻长进。
刘扬简直要被刘备给气死了。
卢植是什么人,那在名义上来说也是乔琰的老师。
他不趁着这样的好机会让卢植替他向乔琰求情也就算了,居然还随即说道,他虽名义上干的是宗正内官长的位置,但实际上因为抵达长安的宗室人太少,他便又在所住的宅邸中开辟了一块田地,效仿着凉州那头越冬时节所做的那样种下了一茬胡菜,大概等到开春的时候就能够长成了。
如若到时候他那处宅邸没有直接被转手给下一个人的话,卢植可以将那些种下的都给收走,也算是他这个学生给上交的束脩。
卢植无奈地回道:“你这人当年便不自己交束脩,让同乡里人给你上交,还有那么些个喜欢华服骏马的毛病,如今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收菜,这都算个怎么回事?”
他从怀中将那壶还被体温焐热的酒朝着刘备递了过去,“喝两口?”
刘备并未错过卢植这句看似指责的话中对他的包容之意,便抬手朝着那行刑之人示意能否先让他将此物给解开。
看守在周遭的兵卒手中都有着防止有人来劫囚而配的弓箭,就算是解开了刘备手上的镣铐,让他能完成这出与老师的共饮,也并不必担心他能趁着这样的机会从此地逃离。
“多谢。”刘备朝着上前来的士卒谢道。
这长安地界上的风尚在乔琰和刘虞坐镇此地的数年间门,看似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动,却好像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向了一种令人置身其中便觉舒适的状态。
他转回到了面前的酒壶之上,在其上的封口被拔出的那一刻,在依然不算和暖的风中便夹带上了一缕有些烈性的酒香。
刘备不由赞道:“好酒!老师先请。”
卢植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刘备摇了摇头:“我这不是在跟老师客套,而是您先请后,剩下的我便给包圆了,也算是让我再体会一次饮酒空壶的感受吧。”
这倒真是刘备做得出来的事情。
人人都道刘备是个仁人君子,但那大约已是他在黄巾之乱后谋求到清河郡兵曹掾史后才有的表现,卢植曾经见过他领着那群豪侠游街窜巷,自然知道他那少年时期的混不吝性子到底是何种模样。
此刻生死交际,倒是让他显露出几分旧日脾性了。
卢植小酌了一口便将这酒壶交到了刘备的手中,但他并未自己将其一饮而尽,而是喝了三两口便停下,忽而开口问道:“老师介意我将此物赠予他人吗?”
眼见刘备的目光望向了何处,卢植又怎么会猜不出刘备此刻要将其转赠何人。
他道:“既已是给你的东西,你便自行决断好了。”
刘备持着这酒壶便站了起来,在周遭士卒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关羽的面前,开口说道:“你我名为主从,实为兄弟,可惜徐州一败后我未能寻到翻盘的机会,又做错了一个选择,拖累得你与我一道赴死,更遗憾于未能以将帅的身份战死。今日唯有烈酒一壶,聊慰英雄了。”
关羽洒然一笑:“我若真有怪你之心,前几日便可说了,今日既能同死以全情谊,又有烈酒送行,虽不够长醉以尽兴,但也算于愿足矣!”
“便不劳他们再破坏规矩将我的枷锁解开了,劳烦玄德送酒于我!”
这壶酒对他们这些北方男儿来说实在是少了些,可这烈酒滋味,倒是让腹中多了几分暖意。
刘备深知这一盏茶的时间门已不剩多少,便重新回到了卢植的面前,在将那空酒壶交还给他后,朝着卢植伏地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再多的话便已不必说了。
卢植今日能来相送,已是对他而言的最好安慰。
他缓缓说道:“老师,您该走了。”
卢植再度朝着刘备看了一眼,见这个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的弟子在目光中已有了几分看破时局的了然,和或许是因为刘协抵达长安而萌生的希望,再不忍看下去便转身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他来时纵马如风,离开之时却不想翻身上马了,只是牵着那匹于奔波中显出疲累姿态的马一道缓步而走。
在行出了数十步后,他忽然听到了后头传出的几道刀斧之声。
在这相差不过一息的几道劈砍声里,卢植握着手中已经只剩下了空壶的烈酒,忽而潸然泪下。
他望着泛起了一缕晚霞红晕的天空,像是在回复着刘备最后的那句“您该走了”一般,开口说道:“是,我该去看看……该去看看曾经被弄丢的那位天子了。”
逝者已矣,此刻的长安依然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风云变幻之中。
就连消失已久的刘协都在此时忽然出现,谁也无法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何种事端。
他虽该算是远离了长安朝局,但他自熹平四年成为九江太守后,跻身两千石官员高位整整二十年,就算这大汉当真要走向日薄西山,他也必须要亲眼看到这场落幕。
而此时的桂宫紫宸殿内,已经迎来了手捧玉玺的刘协。
刘虞本因刘扬在今日的处决而越发身体不济,是不打算起身的,但惊闻刘协的出现,他还是拖着一身病体来到了这朝堂之上。
在看到刘协出现于此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时间门错落之感。
汉灵帝刘宏病故前,让他也作为支援刘协的托孤之臣,但此刻刘协衣着朴素地站在这堂上,时间门的痕迹在这等少年人的脸上表现得格外鲜明,已从早年间门的孩童模样变成了今日体魄强健的样子,而他却已是未老先衰,气息奄奄。
唯独显示出几分优越性的,也只是这君臣之间门的位置发生了一出转变。
那是因刘协早前的失踪,才让刘虞坐在了这个天子的位置上。
但这份错误,是可以被纠正过来的。
在如此清楚地看到刘协身上蓬勃生机的那一刻,刘虞忽然强撑着身体朝着刘协快步走了过来,直到在他的面前站定。
他一边端详着这少年人的面色,一边开口说道:“昔年烨舒扶持我登上这天子之位的时候,我曾经对她有言,我即位天子,乃是在彼时对抗邺城朝廷、兴复关中的不得已之举,倘若你能被找回,我绝不二话,立刻退位于你。”
他的目光又慢慢地下落,触碰到了刘协手中的那块传国玉玺上。
一度被刘扬拿走下达假命令的那块玉玺,哪里像是刘协手中的那块一般,经历了从秦到汉的传承,又见证了这大汉四百年兴衰起落,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象征。
它随同着刘协归来,更是个让人心中熨帖的吉兆!
刘虞甚至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希望——既然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天子回到了他该当在的位置,乔琰会不会能往后退一步回到臣子的位置上,让他此前做出的种种可怕猜测都给收在了未曾发生的状态。
大汉依然会是大汉。
虽然不是在他刘虞手中兴复的大汉,却能是由乔琰和刘协共同创建的盛世!
他旋即说道:“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你也是看到了,就算无有我那逆子做出的举动,让我写下那封罪己诏,也无法再支撑起这大汉门庭多久。若是由其他刘姓宗室继承天子之位,我又时常担心会被敌方寻到可乘之机。也唯有你重新登临天子宝座,与烨舒君臣相得,配合有方,才是此刻破局之法。”
可惜这数年间门长安建设的同时,他们其实从未停止过寻找刘协下落的行动,却始终以失败告终,直到此时方才得到了这个意外收获。
但面对着刘虞的这番登基邀请,刘协年轻的面容上并无露出多少意动之色。
他若真有这等重回天子高位的想法,早在这几年间门便可以在私底下寻觅能拥趸于他的力量,而不是对于自己的乡野生活极为满意。
此刻这唾手可得的皇位就在他的面前,他也并不打算改变他来到长安之前在心中做出的一番思量。
两日间门的纵马狂奔只是让他的心跳好像要比平日里快上一些而已,又或许,这种奇怪的变化是因为他此刻是在做一件从未有人做出过的疯狂举动。
可他早不是一个长在深宫之中的皇帝,而是被这不可遏制地时代浪潮卷入了万千黔首之中,又重新浮出水面的存在。
他所发出的声音……不是为他自己!
他开口说道:“不,我不是来将玉玺交托给陛下,也不是来取回这天子位置的。”
刘协话说到这里,目光有一瞬从刘虞的身上转向了乔琰。
很有意思的是,他居于洛阳数月,明明见证了洛阳又做出了一番局势的稳固和发展,见证了昌言推行以应对流言的风起云涌,却从未有正面与乔琰见过。
她就像是这些时代变革背后的推手,隐匿在云雾的背后。
而在此刻的目光交接之间门,刘协心中刻画出的这个影子和面前之人彻底重合在了一处。
在她目光之中燃烧着的强烈自信和进取之心,让刘协毫不怀疑,当这四海九州被交托到她手里后,到底能否完成这个平定的大业,她又能否托举着这些饱受灾劫的民众一道越过困境,破茧重生。
有一个唯一的答案已经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能!
他顿了顿,在这个因为他的前半句话已经陷入了茫然的朝堂上又砸下了一道惊雷。
“我已在民间门观望许久,想将这枚传国玉玺托付于大司马。”
386. 386(一更) 为何不可
在这话说出的那一刻,除了已先接到刘协抉择之意的乔琰之外,其他人都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把玉玺交托给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在刘协的语气和神情中,在场之人不会有任何一个看不出来其中的潜在含义。
倘若刘协只是觉得,他面上有伤,又曾经作为董卓挟持之下的傀儡,就算是刘虞当真已经在治理天下中有心无力,这个接替的人选也不应当是他,故而这个作为天子信物的传国玉玺应该先由辅政的乔琰代为保管,他所说的绝不会是这样的话。
至多也就是先将传国玉玺送还给刘虞,倘若刘虞有退位之后重新选择天子继承人的想法,便由刘协这位原本可以登基的存在作为见证,先将玉玺保管在乔琰的手中而已。
但此刻……
此刻刘协的这句话,却分明是要将这大汉江山寄托在那枚传国玉玺之中,一并交托到乔琰的手里了!
数年消失不见,却突然在这朝堂之上发出这样一句惊人的说辞,要不是他们面前的玉玺乃是真品,刘协的身份已经由黄琬、杨瓒、杨修等人做出了确认,在刘协的神态中他们一点也没看出被人威逼利诱的样子,就连乔琰的目光中都潜藏着几分愕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和刘协联手表演出的一番戏码,用以对此前的内宫行刺做出个回应报复。
可这显然不是报复。
若只是个试探性的威胁,即便是当年最为嚣张跋扈的外戚,也没有将自己给托高到那天子位置上的,只因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取祸之道。
乔琰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刘虞已经将刘扬诛杀,又给自己下达了那罪己诏的时候,乔琰从华阴回返长安便是接纳了这个顺坡下驴的梯子,和刘虞重新回到君臣和睦的状态。
她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做出这样一个额外的行动,让自己反而被置于火架上了!
果然下一刻在场众人便听到刘虞朝着刘协问道:“董侯何出此言呐?”
因病体憔悴的缘故,刘虞无法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但当这句话从天子口中发出的时候,其中的质询之意依然清楚地传达了出来。
刘协本该是这大汉天子的人选,就算不是,他也是这刘姓宗室的一员,他凭什么毫无一点征兆地便发出了这样的言论!
大汉江山的创立和二百年前的光武中兴何其不易,就算这传国玉玺乃是自秦传汉,本身便有着上承下继的意味在,他也绝不能毫不顾忌大汉颜面和尊严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观望多时?
观望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他说出这等不负责任言语的缘由。
可面对着刘虞从这近距离下投来的目光,面对着周遭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刘协只是感知着自己手中那份玉玺的重量,并未有任何的惶惑和迟疑,开口回道:“为何会有这样的言语——”
“你们曾经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看过这天下吗?”
在场之人里能对这个问题回答出一个“是”字的,只怕用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若是被乔琰调到洛阳协助农事的秦俞还在这里,或许还能多出一人,但此时却也不过是大司农程昱和其属官籍田令田畴等人而已。
即便有弘文馆的选贤举士,有乔琰通过了乐平月报和印刷书籍做出的启蒙行动,这世上能在方今时候便学业有成的,绝大多数还是原本就有士族背景的子弟。
要说这些人能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去看待天下事,着实有些不容易。
光是“普通百姓”每日的花销,就足以让其中的大半打退堂鼓。
“我看过。”刘协一字一顿地将这话说了出来,并未给人以从中插话的机会。
在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他昔日身为皇子、天子所穿的锦衣罗绮,而是一身寻常的布衣,顶多就是因为乔琰在洛阳地界上的棉衣低价兜售,加之此时还是天寒未褪的时节,才让刘协的布衣之中还有一件棉花夹袄。
这让他在此刻说出这“我看过”三字的时候,显得无比真诚且坦荡。
他也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
他看过,甚至是曾经以樵夫渔民这样的身份,作为益州地界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员,作为前往洛阳的民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来亲身体验过。
就算那不是万千民众中最为苦难的一个,可当他以这样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站定在朝堂上的时候,面对着这些长安城中只食俸禄的大臣,他却有着一番据理力争的底气。
“我曾经因为在一碗白粥之中能多窝上一个蛋便觉得今日的饮食极好,能有肉食垫肚,干活都能有更多的体力,更多的时候,粟米才是填塞肚肠的东西,最多再加上山中的野菜野果。”
“伐木所得的木柴不能让我们自己肆意烧用,而是要精打细算地用于前往集市上换取钱粮,连带着见缝插针晾晒出的药材一道换取随后数日里的开销用度。”
“一石米粮是何种价码,一件单衣需要几多钱财,一把斧头一杆锄镐需要积攒多久才能从预备应急的财产中分出一部分来购买,全都需要精打细算着安排。”
“在你们的视野里,土地的产粮增多意味着能得到更多的赋税,在行军打仗中有了足够周转的食粮,你们细数着仓库之中日益累积的五谷,看到的也不过是数字的增多,又该当再新建起一座仓库,可我看到的——”
“却是当米价随着亩产的增多而下降的那一刻,喜极而泣的民众可以小心地多包起一尺布,将身上的补丁打得再不漏风一些,又或者是将幼儿的衣衫做得再合身一些。然后将那煮粥的水放得少一些,让入口的粥能不只是汤水而已。”
“是谁将三石的亩产变成今日的七石九石的?”
是大司马乔琰。
刘协已接着说了下去,这串话或许并不是在他的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这才能在说出的时候如此顺利,仅仅是因为这些话都是有感而发,凭心所作,这才有了这等效果。
“在你们的视野里,两军交战中减免的人口损失,旱灾蝗灾之中的救济之法,带来的同样不过是户籍造册之中的人口增减,以免在下一次攻伐戍卫之中己方少了填充沟壑的人选,可我看到的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本应当被埋葬入土的情况下求得了生存的契机,是左邻右舍间相熟的面孔依然能在第二日打上一个招呼,甚至是家中的亲人能继续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这天灾苦难,人事艰险,到底是何人护持度过的?”
是大司马乔琰。
“在你们看来,民众只需要考虑每日的衣食之事,下临黄土,背顶烈日,像是个庸庸碌碌的蝼蚁一般遵循着棋子所该有的麻木,结束从生到死的轨迹,可我分明看到,就算是在闭塞的汉中山间,当外界的大门被朝着这些农人樵夫打开的那一刻,他们也能生出仰观天地、一争龙门之跃的豪情。这并不会让他们再不事生产,只想着往外出走,走到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地方,而是加倍地付出、积攒,只求能终有一日攥住这个攀援而上的绳索!”
“这份开启的民智绝非王朝负累,恰恰是能让十人之中出一可用之才,天下再不缺贤人共事的前兆。”
“一步步搭建着这份可能性的,又是谁呢?”
还是大司马。
“洛阳曾于去岁遭逢大疫,但流言四起,民众不改其心,兵祸降临,百姓同仇敌忾,此为我亲眼所见,绝非妄言。你们看到的或许是洛阳正在重新变成昔日的百万人口之众模样,能作为前线相持的绝佳中转地,我看到的却是,在袁本初领兵来犯的时候,洛阳北郊的村落里,还有人正在打一口为明年所用的井!”
真正对洛阳归心之人并不为洛阳易主而惶恐,与昔年董卓把持洛阳朝政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们只想着继续踏实地往前迈出一步,就算明年的天时依然像是对他们的考验,在心中已有一份希冀的情况下,他们也未尝不能接着往前走。
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绝不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的数值优势,而早已形成了一股惊人的席卷之势,就像是刘协在鼎中观所感受到的那种时代有变一般,总会在积聚的顶峰的时候被人给彻底点破,化作一股将大汉数百年腐骨尘埃一扫而空的洪流。
刘协握着玉玺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在说出这每一个字的时候,他都好像是在跟自己所拥有的这个姓氏做出斗争,可他依然并未停顿地说了下去:
“陛下有卸任之心,我无接管之意,敢问诸位,这大汉江山是要交给我那只能为袁本初所挟制的兄长,还是要交给某个被从不知道何处翻出来的大汉宗室?”
“对方有无治国之能尚且难论,倘若这卸磨杀驴之举再次发生,诸位要以何保证这大汉基业还能安享太平,大汉治下的汉民不必苟且求生,这四方边境不至再度为胡虏进犯,这天灾临头间还有人能独挑大梁将其平稳化解!”
唯有乔琰了!
那又为何不能如同尧舜禹的传承过度一般,将大汉基业托付于乔琰这个可靠之人呢?
性别、年龄、身份,在真正的实绩面前从不是什么问题!
刘协其实还有一句原本想说出的话,只是此话站在他这个大汉宗室的立场上说出着实是有些不妥。刘虞自污罪己,他捧玉玺以献,都不过是想要让这天下政权在交给有能者手中的同时,汉室还能有足够的体面。
所以他不会说——
昔年那位一手扶持大汉度过十数年灾厄的和熹太后不就是给世人做出了个案例吗?
十余年的种种天灾,都在邓绥的统领下平稳度过,但等到被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天子长成,便开始谋夺她手中的权柄,甚至在她死后对着邓氏家族进行了一番清算。
这还是大汉的皇后,与宗室有着此等紧密联系的外戚,明明有着并不张扬跋扈的态度,为大汉的民生基业乃至于是开疆拓土的事业做出了此等贡献,却也不过是人亡政息的结果。
在这样的先例面前,他们凭什么觉得,依靠着汉灵帝赋予乔琰的这部分权柄,就能让她为大汉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算是当真在新天子的麾下遭到了又一次的针对清算,也只能忍气吞声做一个牺牲品?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乔琰有这样的牺牲精神,这天下间的百姓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看看今日的洛阳吧,因为已经被镇压下去的刘扬、王允之事,这些只在大司马麾下做了两年事的百姓都不乏想要杀到长安来,给她讨还一个公道的,又将这等愤慨情绪转化为了应对袁绍曹操进攻的动力,到了真有翻天覆地之变的时候,凭什么还能让他们以汉民自居呢?
汉统在民心,方能稳守天下啊……
洛阳尚且如此,长安呢?在乔琰手中经营十年的并州呢?那个在她手里方才结束了百年羌乱的凉州呢?那些广步四方俯首称臣的土地呢?
刘协目光炯然,带着一股丝毫不打算退让的气场,朗声喝问道:“我要将这传国玉玺交托给大司马,究竟有何不妥?”
“陛……董侯!”黄琬连忙开口。
他曾经在长安作为刘协下属的臣子,在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当用何种称呼来叫刘协,甚至险些喊出了“陛下”二字,又连忙改了口。
“您所说的种种,在大司马为大汉臣子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做到。代表天子正统的传国玉玺重回汉室,便是这大汉还能光复中兴的征兆。如今我们所缺的,也不过是将那邺城伪朝给拿下而已,在这长安风浪已过后,大可当即挥兵东进。”
“您为何非要有这等想法啊?”
黄琬也很清楚,刘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要是没有乔琰做出的一步步变革,他们这些老臣绝无办法安坐朝堂之中,看到刘协所说的这些数目变化,将其去与东面朝廷的种种表现相比,得出一个他们能赢的答案。
但让乔琰成为这天下之主,和让她作为天子之下第一人,“守节乘谊,以安社稷”的大司马,完全不是一回事。
“玉玺?”刘协看了看手中的这方印章,实在不难理解黄琬为何会觉得这是大汉中兴的吉兆。
四百年的岁月都好像镂刻在印章的边边角角之间,此刻迎回,便是对于长安朝堂来说的大喜事。
可刘协很清楚,他若能看到这样的一条路,完全可以将此物托付给旁人送到此地,而不是由他亲自护持,从这长安的街头一步一步走入这王权集中之地。
在黄琬惊惧不已的目光中,刘协忽然一把将手中的玉玺连带着外头的盒子高举过了头顶。
就算他在这数年间都协助着养父砍柴捕鱼,在臂膀上生出了结实的肌肉,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一瞬间,所有人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刘协在此刻因为一时的激动又或者是失手,便将这个玉玺给砸在地上了。
刘协环顾着四方没有一道从他身上,或者是从他手中之物错开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到了黄琬的脸上,“谁跟你说这玉玺带回便可以任由你们处置,将其重归大汉王座之上的?”
“昔年我读太史公所撰史记,为蔺相如一句头今与璧俱碎于柱而折服,今日诸君若敢拦阻于我,我也未尝不敢手捧这传国玉玺一撞柱上,以效仿其当年义烈。”
“长安百姓人人皆知,我在天子侍从的护持之下将这传国玉玺护送到了此地,若玉玺在今日碰碎,罪过绝不在我这从洛阳赶来之人,而在诸位!”
不错……的确如刘协所说,在玉玺还在他手中的时候,这个如何处置的权柄还没有移交到汉室的手里。
而这玉玺若是始终没有被找回来还好,若是在才经历了一番风雨的长安城中忽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旧日天子撞柱,玉玺得而复失,所造成的影响力绝不会逊色于先前刘扬王允所策划的那一出。
可他这是何苦啊!
黄琬心知自己此刻不能再对刘协有所激怒,便只是看着他这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所举动的样子,语气沉痛地问道:“董侯,您是吃准了我们会接受这样的威胁不成?”
更让黄琬发觉这局势好像已经在朝着完全无法阻拦方向行进的,绝不只是刘协此刻这个意图效仿于蔺相如完璧归赵之事的举动,还有当他看向了刘虞,希望他能出于天子和宗族长辈的角度对刘协做出几句劝说,却只看了他脸上流露出的几分意动之色。
但还没等黄琬真正看明白刘虞的态度,他就已经听到刘协重新开了口。
“不,我不是在威胁。”这少年人手捧着传国玉玺,明明下一刻就好像要带着此物玉石俱焚,却在语气中始终存有一份让常人难以企及的冷静。
这样的人物若是成为天子,未尝不能挽救社稷于狂澜惊涛之中。
可偏偏,正如刘协所说,他已经没有再将自己放在上位者的位置上,而是将自己当做了这世间万千黔首之中的一员。
他是那楚人卞和,宁可忍受短足之苦也要将美玉奉上,而不是携带着玉玺兵符朝着刘邦投降的子婴。
刚抵达此地的卢植听到的便是刘协给出的答案,“我只是想请诸位随我一道,去听听这长安百姓的想法!”
387. 387(二更) 众望所归
刘协说要让他们听一听长安百姓的想法,还当真不是一句虚言。
只因在他撂下这句话的下一刻,他便已当即手捧那玉玺朝外而去,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拦住……”
“拦不住的。”刚有人开口,便陡然听到一旁的皇甫嵩接话道。
“你不怕他将这玉玺当真朝着地上摔过去,让这传国玉玺的得而复失变成长安城里的笑话吗?”皇甫嵩问道。
“……”怕,当然怕。【公众号:惊鸿带你看小说】
刘协话中那番意图效仿蔺相如的意思,和他做出这等举动也毫无一点犹豫的姿态,让人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否真将此事做出来!
那好像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可不对,让他将玉玺摔碎的影响,哪里有让他将这样的话在长安城里说出来更大!”这人忽然灵光一现,陡然意识到其中的谬误后接着说道。
但他话刚出口,又已听到皇甫嵩问道:“那你是胆敢对董侯做出什么冒犯举动了?”
“……”当然也不敢。
就连今日坐在这皇位上的天子,都尚且要因为刘协的出现做出相迎的举动,他又如何会忘记,刘协曾经也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是从孝灵皇帝的手中接过天子宝座的存在。
若非他的失踪,刘虞也不可能在乔琰的抉择下继位。
倘若刘协没有在方才说出那样一出石破天惊之语,他已合该接下了刘虞将皇位重新还给他的交托,重新成为这大汉天子。
他但凡还将自己视为大汉臣子,就绝不能对刘协做出何种举动。
也只能眼看着刘协带着那枚传国玉玺,在迈步而出大殿后,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他忍不住朝着皇甫嵩问道:“太尉,您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别看皇甫嵩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个事实,刘协这足够特殊的身份也的确不能被人擅动。
可在任凭刘协冲出殿门所带来的后果之中,受益的分明是和皇甫嵩私交颇深的乔琰!
皇甫嵩此举里,当真没有一点包藏私心吗?
然而当他看向皇甫嵩的时候,却见对方的神情里也有几分迷茫困扰之色,正在以一种让人无法看清情绪的目光看向了乔琰的方向,但眼见乔琰已朝着刘协所在的方向追了出去,他这目光又成了转向卢植。
这两位都该当算是乔琰的前辈,却一个都没想到,昔日他们还是在那黄巾之乱中作为主帅,见证了乔琰的崛起,今日却是见证着这样不知该当如何形容的一幕。
刘虞意图还政于刘协,刘协却打算将天子的位置让给乔琰?
这是何等离奇又荒诞之事!
但……放在刘扬王允监禁刘虞,意图谋杀乔琰的事情之后,不知为何,想到当日乔琰退居华阴之后这长安城中的反应,皇甫嵩又觉得,这好像也并非一件不能理解之事。
倘若真让刘协将这样一个能否取而代之的问题抛在这长安城中……
在皇甫嵩和卢植的对视中都得到了对方所给出的答案。
是能成的。
能成的!
——————
“外头发生了何事?”
榆娘因即将前往画院学习随同母亲来到了长安城,住在这长安城郊的客舍之中,忽听外头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响动,不像是寻常的动静,连忙探出了头去看。
前年的旱灾之中,她所居住的岐山小村得到了打取水井求生的机会后,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学好本事,能从乐平月报上看懂更多的消息,用来帮扶家乡。
可像是她们这样出身的人,要想学到这些文墨本事何其艰难,就算有急就篇和诗经的陆续推广,要想同那些有正儿八经启蒙途径的人相比还是差了太多。
但家境的贫困注定了她不可能像是那些家有余财的子弟一般寻到良师启蒙。
也便是在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她那在长安城里务工的姐姐给她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个便是各家工厂,尤其是棉布厂这样直属于乔琰的,会为在其中办事最为利落、品性出众又有好学精神的开办授业课程,另一个便是,画院和医学院这两处地方会加强文化课程的培训,不能只作为会雕刻画板的工具人或者是死记硬背抓药的药童。
前者,榆娘的年龄还没到,无法加入进去,后者却可以一试。
或许是因为对那凿井车的好奇,加上对于乐平月报的向往,她又真能用树枝在地面上闲时作画,榆娘当即决定来书画院碰碰运气。
她这一试,倒是真给自己试出了个未来!
被录取了。
那小小的岐山山村里的人都为当年提出获取凿井车之法的榆娘而觉高兴,在将她送出门的时候告诉她,她家里的田地本应当由她负责的那部分活,他们会轮流帮忙做的,只希望榆娘在学成归来后别忘了帮扶一把村里。
虽然不应该说是那场旱灾的功劳,但这天灾确实将他们的命运以一种更加紧密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去年的乐平月报是他们轮流凑巧买回来的,又聚众在一处猜测着上头的意思,像是每个月都在举办一次小小的会议,就连这些孩子也有参与其中的机会。
榆娘通过考核的画作便是模仿的其中一期报刊上的图样。
那张报纸被村长做主送给了她,也让她可以有机会临摹上百遍千遍,打开了那扇本还距离她有些遥远的门户。
等到她学成归来的时候,自然是要还上这份人情的!
就是这入学之前,好像还有一点热闹?
她打开了客舍的窗子,就见对面的书画院里有不少学子在往外跑。
她和母亲知会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在这跑动之间她便得到了个解惑。
“此前走丢了的那位天子回到了长安,还将传国玉玺给带回来了。”
榆娘狐疑问道:“可这有必要让你们如此惊讶,甚至这么急切地去看热闹吗?”
天子到底是要由刘协和刘虞来做,对于她们这些最普通不过的民众来说根本没有太多关注的意义。
与其去考虑这样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明日吃些什么要实际得多。
“若真是这么简单也就算了。”这被她问询的女子眼见她年龄小个子矮,一把将她拽着一并跑了起来。
风声将她的下一句话送入了榆娘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在长安路上说,他想代表大汉,将这传国玉玺交给大司马掌管。天呐,这……这跟禅让有什么区别!”
在好事者的传讯中虽还提到,刘协问的是这长安城中的民众对此有何种建议,但这些收到消息的人竟都下意识间未觉得这种提议是一种过于匪夷所思之事,只觉得其中唯一的一个问题是——
这等千载难逢的盛况,他们可绝不能错过了!
“和禅让还是有区别的吧,他已不是天子了。”榆娘那句回复被吹散在了风中,并未被拽着她跑的姑娘听到。
可是,刘协现在是不是天子,一点也不影响他站在那条长安路上的时候,说出这条消息的那一刻所给人带来的无边震撼。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回复?”榆娘听到前头那个姑娘又问道。
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前来登记土地数额的女官。
对方说起过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很相似,以至于榆娘还时常在梦中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效仿对方一般成为这样的官员该当有多好。
只可惜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她便再未曾见到过对方,只从去岁关中地界的种种农事安排中看到了她从中操持的影子。
听说她就是大司马的下属之一,跟随她做事已有十二年之久。
若是……
“你怎么还发呆呢?”前头的那姑娘又问了一遍。
榆娘连忙大声回道:“大司马福泽万民,为何不可呢?”
若没有大司马,她要么就是在旱灾之中因为食物的短缺而饿死,要么就是因为羌人再度进犯三辅而被杀害。
无论是哪一种,乔琰对她而言都有着救命之恩。
秦俞的出现和乐平月报的启蒙,又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从那个闭塞困苦的村庄之中走了出去。
若要让她说自己对于汉室的存在有多少归属感,对大汉的疆土有何种认知,她或许是不大明白的,但若是让她所敬佩的那位大司马坐在能执掌天下大权的位置上,这将会是她在今年收到的一条最好的消息!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所见略同——”
她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走!我带你去找个好位置。”
榆娘不明就里地被这姑娘拉着跟上了个胖墩墩的厨子。
在先前的那一番奔跑而来中,她们已身在长安路的周遭。
就是乔琰当年用水泥打造出的那条标志性街道。
这按理来说还是长安城中最宽的那条路,可架不住刘协带来的这个消息属实是太过惊人了,以至于这周围早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了起来,榆娘怎么看都觉得以她们的身板大概率是挤不进去的。
但这个同样是后到的厨子却在这队列中左右腾挪,轻易地开辟出了一条路径。以至于因为她们两人都紧跟在对方的后头,也成功往里挤进了中段,大约再越过那么五六七个人,就能成功凑到最前面。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榆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那个厨子往里走的时候,看到他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让榆娘险些以为这是个长安城中的恶霸。
但她的问题刚抛出来,便见她的同伴伸手示意她看去。
榆娘抬了抬手,这才发觉那厨子的肩头居然还蹲着一条狗。
“嗨,那条狗是个名人,书画院的都知道。”
“当年长安新路建成,搞出了个征文和书画的比赛,卢公的儿子卢子家以黑狗入画,胜在了一个以小见大,也让这条被他借走用了几日的狗出名了。眼下既然事情是在长安路上发生的,又是这等大事,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作画记录的要求,总得给它一个参与机会的。”
“……”榆娘有点怀疑长安民众的心理状态。
但当她被以这种方式送到了前排,被那个好心的厨子顺便举到了肩膀的另一头坐上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热血沸腾的面容,又哪里还能想起这条黑狗之事。
每一个抵达此地的人都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为大司马助威的!
他们不知道刘协的这个问询是否出自于真心,可当榆娘朝着四周看去之际,以她单纯却也敏锐的直觉,只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一个信息。
如果刘协觉得这是试探的话,那么他们也要用最大的声音说出来自己的支持!
倒不如借着这等突然而来的机会,真将乔琰给托举上位!
在大汉天子尚且在位的情况下,这好像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
可长安的这些民众即便是和并州地界上的人相比,对于乔琰的尊重感怀之心也绝不会少多少。
并不只是因为旱灾之中的活命之恩,也并不只是因为长安朝廷扎根在此后产生的种种行当,给不知多少人提供了在此地就业谋生的机会,也不是因为关中虽然还没恢复到那沃野之地的景象,却也已经让人产生了家的感觉。
还因为,规则。
董卓为祸长安之时,甚至为了将财富聚敛在自己的手中发行出了董卓小钱,将关中地界上的民众对于货币的信赖在一夕之间摧毁了个彻底。
而后乔琰来了,带着她始终坚持的五铢钱政策从凉州而来,让货币与货物在三州之地上快速形成了循环,将岌岌可危的长安经济又给拉拽了回来。
这是金钱的规则和信任。
随后的律法五刑框定是规则,官员选拔考核是规则,限酒令的推行也未尝不是一种规则。
这些规则并不是将他们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反而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将他们保护了起来,也让他们确信,当他们并不跳脱出这规则的时候,他们便能凭借着自己的双手继续往上攀爬。
而这每一条规则的末端都把握在乔琰的手中,仰仗着她麾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兵卒力量得以推行,也让她远比刘姓宗室出现在天子的位置上,更能让他们感到居处长安的安心。
可偏偏,有人非要去铲除这样的存在,意图用那些腐朽陈旧的制度来取代掉大司马一步步的付出!
即便那方法最终没能成功,也并不妨碍他们此刻裹挟着一种随时可以喷薄的热切情绪。
倘若乔琰成为那个天下主宰,便再不会有人能将她拉下台了吧?
他们……也能继续着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吧?
那就算当他们应和着刘协的问题,发出一句“大司马即位”的呼喊之声的时候,纵然要被人扣上谋逆的罪名,那又有何妨呢!
当所有人同罪的时候,他们之中最胆小的存在也有了发出声嘶力竭之声的勇气!
“大司马即位!”
“我等支持大司马即位!”
“……”
榆娘目光怔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明明她来到长安也没多久,现在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肩头,是该当稍微收敛一些举动的,可谁若置身其中却还能保持着镇定,那便当真是个神人了。
关中地界上的变化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在了她的面前,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着历历在目的清晰。
于是在这片声浪的顶峰,她也紧跟着扯起喉咙喊了一句:“请大司马为天子!”
这便是那些原本身在紫宸殿中的天子臣子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听到的最为激烈的回应。
那早已冲破云霄的长安百姓之声,以一种不容抗拒迎面而来,甚至让人分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声是由何人发出的。
他们唯独能听到的,也只是在有人让出了一条路后,站定在最中间的刘协朝着他们看了过来,问出了一个直击心扉的问题:“诸位,你们听到这个声音了吗?”
那是很多种不同的声音。
却好像有着同样的一个含义。
就连作为被他们支持之人的乔琰都无法对这些声音做出阻挡,至多就是在此地调动了长安兵力维系住秩序,以免这蜂拥而来的人群造成了何种踩踏事件。
可即便已经是稍有秩序的状态,这样的场面还是给这些朝臣带来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
听到了。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站在最前头的黄琬更是已然面色一变。
这些交相呼应的声音汇聚成的浪潮一并涌入了他的耳朵,让他在这一刻感受到的其实不是那种众望所归的趋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可怕。
在这群情激奋间,黄琬不免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看了过去。
要他看来,今日这出戏码的主角并非刘协。
刘协不过是手持玉玺的大汉象征之一而已。
只是引发这长安民众声音的一个引子!
这个角色可以是由刘协担任,但也可以是别人,比如已经从乔琰几乎言听计从的刘表,比如被刘表留在这长安城中的刘琦,甚至是他们那位已经透露出几分垂丧惫懒之气的陛下。
所以真正的主角,应当是这位随时可以引领着长安,乃至能被她掌握的九州地界上的百姓揭竿而起的大司马乔琰!
即便她好像是被这片浪潮裹挟着往前,以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方式被继续往前推了一步,像是这出大戏之中的被动参与者,也绝不能忽略掉她的主角位置。
黄琬的目光透过这些人群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当然不是在看着他,而是在看着这些为她而发声的人,可这并不妨碍黄琬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在她此刻望向这些民众的目光中,他竟看不出任何一分对自己即将被推举上那个位置的惶恐。
这是不应当的!
取代天子这种行径,即便有昔年流传下来的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曾经当真达成过这个目标建立起新朝的王莽,有桓灵二帝时期的数次民众起义兴事,也早已经随着后汉的二百年统治,变成任何一个以“汉臣”二字自居的人绝不可能拥有的想法。
身在蜀中的刘焉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刘虞,甚至是早前的汉灵帝刘宏,都不过是被推举扶持上位的宗室而已,他刘焉也毕竟还有一个“刘”字的姓氏。
但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乔琰的身上,却像是一只本就已经爪牙锋锐的猛虎从原本的守护者身份转向了猎人,也对着原本还躲藏在她身后的“盟友”伸出了威慑的爪牙。
刘协的出现和他手捧玉玺之际所说出的那一番说辞,到底是否出自于乔琰的授意,在这一刻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就算原本未曾料到会有今日的这一番助力,也势必会借着刘协给出的这一步阶梯直接往前迈出一步,直接将这种被推动的声音给落到实处!
看呐,连那曾经被先帝托付给她扶持的帝王,都在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宣称她不该为臣而该为皇,在这苍天倾覆的时局中她又为何不能顺势而起,接住这一份绝顶的盛名呢?
黄琬毫不怀疑,一旦在此刻,如同他们这样还在意图固守着大汉正统之人对她做出了任何一点驳斥和拦阻,她都会干脆利落地用重新收拢在手中的关中兵权告诉他们,到底这天下间是她乔琰的权柄威望更盛,还是他们这些老顽固的骨头更坚硬。
王允可能没有判断错误她的立场。
但他判断错了自己的能力。
只因她这份剑指帝王宝座的野心,在场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遏制了。
所以王允只能落个身死的下场。
那么他们这些人,到底是要效仿王允,以自己的声名成就她被汉室大臣污蔑、打压、针对的形象,甚至落个自长安城头坠亡却徒有喝彩之声的下场,还是——
要顺应着眼下的时局直接投身到这洪流之中,起码还能成为这出和平演化之中的参与者呢?
好像在无形之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被仲长统那出昌言区分出的与她为敌之人,或许在此时还能有弥补挽回的余地。
但要是到了今日这一步还没能警醒,依然固执站在对立面的存在,便何止是要成为这时代更迭中的落伍牺牲品,也势必要成为这出朝代更迭之间的立威对象!
乔琰要的,真的只是刘姓宗室无力统辖天下,将这天子宝座交托到她的手中吗?
既然她真能问鼎此位,为何不能让所有的反对声音,都彻底消失不见呢?
看看吧——
她一步步铺垫出的民众教化,可以在十数年间便填补上那些掉队的世家势力。
她手中紧握着的乐平月报和印刷书籍发售渠道,可以让她洗脱掉那些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骂名,以一种涤荡天下的言论主权为她的上位再推一把力。
各地制衡有方,又大多为她战功所折服的武装力量,会以一种和孙策在扬州的举动有别,却无疑更加有效的方式,为她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再进行一次抹除。
这的确是众望所归,却也是一些人眼中不得不顺从的归处!
这是大汉的可悲,却也是乔琰的胜利底气。
而黄琬在这一刻能想得明白这样的道理,刘虞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当黄琬的目光从刘协转向了这片已彻底只剩下一个声音的长安街头,再转回到乔琰脸上的那一刻,刘虞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赵云、吕令雎以及所有在此刻打着维护秩序而来的长安守军。
他早年便已有了这番猜测,可惜他一面遭受着道德上的钳制,一面又如同此刻一般,在这满目的民众声势的冲击之下,他已清醒又无奈地看了一种大汉权柄终将旁落的未来,一种民心再不向大汉的事实。
或许他唯一该当庆幸的是,在刘协于大殿之上陈说着那些从黔首角度看到的变革之时,他这个曾经将幽州粮价平抑下来的上位者,感觉到的并不是一种与他之间天然存在的隔阂,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他已于战祸之中失去了长子,又在这朝廷风云的斗争之中失去了自己的次子,拖着这样的病弱之躯他既无法负担天下之主的重任,说不定在卸任之后转为去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百姓,也是一种幸福。
到了那个时候,他若并未因为病重不治而过世,或许,能以更加清醒的方式去感悟刘协在消失于众人视线中的数年里得出的这一番想法。
在想通了这一点的释然中,他忽然往前走出了一步。
天子朝服在身,早让他成为了仅次于手捧玉玺的刘协之外的另一处焦点。
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只在他登基的那日远远见到过他,对他还颇觉陌生,即便他此刻的面色憔悴,甚至有些惨淡,让人觉得他像是在不知何时便会倒下去,他也依然是如今的大汉天子!
刘协的存在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了,刘虞才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天子。
对这些视皇权威风为猛兽的百姓来说,若是他在这一刻下令将人拿下,将刘协打为伪装董侯的叛逆之人,将被民众推举而上的乔琰打为乱臣贼子,也势必会有忠心于大汉之人为他拼死效命,这长安城内的呼声浪潮也会在顷刻之间变成两面对峙之势。
故而当他有所行动的这一刻,方才还近乎鼎沸的声音都有须臾的静默,只等着这位汉室天子给出一个回应。
但他不是来做出反驳的。
已近乎西沉的日光在刘虞的脸上映照出了一片斑驳之色,让他身上既有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气,又依稀还让这张过分苍白的面容显示出几分血色来,像是还能从他的身上看到点接续命脉的鲜活。
他朝着乔琰招了招手,在眼见对方踱步到他的近前之时,他先是以只有附近的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喊了“烨舒”二字,随后,便像是将他此刻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发声之上,开口问道:
“乔侯——可愿接下这份万民所托的重任?”
当刘虞开口的那一刻,任何一个能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他说出的什么试探之言!
在这每一个字里,都是一份重之又重的托付!
刘协的玉玺馈赠,长安民众的应和,麾下部从的期许,连带着刘虞此刻的权柄交托,在这夜色未至的光影余烬之中摆放在了她的面前。
而当她站定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的那一刻,便像是一把锋利出鞘的利刃,在被拨开了所有牵绊的绳索之时彻底展现出了其天下独绝的魄力。
袁绍发兵洛阳的迫切时局,恰恰让她有了一个不必做出什么三请三辞戏码的理由。
眼前这几乎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局面,要想再一次凑出,便绝没有这样滚雪球一般壮大的局面。
而有些人想要看到汉室王业交到她手中的平稳过度,有些人却只想要看到她此刻肩挑山河的野心与志向,在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殷切之意。
所以——
她已不必给出拒绝的答复!
她并没有朝着周遭看去,却清楚地知道,曾经告诉过她那个泰山捧日梦境的程昱正在看着她,得到她那一句“鸿羽不低飞”祝福、已从昔日汉宫宫女变成今日太史令的任鸿正在看着她,从她这里得到了那横渠四句允诺的赵云正在看着她,再不会有胡笳十八拍现世、只会有万千典籍报刊在她调度之下发行四海的蔡昭姬也在看着她……
还有那些此刻并不在长安,却在九州为她戍守坐镇的谋臣武将,都在等待着她此刻的应答。
这让她更没有了迟疑的必要!
她抬手从刘协的手中接过了那枚传国玉玺,托举在了面前。
皇位的交托让她此刻不当再以臣子向天子行礼的方式,而是在这番目光对视之间和刘虞进行着最后的一出沉默交涉。
在长安城里的落日彻底消弭在城墙上的那一刻,她方才开口回道:“百姓念我,长者信我,下属从我,不敢不受。”
388. 388(一更) 定论国号
百姓念我,长者信我,下属从我,不敢不受!
这便是乔琰给出的回答。
刘虞听得清清楚楚,这十六个字的回应里没有接下这份重担的惶恐,只有将责任一个个划到自己面前的坦然。
而到底是不敢不受,还是顺势而为,在场之人都能看得明白。
但承接皇权的变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落幕,或许对于大汉来说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百姓念我——
今日若无这些被引领号召起来的长安百姓表态,刘虞或许还不会将皇位交接得如此之快,这些原本的大汉朝臣也不会这样清楚地看到,他们还固执把守着的这个大汉早已在数年间的磋磨里失去了其在民众心中备受拥趸的地位。
炎汉四百年传承至今,那些陈腐弊病早已取代了其旧日强盛所带来的归属感。
那些上位者谋划着的利益甚至已将这些还在求生的百姓当做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操纵的符号。
他们为何不能在摆脱了麻木的处境后做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选择呢?
乔琰是他们选择出的结果,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将推动她上位的头号功臣记挂在了第一位。
长者信我——
这一句长者乃是对刘虞的回应。
在她将刘虞称作长者而非陛下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在这一出权力交接里完成了易位。
但或许这也正是这大汉江山以这等方式交托到乔琰手中的意义。
“长者”之称让她绝不会对刘虞的后路做出什么不当的安排,即便不能再让这位曾经做过天子的存在保留着一个新朝廷官场中的高位,更可能还是给他一个侯爵之位做山野闲人,对刘虞来说也该当算是一种善终。
而那一个“信”字里,也正是对大汉传承交接的赞许,也算是全了这大汉最后的颜面。
下属从我——
今日各州平定,离不开这些对她效忠之人的贡献。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并不在长安,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她最近的刘虞毫不怀疑,当乔琰接任天子之位的消息传递到各州之后,她能够确保自己对下属的动向和选择都一清二楚,进而确保麾下的各州不会出现动乱。
这出仓促之间的交接绝不会是给邺城朝廷的可乘之机,而恰恰是让她麾下那些年轻将领文臣从此等激流之中颖脱而出的大好时机!
寥寥十六个字,在周遭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清晰,好像一并清晰起来的也是这崭新王朝的前路。
一度因为乔琰和刘虞的交接平定下来的周遭响动,在须臾间又重新回升,但这一次,这些人所发出的不再是那等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请愿,不是对于刘协提出将玉玺交托给大司马的疑虑重重,不是那等近乎于孤注一掷的发声,而是一种激昂的庆祝声响。
他们或许也知道,这天子位置的交替能有这样的发展,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对于刘协的问题作出了响应,还因为很多早已经在四方奠定的优势。
但当这个新任天子是被他们托举而上,又将“百姓念我”四字放在最前头说出的那一刻,这些或高或低,放在天穹之下独立存在显得有几分微弱的声音,却汇聚成了一股无法为人所忽视的力量!
卢植望着眼前的一幕,在心中本还有的几分唏嘘之色,都变成了眼见此情此景的动容。
谁能不因这样的一幕而心生慨然呢?
可惜他的学生没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但好像,对他来说,还将时间停留在大汉的天子手捧玉玺朝着紫宸殿而去的那一刻,是一种最好的收尾了。
而他的另一位学生,此刻已将那枚传国玉玺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也将这大半天下的权柄,彻底握在手里了。
当年的洛阳城中,乔玄过世的时候有想过会出现今日的场景吗?
他会想到,他的孙女何止是成为了那接替他镇守边陲的大汉顶梁柱,也成为了这天下之主吗?
可或许,即便他为大汉栋梁之臣,眼见今日时势如此,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起码这天下万民,在将他们的大司马奉迎上天子宝座的那一刻,有了活命希望了。
只希望她统辖天下之时还能有这等不忘初心的表现。
卢植的目光有一瞬和乔琰接触,在本已有些晦暗的天色之下,这长安路上的街灯已经陆续点燃了起来,也将她看过来的眸光映照了个分明。
在其中自有一种不为外物所惊扰的沉着镇定,虽有裹挟着几分被长安百姓呼吁登基的喜悦,却显然并未因为此刻的这等场面而有所失态放纵。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什么是牵绊住她的规则。
有这样的一份自我约束在,就算她手执开疆拓土、鞭策天下的利刃,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权力的奴隶!
他此时该当做的,应当是亲眼见证着她的腾飞临空,而非是对未来有什么胡乱的猜测。
他已随即见到乔琰手托玉玺,朝着眼前欢腾的人群行了一礼。
这一礼不谢大汉天子,而谢天下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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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晚到了长安一日啊!”等蔡邕抵达长安后,耳闻卢植朝着他解释的昨日之事,差点没想往自己的脸上抽个巴掌。
这也真不能怪他有这等激动的情绪。
他的其中一项职业是做什么?修史书的!
亲眼见证的第一手资料和二手资料的差别,简直不需要他多说了。
他竟然错过了这样的一个重要场面,将那两任大汉天子一个传玉玺一个传皇位,长安民众纷纷响应的场面都给错过了,又哪里还有机会再见到第二次!
就算太史令那头会有对此次事件完整的记录,以任鸿对乔琰的崇敬之心,也绝不会允许这份记录中有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空缺,蔡邕还是觉得,要是早知道有今日这样的情况,他就应当在乐平的数年间将骑马给学好。
倘若他能跟卢植一样快马飞驰而来,他就不会错过这场面了。
卢植想了想,安慰道:“起码你没有错过半月后的登基典礼吧……”
这也该当算是一件庆幸之事了。
蔡邕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半个月?是不是太快了?”
也难怪卢植会说他好歹没有错过登基典礼,若是这样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是能让乔琰登基的消息传到各州地界上,但要让这些镇守于四方的将领还朝参礼,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难免会让这出登基典礼少了不少参加之人。
“两个原因吧,”卢植回道,“其一就是,眼下袁本初以为我长安这头因内乱而对他们无暇顾及,挥兵进攻孟津、小平津和虎牢关,就连太行山隘口的军队也在蠢蠢欲动,意图从中找到突破的机会。烨舒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内,先将这个天子名分彻底敲定,将新朝改立之事传扬出去,正好打袁本初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说得倒也对,”蔡邕颔首,“对前线士卒来说,这等交锋若是这新朝建立的第一战,他们能立下的战功势必能换来更大的回报,也合该更加拼死杀敌,以图封赏。另一条呢?”
卢植叹了口气:“烨舒说,别看这长安城中的交接过度格外圆满,但这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有这等觉悟,就像是当年被她在平定凉州的过程中斩杀的汉阳四姓子弟和已被她送到夷洲的吴郡四姓一般,就算实力不足也还是要跳出来做出一番反对的。”
“她不介意有这样的人存在,正好能让她将这四方地界上的势力再行梳理一遍,但在登基之前搞出这等流血事件稍有些不吉利,倒不如等到登基之后再说。”
半个月,恰好能给这些人一个接到消息和确认态度的时间,至于随后是生是死,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觉悟了。
可别以为她对刘虞和刘协已打算一个封为安邑公一个封为山阳公,让他们得到一个善终结果,就真能算是什么好脾气的仁善存在。
若是这王朝奠基需要用鲜血来立威,她一点也不介意让自己原本就辉煌的战绩上再多添几行履历!
“其实需要准备的也就是各项礼器,服饰等物,但眼下还未开始春耕,这长安城中或许还有物资短缺,却绝不缺人力。是来得及的。”
卢植又道:“再者说来,烨舒还有言,现如今的天下到底还未重归一统,等将邺城朝廷收归麾下再重办一场仪式也不迟。”
蔡邕闻言一笑,“等再过几日便不能叫烨舒了。”
而该当叫做陛下了。
这一把舍予之火,最终却取代了汉朝的烈焰。
蔡邕遥想当年还在乐平时候的场景,思绪有一瞬跳转到了当年那出蝗灾后乔琰从晋阳回返到乐平时候的场面。
或许这份为名请命之心,早在当年就有了回馈的征兆了。
“说起来,”蔡邕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眼下国号定了吗?”
若按照规矩,便如同这大汉皇帝是以“汉王”身份为天子,便承袭了这个“汉”字,乔琰也该当以自己的封地为国号,不过,乐平这个地方到底还是不能跟汉中相比,且无论是乐还是平,好像都不适合作为这个名字。
“倘是以乐平县为古晋地,该当以晋为国号?”
卢植回道:“不知道烨舒是怎么想的,她说晋这个字若是单独放着还可,要是作为国号的话多少有点不够吉利。我本还问她说的不太吉利是不是在说那三家分晋之事,但她说又不是因为这个缘由。可惜我想再问,她也没再多给出个理由。”
乔琰总不能说,她是因为考虑到了一下历史上后世时候的情况。
虽说这东汉末年的三足鼎立最终以晋统一天下告终,但这个短暂的朝代几乎要被人忘记它也得属于大一统王朝的其中之一,又因后来的八王之乱走向衰颓,诱发出了随后的胡虏南侵,五胡乱华。
衣冠南渡之后的东晋王朝也没能恢复旧土,直到隋朝时期才重新归一。
若是在其他时候将这个名字用上也便罢了,在这东汉之后接续的朝代用这个名字,实在是有点微妙。
“若是以君侯的故里睢阳来算,此地曾经归属于古宋国,随后又被齐国所吞并包容,最终归入秦土,要按这么看的话,宋或者齐其实都解释得通。”
乔琰斟酌这个朝代名号的时候喊上了蔡昭姬,在她托腮执笔看着面前的白纸之时,便听到昭姬说道。
“宋就算了,也有点不太吉利。”
蔡昭姬看着乔琰半晌,也没听到她接着给出答案,意识到这大概率又是乔琰凭借着自己的喜好做出的选择,可能就跟“晋”字不能用一样,有着同样的道理。
但作为行将成为天子的存在,她有着这样的秘密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她又接着听到乔琰说道:“其实宋和齐不在我的考虑范畴内还有个缘由,既然乔氏已经在我这里从原本的梁国乔氏变成了乐平乔氏,我又何必再回头去看这些曾经的故居之地呢?”
梁国乔氏早已和她之间划清了界限,在她成为大司马的时候这些人别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现在也是同样!
在她登基之后,真正能被称为皇族的也只有被她分出去的那一支而已。
既然这份划清界限的态度早在数年前就被她给传递了出去,那么在国号上也实在不必给他们以任何的一点期望!
不过说到梁国乔氏,乔琰便有点忍不住想笑了。
早前他们和那寿张王氏合谋,将对曹操的控诉给发到了邺城。
别说当时这点小心思就已经被袁绍麾下的谋士看了个清楚,就说因乔琰的威慑紧逼,袁绍和曹操之间的结盟关系已越发密切,置身其中的梁国乔氏便当真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局面。
乔琰这边他们算是得罪透了,还被人从潼关地界上扔了出来,与乔琰为敌之人也没将他们当做是什么心腹臣子,甚至觉得这群人在眼力和能力上都得算是差劲得很,说是在夹缝里生存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若是他们听闻了乔琰在长安登基称帝的消息,又会是何种想法呢?
大概和袁绍反应的精彩程度会不相上下吧……
但乔琰转念一想,这两方无论是哪一方的表现都不是她能亲眼看到的,与其在这里揣测,还不如继续思忖她该当以何为国号之事。
若纵观这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国号命名,除却以地名来命名之外,还有一种便是以其释义来说。
譬如说元朝的这个“元”字,有一种说法便是易经开篇的那句“大哉乾元”的含义。
她能否也效仿此法,给出一个答案呢?
若是这个答案还能有着延续前朝规则,又避开晋、宋这些微妙字眼,那便更好了。
蔡昭姬眼见乔琰沉思了片刻,忽然眸光一亮。
她此前的种种犹豫表现,并不影响她此刻在提笔书写之际的笃定。
这笔走龙蛇的姿态与她当日在长安新路上题字的模样分明有几分相似。
不过当时是为那条新路命名,而今日,则是为这一个诞生在她手中的王朝。
在毛笔落定的那一刻,蔡昭姬看清了这个被乔琰写在了纸上的字。
那是一个“雍”字。
乔琰开口说道:“昔年卢公教我念《尚书》,在其中尧典之中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说的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我如今代汉而立,必当以此为目标,方对得起这出改朝换代。”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这八个字从乔琰口中说出的那一刻,明明此刻她们的面前并没有这些长安城中为之呼和响应的百姓,也没有将其说得有若口号一般语意激扬,蔡昭姬便是从中听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振奋之意。
乔琰又已接着说了下去:“上古九州之中,如今已不存雍州之名,但古雍州所在正在关中,我既为关中民意推举而上,又有汉天子于长安让位献玺,以此为号倒也合乎规则。”
“若非要解释的话倒是那么一二条理由。”乔琰望着面前的这个“雍”字,接着说道:“昔年我在与梁国乔氏脱离关系的时候,曾经和刘伯安说过一件事,梁国乔氏的这个乔字,乃是因黄帝葬于乔山,其后人为之守灵,改姓为乔,传承至今。乔山地处于那子午岭之上,乃是古雍州和古并州的分界,以雍为号,倒也算是不忘根本。”
“昔者又有谶言,说这黄帝后裔的姬姓周王朝,乃是凤凰鸣于岐而翔于雍,所谓凤翔于雍,倒也与今日景象吻合了。”
当年的洛阳鼎中观中,许子将给了她一句“雏凤有清声”的评价,而如今,她已大权在握,即将登临皇位,早非这雏凤的稚嫩,而是这翔空之凤游翱九天!
凤翔于雍,正合其意!
这四条理由摆在面前,让这个四平八稳的“雍”字在这张朴素的白纸上已隐约有了政通人和的征兆,更有了一种腾飞升空的洒脱。
蔡昭姬回道:“雍天下之国,徙两周之疆,实是好字。”
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她便看到乔琰又随即提笔,在这个“雍”字下方又写下了两个字。
她一边写一边说道:“既是从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话中来的,那么这个年号也便来上一出有始有终吧。”
“定为——元昭。”
389. 389(二更) 登基大典
“乾元之始,昭昭大雍,倒是个应景的国号与年号。”在听闻乔琰给出的新朝国号后,刘虞并未流露出何等异样的神色,而是做出了个从容的应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琰虽还没即位,天子的权柄却已可以算是提前在他的手中做出了一个交接,刘虞身上原本的病态也稍好了几分,只是想到大汉的天下终究是没能在他的手里守住,刘虞的脸上还是不免偶尔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听闻他跟刘协在当日的那场交接之后商谈了许久,对于刘协在那日堂上街头何敢有这样的胆量,他也算是在心中有了几分理解。
此刻听到乔琰说起这个“雍”字的含义,他竟觉自己在这一刻说不出的心平气和。
想到乔琰这个雍字中所说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之意,和她此刻眸光中越发坦荡的上位者气势,在这临近登基之时,刘虞更愿意相信,乔琰的确会奉行她在接下玉玺之时所说的话,因民众心念于她而承载起这份天下间最为特殊的责任。
“雍……”刘虞朝着窗外看去,正见那临窗的枝头绽开了绿色新芽,心中忽又有了几分松快之意,“说到这协和万邦之说,烨舒在对羌、蛮、匈奴、鲜卑、乌桓、山越各方的镇压收拢上都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想来他们也该当为你登基而觉喜悦,能让这政权交替中的动乱削减到最轻,令这华夷之分不至酿成新祸,实是你的本事。”
大汉苦边陲之祸久矣,到了何种地步呢?
汉桓帝启用宦官,以至于到了酿成党锢之祸的地步,但就因为在对凉州的征讨上,他最终选择了启用段颎这位对羌人作战的大杀器,于是得到了那个代表了武力征讨的“桓”字谥号。
这般对比之下,今日再看乔琰所做的种种,她早可以凭借着战功将大汉取而代之了。
乔琰应下了刘虞的这句夸赞后开口说道:“说起来,您往后打算住于何处?”
虽然她已敲定了给刘虞和刘协的封号,但刘协其实没打算留在山阳。
就像是他在前来长安献出玉玺之前和养父所说的那样,他是要前往并州乐平就读,让养父母安心的,而这等相当于生活在乔琰掌控严密地盘下的举动,也显然能让这位新天子安心。
所以他的封地在山阳,人却不在。
刘虞倒是没有这等还要给自己经营另一个身份的需求,只是回道:“或许会在幽州小住一段,而后回到安邑长居吧。”
乔琰给刘虞选定的居所也颇有讲究。
安邑乃是河东数得上名号的大县,河东卫氏的宅邸便在此处,这里距离洛阳有一段距离却不算太远,能偶尔往那昔日都城走一走,若要顺着大河上下往来也都方便。
想到河东卫氏的书法高才之名,刘虞琢磨着自己往后也多一个打发时间之地了。
但河东因毗邻河内郡,在此时其实还得算是和袁绍那头的对峙前线,刘虞打算回返走一趟的幽州也是,所以短时间内,他大约还是得先留在长安。
等到乔琰和袁绍,或者说依然是这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分出个高下来,他才能以一个更加自由的身份在外走动。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病症也该彻底好转了吧。
谁让他所面对的,原本就是一出心病。
心病总要心药医呐。
不过,刘虞的病是有了转好的趋势,刘表却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后背发凉,眼看着是有点生病的迹象。
去年他因为张津从交州北上荆州所造成的伤势,早在去年的年中就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这下应当在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什么外敌入侵的情况发生,而乔琰和长安城里某些人的交锋无论是任何一方占据上风,他都不会有吃亏的情况,他便觉得心中安定了不少。
在今年先传来了乔琰在长安城中险些遭到行刺,王允、刘扬被诛杀的消息后,刘表还想着,幸好他在此前对乔琰做出的种种支援都不算敷衍,就算这位大司马的权柄因为这样的一出情况必然要遭到更进一步的抬升,他也应当不会面对何种职权的调度。
和这样一位见招拆招本事一流的“同事”处在一方阵营,虽说面对着的心理压力也不小,但总算更大的压力还是给到敌方那一边的。
但刘表怎么都没想到,他身处襄阳城中,等候着北面的下一条消息传来,却不是大司马因为这次几乎丧命的意外得到更大的封地或者权柄,而是——
她代汉称帝了!
在这条消息摆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刘表格外庆幸自己没有在手中拿着个茶杯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否则他必定要在这等突如其来的惊吓面前直接将其丢出去。
他下意识地朝着同在此地的蔡瑁看去,只觉得自己的脸色必定远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得多,甚至可能已经变成了惨白的一片。
而他也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惶恐惊惧之色。
人人都知道,大司马天纵其才,无所不能,可当对方真坐上了那天子宝座的那一刻,他们到底是否还能继续当合作的盟友,着实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别看荆州眼下是被刘表把控在手,甚至于因为朱儁从长沙的撤走和张津束手就擒,刘表陆续收复荆州南部变得越发容易,可倘若乔琰铁了心要夺取刘表手中的权柄,她所面临的麻烦不会太大的。
固然荆州地界上的地形不像是徐州那般一马平川,但刘表的统兵能力比起刘备着实是差了不少,所以倘若徐州是以这等方式结束南北对峙,他这边也不会有太多抗衡的底牌。
被他从与张津交战中提拔起来,代替他那外甥张允的魏延,也还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呢。
他这个时候更加后悔,到底是为何要将黄忠作为向乔琰示好的筹码派遣到颍川地界上。
按说去年荆州出现了这样的交战变动,刘表想要将黄忠给调回来填补自己手下的空缺也不算是有什么问题,偏偏乔琰就赶在他的消息发出之前,将黄忠敕封作了颍川地界上的武将都尉,根本没给刘表一点有借有还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里,刘表也就更加不可能做出这等举动了,除非他是当真想要和乔琰撕破脸皮对战。
他的脑子快速思索了一番在他收到的消息里乔琰和那两位刘姓天子之间的互动,意识到此时还不到他要为自己失去了皇室宗族身份庇护而忧心的地步。
这好像是大汉的基业以一种平稳过度的方式送交到了乔琰的手中,那么他或许面对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德珪,你说,如果我此时以自请由荆州牧改任荆州刺史,以让朝廷所掌控九州地界上再无一位州牧,能否算做是对那位新陛下的投诚效忠?”
刘表心知肚明,既然他绝不可能是乔琰的对手,那么他便绝不能做出什么打着兴复汉室旗号而与乔琰抗衡的愚蠢举动!
身在南阳的袁耀那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在此地当个躺平吃饭的纨绔子弟,还是做一个潜在的观察监督之人。
可惜在方今的局势之下,刘表根本不敢也不能去贸然试探。
总归在这场不知该当被称为禅让还是政变的王朝更迭中,除却此前不长眼睛的王允等人之外,目前还并未经历过什么对他来说不利的流血行动,他只要顺水推舟,便是最好的保全之道!
乔琰麾下的九州内,原本有州牧的包括了徐州、扬州、荆州、益州、幽州和她所处的并州。
但徐州牧张懿还朝,接任的周瑜只是徐州刺史,扬州牧孙策身亡,接任的张昭同样只是刺史,益州牧刘焉过世,幽州牧刘虞先为天子后为臣属,乔琰本人则从并州牧的位置上登临天子位,一看之下还真是只剩下了个刘表。
这可着实是太显眼了!
州牧的位置乃是大汉在难以制衡掌控四方局势的情况下才提出的权宜之计,就连乔琰自己在早年间都曾经明确对这个位置的设立做出过反对,他若是在这位新任天子还有余力裁决州郡事宜的时候,继续坐在这个有割据一方之嫌的位置上,他只怕随时会遭到被清算的厄运。
就算她眼下的头号对手依然还是袁绍,再不济也是曹操,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蔡瑁想了想回道:“我看可以一试,她若当真对刘氏宗亲做出什么斩尽杀绝之策,那才是要此时引发动乱的不明智之举!不过,府君不能以这种自请降职的方式来说。”
从大司马升任天子的变化,让他们在对待乔琰的态度上也必然要谨慎一些。
在这等登基的喜事面前,大概谁也不会想要看到自己的下属居然会将自请削官以求不要遭到针对的举动,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他们怎么都得迂回着来说。
蔡瑁补充道:“先送登基贺礼吧,将这个自请从荆州牧变成荆州刺史的建议夹带在其中,若是府君不介意的话,便由我往长安城中走一趟。”
“此外……”蔡瑁又加上了一句,“让魏文长也跟上吧。”
刘表的表情变幻了一瞬,最后还是变成了颔首同意。
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立场转换中绝不让乔琰抓出他的任何一点错漏来,那么与其留着魏延这个武将,看似还能在遇到攻伐之时做出一二抗衡举动,还不如再放弃得彻底一点。
乔琰称帝,四方地界上难保不会有人打着兴复汉室的名义来找她的麻烦,再加上已然从河内郡和兖州方向出兵的袁绍、曹操两路兵马在外威胁,乔琰手下的将领是绝不会嫌多的。
魏延的作战经验或许还不算充足,但他胜就胜在一个年轻敢拼,若是真能在这平定天下的战事中建立战功,或许还能对刘表稳坐襄阳做出什么助力。
就当这员武将也是他给乔琰送出去的登基礼物便是了!
何况,他怎么想都觉得,他确实是要因乔琰称帝而蒙受些许损失,可总的来说这种损失都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哪里像是袁绍……
乔琰要坐稳这个皇位,立威的对象只有可能是袁绍。
当二者交锋之间也已不再是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的同源异支,而是两个不同的国号对立,连最后一点和平演化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还不算是在收到这个消息后最难熬的。
在想通了这一点后,刘表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神情顿时舒展开了不少。
他当即朝着蔡瑁说道:“将魏文长给叫来我这里,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他。”
将武将送出去,总不能是送了个大麻烦给乔琰的。
他总得先将该交代的说个清楚。
好在荆州毗邻司隶,长安这一出惊变,几乎是在发生之后的第三日中午就抵达了他的手中,还能给他以足够的反应时间,换做是袁绍那边,就算信鸽也已经被栽培出来了一批,这等令人为之震悚的消息,他们也根本不敢以信鸽的方式送出,而是不惜跑死了几匹马,才在第五日的凌晨抵达了邺城。
被打上了最为紧急标记的军报,让袁绍还在睡梦之中便被喊醒了起来。
他不得不仓促地披衣起身,在外堂接见了这前来送情报之人。
此刻还只是初春时节,这护送之人的脸上却因为急促的赶路而脸上满是汗水,更因为连日来的无暇休息,脸上的疲惫之态完全掩盖不住。
袁绍当即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条要颠覆眼下局面的消息。
他一边让人将周遭的窗扇打开,以便让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将他残存的这点睡意驱逐出去,一边朝着这信使问道:“长安那边发生何事了?刘伯安和乔烨舒起了冲突?”
别看刘虞对乔琰如此放纵,甚至将自己的儿子都给宣判了死刑处斩,又给自己下了罪己诏,但在洛阳这头因为长安的惊变遭到进攻之时,刘虞要么就硬气一些和乔琰抗争出个所以然来,要么,就干脆一点在此时完成皇位的迭代,让新登上皇位的天子和那位大司马之间去相互磨合。
袁绍虽然有些不满,在乔琰本人已经离开洛阳的情况下,他和曹操的两路队伍居然都没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可若是他们的这出回应能让长安内部发生变动,来上一出釜底抽薪,那么他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就不能算是白白付出。
可面对着他这颇有几分期待之意的目光,这前来送信的信使犹豫了一瞬,小心地开口回道:“并非是起了冲突,而是董侯被找回来了,还带上了传国玉玺。”
袁绍还剩那么三两分的睡意,在这句话出现的那一瞬间,甚至比吹拂的冷风还要好用地被彻底抹消不见,“董侯?你说皇子协?”
刘协他怎么会出现的?
袁绍想过任何一个被选作大汉天子的宗室候选人,唯独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是刘协!
事实上这还真比其他人都要合适,而倘若刘虞不只是传位也是归位于刘协,他和乔琰之间的配合势必会是最为默契的,谁让这两人本就在孝灵皇帝的诏令之下有着一份君臣情谊。
倘若再加上那个明明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的传国玉玺,当真是将正统性直接拔高到了顶峰。
这也是在袁绍看来对他最为不利的情况。
在这一刻,他不无恶意地揣度着,刘协的出现和传国玉玺的现世,背后是否是出自乔琰的授意,说不定玉玺是伪造的,刘协的身份也是先由旁人给顶替的。
但还没等袁绍接着对此做出什么深入的考量,就听到这信使回了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错,正是他。”信使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因为亲眼见证了当日长安城中那离奇一幕而太过飘忽,而是以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道:“但他不是回来继位的。”
袁绍:“……?”
“他是来将玉玺献给那位大司马,请她接替天子之位的。”
袁绍的表情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变成了瞠目结舌的状态。
他死死地盯着这信使的脸,可以确信的是自己并没有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给引到自己的麾下,而分明还是被他派遣出去的探子。
可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他明明都能理解,却为何……为何当其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便成了这样陌生的东西!
刘协他疯了吗?
或者说,如果这个刘协并不是当年被李傕劫持走的那个刘协,而是个被乔琰派出来乔装而成的存在,那就是乔琰她疯了,也在这种本不应当展现出什么不合时宜野心的时候干出了这等离奇莫名的操作!
然而还没等袁绍发问,他已听到了对他来说更加难以理解的后半句话,“有董侯提出了这个建议后,长安城中群情激奋,全都在响应皇子协的号召,长安的朝臣没有一个对于这等情况提出反对意见的,就连那位长安天子……”
“他如何了?”
信使答道:“他问那位大司马能不能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就将天子的位置传给她了。”
袁绍:“……”
此前刘虞在收到刘扬意图谋夺他的权柄用来对付乔琰的那一刻,所面对的是何种天旋地转怒气上涌的感受,在这一刻袁绍所感到的,便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愤慨。
“明公!”
那信使哪里会想到,现在在那邺城天子位置上的刘辩都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还没有条件对其做出何种回应,袁绍就已经先做出了这等激烈的反应。
只见得他好一副眼前一黑的样子,险些直接仰面就摔倒了下去。
要不是搀扶得及时,可能他不是早前的病症被激化,而是直接被摔出个好歹来了。
在有人支撑住他的身体之时,袁绍也下意识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意图让自己凭借着这等手上的发力彻底清醒过来。
可这谈何容易!
在对方于寥寥数语之间勾勒出的长安景象里,没有任何一件是曾经出现在袁绍预料之中的!
无论是刘协的献玺,刘虞的让位还是乔琰的僭位,都不曾被他猜测到!
他虽在数年间的对抗中不止一次地猜测着乔琰的包藏祸心,但那些大多是他在无法对乔琰的行动做出有效拦阻的情况下用来给自己找些心理安慰的说辞,哪里是什么确凿附会之事,可这些东西都在今日变成了事实。
他满心以为,他能够通过攻破洛阳从中劫掠来打击乔琰的威望,却怎么都没想到,在洛阳的战场上乔琰的缺席,好像只是给荀彧郭嘉等人提供了一个发挥的平台,而在长安的战场上,乔琰直接拿下了一种根本不在人想象范围内的胜利!
对……对了。
他咬牙切齿地朝着那信使问道:“她接下这个位置了是不是?”
方今世道从未有过的女子称帝,有她于四年前就已经破格担任大司马的前奏铺垫,竟然一时之间还不是最令人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
反倒是她从曾经的汉臣标杆一跃而成了接下天子位置的存在,更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她今年才多少岁来着?二十三岁?
袁绍只觉自己的胸口一阵发闷,怕是得呕出一口鲜血来才能够将眼下的这等症状给彻底缓解过去。
偏偏他这两年间在身体调理上越发重视,还真难以出现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他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地听到有一个答案蹦到了他的耳朵里,“是,长安那边的意思是,因您正进攻洛阳得着急,在这个帝位交接上不适合耽搁太多的时间,不如一切从简,在十五日……也就是对现在而言的十一日后登基称帝,随后发兵洛阳来援。”
“我离开长安前来报信仓促,还不知道其他后续的安排,大概后续回邺的信使里会有为明公补充的。”
补充?再补充下去袁绍都要担心自己直接晕厥过去了!
许攸等人被紧急召到袁绍的面前议事的时候,甚至还没走进那厅堂,就已听到了一道隔着门扇都能听出愤怒的声音,“那长安是没有一个汉臣了吗!这些无胆鼠辈竟然拦阻不住一个女流之辈称帝,将这汉统弃于何地!”
那个声音在此时的停顿里,呼吸沉重得像是快背过气去,“还不去看看这些慢吞吞的家伙都走到哪里了,我看他们要是再不到,长安那头的登基仪式都该到了。”
那倒是……还不至于。
毕竟还有这么将近十天的时间呢。
不过乔琰可懒得在此时顾及袁绍的心情。
在决定了登基后的国号和年号后,她全部的精力便都投身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登基仪式上。
虽说一切从简,也说了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下属注定了缺席这场登基典礼,她会在天下一统后再行补办一场特殊的庆典,但登基就是登基,绝不容其中的任何一点地方出现差错。
“可惜君侯……不,应该说是陛下在早年间就有此等想法,却从未真在这等仪式器具上提前做出准备,虽说三日设计,十日制作,两日调整,也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但还是得让各方人力都为之操劳不停了。”
乔琰看了眼面前从凉州赶回长安的陆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那你也不能让我提前准备,而后落人口舌吧?”
陆苑摊手,“所以我说的也只是一句玩笑话。”
不知道该当说是巧合还是该当说时运使然,最开始聚拢在乔琰身边的下属,都因能从此时驻守的地界上脱身,又或者是距离长安的距离足够近,于是成功来到了此地。
从程昱、徐庶、秦俞、典韦、陆苑,到赵云、戏志才、杨修、蔡邕、蔡昭姬等人,没有任何一个缺席的。
而与乔琰结缘在洛阳,此时早已从太史令位置上卸任的马伦,也被接到了此地。
虽说早在建安元年的时候,陆苑便曾经和乔琰说过,她们这些下属愿意为君侯效死舍身,并不因为她在对待下属的亲疏远近之分,可或许在乔琰心里,这些“创业初期”的老臣,在她心里还是有些特殊的分量的。
当然,在乔琰提到老臣二字的时候,戏志才就差没表现出一个拒绝的表情。
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正当盛年,起码是比程昱年轻多了,在被乔琰限制了饮酒外加勒令养生锻炼之后,腿脚可不比十年前差到哪里去,可不敢说是个老。
就算当年在乐平书院撞见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人的仲长统,现在也已经在乔琰的麾下因那一本昌言而发挥出了其难以被人取代的作用,戏志才也没打算就此被前浪拍在沙滩上。
他是如此,陆苑当然也是如此。
她看着乔琰捧起了手中的凤首龙纹十二旒冕,将其端正地佩戴在了头顶,一面想起四年前她以不足二十的年纪跻身大司马高位时候的场景,只觉和今日相比又已是另外的一番风光,又一面想到,虽终于走到了登基的这一步,但随后的道路还格外漫长,便不觉在心中暗下了决心。
“你在想什么?”乔琰回首朝着陆苑看去。
帝王的十二旒冕中位处于前端的十二条本是意味着帝王不视非,不视邪,但在乔琰这里却并不介意因为凤首造型而被分开作了两半,按她所说,这便是她要看清天下局势,看清万民所念之意。
这张比起四年前又成熟了不少的面容被旒冕的垂珠映衬出几分越发卓尔不群的气质。
陆苑笑了笑,回道:“我在想,陛下为开国帝王,实在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
“我不是说我们此番是要因陛下的登基而青云直上,是说陛下的登基典礼与那刘伯安的那场相比,少了不少需要下属官员写的台词。”
乔琰颇有几分俏皮意思地回道:“可就算真要写的话,这也应该是王仲宣的活吧。”
王粲自从当年写下那篇《神女送征赋》开始,便彻底变成了乔琰的笔杆子。
这可真是省了不少她推敲古文说辞的时间。
倘若乔琰的登基典礼当真需要像是刘虞那场一般,从继位的合法性,说其出身背景,再到其过往功绩的概述,又提及对其将来的期许种种,还真要让王粲来动笔了。
王粲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从原本的为大司马执笔会变成为陛下执笔,就是此次暂时不必劳动他而已。
只因乔琰不是接受的大汉的禅让!
她唯独接过的,也只是那枚传国玉玺和刘虞刘协等人的期望而已。
每一寸她所占据的土地都是由她或者下属统兵攻伐拿下的,而不是由汉室天子所赠予给她的。
所以她要按照开国帝王的礼仪来完成这场登基典礼!
这数年间乔琰屡次在天子赋予她官职的诏书中所听到的“应天顺时,受兹受命”已再不必出现在她的耳中。
刘虞的仪式中的“合理传承”也不必出现在她的言辞之中。
她应当效仿的,是汉光武帝刘秀登基之时敬告天地的登位!
于是当这本属于建安五年的三月到来的那一日,长安城中的民众和从其余各处收到消息赶来之人,看到的便是一场着实罕见的登基典礼!
当身披皇帝衣袍的乔琰从桂宫行出出现在人前的那一刻,众人看到的是这位戎马十年的新任天子策马而行。
绯红色的马匹和她身上的玄金二色交相呼应,又像是因这抹跳脱之色,于是在这龙袍的末端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倘若有人再去细看的话便会发觉,那其中正是凤凰尾羽的图腾。
她少见地并未随身带着弓箭和长枪,而是将那把天子剑佩戴在腰侧。
在她身后跟随着的百余骑兵尽数身着银铠,一队由吕令雎所统领,一队由赵云所统辖,分列在乔琰的身后。
昔年长安新路上的战车重骑过境所带给长安民众的震撼,在这一刻随着这两列骑兵的马匹神骏、脚步齐整、骑兵威风而再一次被人所想起。
站在人群之中的鲜卑单于步度根下意识地便想要往后退出去一步。
当年奇袭草原的乐平侯居然会在今日登临天子宝座,又在提前一步传达出去的国号中表现出了对他们这些四方之人的包容,看似对他这个选择投诚之人是一件好事,但当今日这大宛宝马队列过境的那一刻,步度根依然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威慑,由不得他不为之胆寒。
吕令雎和她父亲相貌间的几分相似,和她经历过真刀真枪作战所形成的杀戮气息,又在无形中加重了这份对他的威胁。
步度根实在不得不去想,当年的大汉还处在那等中央积弱的状态,尚且可以在并州分派出一个乔琰,一巴掌将他们鲜卑扇成了个四分五裂的状态,现在的大雍王朝虽还在起步之中,却已表现出了强大的武力装备力量和一种拥趸于中央的向心力,他又哪里还敢有胆子做出反叛举动!
他甚至都不知道,经历过数年的凉州河西四郡开拓,和大宛宝马的繁殖,在乔琰的麾下正当作战能力的西域名马队伍到底有多少的数量,更不知道,能精准操纵重弩、连弩,可以对他们这些鲜卑人造成致命打击的武器,在乔琰的麾下又有多少。
他们为了越冬参与进了北方矿脉的开发中,却一日比一日地觉得,自己所见到的,仅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声巨大的响动打断了步度根的思绪,强迫他重新看向那条鱼贯出城的队伍。
只见得紧随骑兵后头登场的乃是典韦所率领的重甲步兵,以及后方的战车队伍。
当年的长安新路演武展示,乃是从那长安的南城门一路向北,而现在他们则是从皇宫出发朝着南面而去。
齐整而威风凛凛的队伍像是一道银色的洪流,紧追在乔琰的后头,朝着城门而去。
他们所要前往的,正是城外的登基高台所在。
不错,被乔琰选定的登基地点,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本是为大汉王朝祭祀封禅所用的明堂辟雍已在这十数日里做出了一番改变,其中的大汉祖先灵位都先暂时在城中刘虞的住所搁置,而将其中变成了空旷的居室。
而在明堂与灵台之北,便是那高台土筑的落成之所。
也是这登基之地!
刘虞和刘协站在长安的南城门之上,只见得从城中涌出的人流像是一片簇拥在那银色队伍之外的黑色土地一般,将其一路护持到高台之下,只觉当日他们见到的百姓为乔琰声援称帝,还只是其中没有那般声势浩大的一幕。
今日这出,竟才是真正的万民所望。
哪怕这两人都曾为大汉天子,也绝不敢有何种奢望,自己也能得到这般阵仗的拥趸。
刘虞朝着一旁的鲜于辅吩咐道:“也去帮忙看着点秩序吧。”
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这片翻涌在长安郊外的洪流,越发清晰地让他看到了一种非人力所能阻挡的时代潮流。
而当他的目光朝着远处看去的时候,那处拔地而起的高台依然以一种颖脱而出的姿态,分毫也没有湮没在那洪流之中,反倒是因其上旌旗摇曳,而显示出一片领袖群伦、指引风向的气度。
那是乔琰已经站定在上面了。
在后方的队伍依然像是一条长龙一般朝着此地涌来之时,她以这支队伍的魁首位置先一步登上了此地!
从刘虞的角度已无法看到,从这高台之下的民众却能看到——
长安郊野的长风将十二旒冕上的圆珠和龙袍之上作为装点的珠串都给尽数吹动,发出着一阵碰撞之声。
而在此刻被吹动的也并不只是那珠串,还有龙袍的衣袖尾摆和这年轻帝王的长发,直将那张气度高华的面容给尽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乔琰垂眸朝着下方看去。
说这是高台,其实也只是和这些围观之人的身量相比。
也不过是二丈高度罢了。
在这样的高度下,足以让她显示出一派与周遭不同的鹤立鸡群姿态,也能让她从下方汇聚的人流中辨认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比如说牵着伏寿的手出现在此地的阳安长公主。
她此时已不再是以一个大汉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而是能支撑起一条服装产业的贸易领袖人物。
这份重新起航的事业让她并不需要在意于那顶华冠的消失,只因她在并州找到了一条凭借自己本事立足的道路。
比如说和马钧一道出现在这里的黄月英。
辽东的战船拍竿和他们这样的科技人才密不可分,长安的棉布纺织业发展也多仰赖于他们的贡献,甚至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之后他们还带来了一个特殊的礼物。
比如说该当隶属于新晋皇族的乔氏姐妹。
这一年间在廷尉司的历练让她们脸上的沉稳之气越发鲜明,以至于乔琰毫不怀疑,倘若她在完成了这处仪式,正式成为大雍天子之后,对她们赋予了高位权柄,她们能否将自己该当恪行的责任给完成妥当。
再比如说,马伦和任鸿。
这同样是一出改变命运的传承。
在乔琰的视线之中,她看到马伦朝着任鸿指点着些什么,随后便是那个更年轻些的姑娘埋头提笔,在手中拿着的本子上奋笔疾书着一些什么。
隔着这样的距离乔琰无法看到她在那本子上的内容,但她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想必那开头会是——元昭元年三月初一,帝即位于长安。
至于随后所写,便是今日这一出皇权接替的盛况,在史家笔墨之中以一种足够客观公正的方式被刻画出来!
乔琰本还维系着肃然面容的脸,都在这一刻因为眼前所见而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在场的不在场的,此刻被她所短暂凝视的,又或者是还随同更多人汇聚在浪潮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对着她传递着同一个讯息。
这已经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时间被从昨日和今日之间划定开了一道鲜明的痕迹,前者归属于大汉,而后者——
是大雍的开端!
在人群站定的那一刻,她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周遭的人群顿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就连静候在这高台之下的骑兵卫队里,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都没有任何一个在此刻撂动马蹄,发出打断她开口的声响。
呼啸的风声和旗帜翻动之声没能将她的声音给遮盖在下面,反而像是一片群起升腾的海浪,将这个声音给托起在了风浪的顶端,随风送到了周遭之人的耳中。
“皇天后土,眷顾降命!”
“昔有汉皇赏识,临危受命,驱策征讨九州,本当循守臣节,扶持旧主,然天下崩颓之间,朕上当天地之心,下应万民所归,羣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天命在我,不敢有辞。”
当话说到此的下一刻,她忽然将原本以双手托举的玉玺转到了左手,而以右手拔出了腰间的那柄天子剑。
猎猎长风似乎也在此刻加剧了吹拂,将她掣剑而前的身影映衬得像是狂风怒浪之中的一座磐石。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视线中,这把天子剑悍然挥出了一道劲风,指向了东方。
“今以大雍为国号,携诸君之望,担黎元之心,即位天子,号令八方,但求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华夷同乐,四海归一!与天下共勉!”
此为一统天下之意!
390. 390(一更) 元昭之年
饶是乔琰的文治能力,在她压制住灾情疫情和制衡胡虏的表现中早就能够看个明白,在这提剑指东的昭然气势之中,正当盛时的日光正照在那十二旒冕凤首尖端和她手中那柄长剑之上的时候,所有人最先感到的,还是这位新任天子气吞四海的武德风范。
乱世之中,本就需要这样的一支主心骨!
大汉百年间将国库财力屡屡耗费在平定羌乱之中,益州交州等地的割据势力早已被中央给搁置在近乎放弃的状态,扬州荆州南部几乎与流放地带无异,幽州还是在刘虞抵达后才出现了转机,饶是如此,在幽州东部的玄菟、辽东等地还是大汉朝廷鞭长莫及的地带。
可这些地方,在乔琰登基之前,便已经对着她表达了臣服之意,又由忠诚于这位君主的臣属将领牢牢把控在手。
当她以这等振奋人心的口吻彰显出扫平天下意愿之时,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觉得这是乔琰画出的不切实际梦想,只觉这当真是能在数年间实现的东西!
如何不能实现呢?
乔琰所把握的九州地界,无论是在人口、兵力、物资还是占据的地盘面积,都远胜过那邺城朝廷所能拥有的部分。
在她的意志能够以上行下效的方式传达出去之时,邺城的小朝廷却还在以一种运转滞涩的方式把控在袁绍的手中。
而她在此刻的登基,也绝不会让这长安朝廷产生一场地动山摇的骤变。
从建安元年到这原本该当被称为建安五年的数年间,乔琰以大司马的身份总领朝政,在各项制度的构建和人员的选拔上,原本就扮演着一个重之又重的角色。
她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而不是彻底击碎这朝堂秩序。
王允、淳于嘉等人的身死,也仅仅是这朝堂之中的渣滓,被先一步从其中剔除出去。
在这登基典礼的举办之前,她也早下达了指令,朝堂上绝大多数官员的位置都不会因为这出权力交接而变化,至多也就是将王允这个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挪交到了程昱的手中而已。
这让长安朝廷此刻的重点事项不在平衡各方可能发生的动乱,而在一致朝着那邺城朝廷发起挑战。
所有这些在数年间累积的种种都绝非无用之功,而是实打实的大雍新朝阶梯,远比她此刻脚下所踏的高台有着令人不得不仰观于她的力量。
这便是他们的帝王!
二十三岁的青年帝王身上的意气风发和多年戎马宦海所培养出的沉静,在此刻以一种令人足觉心悦诚服的方式交融在一处,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了一声“一统天下”的应和,在一瞬间爆发开来的声音再一次成为了一片回荡在这长安郊野的主旋律。
“虽然明知在这位陛下即位后,长安朝堂上还是会有一场和缓的洗牌,但……”杨瓒朝着一旁的赵歧开口说道,“但或许这只能算是时局必然。我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也得算是这位陛下的本事吧。”陈纪和这两位老朋友凑在一处,听到了这话后说道。
不过他话刚说完便遭到了另外两人投过来的无语目光。
他们说的是,原先在陛下还是大司马的时候不能被提拔上来的人,在此时倒是可以凭借着累积的功劳放到三公九卿的位置上了,乐平书院出身的学子在这长安陆续得到提拔的机会大概也会高于弘文馆选拔上来的,家中有在邺城朝廷担任高位两头下注的和全都投入到支持这位陛下的聪明人之间也没法比。
陈纪又不用担心这等事情,以至于这话听起来着实很像是来炫耀的。
虽说陈纪的大鸿胪得算是直接对前天子刘虞负责的,但无论是陈纪,还是随后因推举被招揽到长安来的陈群,都是先经由了乔琰的安排才入职的,自去岁洛阳急需人手后,陈群又跟着往那头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颍川陈氏的身上打着相当浓重的乔琰印记,几乎不必考虑随后的前途问题。
真正需要有这等担忧的,一种就是杨瓒这个和王允有过私交,甚至知道王允对乔琰存有敌意之人,一种就是赵歧这种子孙里没什么特别出挑,他自己也行将退居的老家伙。
但等这两人看到人群里的杨修和祢衡之时,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不算是最麻烦的。
弘农杨氏啊……
若是杨修是这弘农杨氏的主事之人,或许还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此时的杨氏主导权还是在他父亲的身上,偏偏杨彪还担任着邺城朝廷的三公,杨修的母亲还正是出自于汝南袁氏。
当乔琰还只是大司马的时候,这些问题因为本就盘根错节的世家人脉,其实还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当她登临天子位后,这些便要成为陆续浮现在水面上的麻烦事了。
不过眼下,这大概还不到时候而已。
今日既为登基之时,便合该继续投身在这君臣同乐之间!
在这长安南郊的登基告天告地告民的仪式结束之后,这登基的庆典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接连两年的旱灾和不太平,并不影响今日的帝王登基中,众人想到这位执掌天下权柄之人许诺的万民和乐之景,便先暂时投身于这欢庆场面中。
早年间乔琰还在担任并州牧的时候,有一年的新年里还需沿袭大汉惯例,举行大傩驱邪仪式,不过先有那出人定胜天的理论,后有这帝王继任,就算乔琰对于各地民俗并不打算做出太多的破坏,还是不打算以这等方式来烘托气氛。
当聚会在高台之下的民众听到锣鼓喧天的声响之时,看到的是滚球舞龙的队伍从南自北往长安城的方向回返,从原本的银铠队列变成了一片赤红色的浪潮。
而当他们重新经由长安城门而过的时候,守在城门边上的队伍已给他们递上了一个福袋。
在福袋之中的一石粟米和一捧油麻看似不多,可当这长安城入城之人都能以这等方式领取得到的时候,便累积成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这是观礼登基的礼物。
倘若说亲眼见到这位天子登临高台的一幕已让人心神激荡,那么在此刻拿到的这份慰问,便无疑是给他们又打上了一份底气。
但这还未曾结束。
“快!快去看城北!”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这长队便因这等忽然往北流动起来的趋势突然加快了疏散的速度。
他们穿行过了城中的街道,眼看着彩灯在不知何事布设在了此地,又朝着这长安城的北门行出,抵达了长安以北的渭水之畔。
建安年间对于渭水的治理,让这条大河对于长安的民众早少了几分敬畏恐惧,对他们来说更有实际意义的,或许是度过了那渭水河桥便能够到对面的池阳去,那里正是能治病救疾的池阳医学院所在。
而此刻,他们的目光看向的都是这河流之上飘荡的船只。
那是……从渭水上游下游朝着长安送来的东西。
汉中蜀中的存粮早在七八日前就被送到了右扶风的郿坞等地,装载上了船,飞鸽传讯抵达凉州后,从那西北丝绸之路带来的域外之物也穿行过了泾水河谷来到了关中。
在此时,它们被一艘艘船只装载着朝着长安顺水而来,形成了一路不比那骑兵步兵队伍震撼的长队。
更为关键的是,这些丰厚的粮食库存何止是足以填补掉方才作为观礼之物发放出去的,也足够再多填满几个长安的粮仓。
就算今年的天时在比起前两年稍有和缓却依然是趋于干旱的环境,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也并不再觉得恐惧。
而从渭水下游运送而来的,乃是并州与河东先运送抵达洛阳,又从洛阳转送而来的物资。
这其中的大批棉花、良种、烈酒、北地鲜卑匈奴进献的马匹,虽不像是什么珠宝象牙一般让人觉得眼前生光,却也自有着一派目不暇接的景象。
对了,除却马匹,还有大象。
自交州投诚之后被豢养在洛阳的大象,在专门用于安顿他们的温暖谷地中度过了冬日,在此刻被送到长安的时候还有着用于征战的活力,也成了长安民众骤然得见的稀罕物事。
“那就是乐平月报上写着的需要用船来称量的东西?”榆娘好奇地朝着那正在甩着鼻子的古怪生物看去,只恨不得自己能效仿着大象脊背上的骑兵一般,感受一下那个高处的视野。
“是啊,那是最南端的交州才有驯化的东西。”她身边的人回答道。
多年前汉桓帝在位的时候,罗马帝国之人还曾自南边登岸向着朝廷来贺,可这样的情景并非她们这些身在长安的人能看到的,也早随着大汉秩序的崩塌,变成只能用来追忆的一份辉煌。
然而在此刻——
就在这些船只中的东西除却活物外尽数被装载上了风帆车朝着长安运输的那一刻,虽还有些不那么够格,但也隐约让人感受到了几分四方朝贺的气度!
那“协和万邦”之言或许也终有一日会以一种更加震撼的方式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但这个场面,在一些本有意愿投军的长安民众看来,分明是另外的一种意思。
战马、能参与到作战之中的大象,正是军队的坐骑。
数以百万石计算的粮食,是军队出战中赖以生存之物。
并州的铁矿,在已不必继续投放在凿井锤的打造之中后,能以更为高效的方式产出精良的武器。
而这些迎风而动的风帆车,也分明是乔琰在以最为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们,行军能有多快,她麾下的物资运输也就能够达到多快,实在不必担心会面临何种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些混杂在观礼人群之中的胡虏,譬如以步度根为首的塞外鲜卑人士,还胆敢妄图在乔琰这里谋取到什么不该有的好处,甚至是觊觎的华夏之地吗?
不,他们绝不敢!
他们甚至该当担心担心,在乔琰对着袁绍和曹操进军之前,他们是否会先被作为杀鸡儆猴的鸡遭到敲打。
这样的一支雄师铁骑,难道还不足以给人强烈的信心和吸引力吗?
足够了!
当他们先是来到长安以南的高台观礼,又来到了长安以北看到这样的场面后,在重新往城郊走回的时候,暮色终于铺开在了天边,甚至因为冬春交际之时,很快便显示出了几分天色的阴沉来。
参与这等盛会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外行动一天了,早应当感觉到疲惫了才对。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这以长安城轮廓为背景的天幕之上漂浮起了一盏盏的赤红灯笼,在风中朝着高处飞翔而去。
那是曾经在徐州地界上出现过的孔明灯,在早已经被解释清楚了其升空的原理后,以一种并非魔幻却依然能依靠着数量让人震撼的方式登场,点燃起了这夜空的光明。
而后,一道道轰鸣的巨响紧随而起,在众人不由想到了那长安宫门被炸开一幕的声音,几乎想要四散奔逃之时,一片片彩色的流光从那长安北城门上升空而起,像是绚烂的流星一般落下。
夜幕在这一刻不再像是夜幕,而像是一块被彩灯流光任意涂抹的画卷。
当他们鼓起勇气穿过城门之时,便见那街道两边的彩灯也已经在此时被点燃亮起,竟将这长安近乎装点成了一座不夜城。
而这会儿的长安新路上,又已经多出了些新玩意。
在这条水泥路中央本是用于给天子车舆通行的位置,摆放起了一个个高高纸筒。
在其中迸发开的烟火宛然一座座正在熠熠生光的花束,以一种令人前所未见的姿态绽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在想什么呢?”榆娘呆呆地望着往前的一幕,险些连同伴拉着她往近前去看看都没能迈开脚步。
她小声地回道:“我在想,要以何种笔触才能描绘出这幅景象呢?”
这不是以颜色所能构建出的五彩斑斓,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种崭新的气象,又好像是在大雍初建时候便潜藏在其骨血之中的希望。
她遥遥朝着宫门的方向望去,正见千般光华之间,乔琰身着玄金天子服的身影消失在了合拢的宫门之后,随同着收拢归队的天子近卫入住了这长安城中的至高之地。
下一刻,又一道烟花腾飞上了云霄之间,炸开了一片彤云。
虽然夜色浓重,但在这一瞬,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讯息——
这元昭元年,彻底进入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