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千岁 > 3、交锋
    裴怀恩所料不错,五日后,李熙果然平平安安地入了京。

    时逢中秋佳节,宫内设宴,四位已在外面分府封王的皇子也被召回,连带着因为年纪不够,尚且还被养在宫里的五皇子一起,聚坐陪承乾帝说话。

    中秋宴是家宴,在座皆是李氏子弟,就连早已出嫁多年的昭平公主李长乐,也是孤身入宫,没有带驸马。

    承乾帝年逾花甲,近来又生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裴怀恩扶着他从台阶上下来,给他添了酒。

    福顺便是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对承乾帝说:“皇上,六殿下回来了,这会正在殿外候着。”

    承乾帝没理他,转身朝自己的小女儿招了招手。

    裴怀恩见状,便低声对福顺吩咐道:“让六殿下多等片刻,不要心急。”

    裴怀恩的话,便是承乾帝的意思,福顺应声退下,和迎面小跑过来的李青芙擦肩而过。

    李青芙是承乾帝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四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性子又明媚,承乾帝对她很是喜欢,每每听她说话,面上总是和蔼的。

    就如眼下,李青芙的五个兄长都不敢多言,唯独李青芙可以摇着承乾帝的袖角,仰脸问他:“父皇,为何不许六皇兄进来?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六皇兄是什么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说过他。”

    承乾帝听了就笑,转头冲裴怀恩说:“瞧瞧,猴儿似的,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温婉。”

    裴怀恩便只好陪着承乾帝笑,心思却在殿外。

    原因无他,他的福星在殿外。

    眼下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李熙回来,把承乾帝心里这股火拱旺了,他便可借此机会,将手再往兵部和京军四营里伸一伸。

    与此同时,李熙虽然一直都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外,心思却在殿内。

    隔着一道半掩的朱门,门内觥筹交错,门外冷冷清清。

    能不能活,就看今晚。

    借着福顺传话的时机,朱门开合间,李熙也短暂地望见了殿内。

    李熙打小便被养在边关,将十八年没进京,认不全宫里人,眼下玄鹄虽然答应留下来了,却不好随他进宫,没人提醒他,他便只能依着传言瞎猜。

    这其中,最好认的就是承乾帝,因为年纪大。

    承乾帝左边那个举止文雅,端方温润,会耐心哄着小公主玩儿,穿月白蟒袍的,该是他的大皇兄,淮王李琢。

    至于李琢身后,那个穿藏青氅衣,眉目深刻,总会习惯性抬手按着腰封,笑声爽朗的,大约就是他的二皇兄,晋王李征。

    三皇兄李霁和四皇兄李锦年纪相仿,不太好辨认,不过坊间都传李霁威仪,李锦风流,目前看下来,想必那个不苟言笑,穿绛紫王袍的,是齐王李霁,而那个生着一双桃花眼,穿妃色衣裳的,则是寿王李锦。

    两耳不闻桌外事,只顾闷头吃饭的,是还差一岁弱冠的五皇兄李恕,小公主是李青芙,年长些的公主是李长乐。

    该来的都来了,真是好热闹、也好陌生的一桌家宴,一场大戏。

    月亮渐渐升的高了,夜凉如水,李熙却只管恭顺地垂着头,安分跪在殿外。

    他的膝盖早被磨破了,双腿又沉又麻,还很饿。

    但他的命哪有邵毅轩金贵,邵毅轩当初为了保他,替他挡过刀,半边身子都被马蹄踏得破烂。

    丢失腰牌是他大意,为了邵家军,他该跪。

    只恨他生来就是祸星,身上背着道沉甸甸的禁武令,终身不得习武。

    就这么着,两个时辰过去,殿内逐渐变得安静,几位皇子公主吃够了酒,陆续起身告退。

    先是淮王李琢,他的大皇兄走出门来,见着他,似是有心要扶,却又因为顾忌着承乾帝在屋里,没敢伸手。

    晋王生得人高马大,虎背蜂腰,眼里压根就没他这个人,酒吃得多了,临走还在纠缠承乾帝旁边那个漂亮太监说话。

    齐王要带李青芙去折花儿,离开前,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他一眼,倒是生着张小团脸的李青芙天真烂漫,回头冲他笑了。

    寿王嫌他晦气,恨不能绕得离他远远的。

    五皇兄爱吃小零嘴,临告退前,没忘喊小宫女再给他装一包琥珀核桃,压根就没功夫看他。

    昭平公主貌美,几杯酒下肚,白皙脸庞被醉意熏得微红,要去找母妃说小话,唠叨驸马的不是。

    一时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彷如软云,绵绵的散在李熙身周,时远时近,使他如堕梦中。

    月上中天时,等大家都走干净了,承乾帝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身后跟着那个比女人还艳丽几分的司礼监掌印。

    托玄鹄爱嘀咕的福,李熙知道这个敢在衣服上锈蟒的掌印太监姓裴,叫裴怀恩,是个欺上瞒下、睚眦必报的主儿,如今正得圣宠,惹不起。

    想到这,李熙的目光没在裴怀恩脸上停留太久,转头朝承乾帝再拜。

    十八年了,承乾帝是真的老了,曾经宽阔结实的肩背变窄、变塌,整个人叫病痛折磨得佝偻,眼睛也变得浑浊。

    承乾帝见着李熙的脸,怔住一瞬,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裴怀恩替承乾帝抚着心口,安慰他说:“皇上,要去淑妃娘娘的住处看一眼吗?”

    淑妃是李熙的生母,李熙貌似淑妃,尤其是眉眼——裴怀恩这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他。

    哪知承乾帝却摇了摇头。

    “阮阮有心结,怪朕不顾她儿子死活,执意攻打大沧,到死也没和朕低这个头,哼,一个深宫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天文龙脉。”承乾帝涩声说:“她要与朕老死不相看,她不想见朕,朕也不想见她,更不想去她宫里。”

    李熙低着头没说话。

    裴怀恩扫了跪在地上的李熙一眼,接着说:“可六殿下也是皇上您的儿子,更何况,淑妃娘娘去年就走了,皇上您大人大量,和个地底下的人较什么劲,想去便去吧。”

    裴怀恩这边话音刚落,李熙倏地攥拳。

    母妃……母妃没了。

    承乾帝见李熙不吭声,就抬脚踹他。

    “没良心的混账东西。”承乾帝悲痛地说:“你的母妃因你忧思成疾,病骨难医,你的兄弟因你浴血受伤,险些丧命,你却好,竟上赶着去舔他们大沧的马屁股,你——朕当年就不该心软,该把你杀了!”

    承乾帝早已病得没多少力气,李熙挨了这一脚,须臾又再跪正。

    承乾帝见他这样,怒得更厉害,只恨声说:“李熙啊李熙,若你两年前能有现在的这份骨气,邵卿何至于此?”

    这回李熙没再沉默,终于愿意开口了。

    李熙说:“父皇,我没有通敌。”

    承乾帝又咳嗽起来,说:“事到如今,你还狡辩什么,当初难道不是你自己站出来,同大沧认下这件事的吗?”

    李熙的肩膀颤抖,说:“是舅舅……舅舅教我这么做的,有人设计害我,却意外给了我生路。

    顿了顿,声音稍大一些。

    “父皇,当年战况惨烈,因着那腰牌,我是桓水城中唯一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若我死了,当年的事就真做了悬案,届时,真的奸细逍遥法外,三万将士永不安眠。”

    承乾帝冷漠地看着他,说:“一派胡言,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该死。”

    鸦雀无声。

    半晌,裴怀恩看着李熙,忽而说:“……皇上,您该查查。”

    这话说出来,不光是承乾帝,连李熙都听得愣住片刻。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帮他,他们从未谋面。

    不过,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兆头,不论缘由为何,先收下。

    就在李熙呆呆愣着这会,承乾帝不耐烦地转头,皱眉说:“有什么可查的,朕看见他就烦,让他偷生十八年,已是仁至义尽。”

    裴怀恩再看了李熙一眼,侧首附到承乾帝耳旁,斟酌着说:“六殿下年纪小,又受过惊吓,哪里想得出这些说辞?恐怕真是邵帅教的。”

    承乾帝面色微变。

    裴怀恩仔细观察着承乾帝的神色,又趁机说:“知道您想杀祸星,您不要急,只要您想杀,往后总能寻到别的错处,但……最好还是别在这件事情上发作。”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承乾帝听懂了,也跟着低头看了李熙一眼。

    承乾帝说:“怀恩,你怪朕降罪无辜。”

    裴怀恩应声跪下,说:“奴婢只怕皇上一时恼怒,杀错了人,不能慰将士们的英灵。”

    承乾帝垂着眼,面色愈冷。

    “当年礼部的案子,朕没判错。”承乾帝说:“怀恩,休要再纠缠,更不要借题发挥。”

    裴怀恩面不改色,只说:“天子不会犯错,奴婢知道,奴婢今日就事论事,话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承乾帝嘴唇翕动,似是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得身旁轻声啜泣。

    承乾帝哑然低头,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熙竟已泪流满面。

    “父皇,大沧的刀好利,我很害怕,每天都做噩梦,舅舅就死在我面前,我原本也想跟着舅舅死了。”李熙流着泪说:“当着大沧人的面,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细作,真是令我比死还难过。”

    承乾帝一言不发,任由李熙膝行向前,伸手抱他的小腿。

    “大沧人瞧不起我,长澹人痛恨我,因为记着舅舅的叮嘱,我苟且偷生到今天,就是为了面见父皇,将两年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告知父皇,帮父皇把真的细作找出来。”

    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李熙本就年少,生得又比实际年龄还稚嫩,一但哭起来,泪珠蓄在一对又圆又亮的小鹿眼里,因为睫毛太长,总要蓄到很大一颗才能滚下来。

    有裴怀恩在旁帮忙,李熙适时地以退为进,哑声说:“可是现在父皇不信我,母妃也没了,舅舅的交代,我做不好,我……我实在没脸再活了,求父皇赐死我,让我跟母妃,跟舅舅团聚。”

    承乾帝眼里复杂。

    “唉……也罢。”

    良久,承乾帝迟疑着朝裴怀恩伸手,对他说:“拨几个你的人给他用,一个月,朕只给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若他不能查得让朕满意,你就替朕下旨,用他祭旗,以慰我长澹将士的英灵。”

    话毕再看李熙,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哭什么,不许再哭,没用的东西。”承乾帝沉着脸,一脚把李熙踹开,说:“李熙!你也是李氏子孙,怎么遇事只知道哭!阮阮当年也算将门出身,脾性刚烈,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