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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糯米肉圆

    等一竹箩乌梅等到转日晌午, 方父才抱着一罐乌梅进屋,他眼底还挂着青黑,面上却很高兴, “今年烘的乌梅好,个头大还发乌,煮酸梅汤指定不错。”

    只不过他觉得有些可惜的是,“现在这天都不热, 还不能煮。”

    要是今日煮出来,喝着还是温的, 总不如冰时来得爽口。

    阿夏点头附和, 从罐子里随意拿了个乌梅,圆滚滚, 烘烤后的乌梅肉有不少的褶皱, 烟香味很足。她试探着咬了一口, 酸的脸都皱起来, 生咽下去后, 赶紧呸呸两下。

    “你又不是没尝过,这酸得要掉牙, 还捡个尝尝,不酸你酸谁, ”方母坐在一旁笑话她, 而后捶打着自己的腰, “这看火的差事瞧着不累, 熬一宿是真受不了。我是真佩服七婆, 这银钱可不好赚。”

    “糊口生意有哪个是好赚钱的, 去歇会儿, 我把这罐乌梅给收好, 也去躺会儿。”

    方父哈欠连天,抱起罐子的手却很稳,跟阿夏示意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到屋里。

    阿夏则在黄瓜苗中,找找有没有蹿得特别长的,蹲在藤架边左看右看。这些黄瓜比乳黄瓜还要小上一点,难得找到根长点的,她赶紧摘下来,走到前院拿水瓢子舀点水洗洗干净。

    咬上一大口,又脆又多汁,她嘴里叼着黄瓜,坐到石凳上,准备画些绣样,赶在端午前绣好,到了那时好带回去送外祖父外祖母。

    嘴里嚼着黄瓜,手上动作不停,黄瓜吃完后,绣样才画了一半,又回屋拿了罐杏脯出来,慢吞吞吃完两根后,一张绣样才画好。

    阿夏站起来走走,门外就传来咚咚的声音,还有隔壁喜婶的高调子,“小芹呐,在家没啊?”

    “喜婶,我娘楼上正睡着呢,”阿夏赶忙去打开门,笑吟吟地道:“昨日弄了一天一宿的乌梅,累得不成样子,晌午才回来。您找我娘做什么,到时我跟她说。”

    喜婶手里端着盆炸好的肉圆,长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歇着呐,让他们歇歇,忙活这么久。我今日过来也没事,这不是我家那小子,昨日在书院考校得了甲上。”

    “那可真是喜事,我记得之前小五考的最好的还是乙上吧。”

    阿夏回想着,毕竟喜婶对小五的学业很上心,每次晚饭后从她家路过,都能听见小五的念书声,平日说话时十句里总得带一句她家儿子念书如何。

    “对对,”喜婶笑得合不拢嘴,把那装肉圆的盆子往阿夏手上送,“所以这次他说要吃炸肉圆,我可不就得顺着他的意。炸都炸了,我干脆多尝点,每家都分上一些,沾沾喜气。阿夏你可要趁热吃,碗就放那,等会儿我过来拿。我还得送对面秀水家里,婶先走了啊。”

    “那婶你慢点啊,盆我晚点洗了送来。”

    阿夏端着盆,迈过门槛,用脚关上门,低头瞅了眼这盆肉圆,有的特别大一个,有的显得很小巧。

    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是糯米肉圆,很小巧的是纯肉馅的,里面加点粉搅打上劲后,从虎口挤出肉圆,下油锅炸制酥脆金黄。

    不过糯米肉圆可跟这个不一样,它下锅前得裹一层糯米外衣。用糯米粉加水揉出面团,扯出一团压扁包上肉馅,慢慢收口,放在手上修正一番。

    它更讲究点来说,不是炸出来,而是放到平铁锅上头,用油煎到外头的糯米发软发黏,一定要小火,不然里头肉馅熟了,外头糯米煎到发焦。

    阿夏还挺爱吃这口的,正热的时候,咬开酥黄的糯米皮,肉馅被小火煎的满口流汁,皮连着肉的那层糊满肉渗出来的油脂,最好吃。

    不过也着实很大一个,又吸油,吃一个尝尝就差不多了。

    糯米肉圆这还是得趁热吃,冷掉口感就偏酸,阿夏把这盆放到屋里去,去楼梯口叫她爹娘下来。

    方母理着头发下来,瞧了那肉圆,“也就小五考的好时,你这喜婶才会又出钱来又出力,平日省着呢。倒是让我们沾光了。”

    她从屋里换了个盘子来,将喜婶带来的盘子洗了,握在手里往外走,“你们先吃着,我去找喜婶说会儿话。”

    等方母说完话回来,饭都上桌了,方觉也正从外头走进门,最近书院考校,他都忙着在那里出题判卷,就今日回的早点。

    他将自己提的布袋子挂到墙上,边挂边道:“太公,爹,大伯这两日会过来一趟。”

    “你大伯说过来?”

    太公嘴里的酒还咽下,急匆匆地出声。他这个大儿子常年在海上漂泊,一年不着家的时候都有。本来老老两口该跟着他住的,毕竟是长子,不过大儿媳在别的乡有个铺子,生意忙得走不开,就算想把两老接过去,可屋小,人多更住不开。

    方父就和方母商量一番后,干脆把爹娘都接过住,享享福,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晌午接到的信,”方觉喝了口汤,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他说:“大伯寄到书院的,算着路程,应当小满的时候到,这次大伯还带了阿阳出海,两人应当一道过来。”

    “阿阳也来?”

    阿夏出声询问,阿阳是比她才小一岁的堂弟,人鬼机灵,性子就跟小阿七差不多。

    “阿阳要来啊,哎呦,这信上写了什么,阿觉你快念给我们几个听听。”

    太婆饭也不吃饭了 ,催促着方觉念信。他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下,把信上的内容说了一遍,无非就是些家常问候,再说自己何日会到。

    “那我得把后院那两间屋给收拾出来,等会儿大哥他们来了好住,”方母嚼着饭,已经盘算开了。

    “这两日我去备点菜,好好跟大哥喝一杯,”方父这么说,实则在想他哥这趟过来,估计还是来给他爹娘的孝敬钱。

    不管大家如何想,该忙活的忙活了一两日,总算到了小满。

    镇上到了小满除有动三车的习俗外,所谓三车,一是水车,二是丝车,三则为油车。

    水车为抢水,丝车则是谢蚕神,到了这时今年大部分人家的春蚕都养得差不多,能出丝了,拿去换银钱,蚕丝丰收,自然得要谢蚕神。

    油车是那一大片的油菜熟了,黄艳艳的,正是榨油的好时节,明月坊还好,要是从油坊巷那里走过,满车堆叠的油菜和远远就能闻见的油香。

    除此之外还有食苦,所以一大早天凉快时,巷子里已经有人提着篮子回来,青绿的苦菜垂下来,蒲公英的叶堆在旁边。

    每年一到小满时,山后的野草都渐渐枯死,而苦菜却一长一大片,所以古人说小满三候为: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

    以至于大家清早就上山去采摘,不过阿夏实在不喜欢吃这口味道,远远见着都能想到那口感。

    她站门边上候人时,路过的大娘还非要塞她一把,推脱不了只能收下。放到灶台再出来,就听见方父带笑的声音,“大哥,赶紧和阿阳进屋歇会儿。”

    阿夏知道是她大伯和堂弟到了,赶紧踏出门去,第一眼就瞧到了大伯那黝黑的脸,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他比去年来时又黑了些,瘦倒是不瘦,毕竟打捞渔网上船,都有劲壮实着。

    阿阳也比去年要高了不少,脊背单薄却挺秀,要是不傻笑整个人看上去还是俊朗的。

    “阿夏!”

    “哎,阿阳,大伯。”

    阿阳冲上来很亲热地喊着,虽然他比阿夏小一岁,但从小到大就没喊过姐,一直觉得他应当是兄长。

    “你这小子,叫姐,”大伯在后头说了句,又笑眯眯地道:“阿夏,快进来,这次大伯来经过旁边的小镇,买了些荔枝给你们尝尝,紧赶慢赶就怕它坏了。”

    “放了冰拿来的,可金贵了,我多吃一个,我爹都拿竹条拍我的手。”

    阿阳撇撇嘴,这荔枝他爹看得可牢了,不过三四十来个就得要半两多的银子,属实是金贵。

    “那等会儿你多吃一些,不够我也让给你吃”阿夏自认为对比她小的还是挺好的,很豪气地说着。

    两人一同迈进门槛,阿阳摇头,“我尝过味就成了。阿夏你不知道,这次我跟船去了平谷,那里人讲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懂,但是他们种了好多好多的棉花,每家都在纺布。那些布染成好多色,就挂在绳子上,风一飘可好看了。我见着就觉得好,用跟船的月钱给你们都买了几匹,等会儿给你瞧瞧。”

    他说到这个时,只差没冲进去从那堆东西里翻出给阿夏看看那花色。

    “哦呦,阿阳,你现在可不得了,平谷都去过,长不少见识吧,”阿夏拍拍他的肩膀,对此表示惊叹。

    “还好,还好”,阿阳嘴都翘到耳后根去了,但这话说出来口不对心。迈进堂屋后,见着坐在那的太公太婆,忙走了几步过去,嘴里亲热地喊:“太公太婆,我可想你们了,我还想二叔做的饭,我二叔母腌的泡菜,跟船时候就指望着这点菜过日子了。”

    太公太婆挨在他旁边,笑得是前仰后合。

    “做,你在这多住上一段时日,想吃啥二伯都给你做,”方父也笑,这小子是个好动又嘴甜的。

    方母端着茶过来,放到桌案上笑盈盈地道:“知道你爱吃,我今年还特意多腌了些,走的时候带些回去。”

    “二叔母你可真好。”

    “弟妹你可别惯着这小子的毛病。”

    父子俩一同出声,阿阳瞧了眼他爹,老老实实闭了嘴,大伯看着他家这嘴馋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今年还要出海吧,”太婆不放心地说:“总得歇个把月的,你看看你,比去年来时又瘦了点。”

    “银钱是赚不完的,老大,你可得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家里还有小杏跟阿笑,总得多替他们想想。”

    太公这番话也算是老生常谈了,毕竟他是真放心不下这个儿子,生怕哪天就听着噩耗了。

    “爹,娘,我都听着了,”大伯应下,又岔开话题,“阿阳,过去把荔枝拿来给大家尝尝。”

    “好嘞,”阿阳立马起身从那堆东西中抱出个小桶,放到桌案上打开,里面的荔枝壳是玫红色的,底下全是冰,所以外层摸着特别凉。

    他挨个分过去,陇水镇这地不产荔枝,要吃就得跑其他镇上去买,甜是甜,不过价贵,顶多买个几粒大家尝尝鲜。

    阿夏掰开壳,咬上一口,这荔枝水多,特别甜,就是大早上吃有点冰。

    “你买这玩意做什么呦,”太婆攥着那枚荔枝舍不得吃,一是心疼银钱,二是想留给大家吃。

    被大伯和方父劝着才尝了一个,边吃荔枝大家又说起家里的事情,那就不是阿夏两个小孩能听的了。

    正好外头响起一阵锣鼓声,阿夏扭头对阿阳说:“你之前来的次数少,今日倒赶了巧,后山抢水,你去不去瞧个热闹。”

    “走走走,”阿阳连忙站起来推着她的胳膊,还冲他爹喊了句,“爹,太婆,我跟阿夏去后山看看抢水的。”

    “去吧去吧,”方母站起来,又叮嘱道:“阿夏你去拿件衣衫下来,等会儿别叫水给淋到了,阿阳我也给你拿件来,远远瞧上一眼就成。抢鱼到时候我跟你爹自己来啊。”

    两个人头点得比谁都快,等手上搭了衣服出门,阿夏还是摸了个篮子,完全把她娘的话抛在脑后,随着大伙往后山走去。

    到后山要拐进条小巷里,跨过小石桥,能望见山峦时就快到了,还得走一段石子铺的路。踩到土上再望就是一大片齐整的菜地,没有一块荒废的。

    玉米节节高,吐出雪白带青的穗,西瓜藤上带叶,缠连在一起,还有棉花苗,都蹿得老高了,举目皆生机。

    清晨的山间雾气未减,在那些薄薄的云雾之下,蝉鸣蛙叫鸟语穿透薄雾传来,阿夏听着这些叫声,从田垄上往河流处走。

    阿阳走在她的前面,走路不够沉稳,时不时跳着走几步,但还会回头跟阿夏说:“这路可不好走,别摔着了。”

    “你别在我跟前蹦,我指定摔不着。”阿夏笑着回他一句。

    “不过才见面一个时辰,咱的姐弟情分就消散得这般快,”阿阳假做拭泪,那模样真有够作怪的,惹得阿夏忍不住给他一掌,让他老实往前走。

    越往前,能听见的河流声就大,这条连着两座山的大河叫做两山河,中间搭了两座拱桥,桥的两边俱是数架龙骨水车,每天都会有人踩着水车过来灌溉两边的农田,以防因缺水而导致歉收。

    这边的山田种的全是菜蔬,而那边的则是麦子,此时正是青转黄之季,再过个把月就能收夏麦了,所以这段日子大家照顾自家的麦田很是上心。

    又值小满,河水胀得快泄出来,此时就得抢水,意思是踩着水车,各家比试,把这河里的水都灌倒自己这片田里去,好给小满后的雨水腾位。

    大伙可是卯足了劲,连自家那小水车都扛过来摆上了,小伙子更是卖力,短打上身,只等着锣鼓响起,就使劲蹬。

    在这一排人里,阿夏看了一会儿才找到盛浔,他今日穿了件黑袍窄袖,衬得整个人更沉稳挺拔。

    她跳起来跟盛浔摆手,盛浔自然也瞧见了她,原本还沉着的脸连忙带上笑,冲她遥遥招手。

    阿阳见了就凑近来问她,“阿夏,那人是谁啊?”

    “啊,呃,是认识的哥哥,一起长大的,”阿夏不知道如何说,语气颇有点搪塞的意味。

    而阿阳点点头,也没多问,又保持着这个姿势问了些别的。

    那边的盛浔一直在盯着这边,见有个男子跟阿夏如此亲密,原本笑着的嘴角立马挂下来,目光沉沉地看向那边。

    要不是碍于等会儿抢水就开始了,他只怕会立马冲上去,现下却只能捏着木柄干看着。

    三青也瞧见了这动静,他摇头咂舌,“盛浔,你不成啊。”

    盛浔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我们阿夏,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上心的。你瞧瞧,除了那小子,这边有几个长了眼睛的,都没成亲,你说见着了谁不动心。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那你还有着手能下吗?”

    三青着实恨铁不成钢,他是站在阿夏这边的没错,但也是跟盛浔一块长大的,能不知晓他的性格。两个人在一起般配,又郎有情妾有意的,却还不说开,隔着层窗户纸玩你情我浓,真真是瞧不过眼。

    他又道:“你总得先挑明,说开后定亲才是正道。你就这般对别人好,谁不会啊,我要是喜欢,也能天天上门送东西。”

    盛浔左右环顾着,瞧到那些人的眼神,着实气闷,而且他能不知这才是正道,总想着等到她生辰那日再说开。

    但到此时,他的内心隐隐动摇,尤其见着阿夏旁边多了个年轻男子时,盛浔心中有了点慌乱。

    但见着阿夏望过来的眼神时,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旁边的三青喊他,“锣鼓声都响了,抢水啊!”

    他才回过神来,边上的水声早就踩得哗啦哗啦响,河里水花四溅,水都流到田沟里,盛浔心里揣着事,底下的水车蹬得比谁都快。

    三青见着了,不免啧了声,原来醋意灌进脑子里就是这般的表现。

    抢水的声响是十分巨大的,那些几十架一同踩响的水车,河水飞溅,众人齐声喊着号子,还有鱼翻滚着拍打着水面,数百道田沟一同渗进水,浇出不少的田蛙。

    阿夏虽然时不时能被水花给溅到,但也不得不佩服大家的脚力,虽说还要轮换着上人,但不过一个时辰,原本满灌的河水,竟也渐渐被抽干露出河底。

    还有点残存在那里的河水,以及不少在底下蹦来蹦去的河鱼,铺满了一条河。这时都不用旁人说,大家背着各自的渔具从一跃而下,争相抢鱼。

    你抢我踩,捞出大鱼就往篓子里塞,阿阳见状更是兴奋,赶紧拉过阿夏往旁边走,“快快,阿夏我们也去抢,抢了好叫二伯给我做酥鱼吃。”

    “好,好,我去。”

    阿夏原本还想往盛浔那边走的,不过阿阳拽着她,也只能先跟着他往河道下走。

    看得还在远处的盛浔捏了捏鼻骨,眉间蹙起,想过去,他爹又跟他交代些事情,只能站在那里听了会儿,至于说的什么事情,全然没听进去。

    等他走到那边,阿夏已经完全玩开了,踩着水就往篮子里扔抓到的小鱼。阿阳立志要抢一条大的,找准一条立马扑上去抱住它,用衣服紧紧裹起来,抱在怀里不撒手,大笑道:“阿夏,你看我抓了条这么大的,我们赶紧回家,不然我要抱不住它了。”

    “阿阳,你这个子不大,心倒是不小,我也不捉了,快走快走。”

    阿夏见他死死抱着这条大鱼不放,也无心关心其他的,赶紧起来跟他从小路上去,完全忘记了盛浔。

    盛浔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虽然很清楚,这应当就是阿夏家的哪个亲戚。但他的嘴里到心里就是泛着醋味,扯了把野草杆子一下下掰断,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啧,名不正言不顺,就足够能把他拦住。

    但盛浔怎么会甘心,他默默盘算着。

    阿夏也是走到半路才想起盛浔的,回头望了眼,看不清楚人也就作罢,和阿阳一步一个脚印走回家去。

    回到家两人这衣衫都不能看了,全是黄土和水渍,阿夏拿了个大盆,让阿阳把鱼放进去,又倒了些小鱼进去,才开始洗手,全是土味和鱼腥味。

    换了身衣衫后,两人蹲在那条大鱼前,忍不住感慨这鱼是真大,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方父他们才灰头土脸抱着鱼篓回来。

    “你们这鱼大,阿阳抱回来的吧,”这体量的大鱼,方父想也不用想。

    方母捡的全是没人要的小鱼,特别小的鱼是没人抓的,等着来年繁衍生息,倒是大伯和太公也一人背着条大鱼回来。

    “这些有的腌起来,有的就做鱼干,酥鱼吃,”方父看着这么多鱼笑着道。

    方母则挑了两条小鱼,扔给在一旁眼巴巴瞧着的年糕和汤圆。

    一场抢水,又是争鱼的,累得大家都够呛,晌午吃碗面后,也就先回去歇下了。

    一觉起来后,方父才开始忙活,一口油锅里炸着酥鱼,另一口开始做椒盐排骨,将腌好的排骨后再上浆。锅里油热后,小火下锅慢炸,用长筷子翻面,得炸到皮是焦黄色的。拿竹爪篱捞出控油,大火再复炸一会儿,撒点椒盐,摆个盘出锅。

    这排骨讲究好吃,就得用肋排,最好肉少那片只有一层筋皮,炸到能轻松脱骨才好。一咬一大块肉,完全进嘴后,椒盐的香,排骨的酥,肉里冒出的油脂,都让人忍不住再夹一块。

    方父还做了盘敲敲肉,这是他在外头给红白喜事做时才会上的一道菜。用全瘦的肉,拿刀抹下一层厚片,不能太薄,不然拿锤子敲的时候会破,也不能太厚,那吃到嘴里像是在吃炒肉。

    做敲敲肉就得凭手感切肉,再撒上一层红薯粉,用锤子从中间到边缘一下下均匀地敲着。看着肉从厚变得越来越薄,就可以收手,先炒再做汤汁,肉片白边缘卷翘,且汤汁浓稠。

    夹起肉片时都挂着一层汁,入口滑而嫩,敲的时候没有放太多粉,所以吃起来不会有浓重而腻口的粉味。

    灶房里的烟气就没断过,一直到日头西落,方家的菜才一一上桌,炸酥鱼、油焖大虾、敲敲肉、椒盐排骨、清炒苦菜、凉拌蒲公英,还有苦瓜汤。

    “来吃饭吃饭——”

    “大哥,我给你倒点酒,今晚我们兄弟陪爹喝一杯。”

    方父给大伯倒了一杯酒,哥俩好地坐在一起。

    “阿阳,你过来跟我坐,我也好久没见着你了,出海怎么样,”方觉很有当大哥的样子,自然关心他,又给阿阳夹了块酥鱼。

    “哥,我跟你说可好玩了,”阿阳边吃着嘴里,还不忘跟他手比划着道。

    太婆就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几个喝酒,谈事情,方母则给阿夏夹了块苦瓜酿肉,一定要她吃完,吃得她满脸都皱在一起。

    实在是不想吃这苦味,她借口吃饱了跑到院子里,在回廊上来回走,天早就黑的不见五指,阿夏抬起头,就能看见月亮高高挂着。

    不知看了多久,听到外头有敲门声,她道:“谁啊?”

    一边往外头走去,门缝半开,她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盛浔低哑的声音,“是我,现在有空吗?”

    “来找我的啊,”阿夏从门中探出脑袋,笑得眉眼弯弯,“有空啊,等我跟我娘说一声。”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道:“等等啊,”才跑进去说了一嘴后,她娘正忙着,也没空管她,就叮嘱了声早点回来。

    阿夏又跑出来,踏出门槛关上门,才抬起头看向盛浔,“找我什么事啊。”

    现在人都在家里,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盛浔只道你跟我来,却没有说什么事,直接牵着阿夏往他家的那边走。

    越近那边灯火越少,且家家户户都睡得早,阿夏能感觉到盛浔的动作中带着急切,就凑上去问他,“怎么了,你今晚不高兴吗?”

    “有点。”

    盛浔没说实话,他岂止是有点,他特别不高兴。

    “哪不高兴了,你跟我说。”

    阿夏又说了一句。

    “我说了,”盛浔放慢脚步,“你能帮我?”

    “当然了,”阿夏满口答应,盛浔这时倒笑了声,将她拉到一个小巷里,那里有个拐角,特别黑,白日都没人从这里走,更别提黑夜了,这里就是条死胡同。

    阿夏还不明白盛浔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就听盛浔在她耳朵旁轻声道:“阿夏,你还记得上次我摸你头发你生气了,我说你可以弹我耳朵的事情吗?”

    “还记得。”

    她不明所以地回答。

    “现在让你弹。”

    “真的?”阿夏不确定,但语气满含跃跃欲试。

    “真的。”

    盛浔边说边弯下腰来,将头伸到她前面来。

    “这可是你说的噢,”阿夏又询问了一遍,才兴奋地弯起手指,在微弱的烛光下也能看见盛浔的耳朵。

    她凑近,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下,发现还挺好玩的,又弹了一下,准备起身时,盛浔却伸出一只手从她的腿弯穿过,另一手挨着她的腰间,将她整个抱起来,与他平视。

    “你干什么,赶紧放我下来,”阿夏惊疑,拿手推他,又忍不住道:“你说让我弹耳朵的。”

    这样子抱着她觉得过于紧密,且心砰砰直跳。

    “给你弹,你想怎么弹都行,”盛浔抱紧她,脸慢慢凑近,两个人鼻子紧挨,只要他稍稍一歪头就能亲上来,呼出的气在黑夜里慢慢交缠。

    阿夏磕巴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想做什么?”

    盛浔喉结耸动,却偏了头,将头挨在她肩膀上,呼出的热气洒在阿夏的耳蜗边上,惹得她耳朵又红了。

    “我什么都不想做,阿夏,你让我抱抱。”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可怜,有种小狗受伤后只会呜咽的感觉。

    阿夏心软,犹豫片刻,试探着伸出手,抱住他的后背,这时也歇了玩闹的心思,温声道:“怎么不高兴了?”

    “我喝了一壶醋。”

    盛浔这时的声音有点小,又带着气闷。

    “什么呀,”阿夏趴在他肩头笑,“哪有人能吃一壶醋的。”

    “我吃醋了。”

    “嗯?”

    阿夏这时候还不太明白,后知后觉才知道,她脸上冒出两团薄红,“吃什么醋。”

    “今日在河边为什么没理我?”

    “我跟阿阳在一起啊,他今日刚来我总得带着他是不是。”

    阿夏跟他解释。

    “阿阳,阿阳,叫得这般亲热,”盛浔又忍不住泛酸。

    “他是我堂弟呀。”

    盛浔哪怕知道,但是他就是会觉得不甘心,因为阿夏叫他时,都是盛浔盛浔大呼其名。

    所以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忍不住问,“阿夏,你那次夜里问我,到底是什么心思,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盛浔抬起头,看着阿夏的眼睛。

    阿夏咬着下唇,她此时很紧张,心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想。”

    “我,”盛浔也会有语塞的时候,紧张到手指蜷缩,“我曾说,你以后嫁人,要找个勤快、会下厨,且纵着你的人,这段日子你也瞧见了,你觉得我如何?”

    他最后这句话简直是贴着阿夏的耳朵说的。

    阿夏回想起他的好,这段时日也一直在想,到底如何回应。

    她沉默,盛浔也不说话,巷子里除了穿堂风,好似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你把手伸出来。”

    良久,阿夏才说了一句话,她想让盛浔将她放下来,没想到盛浔单手能抱住她,顺着墙沿半蹲,让阿夏从站立着,坐到他的腿上来,还乖乖伸出一只手。

    她失笑,却拉过他的手,用一根手指,在那宽大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好。

    盛浔先是愣住,而后又惊喜,从蹲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忘抱紧阿夏,贴着她脸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这时他才透露出点毛头小子的急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

    阿夏就算再大大咧咧,也是会羞赧的,她被问得烦了就道:“你没看清那就罢了,我字只写一遍,好话也只说一遍。”

    盛浔立马歇了声,他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应了我的,不能反悔。”

    “知道了你还问。”

    阿夏瞟他,摸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转过头就想起身。

    又被他拉住,盛浔这时高兴过头后又有点懊恼,“我不该这般心急的,要不日后等我准备好了再说一次。”

    他看着此时漆黑的夜,乱糟糟的墙,理智回笼,这跟他当初想的时候简直天差地别,决心一定要再说一次。

    “随你罢了,我可要走了。”

    阿夏撑着墙准备起来,盛浔抱住她不让她走,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哪怕我很莽撞,但今晚我很欢喜。”

    她真的很吃软不吃硬,也没有说一定要走,而是拍拍盛浔的脑袋,“好啦。”

    阿夏说:“我也很欢喜。”

    在这个夜晚,没有礼教所谓的束缚,只有一盏靠在墙角的灯火,照亮这一小方天地,两人彼此相依。

    作者有话说:

    不算特别正式的在一起,真正在一起后,会有亲亲的,本文应该有两次亲亲:-D

    有点高兴,本章为小情侣发个红包啦。

    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礼记·月令》

    小满气候的习俗参考——《二十四节气在江南》

    感谢在2022-07-29 18:49:38~2022-07-30 23: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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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52、糖渍樱桃

    直到夜里的鼓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后, 两人才从巷子里走出来。

    盛浔帮阿夏拍打身上的尘土,想起自己当时的急躁,话语中又透出些许懊恼, “不应当在这里说的,不够圆满。”

    他本来设想中是极好的,虽说还能再来一次,但他就是觉得过急了些。

    阿夏停住脚步, 问他,“今日是什么节气?”

    “小满, ”盛浔看她,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对呀,你看, 小暑后头有大暑, 小寒接大寒, 小雪之后大雪, 可是小满之后是没有大满的, ”阿夏声色轻快,“因为世上总没有很圆满的事情, 小得盈满。”

    “所以,我不在意你到底是在何地说的, 选在今日就很好呀, 太满会漏, 小满则正好, 留点遗憾也不错。”

    阿夏站在那里笑盈盈地说完, 转头又道:“不过你日后要是再让我坐到地上, 我可是要翻脸的哦。尤其是在我穿了身漂亮衣衫的时候, 那你可别怪我生气。”

    她要是打扮得好, 让她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那就算是盛浔都得挨一顿白眼。

    “今日是我不对,”盛浔去牵她的手,“下次决定不会再这样。”

    “那,”阿夏指指另一头,有些犹豫地道:“我先回家去了?”

    再不回去她娘都得说她,虽说出门前是撒了个小谎,说是山桃和晓椿来找她去玩的。

    “晚点回去好不好?”

    盛浔拉着她的手不放。

    “不回去,那去做什么?”

    “吃点东西,去我家给你做点吃的,”盛浔边说就边牵着她往后头走。

    “哎哎哎,”阿夏压低声音,“我今晚吃得够饱了,不想吃东西。”

    “那陪我吃,”盛浔的声音中略带着点委屈,“我今日都没吃饭。”

    阿夏却没同情他,反而忍不住笑出声,“在今日之前我都不知道,你醋劲那么大。”

    这跟她以往认识的盛浔,确实有不小的反差。这样的人装起可怜时,也不怪阿夏会心软。

    盛浔不说话了,他其实心眼还挺小的。

    他不说话,只有阿夏说话的声音,“阿阳就是堂弟而已,你吃旁人的醋,都比吃这个傻小子来得好。”

    她说的是心里话,实则真有点嫌弃阿阳太傻。

    “你要是跟我定亲后,那我指定不吃醋。”

    盛浔握着她的手,叹息般道。

    “想得倒美,”阿夏说到这还是会有点羞涩,“晚点再说,我现下可不好意思跟我阿娘坦白。”

    比起她娘,更让她羞赧的是,到时候该如何跟晓椿她们说,原本都是叫哥的,猛然换了身份。

    她自己都是左思右想许久的,更别提他们到时候知道会如何惊讶了,免不了受到一番打趣。

    “你现在也不许跟大家透露,”阿夏郑重其事,“之后再说。”

    总得要迈过心里这道坎才好说出口。

    “好吧,”盛浔一口应下,他本来也没有想跟旁人说,因为在他心里,这是独属于自己和阿夏才知道的事情。

    两人手牵手晃着从小巷走出头,又过了桥,走到盛浔家门口时,阿夏却突然停住脚步,她很小声地道:“盛姨他们在家,你等会儿做饭不会吵醒他们吧?”

    她可不想才说开,立马就被长辈看见。

    “不会的,他们早就睡下了,”盛浔推门进去后道:“灶房离他们睡觉的地方远,有点动静也听不清楚。”

    他将阿夏拉进来,走在前头先把灯烛给点起,免得到时候绊到还要摔上一跤。

    “你要煮什么吃?”

    阿夏跟在他后面,几乎是用气声说话,踮起脚来走路,生怕声音太大被听着了。

    “吃皮肚面,”盛浔也学着她的样子,很小声地说话,从边上的顶柜中拿出个小罐子,带着阿夏走到灶房里。

    点灯后将罐子放到桌上,盛浔拧开后道:“煮面还得要一会儿,可以先吃点糖渍樱桃。”

    他系上围布准备忙活,还不忘回过头叮嘱,“这有点甜,不能吃太多了。”

    “知道知道,”阿夏就晓得他必然会有这句话,“管家公。”

    最后这个词她说得很轻,而后将罐子移过来,糖渍樱桃的甜味飘到鼻尖。

    这种用小巧又饱满的樱桃,在还正鲜的时候摘下去核去梗,加糖和水放到小锅里熬制。煮出来的樱桃照旧红艳,夹起一个还带着汁,放到嘴里,樱桃软烂,汁水甜香。

    阿夏吃了几个就收手了,把罐子收好去灶台边看盛浔做皮肚面,本来是吃饱了的,一顿折腾下来,不饿也觉得有点饿了。

    “快好了,”盛浔忙着手上的,还不忘侧过头跟阿夏说话。

    他说的快好了,还真不是敷衍。本来今晚他家吃面,揉了不少面团,但他没胃口,醒好的面团就放在盆子里盖块布,想吃的时候再煮。

    至于皮肚,是过年杀年猪时,选只膘肥体壮的猪,猪皮留下处理干净,只要肉皮,上头附着的肥膘都切干净。

    烧一大锅水,猪皮丢下去熬煮,煮到皮透,一块块捞出晾在竹匾上,晒干再起锅炸。火不能太大,不然炸得过头会焦,要炸到皮酥脆金黄,里面有不少小孔才好。

    这样的皮肚切块,装袋子里放好能吃很久。要吃的时候抓点出来,切小块,用水泡发到皮肚变得软弹即可,就能倒料开始煮。

    炒皮肚是先倒菜蔬后放皮肚,可做皮肚面是,要先熬骨汤,再撒点调料,汤再冒泡时下皮肚,再下面。

    这样一碗皮肚面,汤汁浓黄,皮肚小块而饱满,面条盘旋卧在汤底,叫烛光一照,又闻着味,馋虫顿时上来。

    盛浔将面端过来,递给她一双筷子,“慢点吃,皮肚吃太快会烫。”

    “好,”阿夏点头,夹起一块皮肚,呼呼吹气,再送到嘴边咬一口。皮肚泡软后,从脆变得饱满,整块都浸满骨汤,十分吸味。

    单炒皮肚,她都能吃下不少,更别提是跟面一道煮,阿夏吸溜一口面,又嚼块皮肚,不过面太多,她确实吃不完。

    再吃就得吐了,她看向盛浔,大眼睛盯着他,“这面我吃不完了,你要不,”

    她本来想说要不喂给鸡鸭,不过盛浔二话没说,把她这碗端过来,三两口就把剩下的面给吃完,又顺带喝完了汤。

    在阿夏的目瞪口呆下,他做的顺手极了,碗拿去洗完后,坐回到桌子上来。

    “我能回去了吗?”

    她歪着头问,现在真的属实是挺晚了。

    盛浔沉默,他今天晚上就很不想让阿夏回去,总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所以他说:“在我屋子前能看见夜景,你要去瞧瞧吗?”

    “不去,”阿夏拒绝得很干脆。

    盛浔也没着急,他的手从桌子上伸过来,拉住阿夏的手,一根根捏着她的手,声音很低,“可我真的很想你跟我去瞧瞧,我每晚睡不着时,都会站在露台上,在那里看许久。”

    他说:“就看一会儿,看完就送你回去。”

    阿夏发现今晚的盛浔真的很缠人,她叹口气,“那等会儿盛姨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绝对不会,我爹娘搬到三楼那边住了,”盛浔听到她松口后,不等她反应过来,拉着人往楼梯上走。

    阿夏又不敢大声说话,她就低低地道:“我还没答应你说要上来看呢。”

    “我当你答应了,”盛浔现在耍起了无赖,他牵着阿夏从回廊上脚步放轻走到他屋子前,打开门进去先点灯。

    进到屋子里时,阿夏方才那上提的心才稍微回落,她也有闲心打量起盛浔的屋子来,哪怕在不甚明亮的光照下,还是能感觉到很干净。

    东西不多,一张大床,几个柜子,空荡荡得可怜,不像阿夏屋子里东西多而杂,所以她是很惊讶的,“你东西真少。”

    “缺一个人添置,”盛浔在旁边点蜡烛,顺嘴回她。

    阿夏懒得搭理他,打开一侧的门出去,外头的露台特别宽敞,得走好几步路才能挨到边。

    等她站到上面眺望远方时,才知道盛浔说的夜景是什么,他家本来地势就高,屋子也是往高了建,前面那屋子都要矮上一截。

    从这里看时,远处是点点星火散落其间,明月高悬,天上的云翻卷,不远处还有人家在缫丝,只要静心,就能听见不同的声响。

    她看得入神时,盛浔慢慢踱步走到她身后,伸长手搭在石栏边上,把她整个人罩在怀里。

    头靠在她的肩上,一只手抬起遥指远处,他低哑地道:“我每次睡不着,就站在这里,看那个方向。”

    阿夏顺着他指的望去,那个方向是她家。

    “然后你就能睡着了?”

    她总在关键时候不解风情。

    盛浔挨在她肩上笑了声,“并没有。”

    他头发无意识地蹭着阿夏的耳朵,惹得阿夏忍不住侧头,很认真地道:“盛浔,时隔今日我才发现,应当给你改个名字。”

    “改什么?”

    “改名叫盛大狗算了,”阿夏说完扑哧笑了出来,“你真的有些地方跟小圆子一样。”

    “那要是真的当一条狗的话,”盛浔微微侧脸,靠近她耳边说:“我也只当你一个人的。”

    他笑,“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明明盛浔拥着她时,都不至于让她如此失措。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反倒叫阿夏脸又泛起一阵红意。

    她有点结巴,“谁,谁叫你当狗了。”

    “我自己要当的。”

    阿夏扭头看他,又回头去看远处的景色,只不过嘴角却稍稍提起一些。

    她在看夜景,而盛浔在看她,此时无人能看见此景,只有明月静静照着这一方天地。

    作者有话说:

    皮肚面参考南京皮肚面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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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3、粽子糖

    第二日起早, 阿夏睡眼朦胧地下来,方母从后山摘了篮枇杷回来,现下这枇杷正是熟成的时候, 只不过皮黄肉白,是白沙枇杷。

    方母从屋里端了个盆,见她倚在门槛上,弯腰往盆里倒水, 拎住枇杷枝掐几个枇杷下去淘洗。嘴上还不忘道:“你这昨晚上又上哪里野去了?大半夜的也不见人,要不是后来我起夜听着你那头有响声, 都得找你去。”

    她抹去枇杷上头沾的泥, 抓了一把沥干水分让它们滚到果盘里。方母活没歇,又斜了阿夏一眼道:“你可给我老实着点, 再过段日子都满十六了, 哪个姑娘家有你这么闹腾的。”

    阿夏闻言心虚, 她可不敢在这时候说话, 只能默默走过来一起帮着洗枇杷, 时不时应几声,表明自己真的听进去了。

    反倒把方母给逗笑了, “你这头点得比谁都快,你娘我都晓得你就是一点没上心。”

    “哎呀, 娘, ”阿夏抱住她的胳膊, “你可别再说了, 再说我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都大姑娘了, ”方母笑着点点她的脑袋, “性子还跟小孩似的, 你呀你。”

    一晃眼都到要相看说亲的时候, 方母心里琢磨着,洗枇杷的手也越来越慢。时不时看眼阿夏,又时不时望眼枇杷。

    洗完一盘枇杷以后,大伯和方父一前一后扛着锄头走进来。阿阳就跟在后头,捧着一叶子东西进来就凑到阿夏面前献宝道:“瞧瞧,这可是我今早去摘的桑葚,今年最后一茬了,错过可就没了。喏,快尝一个。”

    从昨晚盛浔闹过那一出后,阿夏现在见着阿阳就忍不住想笑,边笑边从他那叶子里拿了一粒桑葚尝尝。

    她那笑弄得阿阳一头雾水,“你吃就吃,笑什么啊?”

    “看见你高兴,”阿夏随意找了话搪塞他。

    阿阳狐疑,不过见她好似也没别的意思,就坐在她旁边,捏着桑葚边吃边说:“要是这么高兴,晚几日跟我们一起回宁塘,我娘跟我姐要是见你过来,指定日日给你安排得妥帖。”

    宁塘算是阿夏的老家了,不过去的次数倒算不上多,只有年边上会去一次。

    “等年节边再去,”阿夏摇摇头,“不然晚点还叫大伯给我送回来,况且你们这趟回去,正是家里团聚的时候,我去做什么。”

    “你这么说也是,我可想我娘了,从过完年就出去,到现在也有将近四个月多了。”

    阿阳说到这,也确实想回家去瞧瞧。

    “赶船不容易。”

    阿夏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枇杷,自己也开始剥皮,这白沙枇杷肉白,甜倒没那么甜,得过了芒种才好呢。

    她吃完一个,方父和大伯又准备出门,方母洗了手打算跟上,走到门口才问:“我们收了油菜去榨油,阿阳你们两个去不去?”

    “我去!”

    阿阳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阿夏可去可不去,不过大家都去的话,她不想一个人待着,索性跟着一起去。

    走出门外,太公拉着一辆小板车过来,上头是他们之前收割下来晒干的油菜籽,全都装在一个小桶中,现下就是把油菜籽送到油坊巷去榨油。

    没走几步就能碰见个熟人也推着车过来,不必说,都是同路的。

    油坊巷离明月坊有点远,要拐过不少小巷,这还是阿阳来时第一次碰上去榨油的,他每走几步就得左右瞟上一眼,阿夏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才好。

    等进了油坊巷前,鼻子一闻全是菜籽油的味,青砖路上都油腻腻的,那墙上叫经年累月的油渍给糊满了,拿刀刮都能刮上厚厚一层的油垢。

    可没人嫌弃这油污,进了这地,推着车的,肩上扛着袋的,哪个脸上不是带着笑,想着自己今年的油菜能榨出不少油来。

    阿夏跟着方父他们进了最大的一家油铺,进去就有穿着短打,头戴巾子的大汉过来,挑拣油菜籽,确定没有碎石才上称。

    “你家这油菜今年种的还不少,”大汉卸下袋子,声色洪亮道:“要榨油的话,得给我半两。不要榨,卖给油坊的话,你这里可以卖上五两的价。”

    “榨油,”方父没有犹豫,“都给我榨成菜油,家里用的油多。”

    他说完,方母递出去半两银子,汉子收了钱,数了数后说:“那给你找个师傅炒籽,这段日子人多,还劳烦你们等等。”

    这要做菜籽油可不简单,得先炒籽,把油菜籽炒到壳裂,再磨碎,以便之后好出油。磨好之后就是蒸,蒸完后的油菜籽全部盛出包进干稻草中,用石锤撞木榫,榨出油过滤才算好。

    不过也费时费力,就算有那么多的师傅帮着忙活,这油也得到明日才能榨完。

    油铺里头待着闷热,又是蒸又是炒的,阿夏索性坐在门外,只有阿阳进去观摩了好半天才出来。

    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师傅却迟迟腾不出手,方母就对阿夏说:“你跟阿阳也别在这里等着了,出去外头逛逛,等近晌午的时候给我们带点饼就成。”

    她说完就将一吊子钱放到阿夏手上。

    方父也热得拿手扇风,附和道:“对对,这里头热得你们可受不住。”

    又叮嘱了几句,阿夏才跟阿阳从油袋子中间穿过去,到晌午的话时辰还有点早。

    她走出去呼了一口气,问阿阳,“走一圈?这里有片油菜田还挺好看的,你要是想瞧,我领你去。”

    “去去,”阿阳忍不住吐苦水,“我这几个月在船上人都要待废了,除了海水就是河水,去的平谷又是得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一座城镇的地方。回来后我见这些人啊地啊是格外亲切,恨不得日日就待在地上了。”

    跟船航海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你下次别跟着一道去了,”阿夏知道不可能,逮着他这句话笑话他,“到时候让我大伯母在宁塘给你找个活计,要不就包上几亩田,地里刨食怎么样。”

    “才几个月不见呐,你这嘴巴可真真是长进了不少。哼,我可没这么说。”

    “成了,跟你说笑呢,那有个卖牛皮糖的,吃不吃?”

    阿夏见边上有个老婆婆胸前背着竹箩,用麻布盖着,沿街吆喝道:“牛皮糖——”,就问了一嘴。

    “吃,我去买,”阿阳拍拍自己的钱袋子道:“我有钱着呢。”

    他不等阿夏说话,赶紧跑过去,不知道跟人家老婆婆说了啥,把人家乐得,付了钱还硬要送他一根。

    阿阳乐颠颠就捧着一包牛皮糖来,打开给阿夏看,自己捏了根放到嘴里嚼,还不忘炫耀道:“那婆婆人真好,非得送我一根,这样你吃两根,剩下的我带回去给二叔他们尝尝。”

    “成,”阿夏憋着笑拿了根牛皮糖,色泽棕亮,上头有不少白芝麻。夏初时吃这糖还行,不软不硬,吃着还能拉丝。要是夏日火气最大的时候,那这糖就会软得跟一滩带色的水似的,冬日寒凉时,牛皮糖硬的牙齿都咬不动。

    所以只有春时到夏初秋末才能看见小贩沿街叫卖牛皮糖。

    阿夏曾经见过她爹做牛皮糖,说难倒也不难,面粉搅成面糊,跟粉浆一般流畅,没有渣子就好。

    放糖和猪油煮浆,熬到一定时候,就得往里头搁点饴糖才好成型,再放猪油不停翻炒出锅,离火时也得炒到糖浆倒进木盘中再停手,晾凉会儿擀平切成块。

    有的牛皮糖纯放芝麻,咬起来除了甜香,还有一股芝麻味,有的人做就会往糖浆里面搁桂花,吃时又自有一股不一样的香气在里头。

    阿夏嚼着这牛皮糖,一点都不粘牙,边走在前面给阿阳带路,从小路上走,拐过路口后,光从昏暗猛然变得明黄。

    那里有一大片的油菜花田,是夏初的鲜黄,嫩绿的茎枝,满目的黄,一眼望不到头。每块花田里都有专门的过道,阿夏带着阿阳走在上面,这时的天虽有日头高照,热气却不算烫人。

    “这里怎么有那么多油菜花?”

    阿阳踮起脚看远处的大娘收割油菜,又十分好奇地问。

    “这片油菜田是油坊巷里头的铺子出钱买下,刚好离巷子近,好种,又按银钱分地的大小。这块地别的种不了,只能种些油菜。”

    阿夏低头看这些即将要枯萎的花,头也没抬回着阿阳的话。

    除了大片的油菜,也没有什么能看的,所以阿夏又带着他逛了逛边上的园子,晌午快到时,买了不少烧饼,还有几罐绿豆汤回去。

    油坊前等着榨油的,都是直接拍拍灰就坐那,拿块馒头或是蒸饼啃起来,一排的人看着两人拿东西走过去。

    等方父他们吃上饭后,又赶阿夏回去,叫他们在家里待着,晚饭自己去外面对付几口,再送点来。几人得在这里守着,油菜籽太多,还得帮着师傅一起,夜里榨油也要有人守着,免得油被别人给偷着拿去了。

    两个人无奈只能走回家里去,坐在院子里商量晚饭去哪吃,说到后头,阿阳嫌坐着实在无趣,跑到旁边去逗狗了。

    阿夏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见外头有响声,她坐起身来,喊道:“阿阳,去开个门,看看是谁。”

    “好,我去看看。”

    等阿阳过去后,阿夏才走到旁边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拿巾子擦掉脸上的水,再一扭头就见盛浔走了进来。

    正常的小娘子见着心上人走来,总会有点娇羞。可阿夏瞅见他和阿阳并排过来,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她把巾子握在手里,憋着笑道:“阿阳,这是我一同长大的哥哥,他也是跟海船出海的,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聊聊。”

    盛浔听完她的话,瞟了眼站在一边的阿阳,挤出点笑容道:“当然要好好聊聊。”

    阿阳只觉得他这个眼神有点奇怪,不过难得碰上个与他年纪相仿,又出海的人,自然热情。

    硬是拉着盛浔说了一通,从天谈到地,话密得盛浔插话都插不进去,这时候他才知道昨日阿夏为什么笑他。

    为这啥也不知道的傻小子吃醋,可不就是让人发笑。

    阿阳说累了,进去说要倒杯水喝,盛浔这才找到机会跟阿夏说话,他伸手摸摸阿夏的脑袋,吐出一句话,“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

    “喜欢啊,”阿夏笑,不过瞧着盛浔的眼神,她立马换了个问题,“你现在上门来要干吗?”

    “我就是来看看你。”

    阿夏瞥了他一眼,“你昨日还没瞧够?”

    “当然。”

    盛浔的脸皮反正永远比她想得要厚。阿夏想了下,而后回道:“那你瞧到了,可以走了。”

    他哑然,不过碍于有人随时会过来,也不好多说什么,就问道:“今日方姨他们都不在家吗?”

    “去榨油了,晚上都不回来吃饭,我们正商量等大哥回来吃什么才好。”

    阿夏也收了打趣他的心思,说着就走到一旁拿了串枇杷,洗干净递给他。

    “别商量了,”盛浔将枇杷剥开一半,塞到阿夏手里,他说:“让我烧好了。”

    “你就不累得慌?”

    阿夏又不是想把人当驴使。

    “做饭有什么好累的,更何况,”盛浔压低声音,“我要是勤快些,日后也必定累不着你。”

    “平日倒没瞧出你是个没正形的,”阿夏虽然话是这般说,可脸上挂的笑意却藏不住,“罢了,你要做就做,等会儿我去送饭时,还能帮你美言几句。”

    “那可就劳烦你一定要多多美言几句。”

    盛浔话说完,阿阳从里面出来,抹了把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在说今天晚上的饭有着落了。”

    “有什么着落?”阿阳一屁股坐下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阿夏指指盛浔,“他烧。”

    “啊——”

    在阿阳的一脸质疑和不信中,盛浔给他表演了一手,从水盆里抓了条大鱼来,利落地用刀背将鱼拍晕,刮鱼鳞去肚肠。

    因为昨日的鱼多,又是鳝鱼,这样的鱼用来清炖红烧或是糖醋都好,做成鱼汤面时更是香得一绝。

    鱼抹成薄片,放些料酒去腥,锅热后将鱼片放下去炒会儿,立马盛出,免得后头吃着口感不好。

    还留下鱼头在锅里煎到两面金黄,倒水焖煮,这时之前收拾好洗净的鳝鱼骨也将其放下,撒点料,小火慢炖一两个时辰,让里头的鱼香彻底融到汤里。

    再开始揉面,等醒发好了开始切,抖落开来,这时锅里的鱼汤已经炖到汤色浓白,鱼头和骨刺全都捞出来,放鱼片和面,撤火焖会儿。

    这样面吃起来筋道,鱼味全都进了面里,鱼肉爽滑,而汤头醇厚。

    煮好后这味馋的阿阳直咽口水,他一开始就叫哥,现在已经变成了,“浔哥,你这面让我先尝口成吗?”

    盛浔点点头,却将第一碗出锅的面给了阿夏,而后才在阿阳眼巴巴的注视下,勉为其难给他也盛了一碗。

    他正在分面的时候,方觉还没进来就在门口说:“怎么今日吃饭这般早,我远远就闻着鱼香了。”

    迈过门槛,没看到他爹娘,只见在灶台忙活的盛浔时,方觉一头雾水,“怎么是你在这里?”

    “大哥,爹娘大伯他们都去了油坊巷,今日晚上不回来,她本来是想叫我们去外头吃点的,是盛浔过来帮我们烧的。”

    阿夏嘴里的面都没咽下,急忙帮盛浔解释。

    “我不过问了一句而已,你这般急做什么,”方觉打量着他们两个人,又看见盛浔这副从容的表情。他只有一个念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今日麻烦你了,”方觉虽然心里这般想,嘴上可不会说出来。

    “不麻烦。”

    幸亏盛浔后面半句都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没说出口,不然方觉都得拿眼睛死盯着他。

    “留在这里一起吃吧,”方觉客气一句,盛浔没跟他客气,立马点头说好,反叫方觉被噎了一句。

    吃面的时候,阿夏是全然不说话的,只有阿阳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方觉时不时抬头盯着盛浔,让他一碗面吃完也法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只有在出门时,阿夏送他一段路说了句,“这几日我有事要忙,不能过来了,等你生辰那日再来找你。”

    “好啊,”阿夏并不在意这几日的时间,她还笑眯眯地道:“我可等着你的大礼了。”

    “放心,会是份大礼的,”盛浔觉得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只关心这个,都不关心别的。

    不过他也不能说太多,正是人来人往之时,他又看了眼阿夏才出门。

    而阿夏本想再说句什么,里头方觉叫她,就把门一关跑进去,给方母他们送饭。

    等油全榨好以后,当日就下起雨来,霖雨绵绵,下到第二日时,又刮起一阵风,原本大家都要换上夏衫,现下又只能穿回春装,夜里冷得还要盖一层厚点的被子。

    这波寒意,大家叫它麦秀寒,正是田里的麦子将要抽穗开花之际才得名。还有俗话道:“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种菜哥儿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所以养蚕的人家是见不得四月有寒意的,蚕要天温才好活,他们比谁都盼望着这雨天赶快过去。

    也是凑巧,到了阿夏生辰那日,天开始放晴,下了五六日的雨总算得见天光。

    一大早方母就来敲阿夏的房门,手里握着把梳子,阿夏还没睡醒,也摸着墙过来给她开门。

    “还没醒呐,”方母进去就是把窗前的帘布拉开。又将自己给她做的衣衫,是一件齐腰绣海棠花的襦裙,还有件散花如意上衣。

    除了及笄那年方母给的不同外,其余的时候,每逢她生辰时,无一例外送的全是衣衫,从头到脚置办齐全。

    阿夏换了衣衫后,半闭着眼趴在她娘的腿上,方母则给她梳头,用梳子给她理顺,梳九十九下。

    这对于她们母女两个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每年梳的生辰头发,方母管它叫长命头,意为梳到九十九,长命百岁不用愁。

    梳完头后,阿夏才坐起来,方母给她编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发髻,等到插簪子的时候,阿夏赶忙从床头拿出一只红玛瑙镶珠的簪子。

    是之前盛浔买的,她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说:“阿娘,簪这只。”

    “好好,给你簪上,赶紧起来啊。”

    方母帮她簪在发间,打量了她一眼,就笑着下去忙活其他的事情。

    阿夏拿了面镜子打量自己,今日梳得发髻好,衬得人越发高挑,气色也好,她瞧着瞧着瞧到发间的一抹红时,面上有了点笑意。

    看了会儿才起来去洗漱,到楼下时,大家都坐在厅堂里,方觉今日也没有去书院。

    阿夏生在早晨,所以每年她过生的时候,家里人送她生辰礼都是在早上。

    太婆坐那里就冲她招手,“阿夏快来,太婆今日可又好东西给你。”

    阿夏笑意盈盈坐过去,抱住她的手臂道:“太婆,什么好东西啊?”

    “喏,”太婆从袖袋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一瞧是个玉镯,成色不错,她边给阿夏带上边说:“今日过了,就真是大姑娘了。太婆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送你个镯子,以后找到好的再买给你。”

    “哎呀,太婆,”阿夏对于长辈的好意不好推辞。

    “你拿着,等你以后定亲,成婚,太婆还要送你更好的。”

    太婆拍拍她的手,慢慢地道,人上了年纪以后呀,也就盼着底下的小辈过得好了。

    “娘送得这般好,我这个做大伯也不知道送什么,上次去平谷,看到那里有种香不错,就买了点。”

    大伯说着就掏出一个盒子来,阿阳立马接上,“我就送阿夏一株小珊瑚,别看它小,颜色还不是这般好看,那是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捞的,可宝贵了呢,我特意送你的。”

    “一瞧就是件宝贝,我喜欢极了。”

    阿夏看着眼前不过两个手掌高的珊瑚,立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才叫阿阳笑起来。

    方觉年年送的都是本手抄书,而且每次都会在生辰岁数那里夹银子。且那张纸上通常都是生辰诗,他自个儿写的,年年都不相同,但意思却通常都是岁岁吉祥,平安康健。

    至于方父,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大老粗,给不了什么,每年都是给钱,还置办一大桌的饭菜。

    今年这菜从昨夜就忙活起来,有不少硬菜,诸如四喜烤麸、葱烤鲫鱼、三套鸭、熏鱼等,以及最后这碗长寿面。

    之前是方母吃整根面条,现如今是阿夏吃着她爹揉的面,一根特别长的面,在大家的注视下全都吃到嘴里,一点也没断才好。

    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说到了下午,就有人来找阿夏了,方母了然,“阿夏你去吧,晚上就不给你留门了,好好玩。”

    反正每次阿夏上午过完生,下午还有朋友给她过,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

    但她不放心又道:“要是阿阳能去的话,让阿阳跟你一起去。”

    “当然成,阿阳跟我一起去,”阿夏站起来,又跟长辈告辞后,才赶紧拉着阿阳出去。

    才刚打开大门,小阿七的脑袋就探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阿夏,快走,让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少听他胡说八道,一日没个正形,”山桃挤开他,自己挽住阿夏的手往旁边走,还不忘问道:“这是你家谁?”

    “我堂弟。”

    阿夏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却还是回了话。

    “堂弟啊,”三青一脸怪笑,走过去将手搭在阿阳的肩膀上,笑着道:“阿夏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弟,等会儿哥会好好照顾你的。”

    “好好,哥你一瞧就特别靠谱。”

    阿阳立马接话。

    一群人走到了明月河的岸口,只听三青一顿安排,晓椿和阿阳坐三青的船,山桃和山南坐小阿七的,只有阿夏被留给了盛浔。

    进了船舱后,阿夏就问,“你们都商量好去哪了,就不告诉我?”

    “今日你过生,我们当然有商量过了。”

    盛浔说完,撑着桨慢慢跟在他们后头划出去。

    “成吧,看看你们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哪。”

    阿夏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打算问了,干脆坐稳,偶尔探出窗外看一眼。

    不知多久,原本宽阔的河道渐渐被荷叶挤占,从荷叶中生出一枝枝荷花,还有尚未长出花瓣的莲蓬,远远望去就是绿浮满池。

    阿夏伸出手,那荷叶从她指尖划过,积蓄的露珠便落了她满手。

    小船却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停在一处十里长廊边上,那是修建在荷花池中央的,每年夏日的时候都有不少人会在这里待到天亮,所以、这地方又叫消夏湾。

    盛浔停了船后,等阿夏出来,同她一起上去,两个人上去后,大家早就都站在那里等他们。

    晓椿从篮子掏出一叠纸,递给阿夏,这纸是用糯米纸做的,涂了很多种颜色。

    原本阿夏以为是他们买的,但一看这色涂的又不少空缺,就知道应当是他们用什么东西染色自己涂的。

    “我们给备了很多纸,就是让你撒的,”晓椿揽着她的肩头,笑着说道:“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那我们和你一起撒。盛浔哥说,这些纸是祭过海的,扔到水中,让鱼吃进肚子里,那鱼游得越远,则福气也越远。”

    阿夏闻言侧头看盛浔,他也看过来,只不过今日不知道是碍着这么多人,还是在想其他的事情,倒是没有怎么言语。

    “对呀,我们帮你一起撒。”山桃也抓了一把来,她赶紧拉过阿夏,在长廊上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把这些纸往池子里撒,那些纸一遇着风就飘扬,有的落到水中,有的飘到荷花上。

    阿夏也松开手中的纸,纸全都往后飘,她扭头往后看,大家都跑着扔纸,最后一同跑到十里长廊的尽头,那里有个亭子。

    众人瘫在那里,却一个个笑得很高兴,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那荷花池里回响着,“阿夏,生辰吉乐。”

    一声接一声,还有回音从荷花池里传回来。

    那半日,除了在消夏湾奔跑撒纸以外,他们还蹲在那里等鲤鱼游过来,一人顶着一头荷叶帽,在长廊从尽头唱到入口。

    又去玩了扑卖,听说书人说书,从明桥一路吃到尾,又闹着去灯笼街看灯。

    这应当是阿夏玩得最高兴的一日,她也兴致冲冲的要去,却在大家往前走时,被盛浔拉住手腕。

    她转过头来,笑盈盈地道:“怎么了?”

    “我们不去,”盛浔拉着她穿过人潮往后面走,“去另外的地方。”

    “去哪?”

    “我们去海湾,”盛浔今日憋了一日,装作好哥哥都装了半日,现下他着实装不了。

    上船后就抱住阿夏,他哼道:“今日你跟他们都玩了这般久,总得留些时间给我才是。”

    “这不是你安排的?”阿夏反问,面上有散不开的笑意,“不过这是我过的最高兴的一个生辰了。”

    盛浔蹭了蹭她的脸,又说:“那就再加上一个,过的最难忘的生辰。”

    他在阿夏的眼神中松开手,划了一段船后又停在岸口,拉过她上了一艘海船,直接走到海船二楼的船头。

    阿夏撑着栏杆歪头问他,“为什么去海湾?”

    “因为我想在那里和你度过这个生辰,”盛浔从后头抱住她,脸挨在她的耳边。

    一见面时他就想这般做了。

    “盛浔,你别蹭我的耳朵,”阿夏笑着躲开他的脑袋,不过稍后盛浔又靠上来,简直是没完没了,她干脆也就随他了。

    亏她还信了白日时,他那般正经的作态,以为是转性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从河道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海面后,盛浔环抱着阿夏,从袖袋中取出一叠的纸,放到阿夏的手上。

    他低声道:“我们一起放。”

    盛浔的手交叠在阿夏的手上,那叠纸碰着海风,就跟干柴碰到烈火一般,一张张全都放飞出去,飘得越来越远,像一只只海鸟从海面盘旋。

    他抱着阿夏,指着那一大片的海低语,“阿夏,我以后大半辈子的人生都会在海上度过。对于跟船的人来说,海是第二个家,一年见到亲人的次数,都不及海多。”

    “且我们这些在海上航行的人,都是信奉海神的,所以我今日带你过来,是想对着这片以后我会时时见到的海,对着我信奉的海神说。我很想娶一个人为妻,想让她能够将后半生托付于我,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爱她,敬她,日后她说东,便绝不会往西。若有违背,必——”

    他这话还没说完,阿夏就伸手捂住他的嘴,她说:“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不必再发什么誓言。”

    “好,”盛浔反握她的手,低头注视着阿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那方知夏,能再答应盛浔一次吗?”

    那是阿夏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听过最打动她的话语,所以她转过头,瞧着这片海,很郑重地道:“我答应。”

    她在盛浔的手掌上写了十遍好,来告诉盛浔,她很认真在回应他的感情。

    盛浔紧紧抱着她,在这一片他未来会一直航行的大海上。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月光,盛浔牵着阿夏的手从旁边的楼梯下去,今晚他租了这个海船,自然连上头的房间也租了。

    那里有个很大的厅堂,四周都是窗户,且有一排的凳子,都铺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垫子,坐到凳上能看见夜里的海景。

    阿夏选了个凳子上去,趴在窗户前看海景,而盛浔却没去,而是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倒了点酒,一口闷。

    他此时手有点抖,耳朵发烫,等了会儿,从袖子摸出一粒粽子糖,含在嘴里,时不时用舌尖抵着它。

    而后才慢慢踱步过去,阿夏还趴在那里笑着跟他道:“盛浔,你快来看,这夜里的海湾真好看。”

    “嗯,”他从喉间发出一声,而后大手伸出去握住阿夏的腰,用了点力气,阿夏从趴在那里立马变成坐姿,她疑惑地看着盛浔。

    而盛浔的手一点点从椅背往上攀,背也弯下来,眼神直视阿夏,他声色沙哑地问:“我刚才吃了一颗糖,你要不要尝一尝?”

    阿夏被他这深邃的眼神弄得有点害怕,身子不自觉往后缩,但听他说糖,就问:“什么糖?”

    “是一颗很甜的粽子糖。”

    她还不明所以,就伸出自己的手来,“那来一颗。”

    “真的要吗?”

    盛浔抵着糖,又问了一遍。

    “真的。”

    听见这话,他笑了声,很慢很慢地弯下腰,脸离阿夏很近,腿却紧挨着阿夏的腿,让她无法动弹。

    靠在椅子上的手从凳子上改为贴到阿夏的耳边,捧住她的脸往上抬,他的脸一点点压下来,从额头紧贴,到鼻子相互挨着,只有唇间还留有一点距离。

    他到这一步时,还是有点紧张,对上阿夏睁得很大的眼睛时,他伸出一只手,罩住她那明亮的眼神。

    而后狠了心,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口,像小鸟似的,软软的触感。

    盛浔没试过,但他曾听旁人说过一些,知道应当不仅仅是这般,不过就是这样,他从耳朵红到脖子根,烫得惊人。

    而他手底下,阿夏的脸颊也是一片泛红,甚至她的睫毛一直在颤抖,挠着他的手心。

    阿夏心跳的快要出来,她无意识地双手拉住盛浔的衣衫,而原本紧闭的嘴唇,也在她想说话时张开。

    也许是刚才喝的那口酒,酒意已经顶到了喉咙口。盛浔盯着那唇瓣,手指在唇边一点点摩挲,而后他贴上去,缓慢地寻找。不久后舌尖上粽子糖的甜味传到了阿夏的嘴里,那颗糖融化得很慢。

    两人在这片大海的夜风底下,交换了一个粽子糖的吻,而凳子蔓延出去的影子却看见他们缠绵的身姿。

    作者有话说:

    疯狂道歉,又推迟了,本章发红包。

    不是我不想写得更细致,删删减减大家凑和着看吧,我真心怕被锁,下一次我已经安排上了,应该会刺激一点吧。

    麦秀寒以及,“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种菜哥儿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来自《清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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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4、灌汤包

    从海湾回来的那个晚上, 阿夏一夜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她的心到现在都跳得很快。

    她点起蜡烛, 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嘴唇,原本她的唇色偏淡,可现下在这昏黄的烛光下,都能看到嘴唇似染了一层水红。

    阿夏的手指轻轻触着这发麻的唇角, 她的脸上飞起两团潮红,将镜子反扣到一旁, 蒙头躺进床上, 良久她又拱起身子爬起来。

    顶着一头乱发,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连着旁的一些东西放到个布袋子中。

    而后大半夜收拾起衣衫来, 她决定好了, 明日就要去外祖家, 包袱全都收拾好后。

    阿夏坐在床沿上, 低垂着眼眸,才发现自己的脸皮这么薄。她暗暗地想, 反正没过个十来天她是不会回来的,且让盛浔一个人待着去吧。

    她咬着唇, 趴在窗前等天亮, 外头有朦胧的日头时, 阿夏提着包袱就往楼下赶。

    方母正在楼下忙活着, 今日大伯和阿阳也准备回去, 她把要给两人带走的东西给准备好。

    刚搬出个罐子, 拍拍上头的尘土, 抬起头一看阿夏拿个包袱站在楼梯口, 纳闷地问她,“你拿这下来是要去做什么?”

    “阿娘,我今日想坐大伯的船,去外祖家。”

    阿夏把那袋包袱放到一旁的凳子上,怕方母不答应,说得有理有据,“昨日我的生辰,外祖他们没有过来,那刚好我闲着,可以自己上门去,正好还能再过个生。”

    触及到她娘的眼神,赶紧改口,“哎呀娘,我说笑的,这不是之前外祖母就催着我去,早点去还能在那里多待段日子不是?”

    “我说你这孩子,”方母手搭在腰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成了,你早点去看看你外祖也好,先过来吃饭。”

    饭间里太婆正在叮嘱大伯,“老大,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上了年纪之后就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可别再跟以前一样了。回去后也好好跟小杏过日子,阿笑的婚事你也要上心点。”

    “娘,我都知道,”大伯不管太婆和太公说什么,都一一应下。

    “大哥,等会儿还得托你个事,”方母端着一盘蒸笼进来,放到桌上时说道。

    “什么事,弟妹你尽管说。”

    “就是阿夏这丫头,今早下来说要去她外祖家,我想想也行。不过现在家里头也忙着,没时间送她过去,这不是就想麻烦大哥一趟,等会儿转个道送她一趟。”

    方母的话音刚落,方觉就问她,“怎么今年转了性,要这般早过去?”

    之前年年都是才到端午前几日才过去,今日离着还有十天,竟要这般早过去,可不就是转性了。

    阿夏死鸭子嘴硬,她说:“我想外祖了。”

    “好好,到时候大伯送你去王家庄,顺路的事情。”

    大伯满口答应,阿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怂恿,“阿夏,你都上了我们的船,干脆先跟我们一道回宁塘去,等端午边上再送你去王家庄怎么样?”

    阿夏想想后,还是摇摇头,“我要之后跟我爹娘一块去。”

    她这话一说出来,大家顿时发笑,方母就对阿阳道:“阿阳,你也别劝了,我们阿夏这是怕到时候,一个人招架不住那边的三姑六婆。”

    宁塘那些本家的亲戚,一个个都好做媒,甭管亲疏远近,只要沾亲带故就亲热得像是一家人似的。

    阿阳也闭了嘴,连他都不得不承认,那些三姑六婆属实是难以招架。

    等大家话说完后,阿夏才小心提起一个灌汤包,昨夜没睡一顿折腾,她早就饿得不行。

    这灌汤包一瞧就是她爹的手艺,捏的褶子都相同,一圈褶子很漂亮,收口又小。放在蒸笼里时灌汤包一个个边缘扁,提起一只后,肉馅带汤往下垂,饱满似夏时的桃子,满满一肚子的汤汁。

    灌汤包要想好吃,一在汤,汤得浓郁而利口,所以光搅好肉馅不成,还得往里头放做好的皮冻,上锅蒸熟后才能有满肚汤。二在皮,讲究揉面时三软三硬,才能做到皮薄不破。

    吃蒸好的汤包,阿夏谨记一句话,“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就是先在皮上戳个洞,再小心啜饮里头的汤汁,以防上来就被烫着唇皮。

    肉馅的吃着虽美,不过要是能赶上秋初的螃蟹肥美时,包一笼蟹黄汤包,那才鲜。

    阿夏吃完几只灌汤包后才觉得又有精神了,见方觉起身,她也擦把嘴赶紧溜出去。

    叫住方觉,“哥,你晚点帮我把这个东西,”她说到这,话里干巴巴的,“交给盛浔,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方觉接过那布袋子,笑道:“怎么,你们两个还闹别扭了不成。”

    “不是,啊呀,大哥你交给他就成了。”

    阿夏明显不想再说这个话茬。

    “好好好,到时候我是不是还得在他面前说,你去外祖家半个月不回来。”

    方觉打趣她,在心里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那大哥你要说的话,你就说吧,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阿夏把头瞥向一边,话里话外都在否认。不过一想到昨日收的生辰礼还在盛浔的船上,都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只能等回来再说了。

    “成,大伯要走了,”方觉拎过她的包袱,收了笑叮嘱道:“到了外祖家可别哪都去玩,尤其是松岭山,端午前后那里正是蛇多的时候。”

    “好好,我都听进去了。”

    阿夏点点头,同样的话她爹娘又轮流交代一遍,耳朵旁才算清净。

    “老大啊,要是没事就划船过来,带着小杏和阿笑也来看看。”

    太婆的话里满是依依不舍。

    “是喽,不过晓得你也忙,这事就不强求了,今年出海稳着点。”太公的思念总是这般含蓄。

    “好好,我会常来的,等把阿阳带出来,就能歇下了。”

    大伯也自然有点不舍,不过干他这行的离别见太多了。

    “太婆,太公你们赶紧回去吧,还有二叔、二叔母,我会把阿夏送到王家庄的。”

    阿阳站在船头大喊,使劲挥手,阿夏也让他们回去,不过站在岸口上的大家还是等他们的船划出去再走的。

    眼见船只看不见了,方觉才提着那袋子东西,上门去盛家,他家门今日敞开着的,走到门边一瞧,盛浔在院子里头修理物件。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门,盛浔循声望过来,见到是方觉,脸上的神情微妙,却还是赶紧净了手走到门前。

    “大哥,快到里面坐。”

    “不了,我今日是受阿夏之托,给你送件东西来,”方觉将提着的袋子递到他手上,话里带着笑意,“她昨日也不知为何,今早起来就说要去外祖家,现在已经登上船,估摸有小半个月不回来。”

    方觉说完,拍拍盛浔的肩膀,声音中有些许幸灾乐祸,“话我已经带到了,还得去书院,先走一步。”

    盛浔手里握着东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看着方觉快走到树下时,才在背后说了慢走。

    他状似镇定地拆开袋子里的物件,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张纸,盛浔小心拆开,只见上面写了六个字,发乎情,止乎礼!

    字迹潦草,能看出着实有点气恼。盛浔感觉被骂也不冤枉,他干咳一声,继续从袋子里拿出东西来,是条长命缕。

    他心里一定,将长命缕握在手心里,才把最后那张卷起的画拆开来,一间屋子的摆设跃然纸上,大到床柜,小到一块帘布的颜色,甚至后头还专门画出是何柜子。

    全部看完后,盛浔刚才提着的心才落到实处,毕竟能提早将端午才要戴的长命缕给他,又把上次他曾说过那间屋子的摆设画下来,应当没后悔。

    拿上东西走到屋子里,盛母擦着窗前的花瓶,见他笑容满面地过来,问了一嘴,“咋了,你捡着钱了,还是你爹出海又撞着大运了?”

    不然她都想不出来,平日总是很沉稳的儿子会笑成这样。

    盛浔收敛起笑容,他思索过后,还是跟盛母道:“阿娘,我想请黎木匠过来打些家具。”

    “他可难请了,手艺好但价又贵,”盛母擦着花瓶上的小黑点,又说,“你要打家具的话,请个便宜的不就成了。这银钱总得省下来,我日后好给你说亲,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说说你——”

    她唠叨的话还没说完,盛浔就道:“我是想请他打家具,把还空着的屋子给置办起来。”

    “什么置办不置办的,”盛母这时还没反应过来,话说到后头声音却越来越轻。

    而后她把手上的巾子一扔,拉过盛浔坐到椅凳上,急切地问,“你说把空着的屋子给置办起来,当年我们说好的,那是给你娶妻用的。你现在是有心上人了?她是哪家的姑娘?臭小子,你快说啊。”

    要说盛母不高兴,那不尽然,可要说高兴,她也不算高兴。最要紧的是,要是盛浔找了旁人,那就跟阿夏无缘了,她只要一想到这,就一点也欢喜不起来。

    “我不好明说,”盛浔确实没有明说,但他后头补了一句,“但绝对是让娘你满意的。”

    “我满意的?”

    话都到这了,盛母哪还能没反应过来,她原本还板着的脸,立马喜笑颜开。她不放心,再次询问,“真是我满意的?”

    “是。”

    “哎呀,盛浔,你可真是娘的好大儿,”盛母拍着盛浔的肩膀,只差没放声大笑,“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她拍着自己的大腿道:“你说得对,是该叫黎木匠来做家具,要用最好的木材。光有木匠不成,漆匠啊这些招呼都要打好了。还得把之前备的定礼给再整整。哎呦你说我是不是应当去一趟,跟小芹通声气先。”

    “娘,你稍安勿躁,我和她还没说好何时。”

    “那你倒是快说啊,我是怎么说的,有意就不能辜负人家!”

    盛母的急切也被他当头泼的冷水给浇灭了一些,她都为着这定礼和聘礼准备了多长时间了。

    “人没在,去外祖家了,至少得小半个月才能回来,”盛浔叹气,也确实没有想到。

    “等她回来我们商量后再说成吗,”盛浔虽然心里急切地要把这件事给定下来,不过要是到时阿夏不愿意那么早,至少东西置办齐全,随时都能上门。

    “成,怎么不成,你把人给我娶回家了,我供着你都成,”盛母现在是越见这儿子越顺眼,“那你们好好说,说好了我们可以先两家议亲,就是这东西得开始置办。”

    她说着就站起来,指望不上盛浔能懂这个,她得偷摸着去问问旁人之前议亲是给的什么东西,保管到时候能置办得体面。

    一想到未来的日子,盛母走出去这腰板都直了。

    留下盛浔睹物思人,不过再给他重来的一次机会,照旧还会那么做。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的更新应该都会很晚。

    昨天发完新章节之后,我都在想要不让他们以后走柏拉图式恋爱道路好了,不要亲亲我我的( ˙-˙ )。不过看大家好像很捧场,那明天就再多写点好了(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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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5、碱水粽

    自打上了船以后, 阿夏的困劲上来,靠在窗户边昏昏欲睡,等船到王家庄沿岸时, 才清醒过来。

    清晨的雾被日照破开,光洒在正盛的秧苗上,新绿中夹杂还未彻底萌发的谷穗。田边的苍鹭用黄绿的喙梳理着羽毛,时有蛙鸣。

    当船触岸时, 阿阳还是又重问了一遍,“真的不跟我们去宁塘?”

    “真不去, ”阿夏再次拒绝, 她提起包袱,又看向大伯, “大伯, 你和阿阳跟我一起去外祖家吃个晌午饭再走, 从这里划船回到宁塘, 还得要一两个时辰呢。”

    大伯笑着摇头, “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况且已经在镇上住了那么多时日, 再不回去你伯母指定得发脾气。”

    “我娘那脾气你也晓得,”阿阳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得尽早回去, 不然我和我爹再晚些怕是连家门口都进不去。”

    阿夏见说不动他们, 只能自己从船上下来, 阿阳站在船头喊, “阿夏, 你晚些时候一定要过来啊, 我叫我娘做她最拿手的菜给你吃。”

    “好, 你和大伯路上小心。”

    “哎——”

    她瞧着船只往旁边一拐,只能看见船尾时,才提上包袱从石梯走上去。

    两旁的稻田里还有不少山民穿着短打在那里伺候庄稼,折腾那么久,就指望今年收成能好点,可不就是得上心点。

    有汉子从淤泥里走出来,肩上扛着锄头,一只手还提溜两只鞋,光着脚踩在路上。

    见了阿夏就笑着招呼,“我说刚远远瞧着个人,跟阿夏长得像呢。我家婆娘还说我眼睛不中用了,现下看来这眼神还挺好使的。怎么就你一人过来,你爹娘呢?”

    “叔,我爹娘过几日再来,今日是我大伯顺道送了我一程,”阿夏回他的话,而后瞧着远处道:“叔,我先去外祖家看看。”

    “哎,去吧去吧,你外公估摸着还在田里呢。”

    阿夏一路寒暄过来,才走到外祖家的小院门口,还没进门就嗅了满鼻的艾草香。

    院子里霜花正在挑拣新鲜的艾草,把它们根叶都摆正,分开放到竹箩里。生冬和小温则蹲在地上,头碰头不知道在玩什么。

    “你们两个呦,边上待着去,”霜花把竹箩抱起来,嫌他们两个碍事,绕着走到一旁地上,将竹箩给放平整。

    她拍拍自己沾了草叶的衣衫,再抬头就看见站在外面的阿夏,霜花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后。

    才赶忙走上前,边走边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刚才都怕认错了人,进来先歇会儿,包袱我给你拿着,还怪沉的。”

    “我这不是想阿姐了,才早早过来。”

    阿夏嘴甜,手上的包袱被霜花拿了去,她腾出手挽住霜花的胳膊。

    “少说的这般好听,我还能不知道你,”霜花话里都在笑,“昨日你生辰我可没忘,想着等你端午过来再给,现如今看来你是自己上门讨要来了。”

    “那可是阿姐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过这话。”

    “小表姐,小表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小温赶紧过来抱住阿夏的腰,喊得亲热。

    而生冬就跑到门口喊,“太婆,太婆出来看看谁来了?”

    屋里响起外祖母的声响,“谁来了?你这孩子说话怎么只说半截。”

    等她从屋里出来,那原本还疑惑的脸顿时喜笑颜开,“阿夏呀,坐会儿先,外婆去给你煮碗鸡蛋茶,你咋自己一个人来了?你爹没送你过来?”

    阿夏又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外祖母有点可惜,“应当让你大伯过来这边吃顿饭才是,罢了罢了,那个霜花啊,你去把阿夏屋里的被子拿出来换换,生冬和小温也别闲着了,一道过去帮忙。”

    “行,阿夏你先坐着,”霜花起身后,两个小孩也跟了上去。

    只有阿夏被外祖母留了下来,吃了一碗甜茶才成。外祖母洗了碗,甩甩手上的水渍,“你外公出去看玉米地了,今年这雨水肥,地里的庄稼都好不少。晚些时候,等你爹娘过来带些东西走。”

    “外婆,我家后山也种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好了。”

    “到时候给你就拿着。”

    阿夏自认为说不过她,只能点点头应下来。

    “还有啊,生辰礼我可得给你补上,”外婆从衣兜中掏出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塞到阿夏手里,是一对银镯子。

    “哎呦外婆,你这是做什么,你给我烧碗面就成了,还给银镯子做什么。”

    阿夏自然不要,她是真觉得有些贵重了。

    外祖母故作生气,将眼一横,“说是给你的,你就收下。你霜花姐也有,小温都给了,怎么好不给你。”

    “行行,外婆你下次可别破费了。”

    “破费啥,倒是你坐船也累了吧,要不回屋歇会儿?”

    阿夏只说再陪她说说话,昨日一夜没睡,加上坐船睡着并不舒服,在楼下待了一个时辰就上去小憩。

    睡醒后她坐起身,从没关的窗子中看见蔓延到地板上的光,阿夏走到窗前,山里的晚霞总是比镇上要来得绚烂,大片橙红晕染开的云,翻涌在山峦之上。

    黄昏,归家的倦鸟,风吹稻浪,蛙鸣蝉叫,隔壁院子开满花枝的石榴,从小路上扛着锄头哼着号子回来的山民。

    阿夏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去 。

    外祖父刚回家不久,拿着湿巾子擦脸,知道她过来了,把巾子放在盆里笑呵呵地道:“阿夏回来了啊,外婆今晚给你做肉燕吃。”

    “随便吃点就成了,外公我去瞧瞧啊,”阿夏说完走到灶房里,外祖母正在搅馅,鱼肉、猪肉全都剁成泥,再放点虾干,倒上各种料搅和均匀。

    做肉燕还是有点麻烦的,毕竟用来包的皮不是擀好的面皮,而是要晾好的干肉燕皮。

    要想肉燕皮好吃就得选精瘦肉来,一点筋膜粘连都不能有。肉完全处理好后,就得撒些红薯粉,用木锤不停地敲。

    边敲边往里头加粉,捶打成一滩肉泥,还不能过于碎。捶好后再加点红薯粉,一点点压成很薄的肉片,这种样子的被称为鲜燕,切好拿去晾干才算是干肉燕皮。

    晌午后日头大,叫晒几个时辰,这肉燕皮也就失了水分,霜花从外头拿进来时已经干了不少。

    包肉燕,需得先把干肉燕皮用水过一遍,不然根本不好包,取一张浸湿的肉燕皮,用筷子挑点馅,中间捏紧,四周自然垂落,跟馄饨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等锅里的水沸起,挨个下肉燕,才沾着滚水不久,这肉燕皮就紧紧贴在肉上,薄到几近透明,能瞧出肉馅的粉。

    用竹爪篱捞出,外祖母放了几口大碗做汤头,一点小芹菜末,虾油几许,绍酒点点,再倒上一勺熬好的骨汤,肉燕放下。

    “来来,阿夏先吃,昨日生辰外婆没去,只能做碗肉燕给你尝尝,一晃眼我们阿夏都十六了,我还当她是以前满地爬的那个小孩呢。”

    外祖母端着那碗肉燕放到桌上,语气怀念,人要是上了年纪,总会对以前的事情格外感慨。

    “外婆,我可喜欢你烧的肉燕了,我先尝一个,”阿夏卖乖道,稍后拿个勺子来,舀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肉燕,凑近来看发现这皮属实是薄。

    但吃起来,比起馄饨皮的软,肉燕皮更有韧劲,皮薄有嚼劲,馅料入口先是弹,再是鲜,爽口非常。

    阿夏埋头连吃了好几个,才听见生冬呼哧呼哧吹完气后道:“小表姐,我可没忘记你的生辰,还想去镇上给你过呢,但外婆不让我去。”

    他想起当时自己偷偷溜到岸口,还被找过来的外祖母一顿打,嘴巴忍不住瘪起来,但过会儿又开怀地说:“不过我给小表姐你备了份礼。”

    “我也备了,”小温不甘示弱,嘴里的还没咽下,就立马道。

    “好好,我吃完再看。”

    没想到才刚吃完放下碗,两个小孩就一左一右过来牵她的手,让她坐到厅堂里,自己两个撅着屁股翻找东西。

    阿夏手撑在椅背上,想看看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什么玩意来。生冬找的很快,他跑过来时脸上的肉都在抖,十分兴奋地将一个捏好的泥巴寿桃给她,还是烧制过的。

    “小表姐你瞧着喜欢吗?”

    “喜欢,喜欢极了,”阿夏哭笑不得,把那宝贝放在自己的手上摩挲,生怕力气太大就掉粉。

    生冬叉着腰很神气地道:“我就知道小表姐喜欢。”

    “你有什么好的,”小温才不屑与他争,把自己做好的布老虎递给阿夏,“小表姐,这可是我自己缝的呢,送给你。”

    “缝了许久吧,这缝得可真好,”阿夏接过细细瞧了一番,然后伸手摸摸她的头。

    “两个小的,磨着我要给你想生辰礼呢,”霜花洗完碗后甩甩手过来,坐下来歇会儿,“你的生辰礼,我给放楼上了,是之前用养的蚕织的几方绣帕,晚点带你去看看。”

    “好啊。”

    山里的天黑得很快,从天上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后,猛然就一片黑,家家户户亮起三两灯火。

    阿夏提着灯笼摸进霜花的房间,才刚进去挽住她的手道:“阿姐,我今晚跟你一起睡。”

    “成啊,这又是想跟我说点什么了吧。”

    霜花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她的,摸摸她的脑袋。

    阿夏有点难以启齿,靠在霜花的肩膀上,小声地问,“阿姐,你跟姐夫定亲前就没怎么见过面吗?”

    “怎么没见过,要是没见过我还不会跟他定亲呢,”霜花从头上取下钗子,话语带着点娇嗔,“谁愿意嫁给才见过几面的人。”

    “那,阿姐,”阿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捏着她的肩说:“你们在一起都是很正经的吗?就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那种。”

    霜花扑哧笑出声,“我说你今晚怎么这般奇怪,原来是少女怀春了。也是,过了昨就十六了,该开窍了。”

    她拉过阿夏坐到床边上,压低声音道:“你跟阿姐说说,是怎么个情况,姑母晓得吗?”

    “不知道,就才刚说破没多久,”阿夏说起来十分心虚,低眉垂目,关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她阿娘开口。

    “那男的如何,可是我认得的?”

    “认得吧,”阿夏说着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越说越害臊,“就是那个,盛浔。”

    霜花想了好半日才想起来谁是盛浔,她去过不少次镇上,都是住的阿夏家里,也见过几面,因着他气度还不错,所以仔细想想也能想起来。

    她有点惊讶,但转瞬又高兴起来,“你们这不是门当户对的事情,有什么不好跟姑母说的。我瞧姑母应当是极为乐意的。”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知该如何跟阿娘开口,等会儿她骂我可怎么才好,”阿夏就是想不清楚到底要如何跟她娘说,尤其在海湾夜晚之后,她知道这些事必须都拿到台面上来。

    所以才会借着这次机会出来,一是想松口气,二是想让她姐支个招。

    “我的小祖宗哦,”霜花都要笑趴在她身上,“你说你,平日老是作怪,姑母让你好好待着你哪一次听了,你现在倒是怕她骂你了。你可尽管把那心放在肚子里吧,姑母怎么舍得骂你,她为着这事愁了许久,你自个儿定下,反倒替她省心了不是。”

    “我可跟你说,哪有私底下一直这般的,自然是要名正言顺,该定亲定亲。他难道也不愿意?”

    霜花说到这蹙起眉头,要是当真如此,她可不看好。

    “当然没有,是我自己。”

    “那就好,”霜花揽过阿夏的肩膀,她语重心长地道:“你呀,干脆趁这次姑母姑父都过来的时候,把话给挑开了说,要是姑母真骂你,我就替你挡着,总比到后头被她老人家看出猫腻来,那时你可就真逃不了一顿打了。”

    阿夏想起她娘真正发怒时的样子,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心里成一团乱麻。

    和霜花聊到外头月亮悬于树梢上,她也没有睡意,从这头翻到那头,最后又侧过身来,她问,“姐,那你还没回答我,你和准姐夫在一起时,是不是都十分正经啊?”

    霜花那点困意都被她给问没了,也侧过身来,闭着眼道:“你说呢?男子要是十分正经,要么就是他极为守礼,要么就是说明他心里另有旁人,不然我可没见过,真对着心上人了,一点都没动过手脚的。”

    但是她又补了句,“不过你也别让人便宜占近了,成婚前珠胎暗结那可是绝对绝对不成的,阿夏,你在这事上可不能湖涂。”

    阿夏将脸埋进被子里,她瓮声瓮气地道:“阿姐,我就算再傻,也是知晓地好吗。”

    “看来我们阿夏是真的长大了,”霜花话里有无尽的感慨,像是跟小时候那样,很轻柔地摸摸阿夏的头发。

    阿夏蜷缩在她的身旁,姐妹两聊到三更天差不多,那时都快有天光了,以至于第二日时,谁也起不来。

    自从跟霜花聊过后,心里也放下一桩大事,待在山里的日子过得逍遥又快活。因着快要到端午,所以山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去山里摘棕叶,一摘摘一箩筐,背下来晒干,到那日时调好馅料就能包粽子了。

    还得采艾叶,山里这时候正是艾草疯长的时候,大家薅都薅不完,一把把往家里带。除了端午的时候插门上,晒干后好好保存,还能泡茶喝,泡脚也成,或是用干艾叶熏蚊子,除了味呛点。

    所以阿夏就每日跟着外祖父往山里走,蛇倒是没瞧到,但倒是又瞧到了前几个月看见的鹿,领着头小鹿在溪边饮水,小鹿时不时去吃片叶子。

    不过也只瞧到了那么一回,就再也没见过了,后面她也没有往山里去,这时正是草木茂盛之际,蚊虫也多,每每从山里回来全身都是被咬的包。

    不过待在家里也不老实,后头就领着生冬和小温一起去河边看他们练划龙船,这可不是王家庄里的人,而是周庄出来的,他们在划船这行都有些本事。

    年年跟对面西庄的比,看客就压哪队赢,自然得下注,山里人家无非就是山货,亦或是几枚铜子还有些旁的东西,再多是没有的。

    不过下注的人多,就为着这些彩头,大家都恨不得日日泡在水里,来回得练。现在只有一两艘,确实是没什么看头,阿夏蹲了两日也就没有再去。

    被霜花拉着打长命缕,拿红、黑、白、蓝、黑编织成一条细绳,到了端午那日,就给系上,说这能除瘟疫。

    阿夏也就这时,才能静下心来,不过人这心一旦静下来,脑袋里又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她连手里的绣线也分不好。

    撑了两日,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当真有些想念镇上,想念镇上的某人。

    这已经是她待在王家庄的第十一日,以前她玩疯了的时候,哪会有这种愁思,阿夏低头编绳。

    等到第十二日时,一早她在楼上都听着她娘的声音,穿上衣服就下去,果不其然见到她娘把东西提进来放桌上,一样样往外拿。

    外祖母都随她去了,在那里让方父和方觉快坐下来,太公和太婆没好意思来。

    “阿夏,在这里玩得乐不思蜀吧,”方觉抬头看见她,张嘴就是打趣。

    “那可不,”阿夏坐到他旁边,一点也不含蓄。

    方父看着他们打趣,眼神明显不对,但却挽起袖子笑呵呵地道:“阿娘,你这粽子还没包吧,让我来。”

    “大福你可真实诚,”外祖母笑着摇头,“你先歇会儿吧,晚点我们再包。”

    “那我多做几个馅,”方父是个歇不下来的,提着袋东西就往灶房赶,急得外祖母连忙跟上。

    方母收拢东西,喊了句,“娘你随他去吧。”不然他一闲下来,心里指不定窝着火呢。

    她瞧了眼阿夏,这儿女呐都是讨债的,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叹息一声,也进门帮忙去了。

    拦不住方父,阿夏几个也被拉进去一起包粽子。

    其实王家庄年年端午最尝吃的是碱水粽,这种粽子用不到粽叶,而是拿毛笋壳晒干的干笋壳,又称箬壳,要包之前先用水给浸软了。

    昨夜就泡好的糯米待在米箩里,本来要是方父他们今日不来,外祖母是准备拿着东西,去外头的小道上,大伙一起说说话,手上却不停,也不管谁家的,都给包了,话说完了,一个个粽子也就成型了。

    不过方父来了,他自然要全都自己包,先开始包碱水粽,这种粽子重在碱上头,不过碱水把控颇有难度,多则涩口,少则无味。

    但他是老手了,拿出一罐碱水来,这是他一早就做好的。做法也简单,就门边上立在那的稻草,弯折成一段段的,放到干净的盆子里面,点上火,只待它烧成灰烬。

    灰从细沙中过滤出来,冲上一壶滚烫的水,灰与水相互融合在一起,出来的就是碱水,用碱水泡完糯米后再包,这得泡上许久。

    包的话方母对此也颇为手熟,直接干脆地从取出只箬壳,裹成漏斗状。舀上一勺馅,要倒得刚好,剩余的箬壳弯折,绑上红绳也就成了只三角状圆鼓鼓的碱水粽。

    碱水粽煮出来与平日吃的糯米粽并不相同,撕开箬壳后,色黄而偏褐。煮透后一点也不涩口,比纯糯米粽出来多了份弹牙,沾一点白糖吃口感更好,或是红糖熬成的浆,吃到嘴里甜而糯。

    但要是不爱吃这口的,就会觉得味道古怪非常。

    除了碱水粽,方父这日还包了纯糯米的粽子,什么也不放,煮出来就是白粽,没有味道需要蘸糖或是蜂蜜,单吃不算好。

    还有必不可少的红豆粽和豆沙粽,两个虽说差不多,可红豆粽吃着不算太甜,一口咬下满是红豆的绵,而豆沙粽,则更甜一些。

    以及阿夏不太喜欢吃的蜜枣粽,这粽子只有一个字可说,甜,尤其对不喜欢吃甜的来说,简直就是齁甜。

    当然现下大家日子都好过了,也开始包起了肉粽。选上好的猪腿肉切块腌制好后,塞进糯米中煮。这样的肉粽吃起来别有风味,一点儿也不咸,且里面的肉嚼着肥而不腻。

    为着包粽子,一直从早上忙活到下午,连小道上都满是包粽子的人,到后面还有不少人端着米箩到他们家来包,热闹非常。

    直到晚上才把这些粽子全都上锅煮,烧开煮一个晚上,白日才好吃。

    等到第二日时,全庄几乎都淹没在粽子香中,也在这股香气中早早醒来。阿夏从锅里拿了个粽子,根本不知道啥味,只有撕开壳,咬到馅才晓得。

    她拿的这个是正宗红豆粽,甜咸都还能接受,也一口一口咬完了,没准备拿第二个,这时生冬三两口将粽子给咽下,他急切地指着外头,“小表姐,我们赶紧走吧,不然到时候赛龙舟可就没地方给我们看了。”

    “走走走,瞧你心急的。”

    阿夏左看右看,大家都是一副吃好的架势,索性一起出门。此时的王家庄,大家屋门前都插着艾草和昌蒲,门上贴着五毒符,女子头上则插石榴花,或是艾叶,小孩手上都带着长命缕,要是再小点的婴儿,这一日还会穿上老虎肚兜。

    手上左手牵一个,怀里抱一个,呼朋唤友地往河岸边赶,果然跟生冬说得一样,到了那里人挨着人,山民有热闹瞧也就不急着忙农活了。

    阿夏他们好不容易挤进去时,几艘高大色泽靓丽的龙船早就开始从河岸口这里往前划一大圈,再绕回来。

    那些船头上都有个小孩,众人称他们为龙头太子,船尾的小孩是要做扮相的,诸如童子拜观音,又或是指日高升等。

    龙船上的划手或穿绿或红或紫,整齐划一地往前,号子喊得震天响,船头的旗子飘扬,岸上人们一起喊,底下河道渔船小舟全都划过来,跟在后头环绕一圈又一圈。

    在王家庄这边,赛龙舟是真赛龙舟,要是在镇上,就为着这个划龙舟,还得开个市集,沿河的街道全是小贩的摊子,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的,从端午这日起,一直到第十日才会结束,所以这又叫划龙舟市。

    阿夏蹲在那里看了许久,这场赛龙舟直到将近黄昏才结束,在炊烟下众人踏上回家的路程。

    夜里,阿夏嘴里吃着粽子,心里却想着事情,一旁的霜花还杵了杵她的肩膀。

    知晓现在真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索性她把心一横,对着方母说道:“娘,我想跟你一个人去外面走走。”

    “咋了,”方母盆子里洗手,闻言望向她。

    “我就是想跟你出去外头走一走。”

    “成,难得你今日这么想跟我待在一起,”方母没有不答应,喜笑颜开地牵住阿夏的手往外面走,眼下天都黑了,凉风习习,远处是各家的欢声笑语。

    方母拨弄着自己被吹散的头发,笑着道:“怎么了,今日要跟我说什么事情吗?你打小就这样,每次要说什么,都得私底下偷偷跟我说。”

    阿夏抱住她娘的胳膊,有点羞于启齿,她嘴张了又张,就是说不出来。

    “我这闺女还害羞了不是,”方母心里叹口气,实则她真的是心知肚明,“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盛浔?”

    “啊,”阿夏抬起头看她娘,震惊过后又嗫嚅道:“阿娘,你都知道了啊?”

    “我这眼睛可不是白长的,不过前面我也没瞧出来。是你盛姨,她沉不住气,跟我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半晌,我还能不清楚吗?”

    方母说到这,也不算太高兴,她拿手指头点点阿夏的额头,“你知道我和你爹晓得这事后,两个人可是大半宿没睡,拉着你哥说了一天,也就是现在,我们心静下来不少,你爹说别骂你,不然我今日非得好好说你一通,哪有姑娘家这样的。”

    阿夏低着头,挨了她娘好一顿说,方母才消气,“原本你爹气极了,但仔细一想,盛家路近,盛浔又是个好孩子,且他做派也好,你盛姨又喜欢你,我们想了许久才算是想通了。等会儿你先上楼,我跟你外祖母说,明日就回去。”

    “这么快回去?”

    “回去给你议亲,哪有这样子行事的,自然得早早定下来。”

    方母斜了她一眼,不过心里也算是松下口气。

    “啊——”

    “啊什么啊,”方母拉着她往回走,不过后面总归是软了心肠,她家阿夏呦,真的是个大姑娘了。

    回去后大伙在楼底下说的话,阿夏是全然不知,且霜花都被赶了上来,两个姐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很明显阿夏也没有什么心思。

    因着这事,隔日一早回去在河岸时,外祖母也没有挽留他们,而是一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阿夏。

    回去的路上,方觉倒是一点都不惊奇,他反而一路跟阿夏说些定亲后的事情,还有方母,左右夹击,回到家耳根子才算清净。

    到了晚上,大家轮番上阵,仔细询问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说了好些话,才放阿夏回去。

    弄得她为此难得心烦意乱,坐在那里左思右想都觉得哪不对劲。

    正巧这时“箭靶子”在楼下喊她,阿夏赶紧走出去,原本因为这几日分别时生出的点点思念,都化成了对他的哀怨。

    手扒在栏杆边低下头看他,不过瞧到这张脸后,她还是散了点郁气。

    在盛浔眼神的不解中,阿夏从露台跑出去,顺着楼梯偷偷溜到后院,那里有间小房子,是她夏天才会进去住的,拉开门,没有腐朽气,应当是她娘走前帮她全都打扫过了。

    没来得及看屋子的东西,提着盏灯笼就进去,走到小窗子前,将它往外推开。

    从窗棂中瞧到盛浔的船就在不远处,他人傻站在上面,一直仰着头瞧。看久了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念了句呆子,才摇摇外头的铃铛。

    盛浔闻声看过来,瞧到她于窗子中半探出来的脸,赶紧划着船过来,他的身高站在船上刚好与窗户中的阿夏齐平。

    两个人十来日未见,原本那点羞赧此时也抛于脑后。不过一个别扭,心里就是想着也当做不想,一个则想得太多,把另外一份也给一起想了,自当含情脉脉。

    不过怕海船上那次一般,把阿夏给吓着了,他就只能忍耐着,两个人隔窗互相对望。

    弄得阿夏娇嗔道:“你找我何事,要是没事的话,那我可就关窗户走了。”

    盛浔连忙将手撑在窗户边上,低头凑近道:“我这不是一时思念太甚,真瞧见人就说不出话来。”

    “油嘴滑舌的,”阿夏瞥了他一眼,哼道:“我瞧你旁的时候都挺厉害,早早就把事情给交代了。”

    知道她说的是何事,盛浔有点心虚,“确实是我做错了,不应当如此的,可我这不是心急吗,一时收着你的东西,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试探着伸手去牵阿夏的手,他的眼里有烛火的光,也有阿夏,盛浔低低地道:“你总不会为着这事后悔吧?”

    “看你如何表现了,哄我高兴了,”阿夏拿手指尖去挠他的手心,一字一句道:“那就不反悔,你都不晓得我爹娘太婆他们如何盘问我的,哼。”

    “你等我会儿,”盛浔松开她的手,猫腰从船舱中拿出个东西藏在身后。

    “什么东西?”

    “你先闭眼。”

    阿夏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而后悄悄睁开一条缝,有光在眼前闪。她睁开眼就看到前面悬着个鸭蛋壳,里面好几只萤火虫在飞,整个鸭蛋都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这是哄小孩的东西,到了夏日时,小孩要是吵着要去看萤火虫。那么长辈就会费点心思,把鸭蛋挖个小孔,里面全给掏空,贴上点画,再去山里或是哪里抓几只萤火虫放进去,这就是盏萤火虫灯。

    阿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见着这东西,她摸着蛋壳,嘴上却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把我拿孩子哄。”

    “谁说只有孩子才能玩的,”盛浔将灯盏放到她的手上,轻笑道:“大孩子也该有一盏。”

    他声音又压低,“昨儿个瞧见小孩子都在玩时,我就想着你了,特意去山里捉的。要是今日你不回来,今晚我还得去,幸好,今日倒是被我赶上了。”

    明明没说任何思念,可阿夏就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她捏着这灯,心里原本残余的一些郁气也没了。

    “好了,你给我哄高兴了,”她说完又加重声音,“还有我才没反悔呢,哪有在这种事情上儿戏的。”

    但她眼尾斜了一眼盛浔,似有流水长,“不过你日后要是再跟上次这般,这般放荡,你且就一个人待着去吧。”

    盛浔真的很难应出口,他磨蹭了好半日,才道:“我尽量。”

    “什么尽量?”

    “毕竟人都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哎,别关窗。”

    “你可回去吧,明日再来。”

    阿夏关上窗,不再听他诡辩,不过脸上带笑,靠在窗前晃着那盏萤火虫灯。

    虽说后来她还是将洞开大了些,让萤火虫飞走,但这盏鸭蛋灯她却藏得很好。

    转日一早,方母让她可先别出来,到了晚间再出门,没有哪家议亲的时候小娘子在一旁听着的。

    况且议亲是议亲,才走第一步而已,还没轮到定亲,更不能上赶子去见面。

    方母跟盛母两个人反正也早早说开过,聘礼和嫁妆都另谈,要是盛母能接受她留阿夏到十八岁再嫁,那这议亲才有商谈的余地。

    不过盛母也是满口答应,一点犹豫都没有。

    白日两家大人坐在一起,面对面商量过了,定亲这事先不急,盛母想准备得更好一些,自然不能丢了她家的脸面。

    等到了晚间时,那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平日本来感情就好,这会要亲上加亲,自然大家都乐呵呵的。

    盛母穿了身崭新的衣衫,她一进门,看见阿夏时立马拉住她的手,脸上的喜欢都溢了出来,拍拍阿夏的手直说好,“阿夏,姨也就不说什么了,要是日后盛浔有任何不好的事情,你尽管说给我听,我帮着你一道收拾他。”

    “小芹呐,也得多谢你生了这么好的女儿,我知道了后啊,这些时日可是做梦都能笑出来。”

    “还有伯母,您老人家可谓是看得远,别说十八了,就是让我家盛浔等到二十,那我都是愿意的。”

    方母就道:“两个孩子既然彼此有意,那还不至于到这份上。”

    别看她们这边其乐融融,那男的这边可就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方父原先瞧盛浔还算顺眼,现下都不想见着他,对自己女儿不能发的脾气,全往盛浔身上来了。

    盛父也是个好脾气的,他还护儿子,乐呵呵地提着两罐酒过来,“哎呀,大福,日后定了亲就是亲家了,你可别气了。

    瞧我今日还给你带了酒来,一罐去年腌的青梅酒,我知道你就好这口,可香了。还有这罐,我专门给伯父你准备的,藏了十几年的老酒,不是一般的时候我都舍不得开。你们看看我们家也算是有诚意了,就别在意这些了。”

    他把这酒罐子给打开,心都在滴血,这都是他跑外头时买的好酒,可谓是香得不得了,还想着哪日开坛时,自己一杯杯慢慢品呢,结果今日就得转手送人。

    太公这一鼻子一闻,立马道:“这是好酒。”

    方父也有些许动容,不过他的气还是不顺,盛父端着杯酒上前陪笑,“我在家可骂过盛浔了,这小子干得不是人事。”

    实则他在家里大声叫好。

    “你看他这事还没成,你可不就是能使唤着他干活了,白得一个苦力的事情。还有啊,大福,要是这小子日后哪里不对。离得这般近是不是想上门出气就上门出气,你再想啊,这日后盛浔要是出海,阿夏可不就想回家来住就回家来。”

    盛父一顿劝说,老话重提,又是灌酒的把方父弄得昏头转向。

    方觉拍拍盛浔的肩膀,用了点力气,“你爹为了你这终身大事可真挺卖力的,不过盛浔,”

    他压低声音放狠话,“这世上可不是说议亲或是定亲之后就稳妥了,你晓得吗?要是你被我抓着狐狸尾巴了,我可不会打人。我们读书人自然得动纸笔,你要是不想满大街都传满你做的事情,那就给我老实着点了。”

    “不过我这个人对待日后还说不准的妹婿,还算是上心,来,今日这酒喝不完不准走。”

    方觉他不喝酒,但是拿着酒杯过来硬是要盛浔喝,盛浔知道这是自己想娶人家的姑娘,给的下马威,自然也得应招。

    还好他这个人从小就陪着他爹喝酒,虽没有千杯不醉,但是喝不倒是真的,一杯一杯下肚,他除了脸红眼神倒还清明。

    方觉不信邪,以为酒里掺水了,喝了两杯,初时没事,不过到后头酒劲上来,是灌不了盛浔酒了,自己摸着先上楼歇会儿。

    可不止他,方父盛父和太公都喝得昏头转向,方母看见啧了声,赶紧把人拉走,盛母也瞧不过眼。

    只留下盛浔脸色通红地坐在这里,酒喝多了上头,脑子便一时转不过弯来。

    明明想的是应当避讳,免得到时候大家过来看着不好,可他手却不是这般想的。

    阿夏不过是瞧他脊背如此挺拔,还以为他没醉,走过来一看,难得看他脸色如此红,眼睛里隐隐有水雾。

    一时觉得好奇凑了上去,想转身给他拿块巾子擦擦脸的,却被他的手给紧紧握住。

    就听他喃喃自语,“不要走。”

    原本还僵直的脊背,竟一下子就软塌塌下来,倒在阿夏的背上。

    “我头痛,”盛浔的头抵住她的腰肢,呼气声浓重,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那我去给你泡点蜂蜜水,”阿夏记得她爹喝醉酒的时候,她娘就会去泡杯蜂蜜水,喝完第二日就不会有宿醉后的头疼。

    盛浔再次环抱住她的腰身,在上头蹭了蹭,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不要走,头痛。”

    阿夏挣脱不开他的手,又听着远处有声响,怕等会儿就有人过来,一时心急就道:“那不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歇会儿。”

    这下盛浔老老实实地起来,脚步有些不稳,靠在她身上,呼出的热气全都喷在她的耳后,有股很浓的青梅酒味。阿夏下意识歪过脑袋,扶着他往后头走,还小声地说了句,“够沉的。”

    后院除了亭子外和她的屋子外,剩下的屋子要么上锁了,要么是杂物间。她沉思了会儿,还是决定将盛浔给带到自己的屋子里。

    没来得及点蜡烛,靠着自己的记忆摸索着走到了软椅旁,顺势松开自己的手,双手握住盛浔的手臂,让他坐在那里。

    明明什么也没干,她倒是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汗冒出来,拿手扇了扇风,看了眼现在倒是乖巧的盛浔,心里莫名好笑。

    她从柜子上摸出一只发烛,擦开后弯腰点燃桌上的蜡烛,还不忘转头对盛浔说:“老实待着,我去灶房里给你泡杯水。”

    也就是烛光昏暗,她才没有看见盛浔脸上不自在的神情。

    等她出了门又走到饭间看了眼,她娘正在和盛母说话,松了口气。从另一侧摸到灶房里,她不知道该放多少,隐约记得是甜一些好,就挖了一大勺,注入小半盏的水。

    鼻尖嗅到这股甜腻的味,她心想应该够了,才捧着这盏蜂蜜水又偷偷溜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小心地将门上锁,穿过帘子,抬头就瞧到盛浔靠在软椅上看她,神色迷蒙。

    阿夏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只觉得眼前醉酒的盛浔有几分色气,转眼再看,他又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许是灯烛晃眼罢了,阿夏这般想,踱步到案几旁,她将蜂蜜水放到上面,招呼道:“过来喝。”

    “我手没力气。”

    阿夏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明明刚才手还挺有劲的。但她也不想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只能认命地起身,拿上杯盏走到他旁边,跪坐在另一个软椅上。

    她不太会照顾人,感觉水温差不多,舀起一勺就凑到盛浔的嘴边,差点没洒出来。

    盛浔也稍稍低下头啜饮了一勺,神色奇怪,眉头微蹙。

    他本来就不爱吃过甜的东西,结果这勺蜂蜜水齁得只差黏住嗓子眼。

    “怎么样?你不会是要吐了吧,可别吐地上啊,我去给你找个盆来。”

    阿夏看他好半天没动弹,神情古怪,赶紧把水盏放到一旁,准备起身去找盆。

    可她才刚起身,就被盛浔抱住,踉跄了一下坐到他的腿上,两人四目相对,在晦色的光影里。

    盛浔笑声低哑,他特意靠近阿夏,呼出来的气都带着股甜腻,“那茶你自己喝过吗?”

    阿夏两颊赧红,她不自在地摇摇头,清清嗓子,“没有啊,太甜了吗?”

    “甜。”

    盛浔说了一个字,目光却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唇上,他想起在海船上的那个晚上,回去以后彻夜难眠,在回味糖的香甜。

    他的眼神里有清醒的醉意,他一点点挨近,“阿夏,蜂蜜水真的太甜了。”

    就在阿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唇被压上,有淡淡的甜味和蜂蜜的黏腻感。

    还有藏在深处的酒香,是辗转厮磨后才能尝出的。

    夜色深重,屋外偶尔有鼓声传来,可屋子里暧昧横生,情意滋长。

    作者有话说:

    肉燕参考福州肉燕

    碱水粽参考自《宁波老味道》

    端午习俗,还有后面的萤火虫灯参考自《清嘉录》感谢在2022-08-02 20:29:37~2022-08-03 23: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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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6、洋菜膏

    次日, 阿夏头还有些晕,仰趴在床上,除了头昏以外她觉得嘴里怪怪的, 有酒味外还有点涩口。

    她想起昨夜,一时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手垂在两旁,而后她伸手盖住自己的脸。都不敢再去想那些画面, 只觉得满屋子里都是甜腻味。

    脸上烧得慌,她赤着脚走上前把屋子里那几扇窗全都打开, 试图让冷风带走昨夜的荒唐。

    阿夏吹着冷风, 只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有些没脸见人。

    而后大早上去洗了个头发, 试图让自己脑袋清醒一点, 才拿巾子擦着头发坐回到床上, 她还是忍不住脸红。

    迷迷糊糊过了一日, 到晚间时, 阿夏家里头的碗筷才刚收拾完,盛浔就上门来了, 手里端着粽子。

    他挨个问好,方父瞧他还是不顺眼的样子, 不过碍于面子, 倒也没说什么。

    只有方母乐呵呵的, 她也知道这些小儿女心思, 收下盛浔送过来的粽子, 又道:“你们出去玩会儿吧, 可要早点回来。”

    阿夏在一旁没应声, 但出了门之后, 两个人神情都不太自然,他们连偶尔对视上都急急忙忙移开眼神。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阿夏呼出一口气,而后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今晚找我出来干吗?”

    盛浔下意识偏过头,见她丝毫没提起昨日的事情,猜测着颇有点小心地回,“今夜还有划龙舟市我带你过去瞧瞧。”

    “那就去呗。”

    他松口气,有些害怕她跟那时一样,又觉得羞赧跑走。悄悄地往旁边移,然后趁阿夏不注意,握住她的手掌。

    阿夏初时有点想挣脱他的手,没挣开就老老实实地被他牵着了,两个人交握的手被袖子给掩盖了。

    不过两人今晚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与其说是蜂蜜的甜,倒不如是刚熟成的橘子,青皮橘肉黄,吃时微酸而后又有着淡淡的甜。

    就这样手牵手,不说话逛到了停靠在岸口的船上,一看见船,阿夏松开他的手赶紧进去,松了一口气。

    端午虽然过去了,可镇上的划龙舟市却还正兴,明月河里随处可见悬着旗子的龙舟,河里被人扔了好几只水鸭下来。那些穿短打粗布的汉子从船头跳下来,水花四溅,左右手摆动往前游,为着争夺鸭子,岸上看客叫好。

    画舫上的歌娘抚着琵琶,垂下的红绸浸在水里,与水中浮动的月色交缠在一起,泛着丹红。

    有小船从远处的河道飘来,立在船头的人敲锣打鼓,声音力透河底。鼓锣一响起,大家就知道是烟囱洞来了,都是些在布坊做活计的,手里头划的浆似要飞起来。

    明月河水道算不得太宽阔,聚在这里船只也不多,要是想凑热闹,一准得去山塘那里瞧。画舫如鱼鳞,龙舟竞渡,灯火有数万盏,要把天给照亮,连桥洞上都浮着光影。

    可谓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阿夏从小窗中往外瞧去,山塘俨然被渡上一层金光,河里泊小船,那些小贩都有副好嗓子,清亮,吆喝一声接一声。

    “端午的粽子,尼姑庵的符——”

    “钗头谁要,有葫芦、茧虎、仙佛、婵、虫鱼百兽嘞。”

    “糟鸡,糟鸭,糟鹅掌呦”

    “莲子,正鲜的莲子,枇杷樱桃杏子菱角——”

    她听着这热闹,盛浔掀了帘子探进身问,“边上有个卖洋菜膏的,要不要喝一杯?”

    “要,”阿夏应得很快,这时她已然没了羞赧,跟在盛浔后头出去,心底却在感慨,果然年年夏日都少不了这东西。

    陇水镇靠海,洋菜这玩意很多,有些人也爱称呼它为琼脂,石花菜。年年到了秋初时,大伙就去海上捡,挑些好的来,洗刷晒干。

    晒干后的洋菜细碎发黄,闻着还有股腥味,做成的洋菜膏却是夏日必不可少的。做法也颇为简便,只需将洋菜放到锅中煮沸,去除点海腥味,放凉后直接放到罐子里,倒上滚烫的热水盖上盖闷一晚,隔日一早拿细沙布过滤残渣,晾凉后就凝固成淡黄的一团。

    卖洋菜膏的阿婆通常都是倒进专门的竹节,底小,口径大,再倒扣起来,即使这番折腾,成型的洋菜膏也不会脱落,而是紧紧吸附在碗底。

    阿婆惯常会先将洋菜膏捣碎,再往里头倒糖水,这糖水里还掺杂了薄荷,除此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桂花蜜,搅好后吃不出什么腥味的。

    盛浔只要了一杯,递给阿夏的时候,她就眨巴着眼睛问,“你不喝?”

    “我不喝。”

    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阿夏也就没管他,而是用勺子舀了一勺,洋菜膏很滑,拌好料后自带一股香,入嘴一抿就话,清凉爽口,不算特别甜。尤其在酷暑难耐时,喝一杯冰后的洋菜膏,呼气时都自带着凉意。

    阿夏才吃了没几勺,盛浔的脑袋就凑过来,她往后挪了一下,抬头看他,“你要吃?”

    他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从勺子上喝了一口。阿夏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他的德性,刚才还说不吃,合着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本来是该羞涩的,可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见不惯盛浔老是仗着脸皮厚作弄她。想了想反而又从竹节中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还笑着道:“喝吧,你这样子就跟我以前喂汤圆吃东西时一样。”

    隐晦地说他就是盛大狗,不然谁昨晚装作软弱无力。

    盛浔喝完那勺子,被打趣也很坦然,之前像狗,现在好歹像猫,也不难让人接受。

    两个人对坐在船舱里,你一勺我一勺将洋菜膏给吃完,最后竹节和勺子也用清水洗干净还给阿婆。

    此时山塘正是热闹的时候,玩杂耍的头顶着碗一连从十余辆小船的船头跳过。后头紧随就是翻跟头的,从老远的地方后空翻,稳稳落地,惊起众人叫好声一片。

    阿夏最喜欢凑热闹,也从船舱探出头欢呼叫好,直到那些汉子相继落水,把上半身衣衫褪去大半,刨水玩。

    本来她坐得远,看又看不清楚,还傻乐着拍手叫好,盛浔从后头抱住她,大手捂住她的眼睛,一把抱起将她按到船舱里坐好。

    “干嘛?”

    阿夏瞪他一眼,老是动手动脚的。

    “有伤风化。”

    盛浔眼力好,瞧到那些人这般的样子,只觉得属实是民风过于放得开了。

    阿夏被他这小心眼子给逗笑了,趴在盛浔肩膀上笑得喘不上气。

    “我说得是实话。”

    “嗯嗯,实话,”阿夏话里的余笑都还没散去。

    “你要是真想看,到时候回去给你看我的。”

    盛浔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本还在笑的阿夏,笑声立马截然而止,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而盛浔一瞬间脸色通红,这还真不是他的本意,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意思是看我家,那个新修的水池。”

    虽然他立马找补了,不过这话够生硬的,给阿夏整得目光都没有落脚处,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尖。

    最后河上市集没有逛完,就撑着船返回,阿夏准备回去,盛浔拉住她,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即离。

    他也没有再提起刚才那件事,而是说:“晚些我想把我们议亲这件事说给三青几个。”

    总不可能一直瞒着。

    “那就说吧,”阿夏其实想通之后,还是挺坦然的,毕竟是迟早的事情而已。只不过到时候要面对来自他们的调侃,她就头疼。

    “我晚点会跟晓椿和山桃说的,你回去吧,”阿夏推推他,“现下天还算早,巷子里人也多,我可以自己回去。”

    盛浔没有拦着她,而是站在船头看阿夏的身影渐渐远去,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两个人之后倒也没有因为今日的事情而如何,只不过盛浔家里要去买海船,他这段时日也忙得脚不沾地。

    只能夜里划着船过来,在窗前跟阿夏说会儿话,又急匆匆地回去。

    一晃也就到了芒种,这日一到,则表明仲夏将至。

    镇上又进入了农忙时节,有些人家种的是晚稻,正好到可以下田插秧的时候,每日天不亮就顶着雾气拿上秧苗去插秧。

    后山的小麦也熟成了,一大片金黄的谷穗弯下腰,只待人收割。阿夏家里的地算不得太多,只有三四亩的小麦,不过就算这般,每日也累得够呛,一大家子忙得腰都直不起来,晒得脸色通红。

    一堆堆捆扎好的小麦装到板车上,运到空地的大木桶旁,要把这些小麦打在桶壁,留下谷子,之后再过筛脱壳。

    虽说今年小麦收成好,可也磨得人没个喘气,等谷子全都筛好后,要晒上几日才好入仓。整个镇上都忙着晒谷,小巷上但凡能被光照到的地方,就能见到谷粒。

    大家这是在跟天抢时辰,怕等会儿一入梅,别说晒干谷粒了,别把屋里搞得潮闷生霉就算是大幸。

    所以这些时日,只要自家忙活完了,就会帮着别家去割麦子。遇到天阴时,几家一起出动帮着把晒在外头的麦子都给抢收进去。

    如此才算是熬过夏收,方父这段时日干得最多,脸都叫晒蜕了一层皮。

    方母给他抹完药膏,又去把之前藏在罐子里的乌梅拿出来,仔细挑拣到扔到白瓷碗中,她边挑边道:“这几日忙得狠了,歇几日,谁找你帮厨都别去,免得累出好歹来。”

    “我都给推了,”方父碰着那破皮的地方,疼的龇牙咧嘴,他直抽气,“这割麦子可比下厨累多了,秋收也不好过。不知爹娘那头收的怎么样了?”

    “我哥嫂子都回去帮着收了,”方母倒水冲洗泡发好的乌梅,捞起一把沥干水,“年年都是这般,他们再忙夏收总不好让老人家自己收,就是累人,晚点我托人捎些东西去。”

    “多捎点去。”

    话尽后,方母拿出从药堂买的甘草和陈皮,还有些许山楂和乌枣,一块泡了洗净,装进纱袋中。

    从炉子上拎起铫子,往锅里注入热水,熬酸梅汤就是要正沸的水才好,冷水煮出来没那个味,还应了旁的那个称呼,熟水梅汤。

    小火慢熬出锅,熬好的酸梅汤黑亮,盛出一碗碗放凉。方母又去抱了一小桶碎冰来,仲夏一到,街头巷尾就有不少挑着冰的贩冰人。

    只不过他们这冰不能吃,加了硝石在里头,用来冰镇倒是不错,卖的也便宜,一碗碗挨个放到里头给镇着,等会儿大家回来就能喝上一碗。

    方觉今日散学回来倒是不晚,把书给放到一边,手提着东西进屋来了,找盘子给它装好。

    “你这是买了什么?”

    方母手上忙活,还特意转过头瞟了一眼。

    “买了只糟鸡,回来路上看见有人挑着担在卖,想着最近爹和太公胃口都不算好,就买了一只,”方觉将剁好的糟鸡摆在盘子里,又道:“还买了些卤味,这样晚上凑合吃一顿,也就不用烧了。”

    “也是,这几日都累着了,之后再好好补补。”

    方母的话音刚落,外头太公还没有踏进门来,就喊道:“瞧我出门买了只什么,糟鸡这味我可馋了许久,算是给我碰着了。”

    他进门定睛一看,忍不住抚着胡子笑,“看来我们倒是赶巧了,今晚吃两只也成。”

    他说完后,几人都笑了起来,今晚属实是不用再烧些啥了。等太婆接生回来,阿夏连忙把这事说给她听,逗得她也笑道:“你太公办事就这德性。”

    说笑完大家才夹起糟鸡来,镇里做糟鸡手艺不错的大有人在,这酒糟要是做的不好,闻着香,吃到嘴里十足地倒胃口。

    不过会做的人,选鸡都不会选老鸡,只要当年鸡,不老不嫩,腌得时候就正好,不会出水也不会太肥腻。

    用的酒糟倒不是当年糟,而是隔年糟,风味更加醇厚,白煮鸡再次入锅煮后,腌制几个时辰就能开始糟,一层酒糟一层鸡,放上好几日才好。

    这样刚拿出来的鸡,酒味浓重,吃起来有点咸,咸中又带着鲜,鸡肉又嫩,糟香入味。不止太公爱吃,阿夏也吃得停不住嘴,这是难得她吃不少后还不会醉的东西。

    只吃糟鸡是挺咸的,她抿了一口放在旁边的酸梅汤,不算特别酸,有点淡淡的烟熏味,不过再喝时就甜味给压住了,冰的正好能消外头的暑气。

    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一家人剥着毛豆,时不时说点家常话,两猫一狗围着桌子绕圈,直到月光窗墙,化为一点烛光,声响才歇下去。

    翌日,雨点打在檐壁上,从瓦背滑落,全都洒在明月河里,这是芒种后第一场梅雨。

    阿夏推开窗户,外头霖雨绵绵,青烟四起,远处渔船划来,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不急不缓地往家中赶去。

    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窗边静坐听雨,这样的雨缠缠绵绵,不似夏日时的大暴雨,最适合静心,也只有刚下雨才能听。

    对面的大人还搬了小罐来接雨,接来的雨他们称作梅水,滤过后好拿来烹茶煮茗。

    这场雨一下,连日的暑气散了许多,不过黄梅雨要落不少时日,潮得屋里都有不少水汽。晒在廊檐下的衣衫都晒不干,即使晒干了都有股霉臭味,要是哪里过于潮,指定得生霉点子。

    虽说天是不热了,可闷得慌,连日的雨让人都不想踏出门去,一瞧见这雨就闹心。

    方母倒是能苦中作乐,把阿夏喊来,递给她一叠糊好的彩纸,又拿了把剪子,笑着道:“这天属实是潮得慌,我们剪个扫晴娘,还记不记得怎么剪。”

    “还记着呢,”阿夏握起剪子,在红纸上东剪一刀,西裁一段,出来个手执扫帚往天扫的妇人。

    “你这头上莲花可忘了剪,”方母点点那头发,又帮她拿过来,小剪了一番才算完事。

    剪完的扫晴娘挂在屋檐底,叫风吹上一日,不停地晃动着,那扫把就往天上扫去。

    说来也稀奇,明明扫晴娘不过是大家见着连日多雨,怕浇坏了谷物,才想出来的方子,想叫这扫晴娘把雨给扫出去。

    但年年各家挂了扫晴娘后,隔日雨势就渐小,雾蒙蒙的一片也散了些,捱到第三日时,天才彻底放晴,总算是出了梅雨季。

    叫日头晒上一日,转天那潮味就散了不少,各家各户都忙着拆洗衣裳,又是换下被褥来晒。以至于河岸口,院子里都晾晒着衣衫,花花绿绿一大片。

    这时扫晴娘用不到了,便得买些黄纸来将她一起烧掉,万没有随意扔弃的道理。

    等彻底不潮了以后,阿夏闷了这十来日也算是尽够了,出门去找山桃和晓椿,玩闹到半下午还带着她们过来吃了顿饭。

    当然是为着夜里睡在这里,等天黑了些,阿夏将她们带到自己在楼下睡的小屋。

    这屋子原先就是拿她想出拉箱,烧陶瓷的钱赚的,完全按她自己的想法来。屋子里没有屏风,进屋就是挂起的帘子,全屋铺满软垫,椅子做得又矮又软,整个人都能窝进去,跟镇上人家的很不一样。

    还有床也特别得矮,四周虽说安了架子,可没有床顶,只有挂起的纱罩,挡些蚊子。

    屋里用的色大多都很活泼,翠绿的笔筒,涂刷成白的桌,绣出来的帘子上头都是趴着的橘猫,或是卧着的小犬,还有卷毛绵羊。

    连柜子里堆积的各种小物都是五颜六色,绝不拘束于一种色彩。

    山桃每每进来都忍不住咋舌,她拿起一个陶瓷罐,细看上头的红点斑纹,“你这心思倒是精巧。”

    “我可喜欢你这个屋子了,”晓椿坐在厚实的软椅上,手搭着椅边,惬意地道。

    “所以我这不是重新收拾好后,就让你们过来住一晚吗?”

    阿夏从门外端着酸梅汤走进来,放在雕花矮桌上,又跑过去把杏脯、猪油糕还有些卤货摆在上面,才撩起衣衫盘腿坐下来。

    姐妹三个坐在地上,围着张矮桌,对面的那扇小窗大敞着,蒙了层细纱布,也不碍着风吹进来。

    晓椿吃着卤鸭舌,侧过头好奇地问她,“你说叫我们两个过来有事情要说,是什么事?”

    一说到这个,阿夏就含糊其辞,她说:“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这丫头指定心里有鬼,”山桃瞧出了她的神情不自然,本来不好奇的,被她勾得起了心思。

    把自己的手擦擦干净,伸长手环住阿夏的脖子,压低声音状似恶狠狠地道:“快点说,是不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本来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想着阿夏没回嘴,这倒是把她给搞得迷惑起来。连晓椿也不吃了,这不是表明事出反常必妖啊。

    阿夏垂着头,手指搅着衣衫,还是有些许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说,我怕等会儿你们把桌子都给掀了。”

    “成,依你,我倒是要听听这能让我把桌子都掀了是什么大事。”

    山桃说完,和晓椿一左一右架起她,坐到旁边的软椅上,两个人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让阿夏下意识咽咽口水,“那你们要保证知晓后,别太惊讶,还有,也不能打我。”

    “成成,”晓椿满口答应,“我保证不惊。”

    就算这样保证了,阿夏也知道她们一定会捶自己,忍不住挨住后面的椅背,心一横,把到喉咙口的话给说了出来,“我跟盛浔议亲了。”

    “啊——”

    “哦,”

    喊啊的是晓椿,别看她年纪在三个里头最大,可家里礼数多,管得严,平日男子接触得不算多,加之又未曾定亲,自然觉得很惊讶。

    山桃倒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虽说岁数跟阿夏差不多,但她这对眼睛看得可不少。

    “我可是一早就瞧出来了的,盛浔哥对阿夏和对我们那是一样的吗?”

    山桃听见阿夏说完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涌起了许多画面,无一例外是盛浔如何照顾阿夏的。好比私底下出钱,忙活着大家给阿夏一起过生,用心程度早就超出了哥哥妹妹的程度。

    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还不是想看看阿夏何时开窍,没想到真比她们两个还早。

    一想到这个她就悲愤,环住阿夏的脖颈,她哀怨地道:“你说你年纪这般小,这么快议亲做什么啊。我娘要是晓得了,她得逼着我一日看二十张画像,她会更丧心病狂,现下就连山南师傅的儿子都想着给我牵媒拉线。”

    晓椿和阿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等她说完了以后,两人才盘问起阿夏来。

    “咳咳,老实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勾搭,不不,相看上的。”

    晓椿状似十分严肃地盯着她,怎么也想不出两个人的苗头在哪,属实让人惊讶。

    这都能称得上她在陇水镇听过最新奇的事情了。

    “这你让我怎么说。”

    “晓椿,瞧你问的什么问题,”山桃摇头晃脑的,她趴在阿夏的椅凳前,一脸好奇地问,“那你跟我们说说,盛浔哥在你面前也这般正经吗?”

    听到这个话,阿夏差点没笑出声,又有点脸红。不过这话她也不好说出口,就吐出三字,“还行吧。”

    “切,信你的鬼话,晓椿,你瞧她一点也不老实。”

    山桃嘿嘿一笑,上手挠阿夏的腰侧,她这人最禁不得痒,笑得左扭右扭,眼泪都快出来了。

    “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阿夏擦掉眼角渗出的眼泪,才坐起来跟她们找了几件事情说,其他的她嘴严着呢,主要还是她难以启齿。

    不过饶是这般,还是让山桃和晓椿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真是看不出来。”

    三人在屋子里闹了许久,把该打听得都打听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换上临睡前的衣衫。

    一起躺在床上,左右各侧过身子来,晓椿摸摸阿夏的头发,由衷地替她高兴。

    而山桃则仰躺着看床顶,她这时也不嬉皮笑脸了,而是说:“那到时候,你的霞帔一定要让我来绣。还有盛浔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领着山南去给你讨公道。”

    “成,那我这后半辈子的稳妥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阿夏将头埋在她的胳膊上,调笑道。

    “那没问题,全都包在你山桃姐身上了。”

    这大言不惭的话听着两人直发笑,索性也睡不着,三人闲聊起来。

    漆黑的夜,外头时有风声,混杂着蛙叫蝉鸣,屋内时有软语,阿夏好似又回到很久以前,三姐妹大夏夜的不肯回家,抱在一起躺在外头的草席子上看星星的画面。

    她的梦里都是山桃在前面跑,而晓椿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不过大家都像雨后竹笋一般,雨一捧,风一打,忽地长大了。

    这里三姐妹岁月静好,盛浔那边可就没这么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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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习俗来自《清嘉录》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范仲淹

    糟鸡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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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7、盐水鸭

    盛浔这一群人, 虽说平时各忙各的,但他们有个常聚的地方,就是坐落在河光巷的李家酒肆。

    这家酒肆开了不知多少年, 门口的牌匾都脱落不少,可这店里的酒香打老远过来都能闻见,馋得好酒的人就算不买,也要坐在门口纳凉。

    开酒肆的是对中年夫妻, 他们做小食,爹娘酿酒, 酿的黄酒在镇上也算是能排的上名号。酿的酒多了后, 那酒糟自然多,不能浪费。

    所以这对夫妻每年到夏时就开始做糟食, 这糟货也是得分的, 有熟糟、生糟、醉糟, 酒肆里都有不少。

    熟糟的, 料要先煮熟, 像糟鸡爪、糟猪蹄和糟毛豆,还有他们最拿手的糟钵头。至于生糟, 那就是拿酒糟直接给抹在菜食上,最多的是抹到鱼上, 才有了一道美味干煎糟鱼。醉糟则是先喷酒腌再糟, 吃的话酒味更加浓厚。

    因此盛浔到酒肆后, 要了一盅糟钵头、糟猪蹄和花生米和糟毛豆, 外加几罐子酒。

    李姨笑着收下他递过来的银钱, “今晚你们这几个又一道出来喝酒啊?”

    “对, 许久没聚过, 李姨二楼那间厢房还空着吗?”

    “还空着呢, ”李姨记着东西,话语带笑,“你自个儿上去吧,东西等会儿让我家小子给你端上去。”

    盛浔道了声谢后,不紧不慢从酒肆那狭小的楼梯上去,径直从喝酒的汉子前穿过去,打开紧闭的房门。

    这间厢房靠南,正对着前面的河流,视野开阔,盛浔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也颇为有些头疼,等会儿到底要怎么跟他们开口。

    比人到的更快的是糟货,父子俩一起端上来的,摆在瓷盘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最后放的是还正烫的糟钵头,食料全都浸在汤汁里。

    人还没来,他也不好先吃,只拿汤勺慢慢将糟钵头给搅一搅,糟香猛地扑面而来,这股香霸道而浓烈。

    说起这糟钵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糟钵斗,只因这是放到口小肚大的钵斗中炖煮而成。

    只不过比起一般的炖菜要更复杂些,要糟的料都是些内脏,诸如猪耳朵、猪舌、猪肝、猪肚,处理麻烦不说,还得做糟卤。

    糟卤是酒糟中掺酒,再加点料,放置一个晚上,用布袋子装,一滴滴吊出来的就是糟卤。然后等菜蔬全都放到钵斗中煮,倒高汤和糟卤,慢炖沸起,笋片、火腿、油豆腐也必不可少。

    那股子糟香完全被炖煮出来,全都渗进菜蔬里:猪肚爽口,猪舌滑嫩,猪肝自由一股粉糯,油豆腐一肚子汤汁,笋片有脆劲。但都离不开酒香,趁热吃汤汁肥美。

    被这香熏得他都有点坐不稳,外头才传来三青和小阿七的笑闹声,山南就默默地走在后头,不过一推开门,他倒是走得最快的。

    这好吃的性子再加上很灵的鼻子,可不就早早闻着这个味了,甚至就差不等人直接开始吃。

    小阿七笑嘻嘻地松开放在三青背上的手,哇了声,“浔哥,你今日可真够意思的,连糟钵头都请上了。”

    “我看他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三青看他这架势,跟鸿门宴似的。但这手可没停,夹了块糟猪肚,够味,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认了。

    山南附和的是小阿七的话,“确实够意思,我馋这个味很久了,本来想从师父那回来买的,结果今日就在这见到了。”

    “浔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说,”小阿七剥开一个糟毛豆往嘴里扔,他人不大,口气却不小,“是不是为着你家那海船的事情,缺银钱?只要你开口,多少我都能给你凑来。”

    “就你,你自个儿有多少钱,拎拎钱袋子都是空的吧。”

    三青毫不掩饰地嘲笑他,毕竟毛孩子一个,还没长大能有多少钱。

    “我是没钱,可我哥有啊,再多我都厚着脸皮给你借来,”小阿七这话可谓说的是得意洋洋,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可真行,就逮着你那六个哥薅毛是吧,改日我见了他们,可要把你这话说给他们几个听听。”

    “说去呗,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两个人拌嘴的功夫,山南插了句话进来,“我也有不少存的银钱,还有去做打下手发的月钱,浔哥你要用的话,都给你。”

    盛浔从他们进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酒倒是闷了一杯,这会儿才有机会说,“海船那事已经弄得差不多了,银钱筹备得够用,暂时还不用,你们把钱自个儿收好就行。”

    “那哥,你到底想找我们说什么啊,请的这般丰盛,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下口了。”

    小阿七话是这样说的,手上的筷子可没停过。

    盛浔面对齐刷刷看过来的眼神,这时候倒是不慌,给自己倒了杯酒,而后正色道:“我跟阿夏议亲了。”

    三脸震惊,小阿七那口毛豆差点没呛到喉咙里,山南打了个酒嗝,三青酒都没来得咽下,他只是惊讶于盛浔的速度。

    “我没听错吧,”小阿七呐呐自语,浔哥和阿夏,他想也不敢想,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山南挠了挠头发,也是不可置信的样子,“浔哥,你总不会在说笑吧。”

    仔细想了想也不太可能,盛浔就不是爱拿这种事情说笑的人,尤其顾忌着小娘子的名声,那只能说明这事是真的。

    他这么一想,又忍不住打了个嗝。

    “没有说笑,”盛浔说起这个,眉目里似有春风拂过,都能看出他此时的笑意有多浓厚。

    剩下的两个再不敢相信,那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小阿七哭丧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说:“浔哥,我是真没有瞧出来你喜欢阿夏。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找个端庄大气的,你这样弄得我之后还得叫阿夏嫂子。”

    他都能预见阿夏日后得意洋洋的神情,而且以后吵嘴,他浔哥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虽然也没有站过,还拉偏架。越想越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山南也沉默,那声嫂子起码得有他一句,所以憋了好半天才说:“浔哥,你喜欢阿夏哪里?”

    盛浔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摩挲着杯壁,没有出声,心里则是在思虑。

    到底喜欢阿夏的什么?喜欢她的性子亦或是样貌,其实好像都不太对,说不来喜欢什么,他只要看见阿夏就会很欢喜。

    所以他也确实是这样说的,“不知道,哪里都喜欢。”

    “啧啧,”三青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们瞧瞧,能问出个什么来。他只会说,阿夏这一点也好,那一点也好。”

    “你说了句人话。”

    盛浔挑眉看他,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他这语气酸的另外还没成亲的三人满脸都写满了嫉妒,尤其是三青。

    “今晚这酒你必须喝,”三青有些跳脚,他想起自己至今还没有婚配,家里催的跟什么一样,这小子就已经开始议亲了。

    他这般想着,拿了口大碗来,将酒给满上,快溢出来才咣地一声放到盛浔前面,“喝吧,今夜不醉不休。”

    “还有我的,今晚我可是阿夏的娘家人,嘿嘿浔哥,你要是连这酒都不喝,以后可怎么娶我们阿夏啊。”

    小阿七也是个促狭的,他直接拎着还剩半坛的酒罐子就过来了。

    山南这性子绵,做事也考虑得要多一些,他只倒满了一个小杯子,单手握住,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浔哥,就这一杯,你总得喝了吧。”

    “成,”盛浔二话没说,拿起酒杯一口闷,三青这碗大,他捧起来酒都顺着嘴角流下去一些,幸亏他酒量好,那小半坛喝完都没怎么醉,只是脸色通红。

    其他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喝得满脸酒气,还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说笑,只不过他们不会耍酒疯。

    “阿浔,”三青勾住盛浔的肩膀,“恭喜你得偿所愿。”

    “恭喜浔哥,”小阿七趴在桌子上,他也属于不胜酒力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却还强撑着说道:“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对待小阿夏,她不是只有一个哥哥的。”

    “你算哪门子哥哥,弟弟还差不多,我才是阿夏的哥哥,”山南撑着脑袋,他眼神迷离,“看来我从今日就得攒礼钱了。”

    “我会好好跟阿夏过日子的,”盛浔的脑子和嘴也开始不听使唤,“不过你们羡慕我什么,我还有两年才能跟阿夏成亲,到时候我都岁数大了,阿夏要是到那时不喜欢我了该怎么办。”

    他一副看起来颇为苦恼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日的沉稳,还跟几个连喜欢的人都没有毛头小子请教。

    关键这三个还真给了不靠谱的回答,乱七八糟胡说一通,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说得可对了。

    闹到半夜,酒气散了不少才走出酒肆的大门,原本来时在这里乘凉的人都散了大半,只有零星举着酒杯对饮的。

    四个人吹着风走在清净的巷子里,小阿七靠在山南的肩膀上,蹒跚着往前走,脑子却很清醒,“浔哥,你和小阿夏应当请我们大家吃顿饭才是,不然可说不过去。”

    “我还没跟阿夏说句恭喜呢,你们两个总算在一起了。”

    三青此时难得有点感怀,毕竟从他发现苗头到现在,也不过才四五个月,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定亲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要先问问阿夏。”

    盛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点事也要问啊,浔哥,你这以后的日子我都知道该怎么过了,是不是大晚上喝个酒,都得先问问阿夏能不能出来。”

    小阿七满脸都写满无奈,他现在完全颠覆了对盛浔的以往印象。他好好一个沉稳可靠的大哥,就这么变了。

    “你知道就好,”三青不得不佩服小阿七的眼光,这没在一起前就嘘寒问暖,关切备至。这在一起后还了得,只怕更得做小伏低,关键人家还乐意。

    山南也算是见识到了,他说:“那我以后还是晚点再成亲罢了。”

    “成成成,明日晚间,到时候我在自己家里给你们置办一桌,不能喝酒。”

    盛浔可不想到时候这几个说胡话,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怕阿夏闹着要喝酒。

    在他面前喝酒,和在大家面前喝酒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行,那我到时候就空着肚子过来了。”

    “我就勉为其难带点东西。”

    其他两人说的还算正经,只有小阿七见着深夜的画舫还在河上游,也不知道哪根筋抽着了。

    开始捏腔拿调,“青山在,绿水在,我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阿夏你怎么还不来?”

    盛浔还没有说什么,倒是三青和山南被他恶心到了,一个捂住小阿七的嘴,一个锤了他一拳,把他往家里赶,省得过来糟蹋他们的耳朵。

    只有盛浔在后头笑,四个人一路打闹着,影子在月夜下越拉越长。

    说好要请大家吃一顿饭,那自然不能是说说而已,以至于第二日阿夏听到盛浔这般说,愣了一会儿。

    “要吃就请呗,左右不过是调侃几句罢了,”阿夏现下完全无所谓了,“等会儿我跟晓椿她们说一句。”

    她又笑眯眯地看向盛浔,“你要我去帮忙吗?”

    “我要你去帮忙吃。”

    盛浔可不指望她能帮什么忙,只要坐在那里吃就成了。

    “我洗菜还是在行的好吗,你先回去吧,我跟大家说一声再过去。”

    阿夏如实跟她娘交代了,方母没有不同意,只是叮嘱她过去手脚要勤快些,再拿点东西过去。

    不过等阿夏想好了说辞,进门后发现盛姨根本就不在家,她松了一口气,把果子放在柜子上。

    还好奇地问,“怎么盛姨不在家?”

    盛浔回她,“回娘家去了,估摸着也要一两日才能回来。”

    至于他爹,出海买海船去了,回来后歇不了几日就要赶往新罗。盛浔必须要过去,所以这段时日他都在忙着看航海图,以至于跟阿夏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面。

    他倒是想人家,不过人家阿夏这眼里只有吃的,还将脑袋凑过来问,“今晚上准备什么吃的啊?”

    盛浔叹口气,“有你爱吃的盐水鸭,酱爆猪肝,还有桃浆。”

    其他的还有不少,几个人爱吃的菜也各准备了一些。

    “确实是我爱吃的,盛浔你可真好。”

    “那真好的话,”盛浔转过身,单手撑在灶台边,却俯低身子,脸都快挨到阿夏的脸上,他却停住了,低哑地道:“是不是应当有点表示?”

    阿夏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的心慌,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说:“表示什么?要不我夸你一句。”

    “夸我一句就是你最大的诚意?”

    盛浔假装很失望,他眉眼耷拉下去,说完后加了点若有似无的叹息,似乎在表达自己的难过。

    “那我使劲夸奖你一番,这总成了吧,”阿夏抠着自己的手指,假装湖涂。

    盛浔没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像要她问问自己的良心,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行了,你别这样看着我,”阿夏立马打住,“你蹲下来一点,然后闭上眼睛。”

    “你可别耍我,”盛浔话里有未尽的意思,不过还是乖乖照做,弯下腰,眼睛也慢慢闭上。

    他能感觉到阿夏的靠近,她身上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盛浔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过阿夏只是悄悄的,将手放到了盛浔的耳朵上,揪了揪。之前她就想这么做了,做完后转身就想跑,被盛浔单手扣住腰肢。

    打横将她抱起,抱到一处柜子上,让阿夏老老实实待在上面,两个人的眼神是齐平的。

    “我刚才说过,你可别耍我,”盛浔说话时特意声音压得很低,贴近阿夏的耳朵边。

    “那你想要做什么?”

    阿夏避开他的眼神,话里都在打颤,她以为盛浔会亲下来。

    但是他没有。

    只是将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一触及离,然后抱住她,低低地道:“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想吓吓你。”

    其实刚才他确实有想过要做什么的,但他不想逼阿夏,亲吻总要两个人都心甘情愿才好,而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之前他确实很心急,不过现在冷静下来后,只觉得自己当时没有考虑阿夏的感受。

    阿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埋怨道:“你刚才那眼神都把我给吓住了,我以为,”

    她以为又是跟那日一般,着实心里有点慌乱。

    “你以后要是再乱来,下次我可不跟着你待一块了。”

    盛浔沉默,他虽然觉得自己不算是乱来,但也不敢还嘴,只能点点头保证。

    “我不乱来。”

    阿夏这会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她转了转眼睛,说道:“那你再闭一次眼睛,这次我绝对不会骗你。”

    等盛浔顺从地闭上眼睛后,她从自己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学会手捧住他的脸,然后慢慢地压低,太紧张没收好力度,重重地磕了他嘴巴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盛浔的嘴巴通红,渗出点点血沫来,嗫嚅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盛浔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

    “我给你呼呼,”阿夏现在真的是百口难辨,她也不知道怎么牙就磕到他唇上,只能鼓起嘴巴给他吹吹,试图缓解那疼痛。

    他失笑,趁着她呼气的时候,凑过去在她的唇上嘬了一口,并道:“下次可别在这样了,磕着我还好,别弄到你自己。”

    这破皮还挺疼。

    阿夏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盛浔抱下来,她跟在后头问,“真的没事吧?”

    “没事,一点小伤口。”

    不待阿夏再问话,盛浔就道:“我切盐水鸭了,你快来尝尝。”

    “哦,来了,”阿夏见他自己也不在意,就没多想,而是走到灶台边,看盛浔切盐水鸭。

    这只鸭子皮白光滑,上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顺着骨架落刀,切开的肉泛着淡淡的红。

    吃盐水鸭镇里百姓都爱在将近中秋时,那时桂花初开,河里水道饲养的麻鸭正肥美,用那鸭子做盐水鸭味道才正,所以又给取名为桂花鸭。

    但这会儿天也算不得凉快,陇水镇的夏除了晒,还闷中带热,让人苦夏全无胃口,吃只盐水鸭倒是不错。

    这鸭子一瞧就像是他自己做的,味没有那般浓,阿夏嘴里嚼着鸭肉,十分紧实,且盐味都恰到好处,皮肥肉香。

    “这盐水鸭比我之前吃过的都要好,怎么做的呀?”

    盛浔倒没有说因为阿夏不会下厨就敷衍她,而是边抹着猪肝边道:“我去请教了隔壁最会做鸭子的大娘,她的做法就十来个字,炒盐腌,清卤复,烘得干,煮得足。”

    这炒盐腌,则是腌盐水鸭时,不是直接拿盐搓上去就成,而是先将盐、花椒、八角等香料炒香,再一点点搓到鸭子皮和切出来的刀口处,腌上一个晚上,确保鸭子从皮到肉能入味。

    其二,清卤复。清卤是之前浸过鸭子得来的血水,往里头加盐后又放水,滤出浮沫后再煮所得,有种原汤化原食的感觉。再投入各种香料煮开增香,鸭子放入其中数个时辰,来让鸭肉的口感更加香醇。

    至于烘得干,将浸在卤汁中的鸭子捞出,沥干上头的汁水,过沸水烫得皮紧贴在肉上,再给小火烘干,以此让鸭子吃着更为筋道,皮薄而肉紧。

    最后就是煮得足,煮一锅料水让鸭子下锅,反复用热水去烫鸭皮,再焖煮半个时辰,煮出来则盐味十足,嫩而又香。

    阿夏听完后啃鸭子的手都顿住了,要是让她来做,指不定做到一半就懒得再动了,属实是麻烦至极。

    所以她后面嚼着鸭子,还不忘大肆夸奖盛浔一番,“果然不愧是你,这鸭子我都没有再别处吃到这般好的,只不过下次别做了,买着吃也一样,免得还累到你,我可以掏这银钱去买的。”

    “你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盛浔发笑,“我也是偶尔做做,前些日子我三伯送了不少鸭子来,吃是吃不完的。我闲着无事,就做了不少盐水鸭,到时候你拿只回去,剩下的我分点给三青他们。”

    “那我帮你装袋。”

    阿夏也就是在这上头最勤快,她虽则不会做饭,但该忙的她也不会少帮忙。

    盛浔也随她忙活,将泡在盆子里的桃胶捞出来,这桃胶泡了一夜,才软和开,一团团形状极为不匀称,黄中带橙,十分透亮。

    他们家在后山是有十来颗桃树的,年年桃子长得不算多,可连雨后,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桃胶。他娘会起大早提个篮子去摘,把摘下来的先挑挑,再放到竹帘子上晒几日,晒到干硬,不满手黏腻,就收到罐子里,想吃拿出来泡些。

    大多都是做成桃浆来吃,这样味好也简便。不过是把泡好的桃胶倒进砂锅里,放比它多一半的水,加冰糖和糖桂花煮到发软。

    熬出来色橙黄,桃胶软得像凝固后的水在流动,吃着很弹,甜味没有那么浓。太浓就像在喝糖水,全失了喝一碗桃浆的兴致。

    等桃浆炖好放凉,其他热菜也炒上后,门外一帮子人才陆陆续续走进来。

    三青进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瞧我们阿夏,眼光多好,阿浔可算是贤夫良父了。”

    转头挨了盛浔一记白眼。

    “哎,三青哥,你怎么也不说浔哥眼光好,把别人家精心种在地里的花都挖走了。”

    山桃自然是站在阿夏这一边的,这话说的理直气壮。

    “你们可别争了,两个都好,我如今才发现你们是这样般配,算我以前有眼无珠,”小阿七耍宝最在行。

    “喏,阿夏你瞧我们今日可不是空着手来的,”晓椿拿出个红彤彤的布袋子,她很认真地道:“我们几个下午逛遍了糖铺子,才挑了这么些糖出来,全都又甜又好吃。”

    “我每个都尝过了,我作证,”山南插嘴道。

    晓椿把那么一大袋子糖全都塞到阿夏手里,她的声色又变得很温柔,“吃了这九种糖,”

    “以后长长久久。”

    剩下几个人齐声道。

    把阿夏给整得特别不好意思,她捂着脸说:“我们这才议亲,又不是定亲了,整这套让人怪难为情的。”

    “议亲是第一步,更该庆祝啊,”山桃挽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以后定亲我们再给你好好办一场。”

    “对呀,别难为情,那我们以后可还要吃你们的成亲酒,生辰宴,往后孩子的满月酒,周岁宴,多好啊。”

    三青难得收起嬉皮笑脸,他确实盼望着那一日。

    “所以你们可千万别闹别扭,我浔哥昨晚还怕他们到时候成亲,阿夏嫌弃他呢。”

    小阿七说完,众人哄堂大笑,阿夏忍俊不禁。

    盛浔揉揉额头,从碗柜里拿出口碗和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上,并毫不留情地说:“出去外头吃。”

    “啊——,浔哥我错了。”

    其他几个人看热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都在说他该。

    闹到后头菜都快冷了,才围在一桌上吃这顿饭,一个个忙着说好话,搞得阿夏以为自己直接从议亲这一步跳到了成亲。

    饭后,他们又拿出一袋子糖来,阿夏稀奇,“这糖又是做什么的?”

    “给你们分点喜气啊,”晓椿笑道:“地方我们都想好了,等会儿去慈幼院,那里出来乘凉的孩子多,我们就每个人分点给他们,喜事总要吃糖的吧。”

    阿夏突然无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真诚的笑容。

    以至于很久以后,她还记得这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本章照旧发个红包,本文将会在这个月中后差不多完结,是正文完结,还有不少番外,感谢支持。

    糟钵头参考《上海老味道》和《寻味中国:上海·苏州》

    青山在,绿水在,我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扬州清曲曲词卷》

    盐水鸭参考《寻味中国:上海·苏州》和华夏风物里头的南京桂花鸭感谢在2022-08-05 18:44:59~2022-08-06 19:3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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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8、杨梅烧

    陇水镇是有慈幼院的, 虽说此地富饶,民风淳朴,可早架不住一些人生而不养, 或是家里贫困且又难以负担那么多子女,养不起就往富人家或是衙门口扔。

    所以几十年前官府募得银钱筹办了这所康宁慈幼院,选了不少风评好的奶娘来。又怕那些人将孩子随意丢弃于某个角落,就在建好的院子外头专门凿出个方形的洞, 放置推拉抽屉,只要婴孩放到这里来, 就能被看守的人带到屋里, 此叫置婴点。

    正是因为如此,其他地方知晓后, 便将养不下去的孩子送到这里, 导致早些年慈幼院人满为患, 招的奶娘都不够用, 只能加派人手。

    也就是现下没有多余的苛捐杂役, 田赋收的又少,哪怕是山里头, 只要有手有脚,这日子能过下去。不至于把好好的孩子往别处扔, 慈幼院的人才少了些。

    当阿夏一行人走到慈幼院门口时, 门敞开着, 屋门口坐了两个老太太在说笑。

    小一点的孩子在桥边上蹦来跳去, 互相追逐打闹, 稍微有点身量的, 则坐在石栏边支的摊子前, 也就是摆了两张小木桌, 上头放着几个小木盆,还有些罐子装的小料。

    不待她说话,之前一直抱住石狮子的女童跑过来,仰着头问她,“姐姐,你们是来买东西的吗?”

    阿夏瞧她瘦弱,眼睛却很有神,顺势蹲下身来,“你们卖什么呀?”

    女童掰着手指回她,“卖青草糊和白玉兰,青草糊是大花婆婆和小水婆婆教我们做的,白玉兰是大家去山里摘的,可香啦。”

    阿夏有意逗逗她,“那卖多少呢?要是买的多会不会便宜一点。”

    “都卖两文钱,”这个价钱女童是知道的,不过说到后头,眼神就有些飘忽,往对面看去,才小声地道:“买的多会送一点点吧。”

    “那你们卖的钱会拿来做什么呀?”

    山桃瞧她伶俐可爱,也忍不住问她一嘴。

    “留着呀,婆婆会给我们买好吃的,”女童贴近她们,捂着嘴巴悄悄地说,“还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文钱,攒着就能等货郎阿叔过来换东西了。”

    “这般好啊,”阿夏摸摸她的头发。

    其实大家又何尝不清楚,慈幼院已经这样许多年了,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要过得更难些,虽则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可更多的也满足不了。

    所以这些从小看顾他们长大的奶娘,现如今又熬成婆婆,自然不忍心如此,就教他们从学会做简单的吃食开始,每晚在这桥头支摊。

    一则为谋生,二则为以后出了慈幼院有个糊口的本事,三则是教他们自立自强。

    以至于这些年岁从五到十六的孩童,靠着自己的本事,年年春卖梅花、兰花、荠菜卷、春笋、杨柳条;夏卖青梅、榴花、栀子、艾草、青草糊;秋卖凤仙花、山核桃、桂花、板栗、糖芋头;冬卖酱萝卜、白菜、汤圆、花糕等。

    才有了长大成人后糊口的本钱,靠着这笔钱能把日子过下去,又将赚来的钱捐给慈幼院,日往月来,周而复始,薪火相传。

    就在她们问话的间隙,其余在玩的孩子都围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瞧着。

    盛浔本就喜欢小孩,自然受不住他们这样的眼神,当即掏出钱袋子来,他说:“大家都喝点,我买个七杯先,不够到时候再买。”

    “那篮子玉兰花也买了吧,瞧着正是刚从山里摘下来的,”阿夏倒不是同情他们,只是觉得孩子都太小了些,没人买眼睁睁瞧着花枯去,总有些让人难过。

    “我先说好了,我跟你们可不是一道的,”小阿七连忙开口,“我买一盆,家里好几个哥呢,胃口大,指定能吃完。”

    他纯粹就是看见孩子堆里有几个年纪跟他家小九相仿,一时真是五味杂陈。

    “还得夸你一句贴心是不是,”三青属实是同情他那几个哥。

    守在摊子前那几个大孩子,就急忙道让他们不用买这么多,先吃点尝尝再说,生怕到时候吃着不好。

    可小孩就没想那么多,他们见了有人买,欢喜地蹦着,喜悦从这头传到那头。

    “阿河,再加上这枚,我就有四枚铜子了,到时候再攒一枚,可以去买个小泥人。”

    “我不要泥人,我要买头花。”

    “留着买好吃的。”

    那些话语稚嫩又朴素,谁也不想打断他们的欢笑。所以大孩子互相望了一眼,领头的就“姐姐,我先给你们做七杯好不好?”

    “当然可以。”

    她们的青草糊是装在木盆子里的,上头盖张细纱布,浆洗得特别干净,偶尔能看见点点破纱的小洞。那青草糊就从里面透出棕黑的色泽,闻着有些发苦。

    很久之前做这个时,步骤之多,麻烦非常,少有人家自己做,不过后来化繁为简后,青草糊就在夏日时遍地生花,从镇上传至各个村落。

    法子也不难,山里有一大片的仙草,不过大家更爱叫它青草。趁着时节采摘下来,叫日头晒干。先泡捞出泥沙,再捣烂放一大锅水熬煮。

    熬到锅里的水泛黄褐色,不停拿爪篱把残渣给捞起,之后按水量调个山粉浆边搅边倒。山粉也不是旁的,就是红薯粉,大家有时候就爱这般称呼。

    要想看青草糊能不能成型,老手艺人常用的法子就是,取一枝干草绕成小圈,往草汁里头探,若是拿出小圈里有一层薄膜,则表明熬得刚好,能出锅晾凉。

    凝结成块的青草糊是一整盆的,孩子们卖的时候要拿把小铲子,铲两勺倒进碗中,用小铜勺捣碎,淋一层糖浆,倒点薄荷水再加点冰水。

    小孩子递过来时粗瓷碗外都是凉的,且他们真的很实诚,放得料也多。阿夏尝了一口,有股很浓郁的草木香,微苦中带着甜,清凉解渴,喝完之前走过来那点汗都缩了回去,嘴里凉丝丝的。

    他们很捧场地又喝了一碗,实在是喝不下去才停手的,旁边的被小阿七以一百文连盆给包圆了,阿夏也没有食言,那一篮子的花全都买了。

    当然大家没有忘记今晚过来这里是做什么的,盛浔掏出一把糖,招呼旁边的那些小孩过来。

    他说话时很温和,“糖要不要吃?”

    才三岁大的小孩,口齿有点不清楚,她可爱吃糖了,躲在大哥哥身后冒出头,“要吃。”

    “我们不能要,”小男孩一脸老成,即使咽口水,还是拒绝了,让其他想迈步子的都停在原地。

    “不是专门买给你们的,家里有喜事,大伙散散喜气,”晓椿摸摸那个大孩子的头,跟他说,“我们一路都分过来了,大家都接过糖了,你们要是不接,那这糖就没人要了。”

    “那我去问问婆婆,”孩子赶紧跑到慈幼院门口,那里坐着两位老婆婆,问完了又跑回来,脸上喜气都抑制不住。

    小孩子则喊,“吃糖喽,吃糖喽——”

    他们买的糖是很多是麦芽糖,不是那种融化成焦黄色的,要用棍子搅一搅成团的。而是一整块米白,上头长满空点的,硬邦邦,买时就拿木榔头砸,有大有小,虽然卖相一般但甜味是旁的糖比不了的。

    还有专门在做糖的时候往里头搁生姜汁和红糖,这种糖叫姜糖,闻着就有很浓的生姜味,吃时虽然甜,但是舌尖会感受到一点辣味,是姜辣。

    小孩不拘什么糖,只要尝着甜的就很欢喜,一粒糖的快乐很早以前他们这群人也有过,但长大以后,就抛弃了这种简单的满足感。

    但今晚,大家坐在石栏上,嘴里含着糖,看烛火下小孩子在桥上追逐打闹。边跑还边唱,“老鸦精!老鸦精!老鸦实在没良心。嘴里对你讲,肚里不放心。” 童言稚语让人发笑。

    到后头天色属实也晚了,小孩们才一一不舍地跟他们告别,抿着嘴上还剩的甜味睡下了。

    阿夏一群人也沿路从明桥回去,提着一兜子玉兰花,见到小娘子就送一朵,簪戴在头上,走到家里只剩下残留的花香。

    也许很久以后,不会记得今晚的细枝末节,但大家不会忘记漫天星光,孩童的笑颜,月夜里的糖霜和一路歌唱。

    后来,大家还凑了一笔钱,买了许多书送给慈幼院,就放在置婴点的那个抽屉中。

    糖只能甜一时,明理开智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从那之后,天就越来越热,日头高悬,晒的人出门都烧得慌,软底鞋子走路上烫脚,撑着油纸伞还好一些。

    这还没到三伏天,暑气已经叫人受不住,阿夏都不想出门,只能缩在屋子里,幸好这屋子靠河,左右通风,也没有那般热。

    不过就算再热,她也没能闲着,坐在软垫上帮她娘清点聘礼,毕竟过了大暑,方家就得托媒人朝南家下聘,再选吉日议婚期。

    以至于方觉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满面春风,白日上课,夜里抄写礼单。觉得不够好,大晚上的还要拉上阿夏跑到金器铺子里再挑挑。

    他是有精气神了,倒把家里折腾得团团转。方母更是没喘气的时候,跑个大老远去求人家酿的羊酒,拿过来送媒人,先把这事情给定了,免得到时候腾不出手,还叫人难堪。

    至于旁的聘礼中鹅酒茶饼也要置办齐全,还有三金,金镯、金钏和金帔坠是方觉自个儿去挑的,一等的足金,不是银上镀金充个数,也比照了仕宦人家送了一条锻红长裙和黄罗销金裙。

    零零散散的小物更是多得让人头疼,这要不是阿夏的亲哥,她指定都不会这么上心。累得人腰酸背疼,还得挨个对照,有点瑕疵就换,反正是把方觉攒的银钱花得所剩无几。

    盘算了五六日才算是一一清点好,一家人也能歇口气,阿夏盘腿坐在地上,脑袋往后头的凳子靠,她颇有点生无可恋地道:“原来成亲前是这般累啊。”

    方母就笑她,“你累啥,媒婆才更累,一趟趟地往两边跑。等你到了那时候,我还得请她呢。”

    她想起这一茬,手上的动作都放慢了些,“你这嫁妆娘都给你早早备下了,这两年再多置办些,到时候肯定让你风光出嫁。”

    “哎呀娘,你这么早说这做啥,”阿夏倒没有脸红,她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太折腾人了,根本没有那种念头。

    “哎呦祖宗,你这都算晚了知不知道,”方母斜她一眼,“瞧你这懒散的样子,估摸着也就你盛姨能受得了你,到时候可得给我勤快些,你就算是做做样子都成,免得我之后还要上门教训你。”

    “噢,”阿夏无话可说,她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问她娘,“那娘你说,盛姨要是嫌弃我了呢?”

    方母笑得要打跌,指着门外道:“喏,瞧见你盛姨没,你自个儿问她去吧。”

    阿夏以为她娘在跟她说笑,不过还是探出头看了眼,还真瞧见推门进来,手拿着一大篮子东西的盛母。

    还不等她坐好,方母就出门相迎,拿扇子给她打凉风,嘴上埋怨道:“我说你这大热天的不在家待着,非得现在过来,生怕暑气晒不着你。”

    “谁说我是来瞧你,我是来瞧阿夏的,”盛母把那篮子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笑吟吟牵住阿夏的手坐下来,弄得她们才是母女似的。

    “盛姨,你不会还去山里摘杨梅了吧,”阿夏瞧见那筐乌黑透红的杨梅,语气惊讶。

    盛母扇着风,满脸带笑,“可不是,杨梅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五更天去摘的,这不是忙活到现在回来,赶紧给你们送篮子尝尝鲜。”

    “合着你这样说,我们还是沾了阿夏的光不成,”方母从灶房里走出来,端了杯酸梅汤放到桌子前,语气打趣。

    “那可不是,”盛母揽着阿夏,“我要是不热切点,你能放心把阿夏给我家。媒婆我现下都不请了,送节礼一准我自己来。”

    “得嘞,你就算在这住都成,”方母调笑,“阿夏你也先回屋去,我和你盛姨好好聊聊。”

    她们两个还能聊啥,无外乎是日后的定亲如何走,到时候各自备些什么东西才好。也幸亏两人认识二十来年了,彼此都熟,不会在这上头扯皮,谈得十分顺。

    等阿夏再出来时,盛母都回家去了,大热天的家里后山又种了些菜,盛父不在家,盛浔这些时日又忙着租船练掌舵去了,大概有近半个没回来。她可不是就得眼巴巴地赶回去浇水,免得让日头给晒到发蔫。

    “你盛姨也不容易,晚点做了面,你捧一碗过去,”方母说着从篮子里挑出个杨梅,塞进嘴里,这样雨打日照后的杨梅,汁水充足,又甜肉又多,只不过不能多吃,牙可受不了。

    她又说,“这杨梅好,晚点你爹回来让他做成杨梅烧。”

    “成。”

    阿夏满口应下,反正盛浔不在家,一个人应当也没有什么胃口。

    至于吃面,今日是夏至,镇上有习俗是要吃面的,毕竟今年的小麦刚收,磨成的面粉正是新鲜的时候,做成面敬神,祈祷来年的丰收。

    不过也有句俗语,叫做“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线,”意在说过了夏至后,白昼将会一天天缩短。

    虽说名头不一,但夏至吃面却是流传了下来,且各家吃的面都各不相同,有的人家会在这日吃阳春面。不想油腻的就是光面加点汤,要吃得好些补补的话,额外加点浇头,肉、鱼、蛋、菜往面上放。

    有的爱吃海鲜,就来一碗海鲜面,长面或粉丝煮软,熬好汤头,虾和蛤蜊等海鲜堆叠上去。

    其他的还有诸如鱼汤面、鳝丝面、辣肉面等等,不过方家这日惯常是吃凉面的,受不了太热的吃下肚。

    方母从面袋子里舀出一勺面粉,今年收的小麦磨成的。磕两个鸭蛋,又加了不少碱水进去,揉成发黄的面团,醒发会儿切成小宽面。

    做凉面的面条不是一根根圆又小的,而是扁实较宽,吃着筋道蒸时也不会烂糊。

    把面条抓一把抖散,放进竹笼屉上头蒸会儿,蒸后再煮后过凉水,面能变得更加紧弹。

    从后院摘两根嫩黄瓜,擦丝码在面上,一点花生米,蒜末,醋和虾籽酱油各来点拌匀。

    就这样的面阿夏能吃两碗,面条韧劲十足,沾着醋味,让人胃口大开。不过她吃不得辣,要是再往面里搁点辣椒油,那吃起来则麻辣鲜香。

    方母拌好一碗让她送过去到盛家,等阿夏回来时,大家都吃上面了,方觉已经吃完一碗,准备再添一点。

    “你这今日做什么去了,吃的这般快,”方母有些好奇地看向他,难得看见这个儿子如此不斯文的样子。

    “前面相中的镜台和妆奁说是做好了,跑到山门那里瞧了眼,还差些,过两日打磨好了再送来。”

    方觉走了那么多里路能不累吗,大夏天的走在脸都淌汗。本来太公也能做的,但式样总归太老旧了,索性就定了外头的。

    “成,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自己这段日子多上点心,”方母也没有旁的话好说,毕竟这之后是小两口自己过日子,她才不会把手伸得那般长。

    阿夏则把头给低下去,不然晚点又得被她哥给拉着去买啥,这大热天的她一点都不想出门。

    “你可把那心放肚子里去吧,我白日走累了,晚上不会拉你出门的。”

    方觉瞧她那模样,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在心里想什么,当即戳破那点小心思。

    阿夏立马松了一口气,“那还算哥你有点良心,没逮着我使劲薅毛。”

    这话说得不止方觉失笑,大家都乐不可支。

    “阿夏你要是不想跟你哥出门,那今晚过来给我挑杨梅,”方父打了个饱嗝,指指他今日去山里做帮厨,自己花钱摘来的杨梅,一大箩筐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他今年要做四五坛杨梅烧,每个坛子都很大一个,等酒泡好,到时候陈年酒酿则拿出来在方觉成亲宴上请众人喝。

    比起泡青梅酒,那杨梅烧应当是要简便许多,不过光是挑适合的杨梅酒够费眼的。想要杨梅烧好吃,那选的杨梅须得果子大、肉要厚、色暗红、汁水多、瞧着甜的,那些将烂的或是有磕碰的一概都不要。

    两大筐的杨梅也就才挑出大半筐是能泡酒的,再说这酒也有名堂,不能用黄酒和米酒,泡的不好喝。

    得用糟烧出来的白酒,且太烈和太淡都影响口感,只有适中的,才能让杨梅不至于在酒里腐烂。

    选好杨梅和酒,再挑适合的坛子,就能将从糟烧里走一遍的杨梅挨个放下,倒点冰糖和白酒,糊泥封口。

    酒这种东西越放则味道越上佳,放个一年再喝,酒味醇和,甘鲜爽口。

    里头的杨梅除了有点软趴趴外,其他的跟之前大差不差,吃一口有蕴在里头的酒气,不能吃太多,对于消食倒是不错,吃上一两粒,那饱胀感过会儿就消散了一些。

    白酒熏得阿夏晕乎乎的,哪怕她没喝,最后还是被方母赶回屋子里去了。

    阿夏脸上有点红,色跟杨梅似的,脑子却还是挺清楚的。靠在窗前,垂头看河中的夜色,此时她有点想念盛浔,毕竟有段日子没见了,怀念之前他从河道另一侧划过来。

    两人哪怕匆忙见一面时,他都会从袖子里掏出东西送她,有时候是自己做的小点心,买的小玩意。

    又或是一块在海边捡到的海螺,他那日说的还特别温柔,说这海螺听过数不尽的潮涨潮落,我对着它也说了很多话,那么把它放在耳边,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听见海声、风声和我的心声。

    然后她就问,心声是什么?

    盛浔却没说,当然她也没有在海螺里听见声音,只不过偶尔会试着放到耳朵边,那时她就会想起盛浔。

    阿夏看着平静的河水,偶尔眺望远处,想着远处能有一艘小船划来,上面有一个俊俏且身姿挺秀的少年,朝她的窗前游来。

    她也真的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成亲不会写,定亲会写。而且正文完结不是故事就结束了,番外有点长的,几万字吧,因为有些节日和风俗想放到番外里去写,番外是婚后日常和养崽日常,标题都会标注的,要是不想看就不用再买了。

    杨梅烧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老鸦精那句来自《温州童谣研究》

    夏至习俗参考《二十四节气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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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9、地力糕

    盛浔的船哪怕在黑夜里也很好认, 他总会在船头挂两盏灯笼,一左一右。

    他就站在灯下摇橹缓缓前来,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 不过瞧见窗前探出身的阿夏,立马从眉头微皱到双眉平展。

    “怎么这般晚了还没睡?”

    船行到窗前停下,盛浔的话里关切,今晚他早早结束赶回来, 也没有打算打扰她,只是想站在窗前瞧上一眼罢了。

    却没有想到阿夏没有睡。

    阿夏不好说自己这是想他了, 顾左右而言其他, “还没说你呢,这么晚从海湾赶回来累不累?你要是不急, 总该歇歇, 明日再回来, 身子等会儿可受不了。”

    语气中却难掩自己的欢喜, 她的笑从眉到唇, 明眼人一瞧就知她是真高兴。

    “这不是终于忙完了,想着早点回来, ”盛浔凝视着她的脸,只觉得连日多的疲惫都散了些。

    “那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阿夏点点他眼下的青黑, 虽然光照的不明显, 可疲态总能瞧出来的。

    “我看你都有点瘦了, ”阿夏有点心疼, 不过她这也算是睁眼说瞎话。明明盛浔跟之前比也差不了多少, 可能连日掌舵, 吃得也多, 可能还要更为壮实一些。

    盛浔低笑,“我不困,你要是困的话,那你就先睡吧,我明日再来”

    “我不困,”阿夏都没有等他说完就抢白,声音略带着急切。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心急,她又小声补了句,“我晌午睡过一觉,现下还不困。”

    “那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刚才划船从那里经过,瞧着还很热闹。”

    “我去!”

    阿夏说完后,将这扇窗户关上,打开另一扇大窗,掀开纱布,踩在小凳上,爬到窗台坐在那里晃着脚。

    盛浔则将船缓缓划过来,站在船头处伸手,慢慢将阿夏抱下来,幸亏这船后头有货物沉,还不至于翻船。

    他抱着就没松手,抵着阿夏的额头,问她,“这段日子吃得好吗?”

    毕竟年年夏日时,阿夏都挺难熬的,不是怕热就是怕蚊虫叮咬,还苦夏到没有胃口。

    “还成,”阿夏趴在他的肩头,把这段日子的事情都说了个遍,最后道:“我哥再过几日就得向南溪姐送聘礼了,估摸着到冬日我就有嫂子了。”

    盛浔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心里发酸,他还得等不少时日。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他就说道:“以后也是我嫂子。”

    “少占便宜。”

    他笑了声,把阿夏放下来,让她坐到船头的小凳上,看着前头的水路,眼里有沉思。

    而后他摇着橹,转过头对阿夏道:“我今日接到我爹托人捎来的信了,他们已经买完海船,已经调头准备回来,大概还有小半个月回程。”

    “那是好事啊,”阿夏很高兴,“以后你们就不用为了这船到处跑着赚钱,可以稍稍歇会儿了。”

    他听着这高兴劲,都有点不忍心把话接着说下去,也附和了一句,“是该歇会儿了,等年末就能歇段日子了。”

    “那还有不少时日呢。”

    “阿夏,”盛浔的喉咙有点发紧,他缓慢地道:“等我爹他们回来之后,没几日我就会和他们一起出发去新罗。来回应当要两个月,不能再拖,不然冬日赶不回来,有雾气难行船。”

    “这般快啊,”阿夏其实一直都清楚,旁的事情她可能记得没有那般清楚,可这事她从没有忘过。

    不过她可能会不舍,但不至于拖他的后腿,所以她扬起笑脸道:“那当然要早点去,早去早回。”

    还故意打趣,“等你去的那日,我一定给你备份大礼。”

    听见她没有过于感伤,盛浔心放下一些,他笑着道:“那我肯定早点回来,还要跟你定亲,再吃大哥的成亲宴。”

    “你是不是只记得这事,”阿夏瞟他。

    “当然不是,我还记得你,”盛浔说完后,叮嘱她,“阿夏你坐稳,这里拐弯后就到荷花荡里了。”

    前面的水路变得越来越窄小,荷叶一蓬蓬地冒出,深夜里看不清楚远处,只有一团团模糊的黑影。

    荷花荡里有不少空余的小道,专门供船只通过,以便能够更好的采莲子,毕竟已经到了莲子熟成之季。

    阿夏轻嗅这股香,眼尖地瞟到前面有只突出的莲蓬,伸手将它摘下。这里的荷花算是无主的,只要不大肆破坏,摘个莲蓬是没人管的。

    她垂着头,慢慢将莲蓬里的莲子抠出来,还裹着一层青绿的外衣,皮很好剥,脱掉这层皮里面就是雪白的莲子。

    生的莲子是可以吃的,只要把莲子那芯给去了,不然吃着会觉得苦。

    这时候的莲子还正好,不算太老,她掰开一半扔进嘴里,清甜脆嫩。

    所以她又剥了几粒,站起来送到盛浔嘴边,说道:“这味道可好了,你快尝尝。”

    他低头在她指尖啄了一下,然后叼过那枚莲子,并道:“确实不错。”

    船在月夜的荷花荡里缓缓前行,时有鱼在荷叶底下扑水的声响,阿夏在船头剥着莲蓬,嘴里哼着小调。

    她嚼着莲子时才想起,荷花的生日就快到了,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就是荷花诞辰,恰好又是二郎神和雷神的生辰。

    所以年年到了这日,大家早起观里祭拜雷神像,香火数万,还得做蘸会,请人来唱戏。信奉雷神的人更是刚进到六月,就开始吃素忌杀生,这叫雷斋,持续到雷神生辰过去才好。

    晌午就去寺庙拜二郎神,尤其是生了毒疮的,祭祀得拿白公鸡去才好,那里到了晚间,真是萤灯一盏盏,泥婴摆成摊。

    再晚些等暑气消散点,荷花荡就开始人满为患,画舫满池游,小船跟后头,还有一叶扁舟。大家在荷花荡里游玩,摘点莲子尝,小孩就把荷叶掐下来,顶在头上遮日头。

    玩到晚上,那鞋袜都是湿的,所以有不少人都手上提着鞋,光着脚从河堤上踩水,赤足打道回家。

    阿夏年年都去,不过在这个晚上,她其实瞧到了最好的一片荷花荡,四野清净,让人心旷神怡。

    但随着船只逐渐往前,有数十道交杂在一起的声响时远时近,还有抚琵琶和说书声,隐隐能见那里的灯火。

    阿夏后知后觉,“这是到虎丘来了?”

    “对,行船到这里时,看了两眼,就想着你等会儿要是没睡,就带你过来这里。”

    盛浔回她,慢慢地将船只往河岸口靠,阿夏则往远处看去,岸口有树荫的地方,停泊着不少画舫。两层高,且有不少的彩灯环绕,窗户全都大敞着,能见不少衣着艳丽的女子从其间穿梭过去。

    都是些富人家的郎君娘子,嫌屋里闷得慌,常到这片来游玩,每次入夜来,天明才回去。虽说家里有钱,不过做派倒是没得说,只自己占一个地方,不驱赶另一旁的渔船。

    甚至他们在水里浸泡瓜果时,也会让人送些过来给大伙吃,有时会请盲女坐在画舫上弹琵琶,又或是请人来说书给大伙听。

    阿夏以前热得睡不着时,她哥曾划船带她来过几次,因知晓他们的为人,所以倒是对他们没什么抵触。

    那有树荫的河岸烛光晃眼,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反观他们停靠的岸口,多是渔船扁舟,小孩在船头跑来跑去,也有大人合衣躺在船板上打瞌睡。

    上面也摆了不少摊子,大抵都是些糕点或是凉席子还有蒲扇之类。

    阿夏坐在船头,她看了几眼后转过去,盛浔在里头忙碌,她就好奇地问,“在忙什么?”

    盛浔从里面端出一盘点燃的熏香,是他去药堂买的,听说加了艾草和旁的东西,点燃后能驱赶不少蚊子。

    他把这盘带着罩的熏香放到阿夏旁边,才拍拍手道:“水上蚊虫多,我也不晓得这个好不好用,试试看。”

    阿夏拉着他的手,把凳子让给他,“你歇会儿吧。”

    自己去里面又摸了个凳子出来,两个紧挨着坐在船头吹凉风,也就是在这里,白日的暑热陡然消失,反而吹久了还有点冷。

    她抬头看天上,此时乌黑的夜,星子铺满了整片天,有几颗特别亮,月亮被浮云半遮掩。

    原本她盯着都快睡着了,挨在盛浔的肩膀上,眼睛半闭,不过倒是被远处突然的嘈杂给惊得一抖,揉了揉眼望过去,也没看清楚。

    盛浔倒是知道些,“那边的郎君娘子遣跑腿的送东西给大家,是什么我不清楚。”

    但下一刻他们就知道是什么了,那小厮登到他们的船上,从手提着的食箱里端出两碗凉丝丝的糕点。小厮面色带笑,“多有叨扰,小娘子两个别惊奇,这是我家郎君觉得总在这里吵闹不太好,扰了大家的清眠,今日来便特意请人做了些地力糕来。”

    许是瞧出两人的犹豫,他又道:“糕点不值多少钱,要是您不接的话,我回去指定得被骂。且这碗都用的是竹碗,还给不用还,您看?”

    “替我们多谢你家郎君,”人家把话说的这般清楚,盛浔也没有再过多地推让,从他手里接过那两碗外带着水汽的糕点。

    等那小厮又去送旁人后,阿夏才出声,“我之前跟我哥过来这边时,也遇到过他们送东西。好似送的是酒酿糕,应当请了家厨来做的,味道比卖的都要好上不少。”

    “那你尝尝这,”盛浔把那碗递给她。

    “可是我都洗漱好了,再吃甜的,这牙要是坏了可怎么好,”阿夏颇为犹豫,她一般不在洗漱后吃东西,非吃的话,吃完后也得再刷一遍。

    盛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试探着道:“要不我把船划回去,你就在船上吃。”

    “那还是别折腾你了,我吃一小块尝尝味好了,等会上去买碗茶。”

    到了阿夏手里的东西,高低都得尝一口。这地力糕看起来色偏暗沉,卧在竹碗里,抖一抖就弹一下,表面微糙。

    镇里有些人称呼荸荠为地力,以为这是荸荠磨汁后做的,其实非也,跟它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晒好的红薯粉来做,口感有嚼劲,但吃着总不会过于细腻。不过他们送来的这块地力糕是用藕粉做的,只是闻着那股清香就出来了。

    除藕粉或红薯粉外,用新鲜的薄荷叶煎水,煎到火候差不多,则可离火,只要晾凉后的薄荷水 。

    拿薄荷水和藕粉调个粉浆,不要稀不要稠,吃着味道都欠佳,得要把控得刚好,再倒进熬了糖浆的锅子,要快速搅,不然等会儿就会糊底。

    搅到粉浆变色,黏糊糊的挂在铲子上时,才能捞出来,舀到专门的方盘里,特意拿去用井水镇过,改刀切小块。

    单这样吃,糕点还是有些淡,需淋上糖水,薄荷水加糖熬制的,再蘸着吃。

    藕粉做出来的,口感比一般用红薯粉的要更为细腻,且十分耐嚼,尤其沾着糖浆吃,从朴实中透出点甜蜜来。

    阿夏挺喜欢这个口感,又凉又滑又冰,但她也觉得有点甜,要是放在晚间吃还好,但这大晚上的,她就不是特别爱吃这口。

    盛浔又是真不爱吃甜的,所以最后这两碗他们都分给小孩吃了,一点没浪费才坐回到船上。

    一波吵闹后,岸边又恢复了宁静,阿夏将头埋在盛浔肩膀上,他不紧不慢地给她扇着风,嘴上哼着小调。

    阿夏觉得此时的蚊子和蝉鸣都不扰人,风正正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多更一点。今天把前面大概是56章的那个吻给完全改了,以至于衔接的情节也改完了,可以回头去看看,原来的版本会大改后放番外。

    对此感到抱歉,不过要是不改我心里老是会想着它,感觉有点不太合理。

    所以本章发个红包补偿大家,再有会多写一次亲吻,还有成亲的话,看看如果对新婚夜有灵感,会写出来放在番外。

    地力糕来自《宁波老味道》

    虎丘和荷花生日等习俗参考《清嘉录》感谢在2022-08-07 20:07:49~2022-08-08 20:0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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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奥灶面

    虽说虎丘夜里凉快, 不过蚊虫过多,嗡嗡地扰人,且船板硬实, 阿夏勉强熬到了三更天,最后还是从荷花荡中穿行回去。

    困得她直点头,从窗户中回到屋里,神游似得跟盛浔告别后, 倒在床边上就睡过去。

    转日她是被热醒的,一大早从浴房里出来, 挑着背光的地方走到堂屋里。

    方母和太婆坐在春凳上说事情, 两个人难掩面上的欣喜。

    “娘,啥事这么高兴, ”阿夏弯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小半碗下肚, 才转过头问。

    “自然是好事, 我现在不与你说, 你先去把早食吃了先,我前些日子做的酱黄瓜好了, 就搁在那柜子里,”方母给她指明那地方, 转头又数落她, “你说说你, 有哪家小娘子跟你起得这般晚, 大半夜不睡, 今早我叫你都叫不醒。”

    阿夏自知理亏, 是半句不敢应, 笑着赶紧往后头走, 离得远些还能听见她娘的话。无外乎是到时你嫂子进门,你还懒着,可不是叫人笑话。

    她装作没听见,她嫂子脾性好着呢。

    进了灶房里头才躲了个清闲,她从靠墙的气死猫柜中拿出一碟子酱黄瓜。那黄瓜原本翠绿且饱满的皮,变得干瘪弯曲又黑到发乌。

    对于阿夏,或是镇上大多数人家来说,没有酱黄瓜的夏日就缺了点味道。尤其是苦夏没胃口时,单喝粥配一小碟切好的酱黄瓜,就能吃下去不少。

    所以年年夏日,酱园的生意特别好,大把的人到各家出名的酱园里头打酱油,或是买些腌好的酱菜回去下饭。

    她娘也是每年抢酱油的一个,她挑的是个做酱几十年的酱园,那里专卖母子酱油。按俗语来说,就是酱饼为娘,酱油为子,才有此名。

    用这样好的酱油,再挑黄瓜刚嫩时,还是乳黄瓜的样子。摘下来把瓜秧蒂子全都给去除,洗净后放到酱缸里,一层盐一层瓜。

    腌时讲究翻两次缸,第一次翻缸在刚放黄瓜后的三个时辰里,将黄瓜从头到底换到一个缸内,好让底下的盐水化开,第二次则在半天后再翻。

    等明日一早彻底出水后,盐水混着黄瓜汁,把有些瘪的乳黄瓜捞出,挑些洞眼稍小的竹篮子洗净。

    那黄瓜摆好放上去,上头盖着木盖,再放点石头把里头的卤水全给滴个干净,泡到水缸里把苦味和咸味泡到差不多为止。

    下入酱油、糖、大料等去腌它,不是说到这里就万事不管了,每日都得翻个两次,十日才好出缸。方法腌的得当的酱黄瓜能放很久,且越放味道还越好。

    腌好的酱黄瓜别看干瘪,实则咬下去脆着呢,咯吱咯吱地响,里头的水也多,最要紧的是不算咸,甘鲜解腻。

    有的酱园做酱黄瓜还是酱菜,都是重盐重咸,说是吃了好下饭,那真就算是咸菜了。

    阿夏就喜欢吃这样的酱黄瓜,太咸她喝粥都遭不住,等她磨磨蹭蹭喝完一碗粥时,额头都出了不少汗。

    她拿巾子沾湿擦着汗走出去,方母指着那外面道:“我已经跟卖红绸子那家说好了,到时候让他们把铺子里最艳最好的红绸给我送来,他们那花绑得俗气,还是我自个儿来好。”

    “这段时日可辛苦你了,”太婆拍拍她的手,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等小溪进了门后,还是得要你多看顾着点,我们可不能做那种磋磨人家孩子的事情。”

    “哎呀娘,”方母笑道,“我当年进门来时,你也是那般和气待我,我又哪会做这样的事情。到时候我指定把小溪她和阿夏一样对待。”

    她们这两个人啊,做了将近二十六年的婆媳了,从未红过脸,彼此互相敬重对方,自然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阿夏挑了个凳坐下来,听她们两个互相吹嘘。还没听过瘾,方母那话茬就转到她身上,“阿夏,晚间你随我们去你小溪姐家吃饭,多跟她说说话。”

    “今晚就去呀,”阿夏话里有点惊讶。

    “明天下聘,我们一家人今晚上门先商量婚期和旁的事情。毕竟明日只有我去,又请了你五婆来,她是全福老人,这场面还是得她出马,再者有媒婆在,到时候就别扯皮了。街坊邻里看着不好。”

    方母见她不明白,把这些弯弯绕绕摊开说给她听。

    还不忘对阿夏交代一番,“这女儿家在成婚前总会寝食难安的,你今晚也多多宽慰你小熙姐一番。把我们家的行事可以跟她多说说,叫她放宽心。”

    阿夏被迫塞了一耳朵的叮嘱,说到最后,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连连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结果熬到晌午后,方母又把她拉过去,看看新做的衣衫哪件好些,选了件水红色,衬得脸色好看这才放她出去。

    阿夏累得瘫坐在椅凳上,还没歇多久就听见外头有响声,转过头瞥了眼,见方觉淌着汗急匆匆地回来。

    不由自主半靠起身子,调侃道:“哎呦,哥你这是连课都上不下去了?”

    “少来打趣你哥我,”方觉抹了把汗,从书院疾步走回来可不就是大汗淋漓。

    “我先去换件衣衫,出来再跟你说。”

    他没有跟阿夏说太多,就走到后院去了,回来时脸上带着一层湿意。在阿夏身旁坐下,此时倒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哥,我瞧你这样子,是不是对晚上见面不紧张,”阿夏将手肘撑在椅子上,转过头问他。

    方觉叹口气,“你哪看出我不紧张了,今日跟那群小子讲课都没讲好,还是请隔壁先生来帮忙的。”

    阿夏很不厚道地笑他,毕竟难得一见她哥这模样,哪怕早先去别的州府参加院试时,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照旧稳当。

    “你还笑,”方觉对她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想起今日听了不少那些先生家里的事情,姑嫂相处得都不好,老是为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他想了想后才开口:“阿夏,哪怕之后你嫂子进门,我也不会因为旁的事情就如何,以前我是如何疼你的,日后还是怎么样。”

    只差没把话给说明了,别到时候跟因为嫂子进门,兄妹俩就生分起来,他也不想姑嫂处得不好。

    阿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说这是做什么。”

    她说完才想明白此间意思,当即乐不可支,不过她憋着笑,假做认真地问道:“好,既然大哥你这般说,那要是到时嫂子和我拌嘴了,你站谁那一边?”

    方觉听完这个问题,皱起眉头,好半天没回答,毕竟这话真不好说,必定要得罪一人。

    而后他才舒展眉头,“我谁也不站,你们要是吵嘴了我就去把盛浔请过来,他护着谁我管不着,反正我就哄另外一个,之后再赔罪。”

    “瞧你鸡贼的,”阿夏属实无言,她哥这脑子没白长。

    “彼此彼此,日后少问我这些不着调的问题,不然我也问你,你哥我和盛浔要是吵上了,你站谁?”

    方觉把这个问题又踢回给阿夏。

    “我当然站哥你这边啊,”阿夏立马说道,“我才不跟你一样。”

    毕竟到时候在盛浔面前,她还能拉得下脸面去哄他。至于她哥,小心眼。

    方觉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不过媳妇跟妹妹是真不好选。

    两个人时不时拌嘴,倒是熬到了去吃饭的时候,兄妹俩一个提着气,一个反倒松了口气,再坐下去,这人都要废了。

    一家人要出门前,方父还特意刮了胡子,又扯扯自己的衣衫,忙问大家,“我这样穿着还成吧,可别到时候在亲家面前给阿觉丢脸。”

    “好着呢,你可别问了,来来回回问了不少遍,人亲家要是嫌弃,早就嫌弃你了,赶紧出门。”

    方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就问阿夏她今日这簪子带得好不好,两人属实是半斤八两。

    一路乘船到了南家,因是书香门第,他家的山墙上刻的都是诗词,门口上书一副对联,太过于深奥阿夏没看懂。

    不过南家少有读书人的那种迂腐气,他们家人不多,日子过得也算清贫,夫妻俩为人都很和气。

    还没等他们走上前,在门边侯着的南母见着人,就满面含笑地上前来,“我刚想出来瞧瞧你们到哪了,没成想,就见着你们过来了。”

    “路上耽搁了会儿,反教亲家母你好等,我们应当早些出门的。”

    方母笑呵呵地回她,两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会儿。

    “瞧我,这天热的,见着亲家就有说不完的话,都忘了先请大家进去坐会儿了。来,亲家婆婆我扶着你走,”南母上前很亲热地扶着太婆往里头走,又说:“我家相公在堂屋等着大家呢,等会儿亲家我们坐下来聊聊,饭请人在做了。”

    “我们不急,我们不急。”

    “不急那就好好说说,我家云成今日也没出门,阿觉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应当有话说的。还有阿夏,你小溪姐在屋里等你过去呢。”

    南母这番话是把大家伙都安排的妥当,阿夏没有得选择,知道他们聊的又是她听不得的,也没有上去碍事。

    反倒是从另一边的木梯走上去,再转个弯就是南溪住的屋子,她曾经去过很多次,算是轻车熟路了。

    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传出一道轻柔的声音,“是阿夏吗?我没锁门,你进来吧。”

    阿夏这才推门进去,反手将门给带上,笑嘻嘻地问,“阿姐,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南溪站起身来相迎,把自己坐的凳子让给她,手指搭在嘴边笑道:“也只有你来,会敲四遍的门,我听着声自然就晓得是你来了。”

    “也是,今日除了我们一家会上门外,可没有旁的人来了,”阿夏笑,又低头看她篮子里的绣品,青绿色上头有竹节,一瞧就晓得指定是他哥的。

    “自己瞎做着玩玩,”南溪见她的眼神停留在那束带上,语气有点慌乱。垂着头忙将那绣箩移到旁边去,就这样两颊都带上了淡淡的红。

    阿夏不忍心打趣这样的美人,所以她岔开话,“这屋子有些闷得慌,阿姐你要不开个窗户。”

    她刚想去开那扇窗,南溪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面,声音有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别开这扇窗,它,它有点坏了,我们要不去茶室,那里窗户多,吹着风凉快。”

    “好,那就去茶室,”阿夏松开手,实则她眼睛还挺亮的,低头那一瞟就看得很清楚。那窗户对着底下的院子,而她哥正在院子里和云成哥说话,看谁不言而喻。

    到了茶室,南溪不自在地跟她赔不是,“我刚才,”

    “阿姐,我晓得,”阿夏拍拍她的手,扬起笑道:“我哥今日才出来时,还在家中跟我絮絮叨叨,说待会儿来可要多在阿姐面前多美言他一番。”

    “他才不会这般说呢,”南溪捧着自己通红的脸,垂下眼睫,小声地道。

    “那是阿姐你还不知道我哥这为人,我跟姐你说,他对这婚事可上心了。连聘礼的礼单都是他自个儿写的,每样挨个挑拣过,要是不好就大半夜拉着我去挑,挑得满意了才肯回来。”

    阿夏自然是大力说着她哥的好话,论拍马屁的功力舍她其谁。

    只把南溪说的更抬不起头,一会儿又眼巴巴的问她,“你哥,他真是这般做的?”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未婚夫婿对自己上心。

    “当真,比黄金还要真,”阿夏只差没对天发誓。

    南溪搅着手上的衣带子,头略微抬起来一些,话里却带笑,“你这张嘴,纵是假的都要被你说成真的。”

    “阿姐,你这就是冤枉我了,”阿夏走到她旁边,挽住她手臂,“我这说的可是真心话。”

    反正她把话说的天花乱坠,到后头都把南溪给逗得忍不住笑出声。

    阿夏沉思,就这样她哥还怕她跟未来嫂子吵嘴,还不如担忧他日后与嫂子的关系呢。

    这般想了后,门外有人敲门,原是南母来送饭菜了,商议婚期这事女儿家不好下去,她就把饭端上来,又请求阿夏留着陪南溪吃顿饭。

    阿夏自然没有不应的。

    端过那两碗面,忍着烫将它放到茶室的桌子上,她闻着这味道就知道是奥灶面。也是极费功夫的一碗面,在镇上若非有贵客临门,轻则都不会在自家烧这面。

    主要这面比起旁的来,讲究要更多些,正宗的说是要到这“五热”才好。

    五热之一,碗要热。那些碗都是放在沸水里,等面煮好后,才将碗给捞出,避免它被风吹凉,到时候这热面触着,滋味就坏了些。

    之二,汤热。汤不热,这面本就是重油,一冷那油花就浮在上头,冷油入口哪里还算好吃。

    之三四为油热、面热,面就是得水烫时放,不然很容易坨成一团,油热是本该就热。

    最后就是浇头热,这浇头冷,鲜味就差。且浇头也决定了这面到底是红汤还是白汤的。

    这红汤面可以说是红油爆鱼面,是用青鱼腌后再炸,放红汤把碱水面放下煮熟而成。白汤的浇头是卤鸭,用的麻鸭炖煮后切片,再倒汤头煮面。

    红汤颜色深,那是用黄鳝或是螺丝、鱼头,再加筒骨、老母鸡吊出来的,浓油酱赤全给搁下,才汤头红润,鱼味满口香。

    白汤则色清透,毕竟老鸭熬出来的,旁的什么也不多放,口感上更为清甜。且卤的鸭是按秘法腌制的,从皮到骨到肉都是香的,肥嫩可口。

    南母是一样各端了一碗上来,阿夏和南溪对视一眼,两个人干脆相互往对方碗里夹面,她们口味还挺相同。

    爱吃红汤和白汤混合后的面,一则觉得红汤过于喷香,二则是白汤太鲜甜,若是两者稍微混点,那刚好对两人的胃口。

    面爽滑又筋道,汤底更加浓厚,既鲜又清爽,不显得太过于油腻。

    只不过就算是在有凉风的夜里,吃这面也熬不住热气,她们两个算是边擦汗边吃面,吃到后头各自都忍不住笑,模样狼狈。

    吃完不久后,南溪没让阿夏收拾东西,而是拉着她走回到屋子里,知晓她再晚些就要走了,一时竟顾不得羞赧。

    从那床前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子,那里头全是颜色不一的束带。她把这轻轻搭在阿夏的手中,说话的声音也轻,“阿夏,劳烦你,把这捎给你哥哥,就说,”

    南溪的话顿住,索性这夜深,也瞧不出她脸色有多红,才又缓着气把话给说了下去,“就说瞧他那束带不太鲜亮,给我哥做的时候想起来,便也给他做了些。”

    到底是皮薄,连真话都要搭在旁人那才说得出口。

    阿夏当即点头,宽了她的心,可乘船回去拿给方觉的时候,她是这般说的,“我嫂子可关心你了,说是那日瞧你的束带一点都不鲜亮,怕你在同窗面前丢了脸面。便给你多做了几条,让你好换着带,日后她还给你做。”

    “哥,你瞧我嫂子多心疼人,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方觉抚着那束带,手指轻轻抚过,便将盒子给收起来,握得紧紧的,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不过他说:“你可别诓我,小溪她必不可能这般说。”

    只说几句话就得脸红,哪里会说这些来。

    “那你不信就算了,”阿夏斜眼瞧他,白费她这一番苦心。

    又给补了一句,“守着你那几条束带过日子去吧。”

    “你这丫头,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方觉明显心情很好,满面春风。

    “婚期定在了几时?”

    “快了,冬初边,日子到时候再挑个好的,近的来。”

    阿夏看她哥的笑连收都收不住,一时想起盛浔来,这么想着,回到自己屋子里后,大半夜翻箱捣柜搬出布料,准备给盛浔绣点东西。

    不过睡下前总翻来翻去睡不着,哪怕睡下也被噩梦给惊醒。梦到海上的浪很高很高,就算没有渔船侧翻,她这心里总不安稳。

    惊醒后就呆愣楞地坐在床上,以前盛浔出海到从来没有这般过,也可能当时她觉得就是个邻家哥哥。

    可现下她就开始为着个没影的事情,成宿睡不着,心跳得也一点不平稳。询问过有关新罗水道的事后,更是呆坐在那里许久。

    等向南家下了聘后,婚期也定了个大概的日子。阿夏第二日就撑着油纸伞,顶着烈日一个人乘船跑到千光寺里,寺里此时人也不算多。

    她辗转在小道上左拐右拐,额头边的碎发都叫汗给沾得湿透,才终于找到那寺庙里专门求平安符的地方。

    是个不大的佛堂,里面供奉的神仙阿夏瞧不出面目来。可却在那僧人问她,是不是要求最好的平安符时,她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他们这里的最好的平安符是十八两,要是更为好的,那就要往百两千两以上走。这笔银钱掏空阿夏的全部身家都拿不出来。

    这十八两都算是她全部的家底了,是过生时她哥和她爹塞的,还有大伯临走时,也非得给她的,不然这银钱也拿不出来。

    她把那袋子零碎的银钱放在桌上,低声道:“劳烦帮我写上,出海平安。”

    “好,还可以在平安符上写姓名的,小娘子你看?”

    “那写吧,”阿夏提笔在这纸上写上盛浔二字。

    僧人收了字后又说:“最好的平安符得大师开光过,七日后才能来拿。”

    阿夏心知这事急不得,收了僧人盖了印章的纸,又匆匆坐船回去了。

    只不过离着盛浔出海的时日越近,她好像出神的时日更多,甚至听闻海船回来了,也没有那般高兴。

    因要开始囤两个月去新罗的米面粮油以及其他,这几日盛浔都只能歇了工后来见她一面。

    以至于阿夏从寺庙取到那枚描绘着繁复图案的平安符时,都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瞧了又瞧。

    她踏出寺庙的门后,不知想到什么,又疾步走回去,找了个最灵的佛像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不贪心,她也只求了一个愿望。

    保佑海船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回来。

    阿夏想啊,新罗水道那般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触礁,她希望这艘船能穿过那些暗礁风浪,平安地回到她这里来。

    起身回去后,都难掩自己知道那水道艰险后的郁郁不乐。

    尤其才刚回到家中,方母就急忙地拉过她,“你这孩子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

    方父在一旁打圆场,“好了,阿夏肯定有事情忙去了。你别急,好好跟孩子说。”

    “成了,你要是有什么东西要给阿浔的,去收拾出来,他们出海的海船提前到明日五更天出去。”

    方母也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些着急上火。

    “不是说还有几日吗?”

    阿夏面上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最近察觉到天象有变,等不着立秋了,怕到时候多风多雨,不好赶水路,老把头瞧的指定没错。你要是有,就去收拾,我跟你爹先去盛家帮忙,他们今晚有个饯别宴,几家一块办的。”

    方母说完后就急忙拉着方父往外头赶去,只留阿夏呆愣楞地站在那里,

    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东西,走在路上时不时踢着石子,明明早先盛浔跟她说的时候,她还没有这般失落的。

    等走到了盛浔家中,那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大家系着围布忙活着,欢声笑语比以往少些,连买了海船的喜悦都没有太多。

    倒是小孩子无忧无虑地在桌子底下乱窜,到处跑来跑去。

    从门里走出来的盛母,今日面色明显不是很好,不过瞧着阿夏还是强挤出个笑容来,“阿夏来了啊,盛浔在里面,我去给你叫他,你们好好说说话。”

    “盛姨,还是我自己进去吧,瞧您气色也不太好,这段日子总得把自己身子照顾好。”

    阿夏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神情,她上前扶着盛母,是真的关心盛母的身子。

    “好孩子,我都晓得,过了这两日就好了,你快些进去吧。”

    “那我去瞧瞧,”说完阿夏才进屋,才进去被堂屋那乌泱泱坐着的人给吓了一跳,她站在那里挨个叫人。

    盛浔正从屋子后头走过来,他瞧见阿夏明显脸上有惊喜,赶忙给她解围,“各位叔伯,阿夏是来给我送东西的,就不多说了。”

    “那赶紧去吧。”

    两人分隔得很开,一前一后往里面走,不过才挨到墙角,等到没人的时候,盛浔就牵起阿夏的手,握在手心里。

    “这段日子你是不是没睡好?”

    盛浔凑近瞧她眼底下的青黑,语气有点心疼。

    “我,”阿夏听着一墙之隔的人声,她摇摇头,“不要在这里说话。”

    “那去我屋子里,这楼下人多。”

    阿夏打量着四周左右,都或多或少有人影穿梭,才点点头,像做贼似的跟着盛浔走到楼上。

    才刚进他屋子里,盛浔就用手抬起她的脸,手指摸着眼角那淡淡的黑,他问,“是不是晚上老是不睡?”

    “我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离这个日子越近,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郁闷,本来这夏时就闷得慌,如此更是没得一个好觉。

    “那可怎么办,”盛浔抱着她,“要是我在的话,还能给你哼个曲,说说航海的故事都成,可我,”

    “一定得要去新罗吗?”

    阿夏问他。

    “是得要去,”盛浔对她的情绪很敏锐,“怎么了?”

    他抱着她顺势坐在地上,轻轻抬起她的脸。

    阿夏的眼尾有点红,她紧紧攥着自己手里的布袋子,她抬头看盛浔,带着哭腔说:“就要去新罗吗?”

    “可是我才知道,那里水道很难走,连老把头都有不少折在新罗回程的道上。我们不去那里好不好?”

    她越说,出口的声音就越哽咽,这么多日的担忧全都化为泪珠,从眼角处一颗颗滚落,划过脸庞,直直拍在地板上。

    阿夏真的很少哭,她这次却收不住,哭到眼尾泛红,鼻子都哭得通红。

    盛浔被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不去那里了,我们不去新罗了。”

    “我,”阿夏抽噎着道:“我老是做梦,梦见大浪,我只是害怕,你不要理我这样无理取闹的话。”

    盛浔瞧她哭得满脸红,自然怜爱,取出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眼泪,他都有点难过,“你一哭,我等会儿都要跟你一起哭了,你还没见过我流泪吧?”

    她老老实实摇摇头,鼻子一下又一下抽着气,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见过盛浔哭过。想着他哭的跟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时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破涕为笑。

    见她笑了,盛浔松了一大口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当小孩子一样哄抱着,声色轻柔地跟她讲道理,“新罗水道是不好走,可我们要是走从平谷到承阳的水道间去,那暗礁就会少很多。我这段日子一直在跟去过新罗的舵手学,他们很多都平安回来了,这次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去一趟。”

    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阿夏的头发上,缓缓晃着她,“所以不要担心,我们都是靠海吃饭的,你看上次我们去过海祭,海神会保佑每一艘从他这里出发的船只,保佑他们平安回到这里。”

    “更不用说,我还要回来跟你定亲,那是我想了许久的事情。我又怎么会舍得抛下阿夏,留在新罗不回来呢。”

    盛浔的声音里满怀憧憬,“等我从新罗回来后,我们两个一起把隔壁的屋子装满好不好?我看过你画的图,有些东西我们可以出海去别的城镇买,到时候等我们成亲了,那屋子也装好了。”

    “你说好不好?”

    阿夏缩在他的怀里,闷闷地应声,“但要你平安地从新罗回来,我才会答应你。”

    “怎么还是不高兴,”盛浔浑身解数都快使上了,“要不我也哭一个给你看。”

    “才不要,”阿夏抿着嘴,她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枚平安符,牵过盛浔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她说,“既然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新罗,就让平安符带我去吧。它在佛前听了许久,它一定能保佑你平安从新罗回来的。”

    阿夏半坐起身,将那枚她编了绳的平安符挂在盛浔的脖子上,她跪坐着道:“你可一定要回来。”

    盛浔此时真的有点鼻头发酸,他凝视着这枚平安符,他伸手紧紧握住阿夏,头搁在她的肩窝上,他很郑重地说:“会的。”

    两个人这样抱了许久,外头的天色一点点变黑,屋子里的光也一点点被吞没。

    楼底下有人在唤开饭了,各色的声音嘈杂。

    而阿夏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的声音有点抖,“盛浔,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盛浔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阿夏的手指头也颤,在黑夜里摸索着触到他的脸上,她的手很凉,让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阿夏的动作却没停,她很慢很慢地移到他的脸上,而后一点点压低,直到彻底贴合。

    她很生疏,生疏到挨上,便不再动弹,倒是这眼睛一直在眨,睫毛扫在盛浔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翻身为主。

    阿夏被他这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忍不住想要惊呼,可外面的廊道上传来一道脚步声,并伴随着呼喊,“阿浔,阿浔,要吃饭了,你人呢?”

    她心都快跳出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夏甚至不敢呼吸,盛浔却欺而上,挨在她的唇边轻笑,“别怕,他不知道我们两个会在这里。”

    那道脚步声与两人只有一门之隔,外头那人还敲了敲门,“阿浔,阿浔你在吗?”

    可盛浔正忙着堵别人的嘴,哪里有空应他。

    “算了算了,去别处找找。”

    不过后来即使脚步声远去,阿夏也全然不知。

    以至于这之后,她都觉得没脸见人,且发誓一定不会在盛浔面前痛哭。

    当然那个晚上两个人也没下去吃饭,直到后面,趁着人少点,盛浔带她从后门离开。

    阿夏趴在盛浔的肩背上,他则慢慢背着她往前走,“今晚送你回去后,你可要好好睡觉,别来送我。”

    “为什么?”

    “我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所以你别来。”

    阿夏点点他的肩背,没说话。

    两个人走在铺满月光的小道上,享受此刻的静,以及接受这两个多月的离别。

    他们的影子合成一道。

    盛浔在方家的门前把阿夏放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像跟小孩子说话一般,“别不高兴,等我出海回来。”

    他的叮嘱一句接一句。

    “要乖乖吃饭。”

    “不能哭,实在要哭的话等我回来哭。”

    “老实睡觉。”

    “我的信很快就会到,阿夏你在窗前挂个小桶,等明日起来,我的信就会出现在那里。”

    他念叨了很久,絮絮叨叨,直到听见有人声时,才不得不松开阿夏。

    而阿夏跟他说的话是,“我会想你的。”

    “所以要早点回来。”

    “好。”

    她看着盛浔在拥抱她后,渐渐离去的身影。

    夜里还是睡不着,她半拉开帘子盯着河面,其实她知道,海船出海的方向不往这里。

    可阿夏就这样站在朦胧的光影下,瞧着那寂静的河水,蜷缩在一起的鸳鸯。

    不久后,鸳鸯扑腾着翅膀往前游,河面泛起巨大的水波声,划船的浆板搅着水面的波涛。

    她手扒着窗台,脸快贴近那窗户,她看见站在船尾的盛浔。

    两人在这窗棂格子的掩映下相望,甚至都没说话,就隔着水,隔着窗。

    海船划得很慢,盛浔一直望着这间唯一亮灯的屋子。

    这是在离别前最平静最好的告别。

    作者有话说:

    又迟到了,本章还是发个红包。

    酱黄瓜和奥灶面都参考自华夏风物app感谢在2022-08-08 20:04:37~2022-08-09 23: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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