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遇见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瞿宁森的脑子已一片空白。他全然失去谈判时的雷厉风行,失去在地下拳场的冷戾漠然,甚至连狂乱的心跳亦压抑不住。
扑通扑通,似鸟雀出笼,要跳出胸腔。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来的位置,英俊的脸上神情难辨。许久之后,瞿宁森才深呼吸了一下,勉强笑着看向林舟,晦暗的目光笼住他的脸:“你记忆力真好......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而林舟已经将那艘小船模型收进包里,走到前台处坐下。
听见他的问题,少年漫不经心地抬眼,随口回答:“刚刚才记起来。”
他指了指瞿宁森的位置:“我刚刚看小船的时候,你背对着我说话。”
“以前我蹲在街上,你也是忽然从后面冒出来。”
那一瞬间,下着细雨的天空忽然从林舟记忆深处跃出,有人站在小小的他身后,问他要不要帮忙喂猫。
他对瞿宁森的记忆其实很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瘦长高挑的身影,似乎有些阴郁,远不如现在温和体面。
如果不是昨天那只特别丑的猫,和低血糖晕倒时梦见的回忆,他几乎以为自己都要忘了从前的日子。
但林舟记得那根玉米味的火腿肠。
嗯,好吃。
yummy。
林舟的目光扫过瞿宁森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锃亮考究的皮鞋,他手腕上戴了一支百达斐丽,灰色表盘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动着细碎流光,璀璨夺目。
......看在那根火腿肠的份上,他今天可以暂时不仇富。
林舟轻不可闻地哼了声,侧过头,决定眼不见为净。
然而瞿宁森依旧无法平复心绪。
他觉得自己还是站在曾经那个脏兮兮的街道,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然后自顾自地将林舟当成自己黯淡生命中的明亮奇迹。
可他的奇迹说,他记得他。
瞿宁森从未对神佛之说有过敬畏,而此刻,他忽然在想,明天工作日要不要去庙里给各路神佛烧柱香?
咖啡厅内一片安静。
他站在这里默默感谢命运,一旁的林舟则歪过头,满脸疑惑地看过来:“......瞿先生?”
瞿先生,你说句话呀瞿先生。
大概是因为上司摇身一变成为曾经的熟人,林舟的心情不错,脸上自然也带出一丝笑意。细密的睫羽弧度很翘,衬得人轻盈而灵动。
瞿宁森对上少年如含远山的澄明黑眸,剧烈震动的心绪忽然也在此刻缓缓平静。
——他用一句话掀起瞿宁森胸中的海啸,又用一个笑容抚平瞿宁森失控的心脏。
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歪着头,全然懵懂地看着瞿宁森。
有没有人和林舟说过,他歪头看人的时候特别像一只疑惑的猫科动物?
瞿宁森在心底很轻地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终于恢复自然温和的笑容。
他将桌上早已拟好的饮料配方单递给林舟。
“小朋友,你的菜单。”
“......”谁是小朋友?
林舟无语地接过来,翻开一看,动作又是一僵。
半晌,少年才罕见地咬牙切齿抬起头,漂亮明亮的桃花眼瞪向瞿宁森,声音仿佛憋着气的河豚:“这就是你店里的菜单?”
瞿宁带着笑意与他对视,分明心尖隐隐发痒,却依旧故作疑惑:“是啊。”
“怎么了吗,林同学?”
他似乎有些迷上了对林舟使用不同的称呼,在这熟悉的变幻里,体会着独属于他的亲昵错觉。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林舟闭了闭眼,半晌,再次打开菜单。
关上。
又打开。
灯光下,字体优美的菜单没有变化,依旧清晰地印着饮品名称:「yummy美式、yummy芒果、yummy桃桃、yummy莓莓、yummy雪梨、yummy拿铁......」等等。
......yummy你爹好不好啊?
林舟缓缓吐出口气。
几秒后,猛地放下菜单,拿起背包就要走人:“我不干了。”
话音落下。
瞿宁森还没有动作,林舟自己先愣了下。
社会心理学有个概念,叫做不安全依恋。
因为幼时长期缺爱,这种类型的人警惕心极高,无法建立亲密关系,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期望,更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林舟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面前发脾气。
他早已习惯在不同的人面前伪装出不同的样子。在瞿清面前他穿对方送的名牌衣服(高仿版)、在吴医生面前他穿洗得发白的干净旧t恤、在周经理面前他穿学生气而便宜的衬衫......
他像一只躲在落叶里逃避天敌的枯叶蝶,不停变换的衣服是他的铠甲,保护自己是刻在身体的本能。
而此刻,林舟的本能告诉他,面前的人很安全。
......好恶心。
恶心到想吐。
林舟忽地站起身,目光冷淡地盯着瞿宁森。半晌,猛不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情绪变化转换太快,瞿宁森脸上温和的浅浅笑意还未消散,却又瞬间被他倏然冷却的态度刺入心脏。
规律的呼吸一停,瞿宁森竭力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语气疑惑:“......林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直呼对方的全名,代表平视平等的尊重,瞿宁森不明白林舟突如其来的情绪,以为是菜单太过分引起林舟的反感——他想解释自己并非将之当成笑话,只是单纯觉得可爱。
万分可爱。
然而林舟的眉却皱得更深。
因为本能又在告诉他,是的,这里很安全,非常安全。
安全的另一个同义词,是极度的危险。
林舟几乎是应激般飞快将手中菜单丢在桌上。身体有种难以忍耐的反胃作呕,他拿起自己的背包,声音平静而疏离:“抱歉,瞿先生。”
“暑期的兼职我不做了,你可以找其他人。”
咔哒一声,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少年离去的脚步声快而轻,仿佛某种习惯流浪的猫科动物,急切地想从捕捉自己的笼中逃走。
......
空气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头顶呼呼的冷气声。
瞿宁森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从桌上落到地板上的菜单。
半晌,他走过去,缓缓蹲下来,本想看一看上面的饮料名字,却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近乎破碎的温和挂在脸上,英俊的眉眼透出原本的阴鸷,与一点罕见的无措。
不,也不是罕见。
因为在林舟面前,瞿宁森似乎总是无法做到最好。明知少年警惕而敏感,却依旧忍不住将过多浓烈的情绪表露,叫他无所适从、落荒而逃。
他总惹他不开心。
所以这一次,林舟还是没有问他的名字。
身体高大的男人蹲在地上,仿佛被主人抛弃的狼犬,死死等在原地,有种令人心惊的执拗。手机震动了一次又一次,半晌,他才几乎出神地接通。
下一秒,那头传来周特助的声音,令瞿宁森猛地站起——
“瞿总,不好了,您让我查的林先生家属林小草,刚刚在医院陷入了病危!”
-
尿毒症是一种慢性肾病,按照医院的疗程治疗,可能活得很久,也可能突然死去。
林舟从电梯里出来时,胃里依旧在翻江倒海。
手机不敢挂断,他往走廊的右边跑去,很快来到手术室外。
几个护士等在那里,见他来了,这才挂断通话:“小舟。”
林舟嗯了一声,气息有些不稳,声音飘渺如鬼魂:“小琪姐,怎么样了?”
“吴医生已经在手术了,”名叫小琪的护士递给他一张病危通知单,冷静专业地解释:“病人忽然有吐血症状,伴随呕吐头痛,现在还在抢救,你先签一下字......做好心理准备。”
林舟顿了顿,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好。”
“谢谢。”
签字完成,护士们很快离去。
高挑清瘦的少年站在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前,宛如一尊沉寂安静的雕塑,无悲无喜地等待着。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即将到来的命运是利刃亦或捉弄,他无从得知,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等待来自未知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
红灯转绿,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吴菲拉下口罩,略带疲倦地看着面前的林舟,目光却是欣喜的:“没事了,小舟。”
猛地,胸腔中的那口气顷刻间泄了出来。
吴菲让人将还在昏迷中的林小草推回病房,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简单说明病人的情况。而后,她略带犹豫地告诉林舟:“小舟,奶奶的年纪已经很大......肾源这方面,需要尽快找到。”
“......我知道了,谢谢您。”
吴菲离开后,林舟隔着病房的玻璃看了林小草许久。
头顶专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冷气,不断抚过林舟沾满冷汗的伶仃背脊,那口提起来的气乍然倾泄,他忽然失去力气,再次感受到胃里的翻江倒海———
林舟猛地弯下腰,半跪在病房门前。
很冷、很抖。
干呕令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宛如一朵即将凋谢的玫瑰,狼狈不堪地死死捏住清瘦腕骨,勒出鲜血般的红痕,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下一秒。
厚重宽大的西装外套忽然从背后裹住身体。
浓重的黑暗伴随着熟悉的气息,浓雾般涌入五感。
西装里还残留着一点浅浅的香水味,幽深地钻入鼻尖。在辨认出这味道后,林舟恍惚而怔然地想——
瞿宁森没再用呛人的冷杉味。
这一次,是柑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