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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1章

    无论多么不情愿,如今盖提亚都不得不离开——或者说,从他的遗体里被强制剥离出来了,因为肉体的损毁程度已经无法继续承载魔神柱过于强大的灵魂。

    如果他提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必要时刻舍弃这具身躯,以“兽”为基础而非“所罗门”,情况或许还不会这么糟糕……然而,盖提亚似乎下定决心要以这样的姿态开启新世界的未来,甚至不惜让肉体的本能反过来影响自己,致使他与这具身躯的联系变得过于紧密。

    在“所罗门”被赋予了真正的死亡后,他也将失去力量和不死性,肉体的伤痛正在侵蚀他,他的灵基会逐渐衰弱、崩溃、破碎,最终归于虚无。

    看到对方最终变回了他记忆中熟悉的金发少年,罗曼忽然很想知道此刻他心里是否会有一丝解脱——说到底,被囚困于一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里,扮演着不属于他的角色,真的是他心甘情愿的结果吗?他真的只想延续耶底底亚的旧梦,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真正的自己吗?

    当然, 罗曼并不会真的问出口,盖提亚想必也不会回答他。

    盖提亚倒在血泊中, 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不久前仍端坐于玉座的人理毁灭者已然消失, 他们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脆弱的男孩。

    “为什么……”他看起来难过极了,甚至与即将到来的死亡无关,真正能令他感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连您也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和您一起……想要让所有人都幸福……”

    猊下在他跟前侧身坐下,鲜血染红了她的长袍, 但她仿佛浑然未觉,只是轻柔地托起男孩的后颈,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你说你想要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她低声道,“可是……'所有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么呢?”

    盖提亚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看见的人。

    猊下用手指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比如说……一场比赛,只会有一名胜者。有得意的赢家,就不免有失意的输家,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办呢?”她继续道,“让所有人都成为赢家?这只会让胜利本身变得毫无意义。让输家也不会感到失意,告诉他们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但无论如何安慰自己,他们得到的幸福终究不如赢家来得多,像这样不平等的幸福,是否依然能被称作'幸福'呢?”

    “如果我们再退一步,为了避免有人成为输家,干脆取缔比赛的存在——乍听之下好像很圆满,不是吗?如果无法解决问题本身,那便解决问题的源头,而这却将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说到这里,猊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生存的资源是有限的,你注定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阉割愿望本身,降低人们在物质和精神上的需求,使他们满足于生活的现状。虽然得不到什么,但也不会失去什么。因为没有梦想,所以也不会美梦破灭,因为没有渴求,所以也不需要被满足,最后便这样麻木庸碌地度过余生,除了活着,人生毫无意义……这样的生活是幸福吗?盖提亚?”

    “我……”他嚅嗫道,“我不知道……”

    “看来全知全能的所罗门王也没有事事都教会你。”

    对于她语气中的嘲弄,罗曼只能在心里吐吐舌头,算是默认了这句批评。

    “当然,我必须承认由于世界的参差,许多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居住在一个没有战争和太多暴力性犯罪的社区便心满意足了,梦想是他们本就不会去追逐的奢侈品,有时甚至是他们的毒药——可这样的结果并不足以令你满意,对吗?你不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世界才如此劳心费神的,你的愿景乃是真正的理想乡,所有人都能享有优渥的生活环境,在正确的引导下茁壮成长,拥有健康的体魄,智慧的大脑和高尚的情操,这t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幸福世界。”

    “可是孩子啊,仅仅是创造一个不会有人悲伤的世界都如此遥不可及,更何况是令所有人幸福的世界呢?你的愿望就像是太阳,宏大、明亮而温暖,但随着你不断靠近,它的庞然终将压倒你,让你喘不上气,它的光芒逐渐刺眼,温暖也变为灼热,当你将自己置身其中时,它会使你燃烧殆尽。”

    听到她的话,盖提亚的神情看起来愈发迷茫了:“所以我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猊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在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彻底关闭后,我曾因为劳累过度和阴冷的气候生了一场重病。”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高烧令我意识昏沉、浑身酸痛,可当我所爱的人都守候在床前,在他们的关怀和照顾之下,我又感受到了幸福。这世上从不缺愿意与你共享欢乐的人,甘愿陪你度过低谷的却很少……而也这让我明白,自己得到的爱是多么珍贵,多么值得珍惜。”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人生总是如此,甜蜜与苦涩交织。有的时候,痛苦和幸福是彼此的敌人,有的时候,它们又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两面。孩子,许多事情并没有唯一的答案,只取决于你看待和思考它的方式。”

    盖提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命运已经为他敲响了丧钟,他的意识正在被死亡的冰冷和空虚所占据。

    “好冷……”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拜托了……抱紧我,猊下……我很冷……”

    猊下点了点头,愿意满足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心愿——尽管盖提亚已经看不到她的回应了。他的眼睛不再聚焦,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虽有一息尚存,但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啊……这就是……人类的温暖吗……”他喃喃道,“幸福与痛苦……有时是彼此的敌人,有时是一体两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说罢,盖提亚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在猊下的怀抱中消失了。

    短暂的寂静后,希兰发出感慨:“果然,他还是一直保持这种金毛小子的模样比较好。”

    “宁愿躲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靠扮演别人活下去,无疑是一种悲哀。”塔玛看了一眼自己的发梢,“虽说我也没什么资格为别人唏嘘……复仇之火已然熄灭,这个灵基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这居然是一件坏事吗?”希兰上下打量她,“刚才你看着跟个烧炭炉似的,到处喷黑烟,根本看不清你的脸,我本来还觉得烟雾能散掉一点挺好呢。”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希兰,虽然你还是那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塔玛翻了个白眼,可能是受Avenger职阶的影响,她的脾气暴躁了不少。

    他们之间那种熟稔轻松的氛围不禁令罗曼感到怀念……然而,他还没有盲目到认为他们会欢迎他的加入,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回到团体之中,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猊下此时已经从地上起来了,沾了血迹的长袍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腿上,看着有些狼狈,但对罗曼而言依然很美。

    她向塔玛张开了双臂:“介意一个有点脏的拥抱吗?”

    “当然不!”

    塔玛如乳燕归巢般投入了猊下的怀抱。复仇者形态的她要比猊下高得多,但神态和动作让她在猊下面前依然像是一个小女孩。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她的情绪忽然急转直下:“对不起,猊下……当我的国家灭亡,当我最重要的人死去时,我却在千里之外,毫无察觉……请原谅我的无能吧……”

    “怎么一开口就是这样令人伤感的话?”猊下叹息一声,“你最终完成了复仇,孩子,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可是这复仇来得太晚了……太晚太晚,挽回不了任何东西。”

    猊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塔玛,你还记得那封放在地窖里的信吗?”

    塔玛点头,罗曼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能听见她吸了吸鼻子:“我记得……非常抱歉,我连您最后的嘱咐都没有完成……”

    “写那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态非常悲观,因为我发现许多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常理和逻辑,这意味着与我为敌的不再是某一个人,甚至不是某个国家,而是一种命运的强制力。我当时已经预料到了失败,即使没有索多瑪,厄运也会在某一时刻骤然降临……写完信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随后突然想起了你。”

    “我?”

    “对,想起了你。”猊下的声音也逐渐沙哑起来,“我忍不住想,等你长大了、老去了,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我想象着——在黎凡特冬季的夜晚,铜盆里烧着炭火,你躺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膝盖上披着厚厚的羊毛毯,床边围绕着你的孩子,他们都爱你,敬仰你。你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有年轻时的聪颖,谈吐文雅又风趣,所有人都喜欢和你说话,你们聊着天,然后,然后……然后你向他们聊起了我。”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光。

    “接着我又想,你那时会说些什么呢?'我的母国灭亡了,我的母亲被敌人杀死了,所以我要你们放弃自己的人生,把时间全部花费在为他们报仇上,就像我这一生一样',这是我希望听到的话吗?不,绝不——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我的母亲生前是一个挺好的老师,在农业方面算是精通,她建立了一个国家,让她的子民过得还不错,所以有幸得到了他们的爱戴,她或许没有做对人生中的每件事,但总体而言,她是一个好人'。”

    “所以我想,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幕,我也得赢到最后才行……可是你看,我最终食言了,所以我再也等不到我可爱的小姑娘躺在温暖的床上,对她的孩子们说'她是一个好人'了。”说到这里,猊下终于哽咽了起来,“但你和我不一样,塔玛,你做得比我更好,因为你履行了你的诺言。 ”

    塔玛近乎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都有复仇之火灼烧过的焦黑,唯独眼角落下的泪水干净而澄澈:“不……别这么说……”

    “别哭,好孩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幸福是会被泪水冲走的。”

    “好的,猊下……”

    “叫我母亲,塔玛。”

    “好的,母亲……”塔玛小声抽噎着,双手死死抓住猊下的衣襟,“母亲,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您……”

    “那就不要离开。”猊下也紧紧地抱住她——她很少会在一件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上如此拼尽全力。塔玛的身影在淡去,就像是太阳升起后愈发暗淡的月亮,也许几分钟后她就会消失,但猊下还是用力地收拢手臂,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她的小女孩留在身边。

    然而,在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塔玛最终还是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并以强大的意志力让自己离开了猊下的怀抱……过程很艰难,但不管怎么说,她做到了。

    “谢谢你,希兰。”她看向昔日的同伴,“我能站在这里,离不开你的帮助……感谢你当时相信了塔尼特的话,将我悉心抚养长大,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希兰揶揄道,“放心,老姐,以后我还愿意当你的爸爸。”

    “该死!希兰,你把原本好好的气氛都破坏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塔玛还是忍不住破涕而笑。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仅仅是这一眼就让罗曼的心跳停了一拍,但无论她接下来要对他做什么,都是她应得的,也是他应得的。

    “我不会和你道别的。”她如此说道,语气并不温柔,但也没有冷漠到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t应该为此庆幸,“因为我还会在无数个圣杯战争里遇到你,杀死你……一次又一次。”

    不知为何,听到她的恶语相向,罗曼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我相信你会的。”

    最后的最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猊下身上。

    “我知道乌尔宁加尔王在未来通过圣杯战争获得了肉体,得以在现代社会和您一起生活。”她认真道,“请答应我,您一定要等着我,好吗?我不会输给他的,绝对!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回到您身边,等那个时候,我还要做您的女儿。”

    “我也赞同这个想法。”

    “闭嘴,希兰!”

    “那么说好了。”猊下看着她,眼角微红,“我的小塔玛是不会食言的,对不对?因为她是一个好孩子,无论承诺了什么,最后都会做到。”

    塔玛用力地点了点头,并努力扬起了一个笑脸——如此明媚、灿烂,仍有她孩提时的影子,这个笑脸也成为了她留在猊下记忆中最后的模样……直到她们在遥远的未来重逢。

    塔玛消失后,时间神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并且让罗曼感到更加不安……在打倒敌人的兴奋与故人离别的伤感消退后,他忽然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这座神殿是借由他的遗体增幅而成的,他却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外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逃走,想要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里了却此生……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是他害怕生命中为数不多还能聊以慰藉的幻梦最终也会像泡沫一样破碎。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猊下。

    “罗玛尼医生,介意和我单独在这附近走一走吗?”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很平静,显然已经缓和了情绪。

    罗玛尼医生——她是这么称呼他的。

    罗曼的心沉了下去。

    “当然不介意……”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了立香和马修担忧的目光,“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一旁的希兰则耸了耸肩,默认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一人——显然他也清楚,如果要为迄今为止所有的恩怨画上一个句号,这场对话只能发生在他和猊下之间,容不下第三人。

    罗曼不确定猊下要带他去哪里,但她选择玉座背后的方向明显是有深意的。

    但此时此刻,他抛却了所有多余的念头,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平静的氛围中……距离上一次他们这样并肩漫步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记不清了,只是本能地感到熟悉和怀念。

    如果这段路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他心里默默祈祷着。

    可惜愿望终究只是愿望。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就像美梦总会醒来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固有结界里,时间流逝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最后,他们走到了神殿与时空隧道的分界处。

    罗曼确信这不是盖提亚的手笔,他自认为稳操胜券,不会特意给自己留一个后门,这条隧道大抵是阿赖耶替猊下准备的,是人类贤者的回家之路。

    很显然,这不是一条双人道,只允许一人通过。

    “看来这就是终点了。”

    罗曼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事实上,他甚至有些高兴,唯一遗憾的是,如果包围着他们的不是历史无情的残影,而是美丽的黄昏就好了。

    “对于您赐予的死亡,我心中没有任何怨言。”他说,“但在您动手之前,请给我一些宽容,向我揭示那个问题的答案吧……猊下,对您而言,我究竟是谁呢?”

    在沉稳的语调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

    相较于他的慎重,猊下的语气反倒异常轻松:“恐怕我不得不对你说声抱歉了,孩子,因为我也不知道。”

    罗曼觉得自己的大脑如同卡带一般停滞了几秒:“呃……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看着他,“坦诚说,你身上有我深爱的部分,也有我憎恨的部分,还有一些我未曾参与的部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曾经也困扰过我,就像它一直困扰着你一样。”

    “您刚刚说'曾经'……难道不是因为您最终找到了答案吗?”

    “我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我只是意识到——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被解答。然而,无论答案是或不是,此刻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我不明白……”

    “ Hmm ,'所罗门的智慧'①。”她的口吻中带着点促狭,神情却十分温和,“属于我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相比曾经主宰这个星球的其他物种,人类的历史并不算太久,可我们的故事在历史长河中依然显得无足轻重……这片大地埋葬了许多君王,以及他们的国家,而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的目光从时空隧道外的历史影像上划过。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总会有充满热情的年轻人闪亮登场,并不需要我们这样的过气明星。”猊下的声音轻了下来,微笑中多了一丝苦涩,但更多的是释然,“所以,何必让两个几千年前就入土了的老古董之间的恩怨去困扰现在的人呢?天知道我们的尸骨如今埋在哪里,也许已经被什么昆虫或者微生物消化了。盖亚……可怜的傻瓜,其实大自然总是能赢到最后,人类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它的失败,如果它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说着,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从这里看不到任何人,但罗曼知道她看向的是藤丸立香,人理的救世主。

    “人类是一个命运多舛的种族,我们都知道那孩子将来还会为了拯救世界而再次踏上危险的旅程,他身边需要有人陪伴和引导。”她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罗玛尼医生。”

    罗曼感觉胸口左侧酸胀得厉害,里面填满了甜蜜和苦涩。他知道这句意味着告别,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么您呢?”

    “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了起来,“我已经太老了,不适合再干这些事了。继续你们的冒险吧,小尤利西斯。至于我,打算在空调、互联网和现代卫浴的陪伴下过完无趣的退休人生……好吧,可能还有命案,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即将转身时,罗曼又忍不住追问:“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闻言,猊下沉吟了片刻:“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不过……以防我们之后再也见不到了,罗玛尼·阿其曼先生,祝你早安、午安、晚安②。”

    她一步步地向远方走去,罗曼的目光也随着她一寸寸地向前挪。

    在即将步入时光洪流之际,她突然回过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飞扬——“缇克曼努”和“埃斐”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罗曼依旧感觉岁月在刹那间回到了过去……她在夕阳下,散开乌黑的秀发,美丽动人,而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如此专注,甚至忘记了呼吸,只为把这一幕永远烙在脑海中。

    “差点忘了。”她说,“罗曼真是一个好名字,很适合现在的你。”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陡然击中了他,几乎要让他落下眼泪,可还没等他回答,对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她出现时是如此万众瞩目,像彗星一样注定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离开时却如此悄然,没有惊动任何人,犹如凝聚在绿叶上的朝露,黎明到来后便倏忽不见了。

    她走之后,漫长的时空隧道显得如此孤寂,唯有岁月的残响在他的耳边回荡。

    “我脑子里只有这台机器,其他什么也想不了。”③

    “沃森先生,过来一下,我需要你。”④

    “如果鸟儿只凭自己的翅膀飞翔,他是飞不了太高的。”⑤

    “长30.48米,宽6米,高2.4米,占地面积约170平方米,除了18000根管子,还有成千上万的电子元件和50万个分类接头,他们称其为ENIAC 。” ⑥

    ……

    “我们t把天空检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上帝和天使。”⑦

    第392章

    “进展怎么样?”她的同事凯瑟琳问道。

    “相当不错。”四十二兴致勃勃地回答, “我们找到了嫌疑人丢在垃圾桶里的棒球帽,上面不仅有他的皮肤细胞,尼龙搭扣还黏住了他的几根毛发,其中两根保留了完整的毛囊。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搭扣的绒面上找到了一些碎沙粒,边缘很锋利,明显是人工沙,有部分染绿,和被害人家中的破损鱼缸附近散落的沙粒完全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们的调查如此顺利。”她有点促狭地笑了, “但我指的是刚刚送你来上班的那位男士……他在离开前还吻了你一下, 我没看错吧?”

    “……闭嘴,凯茜。”

    “何必遮遮掩掩呢?毕竟他如此美丽。如果我是你,不出半天,整个苏格兰场都会知道我的新恋人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白马王子。”对方调侃道, “其实我们私下早有猜测,因为你最近看起来状态很好。考虑到你不久前才因为一场事故而陷入昏迷,我们都想知道是怎样神奇的治疗让你恢复得如此之快,而且还愈加精神焕发……噢,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这就是四十二不太乐意回苏格兰场的原因, 如果她的老朋友们愿意把自己的洞察力用在办案而非八卦上就好了:“这和亚瑟一点关系也没有。”

    “很好,现在我们知道这位绅士的名字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凯瑟琳说,“在正式讨论你们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们到几垒了?我们的白马王子先生在床上表现如何?像他的外表一样端庄优雅?亦或是出乎意料地狂野?又或者他有些不便对我们透露的小癖好,比如……”

    “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四十二说, “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干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法庭会宣判我无罪,泰晤士报的头版标题会称我为'第二个OJ辛普森①'。”

    “好吧,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诉我你们几垒了。”

    “什么也没发生!”多亏这些毫无边界感的英国佬,现在她觉得像日本人那样保持冷漠的人际关系好像也不错,“拜托,我们才认识两周。”

    事实上,她昏迷的时间远比其他人知道的要长,但那牵扯到一些里世界的问题,不方便对外解释。

    至于遇见亚瑟……那大约是她醒来一周后发生的事情。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她和孩子们一同待在公寓的客厅里。格蕾和乌尔宁加尔在壁炉前烤香蕉和棉花糖,四十二则坐在摇椅上看书,火堆散发出的暖意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钟左右,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好在英美虽然有点血缘关系,但不是一个自由到人人都有枪玩的国度,四十二以较为放松的心态打开了公寓的门——当然,她在右手边放了一把长柄伞,以防门外有不速之客突然掏出砍刀。

    门外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金发男子。他长着一张似乎只会出现在《名利场》杂志封面的英俊脸庞,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漂亮的男孩。介于他们在外貌上的相似程度,“你们是父子吗?”显然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对方露出了一个凄苦的微笑,“请原谅,外面的风雪实在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和我的孩子进到公寓里说话吗?”

    一位带着孩子的单亲父亲难免会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更何况他怀里的男孩看起来如此年幼(可能还不到十岁),正被大雪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到那孩子,四十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让她无法对他的遭遇置若罔闻。

    “当然,我们刚好有些热茶……”

    事后她才知道他们父子俩都是龙——会喷火的那种,这点风雪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响。那个孩子之所以发抖也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被自己的父亲强迫服下了返老还童药才会变成小孩,实际上他早就成年了,被父亲抱在怀里让他觉得很丢人。

    最重要的是,假如她知道对方十分钟后会说出“其实我是您前世的丈夫,这是我和您的孩子”这种荒谬至极的话,当初她是绝对不会放他进来的。

    四十二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另外,我最近气色转好是因为我戒了烟酒。”

    虽然格蕾和乌尔宁加尔都不太在意这些,但她认为有必要从生活习惯上做出改变。光是毒害自己也就算了,她可不想让孩子们被迫吸她抽剩下的二手烟。

    “备孕?”

    “咳咳——!!”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把咖啡溅到了同事身上而愧疚,“再八卦我就取消你的圣诞假期,凯茜,到时候所有人都放假了,只有你一个人留在化验室里加班。”

    “很明显你在日本待了太久,朋友,这里是英国,取消圣诞假是违法的。”

    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看来我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前面的谋杀计划。”

    “务必让我的死相好看一点。”凯瑟琳打趣道,“另外,我希望我的墓志铭是'凯瑟琳·H·吉伦,一名勇敢的爱尔兰人,享年38岁,死于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因为她想知道白马王子的老二是否令她的主管满意'。”

    “我会写'死于她的口无遮拦,因为她是一个爱讲黄色笑话的呆瓜'。”

    由于今天是平安夜,犯罪实验室特许提前一小时下班。而在亚瑟和莫德雷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加入这个大家庭之后,她不得不从旧公寓搬到了格蕾事先准备好的别墅里。

    “在下已经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情况。”格蕾如此解释道,“请您放心,这座别墅不仅足以应付现在的人数,也能够抵御未来的新风暴。”

    四十二不太确定她口中的“新风暴”具体是指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件事一定很麻烦……算了,还是别去多问比较好。

    等她走出犯罪实验室的办公楼,亚瑟已经在停车场等候多时了,莫德雷德也在车上——如果放在以前,这孩子早就因为不想坐在儿童安全椅上而朝他的父亲吐口水了,不过此刻他表现得很乖巧,所以她猜他今天过得相当愉快。

    不出意料,莫德雷德一见到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今天跟一个来伦敦旅游的日本小孩救出了一名网球运动员的母亲!”②

    “救出……?”

    “没错!观赛现场有人要炸死她的母亲,但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罪犯。”

    “太危险了!”四十二眉头紧蹙,“莫迪,下次发生这种事情一定要先想办法联系我或者你父亲,好吗?”

    “其实我最早也想先告诉母亲的。”莫德雷德说,“但那个小孩听到您的名字后不知为何特别害怕,恳求我千万不要打电话给您,后来我发现他也服用了返老还童药,可能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总之我们多少有点惺惺相惜就是了。那个罪犯倒是没什么,我轻轻打了他一拳,他就晕倒了,可能断了几根肋骨吧,反正我不用为他付医药费。”

    ……有时她会忘记这孩子是一条龙,并且还是不列颠历史上有名的国王。

    随后,他们启程去接放学的格蕾。四十二本想让她去读博耐顿女校,但格蕾因为离家太远而拒绝了,乌尔宁加尔也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伊顿公学,目前他们都在两所离家不到五公里的社区公立中学就读。

    然而还没等车开到学校门口,他们就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撞见了正在打电话的格蕾。

    “好吧,我必须承认你在第七特异点做得还算不错,但最好别以为过去的事情能一笔勾销。”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听着,我知道自己只能阻止你一时,可是这段时间绝对不行,猊下才回来不久,需要缓冲和休息的时间……”

    “啊噢——”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头皮发麻了吧?臭老爸。”

    从后视镜里,四十二能够看出亚瑟的微笑略微凝固。

    “格蕾在和谁打电话?”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亚瑟温和地回答,“他就像一只在灯罩里飞来飞t去的蛾子,也许存在,但无关紧要,只是扇翅膀的声音偶尔会有点烦人,但总体而言,对方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家伙。”

    四十二其实不是很想追根究底(有种很麻烦的预感),奈何他的伪装太过拙劣,很难说服自己无视对方言语中的古怪之处:“所以他是我前世的什么人?某一任恋人?曾经当过你的情敌?”

    听到这里,亚瑟脸上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了:“他还不配被这么称呼……坦诚说,您的睿智有时也会令我产生一些困扰。”

    “我不觉得陛下的存在有什么问题,就算他是,你也应该在他最早成为问题的时候发出抗议,而不是拖到一千多年后才作这些无用的抱怨……”格蕾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猊下来接我了,以后再说吧。”

    格蕾上车后,亚瑟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谨慎地开口:“所以那一边……怎么说?”

    “请放心,他最近还有些早期遗留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暂时不会来打扰猊下的生活。”

    “暂时……”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愈来愈轻,“可以,我知道了。”

    四十二提醒道:“现代社会杀人是犯法的。”

    闻言,亚瑟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王姐,您也说了,杀'人'才犯法。”

    呃……最好不要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格蕾,今天过得怎么样?”

    “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格蕾回答,“不过也有新鲜事发生。今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校医,相貌出众,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因而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少关注。下午的体育课上,有一位女士因为生理期失血过多而晕倒,在下受老师之命护送她前往校医院,那位校医热心地接待了我们,还同我们分享了他的草莓蛋糕。 ”

    等车开过一条街后,格蕾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那位校医可能是您以前认识的人。他不仅知道您的名字和职业,还问了我不少关于您的问题。”

    “那位医生叫什么?”

    “他名叫罗……”

    “我当然明白!”一声暴躁而熟悉的咆哮打断了格蕾的话,“恩奇都叔父,请您务必要阻止……不,我不是不想见到您,只是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不想出现额外的不稳定因素……是的,我很确信父王的存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谁都在打电话?”莫德雷德挠了挠脸颊。

    “今天是平安夜。”格蕾回答。

    “所以为什么平安夜大家都要打电话?因为耶稣发明了电话吗?”

    “不,电话的发明者是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

    另一头的乌尔宁加尔继续道:“我最近和人造人、小红龙相处得还算不错,可一旦父王加入,我们就会因为'谁才是正室之子'的问题而陷入无穷无尽的争吵,独自一人的我必将陷入弱势……是的,这一点很重要,决定了谁才是母亲真正的继承人……当然不介意,对我而言您也是非常重要的长辈,能被您视若亲子是我的荣幸……感谢您的体谅,我已经安排塔木卡赶过去了,他会确保您和父王在迪拜过得愉快……”

    乌尔宁加尔上车后,格蕾难得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兄弟表现出了一丝怜悯:“在下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有时大人们真的很麻烦。”

    乌尔宁加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某些大人是麻烦中的麻烦。”

    “我也想要手机。”莫德雷德说。

    “如果你愿意接手这些麻烦,我愿意为你购买最新款的苹果。”格蕾说。

    “那还是算了。”莫德雷德效仿了他哥哥的表情,“那个梦魔才不会打电话给我呢。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我唯一会发给他的消息只有诅咒短信。”

    人员齐备后,他们驱车来到附近的商场,采购圣诞节需要物品。

    莫德雷德总是很喜欢逛商场,因为他可以坐在推车里。乌尔宁加尔对于这项活动的态度则要平淡得多,但可能是受到了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今天他看起来也十分高兴。

    在圣诞装饰采购区,乌尔宁加尔拿起了一个礼炮筒,对着莫德雷德大喊:“神权印章!”

    “反弹!”

    “蠢货,你不能光靠一张嘴就抵御神权印章。”

    “我不管,反弹!”

    乌尔宁加尔恼羞成怒道:“闭嘴!你这条蠢龙,我以卢伽尔的名义宣布剥夺你使用反弹的权利!”

    “真是两个幼稚的家伙……”格蕾叹了口气,“请带他们去食品区,陛下。在下会陪猊下单独逛一逛,享受一会儿清闲的时光。”

    “不如由我来陪……”

    格蕾冷酷地拒绝了他:“不,陛下,假装成单亲父亲上门求猊下收留自己显然是有代价的。”

    亚瑟·潘德拉贡留给大多数不列颠人的印象也许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君主,但在女儿面前,他只是一个软弱的父亲。

    与他们分别后,四十二开口道:“其实我原本也打算找个机会和你单独出来……我在附近的商铺里预定了一样东西,介意陪我走一趟吗?”

    格蕾挽住了她的手臂:“这种事您根本无需开口。”

    于是她们离开了商场,前往附近的一家珠宝店。

    “严格来说,我应该在吃完火鸡后再给你礼物的。”四十二说,“但除了礼物之外,我还有些话只适合在我们独处的时候说,所以还是现在就给你吧。”

    “谢谢……”格蕾愣愣地接过了手提袋,“在下没想到您还准备了礼物……”

    “这是圣诞节,孩子,我当然会准备礼物。”

    “噢,您……您说的有道理……”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混乱了,“我……我能现在就拆开吗?还是该等到吃完火鸡什么的……”

    “这取决于你,格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现在这是你的东西了。”

    “好、好的……”

    女孩有些笨拙地从手提袋里取出礼盒,打开盒盖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点缀着羽毛、珠粒和金绿线刺绣的黑色蕾丝发带,它静静地躺在蓝色的天鹅绒上,末端系着用蓝宝石、碧玺和月长石制作而成的月亮型发饰。

    香奈儿的高级手工坊通常是不会接这种小件订单的……好在她的一些朋友可以帮忙解决这个小问题。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感觉很适合你。”四十二说,“下面的宝石挂坠是我委托这家店添加上去的……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能是因为月亮和你很相称。 ”

    听到她的话,格蕾的表情终于彻底定格了,只能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很遗憾。”她语调中的深情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是看你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这次一定做对了什么。”

    女孩眼眶微红,沙哑地轻声道:“您以前会叫我小月亮……”

    “而据我所知,以前你会叫我母亲。”她貌似不经意地说道,“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外加现代人被称作'猊下'好像有点奇怪,所以我想……或许用回老称呼也不错,考虑到你的两个弟弟也是这么叫我的。”

    格蕾低下头,神情羞涩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很难想象她们初次见面时会是那种兵戎相见的景象——好吧,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太自视甚高了,听起来仿佛她们当时势均力敌一样,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机会还手,只是单纯挨了一刀。不过,如今四十二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几乎没什么印象了,更不用说自阴影中出现的银发死神了。她的脑海中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聪慧、安静、惹人怜爱的小女孩的形象。

    接着,格蕾闭上眼睛,将手放在心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十二发现她眼周附近的血管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并且不断向外衍生,最终溢散在空气中——这一幕很美,但美不意味着这就是正常的。

    “格蕾……你还好吗?”

    “我没事,母亲。”格蕾舒了一口气,面露微笑,“只是感受到了其他已逝长辈们的祝福,所以很高兴。”

    “感受到了已逝长辈们的祝福”这个说法未免太惊悚了……不过,看到格蕾恬静而放松的神态,四十二相信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为格蕾系上发带后,她们回t到了商场和亚瑟他们汇合。

    亚瑟和莫德雷德都对格蕾的新打扮露出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表情。乌尔宁加尔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在意过格蕾之前是什么打扮。

    回家后,他们一起吃完了圣诞大餐,然后聚在客厅里看《真爱至上》。

    莫德雷德对此表现出了激烈的抗议:“我不想看这部电影!如果一定要看的话,我宁可一个人去玩游戏!”

    乌尔宁加尔皱起了眉头:“你突然发什么疯?”

    “梅林在迦勒底的时候总是霸占着电视机,我至少把这部电影看过一百多次了。”莫德雷德翻了个白眼,“里面的台词我都能背下来。'虽然没有希望也没有准备,但因为现在是圣诞节,圣诞节就该说实话。在我心中你是最完美的,而我荒芜的心会一直爱着你,直到你变成这样'③,然后出现一张老骷髅的画像。”

    “如果你上课的时候也能这么认真就好了。”格蕾评价道,“这样你就不会说出'是耶稣发明了电话吗'这种丢脸的话了。”

    “今天是平安夜,莫迪,家人们应该待在一起。”四十二摸了摸他的脑袋,“为了大家忍耐一会儿好吗?”

    男孩撅起嘴:“好吧,但我要坐在母亲的腿上看。”

    四十二把他抱了起来:“当然可以。”

    “你的哥哥兼弟弟真是一个戏精……”乌尔宁加尔小声抱怨道。

    “确实如此。”格蕾回答,“如果卢修斯·希贝琉斯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在这件事情上一定很有发言权。”

    他们一起看完了电影。在播放制作人员名单时,四十二出去签收了一个快递。

    “很好,现在礼物都到齐了。”她回到客厅,“很抱歉我和亚瑟都忘记了买圣诞袜……好在我们还有圣诞树,在树下拆礼物感觉也不错。”

    乌尔宁加尔的礼物是一只秋田犬幼崽。

    在看到小狗的时候,他的脸瞬间涨红了,有些忸怩地回答:“谢谢您,母亲……我很喜欢……”

    “哈哈,现在谁都知道乌尔在看《忠犬八公》时偷偷哭了。”

    “闭嘴,蠢龙!”

    莫德雷德则收到了一台Switch——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四十二暂时还没有搞清楚他有哪些爱好,但送男孩子游戏机应该是一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 NS上有《荒野大镖客2 》④吗?”

    “好像没有。”

    “太好了!”莫德雷德对亚瑟做了个鬼脸,“这次休想抢走我的游戏机,臭老爸!”

    拆礼物环节结束后,孩子们在客厅里陪小狗玩了一会儿。乌尔宁加尔为小狗取名为“将军”,并数次命令它为卢伽尔取下敌人(指莫德雷德)的首级,可惜他的将军在十五分钟后就因为几片火腿成为了乌鲁克的叛徒。

    作为报复,乌尔宁加尔在玩《马里奥赛车》时跟莫德雷德同归于尽了十几次,最终格蕾波澜不惊地获得了胜利。

    十一点整,孩子们在四十二的督促下准时回房间洗澡睡觉。在逐一确认他们的房间已经熄灯后,她才回到客厅和亚瑟一起收拾残局……感谢现代科技为人类社会带来了洗碗机和扫地机器人。

    “如果您还不急着睡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呢?”亚瑟提议道。

    “好,等我穿件外套。”虽然他语气如常,但四十二还是察觉到了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离开暖气和壁炉之后,屋外呼啸的冷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了,还没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围巾很暖和。”亚瑟调整了一下围巾的位置,将围巾的另一半围在她的脖子上,“唔……亚洲人的体格果然还是要娇小一点呢。”他又将围巾缠绕了一圈。

    他温热的吐息从她的额前拂过:“……你不觉得我们离得太近了吗?”

    “刚好近到可以牵着手一起走。”对方回以微笑,“外面很冷,请让我为您提供一些温暖吧。”

    街道上很安静,在适应了最初的寒冷后,她终于有心情欣赏伦敦宁静的冬夜了。主干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到了两边,露出斑驳的红砖路面。公园的草地上堆着几个雪人,用它们蓝莓做的小眼睛和海苔做的嘴巴朝他们微笑。漆黑的夜幕中点缀着几颗星星,零散却明亮,再往远方望去,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伦敦塔桥,恢宏的灯光将泰晤士河的湖水照得闪闪发亮。

    “真美啊……”亚瑟感慨道,“很适合一个新的家庭展开新的生活。”

    “所以你特地约我出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这么开门见山吗?我原本还想再酝酿一下情绪呢。”他轻声笑了起来,“不过,既然您都察觉到了,我想直接进入主题可能也不坏。”

    说着,亚瑟停下了脚步。四十二看着他在外套的内袋里摸索了片刻,最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天鹅绒方盒。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枚绿宝石戒指,戒托……她本以为是白银或铂金,直到她发现这些银色的金属在没有光的情况下也能熠熠生辉。

    “看来您已经意识到了。”亚瑟说,“这是秘银,如今唯有米斯里尔家族的光辉庭院还存有原矿,宝石则是廷塔哲家族流传下来的珠宝之一……也许您已经不记得这两个名字了,但他们曾经都对您有着很特别的意义。”

    四十二看着这枚戒指:“所以这是……求婚?”

    “我不确定在现代社会人们对于送戒指这一行为延伸出了什么新的含义,但请原谅我是一个老派的人,所以——是的,这是求婚。”对方的微笑中多了一丝羞赧,“您愿意嫁给我吗?”

    “我们才认识半个多月。”

    “您说的没错。”亚瑟看着她,“可是在内心深处,您又觉得我们好像已经共同生活了一辈子,不是吗?”

    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当亚瑟托起她的手,为她戴上婚戒时,她的心头莫名感觉很温暖,甚至可以说……很正确,仿佛这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仿佛他们就应该这么做一样。

    “请问,我可以亲吻我的新娘了吗?”

    “应该……可以?”不知为何,她的大脑一片混沌(这对她而言是很罕见的),有点迷茫,同时又有点想笑,“我想你的新娘应该没有意见。”

    当亚瑟的吻温柔地落在她的嘴唇上时,四十二眼前突然闪过了一些片段——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城堡后花园的地方,周围白雪皑皑,露水在叶片上冻结成了霜晶。不远处传来了喧闹的欢笑声,似乎有谁正在打雪仗。

    越过亚瑟近在咫尺的睫毛,她的余光看见了一棵冷杉树。树长得并不高,可能才栽种不久。树枝上有一团绿色的草团,看起来像是槲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