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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1章

    “真是奇怪的反应啊,不列颠的王储……”卢修斯摸了摸下巴,“知道了喜爱作品的创作者是谁不应该感到高兴吗?还是说,你是那种喜欢让创作者永远保持神秘感的派别?”

    莫德雷德看起来并不想理会他:“总之,如果母亲或者老爸问起为什么我会跟着你们一起看禁书,记得老实说是你们哄骗我看的,我完全不知情。”

    “《异度游记》在你们这里居然是禁书?!”罗马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表情,如果不是客观上不允许,也许他会直接冲回旅社,同不列颠的两位统治者当面对质, “太过分了!你们不列颠人怎么能这样迫害如此有才华的诗人?余一定要把他带回罗马,让他享受到应有的待遇!”

    闻言,莫德雷德嗤笑一声:“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罗马皇帝, 如果你回去的时候没有把梅林一起打包带走,我会一辈子看不起你的。”

    真是个小混蛋……真正需要被打包带去罗马的应该是这条讨人厌的小红龙才对,最好连带着他的亲生父亲一起带走。

    梅林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回往日的标志性微笑——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去见他们(他和她)的小姑娘了,露出那样戾气的表情可不好。

    “比起梅林大人的最终归属权, 我想眼下还有另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加拉哈德终止了这个话题,“格蕾殿下, 您打算如何联系梅林大人呢?”

    格蕾伸出右手,当附近的魔术回路被激活后, 能够看到她手背上轻微闪动的淡紫色印记。

    “这是……梅林大人留给您的吗?”

    女孩点了点头,因为那张肖似母亲的脸,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看起来十分可爱:“梅林说过, 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三次,然后说出愿望, 他就一定会实现它。”

    “可以许愿让他滚去罗马吗?”

    “莫德雷德殿下……”

    卢修斯反倒是他们之中兴致最高昂的:“快点召唤他吧!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了!”

    看到这里时,梅林感受到了召唤术式的魔力流向他涌来……显然,格蕾已经在呼唤他了。

    虽然亲眼见证小红龙初次踏上自己的英雄传奇之路——然后失败并悻悻而归——是一件乐趣无穷的事情,但作为一名好家长,当然不能把这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置于女儿的请求之上,何况命运总有各式各样的方法让事情变得有趣。

    这种预感很快就在小红龙身上得到了验证。从对方的表情来看,多半不认为他会真的应召而来,t父兄——尤其是高文对他的影响比他自己想象中要深,因此当他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莫德雷德的脸因为过于惊愕而显得非常滑稽。

    “不愧是传说中拥有一半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的确如传闻中一样姿容瑰丽。”罗马人感慨道,“没能和你以及黄金双子在同一张床上享受鱼水之欢,也许会成为余终生的遗憾吧……”

    “不愧是罗马的皇帝,有点能理解亚瑟看到你时会忍不住暴躁起来的原因呢。”传说中拥有一半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笑眯眯地回答,“顺带一提,梅林大哥哥是不会跟你去罗马的。”

    “为、为什么?!余会给你最高级别的优待,让你成为享誉欧罗巴的著名诗人。余可以保证,妖精女王和骑士王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随意将你的作品列为禁书而后悔的!”

    他们可不会后悔,尤其是后者,他只会爽到而已……梅林不想多聊这个话题:“题外话就说到这里吧——总之,前因后果大哥哥都已经知道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早一点解决也好。”

    莫德雷德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能解决?”

    “当然~”虽然严格来说,这个答案并非他本人想出来的……梅林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已经观察这群孩子很久了——当然,主要是为了确保格蕾的安全,罗马人实在太危险了(无论实力还是趣味),他曾在梦里和摩根讨论过这件事,对方当时以一种理解、甚至是体贴的态度宽慰了他,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无需担心。

    梅林当时没能反驳——与那句简单的宽慰无关,单纯是因为摩根当时的表情——那种养育了六个孩子的资深人士对菜鸟家长的宽容,使她的一切言语都显得极具说服力。

    当故事莫名发展到罗马人开始和孩子们分享他的作品时,要说没有一点羞耻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梅林也没有料到整件事情的突破口会是加拉哈德(事实证明他身上确实有兰斯洛特的一半血统)。自从格蕾开始担任读书小队中的翻译官后,梅林不得不削减了使用千里眼的次数,避免在他们的故事会时间听到格蕾认真朗诵他对她母亲的性幻想。

    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梅林就隐隐有种预感,他最后肯定会以某种方式被搅和到这场临时起意的家庭之旅中。

    这种预感最终在这场闹剧般的《灯塔除灵记》中得到了应验。

    和摩根一样,梅林不仅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知道一些连奈哲尔都不知道的内情——事实上,梅林和布兰黛尔在某个关键节点短暂地见过一次。在与奈哲尔结婚前夕,布兰黛尔曾被摩根召见并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她出来的时候,他正要进去找摩根,他们刚好打了一个照面。

    “你们聊了什么?”走进书房后,出于对乐子的敏锐嗅觉,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摩根看了他一眼:“你很感兴趣么?”

    “因为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我们讨论了一个问题。”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真的有人会不受控制地爱上一个愚蠢、轻佻、头脑空虚,除了最廉价的快乐之外什么都不在意的二流货色吗?”

    “所以答案是?”

    “她会。”摩根回答。

    照理来说,这个小插曲本该就此结束了,像是风吹过湖面时掀起的涟漪,俄而就归于平静。

    但事情发生的当晚,他诡异地做了一个梦——是的,梦魔做了一个梦(听起来像是某种很损的笑话),而且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就像是另一条时间线里真实存在的故事,像是命运的一种可能性。

    在那个故事里,他最终没能拒绝摩根的诱惑,一如既往毫无责任心地抛弃了尤瑟托付给他的一切责任,像流着口水的小狗一样沦为了他女儿的俘虏。

    在甜蜜的一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中的亚瑟交给了摩根,并向她阐明了圣剑使存在的意义,故事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有点诡异起来了,摩根没有杀掉亚瑟,甚至没有把他送走,亚瑟成为了他们名义上的孩子——是的,他和摩根的孩子——在廷塔哲家族被秘密抚养长大,直到摩根夺回卡美洛特并执政数年后,他才被推到台前,作为未来的王储而存在。

    由于摩根十几年来毫无变化的外表,以及梅林成谜的真实年龄,这对看起来像是姐弟的“母子”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即使在摩根的心腹大臣中,也只有艾斯翠德、玛格丝和萝西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

    至于那个时间线里的他——梅林很少对亚瑟产生歉意,但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一个错误,他以为亚瑟已经是被命运宠坏的家伙了,然而梦中的“梅林”比他还要糟糕,以及——比他自己还要糟糕,如果有什么比一个不受约束的梦魔更可怕,也许就是一个被彻底宠坏了的梦魔。

    摩根完全兑现了婚前的承诺,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好伴侣,总是倾听他的需求,体贴他的情绪,偶尔也愿意陪他胡闹(只要损失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并且很少对他有要求,至于物质上——他的妻子可能是整个欧罗巴最富有的人,尽管她本人很少挥霍,但从不吝于用它们使她周围的人高兴。

    梅林对物质层面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在狮心堡富丽堂皇的餐桌前享用佳肴就比他们当初被迫风餐露宿时围坐在火堆前吃面包更好,他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更多是嫉妒于摩根为了让一个人高兴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希望自己的伴侣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肯定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所以,看到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变得越来越任性和肆意妄为,梅林内心深处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他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极端的时候可以滑坡到什么程度,或许梦魔确实不应该在“爱”这类感情上太暴饮暴食,否则就容易表现得像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尽管故事发展到中期就已经和现实分道扬镳,但有些情节还是如命中注定般地上演了——这条时间线的他还是知道了那位早死的初恋,这一次他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耶底底亚”,听起来像是黎凡特人。

    另一个他怒不可遏,而且不像现实中的他那样只敢通过梦境向摩根传达他的怒火,他们之间的争吵让整个狮心堡都陷入了死寂,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人,连贵为王储的亚瑟也不能避免。

    他本想在晚餐时缓和父母的情绪(这一幕让梅林感觉很诡异),但这个计划在正式实施前就失败了,因为“梅林”突然离开了狮心堡,离开前没有留下任何字条,离开后也没有寄回任何信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大约半年后,他毫无预兆地回来了,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突然消失无踪。至此之后,这种阴晴不定的脾气和捉摸不透的行踪逐渐成了女王丈夫的固定生活。

    梅林看到这里时只感到荒谬,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是怎么在道路如此平坦的情况下又和小公主玩起了那套若即若离、猫捉老鼠的游戏,即使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更荒谬的是这件事情结束的方式。

    当梦中的他这样折腾了好几年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但不出乎他意料)的插曲。

    廷塔哲的亲缘诅咒再一次展现出了它的威力——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实际上的姐弟,生理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物种的存在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相比摩根,亚瑟并不满足于这种亲情式的联系,他希望更进一步,弥补他名义上父亲的失职,为她提供更亲密的慰藉。

    这条时间线上,加缪尔·廷塔哲还活着,他被审判要为这个国家服务终生,直到他赎清自己的罪孽为止。虽然加缪尔不太喜欢亚瑟(因为他看起来太像尤瑟王了),但他认可这种希望为廷塔哲的女主人奉献自我的热忱——以及他也同样不喜欢梅林,最终他答应了为亚瑟在中间牵线搭桥。

    当另一个世界的他气急败坏地赶回卡美洛特时,距离加缪尔计划中的“献身之日”只差一天。

    出于对亚瑟逾矩的愤怒……以及长久离开后对妻子的思念,他们热火朝天地缠绵了一整天——摩根很少允许他在白天就拉她上床,或t许她也认为有必要冷却一下亚瑟的心思——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久违地回到了最初结婚时的状态,可以夹枪带棍但不失亲密地彼此调侃。

    短暂的中场休息时间,梦中的他将脑袋搁在摩根的肩窝上,嘴唇贴着她的锁骨,带着点抱怨,但本质上仍是甜蜜烦恼的语气说道:“那么久不见,你就不能说些让人高兴的话吗?”

    “你总是不告而别,每次回来时又索求无度,这样都想得到最好的待遇,是不是贪心了一点?”

    “可我是梦魔欸,梦魔就是贪心的生物。”

    摩根叹息一声——“梅林”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梅林看到了,显然她也知道丈夫会养成现在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她过于溺爱的结果,但她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态度,只要不对别人造成麻烦,就不在这方面太苛责他。

    或许在现实中,摩根也会为亚瑟露出这种表情,只是亚瑟的性格更稳定,很少让摩根感到为难(虽然他每次发病的情况都很极端,以至于摩根不得不动用鞭子… …不好说,可能他只是单纯想挨鞭子),但仅仅是想到世界上有人能够得到这种待遇,梅林就感觉嫉妒像毒液一样在他的舌根分泌。

    “不如折中一下?”梦中的他嬉笑着说道,“说点让我高兴,但又不那么高兴的话?”

    …………

    “愣着干什么?”莫德雷德的催促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梅林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五楼——时间真是奇妙,在脑海中他似乎回忆完了另一条时间线的“梅林”的一生,而现实不过流逝了短短几分钟。

    所有人都跟着他上了楼梯,哪怕是嘴上对他毫无信任的莫德雷德……梅林本该趁此机会取笑他的,但他实际只是苦笑了一声。

    “拜托了,布兰达,告诉我真相。”亡灵幽幽地看着他,“你爱过我吗?”

    听到这里,梅林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梦——诚然,梦里没有确切表明,但他隐约猜到摩根就是在那一晚怀上了双子,男孩叫梅利安涅,女孩的名字他没能听清,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格蕾。

    神奇的是,那条时间线里男孩是银发,女孩是金发。

    “我当然爱你。”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然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虽然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

    …………

    ………………

    “虽然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梅林。”摩根将手指伸进他的发间,梳理着柔软而湿漉漉的银发,“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和星之内海的那群妖精一样喜欢惹是生非,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本性恶劣、阴晴不定、乐于索求又吝于付出,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①

    梦中的他沉默片刻:“倒也不用那么让人不高兴。”

    “还没完。”她加快了语速,虽然不至于咄咄逼人,但显然要把过去几年对他瞎胡闹的牢骚一次性发泄出来,“毫无疑问,你是一个混蛋,梅林,你没有道德感,也没有同理心,更不懂得责任为何物,在那张笑脸下,你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冷酷至极,我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的那些小游戏,我觉得它们很蠢。”

    “……你刚刚是不是说过'我爱你'来着?还是我听错了?你说的其实是'滚远点'?”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她继续道,“即使我在某些方面和你完全相反——比如对一个人的道德有很高的要求,而你是彻彻底底的不及格,比如我希望每个人能有责任心,但我怀疑你是否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错误,梅林·安布罗修斯,但我宁可当一个有污点的、不完美的人,也不想当一个完美无瑕,但缺少了你的神像……梅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342章

    深夜, 莫德雷德一行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旅馆,看来他们的英雄传奇之旅已经完美(但不太顺利)地落下了帷幕。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梅林——他跟在加拉哈德身后走了进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仿佛他本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 虽然梦魔脸上轻松闲适的表情和整个队伍低迷疲倦的氛围格格不入。

    “玩得开心吗?”

    莫德雷德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咕哝声,仿佛他的胃袋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小水壶烧开了,这种声音通常发生在他在剑术课上被兄长打败,他肚子饿了,以及他看到小宝宝摔倒了的时候。

    “一点也不开心。”他抱怨道, “梅林把风头都抢光了。”

    “我们顺利消除了亡灵的遗憾,并埋葬了他的尸骨。”加拉哈德代他答道,“现在灯塔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们清理了残余的龙血, 防止类似的情况再度上演。”

    “这个'我们'里可不包括梅林。”莫德雷德补充道。

    “那当然,大哥哥为什么要去清理你的血?”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个道理你七岁就该明白了,殿下。”

    莫德雷德看起来就像一块会尖叫的面团——即使他再生气, 也阻止不了他正在被梅林搓圆捏扁的事实——最重要的是,他确实有点理亏。

    “不是你的错。”她捏了捏他的脸颊, 安慰道。

    奈哲尔是因为手提箱里的魔吸水蛭死亡,体内储存的龙血开始向外泄露, 导致密封空间内的玛那浓度过高,身体承受不住腐蚀而死的。他生前并无魔术才能, 死后却能形成自己的固有结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查明奈哲尔的死因后, 德拉波罗家族不得不撤销了对布兰黛尔的谋杀指控。

    即使婚姻关系已经结束,奈哲尔的死亡依然对布兰黛尔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她本想亲自去沃伦汀镇为前夫处理后事,并处理自己实验品造成的意外结果——这不是普通的水蛭,而是承载着精纯魔力的活性容器,单纯把水蛭的尸体处理掉是不够的,还需要额外用炼金术的手段去除龙血的残留物。

    摩根认为这样可能会加重她的抑郁情绪,勒令布兰黛尔提前了她的欧洲大陆行程,奈哲尔的后事则交由德拉波罗家族自行处理,其中也包括魔吸水蛭的清理,并且特别允许廷塔哲修道院的炼金学士可以免费为其服务,或者由德拉波罗派遣家族内部的炼金术师或魔术师,相关费用可申请王室拨款。

    德拉波罗家族身为历史悠久的名门,当然不至于为了这样一笔小钱而向王室提出申请,但现在看来,他们也没把王室的密令当一回事,作为案发地的灯塔本身又远离沃伦汀镇的主要活动范围,当地官员发现处理不了后也没有上报的打算,这件本该早早被解决的事情就这样莫名被拖了好几年。

    哄小家伙们去睡觉后——卢修斯当然不在“小家伙们”的范畴内,但他有点犯困,所以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亚瑟和梅林三人。

    当房间重归寂静后,亚瑟脸上的微笑彻底消失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自己的老师这么说话真的好吗?”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而且我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很正常吧?梅林大哥哥可是一名自由的魔术师哦,不用把自己的屁股黏在王座上,也不用整天听大臣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亚瑟并不理会他的把戏——或许正因为他是在梅林的教导下长大的,才知道要警惕话题被对方的插科打诨带偏:“回答我的问题,梅林。”

    梅林耸了耸肩:“格蕾召唤了大哥哥,所以大哥哥就来了。”

    “格蕾……?”

    闻言,亚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请示性地看她一眼,摩根给了他一个微笑:“请继续,别在意我,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叙旧。”

    “王姐……”他叹了口气,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自从亚瑟和梅林彼此摊牌后,就时常陷入一些令人恼火的幼稚竞争中,摩根对他们迟来的青春期并无兴趣,只要不打扰到正常工作——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打扰到她工作,她就不得不施展出一些教化的力量了(包括口头和物理性质的)。

    在这种幼稚的明争暗斗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亚瑟找到了她,婉言希望她向梅林表明自己才是她唯一且永恒的伴侣,以打消梅林的任何非分之想。

    “亚瑟,你是我的丈夫,与我共享王座的人,我尊重你的意见。”摩根当时对他t说,“事实上,我决定将这件事全权托付给你,无论你打算怎么做——向梅林拔剑,砍下他的脑袋,让乌鸦啄食他的眼球,把他倒吊起来流干他的血,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任何阻拦,并且不会掉一滴眼泪。”

    亚瑟的脸色苍白了起来:“我、我并没有要这么做……我……”他踌躇片刻,“我不喜欢梅林对您的感情,以及那种自认为在您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洋洋得意,但这不代表我会……毕竟他抚养了我,也是我的朋友……”

    摩根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与此刻类似的微笑:“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他叹了口气,知道她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摩根早就向梅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今这种尴尬的境地,纯粹是梅林本人的问题,因为他是一个糟糕、偏执又难缠的家伙,除非用一些极端手段,否则这个局面注定是无解的。他不能把所有棘手的问题推给她,期待着她会为他处理妥当。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况——让男孩们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事情,哪怕他们的效率低下到解决了十几年还是没能搞定,但这不是摩根需要操心的,她有许多事情要思虑。

    “注意你的语气,梅林。“如果亚瑟真是一条龙的话,这时他的喉咙应该在发出嘶嘶声了——莫德雷德就经常这么做(大部分情况下是无意识的),那是龙种用来展示威严和恐吓敌人的声音,有时他的嘴角还会渗出青黑色的烟雾。亚瑟没有那么强烈的显性返祖倾向,但事实证明他的抚养者确实很擅长惹他(以及所有人)生气,“最好也不要有什么过界的举动,格蕾不是你的女儿。”

    “很明显也不是你的。”梅林嬉笑着回答,“如果要问这个房间里谁有资格自称是格蕾的父母,那也只有小公主。”

    “别这么称呼我的妻子!”

    “尽管抱怨好了,亚瑟,反正嘴长在我脸上。”

    看来他们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进入正题了……摩根后半夜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上。她给了亚瑟一个眼神,示意她会接管这场谈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梅林,我知道格蕾召唤了你,但现在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跟着孩子们一起回来。”

    “因为梅林大哥哥想你们了?”

    对于他的话,摩根如往常般无动于衷,亚瑟则露出反胃的表情,梅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应该对大哥哥更温柔一点才对,小公主,我可是帮了孩子们不少忙呢。”

    “你想要什么?”

    “答案——你对奈哲尔和布兰黛尔的故事了解多少?”

    “一切。”

    “很好。”梅林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知道奈哲尔为什么会爱上布兰黛尔,但我搞不懂布兰黛尔为什么会爱上奈哲尔,就因为他年轻又英俊?我对女方不熟悉,但她在回忆里不像是那种单纯迷恋美丽外表的人。”

    摩根微微颔首:“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要求另一个回答作为回报。”

    “就一个回答?”梅林支着脸,露出一个轻快的、近乎甜蜜的微笑,“大哥哥我还可以给很多其他的赠品。”

    亚瑟低声道:“如果等会儿我把手套扔在你脸上,那也是你活该,梅林。”

    “尽管试试看。”梅林对他眨了眨眼睛,“我们也确实好久没切磋了,让老师我看看自己的学生这几年有没有退步吧。”

    “别打岔了——你们两个都是。”摩根叹了口气,这种戏码持续了至少十几年,他们可真是乐此不疲,“说回布兰黛尔。坦诚说,恐怕连她本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奈哲尔——她可能都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不是'爱'。”

    那孩子虽然在自己的学术领域颇有建树,但对男女之情可谓是一窍不通,“不过,她确实在奈哲尔身上看到了一些矛盾的东西,这让她……很着迷。”

    “着迷于矛盾的东西?”梦魔舔了舔嘴唇,“多说一点,大哥哥想试试看它是不是对每一个廷塔哲出来的大学者都那么有用。”

    摩根没有回头,但她确实听到了亚瑟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如果梅林再加把劲,也许他们就能看到潘德拉贡的预言之子化身为红龙了。

    “她本人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简单来说,她认为奈哲尔恰好夹在两种思想的中间,一种是物质上的纸醉金迷,另一种则是精神上的超脱自我,无论他最终偏向哪一边,他都能获得一个好结果。问题在于,他要偏向前者是很容易的,但他又无法彻底放下后者。”

    她用食指轻轻点击桌面:“如果他放纵自己继续沉迷于浮华的名利场,最后就会选择一个家室相配,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结婚,快乐、放荡而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如果他能促使自己从世俗的物质欲中解脱,转而去探索更崇高、永恒的东西,他就能获得心灵上的洗涤,以更高的精神境界看待这个世界,可惜他恰好处于这两者之间:他既享受名利场带给他的快乐,又情不自禁地被他人身上那种非物欲的特质所吸引。”

    这让他看到了布兰黛尔身上美好的一面——按照世俗的标准,尤其在贵族眼中,布兰黛尔绝非优秀的婚配人选,她的容貌不出众,年纪也太大了(修道院的学习生涯让她早就过了正常贵族的婚龄),特勒家族祖上还背负着罪恶的历史,她的性格沉默内敛,不是那种能够在宴会让宾客们欢笑的女主人,她在学术上卓有成就,但男人往往不需要一个太过聪明的妻子。

    而奈哲尔越过了这些桎梏,尽管他从小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圈子里长大,可他依然在布兰黛尔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他并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已经本能地如飞蛾扑火般走向了她——反过来说,他奢靡的生活环境和匮乏的思想境界让他根本无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爱她的同时也恨她,渴望她的同时也恐惧她。

    “而且他本质上不是什么乐于脱离自己舒适区的人,这让他妄图达到正确终点的可能性近乎为零。”摩根继续道,“布兰黛尔看到了这些——我个人认为她最初的感情萌发于某种弥赛亚/情结,当然,这种感情后续肯定发生了其他变化,但具体有哪些变化是我们不得而知的。”

    “听起来好麻烦。”梅林评价道,“有趣又麻烦。”

    “这就是人类的复杂性,梅林,人类有千万种性格和千万种思想,而它们碰撞时所迸发出的火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是你们这些生活于星之内海的生物一边心怀轻蔑,一边又忍不住对人类上瘾的根源。”

    “你最好单独说妖精种,小公主。”他吐了吐舌头,“大哥哥我对人类可一直是很友善的。”

    “轮到我提问了。”摩根说,“即使是不列颠这样深受神秘影响的国度,盖亚也无法在玛那真空的区域产生影响,没错吧?”

    “噢……”梅林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啊。”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摩根已经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出发吧。”

    尽管她口中的“我们”所指向的对象是亚瑟,可当梅林兴致盎然地起身,好像他本就应该跟他们一起去时(就像他理所当然地跟着孩子们回到了旅馆一样),摩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亚瑟当然也不意外——虽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默许了梅林的跟随。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灯塔,虽然原因与孩子们截然不同。

    路上,亚瑟突然开口:“您真的要让卢修斯·希贝琉斯安然无恙地回去吗?”

    “有何不可?君士坦丁堡需要一个好的守门人,才能将那些来自东方的强大敌人挡在门外。”摩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们在聊什么“今晚天气不错”之类的话题,“当然了,我理解你的顾虑,那位皇帝陛下太过傲慢、冒进,要担负起一个完整的罗马帝国对他而言显然过于沉重了,而且我更喜欢他之前的称号——东罗马皇帝,少了一点骄矜的意味,很适合他。”

    “我现在居然有点同情他了。”然而亚瑟的回答和她同样t平静,“帝国再度分裂的话,欧洲大陆的版图恐怕又将迎来一轮洗牌……弗赖堡银矿的问题也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弗赖堡距离不列颠太远,失去它是迟早的事情,但能将控制权延长几年,让更多银矿资源流入不列颠境内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梅林虚情假意地开口:“你们这对姐弟真可怕。”

    “你应该说'夫妻',梅林。”

    “我说过嘴长在我脸上,亚瑟。”

    当他们抵达灯塔时,太阳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线,黎明之光将昏暗的夜幕晕染成了温暖的玫瑰色,海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银色波光,浪花拍击岩石溅起白色的浮沫,海鸟正在岸上寻觅卧沙的贝壳,空气中的冰冷散去了些许,只剩下咸涩潮湿的气味。

    几百年后,她一定会怀念这样未被工业化污染的壮丽景色……然而未来的困扰不能动摇她当下该做的事情,在人类开拓未知的道路上,必然会被尖锐的碎石所伤,甚至被他们自己所伤,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应该前进。

    他们登上了灯塔的最高层。

    龙血挥发后,高浓度的玛那会残留在空气中,想清理干净必须借助一些特殊手段,虽然在梅林大部分事情上都不靠谱,但使用魔术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虽然咏唱时偶尔会咬到舌头,就像人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样)。

    在孩子们清理完血迹后,梅林私下进行了后续处理,并且处理得很完美,如今整个灯塔的玛那浓度已经骤降到无限接近于零——也就是所谓的“玛那真空”状态,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会恢复常态。

    摩根将色散棱镜放进了透光镜支撑架的一个凹槽里,那里不是专门为棱镜散射实验而准备的,但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白色的阳光透过三棱镜,映在墙壁上变成了绚丽的彩色光带。

    “出现了呢。”亚瑟叹息一声。

    “是啊……”摩根凝视着光带中的蓝色部分——那些曾经缺失的东西,终于在盖亚无法触及的领域里显现了出来,“看来我们别无选择了。”

    第343章

    “可恶, 明明差一点就能赢了……”

    莫德雷德刚刚结束了与高文的剑术切磋,他曾一度占据上风——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着,被高文挑走了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莫迪。”高文将被挑飞的剑拾起来交还给他,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比你多出十几年的经验。”

    莫德雷德在高文的眼角看到了细纹——虽然他长兄的同龄人大多已经是头发斑白的老头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这些细纹也许不是最近才出现,但高文过去给人的感觉一直是风度翩翩的青年人,无论他在北方是多么具有威势的领主,在母亲面前他终究只是一个男孩,即使他的面容出现了什么变化,也都被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和步调冲淡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能当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了, 他的微笑不若往常那般轻快,每一条细纹中暗藏的疲惫和沉重却愈来愈深, 他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开始衰老了。

    “母亲她……”说到这里时,高文顿了一下, “母亲的病好点了吗?”

    “已经在逐渐好转了。”他让自己不去在意内心的刺痛, “但还需要在床上休养几天……如果你多去探望她的话,她会高兴的。”

    “我也希望如此。”高文叹息一声, “可惜我不日就将启程返回领地……葛尔为何距离卡美洛特这么远呢?”

    “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自己没结婚了?”莫德雷德挤出一个笑容,他已经过了肆意妄为的年龄,学会了如何表达善意的玩笑——以及善意的谎言,“否则你现在就可以把麻烦事全部丢给小鬼们,厚着脸皮整天赖在母亲身边不走了。”

    “也许是吧。”高文显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 “不过,北方目前的局势也不是几个年轻人能应付得了的……别笑了, 莫迪,你的表情看起来真滑稽。 ”

    说罢,高文的视线滑落到了他的剑柄上:“你的剑胚似乎一点孵化的趋势也没有。”

    莫德雷德咬住了嘴唇,没有回答。

    “我本以为加拉哈德有点言过其实了,没想到他说的都是实话。”高文尽可能维持着温柔的语气,但难免/流露出一丝责怪的意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闹脾气,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莫迪,母亲的血统已经开始失效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坚不可摧,为了母亲的健康,陛下也承担起了更多责任,你身为王储,更应该…… ”

    “我不想讨论这个!”莫德雷德努力克制自己,可他的声音依然像是尖叫,“我输了!好吗?剑术课结束了!我想去休息!”

    逃离了演习场后,莫德雷德并没有如释重负,只感觉舌根又黏又苦,火焰灼烧后的烟雾在咽喉处喷涌,让他有点喘不上气。蛇分泌毒素是为了伤害别人,而龙身为蛇的祖先(大概?),居然只能分泌出一些让自己难受的东西,难怪它们最后灭绝了。

    幸好他接下来还要去沐浴,多少有了一点缓冲的时间……假如他去见母亲时忍不住哭丧着脸,那一定是高文的错。

    洗掉身上的汗水和尘埃后,莫德雷德换上了新的衬衫,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才朝君王卧室的方向走去。

    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这对莫德雷德——乃至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从来没有生过病,她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并且时刻维持高度专注的状态,休息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放松,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甚至有传闻说母亲的身躯是由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构成的,虽然这种言论纯属胡说八道,但至少证明了女王在世人眼中的形象:美丽、高洁、不朽。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母亲的身体直到昨天下午才好转了一点,然而学士们的医疗报告中只有“重感冒”和“疲劳过度”这些苍白无力的字眼,他们的建议也同样毫无用处:“猊下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而你们的脑袋需要被砍下来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莫德雷德真想这么说,但他知道母亲不会赞同这种迁怒的行为,哪怕他无法为母亲做些什么,至少也不应该给她添乱。

    艾斯翠德爵士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门口,由于衰老,她脸颊的皮肉开始松弛和下垂,皮肤上的沟壑犹如刀刻斧凿,比年轻时更具威严了,但莫德雷德反而不如小时候那般害怕她,可能是因为他渐渐学会了通过严厉的表象窥见对方真挚的内心。

    他的老师是最早侍奉母亲的骑士,她的忠诚始终如一,虽然她不是圆桌的一员,但莫德雷德知道她对信条的恪守胜过任何一名圆桌骑士。

    他的老师证明了母亲对她的一切青睐都是值得的,她是真正的骑士典范。

    “老师,母亲醒着吗?”

    艾斯翠德爵士点了点头:“格蕾殿下也在。”

    他推门进屋,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清香——也可能是他这几天闻习惯了,最初他记得这股味道应该是有点苦的。

    “孩子。”母亲的微笑抚平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戾气,她靠坐在床头,眼睛在光照下明亮而澄澈,金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深蓝色的床单上——也许他的母亲就是由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构成的——刹那间,时光好像倒流了,那些美好且永恒的东西又回到了他身边。

    然而,当他看见母亲苍白的面庞和干燥的嘴唇时,那些错觉就碎裂了。

    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被彻底摧毁,往日笼罩着不列颠的神秘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衰退。母亲已经为这件事筹备了很久,确保魔术和炼金术失效后整个国家依然能够正常运作,这些筹备目前看来是卓有成效的,但再多的未雨绸缪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微小的缺口而崩溃。

    例如母亲的身体状况。

    女王党们的忠诚无需质疑,可即使是他们也无法厘清这种尴尬的局面:当女王做出的决定有朝一日会危害她自己时,他们究竟该如何应对?

    “母亲……”他的目光略微偏移,“还有小妹,下午好。”

    格蕾微微颔首。

    事实上,莫德雷德花了好久才意识到t格蕾的存在——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自己的妹妹,单纯是因为——见鬼,她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就像他长得越来越像老爸一样(当然,这种说法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但他的性格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没有人会把他和父母搞混。

    而格蕾简直就是母亲的复刻版,如果不是那头银发,她几乎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而且她的妖精之血没有母亲溃散得那么快,当她沉默不语时,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房间里的幽灵,是母亲决定关闭星之内海通道前那段旧时光的残影。

    他坐在床边亲了亲母亲的脸颊,那里的皮肤还是有点烫,但至少不像几天前那样让人心惊胆战——莫德雷德生气的时候甚至会喷火,可他第一次感受母亲高烧的温度时依然感觉自己被烫伤了:“您的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总是这一句,不会有其他回答。

    在莫德雷德长大成人的这几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课就是明白了母亲也不总是对他们说实话——可以说,母亲是一位兜售善意谎言的大师,三天前他这么问她的时候,她也回答“好多了”,然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一夜无眠。

    他向母亲交代了自己早晨和高文比剑的事情,夸张化了他们之间战斗的激烈程度,好让叙述听起来更紧凑有趣,并且隐去了高文事后那些让他不快的暗示。

    “我差一点就赢了。”莫德雷德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只差这么一点!”

    “高文经受过战场的磨砺。”母亲回答,“有时一名剑士的蜕变就在那毫厘之间,话虽如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你有这样的经历。”

    “为什么?”他说,“我又不是那种只能待在王宫里当装饰品的王子。”

    那是伏提庚的“职责”,它的头骨至今点缀在国王大厅的墙壁上,作为潘德拉贡家族荣耀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当然不是什么装饰品,莫迪。”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确信,如果这个国家有朝一日陷入战火,你会毫不犹豫地冲在第一线——但我更希望你治下的国家富裕、安定,永远不受战争的困扰,君主的荣耀有许多种,不一定是血与火。”

    听到这里时,莫德雷德的心刺痛了一下,那种感觉和刚才他与高文对话时有点类似,但……更深刻,他讨厌和母亲谈论“当他成为国王后”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在交代后事,仿佛她已经笃定自己有一天将会离他们而去,他不喜欢这样。

    似乎察觉到了他躁动的情绪,格蕾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您今晚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我会尽量出席的。”母亲说,“我也想在你和高文出发前多享受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你要跟着高文一起走?”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你都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格蕾!”

    “我告诉过你,莫德雷德。”格蕾冷静地回答,“加拉哈德当时也在场,而他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是他没有在谈话的最后阶段睡着。”

    “好、好吧,但不能全怪我……”他的声音因为心虚而轻了下来,“谁叫你们一直在讨论什么报销单,采购清单之类的东西……”

    “这就是你在阿格规文面前永远那么无力的原因。”格蕾毫不留情地指出。

    有时候莫德雷德很难确定他的小妹是不是真的拥有了正常人类的感情——虽然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们难道不觉得小妹比以往更冷酷了吗?

    以前的格蕾就像一块沉默的小甜饼干,而现在的她简直是阿格规文和加拉哈德结合体(世界上最糟糕的组合),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让莫德雷德本能地想要站在墙角面壁思过。

    然而母亲轻声笑了起来,或许这段对话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又聊了几句,直到母亲露出困乏之色,格蕾将被角往上掖了掖:“您应该休息了。”

    她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左侧。

    莫德雷德其实还想再待一会儿,但母亲微笑中的疲倦按住了他心中任性的冲动,他亲吻了母亲的另一侧脸颊,与她道别。

    离开房间后,他和格蕾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莫德雷德才忍不住开口:“你真的要跟高文一起离开?”

    “只是暂时同路。”格蕾回答,“这次我离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陪同萝西女士巡视北境。”

    莫德雷德知道格蕾已经决定成为缄默,近几年她一直跟在萝西女士身边接受教导,她有意收敛的存在感、不着痕迹介入话题的技巧和走路时越来越轻的脚步声都是悉心学习的结果。

    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格蕾会是比自己更好的君主……但她有限的寿命断绝了这条路。

    在关闭通道前,母亲奇迹般地完成了最后一件魔术礼装——伦戈米尼亚德之影,以一人之力复现了锁系星辰的风暴之锚,试图将其作为格蕾的外接魔术回路。

    之所以称其为“影”,是因为这件礼装缺少了本体能够为使用者注入神性的核心功能……听起来似乎是让宝具降级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母亲想要的结果。

    毫无疑问的强大魔力源,并且不会侵蚀持有者的意志,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本该是这个命题最好的答案——然而事与愿违,根据梅林的说法,这件宝具实质只为格蕾的身体延长了大约五年左右的机能有效期。

    “如果是完整的伦戈米尼亚德复制品,大概能够实现你的愿景吧。”他仍记得梅林的原话,甚至是他说话时的姿态,不知为何,他当时的表情格外平静,“可你又不想看到格蕾被剥离人性升格为神灵,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莫德雷德一直认为梅林是真正把格蕾当成女儿看待的,但对于格蕾有限的寿命,他似乎没有特别伤感。

    路上,格蕾冷不丁开口:“你的剑胚至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莫德雷德有点恼火,但他不习惯对妹妹发火,只是抱怨:“怎么今天谁都对我的剑胚有想法?”

    不同于高文的轮转胜利之剑、格蕾的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等等,莫德雷德的成年礼还是一个半成品,没有被正式赋名。

    在关闭通道的前夕,母亲很担忧礼装会随着她的神秘性消失而失去效果,所以不再从零开始制作礼装,而是将宝具级别的物品作为原材料进行二次制作。

    他的成年礼——被大多数人称作“王者剑之卵”的剑胚就是用克拉伦特融化再锻造的,也许在未来具有无穷的可能性,但目前只是一把尚未开锋的钝剑,据说当他真正具备王者之姿时,剑胚就会被孵化为正式的王权之剑。

    可它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许多人都为此感到焦虑——其实莫德雷德也很焦虑,只是他们焦虑的方向完全相反,莫德雷德一点也不希望它被孵化,但他不能将原因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小妹和他最信赖的加拉哈德也是如此。

    “想要装作听不懂吗?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

    莫德雷德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可憎的声音驱逐出去——如果是几年前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和梅林有一个秘密。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莫德雷德。”

    说得好像他不逃避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样……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我后悔挽留你了,祝你北上愉快,小妹。”

    告别格蕾后,莫德雷德前往大圣堂进行祈祷,刚上任不久的大主教派尔西蒙尼亲自接待了他。

    对方和曾经为他父母主持婚礼的前任大主教特勒斯福鲁一样都是中央教廷指派的,说不列颠语时带着一股浓重的地中海口音,莫德雷德每次听他说话都感觉很费劲:“您是一位虔诚的教徒。”

    “您过奖了。”莫德雷德只想早点摆脱他,其实他和母亲一样根本不信教会的那套鬼话,但宗教是统治的衍生品,维持表面和平总不是什么坏事。

    当他在十字架的光辉前摆出祈祷的姿势时,派尔西蒙尼微笑着祝福了他,表示他坚贞纯净的心灵一定能够孵化王者之剑。

    莫德雷德面上回以微笑,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等他耐着性子结束了与大主教(那令人听不懂)的寒暄后,大圣堂终于重新归于寂静,连衣摆布料轻微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莫德雷德本t想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放松片刻,某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却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大约是帕里斯公爵之女因侮辱女王而被软禁起来后的一周——莫德雷德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点,是因为那件事让加拉哈德无地自容,他和格蕾那段时间都在轮流陪伴他,除了开导他别太在意之外,也是为了隐晦地向他人表明加拉哈德仍是受到重视的王家骑士,不得轻视怠慢他。

    再然后,梅林毫无预兆地在他的剑术训练结束后出现了。

    虽然轻浮的笑容几乎成了梦魔的固定面具,但莫德雷德还是觉得他那天好像格外高兴,仿佛从某种一直困扰着他的困境中寻得了解脱之法,事后回想起来,莫德雷德确信自己接下来的痛苦只是对方正餐后的甜点。

    梅林告诉他,母亲当时其实得到了三条预言,而非世人所知的两条。

    第一条预言是“国王越多,粮食越少”,这条预言直接成为了不列颠统一之战的导火索。

    第二条是“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这一句比较意味不明,毕竟潘德拉贡家族的红龙之血已经无法让血统觉醒者变形成真正的龙了,大部分人推测这条预言意味着亚瑟是摩根命中注定的丈夫。

    最初,莫德雷德只是打算像以前一样把梦魔的话当成耳边风,然后抛之脑后。

    “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然而对方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耳朵里,“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

    好长……考虑到另外两条预言都很言简意赅,他有理由相信所谓的“第三条预言”是梅林这个吟游诗人兼宫廷魔术师随口胡诌的。

    “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伏提庚死后,不列颠就没有真正的龙了。”

    梅林故作苦恼地回答:“听不懂吗?真奇怪,这应该是一条聪明孩子听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会听不懂的预言啊。”

    虽然听上去只是普通的玩笑话,但对方微笑中蕴藏的恶意让莫德雷德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颤抖了一下——梅林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有可能是在胡说八道,唯独当他想要伤害某个人的时候,说的往往都是真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嘲讽我。”他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快点消失啦,再打扰我磨剑,我就让艾丝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树上。 ”

    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他一定看穿了他的不安——是啊,真见鬼,对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他平常一直尊称艾斯翠德为“老师”,公共场合则是“艾斯翠德爵士”,很少称呼她的本名。除了没有大声尖叫之外,他已经表现得足够惊慌失措了。

    “真的要赶走我?”梅林幽幽道,“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要装作听不懂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瘆人的笑意,“第一条龙是在她年幼时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条龙是和她结婚后共同登上王位的亚瑟,而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他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听不到自己说的话,直到梅林回答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必要那么惊讶,殿下,如果不是Geis的约束,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梅林看着他,“随着小公主的妖精之血逐渐溢散, Geis的力量也被削弱了——当然了,它还存在,但神秘会在更高级别的神秘面前失效。”

    话音落下后,梅林走近了一步,莫德雷德强忍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他不想在梦魔面前显得弱势。

    “虽然我讨厌加缪尔,但我偶尔也会认同他的一些想法。”梅林说,“看到潘德拉贡的红龙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确实是世界上最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通过折磨我来报复老爸?”他冷笑一声,“真是'成熟'的做法。”

    “不,殿下,你想太多了。”梦魔温柔的语气让莫德雷德头皮发麻,“我对亚瑟的恨意已经完全消解了——事实上,我什至有点同情他,我希望他尽可能珍惜当下的幸福,毕竟他很快就会失去它了。”

    ……

    “殿下。”

    莫德雷德吓了一跳,差点在扭头时拔剑出鞘,将剑锋压在背后修女的脖子上——尽管对方只是为他端来了一杯葡萄酒,用于解渴。

    “谢谢。”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异常。

    将空酒杯还给修女后,莫德雷德又恢复了祈祷的姿势……真是荒谬,他根本不相信上帝,却依然情不自禁地在祈祷时向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倾诉自己的愿望。

    “拜托了,不要让那条预言成真……”他默念道,“请保佑我的剑永远不会被孵化……我不想成为什么国王,我只想让母亲活下去……”

    第344章

    “害怕吗?”萝西女士问道。

    格蕾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在对方面前佯装无事是没用的——缄默就像猎犬,能够嗅出人皮肤上渗出的异样气味, 于是她勉强自己笑了笑:“是有一点。”

    “这很正常。”萝西女士宽慰她, “你还在学习中,不必过于紧张,只需跟在我身边观摩我与他人交流的方式即可。”

    格蕾也想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玛格丝姨母远嫁挪威后, 北方的局势就变得相当微妙,虽然称不上“动荡”,但是也难以厘清。

    早期,为了避免部分家族在北方势力坐大,母亲将洛锡安和奥克尼的执政官职务进行了拆分,不再像玛格丝姨妈时期那样一任总督兼管两郡。

    针对拥有特殊军事地位的奥克尼郡, 海上舰队的指挥权也被切割给了海军元帅一职,行政权和军事权彻底分离。

    以此为开端,母亲开始对北方进行潜移默化的改造,这种改造持续了十几年,她鼓励皮克特人与英格兰人之间的通婚,力图让北方像康沃尔一样消除族群之间的隔阂,让“不列颠人”这样以国家概念为基础的自我身份认知彻底取代古老的部族概念。

    正常来说, 北方的局势应该已经逐渐趋于稳定,剩下的仅仅是职务细化后不可避免的政府部门人员臃肿和内部腐败问题——事实上, 按照高文的说法, “平静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有两、三年,而且整体趋势上是良性的。

    “不同于康沃尔,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北方的教育氛围……相对不那么浓厚。”她还记得长兄当初朝她眨眼睛时风趣的微笑,“坏处是你很难找到称心的帮手——这种时候你就会嫉妒加荷里斯,随便朝窗外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位能帮他解决烦心事的人,好处是当下面的人想要背着你使坏时,你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

    格蕾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浏览过北方一些被清算的贪污案件卷宗,简直拙劣到让她忍不住为那个作假的人感到尴尬,只有奥克尼银行的账务有一点仔细核查的价值,但这种“价值”大概也就值得格蕾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

    然而,在北方理论上应该日益稳定,重新回归女王的掌控范围内时,竟然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新问题……简直像是某种诅咒一样,连母亲都罕见地对这种情况感到了一丝迷茫。

    首先是部署于洛锡安的缄默在极短时间内全部失联——作为不列颠的核心情报系统,这简直是堪比外族入侵级别的可怕情况。

    紧接着是洛锡安与奥克尼之间的通行道路被切断,这种私自切断商业主干道的行为是严重违反《不列颠商业法》的,但因为情报机构未能如往常那般正常运作,这个消息迟了整整两个月才被递到母亲手中。

    在出发前,格蕾其实试着找过梅林,希望他能用千里眼查看一下缄默失联的原因,但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梅林都没有任何回应,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也许对方已经回到星之内海生活了……她的印记t或许还能召唤对方,但母亲告诫过她不能过于依赖魔术这种捷径,人类必须学会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否则就永远无法独立生存。

    “您还是很紧张。”萝西女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虑,“在想梅林的事?”

    格蕾畏缩了一下:“我……”

    “您一直在摩挲那个印记。”女士在她成功想出更多拙劣的借口前说道。

    格蕾有时会怀念自己意识残缺不全的时候(虽然她知道这种念想很奇怪),她没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用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只需要遵循母亲的嘱咐,每天简简单单地生活……尽管如此,她最后却主动选择成为了缄默,也难怪莫德雷德总是对她的选择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萝西女士温和地微笑着——很难想象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太太会是整个不列颠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没必要感到愧疚,除了莫德雷德殿下,您的兄长们年少时都有过类似的心情。”

    “类似的心情……?”

    “在梅林离开后思念他。”对方说,“虽然乍听之下很荒谬,但确实存在那样一段时光——您的兄长们曾经很敬爱梅林,在心中默默将他视作他们的父亲。我无意责问尤伦斯王,但他生前的确有一段荒唐的私生活,作为父亲也极不称职,而梅林恰好补足了这一点,高文少爷他们会产生移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确实有点难以想象。”格蕾钝涩地回答,“为什么后来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副样子?”

    “猊下与陛下并非一开始就有意与彼此建立婚姻关系。”萝西女士耐心解释道,“梅林作出了预言——您也知道他一向笃信那些东西,按照预言,红龙才有资格成为王座的主人,所以亚瑟陛下最初是猊下的竞争对手,他在梅林的支持下于伦迪尼乌姆加冕,对本该是唯一继承人的猊下产生了威胁。”

    “梅林因为陛下而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她感到迷茫,“这听起来……更加诡异了。”

    “客观而言是这样,尽管我不认为梅林支持陛下登基完全是出于师生情以及责任感。”对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跟她说那么多,“也带有一种对抗心,当时梅林认为猊下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虽然这也是他最初迷恋她的理由,那种不可控、不可预测,充满惊喜的感觉——但这种惊喜感有点过头了,以至于他反而感到了不安。”

    不安……又是一个很少让格蕾联想到梅林的形容词。

    “他与猊下有过不少分歧,但事实证明了最后谁才是对的那方。”萝西女士继续道,“生活在星之内海的物种往往都很强大,而且这种强大是与生俱来的,就像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子弟一样,它们很容易被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宠坏,所以在渴望刺激的同时,它们也很难忍受事情不在它们的掌控内,即便梅林比绝大多数星之内海的物种更具智慧,也难以逃离这种自相矛盾的怪圈。”

    格蕾倒是能理解这一点,她对母亲与梅林的过去了解不多,但她能察觉到他们相处时总是有点别扭的原因。梅林面上表现得很轻浮,实则有着相当微妙的自尊心,他希望成为母亲永远无法释怀的对象,可母亲是一位有着坚韧精神力量的人,无论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都会逼迫自己继续前进。

    梅林当然无法接受自己是母亲可以平静越过的一道坎,这也是他时常会表现得有点过激的原因之一。

    “所以当猊下与陛下缔结婚姻,红龙登基的预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达成后,我本以为梅林不会再对预言如此深信不疑了——诚然,预言实现了,但绝非以他期待的方式。自古以来有许多例子证明了这一点:你越是在意预言,就越是会为预言所伤,哪怕你不是被预言直接提及的那个人。”

    说罢,萝西女士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意识到她们已经偏离最初的话题太久了。

    “总而言之,您不必特意掩盖自己的感受。”她安抚道,“高文少爷他们也不是想逼迫您讨厌梅林,他们只是想保护您。”

    格蕾难得体会到了莫德雷德的心情:“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可以保护自己。”

    “有时候别人对您的和您对自己的想法很难达成一致。”女士莞尔,“直到现在,艾斯翠德爵士看待猊下依然像是一名十五岁的小女孩,哪怕猊下的床垫下有一颗豌豆都会让她心碎。”

    这显然是玩笑话,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艾斯翠德爵士在敬爱母亲的同时也对她充满了保护欲,毕竟她从母亲的少女时期就开始陪伴她了。

    “如果我太亲近梅林,陛下就会为此难过,我并不想伤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尤其在她必须遵守协议,不得称呼陛下为父亲的前提下。

    他们对于格蕾都是父亲般的存在。梅林为她成长所付出的心血无需多说,陛下也很疼爱她——考虑到能用来比较的对象(例如尤伦斯王和兰斯洛特爵士)普遍水平较低,亚瑟王很容易在“不列颠好父亲”这项竞争不太激烈的比赛中拔得头筹。

    “不会的——我是说,陛下当然会有点失落,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即梅林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没有他,他们都不会来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萝西女士捏了捏眼角,“这有点复杂,我不确实是否应该让您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如果她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在用它飞快地拍击马车的车座,“我认为这也是作为缄默应该学习的内容。”

    萝西女士毫不意外地被说服了。格蕾也许是年轻一代学识最丰富的孩子,但在人际关系上还是一个小笨笨,她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在猊下计划与葛尔联姻的前夕,我们曾发生过一场对话,关于女人的幸福,爱情与权力,成为妻子还是成为强者。”萝西女士叹了口气,“猊下选择了后者。尽管康沃尔已经在复兴中变得繁荣且富裕,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对抗红龙之血,伦迪尼乌姆是王权的中心,但尤瑟王的旧部不会站在猊下这边,她只能继续向北。”

    格蕾完全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鞭策自己。梅林很少用千里眼做正经事,但这无法掩盖他极具威胁性的事实,母亲耗费大量心血才构建和完善了缄默,而梅林只需要花费一点魔力就能做到和缄默同样的事情。

    “直到现在,我都不认同猊下嫁给尤伦斯王的决定,虽然他几乎完美符合猊下当时的需求——糟糕的名声、有限的能力和匮乏的责任心,是一位理想的傀儡国王,我只是无法忍受猊下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去得到他……爱情与权力,历史上有许多强者可以二者兼得,为什么猊下就只能从中做出选择呢?”

    不知为何,格蕾突然想起了亚瑟陛下,一位同时被权力和爱情眷顾的幸运儿。财富、权力与美人是英雄史诗永恒的主题,在亚瑟王的故事中也不例外。

    “看到猊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私人感情是可以被牺牲的,而且一点也不为此遗憾时,很难不让人感到难过。我总是对艾斯翠德爵士抱以敬意,当许多人被女王坚不可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时,她永远记得那副躯壳下的依然只是一个人,会高兴和难过,会去爱和恨,当自己的期待被辜负时,她也会受伤。”

    说到这里时,萝西女士停了一会儿,仿佛她对情绪的掌控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抱歉。”她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请别被我的私人感情影响,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格蕾点了点头:“有陛下在,母亲过得很幸福。”

    “确实如此,陛下是一位好丈夫。”对方评价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如果没有梅林,陛下也不会来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上,某种意义上,他和梅林是互相成就的。”

    格蕾知道母亲与陛下的婚姻是梅林促成的,虽然很难说他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了这件事,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不,我不是说这场联姻,殿下。”萝西女士笑了起来,这是对方今天第三次读出她的内心所想。

    格蕾知道萝西女士也有拥有母亲赠与的魔术礼装,一对用原初妖精之眼t为材料制成的义眼——是的,母亲熔了廷塔哲的秘宝用来制作礼装,因为她认为以后她的家族永远不会再用到它了——用来取代萝西女士因白翳而逐渐无法视物的原生眼。

    她知道这对义眼有远视和夜视功能……但它也许还有读出人心的能力?

    “假设联姻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排除梅林的因素,陛下仍会是一位好丈夫,但情况会和现在不太一样。”女士对她比了一个手势,“毫无疑问,他们依然会相处得很好,过着稳定、安宁、相敬如宾——可能有点无趣的夫妻生活。猊下也会好好对待陛下,就像她对待艾斯翠德、赛诺拉、坤兰他们一样。”

    “听起来不坏?”

    “是不坏,但陛下显然不会对此心满意足,因为他不仅仅想当猊下心中'优秀勤勉的好人'。陛下也许是白衣骑士的典范,在内心深处,他也有一些调皮、坏男孩的心思,而爱情也不总是温柔明媚的,有时它会使人饥饿,用蓬勃的占有欲让人陷入狂热。”女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陛下同时是一个谨慎的人,他在对猊下了解甚少的情况下就率先与她迈入了婚姻的殿堂,这让他有点无措,如果没有梅林的激化,也许他一辈子都会在那条线外徘徊,并且不断说服自己应该满足于现状。”

    格蕾作为“人”的认知完善时间还不长,不太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迈过那条线会让母亲变得更幸福吗?”

    “很难说幸福的层级有所提高,但它补足了一些猊下之前缺失的部分。”萝西女士回答,“许多人都爱着猊下,以一种崇高的、柏拉图的方式,像对待神明一样——虽然猊下不信仰上帝,但她有种与生俱来的弥赛亚信念,这让她习惯性地将私人情感放在最后,专注于回应别人对她的期待,就好像她个人的幸福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她双手交叠:“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后,很难不去思虑更多。猊下似乎习惯了用勤恳的付出去换取他人的爱,她命中注定将成就伟大之事,但却对男女间的情爱很陌生。是否有人对猊下说过她富有魅力,让他无法自拔?让她意识到自己在褪去伟岸的光辉和冠冕后依然有人为她着迷?”

    格蕾回想了一下,有点意外于这番话的正确性。以母亲的美貌,萝西女士所描述的本该是她生活中最寻常不过的景象,可事实上很少有人会这么做,不是因为畏惧母亲会降下惩罚,而是他们过于敬畏和憧憬,对女王表露出任何世俗的看法都会让他们感到羞耻。

    这可能就是梅林的作品在骑士内部永远禁而不止的原因,一种……触底反弹的心理。

    “所以我很高兴陛下渐渐变得乐于表达自己。”萝西女士说,“让猊下明白即使摘下了女王和贤者的光环,仅仅作为一个人,也有人渴望得到她的爱,明白自己充满了吸引力,会让他人为此陷入热恋。猊下也许不是那种会热烈去爱的类型,但她会本能地想要回应他人对自己的期待,最开始可能会有点笨拙,但她终究会习惯的,而且这一次她不用放弃任何东西,只需要享受爱情为她带来的快乐。”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夫低声道:“格蕾殿下,萝西大人,别馆到了。”

    直到这时,格蕾才意识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们这一次是微服寻访,既没有骑士跟随在旁,也没有当地领主前来迎接,她们对外的身份是一对带着家里为数不多的资产来北方投靠远亲的没落贵族祖孙。

    格蕾下了马车,抬头时看见一名仆从抱着箩筐往外走,将什么东西倒在附近已经干涸的水渠里,她眯起眼睛,发现是一堆血淋淋的、已经死去的老鼠。

    萝西女士显然也注意到了:“如果你们最近在灭鼠的话,最好把死去的老鼠全部烧掉。”

    “当然,女士。”负责为她们提包的别馆管家答道,“等我们把所有的老鼠倒进去后就会点火了。”

    “这些还不是全部吗?”格蕾非常惊讶。

    “是啊,最近老鼠们都从地底跑出来了,可能是梅雨季的关系吧。”管家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必惊慌,女士们,这里是山野,无论出现老鼠还是蜘蛛都很正常。”

    第345章

    管家将老鼠的出现归咎于山野和梅雨季——无论他的回答是随口敷衍还是出自真心,这种说法都是错误的。

    尽管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几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动物是借由人类文明的活跃才得以存续。

    最典型的是马,格蕾几乎研读过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学术论文, 大部分都非常有趣, 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画,就连莫德雷德这样的阅读不耐受儿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与许多奇蹄目动物一样,马不具备反刍的能力,对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们应该会因为在争夺食物上无法与牛、羊这样具备反刍能力的偶蹄目动物竞争而逐渐灭绝。

    然而,新兴的人类文明对于远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这个在自然界已经失去眷顾的族群有了继续繁衍的机会,人类愿意用精草料饲养马匹, 定期修理马蹄,并为其钉上蹄铁防止畸变和磨损, 在野生马群逐渐减少的同时,被驯化的家马依然在稳定地繁育。

    “这或许就是人类文明能够形成单独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论文结尾,坤兰·特勒学士提道, “虽然古生物学的复原对我们仍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着这个世界。”

    “它们无一不是远超人类的顶级猎食者, 但它们都没有呈现出这种特性:即有意识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处的环境,以'是否符合人类文明的需要'对其他物种进行优胜劣汰的抉择, 而在人类登上历史舞台之前, 只有盖亚——也就是大自然拥有这种权力。”

    老鼠也是如此。虽然很少有人会去刻意饲养老鼠(大部分是基于研究需要),但人类的生活习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 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敌,例如夜行性鸟类很少会去人类活动的区域狩猎,所以城镇的鼠群数量反而应该比野外更多。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某种突发性自然灾难的前兆,为此格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牛、羊等家畜都没有什么异常反应,野外的鸟、鹿等动物也并未出现大范围逃离的迹象,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决了。

    另一个疑点则是老鼠本身的异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浑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规捕鼠手段很难造成这样的结果——初次目睹别馆的仆从趁夜倾倒老鼠的尸体时,格蕾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当时她以为是因为那些老鼠触发了大型捕兽夹,或是被车轮碾压导致的。

    但这种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这种死状的老鼠实在太多了,并非个别案例。

    想要取证并不难,格蕾很轻易就找到了几只曝尸街头的死老鼠,确认了它们身上并无外伤,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从角落里爬出来,发出虚弱的叫声,然后抽搐着吐了几口脓血,就这样死在了水沟边。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尸体,她对鼠类的内部构造并不熟悉,不太确定具体是哪部分出了问题,但她能闻到老鼠内脏里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呼吸,也许会误以为它已经死去很久了。

    回到别馆后,她向萝西女士汇报了这一发现。

    “我多少预料到了。”萝西女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对方这样心事重重,“看来这次动荡有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殿下,您对医学了解多少?”

    闻言,格蕾迟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过医学相关的课程,但从未真正实践过。”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经足够了。”萝西女士宽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之情,“当您寻找线索的时候,我也进行了一些调查。这座城镇t的教会表面上宣布暂不接待教徒,实则仍在私下运作,他们接收了一批来自洛锡安的病人,似乎在寻找治疗的方法。”

    “病症是……”

    “暂且不得而知。”对方摇了摇头,“但从教会后院萦绕不散的黑烟来看,死亡率应该很高。”

    有烟雾升腾,说明在焚烧尸体。

    然而教会并不支持火葬……诡异的现象。

    “我已经成功说服了一位修士放我们进去。”格蕾知道对方的“说服”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当然,我们必须先做一些伪装,随后他会引导我们去诊疗室现场参观病人们的治疗过程。”

    格蕾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傍晚。在此期间,请您尽可能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线恐怕难以遮掩您的美貌。”萝西女士似乎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最终失败了,“我们必须尽快确认情况,并传信给卡美洛特……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

    格蕾也有类似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些患者的病症与大量死去的老鼠有关,那么无论她们在教会的诊疗室里看到了怎样可怕的景象,在洛锡安——或者说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黄昏时分,她们换上了修女的服饰,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格蕾透过窗帘望向车外,看着残阳的血色慢慢渗进石板的缝隙里,似乎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瑟感笼罩着这座城镇。

    山路尽头,高耸的教堂像影子一样融化在了深红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鸦在空中盘旋,车轮压过碎石子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格蕾内心深处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她们乘坐的马车正在通往地狱。

    “无需害怕,殿下。”萝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对方的言语不再像之前那样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知道自己将鬓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出卖了她,但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

    接应她们的是莫里斯修士,对方约莫三十多岁,有点秃顶,皮肤灰白,面颊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让格蕾想起了阿格规文。

    如果阿格规文真的在这里就好了……虽然对方如今远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会被派遣到北方。

    母亲大病初愈,不适合长途跋涉,而陛下显然不适合处理这类情况,所以大概率会是阿格规文、艾迪爵士和贝德维尔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况,贝德维尔爵士在四十岁过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习了一段时间的医学外科课程,现在基本不再作为骑士而活跃,更多是以随行军医的身份出现。

    “请保持低调。”莫里斯修士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恹恹不乐,“事情暴露了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当然,阁下。”萝西女士低声回答,“请带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还是心态使然,教堂内部似乎比格蕾想象中更加阴森。

    廊道里一片死寂,墙壁上的蜡烛轻微闪动,格蕾看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他们是几个穿梭于黑暗中的幽灵。

    格蕾本以为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糕了,然而当莫里斯修士打开通往地窖的铜门锁时,她听见了从地下传来的恸哭与哀嚎,在幽暗的回旋楼梯里不断回荡。

    她很少惧怕什么东西,年幼时她就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幽灵,最后她和同伴们一起埋葬了对方的尸骨,期间没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现在的她就连呼吸都在颤抖,究竟是为什么?

    当他们抵达地窖时,那些不详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发现所谓的“诊疗室”其实就是太平间,可能是因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这样方便他们及时处理尸体。

    太平间不大,几支蜡烛便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木板床上躺着五个赤身裸体的病人,十几名修士和修女在旁边忙得团团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经对病人们的嚎叫习以为常了。

    虽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症状只需肉眼观察就能领会:修女正在用沾过酒的湿布擦拭病人的额头,结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说明他们应该处在高热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长着鸡蛋大小的肿块,腹股沟布满了淡黑色的痈,从修士按捏它们时的力道来看,那些肿块应该很硬。另外两名病人身上似乎没有明显的脓肿,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们不停地咳嗽,同时不断吐出带血的胆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们的状况时也会皱起眉头。

    事实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格蕾也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毫无疑问,那两名病人的肺部已经腐烂得非常严重,也许撑不过这个晚上了。

    当修士切开病人的静脉时,即使是一直保持着镇定的萝西女士也不免大惊失色。

    “这是在干什么?”她低声问道,“他们的工作难道不是救治病患吗?”

    “这是放血疗法中一种比较原始的实践方法。”

    准确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原始实践方法。

    母亲早就在医学相关的教科书目中驳斥过希腊人的体/液致病学说①,让病人大量失血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放血疗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归类在炼金术学名下,而不是视作一种医学手段,炼金术学者通常也不会直接切开病人的皮肤,而是通过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脓肿。

    在差不多为病人放了12盎司②的血后,旁边的修女非常熟练地为病人止血,格蕾不敢想象他们究竟这样重复过多少次。

    此时,一名较为年长的修士从她们跟前走过,格蕾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修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角落的桌子上,托盘上有几个小罐子,依次是半融的软蜡、黄色树脂、牛油和一种粗糙的颗粒状粉末。

    有时候格蕾真希望自己能无知一点,但她确实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那种粉末是用某类蝇虫的躯壳磨碎制成的,用于制作一种可以使病人发疱的药膏。

    许多对医学有错误认知的大夫喜欢在病人显现出病症的区域涂抹这种药膏,让病人身上长出水疱,这样将水疱切开时就能“将毒素一并排出”。

    “请不要……”她很想阻止他们,但萝西女士按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她们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

    她是正确的,她们必须为大局考虑。

    格蕾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她看到修女端来了一个木桶,放在病人床尾,站在床边的修士拿出了一个皮管,开始为病人灌肠。隔壁床的病人在修女的帮助下喝下了碗里的液体,格蕾本以为那是水,但很快那名病人就呕吐了起来,他们居然给他喂了催吐剂。

    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格蕾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并不是因为脓血、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诚然,如果换她站在这些人的位置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提供一些颠茄制剂,让病人在离开人世前不至于太煎熬。

    但这和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两回事。

    看着他们用最严谨的态度和最愚昧的方式,一边诚恳地期盼病人能够痊愈,一边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们——种种矛盾的怪相皆是源自无知,这让她格外痛苦。

    突然间,四号床病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面目狰狞,身体像癫痫一样剧烈痉挛,他的嘴张大到了可以确定会脱臼的程度——不知道是想传达什么遗言,还是单纯无法忍受疼痛——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几乎溅到了天花板。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逐渐恢复平静,但那个目眦欲裂的表情已经永远在他铅青色的脸上定格了。

    “约瑟夫修士,病人还好吗?”

    “病人死了。”约瑟夫修士回答,“把他搬到后院去,明天早上焚毁,药膏就留给二号床的病人用吧。”

    第346章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 摩根终于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两封。

    其中一封来自萝西,言简意赅地t解释了当地的现状:城镇中出现了大量老鼠并且不自然死亡,洛锡安确实被全面封锁了,但同时在偷偷将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进行秘密治疗,这种病症的死亡率极高,推测有瘟疫在洛锡安境内传播。

    此外,消息封锁得很死,即使是离洛锡安外围最近的城镇也极少有人知道内情,应该有执政官级别的掌权者在刻意隐瞒情况。

    当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时候, 摩根就从中窥见了一丝不祥之兆,当她开始阅读格蕾的来信时,这种预感终于成为了让她毛骨悚然的现实。

    格蕾的信内容太多,甚至没办法用信鸽或渡鸦运送,只能由附近的驿站加急送到葛尔,再由当地驻守的缄默通过特殊的消息渠道送达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萝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术被禁用后,信息传递的迟缓是无可避免的,这已经不是她们可以用水镜随时互通消息的时代了。

    相比萝西对背景整体情况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详细记录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并非外伤,而是因为器官感染腐烂(暂时未能确认具体是哪一处器官) , 病人死于咽喉和肺部的坏死性炎症,死前会呕吐大量脓血, 大部分病人的颈部、腋下和腹股沟长有肿块和痈,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结肿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认, 但事实就是事实, 而且她很清楚这一次北方的动荡必须由她亲自前往处理。

    然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发显然是鲁莽的,她必须先确定这场鼠疫是不列颠自发的结果,还是从外部传进本地的。

    尽管时间线并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纪确实发生过一场鼠疫——起源于埃及,然后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据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当时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内最多有一万多人丧命,最后整个东罗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诚然,北境的海上贸易主要通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但欧洲大陆显然比寒冷短昼的北方岛屿更加富裕,总会有航线通往财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从欧洲大陆蔓延过来的,她必须及时切断两地间的贸易往来。

    接下来的三天里,摩根久违地回到了通道尚未关闭时的工作状态——谢天谢地,妖精之血失效后她没有直接从真实的年龄开始衰老,仍拥有二十岁时的年轻肉体,足以支撑她在短时间内继续连轴工作。

    她先是写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尔,让加荷里斯在缄默们的协助下彻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当然,可能性很小。假设鼠疫真的是从外界传入,康沃尔的情况只可能比洛锡安更严重,毕竟南方与欧洲大陆的联系更紧密,而加荷里斯必然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既然康沃尔那边并无反应,那么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谨慎一点总归不会有错。

    然后是两封寄往欧洲大陆的远程信件,一封给布兰黛尔,一封给加雷斯,他们都是她在欧洲大陆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兰黛尔调查欧洲大陆北部是否有类似的情况——考虑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颠北境传播,这种可能性值得纳入考虑。

    在完成调查后,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赶赴洛锡安,即使炼金术在不列颠已经逐渐失效,布兰黛尔·特勒依然是医学领域最好的学士之一。若要解决这场凶险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帮手。

    然后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动,考虑到那里极有可能是病疫的发源地,确认一下当地的情况——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当她展开信纸,将羽毛笔放进墨水瓶里时,某种冰冷的感觉让她的胃拧了起来。

    这很危险,而她却要让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发源地的地方……这让她的手颤抖了起来。

    还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离洛锡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纸上落笔时,她忍不住轻声哽咽,“妖精之血已经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无法照顾你,我只希望你将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们深入危险的人也是我。

    将两封信交给爱玛后,摩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平复情绪,虽然不那么成功,但至少不会再有泪水差点污染字迹的情况出现了。

    最后一封信是给萝西的,交代了接下来的调查事宜,对于她和格蕾身体健康的忧虑以及相应的防护手段,被托付给贝德维尔爵士亲自护送,一同被送去的还有沉睡于宝库多年的石中剑——意味着萝西已经被赋予了最高级别的代理权限,有权代表王室处理北方的一切事务。

    “即使是让地位最高的贵族……”写到这里时,摩根斟酌了一会儿,没有写“流血”,而是改为了“人头落地”。

    隐瞒疫情是绝对不可饶恕的重罪,希望洛锡安城墙上的尖刺足够插那么多脑袋。

    结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后,她还要和大臣们商榷下一步的行动,包括人员调动和物资支援,中断海上贸易会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以及相应措施。

    不列颠并非什么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对海上贸易的依赖深入骨髓,一旦贸易中断,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后续问题——瘟疫固然可怕,但贫穷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同样是致命的,她需要权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传唤阿格规文,让他通知大臣们召开御前会议,然而在离开桌案的瞬间,一阵晕眩感击中了她——是的,她错过了早餐,而现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在缺乏饮食和睡眠的情况下维持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运转了,因为她已经不是妖精了。

    在错过了早餐后,摩根不想再错过和丈夫、孩子们共享午餐的机会……但她实在太累了,过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肾上腺素让她整个人近乎脱力,饥饿感让她的胃袋紧缩,视野泛白。首相塔距离狮心堡的用餐室太远,而她的身体甚至没办法平稳地挪动一步。

    最后,她只好让爱玛将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从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妖精之血逐渐溢散后,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体妥协了,但她依然会对这种情况感到陌生。

    客观而言,妖精之血确实给她带来了太多便利,也许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依赖它,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重新为人的感觉。

    用完午餐后,可能是因为摄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觉的代价终于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尽管她坚持叫来了阿格规文,但对方坚持要延后御前会议的召开时间。

    “我明白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亲,我和您一样将自己的热忱奉献给了不列颠,但我不能不为您的健康考虑。”阿格规文看着她——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辅佐官,而是她的儿子,“拜托了,母亲,我担心您,更何况您不久前还卧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脸上的不安让之前那种令人心碎的感觉重新在她胸口涌现……于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协。

    不过她没有回到狮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卧室里。

    摩根给自己预定的午睡时间是两个小时,可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正当她恼火于仆从竟然胆敢违背她的命令,没有在预定时间内叫醒她时,倚在她床边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问。

    莫德雷德——她的小儿子,不知为何趴在床的右边,脑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动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过训练的骑士,即使是轻微的动静也足以吵醒他。

    “母亲?”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乱的金发:“怎么不到床上来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个哈欠,“而且我已经过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觉的年纪。”

    莫德雷德已经临近成年,差不多和亚瑟一样高了,除了头发稍长之外,他几乎是亚瑟的镜像体。而作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们看起来年龄太相近了,许多寻常的母子互动发生在他们身上时观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当他们母子独处的时候,自然无需考虑别人的想法:“到床上来吧。”

    莫德雷德垂着脑袋咕哝:“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会当场气绝……”

    摩根确信这只是一种戏剧化的说法,她抚平了他翘起的发梢,看得出他还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张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应该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儿子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很孩子气,这是他和他父亲第二个明显的区别,“让他自己生闷气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边,将脑袋埋进她怀里,他的发间散发出皂角的香气,显然是洗过澡后才来的。

    虽然莫德雷德已经长大了,但作为母亲的本能还是让她想要为孩子提供一个舒适而安全的空间,她调整了姿势,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的小龙是一个小开水壶。

    摩根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从她的锁骨上扫过:“抱歉,吵到你了吗?”

    “还没睡着。”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亲为什么忽然笑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她沉思片刻,“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时候你还很小,让人怀念。”

    莫德雷德闷笑一声:“至少加荷里斯肯定不怀念,他说过我小时候很吵。”

    “你确实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说闹腾,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倾向于那是一种奇妙的新陈代谢。”摩根回忆道,“当时的你非常好动,充满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胆。有一次你对高文的剑起了兴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担心会伤到你所以拒绝了,结果你一整天都挂在他身上,试图把他的剑带咬断。”

    “所以最后我成功了吗?”

    “没有,因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弃了剑带转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还记得,在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之后,加荷里斯用极为严肃的眼神扫视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们揭示某种真理(和他当初发现大气压强时的表情一样),他慎重地开口:“很显然,孩子都是野兽。”

    不过他很快就在自己野兽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乐趣——主要是拿他做实验。有段时间他总是拿着一块红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观察他是否会生气。

    阿格规文告诫他:“我们的弟弟是龙,不是牛,加荷里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继续道,“仆从们经常要追着你跑过两条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带回去,后来你父亲和阿格规文不得不接手了帮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着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论上狮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见过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怀里发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这样能抚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听起来我小时候是个小讨厌鬼。”

    “小淘气鬼。”她纠正道。

    随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摩根本以为莫德雷德睡着了,但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所以……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补充道:“我是说,为什么不直接在高文他们之中选择一个呢?我觉得高文当国王和我当国王不会有什么区别,反正都需要阿格规文来收拾烂摊子,而且他和老爸长得也很像,体内有一部分潘德拉贡家族的血统。”

    “怎么突然这么问?”摩根的声音沉了下来,“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不是。”莫德雷德小声回答,“只是……听说母亲怀我的时候很艰难,但怀高文他们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莫迪,你祖母怀你父亲的时候也很不容易。”毕竟鹿的肚子里有一条龙。

    和亚瑟孕育继承人在当时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选择,而第三条龙的预言其实没有如梅林以为的那么困扰她——当然,她并非毫无顾虑,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摩根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不打算让所谓的预言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很多人都对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认为这可能是她遗传的,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因为惧怕某种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而临阵退缩,最喜欢的就是对所谓的权威者说“不”。

    “无论怀孕的过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发旋,“当你被裹在襁褓里交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龙,我珍贵的星星,还有格蕾和你的哥哥们,我想让你们都健康快乐地长大。”

    她看不见莫德雷德的脸,但听到了他吸鼻子的声音:“我爱您,母亲。”

    “我也爱你,孩子。”她柔声道,“睡吧。”

    当摩根第二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唤醒她的是房门被推动时门轴的吱呀声,她看见她的丈夫悄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他先是对她笑了笑,然后扫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这孩子真该意识到自己早就不适合跟父母睡一张床了。

    话虽如此,亚瑟并没有把他叫醒,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了下来,在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后,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现在你把我们都吵醒了。”莫德雷德并不怎么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满意了吗?”

    “满意了。”亚瑟轻声笑了起来,“现在睡觉吧。”

    第347章

    当格蕾推门而入时, 萝西女士正在用湿布擦手,看起来非常认真,毕竟指甲缝里的血迹是最难清理的。

    她本可以将这项工作交给仆从,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动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亲自砍下巴特莱公爵的头颅,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动手一样。

    “早安,殿下。”对方微笑着同她打招呼,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昨晚对于洛锡安的贵族们是一场惊魂夜。巴莱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当场处刑, 鲜血染红了大厅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头颅被插在庄园大门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渐渐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过时, 他们原本的模样已经无法辨别了,像是一排烧焦的火柴头。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格蕾通常不喜欢在睡觉时受到任何干扰,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着了,比她来到北方后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实:“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莱公爵虽然愚蠢又无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错的羽绒被和香枕。”萝西女士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的父亲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格蕾从未见过前代巴特莱公爵,不过能够在光荣之征后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证明了巴特莱家族也曾受到过女王的青睐?

    萝西女士如往常般读出了她的心思:“当初猊下执政葛尔后,巴特莱家族是米斯里尔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诚的——老特维斯是一个聪明人, 知道如何审时度势,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猪,而昔日的荣耀终究无法折抵当下的过错。”

    “北方……和我想象中有点出入。”格蕾难得感到了一丝扭捏, “母亲单独统治过北方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里会像康沃尔一样……”

    并不是说北方百姓的生活穷苦——事实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毕竟这里驻守着不列颠第二大的海上舰队,距离最近的贸易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又在玛格丝姨母——曾经的北境总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统治之下,两国之间友好的关系使得北方的航运业不仅繁荣,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几分安稳。

    对于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颠北境的状况可能是他们统治生涯的高光时刻,但对于母亲而言,这里看起来是如此……贫瘠,尤其是在拥有如此坚实的经济基础的前提下。

    “猊下统治了这里很久,但离开的时间更久。”沾满了血的湿布被扔回了水盆,盆里的温水逐渐浑浊起来,血的气味吸引来了蚊虫,“而t且北方的地缘政治相当复杂,更像是一个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联盟,光是这一点就无法与康沃尔相比,康沃尔永远是廷塔哲的康沃尔。”

    “但还是很糟糕。”格蕾说,“城内大部分的基础公共设施似乎很久没有被维护过了。”

    而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不出意外的话,这些设施大概在玛格丝姨母远嫁挪威后就被当地的管理者抛之脑后了。

    尽管这场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个谜——布兰黛尔学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当地并未发生异常状况,说明这场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颠本土自发性的,然而疫病能够传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锡安执政官的懦弱无能外,也和当地人糟糕的生活环境有关。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顶盖大多风化剥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着脏水的阴沟暴露在外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恶臭,一些曾经出于便民而搭建的设施在损坏后成了彻彻底底的垃圾,雨水积在凹槽处,催生出霉斑和青苔,变成了最适宜蚊虫产卵的温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观念……如果你认为教会对于放血、灌肠和发疱疗法的痴迷已经足够诡谲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脚大夫也许会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类想象力极限的绝技。

    “缄默在这方面做得确实不够好。”萝西女士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有点无奈,“缄默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从世界各地收集有价值的情报,但'有无价值'是一个标准模糊的评价,取决于缄默本人的认知。对大多数人而言,相较于贵族之间的私下勾结,或是用各种方式贿赂执政官,一部分日常预算遭到贪污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这很重要。”

    “是的,这很重要。”对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识到这件事,就必须对行政有着正确的了解,在培养年轻的缄默时,我们不会特意教导——或者说会有意回避这些。摘下这个神秘的称号,缄默们也不过是有着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会在遭遇诱惑时举棋不定,也可能会利用自身的优势谋取利益。”

    她的语气让格蕾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那时猊下对葛尔的统治刚刚稳定不久,打算将触须向北延伸,有几名缄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蛊惑,他们娶了部落族长的女儿为妻,被授予贵族头衔,为皮克特人劫掠葛尔商队的罪行作掩护,事后全部栽赃给了上岸的维京海盗,连我也被瞒了过去……最后是猊下察觉到了端倪。 ”

    闻言,格蕾有些讶异:“早年的缄默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缄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学员的标准进行培养的,任何留存至今并且超过五十岁的缄默,他们的能力都会令您惊叹……可惜,当你的部下意图对你隐瞒什么的时候,你是不会希望他们太过聪明的。”萝西女士苦笑一声,“更糟糕的是,世上极少有两全其美的情况,区别只是代价来得早或晚罢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贝德维尔爵士的声音:“格蕾殿下,我们该出发了。”

    格蕾简单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时发现萝西女士正在对她微笑。

    “不必紧张,奥克尼郡比这里要好得多。”对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仅有贝德维尔爵士陪伴您左右,那里的缄默也会及时接应您的,这趟旅途没有那么糟糕。”

    格蕾勉强点了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脱离萝西女士独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为何,北方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瘴气所笼罩,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此行是为了查明一件事:缄默的报告显示,虽然洛锡安封堵了陆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锡安和奥克尼之间往来,而且北方舰队会随行护航,母亲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帅阿尔比恩这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这将决定对方的脑袋在事后是否还能安稳地待在脖子上。

    “贝德维尔卿以前去过奥克尼郡吗?”

    “很遗憾,葛尔就是我印象中不列颠最靠北的地方了。”贝德维尔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长们,大多数圆桌骑士都对北方了解甚少,毕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让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现得太情绪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经将她的耐心消磨殆尽,“母亲为这里创造的财富最后只养肥了老鼠!”

    “很难说,殿下。”贝德维尔回答,“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但北方的现状似乎……有悖于常理。”

    “卿的意思是?

    “诚然,我知道北方的情况很复杂,而且猊下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像治理伦迪尼乌姆那样掌控全局,但我不认为这会对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碍。”贝德维尔继续道,“猊下年轻时遇到过更加糟糕的情况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实格蕾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无论北方的基础公共设施多么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经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运作,例如不列颠引以为傲的地下排水系统。而在不列颠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阴沟和随处堆积的垃圾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象,很难想象不列颠居然会比其他国家率先成为病疫的孵化地。

    也许母亲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否则她不会对关闭星之内海通道一事如此坚持。

    抵达奥克尼郡时已是深夜,虽然贝德维尔建议她先休息一晚,但缄默在情报中提到过,北方舰队的护航时间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时机一探究竟。

    他们没有选择从城门进入,而是绕道沿着海岸潜行到了奥克尼港附近的灯塔。

    作为北方舰队的驻扎地,附近的戒备十分森严。格蕾一边对坚守岗位的卫兵感到棘手,一边又为母亲留给北方的遗产没有被全部败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们成功趁两队卫兵轮班之际顺利登上了灯塔顶层,期间只打晕了三名卫兵,这种程度的损失是可以接受的。

    灯塔顶层有一架望远镜,虽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缩小版,但足以看清远方的景象。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来自洛锡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两桅船,没有挂船帆。

    在不列颠,这类船基本是早期从海上舰队淘汰下来的,后作为商船使用……不过,即使在商用船中,这种款式的船型也相当少见了,因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厂时间计算,这批船的服役时间也已经超过了安全期限,即使没有在使用中途报废,商队基本也会把船脱手卖到其他国家。

    “您看到什么了吗?”贝德维尔问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从洛锡安逃难来的吗?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有舰队护航。”对方点了点头,“虽然这么做有病疫扩散的风险,但也不能因此舍弃那些有概率幸存的人,您应该和阿尔比恩大人讨论一下关于……”

    话音未落,远处的海面上忽然迸发出一阵火光——顷刻间,曾经承载着荣耀的古老舰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礼的柴堆。

    “怎么回事?!”贝德维尔吓了一跳,“是遭遇敌袭了吗?”

    “不……”目睹了这一切的格蕾感觉浑身发冷,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是旁边的护航舰……他们用箭点燃了船只。”

    是的,舰队并不是为了护航才离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为了逃难——他们是洛锡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样被强制赶上了一艘快要报废的船,然后也像牲畜一样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当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就连格蕾自己都吓了一跳,“阿尔比恩大人,恐怕您不会想知道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有多么锋利。”

    她从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语气说过话——母亲总是爱怜地称她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母亲如今不在这里, 也许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她选择离开温室的结果t。

    格蕾并不天真,不会指望不列颠的所有官员都是无私奉献的大义之人,但阿尔比恩的背叛绝对是令人痛苦的……和现任海军大臣纳尔逊一样,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岁便开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亚岛时立下赫赫战功,因此受到了母亲的赏识,就连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亲赐予的。

    即使是在相对开放的伦迪尼乌姆,资历深厚的纳尔逊当初作为海军大臣加入御前会议时也遭到了不少怀疑和排斥,更不用说是风气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够力排众议让这名年轻人成为北方舰队的统领,是母亲对他委以信赖的证明。

    阿尔比恩的喉咙已经被划开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可以向您解释所有事情。”说到这里时,他甚至苦笑了一声,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后能够放下对我的憎恶,也知道我死后应该下地狱, 但请相信我绝对没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气:“是你亲自下令让护航舰点燃那些船的,是吗?”

    “是的。”

    “你很清楚洛锡安发生了什么,是吗?”

    “是的。”

    “你知道……”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船上载着洛锡安瘟疫的感染者,他们并无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无辜之人,是吗?”

    “是的。”

    “结果你像对待牲畜一样烧死了他们!”格蕾大声怒斥,试图让愤怒掩盖她的哽咽,“洛锡安的贵族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才能让你像条狗一样为他们犯下这种滔天罪行?母亲曾经信任你,阿尔比恩,这是她最大的错误!”

    直到此时,阿尔比恩的眼神中才闪过一丝痛苦,仿佛他刚刚被鞭子抽了一下,内心的罪恶和耻辱终于从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来。

    “不是这样的……”他哑声道,“没有人想这么做,我们只是别无选择……”

    “'我们'?”她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不奇怪,阿尔比恩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件事并瞒过所有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显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奥克尼郡的执政官……但这无疑是一个比阿尔比恩更令人绝望的答案。

    “请放下枪,格蕾殿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验证了她的猜测,“即使您决意要杀死我们,至少也该带着有用的情报回去见萝西大人,不是吗?”

    格蕾缓慢地回过头,语气麻木:“谢菲尔德大人。”

    对方点了点头,脸上有着与阿尔比恩类似的漠然。

    ……一种让格蕾无法理解的漠然。

    谢菲尔德出生于法斯兰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凯尔博·法斯兰曾作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当时年纪尚轻的玛格丝姨母返回北方,保护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并且全程参与了奥克尼港的建造。谢菲尔德是凯尔博的孙辈中能力最出众的那个,延续了祖父的荣光。

    她一直是母亲的心腹大臣,否则这样重要的职位不会被托付到她手上。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道,“谢菲尔德大人,连您也背叛了母亲吗?”

    “我不会否认我们背负着罪孽,也不否认我们辜负了猊下的期待。”谢菲尔德回答,“但我们绝不会背叛猊下,我们愿意为她而死,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无论如何,还请您先把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收起来,殿下。”

    闻言,格蕾犹豫了一下——在突袭阿尔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贝德维尔爵士不得随行,一来她接受过正统的武艺训练,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二来这里是北方,任何争斗都是女王党内部的问题,贝德维尔的存在也许反而会阻碍谈话的进程。

    也就是说,现在她孤身一人。

    气氛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格蕾解除了伦戈米尼亚德之影,但并未放下警惕:“请说吧。”

    阿尔比恩松了口气,谢菲尔德则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坦诚说,由瑞特大人来向您交代前因后果会更好……可惜他没能熬过去。”

    “瑞特……瑞特·布莱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莱克是目前御前会议明面上的情报大臣——自从患上白内障而无法正常视物后,萝西女士就开始考虑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选中的接班人。

    虽然萝西女士的视力在接受义眼手术后就恢复了正常,但她还是以年龄为由,坚持将职位交给了更年轻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缄默的身份进行情报工作。

    ……只是没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与第二任情报大臣仅有几面之缘,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面色憔悴,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瑞特·布莱克在御前会议中的名声一直不好,不仅因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为——按照其他大臣的说法,他是一个干脏活的人。

    瑞特不仅是缄默,还是女王的处刑官,负责拷问犯人、叛徒和俘虏,这让他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段对话发生在她决定成为缄默之后,当时母亲给了她两个选择:留在卡美洛特跟随瑞特大人学习,或是跟随萝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寻访。

    她当时还不想离开母亲太远,因此心里更偏向前者,但当她向对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瑞特大人婉言拒绝了她。

    格蕾至今还记得他脸上的表情,一个带着点为难的苦笑。

    在那个瞬间,无论瑞特·布莱克在他人口中是一个怎样残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长辈。

    对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轻时鼻梁被打断过,后来没接好,导致鼻梁一直是歪的,这大概是他会养成这种习惯的原因。

    “您不该来找我的。”他歉意地冲她笑了一下,好像在为自己感到丢人似的,“缄默们有各自不同的办事方式,萝西大人显然更适合您,至于这些脏活儿,就交给我们这种人来干吧。”

    她当时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亲很器重您。”

    “是啊,谁能想到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呢?但这是两码事,殿下。”他温和地看着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并不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但这不意味着您也适合干这些……去找萝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适合您的导师。”

    格蕾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瑞特大人也是死于瘟疫吗?”

    “是。”谢菲尔德回答,“据瑞特大人所说,这场瘟疫起源于一名魔术师,他妄图重新建立一条通往星之内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寻根源的本愿。要完成这项魔术,必须需要献祭王族之血,为此他绑架了来不列颠探望阿勒尔夫人的特奥巴尔德亲王,瑞特大人之前来到北方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魔术……”难怪这场瘟疫来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觉胸口的封印礼装隐隐发烫,渴望着鲜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处?”

    “死了——当场就死了。”谢菲尔德叹息一声,“但情况会恶化到这种程度,还有着诸多复杂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扩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寻常,就好像无意间打开了地狱之门,不出几天就超出了可控范围。其次是一些诡异的巧合,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大多在第一时间就感染了瘟疫,没能传出消息就死了,最后则是……”

    格蕾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洛锡安的官员们。”

    “没错,巴莱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联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义将剩余的缄默集合起来后一起杀掉,然后谎称他们死于瘟疫。”阿尔比恩的语气要比谢菲尔德情绪化得多,“当瑞特大人逃到奥克尼郡时,洛锡安已经彻底失控了,截断道路是我们双方都认可的结果,一旦瘟疫继续蔓延,北方——不,整个不列颠都会化作人间地狱,所以我们……”

    “这不能替你们的罪行辩护。”格蕾冷酷地打断了他,“你们应该事无巨细地将情况上报给母亲,而不是将那些遭受苦难的人们塞进一艘快要报废的船,然后将他们付之一炬——这件事里确实有罪该万死的人,但决不是这些普通百姓。”

    阿尔比恩的脸庞倏地苍白起来,仿佛已经流干了血。谢菲尔德不得不t代他继续道:“您是从洛锡安来的,应该已经亲眼见识过那里的惨况。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象,一旦染病,病人基本会在三到五天内死去,无论他们之前是弱不禁风还是身强力壮,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还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都无法逃过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愿意与我们见面。”阿尔比恩低声道,“抵达奥克尼郡时,他已经虚弱至极,但依然拒绝我们扶他去房间里休息,就这样坐在车厢里向我们交代了一切。临死之前,他恳求我们做两件事,一是不要接触他的尸体,直接用火把他和马车一起烧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况前解决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她亲自来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亲来解决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现在已经没有妖精之血的庇护了,格蕾殿下。”谢菲尔德看着她,“我们都知道她不久前还卧病在床……在过去,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殿下,猊下不再像过去那样坚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了一下:“母亲总会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会来。”

    “不错,猊下从不会辜负人们对她的期待……当她意识到仍然有人心怀希望在黑暗中等待着她,她就要义无反顾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对方轻声道,“但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如今承载着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躯,会疲倦、会生病……会死亡。”

    那两个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经,她的嘴巴嚅动了好几次,但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猊下的肉体还很年轻,即使她开始衰老,至少也还有几十年的时光,不应该被葬送在这里。”谢菲尔德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找到治愈这种病的方法——考虑到它是由魔术引发的,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治愈的方法,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断瘟疫的传播……即使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践行某些残忍的手段。”

    还没等格蕾回答,阿尔比恩就继续道:“如果这种手段是必要的,那么让我们来做,总比让猊下来做要好,她的荣耀不该因为一个愚蠢的魔术师而受到玷污。”

    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亲会一如既往地为不列颠解决所有难题,但另一方面,谢菲尔德和阿尔比恩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亲可能会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势最终迫使她成为一个残忍的暴君,让她过去数十年的付出霎时化为乌有……仅仅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就让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强地开口,“但二位理应清楚,母亲不会赞同你们这么做。”

    “我们清楚,殿下。”

    “此外,无论您们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最后都无法逃过审判。”

    “当然,殿下,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谢菲尔德温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让格蕾想起了瑞特——那个宁可死在马车里,最后的愿望是希望女王远离北方的男人,“我们愿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这场悲剧落下帷幕后再来找我们。”

    对方的坦然令她产生了一丝动摇,但她还是坚持道:“我无权允许你们这么做,萝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剑的人,在她作出答复前,请不要再擅自从洛锡安那里接收和处置感染者了。”

    谢菲尔德点了点头:“我们理解,但这件事可以更隐晦地进行,待您从萝西女士那里得到首肯后,只需通过缄默向我们传一封密信即可,千万不要以公使的身份来到奥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们自作主张的结果,不应该和猊下产生任何联系。”

    谈话结束后,阿尔比恩建议她坐小型舰艇返回洛锡安,现在是顺风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陆上更快。

    在看到阿尔比恩和谢菲尔德坐车马车送她回来时,贝德维尔爵士似乎没有太过意外,第二天凌晨他们一同前往港口时,他还体贴地表示自己骑马就好,将车厢留给了他们,方便他们交谈。

    格蕾透过车窗眺望远方的地平线,太阳刚刚升起一线,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蓝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着细碎的波光,海鸟从远处看只是几道稀薄的暗影,与渡鸦并无区别。

    “不会感到害怕吗?”她忍不住开口。

    “什么?”

    “死亡。”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尔比恩回答,“但我们还害怕许多东西,其中总有一些是凌驾于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荣征途后才出生的,当您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许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谢菲尔德说,“对您而言,北方也许只是一片保守落后的土地,远远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尔。但在几十年前,这里还要更糟,皮克特人、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之间的纷争似乎永无止尽,撒拉逊人和维京人伺机而动,在暗中嗅寻着鲜血。”

    “糟糕的年份总是接连不断,土地里颗粒无收,赋税却一升再升,人们靠搀着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饱腹,父母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卖作奴隶,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被关在畜棚里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争夺食物,有时互相沦为彼此的食物……看着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难想象它曾经的样子。”

    “猊下改变了一切。”阿尔比恩说,“她为北方带来了生机,让人们活得像人。”

    “猊下总是能改变一切。”谢菲尔德露出了怀恋的微笑,“自我有记忆以来,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个形容词,意味着一切很快就会变好,而且她是永恒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时,我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认定为真理的东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阳某天忽然决定不再升起了一样。”

    谢菲尔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闪烁,格蕾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层泪光。

    “猊下离开的那一天,整个不列颠都会心碎。”对方轻声道,“但'那一天'决不会是现在。”

    她的神情和话语都让格蕾心烦意乱——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该赞同他们的做法,即使他们没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们的行为也是富有争议的,如果母亲在这里,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可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有时人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别无选择。

    直到抵达洛锡安时,格蕾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萝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着巴莱特庄园的石阶走到二楼,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觉自己脑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萝西大人,我回来了,关于奥克尼郡发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第349章

    正如谢尔菲德所说, 这是一场残忍而公平的瘟疫,无论病人弱不禁风还是身强力壮,是乞丐还是贵族, 病症扩散和恶化的速度几乎都是一样的。

    萝西女士的身体很快垮了下来。

    据格蕾事后了解, 对方几天前确实去了一趟病疫重灾区,主要是为了查看情况有多严重,以便确认日后需要从南方调度多少医疗资源过来支援。

    尽管萝西女士按照母亲的叮嘱做了所有的防护准备,没有与患病者发生任何近距离接触, 回来后也做了全套的消毒处理, 但病疫还是找上了她……迄今为止,瘟疫的主要传播途径尚未确定,但格蕾很难抑制自己内心深处一些阴暗的想法。

    也许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么,巴莱特家族倒台后,他必然会是下一个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无论何种疾病,血液传播基本都是确凿可行的,他可以派仆从偷偷用带有病人体液的布巾接触萝西女士身上的一些开放性伤口,或是在萝西女士外出巡视时将病情尚不严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随行的仆从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萝西女士身上并没有出现患病者常见的黑痈和肿块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呼吸器官炎症所引发的高烧地狱。她的皮肤苍白而干裂,舌头却因为充血而发黑,唾液中掺杂着绿脓和血水,哪怕是最轻柔的喘息也能让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试图为她补充一些水分, 但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经食道后就从她的体表蒸发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烧还会进一步加剧, 哪怕对方的体温在白天就足够令人心惊胆战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萝西女士恳求她配置一些颠茄药剂给她。格蕾心里很清楚这样只会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该如何治愈对方,也不忍对方继续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着答应了这个请求。

    自萝西女士感染瘟疫以来,洛锡安的官员就对她的治疗问题百般推卸——考虑到北方一贯的治疗手段,格蕾认为这算是一件好事。对于她打算为萝西女士提供颠茄药剂一事,他们倒是乐于提供帮助,就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她举办葬礼了。

    颠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药剂后,萝西女士终于能够暂时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后遗症。她时常意识错乱,把格蕾当成年轻时的女王,以为她们还在葛尔,她仍在担任母亲的辅佐官,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格蕾得知了当年洛特王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母亲暗中操纵的结果。

    好在这种错乱每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格蕾推测这与萝西女士体内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关。

    萝西女士显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对于死亡的态度异常平静,反而经常安慰格蕾,告诉她不必为自己的离去而悲伤。

    “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她露出平静的微笑,“经历过低谷和高峰,品尝过耻辱,也沐浴过荣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这样精彩呢?别看我总是与阴谋为伍,其实我是个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说到这里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对自己过去的决定感到庆幸:“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请不要为那些流言蜚语所困扰,殿下……我走之后,他会是您最好的老师。”

    格蕾从未质疑过瑞特·布莱克的忠诚和能力,可惜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诉萝西女士这个消息,只希望对方能够安宁地走完最后一程。

    因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来的人,这几天格蕾一直亲自照顾萝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帮萝西女士擦拭完身体,对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这次并不是意识错乱的结果,萝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谁,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时光不会再回来了。

    “我本以为猊下会为您取名'西杜丽'的。”她冷不丁开口。

    “……什么?”

    “西杜丽,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从未见过对方,但我猜她应该是猊下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对方苦笑一声,“请原谅一个可怜的将死之人吧,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随后,她回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比母亲远嫁葛尔的时间还要早一点,是康沃尔刚刚复兴时的事情,萝西女士受到了母亲的赏识,开始承担一些辅佐官的工作。

    虽说现在已经不足为奇了,但在当时,这是一个相当离经叛道的决定。母亲不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红龙的王女,按照王室惯例,她应该从封臣家族中挑选适龄的千金作为女伴,她们不仅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也会成为她的密友和亲信。

    可她最后谁都没有选,只是留下了萝西和爱玛,两个家仆的孩子。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她轻声道,“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比周围的同龄人要机灵一点,但是——一个后厨女仆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为公爵的亲信?即使在梦里我也不敢这样奢求。”

    格蕾看到萝西女士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这是对方沉思时惯有的动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虑。

    “然而,有一件事始终令我感到不安。”她继续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时间里,猊下有时会叫错我的名字,尤其当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 '就放在那里吧,西杜丽',不止一次。”

    说到这里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格蕾笑了一下:“听起来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丽是谁。正如之前所说,我从未见过她,但我猜她应该是猊下曾经的同伴,也许是她在卡美洛特时的辅佐官。除了偶尔叫错名字,猊下不曾与任何人聊起西杜丽,但我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亲密的氛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没有问过母亲吗?”

    “我希望如此。”萝西女士摇了摇头,“可惜我的心太软弱了,没有勇气向猊下开口,只能任由这个神秘的名字继续困扰着我……那段时间,我总是彷徨不安,担忧那个孩子会回到猊下身边,然后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没必要为此焦虑。”格蕾安慰她,“毕竟您也是母亲最信赖的……”

    “我知道。”萝西女士打断了她——这似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回过神后,对方歉意地笑了笑,“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知道猊下不会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时人很难抑制内心的一些负面想法。”

    格蕾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岁月就这样匆匆流逝,康沃尔摆脱了早年饥荒的影响,逐渐繁荣起来,猊下没有再叫错过她的名字,西杜丽也始终没有出现——考虑到当时的卡美洛特还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机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

    “对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复杂。”萝西女士说,“一方面,我内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为这个女孩的死而庆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见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后的第二选择,又或者我已经超越了她,成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诉她,我没有任何输给她的地方……但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妄图战胜一个并不存在的敌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萝西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如此剧烈,就好像她要从喉咙里把自己的内脏全部呕出来一样。

    格蕾连忙帮她顺气,从对方的呼吸中,她闻到了腐败的气味……和那天晚上她们在教堂的地窖里闻到的一模一样,死亡的气味。

    萝西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第一反应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应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只是没有了流泪的气力,“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您都会找到她,奔赴她身边……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场了……”

    “请别这么说……”格蕾几乎泣不成声,“我答应您……我会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萝西女士的眼睛里显现出金色的光辉,它们缓慢地溢散到空气中,汇聚成丝丝缕缕的金色细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里,一股温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又变回了布满白翳的样子,她的表情却慢慢平复下来,眼神中透露出些许迷茫。

    俄而,她苍白的面庞浮现出些许红晕,仿佛生的气息短暂地回到了这具身躯中——那一瞬间,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红润、健康了起来,尽管脸上依然满是岁月的沟壑,但当她微笑起来时,看起来是那样鲜活,格蕾能够从中窥见她年轻时的锋芒。

    “猊下……”她看着格蕾,但视线已经穿过了漫长的时空,凝视着另一个人,“我对您而言……足够好了吗?”

    直至临终前,她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没有问她是不是母亲心里第一名。

    她只是问:我足够好了吗?

    “当然……”格蕾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模仿着母亲的口吻回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萝西,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闻言,对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报大臣、缄默之首,也不像是那个一t夜之间让几十颗人头落地的处刑官,只是一个羞怯的年轻姑娘。

    她气若游丝,似乎每说出一个字,体内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点,但她的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轻盈、释然,仿佛了却了一件心事:“是吗……那就好。 ”

    …………

    渡鸦是在黄昏时分抵达光辉庭院的。

    驻守的骑士第一时间将信交呈交给了艾斯翠德。从羊皮纸的长度来看,信的内容应该不多,但艾斯翠德还是感觉它沉甸甸的……渡鸦、黄昏、洛锡安,尽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后,猊下没有急着拆开它,只是坐在书桌前静静凝视着纸卷上的封蜡,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样的感觉。

    自从抵达葛尔后,猊下对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经严苛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像是一个赤脚的人在滚烫的焦土上奔跑,没有任何停歇的时间,艾斯翠德甚至不确定她除了晚上短暂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时候休息过……惟独这天下午,猊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封信,从黄昏持续到晚上,高文大人请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绝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见繁星闪烁时,她才拆开了信,就着闪动的烛光阅览里面的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但猊下读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写了什么她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样。

    好一会儿过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应该如往常一般将它烧掉,但最终放弃了。

    “是关于萝西的。”猊下说,“萝西她……”

    她没能说完,但艾斯翠德已经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没有再说任何话,于是她也没有追问。

    当晚,艾斯翠德照旧在卧室里守夜——自从离开卡美洛特后,这种情况成了一种惯例,因为陛下不在身边,猊下又有劳累过度导致重病的先例,他们必须确保猊下在夜间遭受病痛时立刻得到救助。

    大约是后半夜,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气声,艾斯翠德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点燃蜡烛就急忙冲到床边。

    “猊下?猊下!”她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还好吗?需要我传唤布兰黛尔学士吗?”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黑暗中,猊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似乎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艾斯翠德,我梦见萝西死了……”

    刹那间,所有呼吸声都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经抵达了洛锡安边界,为了探明随行军队的规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让自己的长子哈里特亲自前去侦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荣征途。”返回后的哈里特坦言道,语气十分冷静——即使以圆桌骑士和铁卫队的标准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轻有为的骑士,很难想象利恩斯侯爵的毒种居然能长出这样优良的果实,“即使集结洛锡安的所有守卫力量,也不足以撼动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说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舰队了。”

    闻言, 洛锡安的贵族们六神无主, 列夫为他们的反应如此剧烈而困惑……他们不可能真心以为奥克尼人和他们是一伙的,对吧?

    谢尔菲德显然是为了大局捏着鼻子答应了他们的请求,阿尔比恩则一向与旧贵族关系恶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废船烧成灰的就是他们。

    自从不列颠统一后,贵族就不再被允许拥有私人军队了,只有各个州郡的执政长官有权作为王室代理人对驻守的军队进行培养、组建和调度,北方的金属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尔郡和奥克尼郡手上,确保了王室对于武器和护具的严格管制。

    在巴莱特公爵担任执政官期间,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贵族们也没有找到多少投机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雇佣几名流浪骑士,或是训练一些身强体壮的家仆作为私人打手。

    这么点人能干什么?给女王的骑士们擦靴子吗?

    “诸位请冷静下来。”利恩斯侯爵适时地站出来主持大局, “洛锡安现在就像是一个即将崩溃的熔炉,猊下肯定不希望这种不稳定的状态进一步爆发。在权衡利弊后,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的解释。”

    “我很怀疑那个拙劣的借口是否能骗过任何人, 父亲。”

    利恩斯侯爵摆了摆手:“用来糊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经够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们……”

    “父亲。”哈里特打断了他,“我不认为您这样形容猊下是什么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个会议厅霎时静若寒蝉,就连利恩斯侯爵都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不妥之处——不是因为他在曾经差一点就加入铁卫队的儿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点破坏了那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围。

    这些贵族并不都是白痴,他们只是需要抓住某种东西,好让自己能在这种绝望的境况下得到一丝安全感,就像活在一个茧里,虽然客观上无法阻挡鸟雀的捕猎,但能让茧里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莱特公爵死后顺利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洛锡安新的话事人。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极限的,很多人宁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后瘟疫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个会接受这种拙劣借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经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这不会对我们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帮助,大人。”列夫适时地开口,“毕竟,妖精血脉并不会为它的继承人带来额外的智慧。”

    “倒不如说妖精们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哝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声,非常刻意,也许因为他们是当初利恩斯王血脉中主动归降的那支——当然,也是唯一留存下来的那支——一个习惯于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领导者的位置上,难免显得古怪。

    “我们还有奥克尼郡。”在有人发表反对意见前,他飞快地补充道,“我知道奥克尼郡不是我们的盟友,但谢尔菲德·法斯兰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旧臣,阿尔比恩更是掌管着北方舰队的女王亲信。”

    说着,利恩斯侯爵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但他们早就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果我们被清洗,他们也难逃罪责,你们觉得猊下会让他们给我们陪葬吗?”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个小女孩,加尔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着回答,“只要猊下选择相信我们,想必她不会违逆自己母亲的意愿——何况她的猜疑本就是错误的。诚然,我们都为萝西女士的离世而悲伤,但她的死亡只能归咎于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会带走任何一个选择主动接近它的人。”

    话音落下后,整个会议室终于又回到了那种放松、迷雾般的氛围,然而列夫很难沉浸其中——他从来不是那种能生活在茧里的人,而且他很确定,洛锡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两天后,女王带着她的军队正式抵达了洛锡安。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当时正值黄昏,夕阳为骑士们银灰色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色,倒是与这座城市萧条的景象相符。

    尽管洛锡安人已经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驱赶到了别的地方,但还是有人忍不住推开窗,大声呼喊着“猊下”,马上的女王侧脸对他们微笑,于是起先只有一两个人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海潮般绵延不绝的欢呼,还有人冲出来跑到街道上,跪着向女王祷告,声音听起来近乎哭嚎,理应阻拦他们的卫兵却完全不敢动手。

    列夫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人们脸上露出这样充满希望的表情是什么时候了。

    在北方,“摩根”这个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许多年前她为北方带来了安定和财富一样,这次人们依旧相信她会为洛锡安带来救赎。

    紧随其后的是银铠骑士艾斯翠德——对于她的到来,列夫并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坚实的盾,最锋利的剑,基本会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场合。虽然对方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他确信整个洛锡安的防卫力量加起来都打不过这位鬓发斑白的老骑士。

    与她并肩而t行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学士长袍,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苍白得仿佛一辈子没晒过太阳。如果不是对方身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症状,列夫可能会以为女王特地带了一个瘟疫感染者过来。

    “布兰黛尔大人……”他听见有人喃喃——是哈里特,他望向对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恐慌、怀念和……爱意。

    列夫这才将女人的面庞和脑海中的信息联系起来。

    布兰黛尔·特勒,康沃尔人,黑珍珠党的一员,不列颠唯二的长驻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亲生儿子加雷斯,足见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里特在卡美洛特进修武艺时,曾有一段时间被指定为她的近身骑士,跟随她前往欧洲大陆。两年后,哈里特被突然调回,列夫本以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长子在外边整天跟着一个寡妇乱跑,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如预想中那样,女王在莅临洛锡安的当晚就召集了洛锡安的所有官员和贵族们。

    唯一的问题是,军队的行动展开得太迅速了。

    他们傍晚才正式开始工作,但在会议召开前就已经顺利接管了洛锡安的一切工作,开始规划隔离区和医疗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许多年前女王其实不需要国王军帮忙攻打伏提庚一样,这一次女王显然也不需要洛锡安的本地势力帮忙解决瘟疫。

    直到会议开始,都没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经感到彷徨不安了,虽然他一直试图掩饰。

    在他们的设想中,女王首先需要从他们口中得知瘟疫的源头以及洛锡安的现状——瑞特·布莱克的死因是这次交涉中的一个隐患,但也侧面证明了缄默在洛锡安已经彻底哑火,女王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齐后,女王并没有邀请他们落座,而是将一卷羊皮纸扔在会议桌上:“我已经收到了今年洛锡安的税务报表。”列夫看着她的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他的父亲加尔身上,“税收相较往年只下降了两成——然而以洛锡安的现状根本是收不上税的,加尔·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似乎默认斯坦利家族会在巴莱特公爵倒台后成为本地贵族势力的新话事人——倒也不奇怪,他们家族与挪威女王玛格丝是姻亲关系,而且是洛锡安王室尚存时的旁支血脉,但阿尔比恩给他父亲起绰号叫“呆鹅”可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父亲确实属于贵族中不太机灵的那档,否则不会任由外来户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着他的父亲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叹了口气,代为解释道:“很遗憾,猊下,我的父亲在瘟疫蔓延后一直郁结于心,身心俱疲,难以承担太过重要的职责,巴莱特公爵死后,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项事务。”

    他的父亲眉头紧皱,显然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

    “执政官死后,应该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级的事务官作为代理。”女王审视着他,“我不记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担任着类似的职务。”

    列夫此前从未见过女王,但有关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评价确实是相当准确的。

    “显然洛锡安目前的选择有限,猊下。”他谨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机会待在适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许久,待她挪开目光后,列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蓝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颔首,姑且算是打招呼了,利恩斯侯爵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向众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记正事了,诸位都请入座吧。”当贵族们开始移动时,她补充道,“请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加尔卿。”

    他的父亲看起来受宠若惊,忙不叠朝女王身边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脸色略微发青,但什么都没有说,其他贵族们则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里叹息一声,很难想象这群人几天前居然在计划如何联手欺瞒女王——她甚至还没有真正出手,这个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已经开始破裂了。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来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处理,列夫就感觉心力交瘁,决定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凑合一晚,不回庄园睡觉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独自走回办公室,正打算用钥匙开门,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么事吗?”

    “是的。”银铠骑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见她。”

    下一秒,他感觉后颈一痛,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列夫逐渐恢复了意识,但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仍处在黑暗中,若非纸窗上有一个缺口漏进了些许月光,他可能会以为自己其实还昏迷着。

    列夫意识昏沉,感觉后颈依然隐隐作痛,稍微扭动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气。他想要大声呼救,却发现自己的嘴里被塞了一团麻布,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来,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捆住了。

    正当他试图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不远处响起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请冷静,列夫大人。”

    他想要开口询问,但嘴里只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嘘——列夫大人,请安静地待在这里。”对方低声答道,“您会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现在。”

    考虑到他手无寸铁,而对方是一名六英尺高还穿着秘银铠甲的老练骑士,列夫确信此时执意对抗她是一件毫无疑问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狈地跪坐着,等待着疼痛平复。期间,他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潮湿且咸涩,地板是木质的,而且轻微起伏,他们应该在一艘船的船长室里,他以为是窗户的地方其实是整个房间的门。

    好一会儿过去,他听见门外甲板的吱呀声,脚步声很频繁,肯定不止一个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证明了他刚才选择乖乖听话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让他可以通过门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看到了几名身披绿色斗篷,头盔上有鹿角装饰的骑士——女王铁卫队的标志,随后是女王和王女,她们在外貌上没有明显的年龄差距,与其说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后是……他的舅舅麦尔肯。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列夫和这位舅舅并不亲近,工作上也没有什么来往,第一反应是对方其实是女王的眼线。

    但麦尔肯急切又谄媚的态度又有点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担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为距离太远,列夫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的表情判断情况。

    麦尔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偶尔会表现出一丝愤怒,但每次意图行动时都会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着船舷,对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并在他被王女的反应吓到时鼓励他继续。铁卫队的骑士们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女王两侧,像是两尊石头做的雕塑。

    照理说,女王的态度是最温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让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约过了两刻钟,女王朝麦尔肯点了点头,似是允诺了什么,麦尔肯脸上的笑容因为兴奋变得近乎扭曲——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开,连列夫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时,麦尔肯已经被割开了喉咙,眼珠上翻,鲜血喷涌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镰刀。

    两名骑士似乎想上来帮忙,但王女摇了摇头,亲手拖着麦尔肯的尸体,将他从船舷边推了下去。

    而女王脸上依然维持着那种温和、平静……不以为然的微笑。

    列夫感觉浑身发冷。

    恍惚中,他不记得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骑士把他扛了起来,一阵颠簸后,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从遥远的景象变成了近在眼前的画面。

    她貌似苦恼地开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还不太熟练。”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母亲。”

    “当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时就会容易许多,不是吗?”

    列夫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恐惧令他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们违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税率。”女王继续道,“也知道巴莱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联手囚禁了我的情报大臣,害得他惨死,还知道你们暗中与奥克尼郡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当然,不完全是从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们以为我在瑞特死后对洛锡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点,但远没有卿想象中那么多。”

    闻言,列夫下意识地看向王女,一瞬间有点出神,他不确定对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象中,对方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虽然拥有智慧,但性格太过被动,只能跟在萝西女士身后聆听教导,可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是一名合格的缄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萝西是怎么被感染的,虽然我对她的死心痛至极,但这件事确实与你们无关。”女王看着他,“尽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进下去,数以万计的人在这场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鲜血才能洗清……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方才溅在上面的血迹已经被刀锋吸食了。

    “当然,我并不打算杀你,列夫卿,否则我就不会让艾斯翠德那么大费周章地把你带过来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明天一早,麦尔肯卿失踪的消息就会传遍洛锡安。下午,他被海鸟啄食的尸体就会在礁岩边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女王回答,“你的父亲一定会怒火冲天,认为是利恩斯侯爵那边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则会认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这个微妙的节点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诚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压利恩斯侯爵,其实没必要那么复杂,今晚您只是在会议上稍作表态,就有许多官员向我的父亲倒戈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毕竟我是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不是吗?对于如此明显的陷害,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杀害了麦尔肯·范加德男爵,只有在进一步调查后,我才会考虑下判断。”

    列夫只感觉很荒谬——杀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而对方却在和他谈论为什么不能轻易将她预定的替罪羊判为凶手。

    虽然心里清楚这样做会有性命之危,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锡安的管理层陷入内乱,又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呢?难道您不怕我将真相透露给我的父亲吗?”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长道,“在会议上,当我让你的父亲坐到我的右手边时,你的父亲难道不知道这样会破坏你们内部的平衡吗?”

    他顿了一下:“我的父亲在这方面并不敏感。”

    “但他并非完全不知道,对吧?”她说,“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直接在我的右手边落座,甚至没有试着推辞一下。卿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候人并不想知道真相,只是从诸多可能性中选择他们最想听到的那一种。你父亲并不想让利恩斯侯爵凌驾于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骄傲。无论是怎样的机会,只要能把这个外来者踩下去,他就不会轻易放手。”

    女王离开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列夫卿。”不同于缄默,女王走路时不会特意掩饰脚步声,但她的每一步都让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丧钟, “不仅如此,我还会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庄园。至于回家后你打算怎么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们都知道结果是怎样的,不是吗? ”

    当铁卫骑士用剑砍断他身上的麻绳时,他再一次想起了麦尔肯的死状,想起他喉咙口迸发的鲜血和镰刀锐利的刀锋,想起女王脸上平静的微笑——与此刻一模一样。

    “如果我……”因为声音太过沙哑,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选择对真相保持缄默,以争取任何一个能让我的家族存续下来的机会……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只需要几句谏言和几个的小把戏。”女王低声道,“坦诚说,我不需要洛锡安的任何人来协助我解决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们来添乱——问题就在这里,当他们闲下来的时候,难免会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希望他们在无事可做时也能忙碌起来。”

    “比如……调查麦尔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让他们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说,“接下来我需要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没有时间陪人玩这些小游戏,卿比我更熟悉你们的圈子,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他在铁卫队的护送下坐上了马车——上面有着斯坦利的家徽,这是他们家族的马车——也证实了庄园里肯定埋伏着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这种无能的蠢货,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眼线。

    也许缄默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全灭了。

    在车厢轻微的颠簸中,列夫的心渐渐平复下来,马车驶进庄园时,他刚好与弟弟布利斯打了个照面。

    “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对方打了个哈欠。

    “本来想在办公室凑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还是太难受了。”他听见自己回答,“最后还是决定回来了。”

    布利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跟他道了一声晚安。

    列夫目送着他离去,脑海中却响起了不久前女王说过的话。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时就会容易许多,不是吗?”

    ……确实如此。

    第351章

    相比奥克尼,摩根对洛锡安倒是不那么熟悉。毕竟,见证一座港口建成的过程远比和一群各怀鬼胎的贵族们打交道有趣得多。

    洛锡安的王政会议厅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崭新、恢弘,但摩根还是怀念它过去的样子。

    那时玛格丝尚未远嫁挪威,摩根记得她喜欢把靴子搁在会议桌上,让凯尔博——这位亲眼看着她从名门淑女一步步沦为海上土匪的廷塔哲老臣如鲠在喉,她记得她晒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和畅快的笑声,还有她身上海盐、硫磺和皮革的气息。

    但这里没有玛格丝……失去她的生机与活力后,这只是一个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的房间。

    “猊下。”艾斯翠德低声提醒道, “谢菲尔德大人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 摩根叹息一声:“让她进来吧。”

    大门推动时,门轴没有发出声音——重视礼节乃是法斯兰家族的传统,虽然谢菲尔德不是在廷塔哲长大的,但她从祖父身上继承了这一品质。

    谢菲尔德有些拘谨地走进房间,始终低垂着视线,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尽管她已经人到中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五个孩子的祖母,但她此刻看起来和摩根记忆中那个内向的小女孩没什么区别。

    然而, 摩根无法忽视她所做的一切, 即使那是出于爱与忠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残忍的行径辩护。

    她暂时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奥克尼郡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洛锡安郡已经够乱了,现在她需要将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解决瘟疫上,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坐吧, 谢菲尔德。”她说,“情况紧急, 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留待日后再说, 眼下我们需要关注的只有瘟疫。”

    谢菲尔德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找回了作为奥克尼执政官的状态:“是,猊下。”

    过了一会儿,格蕾和贝德维尔也先后抵达了会议厅,这样人就全部到齐了。

    “布兰黛尔,简单报告一下学士们对于瘟疫的研究进度吧。”

    布兰黛尔点了点头:“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基本可以确定瘟疫的主要传播途径是老鼠身上的跳蚤。”

    “跳蚤?”

    “是的,鼠蚤吸食了老鼠的血液,然后再吸食人类的血液,并在这一过程中将鼠疫菌传染给了人类,这也是为什么除了人类以外,在瘟疫中死去最多的是老鼠t 。 ”

    “可是负责照顾病人的教会修士也是瘟疫感染的高发人群。”格蕾说,“教会接收病人主要是为了寻找治疗方法,因此在卫生方面也更加注重,基本不会有老鼠出没,但依然有许多修士染上了疫病。”

    “目前在不列颠蔓延的瘟疫主要是淋巴腺鼠疫,通过血液传播,传播途径就是刚才布兰黛尔所提到的鼠蚤。”摩根解释道,“鼠疫菌引发了淋巴结炎症——也就是这次瘟疫中最常见的高烧、黑痈和硬性肿块。而那些感染了淋巴腺鼠疫的病人,有概率会恶化为继发性肺鼠疫。”

    听到这里,克鲁茨困惑地看了他的长官一眼:“艾斯翠德爵士,我是这里唯一什么都没有听懂的人吗……”

    “安静,克鲁茨爵士。”

    “此时病人的肺部已经受到感染,他们咳出的飞沫也具有传染性,被附近的人吸入后,细菌就会直接感染喉咙和肺部,大部分修士就是这样受到感染的。”摩根继续道,“好在这类病菌在空气中的存活时间并不长,大部分瘟疫的传染性和致死率都是呈反比的,继发性肺鼠疫也不例外,只要做好防护措施,这类情况并不需要太担心,灭鼠和灭蚤始终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我和崔斯坦爵士这几天排查了洛锡安所有的基础设施状况。”贝德维尔说,“虽然大多不能用了,但都在可修复的范围内,只要将排水沟疏通,加装窨井盖的话……”

    “情况没有那么简单,贝德维尔爵士。”艾斯翠德解释道,“准确来说,洛锡安郡有一些非常致命的问题。”

    “是吗?我还以为洛锡安和奥克尼差不多呢。”克鲁茨挠了挠脸颊。

    “早先的奥克尼和洛锡安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国家,但奥克尼那时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所以在建设港口时干脆重新规划了整座城市的布局,旧有的建筑全部推翻重建,基础设施也是比照康沃尔的标准建设的。”谢菲尔德补充道,“而洛锡安是当时的王都,已经有了成型的城镇建筑群,不可能再推倒重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先天性的弊端。”

    格蕾喃喃道:“难怪这里的污水淤积如此分散……我本以为是管道老化破裂才导致了污水渗漏,看来有些区域根本没有地下排水系统。”

    “是的,那些被堵塞或弃置的窨井和排水沟都是后期增设的,但这本质上是在给一件旧衣服缝上补丁。”谢菲尔德继续道,“毕竟当时的不列颠尚未统一,所有财政都是走各自王室的金库,除了雄厚的财力外,统治者还要有为此不惜成本的魄力。北方的整体经济水平腾飞之后,洛锡安由城镇扩建为了城市,翻修成本进一步提升,然而光荣征途结束后,它的地位已经不值得王室为其支付如此高的代价了,这些设施就是玛格丝大人去挪威前留下的最后财产。”

    “原来如此……”贝德维尔叹了口气,“其实巡查时我们就多少感觉到了,洛锡安人日常的主要活动区域有很多不起眼的狭窄暗巷,进去之后简直像是陷入了一座黑暗迷宫……感觉这种地方无论多么藏污纳垢都不值得奇怪。”

    “事先没有经过合理规划,仍由城市野蛮生长就会形成这样苔藓般的建筑群。”摩根沉吟片刻,“这种思虑是正确的,光靠军队不可能将这座城市彻底清理,我们必须与本地的百姓展开合作。”

    “要额外聘请一部分人担任清扫工作吗?”

    “这只是实践的诸多方式之一,重点在于向他们解释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非让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强行配合我们。”她强调道,“这座城市正被恐惧所笼罩,而它之前的管理者做得并不好,如果百姓们对王室——对于我的信赖有所下降,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们想要达成有序的管理,必须让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未来变好。”

    最后,这份工作被托付给了艾斯翠德和贝德维尔,前者主导,后者辅佐。

    艾斯翠德是名望最高的女王铁卫,能够增加官方话语的可信度。贝德维尔虽然是圆桌骑士,但他身上有一种温柔、使人亲近的气质,可以和艾斯翠德的威严感达成平衡,而且他会模仿北方口音,不会让当地人感到疏离。

    随后,摩根又将一卷羊皮纸交给了艾斯翠德。

    “这是洛锡安全体官员的名单,标红的都是可合作的对象。”几乎每一个管理者平庸无能的城市都能顺利找到几个负责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下级,“标蓝的则是我早先安排在洛锡安,打算在合适的时间点取代本地贵族位置的事务官候选人,为人忠诚,能力优秀,可惜他们大多是近两年才被调来的,对北方的情况可能不算特别熟悉。这两者可以相互配合进行工作。”

    “然后是奥克尼郡。”她的目光落到了谢菲尔德身上,“洛锡安有大片农田因为瘟疫而沦为荒地,今明两年注定将颗粒无收,需要大量的物资支援。陆上调度由葛尔负责,海上路线由奥克尼负责。”

    “是,猊下。”

    “医疗隔离区的范围划分已经定下了,我需要你监督工程的每日进度,克鲁茨卿。”

    “遵命。”

    “接下来是今天最后一个有待处理的问题。”摩根说,“虽然洛锡安及时隔断了道路,但从格蕾的侦查结果来看,因为老鼠的活动范围扩大,瘟疫依然有向外扩散的趋势,至少已经突破了洛锡安边界。”

    病菌传播不同于自然灾害,不会激起老鼠向外逃窜的本能,疫病更多是通过人类的活动向外传播,而最适宜老鼠的生存环境往往是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区,像这样主动离开城市进行远距离迁徙的行为,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格蕾的呢喃:“神秘……”

    摩根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她不认为在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后,盖亚的惩罚会只局限于她本人。

    当初发现乌鲁克决定断绝神代时,诸神的惩罚可不是什么“让吉尔伽美什体内的神血失效”,他们放下了天之公牛,将整个库拉巴化为废墟,磨灭了恩奇都的灵魂,让他的身躯归于尘土。

    美索不达米亚神明是自然神,既是盖亚意志的体现,也是盖亚意志的缩影。

    “我有一种猜测。”布兰黛尔轻轻咳嗽一声,“可能是土妖精在驱赶老鼠,迫使它们向更远的地方迁徙。”

    “不可能。”格蕾说,“虽然妖精不受物理枷锁的束缚,可以变成灵体穿梭于现世与星之内海,但自从通道关闭后,这种方法就失效了,留存于现世的神秘生物应该只有巨人和魔兽了。”

    “既然存在星之内海的妖精无法来到现世的情况,自然也会有被留在现世的妖精无法返回星之内海的情况。”布兰黛尔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永远无法回到家乡而心生怨恨,通过扩散瘟疫的方式来报复人类……客观而言是符合逻辑的。”

    闻言,克鲁茨冷笑一声:“是吗?当它们为了取乐而玩那些换生灵①把戏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想过不能回家是什么重要的事。”

    “妖精并不是会考虑人类想法的物种,讽刺它们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克鲁茨爵士。”格蕾的脸色凝重起来,“重点在于它们是否真的参与其中……目前看来可能性很高。”

    “关闭通道是权衡利弊后的最终决定。”摩根平静地回答,人类文明的发展绝不能受到神秘的桎梏,这是所有重大决策的首要前提,“我不会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这是为了正义与真理——事实是,这个决定是非常功利性的。那些时代变革的牺牲者会对我抱有怨恨,也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

    当整个会议厅陷入沉默时,她的指尖轻轻点击桌面:“然而,无论它们的恨意源自何处,它们如今造成的后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它们有权索取的范畴。我不清楚妖精乡的法度如何,但在这片土地上,它们没有这样肆意妄为的权力。格蕾,我需要你寻找土妖精的踪迹,确认它们是否与这次的瘟疫有关,如果是的话……当场处理掉即可。”

    “是,母亲。”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唯独谢菲尔德留了下来。

    摩根并不意外,她与艾斯翠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t ,在离开时将会议室的门关上了。

    当王政会议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谢菲尔德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挲手指——她是在萝西的教导下长大的,无意间继承了老师的许多习惯。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件事的详情。”她哀求道,“但此刻还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猊下,请给我一点时间吧。”

    摩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赞同布兰黛尔大人的推测,鼠群的活动轨迹可能是受妖精的影响。”谢菲尔德说,“它们也确实有这么做的理由,但以它们的智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妖精很少会考虑如此大规模的复仇计划。”

    法斯兰家族毕竟是廷塔哲最早的封臣之一,长年侍奉着妖精之血的觉醒者,对于妖精的习性了如指掌。

    “如果它们憎恨猊下关闭了通道,应该会直接对您本人实施报复,而非这样有组织地展开一系列复杂行动,恐怕它们背后还有……”说到这里时,谢菲尔德有一瞬间的窒息,似乎畏惧于说出那个名字,“恐怕背后还隐藏着更高级的神秘。”

    摩根并不需要真正听到那个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了幕后黑手的痕迹……这也许就是和你的敌人交手过太多次的结果,她有点苦中作乐地想道。

    “这不重要,谢菲尔德。”

    “怎么会不重要呢?如果真的是星球的抑制力在推动这一切,那么……”

    “如果它要来,就让它来吧。”摩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谢菲尔德的倒影,一半在光照下,一半在阴影中,然而光照下的倒影模糊不清,阴影中倒影却清晰可见。

    人的记忆似乎也是这样,快乐的部分总是交织在一起,痛苦的部分却是被一帧一帧慢放的镜头。

    她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谢菲尔德模糊的面庞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黝黑的皮肤、绵羊般蓬松的白色长发和一双融金色的眼睛。

    “谢菲尔德。”她听见自己说道,“你知道这一次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闻言,谢菲尔德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我处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不,这是你因错误导致的罪孽,是结果,而非原因。”摩根转身直视她的眼睛,“你最大的错误,是你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谢菲,你不相信我能解决眼下的问题,你不相信我能战胜它,你愿意为我而死,却不肯相信我能在这场交锋中获得胜利。”

    谢菲尔德脸色苍白,几乎要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哭出来了,但摩根没有停下:“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眼睁睁看着你,看着阿尔比恩为了捍卫我的荣誉而死,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丑陋的东西吗?”

    她小声啜泣起来:“我……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而死,谢菲,我需要你们在我身边,我需要你们支持我,相信我——相信我能赢,相信我能带领你们度过眼前的难关。”摩根向她伸出手,“孩子啊,你能为我做到这件事吗?”

    也许现在说这番话已经太晚了(晚了不止一次),她曾经所爱、所珍视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往日的笑容与泪水不过是泡沫幻影。她被称作不焚之女,现实却只留给了她一抔灰烬。

    ……但至少这一次,还有人能抓住她的手。

    第352章

    “赶路的时候也要这样全副武装吗?”

    阿格规文一抬头就看见了高文微笑的面庞——虽然对方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但阿格规文实在太熟悉他了,只消看他一眼就多半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不过出于对兄长的尊重,他还是简单地作了解释:“这是为了给人们以安全感……也许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却是北方百姓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高文点了点头,将他的盾牌递了过来,目光却避开了他:“直接去洛锡安?”

    “不,根据缄默传来的消息,土妖精驱赶下的鼠群已经抵达了葛尔边境, 有可能开始在偏远的小镇上蔓延了。”当提到“缄默”时, 阿格规文的胸口微微刺痛,此时他忽然很感谢兄长躲闪的眼神,“所以在前往洛锡安之前,我会先和格蕾, 以及凯姆里德公爵的队伍汇合,并且在边界线附近巡视一圈。”

    “凯姆里德公爵……桂妮薇尔大人也来了吗?”

    “毕竟连布兰黛尔学士都回来了。”阿格规文苦笑一声, “那位公爵大人可是不会让她专美于前的。”

    闻言,高文脸上露出了与他相似的,带着些怀念的表情:“也是。”

    前者对后者的执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件趣闻——桂妮薇尔确实是一流的医药学者,然而布兰黛尔是历史级别的天才,放眼整个廷塔哲修道院都没有多少人能稳居于她之上,医药学相关课程的最高学分记录不过是她致学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笔,毕竟这只是她的辅修课,她的主修科目是炼金术学。

    本以为这种天才之间的追逐会随着桂妮薇尔成为凯姆里德公爵,忙碌于领地的各项事务而被渐渐忘却……只能说有些人确实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并且永远死不认输的。

    片刻的沉默后, 高文的嘴唇嚅动了一下:“阿格规文,我……”

    “不行。”

    “你都没有听我说完……”

    “不行,高文。”他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案是'不行'。葛尔是联连接北两地的枢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母亲需要你留在这里协调物资的调度,并且确保瘟疫的扩散最终不会越过这条线。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赶赴母亲身边,但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高文,我们有各自的责任要承担。”

    高文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阿格规文跟随兄长一起上过战场,见过他更糟糕的样子(当然,任何人在失去几品脱的血液后都会脸色发青),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动摇,为自己做正确的事情却伤害了对方而痛苦。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才开口:“萝西女士死了,阿格规文。”

    萝西女士——那个看着他们长大,犹如第二位母亲的女人,阿格规文的心和他同样悲伤:“我知道。”

    “我很……害怕。”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古怪——阴郁而迷茫,像是在为某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恐惧,“有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些黑暗的、冷酷的东西也在和瘟疫一同蔓延……”

    说着,高文抓住他的手——非常用力,阿格规文只好假设他是因为用力过猛而颤抖:“答应我,阿格规文,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好吗?”

    阿格规文恍惚了一下,一张相似的(但更年轻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对方在他离开卡美洛特前也说了类似的话。

    “阿格规文卿——不,阿格规文,别把这当作是王的命令,仅仅是作为一名丈夫的请求。”

    他仍记得陛下当时的眼神……一种让人意识到他其实也老了的眼神,意识到他多么害怕失去,害怕被一个人遗落在这个世界上。

    “我很担忧洛锡安的现状,但更多是担忧你母亲……你也清楚她的身体状况,我知道她最后一定会不计代价地解决所有难题,但我不希望那个代价是她本人,阿格规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心中闪过的一丝迟疑——陛下是对的,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安危更重要,你能想象母亲不在的日子吗?你认知中最坚不可摧的基石忽然分崩离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离你而去——但那声音太过微弱,很快就被责任感和服从的天性淹没了:“我能理解您的忧虑,但请原谅,如果那是母亲的决定,我就会去执行。”

    “这样吗……”对方的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假如瘟疫不是发生在北方的话,就能由我代替王姐去处理……不,假如我更有能力,能够让王姐生活在一座真正无垢的白垩城里就好了……”

    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太理想化了——人是具有智慧和欲望的生物,决定了t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基本不可能达到完美无瑕的状态,这也是他始终不赞同戈达德大人对于构筑理想国的观点的原因。

    话虽如此,又有哪个物种真正达到了这种境界呢?即使是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动物,在族群内部也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也许和人类社会的规则大相径庭,但同样包含着残忍、掠夺性的一面。牛羊在利用反刍器官储存草料时,并不在意野马会不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濒临灭绝。

    母亲曾经说过,如果想要追寻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世界,干脆全世界都退化到草履虫的状态好了。

    不过此刻,他只是单纯认为陛下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自母亲重病卧床之后,他陷入焦虑的频率就越来越高,这种情况在母亲前往洛锡安处理瘟疫后进一步加重,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经质:“您不必太过自责,没人能料到北方会突然沦陷至此。”

    他曾试图请教凯爵士该如何缓解陛下的紧张情绪,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别理他,更年期到了”。

    “阿格规文。”回应他的是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不会违背你母亲的命令,但至少——我不愿去想这种可能性,但假若发生了最坏的状况… …第一时间告知我,好吗?

    阿格规文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我会的。”

    得到他的承诺后,高文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他某些恶劣的本性又开始发作了(和他当年把超支的战损清单交给他时一模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得寸进尺”),甚至有了调侃他的余裕:“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真难得啊,连铁之意志的阿格规文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

    “陛下在我出发前说过和你类似的话。”

    坦诚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亚瑟王在外表上一直很年轻,和莫德雷德站在一起时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就连高文站在陛下面前也会显得年长。

    梅林说过,陛下承担着超越时代的重要使命,因此红龙之血不会随着不列颠神秘的衰落而溢散,母亲现在看起来或许与陛下年纪相近,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陛下仍会保持现在的模样,而母亲会渐渐老去,直至死亡的终点……陛下是否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呢?

    “卡美洛特最近还好吗?”高文问道。

    “两任情报大臣接连死亡,母亲又不在王都,御前会议的氛围多少有点不安定……不过加荷里斯答应了会在我离开期间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什么。”

    “莫迪呢?他还好吗?”

    “最近难得有在认真学习了。”阿格规文允许自己露出一点点笑容,“母亲在离开前似乎给他布置了功课,我问过他需不需要帮助,但他坚持要自己解决。”

    “那孩子终于有点王储的样子了。”高文点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作为男子汉,也是时候脱离母亲的庇佑独立成长了。”

    阿格规文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过于嘲讽:“这番话确实适合由你来说。”

    辰时,军队正式出发。

    途中,阿格规文首先遇上了凯姆里德公爵的队伍——规模不大,毕竟现在王室律令禁止领主们拥有自己的军队,大多是前来支援的医疗人员。凯姆里德的学术发展基本遵循了公爵本人的爱好,目前是不列颠医疗水平最高的州郡之一。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大人。”记忆中端庄羞怯的淑女早已是过去时,三十多岁的桂妮薇尔·欧肯希尔德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她的美貌相比年轻时没有一丝逊色,但少了那种惹人怜爱的感觉,更多是作为领主的威仪。

    “桂妮薇尔大人。”阿格规文点头致意,“您行径的速度比我预想中要快。”

    “当然,毕竟我已经先天落后了许多。”桂妮薇尔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埋怨,“真不敢相信我在猊下心中只能位列第二梯队——布兰黛尔大人也就算了,凭什么贝德维尔爵士也在我前面?难道我的医学造诣不如他吗?”

    “贝德维尔爵士更习惯行军生活,我相信母亲一定有这方面的考量。”阿格规文说,“而且您的孩子才刚满一岁……”

    “是啊,已经断奶了。”

    “很多母亲不适应在孩子年幼时离开……”

    “天哪,别来这一套。”凯姆里德公爵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贵族礼仪的典范,只有在与熟人见面时才会展现出她当年受到了玛格丝姨母多少影响,“难道我是靠蜜蜂授粉怀孕的吗?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阿格规文大人,如果塞西尔是一个连孩子都照顾不了的废物,我当初就不会娶他了。”

    塞西尔·罗伦是桂妮薇尔曾经的事务官——当然,现在也是,不过人们对他的主要认知已经变成了凯姆里德公爵的丈夫。罗伦家族是欧肯希尔德家族的封臣,塞西尔又是家中次子,最后的结局当然只有入赘。

    尽管这对夫妻在结婚前相识多年,他们的婚姻却始于短短的几句对话。

    “塞西尔卿,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我一定知无不言,大人。”

    “卿在床事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什么?当、当然没有!是谁在您耳边……”

    “卿有性病吗?”

    “没有!究竟是谁对您散播了这种不实的谣言?我愿意向那个无耻之徒发起决斗来证明我的清……”

    “卿爱慕我吗?”

    “我……是的,大人,从见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永远属于您了。”

    “很好,塞西尔卿,现在我命令你脱下衣服,从今晚开始成为我的丈夫。”

    ……阿格规文其实没想特意记住欧肯希尔德现任家主的情史,但这对夫妻的爱情故事实在太过震撼,带给他的冲击力仅次于玛格丝姨母和当时还是挪威王储的瑞卡尔夫王子爽完后弃他而去的情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挪威女王回不列颠探亲时与凯姆里德公爵在茶会上谈笑风生的那段记忆可以在他患上老年痴呆之后尽快被忘却。

    思绪至此,阿格规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刚才那段乱入的记忆抛之脑后。

    “先前预定好的碰面地点正巧在一条河流边。”他说,“等我们与格蕾正式汇合后,就可以直接在那里扎营了。”

    桂妮薇尔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只是“第二梯队”的巨大冲击中),大部队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预定的地点。按照之前格蕾用信鸽传来的消息,狩猎小队在今天日落之前就会抵达。

    ……然而,直到傍晚格蕾都没有出现。

    虽然野外行路难免会发生一些意外——以格蕾的身手,无论土妖精还是普通的劫匪都无需担忧,但阿格规文还是莫名感到了一丝不安,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是在母亲突发重病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得知母亲晕倒的消息,甚至连人都不在首相塔,仅仅是看到闪烁不定的蜡烛和墙上明明灭灭的影子,他的身体就忍不住颤栗。

    事后,他才知道加荷里斯当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加荷里斯认为这是因为廷塔哲家族的血脉结合了人类的社会性和妖精的神秘性,使得他们有一种趋近理性的生物本能,能够在族群首领遭遇危险时感受到威胁。

    母亲的妖精之血溢散后,格蕾理论上成为了新的族群首领(只是现在的廷塔哲已经不再将神秘作为家族纽带了),或许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

    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格蕾遇险了,母亲也危在旦夕……

    阿格规文不得不派出了艾柔——神秘消退后,他作为德鲁伊的能力也大幅下滑,无法与使魔共享五感,也无法与动物进行交流了。待艾柔归来,他无法判断它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亲自跟随它走进树林的深处……

    最后,在一片荒僻的树林中,他们找到了几具骑士的尸体,以及满身是血的格蕾。

    阿格规文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冲到女孩身边——廷塔哲做工精良的斗篷此时竟然成了一种负担,他因为怎么也撕不开布料而愈发惊慌失措,最后是桂妮薇尔代他进行了伤口包扎。

    “天啊,格蕾t……”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力,“别怕,好吗?小妹,我就在你身边,看着我,千万不要闭上眼睛……”

    格蕾虚弱地咳嗽了两声:“阿格规文哥……”

    “我在这里,小妹,不要浪费体力说话。”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坚持下去……”

    她摇了摇头,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阿格规文握住她的手,尚未意识到她接下来的话会让他的心跳彻底停止:“阿格规文哥,母亲有危险……拜托了,救救她……”

    第353章

    摩根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灰绿交错的帐篷像是梅雨季后的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溪流两侧,混浊的溪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洛锡安, 肮脏、死气沉沉, 但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部分骑士都卸下了盔甲,以便更轻盈地在帐篷间穿梭,仅有少部分依然全副武装,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现场秩序。负责指挥巡逻小队的是西尔菲,艾迪(或者说艾德里安)最年幼的孩子,摩根本想让他留在葛尔协助高文,但艾迪坚持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前线接受磨炼。

    “就连一把剑在成型之前都需要千锤百炼,”他如此说道, “安逸的生活不会让孩子成长为一名骑士。”

    不得不承认——斯图亚特王也许是一名糟糕的父亲,但他确实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了一名真正的骑士,而数年过去,他的儿子又将这份骑士的品格传承给了自己的儿子。

    西尔菲年仅十七,继承了父亲浓密的黑发和宝蓝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在同辈中仅次于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他师从崔斯坦爵士,对诗歌和音乐也颇有造诣,而且在父亲的监督下没有沾染任何一丝(老师的)不良习气,非常纯洁地长大了。

    话说回来, 那孩子看向格蕾的眼神也……非常有趣。

    摩根自认为是一位开明的母亲,并不讨厌这种知慕少艾的氛围,等这场瘟疫过去后,这个年轻人也许值得一个机会——当然,前提是他能打动格蕾,以及她来者不善的父亲和兄长们——寻求爱情就像成为骑士一样,是需要经历磨炼的。

    “猊下,需要隔离的患者名单已经整理完毕了,请您过目。”

    “辛苦了,布兰黛尔。”

    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名单——比她预想的要短。倒也不奇怪,鼠疫本就是死亡率极高的疫病,而且不少感染者在初显病症时就被强行关到船上送往奥克尼郡了,洛锡安的总人口数相比瘟疫开始前至少蒸发了一半。

    “情况比想象中乐观,但目前已有的医护人员数量依然不够。”布兰黛尔说,“在凯姆里德和康沃尔的医疗支援到达之前,我们可能需要从教会调度一些有医学素养的修士过来帮忙。”

    “我会写一份召集令。”她说,“不过,你这边最好和教会提前打好招呼,禁止修士擅自对患者进行治疗。”

    布兰黛尔点了点头,但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小声开口:“猊下,关于医护人员的分配问题,其实我……”

    “你不明白我为何要把珍贵的物资和医疗资源浪费在那些注定不可能康复的患者身上,对吗?”看到对方忍不住瑟缩的样子,摩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必要害怕,布兰黛尔,我理解你的忧虑。”

    如果说淋巴腺型鼠疫在理想的情况下还能有一半的存活率,肺炎性鼠疫则基本可以和死亡划上等号了——后者在病发时肺部已经化脓溃烂,即使以二十一世纪的医疗水平都难以治愈,更别说是公元五世纪的不列颠了。

    尽管如此,摩根依然为这些患者划分了一块单独的隔离区,并为他们分配了相应的医护人员,确保他们在患病期间得到应有的照顾,哪怕只有短短几天。

    布兰黛尔想法其实也没有错,与其将有限的医疗资源投入到一件注定不会有回报的事情上,不如彻底放弃这部分人,专注于那些有可能活下来的患者,提高他们的存活率——摩根不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知道管理者有时必须舍弃一部分人的利益,以保全更多的人。

    尽管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我确实这样考虑过,但巴特莱公爵与奥克尼郡达成的秘密协议打消了我的想法。”她说,“布兰黛尔,你认为瘟疫传播期间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死亡?”

    “死亡、饥荒、寒冬,沉重的税收和无家可归——这些都使我们感到恐惧,但追本遡源,我们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恐惧本身。”她解释道,“或者说,是人们在恐惧中形成的一种氛围。”

    看着对方困惑的神情,摩根不由得苦笑一声。布兰黛尔在学术上也许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在人际关系上一直是个笨拙的孩子。

    “设想一下,布兰黛尔,如果你是洛锡安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所知道的只是周围忽然有很多人生病,而这些人都在半夜被卫兵抓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虽然名义上是被送去接受治疗,你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活着回来,而同样的结局不知何时会降临到你头上——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哪天因为咳嗽了一声就被抓走,然后被迫乘上一条破破烂烂的旧船,你不知道这条船将驶向何方,可能是奥克尼郡,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地狱……没有人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布兰黛尔。”

    布兰黛尔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因为恐惧这样的命运,最好的选择就是对外隐瞒自己的病情……”

    “而这只是最保守的情况,毕竟我们只考虑了患者本人,没有考虑到家人、朋友可能会帮忙隐瞒的可能性。”摩根说,“我们不能让百姓终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尤其是在洛锡安的上层已经损耗了太多信誉的前提下——要度过这场难关,仅凭一小部分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须让百姓重新获得安全感,让他们相信自己不必遭遇这样的命运。如果人心能够因此团结起来,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将名单交给一旁的随行骑士:“将名单送到贝德维尔卿手中,告诉他我希望隔离计划能在三天之内完成。”

    “是,猊下。”

    “凯姆里德的医疗支援团队大概在两到三天内就能抵达洛锡安,康沃尔的要久一点,至少需要两周左右。”她继续道,“在此之前只能辛苦你……布兰黛尔?”

    “噢!我、我没事!”布兰黛尔嚅嗫道,“我只是……高兴。”

    “因为辛苦……所以高兴?”居然以加班为乐,现在的孩子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不是的,只是……”她小声回答,“其实我最初也很害怕……害怕瘟疫不会结束,害怕北方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说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但现在我莫名有种感觉,猊下,这片土地最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看着她,摩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刚继任廷塔哲公爵,康沃尔百废待兴,尚未走出饥荒的影响,但当时的艾斯翠德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她说:“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猊下。”

    是啊……如果这是命运,那就去战胜它。

    摩根在隔离区待到入夜才返回巴莱特公爵的宅邸,但这一天的工作尚未结束。

    她命仆从拿来了纸笔,开始思索给教会的召集令——虽然事先叮嘱过,但摩根还是打算把规定提前写好。布兰黛尔没有见识过北方残暴且充满想象力的医疗手段,可能不太明白修士们会出于“为病人好”的善心实施怎样天马行空的治疗,她必须防患于未然。

    召集令写到一半时,桌上的烛火轻微颤抖,光线忽明忽暗。摩根只好将笔插回墨水瓶里,用火漆勺将烛芯边半凝固的蜡油拨开一些。

    突然间,一阵冷风吹开了窗户。烛火闪动得越来越快,烛光变得越来越暗——摩根如有所感地低下头,看见在地板上渗出了一滩漆黑黏稠的油状液体,像蛇一样朝她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蜿蜒前行。

    同时,t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摩根勒菲……薇薇安……”它们说出了她作为湖之仙女的名字,“高贵的血脉,曾经的女王……仙灵的黑羊①,妖精乡的叛徒……”

    那些声音包围着她,推搡着她,犹如海潮一般,意图将她淹没。

    “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辜负了它的爱……”它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你将付出代价……你会为此痛苦……痛苦……痛苦……”

    蜡烛的火光由橙红变为幽蓝,堕落的妖精们的声音仍在阴影中回响,痛苦……痛苦……痛苦……

    “这就是摩尔斯吗……比想象中还要丑陋不堪呢。”

    她并没有选择呼救——门外明明有骑士把守,但无一人听见书房里的动静,说明这里已经被结界阻断了。

    “缇克曼努,人类的贤者,不焚之女……埃斐,蛾摩拉之王,葬送于灰烬……”它们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几乎褪为了呢喃,“仍在重复… …往日的错误……可笑,悔恨的火焰会将你燃烧……燃烧……燃烧……”

    它们不断重复着“燃烧”,然而整个房间的温度越来越低,摩根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吐息在空气中化为白雾,黑蛇沿着她影子的轮廓缓慢上爬,她几乎能体会到那种黏稠而冰冷的感觉。

    “痛苦……痛苦……”幽灵们低声吟唱,“燃烧……燃烧……”

    黑蛇发出嘶嘶的声响,最后咬住了她的嘴唇——那不过是影子,却有一股腐败的寒意顺着她的喉咙直通肺腑,犹如死亡之吻。

    第354章

    从午夜到凌晨, 布兰黛尔学士从房间里出来过三次,每一次的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苍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请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来时会不会再跟他们说“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扫视四周,看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时,她猜自己此时看起来也和他们差不多——那种没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话, 他的治疗魔术也许可以……

    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着,起初的不安渐渐变为了一种古怪的麻木。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有点病态地想,如果布兰黛尔学士永远都不出来就好了,这样她就不必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不必知道这一切的结果。她可以骗自己母亲正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或许有点疲倦,但是健康、安宁、无病无灾。

    但布兰黛尔学士还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第四次。

    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很短暂,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他们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语掀起浪涛,为整个不列颠带来灭顶之灾。

    最后, 布兰黛尔开口:“猊下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还未等格蕾松一口气,她继续道:“但并不算好,猊下她……”她顿了一下,语气非常谨慎, “情况非常复杂,光凭几句话恐怕很难解释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规文大人,请随我进来。”

    甫一踏进房间,格蕾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败而甜腻,夹杂着血的腥气,她在许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闻见过,这是病情已经无法挽回的征兆,因为他们的肺开始化脓腐烂了。

    她感觉自己的胃在下坠。

    “如二位所见,猊下的高烧虽然有所缓和,但各种迹象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并且已经恶化为了继发性肺鼠疫。”布兰黛尔学士说,“正常情况下,这类患者都会在三到五天内死去……”

    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阿格规文的剑,因为主人颤抖的身体,剑鞘轻微摩擦着斗篷的皮毛。无论她的兄长曾经以铁之骑士的美名受到过多少赞誉,此刻他都像风化后的枯木一样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难免会遇到一些极少数的特例。”布兰黛尔学士看向她,“殿下,请您到床边——考虑到安全问题,您不必离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为此感到恼怒,就好像她会因为死亡的威胁而不敢靠近母亲一样……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只是迁怒,是她个人的胡思乱想。

    当他们赶到洛锡安时,母亲已经遇袭,摩尔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剑下,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自那之后,她就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头发,让自己以及周围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让其他人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分心,哪怕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花费了一点时间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头,尽可能轻柔地握住母亲的手,高烧和淋巴结炎症会使患者对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过皮肤渗入了她的体内……格蕾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母亲的病情让她此刻有些神经质,但她可以肯定这绝非高烧带来的温度,而是一种更加柔和、纯粹的能量。

    “这是……妖精之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又回来了吗?”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来我们基本可以下定论了。”布兰黛尔说,“不错,猊下的妖精之血暂时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会——至少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虞。”

    直到这时,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异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个玻璃管里盛着深红色的液体,应该是母亲的血,培养皿内的液体则泛着诡异的磷光,大概率是玛那浓度测试剂……难怪布兰黛尔学士没有让凯姆里德公爵来帮忙,这已经彻底脱离了医学的范畴,属于炼金术学的领域。

    阿格规文的脸色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濒死中活了过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大约要多久才能恢复到足以病愈的程度。”

    “事实上……这正是问题所在。”布兰黛尔迟疑了一下,“您与殿下应该都熟悉玛那测试剂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玛那浓度越高,药剂的光显性就越强烈。”她示意他们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养皿,“这四个培养皿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血液样本分别取自猊下发病初期,体温抵达最高点时,度过危险期后体温略微下降时,以及体温稳定之后。”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个培养皿内的液体,第二个培养皿光度最强,第三个培养皿次之,第四个则稍弱于前者,但依然比第一个培养皿要亮得多。

    “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违和之处了。”布兰黛尔学士说,“猊下体内的妖精之血一直在变化,但并非线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随着病情改变的。病情恶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缓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应消减。”

    “所以……”之前那种胃袋下坠的恶心感似乎又回来了,“母亲虽然不会死,但也不会康复?”

    “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

    格蕾感觉身体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规文脸上的表情让刚才短暂好转的气色变成了回光返照。

    “据当时的守卫所说,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应该是受到了结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开口,“殿下,您之前提到过,袭击猊下的敌人是摩尔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记载,摩尔斯是妖精死亡或堕落后的姿态。”布兰黛尔学士补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陨落的记载,典籍中提及摩尔斯的次数却非常少,说明妖精转化为摩尔斯的情况属于少数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我正在追杀土妖精。”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觉心有余悸,“我很确定那是最后一批,只要杀死它们,就不用担心瘟疫扩散的问题了,但在剩下最后一只土妖精的时候,我……它……”

    她看见土妖精的脸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样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诡异的黑色黏液从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里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蚀性,妖精的皮肤上滋滋地冒出白烟,最后它的整张脸都融化、脱落了,但眼珠和牙齿依然在黏液上浮动,组成了一张抽象而可怖的脸庞。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张嘴,但发出的声音像是同时有成t百上千个人在说话,“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会为此痛苦……痛苦… …痛苦……”

    后面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气味。

    “都是我的错……”她压抑地说道,“如果我当时能击败那只摩尔斯……”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尔斯战斗的伤口怎么样了?”

    “桂妮薇尔大人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那就好。”对方松了口气,“猊下养病期间,二位不免要承担更多责任,为此更应该养精蓄锐,还请先回去休息吧。”

    布兰黛尔学士也劝道:“无需担心,我与艾斯翠德爵士会时刻关注猊下的情况。”

    闻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后者脸上的表情和她同样迟疑。

    但阿格规文终究是阿格规文,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难以安歇,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会先接手母亲尚未处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长看向她,“你应该也没心情做的别的事情,今晚就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这怎么可以?格蕾殿下刚受过重伤……”

    “没问题的,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说道,“请让我留下来吧!”

    布兰黛尔学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但最终还是屈从了阿格规文的安排。一来,在母亲重病期间,阿格规文就是母亲的代理人,有权对洛锡安的所有人员进行调度;二来,她终究是血肉之躯,神经持续紧绷了一个晚上后,她的状态已经逼近极限,即使勉强坚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现各种差错,还不如交给状态更好的人来负责。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亲才稍微恢复了意识,但还不算彻底清醒,她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疲惫而虚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的鹿。

    “母亲?”她轻声问道,唯恐错漏母亲的任何回应。

    “格蕾……?”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惫、虚弱,但依然有平息风暴的力量。

    在母亲醒来前,她设想过许多种场景,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沉稳可靠,就像阿格规文哥一样,不要让母亲担心,但仅仅是这一个表情就让她快要落泪了:“母亲,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饿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妈妈的小月亮,不哭好吗?”

    她点了点头,眼泪却越流越多:“对不起……”

    “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适时地开口,“先吃点东西,然后用毛巾擦拭一下身体如何?”

    母亲微微颔首,随即笑了起来:“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看?”

    “那您真应该见一见阿格规文大人,他这几天至少老了五十岁。”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尽管境况惨淡,但母亲与艾斯翠德之间总能维持一种温情而默契的氛围,仿佛两个老朋友午后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闲聊,“作为一位尚未结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忧虑。”

    格蕾在此期间平复了情绪:“我去让女仆准备食物和水。”

    “别让厨房准备黄油面包。”母亲咕哝道,“北方的面包吃起来像干抹布。”

    “北方贵族喜欢用黄油煎面团,算是一种创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释道。

    “创新应该是让食物变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亲坚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过后,仆从送来了麦片粥、乳酪和熟鸡蛋,还有一壶煮过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象骑士们半夜把挤奶工叫醒,然后郑重其事地护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场景)。母亲拒绝她用勺子喂她,但剧烈的咳嗽让她在用餐时不小心将粥洒到了睡衣上。

    “看来我确实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艾斯翠德,你有因为上了年纪做过什么傻事吗?”

    “我曾在一天里用剑油擦了三次剑。”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凯爵士打趣说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蜕皮了。”

    “嗯……”母亲沉吟片刻,“有些人这辈子没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后,艾斯翠德爵士帮助母亲坐了起来,母亲弯腰在木桶里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胆汁,脓血糜烂的恶臭再度盖过了食物残留的气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时候,格蕾将绸布放进水盆里,走到床边解开母亲的睡衣系带。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患病后的身体。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样,母亲肤色蜡黄发青,喉咙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微微发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现了黑色的痈,其中一些因为布料的摩擦已经破裂了,肿块上渗出带血的脓水。肿大的淋巴结让充血的血管在皮肤上凸起,像是在皮肤下生长的树根。

    母亲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仿佛在为什么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吓到了吗?”

    格蕾当然不会被吓到,当初为了研究瘟疫,她围观过很多修士治疗患者的场景,见识过比这更严重的情况。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亲——妖精女王,不列颠的女主人,统一了整个国家,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现在却坐在这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昔日的光辉被堕落妖精的诅咒毁于一旦。

    ……不该是这样的。

    母亲即使死去,也应该是在不朽的白垩城,在亲人们的陪伴下,在装满鲜花的棺木中,美丽、有尊严、满载荣光地离开人世。那一天,将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两边,只为目送她离去,那一天,整个不列颠都会流泪。

    从此以后,这个国家将永远怀念那段拥有过她的时光。

    为什么命运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迹被不值得的东西所玷污呢?

    她强忍着泪水,用绸布为母亲擦拭身体,她已经尽可能放轻了动作,像是在对待一张脆弱的羊皮纸,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几处脓肿。母亲没有说什么,但细微的抽气声暴露了她经受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艾斯翠德爵士回来了,相比她,老骑士对于女王的身体状况似乎要平静得多……也是,她旁观了布兰黛尔学士治疗母亲的全过程,一定见证了母亲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

    “接下来就请交给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说,“我在战场上照顾过许多受伤的士兵,在这方面更熟练一点。”

    “没关系的……”就连格蕾也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让艾斯翠德来吧。”母亲爱怜地看着她,“我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你来帮忙,不必拘泥于这件事。”

    即使声音嘶哑,女王的话语仍具有不容拒绝的权威性。

    她只好像个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样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在门锁落上前,格蕾依稀听见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语:“这种事情对于殿下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记——突然间,她感觉先前那股歇斯底里的冲动在胸口再一次燃烧起来。

    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狂奔着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浑然不觉,等跑到城外树林里的湖泊边时,她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了,靴子里盛满了浑浊的泥水。

    “拜托了,梅林大人!”她朝着虚空嘶声力竭地大喊,“我恳求您,请在我面前降临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着月光的沐浴能够让她手背上的印记汲取到一丝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她从不相信加拉哈德关于“在湖边有益于冥想”的说法,却还是忍不住在绝望时跑到了湖边一样。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够看到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着气,“母亲她……很痛苦……拜托了,帮帮她……”

    她在期待什么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现的,往返于现世与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关闭,即使他看见了她的祈求,也无法赶赴母亲身边。

    也许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术师的承诺,相信对方一定会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后出现,相信他对母亲的爱能够穿越时空的桎梏,相信命运不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迹就此湮灭。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梅林,也没有奇迹,回应t她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无尽的空虚。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体内的热量。她将脸埋入掌心,以为自己会放声痛哭,但事实是她只是哽咽了一声,没有力气再去哭泣,即使有泪水流下,也被这滂沱的大雨冲刷得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第355章

    晚上,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乌鲁克。

    也许是高烧的影响,出现在眼前的并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荣的王都库拉巴,不是美索不达米亚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无际的焦土和废墟, 太阳在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变成了惨白的色调,乌鸦成群结队,盘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阴云。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崎岖的地面(天之公牛践踏的结果) ,碎裂的泥砖和瓦片在她脚底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像是人临死前的小声呜咽。她走出了鸦群的阴影,沿着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愈来愈浓烈,闻起来像是燃烧后的木头,河流越来越宽,最后汇入了大海。

    远远望去,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灰蓝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点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后散落的遗骸。

    然后又是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以为自己迷路回到了乌鲁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宫里长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烬她也认得出来。然而无论乌鲁克还是蛾摩拉,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象不过是她脑海中褪色的记忆。

    空气逐渐变得浑浊起来,她闻到了血肉的腐败和粪便的恶臭,还有一丝古怪的辛辣,一经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沿着火焰气味的指引,她抵达了最后一座城市。那里没有被烧毁,但点起了许多火堆,城市里阒若无人,却有真实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动。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和修女们在沉默中将死者从马车上搬运下来,脱下他们的衣服,将他们的尸体放在火堆上焚烧,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样在空气中飘散。

    死者的灵魂在升腾的黑烟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涌向她,包围着她、簇拥着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双手。

    “猊下……”它们轻柔地呼唤着,无数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幽谷里的回音,它们脸庞因腐烂而肿胀,凸起的淋巴结像静脉血管一样又蓝又紫,当它们触碰她时,她感觉体内的生机渐渐被吸食殆尽,死亡的寒意血液里蔓延。

    “猊下……”它们不断重复,渴望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渴望着生的欢乐,渴望着她曾经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家、温饱与长久的和平。

    “猊下……”触摸渐渐变成了撕扯,她感觉自己的皮肤绷紧,骨头间的筋膜因为撕裂而咯吱作响,鲜血从裂开的伤口上流淌下来。

    在她即将四分五裂之际,一道盛大的银色光辉自从空中降临,震开了包围着她的亡灵。

    那是一柄枪。

    握住它……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握住它,神秘的恩赐就将重新在你身上显现……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吐出的气息越来越寒冷。

    你真的甘愿这样活下去吗?那个声音呢喃着,嘲弄着,高贵之血,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如今像蛆虫一样满身污秽,苟延残喘……

    短暂地被银枪的辉耀震慑后,亡灵们重新挤向她,拉扯她的长袍,撕扯她的身体,它们冰冷的舌头舔舐她流下的血,牙齿深入她的血肉,吮吸并啃食。

    正是因为如此……那个声音说,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国家毁掉啊……人类的贤者……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了,所有声音都变成了遥远的回响,所有事物都褪为了模糊的色块,唯有沐浴在光辉中的伦戈米尼亚德依然清晰可见。

    于是她作出了决定:“不。”

    …………

    当摩根醒来时,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艾斯翠德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

    “您最近睡得不太安稳呢。”对方说,“又做噩梦了吗?”

    她想要回答,但梦中的疲惫似乎延续到了现实,仅仅是喘气就耗尽了她的全力,只能模糊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过去,等到身体终于不再像死人一样浑身僵直了,她轻声笑了起来:“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得到这种待遇,真是令人心动啊,骑士大人。”

    艾斯翠德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你也老了,艾斯翠德。”她说,“我们还在康沃尔的时候,只要稍微逗一逗你,你就脸红了。”

    “衰老是一种自然的结果,我对此并无太多遗憾。”艾斯翠德说,“铁卫队里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即使我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支撑着这个国家。”

    这也许就是艾斯翠德总能让她感到轻松的原因——她们认识了太久,彼此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语。她们都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体验过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体会过辉煌与低谷,曾经为心中的理想而奋斗,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尽管死亡总是令人伤感,但她们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遗憾了。

    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点。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对方柔声道,“再睡一会儿吧,猊下。”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艾斯翠德。”

    “嗯?”

    “有你在身边真好。”

    闻言,艾斯翠德故作严肃地抿起了嘴角,以掩饰自己的笑容。

    这让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却让摩根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当她难以坦然接受他人的赞美而羞赧时,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仿佛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心里很高兴一样。

    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

    清晨,格蕾遵循她叮嘱的时间来到了房间。看到女孩用手掌擦拭窗上的水雾时,摩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女王感染鼠疫一事对外仍是保密的,公爵府遗留的仆从又不值得信任,目前一直是格蕾在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她的小姑娘熟练地搀扶着精神萎靡的她坐到梳妆台前,然后拿起木梳为她梳头——她适应得比想象中要快,这让身为母亲的她不免感到愧疚。

    在高烧的影响下,她对疼痛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感,当格蕾试图用木梳理顺一个发结时,她神志昏沉地呜咽了一声,把对方吓了一跳。

    她习惯性地安抚道:“我没事,萝西……”

    闻言,格蕾愣住了,房间霎时陷入了死寂。

    “猊下。”最后是艾斯翠德打破了沉默,“今天上午您还有一个重要会议。”

    “也是……”摩根对着镜子收敛了脸上苦涩的表情,“抱歉,继续吧,格蕾,别在意我刚才的话。”

    女孩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穿戴整齐后,格蕾又为她的脸颊和嘴唇搽上胭脂,掩盖她苍白的病容。

    摩根今天将久违地会见一下洛锡安的贵族们,一是因为她托付给列夫的疑案已经拖延了太久,他无力继续周旋,今天必须落得一个结果,二是阿格规文虽然已经竭力阻止消息外露,但外面还是流传起了女王患上鼠疫的传闻——虽然某种意义上是事实,但摩根不打算放任这个“事实”继续传播,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才能过得更好。

    会议地点定在了王政会议厅。这一次,贵族们明显谨慎了许多,尤其是蓝道夫·利恩斯,不再像个一朝得势的人那样急于为洛锡安的本地势力做表率了。加尔·斯坦利倒是一如既往,有种毫无自觉的笨拙气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身为旧贵族的自命不凡,这对他有好处。

    不过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列夫·斯坦利,后者正在与自己的助手低声交谈什么,和她初次见到他时一样满脸苦相,一看就是从小负责给某些人(大概率是他的父亲)收拾烂摊子的人——事实证明,一个人只要愿意吃苦,他以后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的苦。

    “列夫卿。”她的声音中的沙哑似乎引起了几位贵族的注意,但摩根装作毫无察觉,“关于麦尔肯卿的死亡,听说你已经有了可靠的调查结果。”

    “是的,猊下。”

    随后,列夫若有其事地开始汇报自己捏造的调查过程,摩根则佯装认真聆听,期间偶尔会咳嗽几声。关于她忽然缺席各项工作的理由,阿格规文对外的解释是由于过t劳和入秋受寒导致的感冒,因为先前在卡美洛特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这个理由的确说服了一部分人,但依然有人心怀疑虑。

    从她突然病倒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周,如果是普通人感染了鼠疫,此时应该已经一只脚迈入棺材了,在确定她虽然身体病弱,但似乎没有生命之危后,贵族们也慢慢收回了小心思,将注意力转移到做汇报的列夫身上。

    列夫忽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有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调查进展到这一步,利恩斯侯爵显然是最有嫌疑的人。”

    一言激起千层浪。

    “这绝对是污蔑!”利恩斯侯爵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他在污蔑我!猊下,请别被这样卑劣的谎言所欺骗,我与麦尔肯·范加德男爵之死没有半点关系!”

    自她上次隐晦表态后,有一部分家族投入了斯坦利的阵营,但就连本地贵族中有权发号施令的大人物都可能面临死亡的刑罚,这让在场的其他贵族多少有些惶惶不安……恐怕他们日后再也无心探究女王的健康问题了。

    “逻辑上确实说得通——可是列夫卿,我亦有其他疑虑。”摩根假意指出其中的破绽,“若真如你所说,范加德男爵是在我与诸位大人初次会面的当晚被杀害的,原因是我在会议上明显更青睐加尔卿,于是蓝道夫卿怀恨在心……”

    加尔·斯坦利明显对氛围较为迟钝,只是在被提及自己受青睐时本能地露出了微笑,蓝道夫·利恩斯的脸色则愈发难看。

    “所以他派人杀死了加尔卿妻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摩根继续道,“在我看来,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合了。蓝道夫卿在洛锡安是颇有名望的人物,我不认为他会单纯因为意气用事而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猊下。”列夫配合地回答,“比起纯粹的巧合,我更相信有人在刻意引导我们认为利恩斯侯爵是杀害范加德男爵的凶手。”

    听到这里,利恩斯侯爵终于松了口气:“这是当然,我本来就是清白的。”

    “于是我继续追查下去,终于找到了杀害范加德男爵的真正凶手。而他之所以要杀死范加德男爵,是为了封住他的口,顺便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以掩盖他的另一项罪责——也就是在税务上作假欺骗王室的事情。”说着,列夫的目光锁定了会议桌另一头的男人,“杀死我舅舅的凶手就是你,瓦尔克伯爵。”

    奥斯蒙·瓦尔克完全懵住了,仿佛没有料到事情会突然扯到自己头上,相比立刻为自己辩护的利恩斯公爵,他只是有些茫然地说道:“我?可我与范加德男爵毫无关系……”

    摩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在州郡税务上作假乃是堪比叛国的重罪,如果此事为真,那么犯人必须施以重罚。”

    瓦尔克伯爵脸上血色全无——杀死范加德男爵的指控当然是假的,然而洛锡安在瘟疫爆发后人口数量锐减,收不上税金,巴莱特公爵为了隐瞒真相暗中提高税率,他作为事务官帮忙伪造账务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不是这样的,猊下,请听我解释……”

    “列夫大人昨晚已经将造假的账本呈交给我,我已经全面审查过了。”阿格规文适时地开口,“瓦尔克伯爵确实为巴莱特公爵私自增收税金一事提供了帮助。”

    摩根微微颔首:“阿格规文,城墙上的防御设施修缮得怎么样了?”

    “全都可以正常运作,母亲。”

    “是嘛……”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期间瓦尔克伯爵试图冲过来恳求宽恕,却被一旁的卫兵当场按住,“那就出发吧。”

    她带着其他贵族一同来到城墙,因为声势过于浩大,许多百姓都好奇地出来围观。

    卫兵们将瓦尔克伯爵捆绑起来放在投石机上,瓦尔克伯爵不停地哭嚎、挣扎,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正式行刑前,摩根看向利恩斯侯爵:“蓝道夫卿,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利恩斯侯爵看起来心神不宁,只是勉强笑了笑:“只要您能相信我的清白,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卿的回答实在令我欣慰,不过我依然会予以应有的补偿。”她温和地说道,“克鲁茨卿,将斧子交给利恩斯公爵,由他亲自执行犯人的死刑。”

    闻言,利恩斯侯爵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不、不必了,猊下,我不需要任何补偿……”

    “无需谦虚,蓝道夫卿,这是你应有的待遇。”

    “还是让骑士们来……”

    摩根的语气冷了下来:“卿如此不甘不愿,是仍对自己差点蒙受冤屈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对我心怀不满吗?”

    “当、当然不是……”利恩斯公爵艰难地将声音从喉咙里抠出来,“对于您的关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摩根目送着他脸色惨白地走到投石机边——在瓦尔克伯爵乞求的眼神下,在贵族们的不安注视下,在百姓们的纷纷议论下,他最终举起了斧子。

    ×××

    “噢——”梅林差点就要为这精彩的一幕吹口哨了,“投石机原来可以把人扔得这么远啊……简直像是在玩往湖面上扔小石子的游戏呢。”

    不过,一向做事不动声色的小公主居然会用这种戏剧性的做法,也侧面证明了目前的局势有点超出她的掌控吧?

    瓦尔克伯爵死后,摩根当场向人们宣布他在税务上做假,协助邪恶的巴莱特公爵压榨无辜的洛锡安百姓,因此被判死刑,并表示洛锡安已经遭受了太多苦难,未来三年洛锡安的税收都将降低到三十税一。话音刚落,城墙下的人们便发出了惊人的欢呼声。

    为了应对摩根,本地贵族派暗中也做了一些小动作,例如在民间传播女王已经感染疫病,命不久矣的消息,阿格规文曾试图阻止谣言的传播,但效果并不乐观。

    然而,在得到女王的亲口允诺后,无论女王实际身体状况如何,他们都不会相信——或者说不会允许自己相信女王患上鼠疫的事情了,因为他们不敢确定女王去世后,这项恩惠还会继续。哪怕摩根此刻就在他们面前咳嗽到昏死过去,他们也情愿相信官方的解释,相信这是因为女王早先在卡美洛特的那场大病尚未痊愈,又因为北方寒冷的气候和疲劳过度而复发了。

    对于贵族内部,那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瓦尔克伯爵的确做了假账,但既然能让账本传到卡美洛特,必然不止他一人作案。纵观全局,可以说整个洛锡安的贵族阶层都是他的同伙,他本人甚至算是利恩斯侯爵的亲信,最后却是公爵亲手处决了他。

    这也意味着只要女王震怒,无人能够逃脱她的惩罚——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同盟是值得信赖的。

    此时此刻,他们心里一定很希望让这件事就此平息下去,不再引起任何关注。

    回到马车上后,摩根看起来如释重负,终于放任自己露出了虚弱的模样。格蕾及时为她解开沉重的斗篷,递上药剂和清水,她习惯性地对女儿回以微笑,但仍掩饰不住神情中的倦意。

    梅林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感觉,但他知道摩根现在一定很难受。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

    明明只要接受伦戈米尼亚德,她就能回到全盛时期——当然,她不能继续待在现世了,灵魂必须脱离肉軆回归阿瓦隆,放弃自己作为人的部分,全心全意作为盖亚侧的妖精而存在。

    可阿瓦隆又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向塔外眺望,太阳将天空染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星光如灿银般隐藏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清新香甜的气味,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视线所及之处都盛开着鲜花,这是他辛勤劳作的成果。

    这样梦幻般的景象,难道不是比现世好得多吗?

    虽说小公主对于自己人类的部分总是有种过分的执念,一时间无法说服自己也不奇怪……然而这毕竟不是正常的伤病,不会随着时间逐渐痊愈。如果她不屈服的话,就得一直在这诅咒般的赐福中痛苦挣扎,直到失去最后的机会,真正坠入死亡之渊。

    思绪至此,梅林忽然想起格蕾在大雨中苦苦哀求他出现的那一幕……尽管她的痛苦也令他心痛,但他不能出面干涉,盖亚的惩罚是摩根必须经受的过程。在瘟疫结束前,如果她不肯做出抉择t,就无法从病痛的折磨中获得解脱。

    “快点拔枪吧,小公主……”他喃喃道。

    回到阿瓦隆,重新回归高贵、纯净的姿态,回归往日无忧无虑的生活。

    还有格蕾——等那孩子的寿命迎来终结,灵魂也会回归星之内海,到时候他们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第356章

    “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阿格规文说, “无论如何,加尔·斯坦利都不是作为您代理人的最佳人选。”

    母亲对此面露微笑:“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孩子。”

    “加尔·斯坦利既无坚定的意志,也无卓越的头脑,身上唯一可以看出岁月沉淀的地方是他不太灵敏的听力。”阿格规文本想简要概述,但忍不住越说越多,“他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当然,对于一个脑袋空空的人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对所有人的意见都表示赞同,以至于工作一整天都无法做出哪怕一个有效的决定。他说话从不过大脑,或是说完就抛之脑后①。”

    如果加荷里斯在这里,就会用他一贯轻描淡写(但暗含轻蔑)的口吻代他做出总结:蠢货。

    “真是流畅啊,不枉你在戈达德卿手下学习了那么久。”母亲从墨水瓶里抽出羽毛笔——中途剧烈咳嗽了几声,几滴墨水溅在了桌案上,然而母亲佯装无事,继续工作,“希望你等会儿写信的时候也能这样妙语连珠。”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母亲。”

    “阿格规文, 亲爱的。”母亲咯咯笑了起来,“你刚才不是自己回答了吗?”

    阿格规文无言以对。

    正当他开始思考该如何不那么尴尬地告退时,布兰黛尔学士的到来解救了他。

    在他关上门前,母亲忽然开口:“阿格规文,你应该还记得我叮嘱过什么吧?”

    闻言,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是, 母亲。”

    “那就好。”母亲朝他点了头,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孩子。”

    回到书房后,他花了一点时间重振精神,然后开始酝酿将要寄往卡美洛特和葛尔的信件。

    给高文的信件写得很顺利,大抵是母亲因为北方秋冬季的寒冷偶有不适,但总体并无大碍,让他不必担心——在母亲南下讨伐卑王期间,阿格规文一直留在葛尔辅佐高文,早就习惯了用善意的谎言搪塞自己的兄长。

    这也是为什么当母亲叮嘱他不能把她生病透露给其他人——尤其是高文时,阿格规文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了。

    他的兄长或许是当代骑士之典范,但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偏执中时,所产生的破坏力也是无与伦比的。

    即使抱着最乐观的态度,阿格规文也很确信,一旦高文知道母亲病倒的消息,就会毫不犹豫地赶赴洛锡安,将领主的职责抛之脑后(哪怕他明确知道领地内有瘟疫传播的隐患),致使母亲最不想见到的一幕上演——瘟疫源越过葛尔,进一步向英格兰扩散。

    然而轮到陛下时,阿格规文的笔迹微妙地滞涩了起来。

    不同于高文,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一位从言行到品性都值得他尊敬的对象,对他撒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不认为有必要将这件事瞒着对方,亚瑟是一位贤明的国王,想必也知道自己有时必须在责任和私人感情之间作出取舍。

    不过,无论他再怎么尊敬陛下,母亲的命令在他心中仍是第一顺位。考虑到陛下敏锐的洞察力,阿格规文增加了一些真实情况的描述,以免文字读起来过于敷衍,让对方发现端倪。例如这几个月来母亲的身体状况欠佳,久病不愈……写到这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写得太过了,于是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俄而,他又将这句话划掉了,决定重新誊写一份。

    这一次,他写的是“但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长期修养”,并且补充道:“洛锡安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预计再过半年左右即可全面恢复生产,葛尔郡、邓迪郡、奥克尼郡等地都发现了瘟疫扩散的迹象,但大多在初期就得到了控制,并未造成严重损失……”

    将信件委托给信使后,阿格规文长舒一口气,却没能如预想中那般如释重负。

    母亲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不列颠的神秘已经断绝了,但世上应该还存在其他国度,比如拥有各种神秘逸闻的黎凡特,或是更遥远的东方古国,能够让母亲的妖精之血彻底恢复——不必是永久性的,只要能够消除疫病带来的病痛即可,随后即使妖精之血再度失效、溢散也无妨。

    思绪至此,他决定给加雷斯去一封信,让他在外寻找神秘尚未消退,或是拥有优质灵脉的地域。

    传往海外的信件不是通过信使或信鸽传达的,必须交给拥有一定武力且熟悉海上生活的可信之人,那些驻守在奥克尼的骑士再合适不过。

    他前往隔离区营地,委托铁卫将信件送往奥克尼郡——这是他有意安排的路线,因为接下来他要去工匠坊视察新型纺织机的制作进度。

    洛锡安人口数量锐减,必须寻找更高效的生产方式,如果母亲设计的飞梭在纺纱机上被验证可行(尽管没有人抱有怀疑),以往至少需要两个人操作的织布机就可以简化为单人操作。至于原材料,不列颠与埃及的关系还算融洽……

    “阿格规文爵士?”

    阿格规文收回思绪,向来者微微颔首:“早安,贝德维尔爵士。”

    贝德维尔以微笑作为回应,但阿格规文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越过了他,看向了远处的一对男女——那是格蕾和西尔菲爵士。后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前者身后,视线随着她的步伐一寸寸地前挪。每当格蕾转头与他说话,他就露出礼貌、羞赧的微笑。

    贝德维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阿格规文默不作声。

    他的小妹也许是个迟钝的人(毕竟她真正心智健全才没几年),但西尔菲对她的心思,整个营地只要是眼睛没瞎的都不会看不出来。

    母亲和艾斯翠德老师对此并未表态,一如既往地选择让年轻人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事情。克鲁茨爵士、贝德维尔爵士等人则很看好这一对,不过阿格规文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们之前也觉得格蕾与加拉哈德极为般配,直到加拉哈德向大主教宣誓,将作为上帝的骑士终生保持贞洁才偃旗息鼓。

    也许有些人年纪大了就是会这样,对年轻人的感情生活特别感兴趣。

    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说,当然是不希望格蕾那么早就结婚的。所谓贵族的适婚龄早已是过去式——桂妮薇尔临近三十岁才结婚,但在此之前,身为凯姆里德公爵的她一直是不列颠的热门婚配对象。

    他们兄弟大多也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至今没有结婚。

    高文是因为他几十年都没能摆脱的糟糕俄狄浦斯情结,加荷里斯看起来对女性——可能对人类都不感兴趣。

    加雷斯倒是拥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对方是一名年轻的迦太基女性,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阿格规文从未见过她,因为一年后她就因水土不服,外加患上痢疾而不幸辞世。自那之后,加雷斯就孤身一人直至今日。

    阿格规文自己也没有结婚。

    理由非常简单,妖精的混血儿拥有更长的寿命,设身处地代入对方的心情,如果他在岁月的磨砺下日益衰老,他的伴侣却依然年轻、容光焕发,浑身上下散发出生的活力……仅仅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都让人感到痛苦。

    如果想要避免长生种与短生种的寿命之差所带来的悲剧,当时他最合适的婚配人选是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仅凭他的器量,实在是无法担负如此沉重的命运。

    然而,格蕾的情况又存在其特殊性……

    “赞成派和反对派居然没有吵起来?要是御前会议和圆桌骑士联合开会时也能这么和平就好了。”

    阿格规文甚至不用扭头,就知道这句话来自于谁:“我并不是什么反对派,桂妮薇尔大人。”

    凯姆里德公爵穿着一身轻便的棕色骑装向他们走来,头上戴着具有苏格兰特色的粗花呢猎鹿帽,极具北方风情。

    贝德维尔也趁机打趣道:“难道阿格规文爵士也看好王女殿下和西尔菲爵士的感情发展吗?”

    “我不反对也不看好任何东西。”阿格规文回答,“对我的玩弄就请t到此为止吧。贝德维尔爵士,布兰黛尔大人那边应该还有工作需要你帮忙才对。”

    贝德维尔识趣地离开后,阿格规文也想找个机会把凯姆里德公爵打发——不,是适时地向对方告辞,但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们应该是顺路吧,阿格规文大人?”

    “……您也要去工匠坊?”

    “不,我要参加学士们的研讨会。”对方回答,“阿伯丁郡最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种黑色的、粘稠状的易燃液体,固化后形成的东西和巴比伦人、埃及人记载中用来粘合建筑材料的沥青很接近。猊下对这项发现非常重视,最近学士们正试着用蒸馏法分离油液中的水分。”

    自从瘟疫得到控制后,母亲就一直在考虑北方的经济复兴计划。北方的许多问题已经积重难返,必须迎来一场彻底的革新,洛锡安只是一切的起点。

    不过,这些都是瘟疫结束后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对于王女殿下和西尔菲爵士,您似乎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那么抗拒?”凯姆里德公爵揶揄道,“我还以为西尔菲爵士最近会被您三番五次地叫去进行铲子谈话②呢。”

    “我不是那种喜欢干涉他人感情生活的人。”阿格规文回答,“毫无疑问,西尔菲爵士是一位优秀的骑士。虽然论武艺和功绩,他远远比不上年轻时的艾斯翠德爵士和兰斯洛特爵士,论外表,他也不及年轻时的南特斯公爵,论品性,我的兄长高文乃是白衣骑士之典范,论才智,加荷里斯…… ”

    “按照您的标准,除非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男性版的猊下,否则王女殿下恐怕就要孤老终生了。”桂妮薇尔指出,“何况,殿下的'终生'是如此……短暂。”

    阿格规文的胸口一阵刺痛。

    “这也是我始终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反对的原因。”他坦承道,“我与母亲的意见一致,希望格蕾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享受人生,如果西尔菲爵士能为格蕾带来快乐,我不会反对他们的感情。”

    “猊下对于子女的感情一向很开明。”凯姆里德公爵停了一会儿,“那么……她自己的呢?”

    “您是指什么?”

    “卡美洛特那边一直没有大动作,所以我猜猊下应该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知陛下。”说到这里时,凯姆里德公爵难得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您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吗?”

    “这是母亲的决定,我们无权置喙。”阿格规文说,“不过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也认为这件事没必要瞒着陛下。陛下是一位成熟冷静的人,知道如何权衡一国之君的责任和自己的私人感情。”

    他本以为凯姆里德公爵会赞同他的话,却没想到对方露出了见鬼似的表情。

    “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看起来快要尖叫了,“我认为应该告诉陛下这件事的唯一理由是怕他事后发疯!”

    “发疯?”阿格规文比她更加不能理解,“您可能不常待在卡美洛特,陛下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凯姆里德公爵看起来更加抓狂了,甚至冲他翻了个白眼:“'陛下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天哪,你怎么不去问酒鬼会不会喝威士忌呢? ”

    第357章

    “看来那座银矿是保不住了。”

    几乎没有人真正感到惊讶——对不列颠而言,失去弗莱堡银矿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几天前,摩根收到了卡美洛特的来信,有多方消息显示拜占庭帝国似乎正在集结军队,有意入侵——或者说,至少在干扰不列颠南部通往地中海的海上航线,后续加雷斯的加急密信里也验证了这一说法。

    暂时解决了东边来自波斯人的威胁后,卢修斯·希贝琉斯似乎迫不及待地打算为当初不列颠暗中插手罗马内政致使帝国二度分裂的事情而复仇。

    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执念,这种小插曲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然而根据加雷斯的密信所言,卢修斯似乎与魏尔伦王私下达成了协议,以换取对方说服他的远亲狄奥多里克一世与拜占庭达成和解,一同吞下不列颠建立的康沃尔-黎凡特航线,报酬是拿到接管下萨克森的控制权——更准确地说,是接管弗莱堡银矿。

    克鲁茨冷哼一声:“只敢趁猊下因为瘟疫而被困在北方的时候动手,看来所谓的'剑帝'也不是多么有骨气的家伙嘛。”

    他身旁的贝德维尔讪讪道:“如果在不列颠安然无事的时候都敢贸然入侵,那就不是没有骨气,而是没有脑子了,克鲁茨爵士……”

    “为了与波斯人达成和解,拜占庭甚至不惜降低了过境关税。”桂妮薇尔低声道, “就连国库的主要财政来源都能妥协,看来这一次卢修斯王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下萨克森是可以放弃的。”不列颠岛与欧洲大陆之间终究有一海之隔,不可能一直派兵常驻在外,“相比那种曲折的方式,我相信魏尔伦王并不介意用更简单明了的方式接管银矿。”

    “您认为他会接受我们这边的提议吗?”

    “他会的, 桂妮薇尔,我给他的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摩根慢条斯理地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弟弟特奥巴尔德亲王还在葛尔。”

    “是的,他似乎很享受留在葛尔陪伴阿勒尔姑母的生活。”阿格规文回答,“但魏尔伦王和特奥巴尔德亲王的关系并不亲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特奥巴尔德亦为鲍斯王之子,拥有高卢的王位继承权。”她说,“告诉魏尔伦王,我们向特奥巴尔德亲王提出了同样的条件,哪一边先答应,不列颠就承认并拥护他为高卢之王。”

    相比魏尔伦王的各种小动作,摩根更在意哥特王国和拜占庭帝国之间的联盟。

    世上最不能与你达成和解的永远是你的邻居——与拜占庭毗邻的哥特王国居然愿意与前者合作,除了想扩张自己在地中海的势力范围,多半还有其他原因。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格蕾,派信给驻守在迦太基的缄默们,看看哥特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有没有其他活动。”

    “您怀疑哥特人有意入侵迦太基?”

    “有备无患,我与迦太基女王素来交好,关心一下朋友的近况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答道,“如果不列颠想要借纺织业复兴,就需要长期从埃及进口大量棉花,赫拉克勒斯之柱①掌握在朋友手里,总比掌握在居心叵测的日耳曼人②手里要好。”

    会议结束后,摩根照例去隔离区探望那些重病患者——这个决定最初遭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反对(甚至是艾斯翠德),但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起初,她这么做是为了降低人们对于特殊隔离区的恐惧。继发性肺鼠疫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这意味着被送入特殊隔离区后几乎不会再有人活着出来了。在医疗条件匮乏的公元五世纪,他们所能做的只是为那些濒死的患者提供一点安慰治疗。

    先前巴莱特公爵等人偷偷将鼠疫患者强行关进报废的货船送去奥克尼郡烧死的遗毒尚在,当时的洛锡安人仍然无法从亲人们无端消失的阴影中走出来。很快城内便流言四起,许多人都相信特殊隔离区其实是一个伪装的焚烧炉,那些重病患者被送进去之后会被活活烧死。

    好在处决了瓦尔克伯爵并宣布降低税率后,摩根在北方的名望几乎恢复了鼎盛时期。不仅仅是她推行的任何政策都会得到拥护,人们对于她身体状况也愈发担忧,看到她能够从容出入特殊隔离区却未被感染,不仅平复了人们内心的恐慌,也给了他们一丝希望——也许女王的妖精之血依然在发挥作用,也许女王仍将如过去那般健康、长寿,并且永恒地统治着不列颠。

    不过除却政治因素,摩根这么做也是想测试一下盖亚对于妖精之血的控制是否真的那么精确。

    “真令人怀念。”当时的她对布兰黛尔感慨道,“简直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闻言,布兰黛尔迟疑了一下:“……您年轻时也喜欢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吗?”

    “是啊,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是上上辈子吧。

    洛锡安的疫情已经接近尾声,不再有新增加的感染者,特殊隔离区曾经设置的一百多个床位如今只剩下了零散的十几个人,显得非常t冷清——一种令人高兴的冷清。

    摩根来到一位奄奄一息的患者床边,惯例性地握住她的手。床上的女人脸色惨白,嘴唇却因为高烧而发黑,和其他很多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样,在疾病末期,她的肠系膜下神经节脓肿糜烂,因此控制不住便溺,排泄物中掺杂着血水和白脓,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猊下……”

    “不必紧张,西维娅。”她低声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位好妻子、好母亲,你的邻居们也喜欢你。你走之后,有许多人会记得你,想念你… …”

    女人虚弱地咳嗽了一声,血的腥味和粪便的恶臭中多了一丝腐败的气息:“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名字,西维娅。”

    西维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别无所求……我的丈夫伊安也死了,可我还有三个孩子,猊下……求求您……”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西维娅。”

    “雪伦……”她艰难地喘着气,“还有山迪和萝西……”

    摩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萝西?”

    “是的,萝西是我的小女儿……”西维娅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痉挛起来,但她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拜托了,猊下,不要让他们无家可归…… ”

    “无需忧心,西维娅。”她说,“我向你保证,你的孩子们都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得到她的许诺后,对方的身体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当她彻底停止呼吸时,嘴角还残留着咳嗽时渗出的血沫,但她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恬静的微笑上。

    摩根目送着医护人员将死者的尸体搬运出去。

    “母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卡美洛特和挪威那边寄来了信件……”

    “你来得正好,格蕾,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摩根说,“我希望你帮我找到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

    “他们是洛锡安本地的一对夫妇,伊安和西维娅的孩子,一共有三个人。西维娅于今日刚刚去世,隔离区的登记名单上应该能找到她的住址。格蕾,我希望那些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格蕾点了点头:“这场瘟疫折损了不少驻守在北方的缄默,是时候补充一些新血了。”

    “不一定要让她……”摩根顿了一下,“不一定要让他们成为缄默。等他们健康长大之后,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闻言,格蕾愣住了,但终究没有多问:“是,母亲。”

    回到公爵府邸后,摩根不知为何有点心烦意乱,于是推迟了午餐,决定先去书房处理掉一些工作。

    她先是拆开了从挪威寄过来的信件,内容和她预想的相差无几。玛格丝在信中允诺一旦爆发战争,挪威的海军会帮助不列颠牵制萨克逊人和高卢人。

    不过,这几行文字只占了总体内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篇幅则全是玛格丝的抱怨——非常真情实感,摩根甚至能想象出她一遍写信一边抓头发的场景。

    “我本来想亲自回去一趟的。”玛格丝在信中写道,“结果哈康居然以我的年纪太大不适合海上生活为由游说大臣们联合起来反对我,真是个不孝子。拜托,我就算瘫痪在床上只能用尿壶苟活,都比他们所有人更知道怎么指挥一支舰队。”

    哈康是玛格丝和瑞卡尔夫的长子,摩根只在他年幼时见过他几次,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长得都像父亲,典型的维京人。不同于他的母亲,哈康本人对不列颠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

    其实摩根也不赞同玛格丝瘟疫结束前回到不列颠。一来身为挪威女王,如果让挪威人认为玛格丝对不列颠比对挪威的感情更深(虽然某种意义上是事实),会极大地损害她作为统治者的名誉。二来玛格丝确实不再年轻了,而且她常年远离不列颠,体内稀薄的妖精血统早就开始失效,需要面临的风险远比格蕾、阿格规文等人高得多,这也是她选择对玛格丝隐瞒实情的原因。

    接着是卡美洛特的来信,主要说的是拜占庭的近期动向以及不列颠本土的备战情况,若魏尔伦王和狄奥多里克王协助卢修斯出征,可能需要北方舰队出海支援等等。

    直到最后才是一段较为私人的文字:“听说北方的瘟疫已经差不多快过去了,不知王姐打算何时启程返回卡美洛特呢?您途径葛尔时,高文卿可能会盛情挽留,但请记得还有人在王都日夜期盼您的归来。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太久了,我很想念您。”

    以及——信的末尾是一行截然不同的、潦草的字体:“莫德雷德也是,比他老爸想得还要多一点。”

    看到这里,摩根不禁莞尔,将羽毛笔放进墨水瓶里,展开了一张新的信纸。

    “母亲。”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能进来吗?”

    “当然,阿格规文。”

    推门进屋后,阿格规文并没有立刻开始汇报工作,而是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后才有些感慨地说道:“总感觉很久没有见到您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了……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没什么,只是……”她说,“忽然想起我离开前还给莫迪布置了功课,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完成。”

    “功课?”阿格规文愣了愣,“啊,是指那道题吧?'谁应当统治'……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难了一点?”

    “这种问题是没有唯一解的,只要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回答即可。”

    “但您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吧。”阿格规文说,“从那孩子的角度出发,肯定希望自己能够答出您的心中所想……坦诚说,就连我都有点好奇。在您看来,究竟应当由谁来统治呢?”

    摩根正要回答,却莫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点温热、潮湿的腥甜在喉咙深处蔓延。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声比一声用力,最后几乎变成了干呕。鲜血喷涌而出,夹杂着白色的脓液和绿色的胆汁,仿佛她吐出的是已经腐烂了的内脏,但她意外地没有感到很痛,只是有一种模糊的钝感,以及一股令她战栗的冷意。她感觉耳畔嗡鸣作响,思维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迟缓,就好像衰老的各种病症提前找上了她。

    呼吸在此刻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她吃力地喘着气,听见气流在她的肺里发出刀割般凄厉的尖叫,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锯子演奏小提琴。

    恍惚间,她听见阿格规文颤抖的声音:“母亲……”

    摩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孩子本就苍白的面庞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仿佛目睹了什么灭顶之灾。

    第358章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梅林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参与其中——他的运气似乎在遇到小公主之后就耗尽了, 经常搞出一些弄巧成拙的结果——但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终究没能按捺住自己,悄悄潜入了盖亚为摩根构建的梦境中。

    梦中的摩根依旧是他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可能也是盖亚最喜欢她的模样) ,约莫二十岁,实际可能更年轻,但她作为统治者的气势平衡了外貌上的青涩。她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即使在焦黄色的烈日下也泛着柔和的光晕,淡金色的长发在光照下闪闪发光,发尾是廷塔哲家族的莹青色,犹如月光色的瀑布倾泻在凛冬碧绿的湖泊中。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穿着白色绸裙走进勒菲大教堂,从加缪尔·廷塔哲那里接受圣洗礼的晚上……梅林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恍惚,“只要拔出世界之锚, 你体内的神秘性就会复苏,回到身为妖精女王的鼎盛时期……错过今天的话, 就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摩根回过头, 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妖精女王的鼎盛时期啊……”她促狭地笑了笑,仿佛他刚才只是开了一个跟天气有关的玩笑, “梅林,我看起来像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吗?”

    梅林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逼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私人情绪——至少不要暴露他内心的恐慌:“如果不拔锚的话, 你很快就会死去。 ”@无限好文,尽在t

    闻言, 摩根似是陷入了沉思,这看起来是一个好的预兆。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 她只是问道:“你一直都在窥视我的梦境吗?”

    他没有回答。

    “既然你已经看了那么久……”摩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难道你就不好奇,我穿过的前两座废墟究竟是哪儿吗?”

    梅林确实有点好奇,但这对于他称不上是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

    历史上的许多大贤者都拥有通古博今的才能——这是一个字面意义的形容。他们通过预言、神谕的方式给予君王谏言。大卫王的先知拿单就曾预言他将因为与他人妻子不道德的结合而遭受惩罚,最终他果然失去了自己与拔示巴的头生子,第二胎才生下了未来的魔术王所罗门。梅林自己也拥有类似的能力。

    唯一的例外还要追溯到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那位曾经侍奉乌鲁克两代君主的人类贤者缇克曼努,据说她不仅不会魔术,甚至与神秘完全绝缘,似乎注定了她将会开启神代断绝的先河……不过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没有什么拿出来探讨的必要。

    以摩根卓越的魔术才能(尽管她对此很不上心),能够像先知一样窥见历史的教训,并从中汲取养分以哺育自己的智慧,不算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他只想知道对方究竟怎样才肯接受伦戈米尼亚德。

    “看起来不像是不列颠。”他有点不以为然地应道。

    “是啊,不是不列颠。”摩根喃喃道,“盖亚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国家毁掉——这真是世上最恬不知耻的笑话了。”

    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来见我最后一面吧,梅林。”

    梅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摩根的身影就模糊起来,仿佛清晨的雾水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醒了,最后的夜晚过去了。

    回到阿瓦隆后,梅林久违地陷入了焦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高塔上反复徘徊——在得知星球抑制力的意图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了。

    难道星之内海通道关闭后的经历还是没能让她明白吗?人类的肉体是如此脆弱、无力,根本无法承载她广袤的灵魂。为什么她宁可忍受衰老和病痛,也不愿接受青春永葆的妖精之躯呢?

    如果不接受伦戈米尼亚德的话,她就将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以摩根的才能与功绩,多半会被阿赖耶定下契约,从此作为人类抑制力的英灵奔波于无尽轮回中吧……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顺从星球的意志,让自己的灵魂回归星之内海呢?成为阿赖耶的代行者,难道就比向盖亚屈服更好吗?

    如果她的灵魂真的就此消散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无论摩根拒绝拔锚的原因是什么,她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很快她就彻底病倒了,并且像其他鼠疫感染者一样情况迅速恶化。

    虽然梅林依旧能穿梭于星之内海与现世之间,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当他匆忙赶至洛锡安时,摩根已经步入了生命的尽头……如她所说的那样,是最后一面了。

    现世的不列颠一如既往地阴雨绵绵。梅林试图保持体面,但还是不免被雨水淋湿,往日蓬松的长发塌了下来,冰冷冷地黏在皮肤上。

    倒是很符合他现在的心情,一条满盘皆输的丧家犬。

    格蕾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

    她看起来非常震惊,紧接着是喜悦,为故人的久别重逢而欣慰,但很快又被更加汹涌的痛苦所淹没,还隐约夹杂着一丝恨意。短暂而剧烈的情绪震荡过后,她脸上所有五味杂陈的情绪都被归于一个惨淡的苦笑中。

    “好久不见,梅林大人。”她哑声道,“可惜您来得太晚了,母亲的病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梅林什么都没有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能在临终前再次见到您,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说到这里,格蕾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让我带您去母亲的卧室吧。”

    主卧室前的廊道里,桂妮薇尔、贝德维尔等人守候在门口,大抵是考虑到疾病的传染性,摩根没有让他们进屋,只有艾斯翠德和阿格规文被允许留在房间里。

    “梅林大人?”由于太过惊讶,贝德维尔甚至失去了对声音的控制,直到桂妮薇尔扯了扯他的手臂才反应过来,收敛了音量,“您是怎么来的?”

    梅林其实不想回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给出一个答复,对方就会一直追问下去,只好勉强道:“来见老朋友最后一面。”

    闻言,贝德维尔露出了哀戚的神情,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透过半开的房门,梅林看见阿格规文跪在床前,紧握着摩根的手,发出嘶哑的哽咽。

    梅林是看着他长大的,目睹了他人生中许多惨烈的时刻。他见过那孩子在战场上被敌人重伤,鲜血将身下的马鞍染成了深红色,见过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奄奄一息地躺在营地的帐篷里,只能靠一点温水和意志力勉力支撑……即便如此,那些记忆中的阿格规文也远远没有现在这样脆弱。

    他就像是被碾碎了,看起来软弱、不堪一击,没有半点“铁之骑士”的风采。早在孩提时期,阿格规文就已经以成熟稳重的性格而备受称赞了,但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他还是变回了那个连剑都拿不稳,会在母亲面前掉眼泪的男孩。

    他听见摩根对那孩子说:“高文很好,但总是有股摆脱不了的孩子气……加荷里斯,太自我,也太孤僻,只适合成为学者……加雷斯是自由翱翔的飞鸟,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莫迪和格蕾又太年轻了……”

    然后是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咳嗽声。

    “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阿格规文……”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你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我走之后,你要好好辅佐亚瑟,让他……管理好这个国家……”

    阿格规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母亲,我一定会做到的……”

    摩根发出模糊的呢喃声,让人分不清是沙哑的轻笑,还是肺部淤塞的啰音:“去吧,孩子,让你的妹妹进来……”

    阿格规文似乎迟疑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在此时离开,但从小到大的习惯使然,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遵循母亲的意愿。

    走到房门口时,他也像格蕾一样对他的出现感到震惊,但比起格蕾的悲喜交加,阿格规文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怀疑——与对他毫无猜忌的格蕾不同,他很快就意识到梅林对整件事并非一无所知——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现证明了只要他本人愿意,就肯定有办法参与到这起事件中,可他依然全程缺席,直到摩根临终前才姗姗来迟。

    但可能是因为不想在母亲的病床前和他发生冲突,阿格规文最终收起了情绪,只是向他微微点头。

    格蕾进屋时,梅林也想跟着一起进去,但被阿格规文阻止了:“母亲只说了让小妹进去。”

    也许是现场死气沉沉的氛围(尽管他从未在意过所谓的“氛围”,那是人类才会在意的事情),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扼住了他,让他无法像过去那样用轻松的口吻调侃阿格规文的死板。

    看见一旁惴惴不安的格蕾,梅林轻声安抚道:“没关系,格蕾,去你母亲身边吧。”

    格蕾点了点头,进屋后,她扭头看了他一眼,而梅林也微笑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阖上的房门后。

    但这并不影响他去听房间内的对话,也不妨碍他用“眼”去看房间里的景象。

    格蕾脸上露出故作坚强的表情,可惜没走几步就开始按捺不住眼泪,妖精的皮肤要比普通人柔韧得多,可她还是把眼皮和面颊擦破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视甚高了,但我自认为姑且是一名称职的母亲……”病床上的摩根轻声道,“唯独你,格蕾……我亏欠了你太多……”

    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想为女儿擦去泪水,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了。

    格蕾立刻握住她的手:“请别这么说,母亲……”

    “你既不是我和尤伦斯的孩子,也不是我和亚瑟的孩子,你只是……我的孩子……”摩t根悲伤地看着她,“可我给予你的……却是最少的……其他孩子与生俱来的东西,你却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它们……而在你得到它们之后,剩余的人生又是如此有限……对不起,格蕾……原谅我,好吗?”

    格蕾止不住抽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能成为您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代我对莫迪……道歉……明明说好了要亲自检查他的功课……”摩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变为了呢喃,“还有加哈拉德,我应该……早点告诉那孩子的……对我而言,他就像我亲生的孩子一样……他不必因为向我寻求母爱而愧疚……”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格蕾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幸福,格蕾,我的小月亮……即使是在我走之后……答应我……”

    格蕾已经彻底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点头。

    最后,摩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借助这个动作恢复一点力量:“我有一些话想和亲爱的老朋友说……给我们一点私人时间,好吗?”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没必要让人去请你了吧?自己进来就好了。”

    梅林打开门,与正要离开的格蕾擦肩而过。直到房门关上之前,他都能感受到女孩依依不舍的视线。

    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后,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他的目光扫过艾斯翠德,后者微微颔首:“好久不见了,梅林大人。”

    “是啊……”他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好久不见,艾斯翠德。”

    反倒是状况最糟糕的摩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道:“兜兜转转,又变成了最初的三人组呢……”

    她稍微扭动了一下脖子,艾斯翠德心领神会地为她垫了一个枕头,好让她的视野高一点。

    “让我猜猜。”摩根看着他,“这一次不会又是什么都知道,结果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的戏码吧……我亲爱的朋友?”

    她的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

    甚至连艾斯翠德也没有太过意外……也是,艾斯翠德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而摩根不可能不回应艾斯翠德的猜想,对方肯定早就知道了。

    从开始到现在,梅林都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但面对这样的眼神,他莫名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俄而,她叹息一声:“真傻。”

    “小公主才是。”他无端有了一种想要和对方较劲的想法,“不会感到后悔吗?”

    “后悔?”

    “不仅仅是伦戈米尼亚德。”他的语速不自觉地越来越快,“从更早以前开始,关闭通道,断绝神秘,即使知道了预言也坚持要和亚瑟生下那个孩子……”

    “莫德雷德?”

    摩根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艾斯翠德不得不轻拍她的肩颈为她顺气。

    “真傻……”她的呼吸听起来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鲜血喷涌而出,“经历过那么多次失败后,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梅林啊,我现在的结果究竟和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梅林怔住了。

    “预言确实会实现,但不一定是以你认为的方式……在你坚持辅佐亚瑟登基,甚至不惜为此背弃我并吃到苦头后,我以为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她用一种无奈、惋惜,还带着点爱怜的表情看着他,“莫德雷德登基的时候,我确实已经死了……但这不意味着是他害死了我,只是因为我没能活到那一天而已……”

    她的语气很柔和,甚至有点谆谆教导的意味,但梅林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过去所有他以为不过是一点星火的疼痛突然变成了熊熊烈焰,他感觉自己在燃烧。

    摩根又咳嗽了起来,不像之前那样撕心裂肺,但也不意味着好转,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这么做了。

    “坦诚说,我本来应该恨你的,梅林……”她几乎没办法再说话了,只能发出一点虚弱的气音,“但是……该死,你怎么能这么傻,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向深渊……如果你能把我当初的告诫放在心上……也就罢了……”

    梅林——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她的声音,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梦魔,一旦你有了和人类相似的感情,某些东西会让你这辈子都感到痛苦。

    “可你最后还是……”她精疲力竭地喘着气,“天哪……我什至……没办法对你生气……”

    “不要死……”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哽咽——这让他很陌生,梦魔是拥有情绪的生物,而不是拥有感情,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很无助, “不要死,小公主,我……”某种歇斯底里的冲动击中了他,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受控制,“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我嫉妒亚瑟,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吻你,嫉妒他和你生下了莫德雷德……我爱你,很久以前,在灰翠镇的时候,我就已经爱着你了,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

    “真是个可悲的家伙啊……梅林……”摩根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悲伤,并不是因为死亡将至,而是她慈悲的心在作祟,是因为她悲悯他,“迟来的后悔,如今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收拾好心情,作为朋友……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开什么玩笑……”雨水的湿气似乎渗进了房间,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感觉很冷,忍不住想要瑟缩肩膀,“这种情况有什么可高兴的……”

    “所以才说……你是个傻瓜啊……”她的声音愈发迟缓,“啊……视线开始暗下来了……艾斯翠德,握住我的手好吗……”

    “是,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得很快,但摩根似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好紧紧握住君主的手,希望她能感觉到,亲吻她的手背,希望能为她传递一些温暖。

    “根本……没什么好难过的……”摩根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越了时空,看向了其他地方,“毕竟这一次……是我赢了……”

    话音落下后,她的胸口不再起伏,最后的呼吸声也随风飘逝。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唯有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仿佛是不列颠在流泪。

    第359章

    高文是在后半夜抵达洛锡安的,当时外面还下着雨。

    与格蕾预想中不太一样的是,他既没有痛哭,也没有大发脾气——事实上,他非常安静(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浑身湿透的同时,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唯独颧骨有着不自然的红晕,考虑到圣者数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发烧了。

    仆从战战兢兢地为他摘下披风, 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发,她的长兄被称作太阳骑士,但他现在看起来阴郁、压抑,死气沉沉。不列颠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阳光也无法穿透。

    “高文……”阿格规文的声音响起——很轻, 很低沉,但没能掩饰他言语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表情很木讷,周围有蜡烛和油灯,那双眼睛却没有聚光,这让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为何身体还在动。

    好一会儿过去, 他才低声道:“你答应过我的,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无言以对。

    公允地说, 后者并不算是完全违背了诺言。母亲确实很早就染上了疫病, 但她的情况一直很稳定,而且对高文保密是母亲下的命令。直到几天前, 母亲的妖精之血毫无预兆地消失,病情急转直下,阿格规文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向葛尔派去了书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后的第一时间出发——即便如此,葛尔距离洛锡安终究是太远了,在格林嘉莱特昼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还是晚了一天。

    当你错过的是会让你抱憾终身的事情时,一天和一辈子本质上并无差别。

    又过了一会儿,高文将手放在剑柄上——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后他只是重新绑紧了剑带。

    “带我去见母亲的……”他顿了一下,“带我去见母亲。”

    阿格规文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格蕾也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只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随他们前往圣堂。

    这几天阴雨绵绵,空气格外潮湿,即使有修士和修女专门维护,圣堂的蜡烛依然熄灭了不少。

    母亲躺在水晶棺里,神情非常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但格蕾见证了修女们修缮遗体的过程——为了延缓腐败的速度,她们移除了母亲的内脏,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药的芬芳掩盖,血和死亡的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她看着修女们将移除的内脏放在银色的托盘上,等待清理结束后拿去焚烧。母亲的肺部已经完全发白、糜烂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剩下一团半融化的结缔组织,上面粘着几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肿胀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亲生前的样子——她一直知道实情,知道母亲平静的微笑下藏着虚弱和疲倦,却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意识到她在与命运斗争时究竟背负着什么。

    即便如此,书房的蜡烛依旧燃烧到了天明。

    当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单膝跪下,静静凝视母亲的面庞时,她听见自己说道:“母亲是不带遗憾地离开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没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也没有遗憾吗?”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坚不可摧,但不确定的语气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

    “母亲希望见到我们所有人。”

    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尽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认同的,但以她的阅历,似乎还不到能够从容说出这些话的境界,甚至于——她看待高文的心态也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长,反而有点自上而下的感觉,那种长辈似的温情和悲悯。

    “但在作为母亲,作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颠的女王。”她继续道,“身为君主,她平息了降临于这片土地的灾祸,为身处黑暗中的人们带去希望。她曾发誓作为王守护着这个国家,并且最终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你应该为母亲感到骄傲,高文。”

    闻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缩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话掌掴了,先前一直萦绕着他的阴郁和戾气也随之散去。

    他低下头,用手心包裹着母亲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们捂热一样。周围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火光在泪水中闪烁。

    “可是……”他轻声道,“我很想念母亲……”

    阿格规文按住他的肩膀:“我们都想念她,高文。”

    “以后……”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声,泪水应声而下,“以后我们……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整个圣堂里鸦雀无声,就连平日那些总是被忽略的声音此时也变得清晰可闻。她听见雨水落在玻璃穹顶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听见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听见阿格规文沉重的呼吸和高文嘶哑的泣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缓慢,仿佛在逐渐凝固的时间中静止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怀揣着某种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期待着爱能够唤醒奇迹,期待母亲用她轻柔的笑声打破这悲伤的寂静,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列颠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长仍在哭泣,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唯独没有母亲的心跳。

    直至黎明时分,高文才在阿格规文的劝说下去客房暂作休息。

    雨季不利于遗体保存,母亲又不能在洛锡安举办葬礼——卡美洛特和康沃尔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尔。修女们只好在灵柩底层铺上泡堿,使母亲的遗体保持干燥。

    除了国葬,格蕾这几天什么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继续,母亲去世后,曾经那些迫于瘟疫而暂且搁置的问题终于开始接连爆发。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为首的一众北方贵族急于从这次瘟疫爆发的罪责中脱身——如果说女王死前他们还能寄希望于用利益交换保全自己和家族,那么当女王因为瘟疫而病逝后,对罪人的追责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结果。

    “导致瘟疫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子爵?”尽管早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毙,但当听到消息时,格蕾还是被他们的不知廉耻震惊了,“瘟疫明明起源于一名魔术师!他妄图献祭王族之血,以重新开启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结果却成了一切罪恶的开始,而瘟疫之所以会彻底失控,是因为利恩斯侯爵和巴莱特公爵狼狈为奸,联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当初卡美洛特能够及时得到消息,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那名魔术师现在何处?”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吗……这可有点不妙。”桂妮薇尔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让几个贵族人头落地反倒是小事,问题在于他们手中的把柄。”

    “您是说谢菲尔德大人和阿尔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来的动静你也清楚,战争一旦开始,北方舰队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意味着奥克尼郡绝对不能在眼下出问题。”对方答道,“我对北方的政治环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当初被卫兵们强行押走的亲人们的下落,洛锡安人即使不知晓实情,心里也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只是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将猜疑和怨恨压在心底,而这种负面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

    即便不想面对现实,格蕾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是正确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这里并没有母亲那样的权威,也无法仅凭个人魅力就平息民众的不安与怒火:“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不好说,萝西大人的死是一个大问题。假如那位女士还在的话,她本该是猊下去世后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说瑞特·布莱克也死了… …说到这个,早先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真的一个也不剩了吗?”

    “……是。”

    “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啊……考虑到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御驾亲征,只能期待御前会议里有其他核心成员愿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尔说,“纳尔逊大人想必不会推辞,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觉不太敏锐,还是个南方人,很难说能帮上什么忙。”

    “政治嗅觉敏锐,资历深厚,有手腕,并且了解北方的情况……”格蕾喃喃道,“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只有——”

    “凯姆里德公爵大人。”一位仆从敲了敲门,“布兰黛尔学士请您过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榷。”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桂妮薇尔向她点了点头,“那么请允许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尔离开后,她便收敛了心思开始工作。

    母亲去世后,公爵府邸的书房就变成了她的办公场所。格蕾希望母亲残留的痕迹能够给予她力量,可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坐在母亲的椅子上做任何事情都让她感到不适,哪怕仅仅是听他人汇报工作也不例外……就好像她曾经和母亲在这里的记忆正在被其他东西侵蚀,好像母亲存在过的证明被时间抹去了一样,这种消逝的怅然令她难以忍受。

    下午,她去探望了高文,后者刚从馬廄回来。随着神秘消退,遗留于现世的妖精马也渐渐失去了力量,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日行千里了,但这一次它依然尽其所能,夜以继日、风雨无阻地载着主人赶到了洛锡安。

    “格林嘉莱特还好吗?”

    “前足有轻微的胀筋,但整体问题不大,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耽搁国葬的行程。”高文哑声答道,昨晚的推测没错,他确实感冒了,“抱歉……昨天晚上让你们担心了。”

    “我们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担心您的健康。”她叹息一声,“高文哥,母亲已经走了,这个家已经无法承受更多悲伤了。”

    “我知道。”高文苦笑一声,“放心好了,毕竟接下来还有守灵夜,我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体出问题的。”

    格蕾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个良性的承诺,但苦涩的笑容总比继续郁郁寡欢要好。

    “对了t……”高文貌似不经意地开口,“我听说梅林也在这里。”

    “是的,梅林大人在临终前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梅林大人啊……”

    “高文哥?”

    “也是,阿格规文是一个习惯绥靖的人,不会主动戳破这层假象。”高文看着她,“但我不一样,小妹,纵使残忍,假象终究是假象。如果你不能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就无法得到成长。”

    “我……”她迟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真的吗?小妹,难道你一刻都没有怀疑过吗?”他步步紧逼,“如果梅林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他又是如何知道母亲的生命即将迎来尾声?如果之前他毫无动静是因为通道关闭,那他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

    “我……”

    “格蕾,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高文的嘴一张一合,她的耳畔嗡鸣作响,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又清楚地知道他说了什么,“有的人……越是对他投入感情,最后就越是容易收获失望……”

    她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样离开的,只是觉得身体很重,四肢有种诡异的滞涩感,仿佛是她的灵魂在硬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向前走。

    回过神时,格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的树林里——那天晚上,她不顾大雨跑到了这里,祈祷往日的约定能够唤醒奇迹。

    当时的心情已经模糊了,只剩下一点零碎的,犹如灰烬般晦涩的感情。

    然而,当她看到湖边伫立的梅林时,最后的那丝晦涩之情也随风飘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吗?”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没有”,然后转身就走的话,就永远不用知道那个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听见自己木讷的声音,“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尽管不曾在明面上称呼过,但在她心里,梅林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和母亲一起为她修复身体,即使相隔很远,也会在梦里想办法逗她开心。

    “在这件事里,在整个瘟疫爆发的过程中……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正如她之前对高文所说的那样,这个家无法再承担更多悲伤,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亲之后,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了。

    “从瘟疫最早开始蔓延,到在洛锡安的缄默悉数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莱克大人被囚禁,无法向王都传递消息,奥克尼郡为了保护母亲的名誉,不得不向洛锡安妥协,还有土妖精的冤魂化为摩尔斯,趁夜袭击母亲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格蕾……”梅林罕见地慌乱起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反应就像一记重拳,打碎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亲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时接受了伦戈米尼亚德,她的灵魂就能回归星之内海,重新作为妖精而存在,虽然不得不暂时分离,但只要等到你的寿命也结束了,我们就能在星之内海团聚……”

    “星之内海……”她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内心已经枯竭了,也许她此刻会放声大笑。

    “结果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啊,梅林……”她喘着气,每一句话都是那么艰难,令人感到痛楚,“当你看到我在雨中跪着恳求你的时候,当你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时候……对你而言,这些难道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不是这样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盖亚的惩罚是你母亲必须经历的过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吗?”她冷笑一声,“天呐,我为什么要意外呢?你总是有很多理由,梅林,当你背弃母亲选择支持陛下的时候,当你亲自撮合了母亲和陛下,却又在事后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时候——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后无一不是把你的所爱之人推入深渊——假设你真的爱过什么人的话。”

    “我当然爱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的亲生女儿。”梅林看起来像是被刺痛了,“还有你母亲……摩根,在她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

    “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她打断了他,“和你没有爱过任何人的时候一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在她胸口迸发,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伤害对方——和梅林的“爱”不同,当她用到“真正”这两个字时,就意味着她确实会这么做。她渴望从梅林的脸上看到痛苦,就像残忍的剥皮者渴望看到猎物流血一样。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觉不像是一个笑容,仅仅是嘴角裂开的两道口子,“即使你的爱和痛苦都是真实的,你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是你应得的。”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居然会为自己伤害了别人感到高兴,尤其是梅林,这个她曾经敬爱过,信赖过的人……但当对方脸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时,她确实从这充满恶意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说得很对,如果不能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人就无法得到成长——即使是恶的成长。

    可惜,用伤害别人换来的快乐终究是短暂的,待潮水退去后,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虚和倦怠。

    “梅林,你过去对我有恩,所以我无法对你拔剑相向。”格蕾叹息一声,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无力再宣泄了,母亲已死,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真正的毫无意义,“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不会再问你要什么,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来后, 发现窗户上已经结了一层霜。

    这似乎解释了他的喉咙为什么干涩又刺痛——他不再年轻了,圣者数字的力量也在渐渐消退,一场掺杂着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毁他的健康。高文对于生病的感觉很陌生,不知道母亲第一次病倒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没有惊动门外的仆从,走到窗边将帘布系了起来,顺带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雾气。巴特莱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错,刚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风光,尽管如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苍茫的荒地。

    洛锡安坐落于苏格兰的中心地带, 是北方的经济枢纽。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际,田地上却被白雪、野草和荆棘占据,由于人口数量锐减,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播种。

    他想着葛尔的谷仓里还有多少余粮可以用于救济,想着海的另一边有多少罗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动,想着母亲要如何在外敌环伺的境况下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想起母亲已经死了。

    简单地用过早餐后,高文没有去洛锡安教会的圣堂。修女们会定期维护和修缮母亲的遗体,确保等到守灵期间,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时依然光鲜美丽。理智上,高文知道她们这么做是出于责任和善意,但他实在无法容忍任何人对母亲的身体动手动脚,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亲眼目睹那些场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剑呵斥或伤害她们。

    可即使不去圣堂,仅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难说清楚理由,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对所有东西都不高兴。

    最后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为数不多还有点烟火气的地方,曾经或许热闹过, 但在瘟疫过后也不免萧条了下t来。

    街边有着零零散散的摊贩,大多是卖鱼的,眉眼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也不怎么招揽客人,只是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发呆。竹篓里装着一些半死不活的鱼,大概率是河鱼,现在不是适合出海的季节,脚跟前摊开的麻布则要丰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几团海草。高文不确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过以现在的情况,大概什么嚼得动的东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过头,叫住他的是一个黑头发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如果把脸上拉碴的胡子剃干净,看着可能还要更年轻一点。高文隐约感觉自己或许见过对方,于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父亲。”加尔·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个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为父亲过于不靠谱,作为他的孩子很难不提早独立起来,列夫过去经常代替父亲出使葛尔商讨各项要事,高文因此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这样的话,对方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比他适才猜想的要年轻许多,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劳,多劳导致早衰。

    “她通常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对方冷不丁开口,“直至玛格丝总督的雕塑,有时候她会坐在雕塑下弹鲁特琴。”

    “谁?”

    “猊下,或者说您的母亲。”他答道,“猊下以前经常来这里,亲自巡视当地的情况,但处决瓦尔克伯爵之后她就很少露面了……现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时得病的。”

    听到他的话,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气,脸色沉了下来:“没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声道,“阿格规文已经告知了我实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为母亲工作的。”

    “更准确地说——请原谅我的失礼——是在您母亲的胁迫下为她工作的。”对方耸了耸肩,“介意我嚼点酸叶子吗?”

    “什么?”

    “酢浆草,或者你们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绝了,列夫的姿态还是很放松,没有那种下位者想要攀附权贵的谄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随口聊几句,“以及——老天爷啊,我没打算从您这里获得半点好处,大人,只是人有时候很难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闻,更不用说您还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会对母亲怀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没有——起码最开始是这样,不是谁被卷入一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阴谋之后都能毫无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转变很复杂……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经为讨伐卑王而南下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长时间地回来过,所以我并不像老一辈那样对她统治北方的那段岁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来。”

    对方似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讽刺,但不怎么生气:“所以当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并且目睹她杀死了麦尔肯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区别,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什么的——很美丽,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质上是一个阴谋家——我知道这种想法对王室是严重的冒犯,也许会让我人头落地,但这是实话。”

    他将嚼完的酢浆草吐出来,叹了口气。

    “但事实不会因为我错误的印象而改变。”他继续道,“接着,猊下开始将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见识过她非凡的能力,见识过她的冷静、果断和务实,即使抱着最大的恶意,也很难将她错当成那种只会耍政治手段的家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她经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锡安最狭窄、肮脏的小巷里,同那里的人交谈,了解他们的情况。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鲁特琴,即使她的听众只是一些农民、鱼贩子或者乞丐。”

    听到这里时,高文的鼻尖一阵酸涩,努力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我见过很多试图把自己伪装得像是爱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维斯·巴特莱公爵,他自诩为洛锡安的父亲,说自己有幸继承了先祖遗风,还喜欢让诗人们创作他深深爱着百姓的歌谣,把这些虚假的赞颂当作真实的荣耀,但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们'送上一艘破烂的旧船,将他们付之一炬。”

    “但猊下不一样,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毫无疑问,她是整个不列颠最尊贵的女人,但很多时候你几乎想不起她其实是这样一位大人物。她笑起来总是很爽朗,她知道很多不太像是贵族应该知道的东西,比如怎么治疗犊牛腹泻,防止母猪产后瘫痪什么的,当你无意间做出一些粗鄙的行为时,她也不会厌恶或嘲笑你,有时她也会主动开一些玩笑,好让周围的人不那么紧张。”

    列夫的声音愈来愈轻,逐渐变为了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有一天,猊下演奏完鲁特琴后,一个孩子跑出来献给了她一个花环,并且亲吻了她的脸颊,说能亲眼见到猊下是他们所有人的荣耀——可能是真情实意的,但也可能是有人为了讨好她而特意安排的,因为这很像是巴特莱公爵会喜欢的那一套。”

    “所以是某个人安排的吗?”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猊下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将花环戴在头上。”他陷入回忆,“然后她看着那个孩子,对她说,'是吗?可如果没有你们,我就没有荣耀可言'。”

    空气凝固了。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当时的语气——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她不是像什么救世主一样降临在我们面前,只是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而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从未想过要以此赢得什么称颂或赞歌,也没想过要靠这些流芳百世。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出身,不在意他们的身体是否残缺,或是散发出什么酸臭的气味,她只希望他们能幸福、快乐,因为她爱他们,在乎他们,在无数个冷酷的阴谋背后,她其实是一个深情的人。”

    高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太多太多话可以说了,又有太多太多话无法说出口……但这或许就是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从这座城市里寻觅母亲留下的痕迹,去亲眼看一看那些她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东西。

    格蕾说,他应该为母亲感到骄傲。

    她是正确的。

    “很抱歉我说了这么多不符合我身份的话。”列夫似乎慢慢回过了神,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我可能有点太自大了,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猊下,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们都爱着她,想念她。”

    “不,反倒是我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他努力回以一个微笑,尽管这个微笑是如此苦涩,“我也想知道母亲在洛锡安的生活。”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高文殿下?”

    高文回过头——今天的第二次——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摊贩,两鬓斑白,下巴上有着稀稀落落的胡须,长相上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地方。高文并不认识他,而从列夫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不认识对方。

    “应该是'公爵大人'。”列夫纠正道,“抱歉,大人,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分不太清猊下的不同子女应该怎么称呼。”

    “我理解。”高文倒是不太在意这个,“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猊下,您的母亲……”对方绞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母亲曾嘱托我将一样东西转交给您,如果有机会见到您的话……呃,您可能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

    高文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威胁到他,但对方的表现确实有点可疑——何况,如果母亲真的有东西要给他,也应该会托付给阿格规文或格蕾,而不是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果要说对方是缄默,据他所知,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都已经先后在瘟疫期间去世了,没有一人存活。

    “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t

    “一、一只小狗!”说完这句话后,男人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猊下来的时候,看到我们家的母狗怀孕了,说她的大儿子也很喜欢狗,希望等小狗生下来之后,能够留下一只送给您……刚、刚好小狗都已经断奶了……”

    高文不由得想起了罗斯玛丽——一只聪明矫健的猎犬,是母亲在他年幼时送给他的礼物。当时母亲即将带着阿格规文回康沃尔,以便检测他是否有觉醒妖精之血的可能性(事后证明那只是一种奢望,廷塔哲家族从未有过男性觉醒血统的先例),来去一趟可能要花费数月,也是母亲第一次需要离开他那么久。

    于是母亲送给了他罗斯玛丽,希望他在她离开后不会感到孤独。

    “我……”他听见自己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明白了,请带我去看小狗吧。”

    最后,他得到了一只棕色的长毛小狗。它的母亲患有皮肤病,身上只剩下了稀疏的毛发,为了保证幼犬不会被冻死,摊贩只好把狗窝挪到驴棚里,让小狗们晚上可以用驴的体温取暖。当它被安置在他怀中时,身上还有着尘土、干草和粪便的味道,但高文还是用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起来,带回了公爵府。

    傍晚,阿格规文在餐桌前询问:“怎么突然带回来了一只狗?”

    他硬邦邦地回答:“母亲留给我的。”

    闻言,阿格规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难得如此通情达理,反倒让高文不太自在:“我以为你会继续追问……”

    “母亲没有知会过我这件事,但我多少能猜到母亲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为我们留下一些东西。”阿格规文叹息了一声,“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晚上,高文让仆从将小狗送到他的卧室,小家伙已经被彻底清洗干净了,毛发从早先的黑棕色变成了红棕,脚掌粉红,浑身散发出肥皂的香气。

    “该起什么名字呢……”他喃喃道。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列夫·斯坦利的声音。

    对方说:“我们都爱着她,想念她。”

    他也想念她——只是不同于其他人,这是一种很私人的感情,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想念,一种……遗憾。

    他的母亲在一个远离他的地方逝去了,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是因为他晚了一天。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了的一天。

    但至少现在,他允许自己短暂地从遗憾中解脱,相信自己仍沐浴在母亲遗留的爱中,相信她并没有真的离他远去。

    “以后葛尔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啊……”他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伊昂德兰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