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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后背

    男人的后背宽阔,犹如难以撼动的山岳,此番隔着不算厚的衣袍,那脊骨两边的肌肉硬实,尚热的温度与她浑身紧贴,严丝合缝。他的步子就此成了她前进的凭借,稳稳前行着。

    沈晏如伏在他的肩头,一时灵台陷入了空白,不知所措。

    他的双臂毫不费力地箍着她的腿,极为牢固,沈晏如只觉自己像是陷落进了泥潭里,四周黏稠的泥泞包绕着她,锢着她的所有;偏又如同搁浅的鱼,她无力地倚在岸边,由着含了些许温热的浪裹挟,难以动弹。

    她本该局促,本该挣扎,本该推开这等贴合。

    却是潜意识里,沈晏如对他的后背有种熟悉感。这样的熟悉,犹如一道剂量最重的安神香萦绕于畔,让她莫名安定下来。旋即她勾着他的脖颈,手臂耷在他的肩膀处,尽力捕捉着这转瞬即逝的感官。

    这种感觉,究竟是在何时有过?

    恍惚之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段残缺的记忆,刀光血影里,她记得自己也是这样,伏在那个背影之上,男人魁拔的身形隔绝了泼天火色。破碎断续的画面之中,那张脸转了过来。

    殷清思对她在林苑落水一事百般关切,也没有询问她助谢让相看的成果,但沈晏如想着此事毫无进展,委实有些过意不去,故打算做些药囊孝敬殷夫人。平心而论,殷夫人和谢让都待她极好,她能够尽所能地帮一些是一些。

    只是这一路上,她也没能问出谢让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或许是觉得这等话题不太合适直言,每每她张口欲言时,瞧见谢让的目光凛然,她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入了夜,屋内灯油新添,昏黄的光续了昼。

    沈晏如抱着方做好的衣袍,缓缓摩挲着衣上的纹路,一时出了神。

    这衣袍是为谢让量身而做,她特意选用了月白色的缎子,便是想着夫兄素日里所着尽是压沉的玄青,她自作主张地为他做了件浅色衣袍,依着谢让的身形,怎么穿都是合衬的。

    适逢钱嬷嬷走了进来,沈晏如捻起布,将衣袍小心包好,吩咐道:“趁着时辰不算晚,送到兄长的慎思院吧。”

    钱嬷嬷瞧着那包袱里露出的月白一角,心下生疑,这当真是送给大公子的衣袍么?

    嬷嬷知沈晏如弄坏大公子衣袍、为赔罪而制新衣一事,但起初见沈晏如挑选各色绸缎、裁剪做衣时,她便觉得不对劲。

    因沈晏如所用的缎子颜色,是二公子谢珣生前最喜的。

    府上属二公子衣裳最多,殷夫人逢年过节都会给二公子做新衣裳,颜色样式也是各异。钱嬷嬷伺候二公子多年,心知祛疾院里的衣裳虽多,唯有月白色最受二公子喜欢。

    偏偏沈晏如做的这月白衣袍,是赠予大公子的。钱嬷嬷如何也想不通。

    思来想去,钱嬷嬷叹了口气,兴许是沈晏如思念二公子过甚,做衣袍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选取了此颜色……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衣袍已送到了谢让手上。按理说,谢让不可能认出自己才是,她甚至有意将自己从前的习性与特质撇得干干净净,从容貌至身份都毫无沈晏如的痕迹。

    或许,他只是觉得自己与刘员外的其余宾客不同,想要探一探自己这里的虚实?除此以外,沈晏如暂时也不知谢让来此地的目的,听刘员外对谢让的称呼,联系起谢让戴着半幅面具的扮相,看来谢让亦是隐瞒了真实身份进入的此地。

    故沈晏如选择了静观其变,没有回应谢让的话,姑且先看看谢让究竟想做何。

    刘员外当即怔了怔神,肿如萝卜的手挠了挠下巴,“殷公子这是……”

    谢让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修长的指节捋着衣襟褶皱,他偏过身,幽邃的瞳仁儿盯着沈晏如。

    “久闻颜娘子之名,今日没能想到会在此得见,若是在下能与颜娘子同席,为卿斟酒同欢,在下定是三生有幸。”

    他清越的音色向来如山涧击石,冽冽凛然。

    言罢不及沈晏如作何反应,谢让又再对主位上的刘员外道:“不知刘员外意下如何?”

    话音方落,刘员外循声望了过来,谢让指节微动,假作不经意间摩挲过藏于袖中的物件,那闪烁的光点霎时流转,掠过刘员外的视线。

    刘员外本是歪着头沉思之时,得见那宝石于其袖内跃过的光点,心底的贪婪就此泛起。宴始之前,刘员外同谢让交谈了良久,试图套得和谢让交易的法子,但谢让本人几乎是滴水不漏,刘员外屡屡碰壁,根本无从下手。

    今此谢让既是对他有所求,便证明此人并非无懈可击。

    刘员外转着眼缝里的黑珠子,当即笑扯着堆砌的肥肉,语调不自觉拔高起来,“原来殷公子早就倾慕颜娘子,难怪不肯接受刘某安排的美人,原是珠玉当前,其余皆是瓦砾。”

    像是证实自己被谢让的真心打动了一般,刘员外忍不住附掌而赞,连连点头说道:“妙!妙啊!没想到老刘我这一场私宴,还能促成这样的佳话。”

    沈晏如无视了谢让的目光,她身旁的小生正是伏低着身子为她斟酒,她尤为自然地接过小生手里的酒盏,漫不经心地答言:“员外误会了,我并没有说要把这小生换下去。”

    她伸出手指悬停在小生的下颌处,那小生便极为配合地将其面容抬起来,沈晏如借势凑近,垂眼细细打量,小生瞧着始才二十,那面容确实生得俊秀,只是一双净透的眼眸略有胆怯,摇晃着躲闪过她探看的视线。

    沈晏如不紧不慢道:“这样子的,我很满意。”

    便听刘员外“欸”地急喊了一声,好声好气劝导着她。

    “颜娘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既是有缘,何不试着瞧瞧?这殷公子出生京中殷家,其人又英勇神武,绝对配得上你颜娘子!”

    刘员外见沈晏如不为所动,又再笑弯了眼,“且话说开了去,娘子来我这里前是知道的,我老刘这儿向来讲究及时行乐,不问前路,今朝殷公子有心追求,何不敞开心怀接受?明日如何,那便是明日之事了,咱们只谈当下。”

    此番也不管沈晏如拒绝与否,刘员外招手唤来管事,“来人,在颜娘子旁处为殷公子设席。”

    沈晏如由此也看出几分端倪,怕是谢让那里也有什么宝物让刘员外垂涎欲滴,这才为了邀功争着当谢让的说客,而刘员外把他的私宴规矩搬了出来,只怕也是试探之意,若沈晏如与他不是一路人,即便她手里的祖母绿再稀贵,他也没法得来了。

    思忖间,她睨了眼很快被安置妥当的新增席位,男人挺拔的身姿从对座步步走来,身旁的小生见状便要垂首退去,沈晏如旋即拽住了小生的衣袖。

    “殷公子有心,只是旁处这个小生我也喜欢得紧,还是一道留下伴在我左右吧。”

    她抬起头,面色淡然地看着谢让,后者闻言,神情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些许。她罔顾谢让难看的脸色,伸长脖子问向座上的刘员外,“员外不会连个小生也舍不得送我吧?”

    刘员外甫顾及了谢让的颜面,如今沈晏如配合了他,他当然不会再度驳了沈晏如的面子。刘员外仰面笑着,那咯咯咯的笑声如同尖利的石头一道道划过木板,分外刺耳,“自是不会,那便依颜娘子的。”

    不多时,丝竹声起,香风拂散,几位舞姬踩着节拍、挥动长长水袖入场。宾客顿时沉醉于舞乐之间,此番谢让引起的小小闹剧便就此带过,无人再留心。

    沈晏如自顾自地捻酒喝着,望着中处一展惊鸿的舞姬,小生便在旁为她盛着羹汤,手指探着瓷碗的温度,以待羹汤温凉时呈给沈晏如。沈晏如偶有应着小生,伸手时则会有小生剥好的葡萄放入她的手心,待她吃完,小生手里干净的湿帕已递来。

    月色悄然入室,男人负手立于灯旁,香炉里的灰烟缭绕,落满案台。

    几番踱步而止后,谢让回过头盯着案上的衣袍,目光沉沉。

    那衣袍新做,叠得齐整,一丝褶皱都不曾有,浅浅月白晕着淡黄的灯火,明明是柔和而干净的颜色,谢让却觉这月白无端生出刺目的光色,如锋利的刀,一道道剜进他的眼里,疼痛无比。

    这真的是为他做的衣袍吗?

    月白色,为二弟最喜。

    白商看出了谢让脸色的难看,但也不知是何缘由。适才他接过晓风院送来的衣袍,告知大公子是沈晏如送的时,大公子分明心情还算不错,只不过大公子打开包袱的短短须臾,屋内的气氛陡然冷了好些。

    那衣袍颜色虽不是大公子惯穿的深色,可白商知,大公子并非喜欢深色衣裳。

    他还记得,大公子尚未及冠时,一次殷夫人定做新衣,破天荒地为两位公子做了同样的银朱色。那银朱鲜红,正衬少年意气,怎么瞧着都是极为相合两位公子的,即便大公子未表态,但白商见着大公子对那衣裳也是喜欢的。

    而谢老爷子却训斥大公子身着张扬,不合规矩,自此起,大公子只穿深色衣裳。至近年,即使老爷子不再严管大公子,大公子也保持着惯有的衣着。

    按理说,哪怕沈晏如做了件浅色衣裳,大公子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生气才是。

    白商赶忙出声打着圆场,“沈少夫人做的这衣袍甚是精巧,瞧瞧这衣襟上的绣线,这肩处的云纹……”

    话还未完,唯听谢让的声线极寒,“出去。”

    待白商悻悻退下,屋内灯火明灭,只余浓重的影。

    心口有着什么鼓动着,像极了根根生长出的藤蔓,紧紧缠绕在他的胸腔。

    他忽的想占有这样的目光,占有这属于他的时刻。

    谢让唇畔微动:“祖父不过说了两句,并未责罚。”

    书房的烛火续着,沈晏如看着谢让步入其间,他于案处提起茶壶倒着茶,高大的背影微微向前。

    她坐在案旁,却发觉他后背玄青的衣衫颜色深浅不一,像是被水打湿了一片。

    安神香萦绕于畔,沈晏如深深嗅着这比寻常都重了好许的气味,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藏在其间,她蓦地明了,那衣衫浸湿的地方不是水,而是——血。

    沈晏如登时站起身,“兄长,且把衣衫脱了。”

    第 32 章 私欲

    稳稳倾倒的茶水不着痕迹地斜了一厘,谢让顿住了动作。

    他转过头,眸色深深,定睛看着沈晏如,“你说什么?”

    沈晏如只觉脸颊蹭地烧灼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所言的话极为不妥,羞臊之下口舌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是……”

    偏偏谢让默然不语,幽邃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晏如心虚地低下头,拢着驳杂的思绪,强作镇静,将此前观察所得道出,“兄长,你身上的伤,是刚受了罚吧。”

    却听谢让淡淡道:“我没有受伤。”

    书房门外,静得唯有簌簌风声。

    白商暗中遣走了周遭的仆从,坐在石阶处候着。

    他心里清楚,大公子和沈晏如这样的关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随着他的动作,她握着的匕首迅速在虚无的夜空划了一下。

    庭院尚是阑珊,周遭的仆从不知何时已散去,沈晏如觉着自己被圈禁在了一个狭小而温热的怀里,她看着自己的右手,他青筋纵横的手背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了她的细腕,他挥动的力气如有千钧,似是通过这样的贴近相连,她便从他那里得来了破开敌人咽喉的力量。

    他温热的鼻息一并落在了她的后颈,还有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段又一段地流连在她的耳根,像是缓缓流动的涓涓细流,淌过她的皮肤,黏稠而滚烫,褪散着春时的寒意。

    这样的姿态,比之此前还要近得多。

    两段气息就此交织着,他冷峻的脸就近于畔,沈晏如微微侧过头便能和他的面庞相贴,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下浅浅的乌青,那双敛着锋芒的眸内,红色的血丝布在两端的眼白。但谢让依旧一丝不苟地教她如何使用匕首,命中要害。

    夫兄近些日都没能休息好么?

    沈晏如出神之时,浓郁的安神香再度逼近,谢让又再将匕首收于鞘中,挽着她的手将匕首藏入她的袖口,“这只匕首小巧,可藏于袖中,遇险时便从中抽出,让敌人出其不意。”

    直至月出东山,庭院内暗香浮动,沈晏如抱着匕首,静静听谢让同她讲了好些使用武器的事宜,她一一认真记着,时不时嗯声应着他的话,“好。”

    “不过……”谢让盯着她的双眼,神情尤为凝重,“刀剑可伤人,亦可护人,我更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听到他话末时的郑重语气,沈晏如顿了顿,旋即又弯起唇角,觉着心尖似有暖意融融萦绕。

    她点点头,“我会的。”

    半刻后,谢让离去,沈晏如目送着那道高如山岳的背影,身旁的安神香一并消散于无形,她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适才是填满的,今时却又空了。就像她白日里,百无聊赖地卧在藤椅边,提不起半点兴致,也觉着四处都空荡荡的。

    沈晏如紧紧攥着袖口里的匕首,目光落至凉阶下的雕梅锦盒,陷入了沉思。

    她如今生出的奇异心绪,究竟是为何?

    这样的魂不守舍地思索,持续到了夜晚入梦之时。

    芳菲入眼,数不清的春色钩织在跟前,连着碧空长天,极为梦幻。

    沈晏如怔怔看着眼前景色,好一会儿才辨出自己正坐在暖风吹拂的秋千下,随着她脚尖轻轻点地的摇晃,秋千上紧绑的绳索压着藤萝嘎吱作响。她似乎许久未有闲坐在秋千处摇晃,这样惬意舒适的感觉让她放松下心神。

    感官不可察觉地变得迟钝,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也辨不清自己想要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身旁有着一段温热的呼吸扫过,沈晏如讶然侧过头,一抹重色撞入眼里,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近在于畔,饶是一同齐坐,她的额角也才到他的胸膛。

    沈晏如发现秋千侧边坐的不是旁人,而是谢让。

    模糊的光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沈晏如觉着自己有些难以看清他的脸,又觉着自己无比知悉他当下的模样。那向来冷厉如霜的面容被光影抚得柔和,他的眼角渗进了点点暖意,目光长长地凝望着她,异常的柔和与炙热。

    “兄长?”沈晏如怔怔地唤着他。

    她听见他轻轻的鼻音从喉咙里发出,只是嗯了一声。他离她很近,二人比肩同坐在秋千上,相叠的衣衫由着风摆弄,交错摩挲着。

    沈晏如这才发现自己此番穿的衣裳是为桃粉色,散开的裙摆浅浅,似绽开的花衣,薄如蝉翼的纱裙连着衣襟绣着花纹,这是她少时最喜的样式。此时似烟轻薄的衣裙迤至他腰腹往下,衬出男人所着的深重的鸦青衣袍,深深浅浅。

    她莫名觉着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原本空落落的秋千处,多了一道身影,不偏不倚地将这填满,她的周围就此变得充盈,甚至是让她本能地生出了欣喜之感。

    秋千仍在不疾不徐地晃动,似乎不受她所控,但沈晏如能踩到地面的实处,并不会觉得不安。

    虽则二人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有了沈晏如相劝大公子上药,白商应更加宽心了才是 ,但白商总觉得心慌,也下定决心要把这事捂得严实,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彼时白商正百无聊赖地数着庭院里的落叶,余光忽见殷清思前来,他顿时被吓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朝她行了一礼,“殷夫人……”

    值此时候,殷清思夜访慎思院,定是来探看大公子的。白商额角冒出汗来,脑门儿发热得厉害,这要是被殷夫人知晓书房里面的情形,大公子与沈晏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公子还褪去了衣衫……

    他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大脑当即急速转动起来,焦灼地翻找着借口。

    殷清思觉着白商的反应有些过激,但想来应是讶于她这些年来头次看望谢让之故,她并未多想。旋即殷清思步近门边,伸手把着书房的门扇,朝半掩的门扉里头看去。

    “阿让他在里面吗?”

    白商欲拦却又不敢上前,哆嗦着声正要答话时,他的心脏骤停。

    屋内灯火挤出一道暖黄的光色,殷清思已抚门推开了缝隙。

    第 33 章 烧灼

    书房门前,殷清思甫一抬眼,只见半开的缝隙处,烛火掠尽两道几近重合的身形。

    谢让仅穿了一件深衣,衣领松散,他的外衫就这般随意搭在不远的案台上,连着大带长长迤地。

    男人单手抓着檀木架的边缘,高大的背影俯下,遮住了他怀中纤弱如柳的身躯,唯见他胳膊处的细白指节,紧紧扣着,指甲深陷他的衣衫里。

    过分的纠缠与暧昧,尽彰于眼前。

    殷清思睁大着双目,抬手捂住了将要愕然出声的唇,连连后退而去。

    婢女慌忙之中欲呼声唤着她,殷清思当即回过神,折身看向婢女,眼神示意其噤了声。

    沈晏如恍惚想起,曾经她哭得眼睛模糊,被人牵着走了很远时,那只手也是这样温暖,只是不似今时握得这样紧,生怕抓不紧她。

    谢让说,这些事情都是她,而非是谢珣。

    其实现在想来,一开始这些事情都有迹可循,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把他当作了谢珣,这才使得后面的错误如欹折的枝干延伸。

    可沈晏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得来谢让的喜欢。她可以确认的是,在自己的记忆里,她和谢让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国公府,非是梅园。

    近来噩梦缠身,她总是不断做着家里那场祸事发生时的梦,纵使依旧摸不清很多细节,那噩梦的画面可怖惊心,但沈晏如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蓦地生出一种直觉,她有很重要的记忆遗失了,有很多她想不通的事情、错乱生硬的事实,或许在她丢失的记忆里便能找到答案。

    两月前在梅园时,沈晏如问过神医自己的癔症能否治疗,神医答言有法子,但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易给她治。不然沈晏如在治疗过程里发生了意外,出现不可逆的损伤,往后余生她便只能是一个痴呆的疯子。

    如今沈晏如这样细细想来,反复衡量,她却觉与其自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日,被这段遗失的记忆蒙蔽双眼,不如放手一搏。她有选择自己是否治疗的权利,也有知悉这一切的权利。

    不多时,甜腻腻的滋味掠过小巷,沈晏如定睛看去,那巷尾处一窄小的店铺正架着大口铁锅熬糖,发甜的热气氤氲在檐下,旁处堆叠小山似的纸包尽是装好的方糖。

    沈晏如捏了捏谢让的手,目光投向那家小店,“我想买糖。”

    谢让在这一方面对她几近是有求必应,故而他也不曾多想沈晏如带他来这里的用意,权当她本就喜食甜,买些方糖吃并不是什么奇事。

    彼时糖贩热切地为沈晏如打包着方糖,沈晏如礼貌接过时,不着痕迹地将一窄窄的纸条塞进了糖贩跟前重重叠叠的纸包里。

    时过晌午,潮湿的地面已有阴干的迹象,露出浅浅青苔,市集处更是游人如织,放眼望去,街头杂耍的卖艺人、外地来的奇货商贩、抱着一堆木料的小学童,极为热闹。

    沈晏如又再拉着谢让朝人流里行去,一副欲凑热闹的模样。

    谢让低头看着与她相连的两只手,如同肉丨体铸成的枷锁,十指缠绕相扣,血肉间严丝合缝的相接,将她与自己捆绑在了一起。

    今日她异常地配合着他,除了些许紧张,她未再如往常抗拒。

    这样的配合,让谢让生出了一种错觉,像是当下二人如此和谐相处的现状,应是最开始的错误被矫正了的结局。即若他没被沈晏如认错,若她记得她对他以身相许的诺言,如今结为夫妻、执手相行的,本就是他们。

    但谢让生来敏锐,越是这样如潭面平静无风,悠闲惬意,他越是觉得眼前这一切是假的。他看不见潭面下沉积的面貌,亦不知这水中的真实模样。

    所以他以“错觉”去定义。

    即使是为错觉,眼前的沈晏如也比被关在梅园或是府上时有了好些生气,不再死气沉沉,这是不可否认的真实。

    此刻她那明动的双眼敛着微光,朝着市集琳琅一一瞧去,牵着他驻足于各类小摊前,她时时会回以陌生人温和的笑意,一行一止皆牵引着他的心。

    好似他也在被她推动着,跨出那暗无天光的深渊里,朝着尘世而去。

    她会带他游赏市井,带他去看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这些他从不会多看一眼、无心去知的东西;亦会像上次上元节时,带他走百病、放河灯,看尽灯市焰火通明。

    他困她于笼中时,他也注定不会再离开那个笼。

    久而久之,那笼子只会生出死寂般的泥尘,覆盖过两具行尸走肉般的人。

    谢让盯着自己和她交叠的手,陷入了沉思。

    沈晏如无声呢喃着这两个字。

    平心而论,夫兄确实是个极好的人。这些日她欠下谢让的恩情,亦不是她一朝一夕能够还完的,这样想着,沈晏如心里的负疚感愈重。她何德何能,可以得来他这样的关照呢?

    她抬起眼,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抹沉重的玄青。

    错落的松影覆在他挺拔的脊背处,一身玄青的衣袍利落整洁,褐色革带束出精健的腰腹,单是这道背影,不难想象其雄武之力。她盯着他的后背,忽的明了,这样深色的衣袍,即便衣下伤痕累累,也只会被人以为是沾了水渍。

    顾及之前所想,沈晏如打算这阵子先行避开谢让,以免再度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识趣地折过身,准备绕道而行。

    却是天偏不如她意,沈晏如甫提起步子,谢让冷然的声线传来,像极了石涧流出的寒泉。

    “站住。”

    第 34 章 质问

    脊骨如有寒风袭来,沈晏如冷不防地打了个颤,就此顿在了原地。她只觉脚底踩着的像是泥沼,紧紧黏着她的鞋,动弹不得。

    沈晏如侧过身,对步近跟前的谢让仓皇行礼,小声唤道:“兄长……”

    她挼搓着衣袖,将面容低垂了几分,眼神下意识闪躲着谢让生寒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自己像极了做了亏心事的小贼,被追赶来的正主抓了个现形。

    谢让问道:“躲什么?”

    沈晏如视线飘忽至另处,“我,我瞧着那边的景色不错。”

    她哂笑着抬起胳膊,虚将那处的小径胡乱指了指,继续诌着话茬,“那里的路,路也宽些。”

    “吱呀——”

    正当沈晏如收拾着准备出门寻阿景时,院门被来人轻轻推开,熟悉的白布衣衫掠过门槛。

    沈晏如只见阿景低着头,拿着一油纸包着的烧饼入内,那模样瞧着并没有受什么伤,衣裳也整洁如新,她心处的重石亦随之落下。

    男人入内时,目光便落在她袖口处,露出的细白纤手正抱着甫简易收拾的行囊,看这匆促模样,她正欲出门。

    似是发觉了她没能寻到阿景的仓皇,男人步步走近,递出自己买的烧饼朝前,轻声安抚,“主子,我……为你买吃的去了。”

    得见阿景安然回来,沈晏如松缓着气,神思恍惚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烧饼,丝毫没能留意到男人口中喊着“主子”时,语调略显生硬,像是头一次这般唤出一样。

    沈晏如权当阿景昨日受了伤,今时嗓音比之从前也低沉沙哑了不少。

    “你不用为我操心这些,你的行踪需要谨慎小心,避免被人察觉。”

    沈晏如提起衣裙往台阶处走去,她将阿景带去堂内的间隙,垂眼看着手里尚且热乎、香喷喷的烧饼,那金黄的面上还冒着油汁儿,像是刚买好便赶忙带回来给她的。

    她不由得顿住脚步,回过头朝阿景说了一声,“不过还是谢谢。”

    阿景低垂着头,随在她身后,微不可闻的嗯声被寒风吹散。

    事后沈晏如关心起阿景昨夜的伤势,阿景朝她露出了比昨夜更加开绽加深的伤口。

    彼时他单手拆开重重缠绕的纱布,那发黑的长长伤疤未能全然结痂,此刻正析出褐红色的鲜血,甜腻的腥气顿时充斥在屋里,那伤痕仿佛今早又经历了一次猛力撕裂一般。

    沈晏如眉目一凝,折身从身后的木柜里翻找着药膏,自言自语着,“难不成是这金疮药的效用不行?可我从前一直使着的……并无问题。”

    男人望向她的目光幽沉,定定地落在她宛如弱柳的身躯。她未披外衫,窄瘦的肩背正衬着天光,那盈盈水腰被一根裙带勾勒出婀娜的姿态,那是他曾一掌握拢住的纤细,如今近在他的眼前。

    谢让压着嗓子,答了她的话,“或许……是我昨夜睡时,不慎压着了。”

    这伤口自然是他天还未明时,照着阿景手肘处的伤,用刀划开的痕迹。

    而真正的阿景,被他命人带到别处养伤去了。人脸面皮这种江湖易容术也非是沈晏如独有,谢让亦能寻人做之,故他连夜照着阿景的面容模仿了一张。也好在阿景的身形本就高大,谢让假扮起来不会过于突兀。

    沈晏如捏着药罐回身时,谢让当即收回了目光,他惯性敛着眉眼,又复了恭谨顺从的模样。

    只听她的嗓音柔缓如滑过面庞的丝缎,无比悦耳,那语调还带着点点无奈,“我先为你上药,若是还不能好,怕是得请大夫了。”

    谢让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多谢主子。”

    经由这几声“主子”过后,谢让觉得自己已是唤得更顺口了不少,还有莫名感到新奇。

    先前他第一次道出这俩字时,还有些许生涩,他生来是高昂着头颅不曾低下的国公府世子,从未对谁俯首帖耳,更遑论卑躬屈膝地唤出“主子”二字。

    但得见她温柔以对的模样,他心底膨胀的欲念又被无形勾起,即便是病态的,错误的。

    明知主动抛却自己的身份并不理智,明知她的温柔非是给他“谢让”的,而是给她的侍卫“阿景”,他每每想到这里,便为之嫉妒,又因能够贪求到她的温柔而感到意足,这微妙的感觉让他甘于沉醉。

    像是他给自己造就了一副锁链,套在了自己的脖颈处,他心甘情愿地递上锁链的另一头给她。她扯动着这根锁链,让他俯身朝前时,他本能地生出兴意。

    被她桎梏的兴意。

    循声之时,得见谢让正是把着案台边缘,那沉黑的木料被他徒手捏断,破开的木屑刺入了他的虎口里,很快冒出了殷红的血。

    他仿佛不觉疼痛一般,冷冷问着她,“沈晏如,你忘了你的命是怎么保住的?”

    沈晏如望着他怔了神:“正因为我记得,我才要给珣郎……”

    木刺扎得愈发的深,血色覆满指缝与手背,谢让的眼神锐利如锋。

    她真的记得她的命是怎么救下来的?

    她伏在他的后背,对他相许的诺言、温声徐徐说的种种,她真的记得?

    谢让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声线压沉,“你真的记得?”

    这一声质问像是牵引的绳索,拉扯出她的记忆。

    沈晏如只觉灵台蓦地刺痛起来,模糊的画面再度浮现,那道背影挡在她的身前,轮廓渐渐清晰。

    第 35 章 心绪

    “你真的记得?”

    一声质问落下,沈晏如便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只觉着疼,好疼好疼。

    头骨里像是刺入了数不清的银针,在她的脑海里肆意搅动着;更像是有人用着铁锄,狠狠凿着她的额角,一下接连一下,几近要把她的头砸成碎块,或是碾成齑粉。那被瞬时唤起的画面也就此中断,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抑制不住地痛吟出声,更是有着想要满地打滚的冲动。

    这次的疼痛比之此前还要剧烈,短短须臾,沈晏如觉着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竟是生出想要将整个头颅切下来的念头。

    她真的记得?

    明明,她适才不慎见到的画面里,这男人抱着沈晏如时神情轻佻,孙大娘身为过来人,如何不懂男人看向沈晏如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呢?

    沈晏如莞尔,“大娘不必客气。”

    孙大娘抿着发白的唇角,似是未有离去的打算,而后她偷眼瞥着谢让,又道:“这些日都没能见着你家郎君,外面大雪无常,你可要让你郎君少出些远门。”

    沈晏如听出孙大娘的言外之意,怕不是担心自己夫君不在,被别的男人偷了家。

    “多谢大娘关心。年关将近,郎君去外地置办货物了,不日方归。”

    沈晏如挼搓着冻得通红的指节,浅浅笑着,“也怪我,我天冷时便手脚无力,郎君担心无人照顾我,生怕独自在家摔着磕着了都没人发觉。这不,我夫兄正好上京城,无处可去,暂且住到了家中。”

    孙大娘回想起来时见到的场面,亦正如沈晏如所言,她那时似乎是恰好摔到了男人的怀里,只是依着谢让看向沈晏如的眼神……

    她拿不定主意,几息之间,孙大娘未再多言什么,她也觉这毕竟是他人家事,不宜掺和过深,故她只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步步走来的谢让,同沈晏如说着,“那便好……”

    不多时,孙大娘拜别了沈晏如,院落里又唯余沈晏如与谢让二人。

    沈晏如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心道自己也算不上撒谎,谢让确实是自己的夫兄,但愿今日孙大娘所见不要被误会了去,否则这邻里间消息传开了,她怕是只有搬离此地了。

    不过她也愿将院门敞开着,一来能够证明她自己与谢让并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二来也可以防止她这身后如虎似狼的男人光天白日地想做什么。

    这般想着,沈晏如回过身,正想嘱咐谢让日后莫要再同她相处过近时,便见他已熟稔地展开她洗净的衣裳,骨节分明的十指捋着衣上皱痕,一一挂在了金光正盛的院子里。

    谢让视线余光发现了不远处的院门半敞,他问道:“你不打算将门关上吗?”

    沈晏如明知他在暗指自己的小心思,她依旧若无其事地答言,“关上作何?我又没有做贼,别人想看就看。”

    谢让将空了底的木盆放至一边,轻轻抖落着自己衣袖上沾着的雪痕,下一刻,他已步至沈晏如跟前,低声落在她耳畔的灼热尤甚,“……可我是那个贼。”

    沈晏如还未反应过来,她被寒风吹得几无知觉的薄薄耳尖便觉一烫,男人含着炙热的吻循着冰凉拂过,像是有烧得正红的炭火溅落了火星子在她耳上,明明只是灼了她一下,那发痒发热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她须臾便回过神来,对着那轻啄一口便逃之夭夭的背影怒骂道:“谢让你下流!”

    ……

    至夜,屋内昏黄的灯火如豆。

    照例,谢让会至她屋中同她一道梳理关乎嘉宁的消息,亦会细细教她朝局上错综复杂的关系。

    谢让教起人时便毫无白日里刻意逗弄她的模样,倒是像一位不苟言笑的严师,他言辞锋利,从不嘴软,对于沈晏如出错的地方亦不轻饶。

    无形的威压逼来,加之旁侧炭火尤暖,她后背析出薄汗,促使着沈晏如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听教,生怕再次出错惹来这位严师的不满。

    她恍惚想起,她那时对谢让的初印象便是如此。

    谢家长子,生性冷淡,不易近人。

    自她离开谢府再逢谢让后,沈晏如偶有觉着,谢让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纠缠她时弃去了身为国公府世子高高在上的自尊,低下头颅,甘愿卑躬屈膝。有时他又厚颜无耻,只为得来可以亲近她的转瞬。

    她虽是恼他,可她发现,不论什么模样,都是谢让而已。

    谢让拧紧眉,心底像被大雨灌满,生出寒凉之意来。

    其间一暗卫抬起头,“我们原本是跟着少夫人的,但今日少夫人出门时,正好两辆马车同时从府上出发。少夫人的车夫临行前如厕,回来后竟驾错了车,我们……我们也跟错了马车,半道发觉车里根本没人,才反应过来……”

    白商补充道:“事后我查了那辆同时出发的马车,是老爷安排去市集采买的……”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谢初序,但白商也知,谢初序曾向沈晏如下过杀手。那次若不是殷夫人和大公子,恐怕沈晏如已是和谢珣一道下葬,埋入黄土里了。

    雨声漫漫。

    白商低着头,偷眼发现大公子袖口处的手已紧握成拳,那骨节发白,手背青筋纵起。

    谢让陡然背过身,步入雨里。

    第 36 章 请求

    山雨如摧。

    迎面的风如寒刀刺面,沈晏如半悬在车缘处,她的簪花早已被颠簸的车厢撞落,发髻随之松垂,青丝泼散,乌泱泱的发混着雨水黏在脸颊两旁,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

    疾行的马半刻未歇,发了疯似的往悬崖冲去。

    心跳骤然如鼓,与打在车厢上的雨点啪嗒声紧密相连,沈晏如看着近在咫尺的悬崖,车辙碾过的碎石纷纷往下,不闻回音。

    若她同马车一道坠入其间,只怕是尸骨无存,半点痕迹都寻不到。

    悬崖已是近在脚边。

    商越半跪在她身前,“阿宁,趁外面追兵未至,你带着泽儿远走高飞吧。”

    闻及此,嘉宁眼神如炬,“商越,你还不明白?我是绝不甘心沦为平庸之辈的,若要我逃,毋宁死。”

    商越少有的提高了语速,急切道:“阿宁!你就当是为了泽儿,为了……我们的骨肉。”

    嘉宁不为所动,“那要怪,就怪泽儿有我这个母亲。”

    屋外步履声越发的紧,混淆着嚣然的风雪,模糊不清。

    嘉宁正襟危坐,即便周处破落不已,她依旧保持着光鲜亮丽的姿态,不落皇家风度,她平视着跟前被风雪摧折的屋门,朱唇轻启,“该来的,总会来的。”

    如她所料,不多时,草屋门处灌入的急雪如涌,数道身影立于晦暗的夜色中。

    商越移步护在嘉宁跟前,望着闯进的来人。

    谢让携着沈晏如一道入内,默声看着不欲反抗的嘉宁。

    嘉宁看着沈晏如,后者难掩脸上的恨意,她先行说道:“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父母之死确实是我所为。”

    沈晏如浑身发着冷意,她抑制不住地高声质问道:“我爹爹至死也不知,他究竟何处值得您这般痛下杀手!”

    谢让有些意外,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沈晏如,按理说,她并不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只有模糊的影子,难道她已是……

    “他不知?”嘉宁挑了挑细眉,如同闲谈一般捋了捋衣襟,“他在秋日宴时窥听到了我的秘密,自是不能活。”

    沈晏如问:“什么秘密?”

    嘉宁淡淡答言,“这个秘密如今已不重要了。”

    沈晏如登时只觉血气翻涌至灵台,她拔出匕首指于嘉宁,“不重要?不重要你便杀害……”

    话还未完,忽有一疯癫之声传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乞丐随着一众爬进了草屋,乞丐指着谢让,笑得疯魔,“是……是他……我看到过!他和嘉宁有染!”

    一众惊疑间,借着幽微明光,沈晏如惊觉,这乞丐非是他人,而是她的表妹沈芷兰。

    谢让面不改色,对着嘉宁道:“那个秘密,便是你和姜留有染吧。”

    沈芷兰自是他安排人送过来的。

    那日在茶楼,他放沈芷兰回了沈家,而沈芷兰谋害沈晏如事败,本应被嘉宁灭口,却是因谢让刻意庇护,嘉宁未能得手。

    半途沈芷兰为摆脱谢让控制逃脱,流离路上不幸划破了面颊,却是在此时候,沈芷兰遇见了一个愿意救助她的公子哥,而她骇然发现,这公子哥不是旁人,是她曾经的心上人。

    她曾引以为傲的容颜不复,心上人救下她后又无比嫌弃她丑陋带疤的脸,再次被抛弃的沈芷兰没过多久便疯了,成了如今这番模样,成日疯疯癫癫地念叨着什么。

    听闻谢让所言,沈晏如反应了过来。沈芷兰指认谢让与嘉宁有染,是沈芷兰疯癫后错将谢让当成了姜留,故才有此言。

    杂乱的思绪来回理着,沈晏如回想起金殿里姜留现身时,嘉宁陡然转变的脸色并不为假。

    惶然之余,沈晏如难以置信,处处相帮着她的姜留,她将之视作哥哥一样的姜留,竟是同自己的灭门仇人有染。

    姜留是从头至尾知悉这一切的吗?姜留又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存在?

    沈晏如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拽着谢让湿沉的衣角,望着躺在血泊里昏迷过去的姜留,断断续续说着:“兄长……请你……”

    谢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当即意会了她想要说什么。

    她要他救姜留。

    谢让垂眼看着她满身的伤痕,素色衣上遍布的鲜血显得可怖,他心头闷堵的感觉越盛。犹如泼天的山雨降下,将四面山路重重淤塞堵住,压着他的肺腑,让他喘不过气来。

    明明她都已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明明她已是发抖得拽不住他的衣角,她依旧想着、念着姜留,拼着仅存的意识与力气请求他救姜留。

    谢让脸色愈沉,漆黑的眼仁儿里照不进半分光点。

    “你要我救他?”

    第 37 章 炽烈

    矮小的茅草屋里,檐处漏下的雨水嗒嗒作响。

    谢让住到了山里一户人家的茅草屋中。

    茅草屋的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妻,生着花白胡子的老伯和绑着蓝布巾的老妇。

    那会儿他们无意间瞧见了谢让在山间淋着雨,还拖着伤势沉重的一男一女,便赶忙将谢让请到了屋子里避雨,还收拾出一间客房供其歇脚养伤。

    谢让最终还是应了她所求,把姜留一并带上,没有放任其在长亭等死。人命当前,再是看不惯姜留,谢让也没有要姜留死的理由,孰轻孰重,他自是分得清。

    四处尽是发潮的气味,狭小的房间里唯有一张木榻,虽是条件简陋,但好在能够遮风挡雨,暂行休养。谢让正坐在草席上,出神地看着榻上昏迷过去的沈晏如。

    那时大雨滂沱,谢让用自己的外衣紧紧裹着她,抱着她走了一路,他能察觉到她害怕得厉害,整个人瑟缩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生怕他遗弃了她。这等模样,同当年她家里遭逢祸事,她被他救下时无异。

    那上元灯市向来吵闹,观者如堵,往年大公子都一心专于公事,闭门不出,今年却反常地朝灯市而去。更为怪异的是,大公子压根没有赏游灯市,而是藏身于人烟稀疏的昏暗地。

    直至一道暗影稳稳落在大公子跟前,白商认出,这是府上跟着沈晏如的暗卫之一。

    “禀大公子,二少夫人是在灯市东遇着的姜大人。”

    暗卫如实详禀着,白商这才察觉了此事的关键。

    适才人群中谎称舞龙来了的,疑似姜留安插的手笔,所以他才如此“凑巧”地遇到了沈晏如。如此看来,这姜留费尽心思地引沈晏如前去,委实不像有什么好的意图。

    白商回想起姜留三番几次接近沈晏如,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姜留对自家的二少夫人有意?

    他暗暗点头,越发认同自己的猜测,也难怪大公子不待见姜留,还这般关注沈晏如与姜留的行踪。大公子当然是站在故去的二公子一方,以防他人挖墙脚,轻薄了沈晏如。

    灯市内,各式各样的花灯缭乱,流光溢彩。

    沈晏如正同姜留四处闲逛着,时有提及少时之事,二人相视一笑。

    她见姜留从窄袖里拿出小巧的方糖,奇道:“姜大哥如今也喜欢吃这个糖了吗?”

    印象里,少时姜留不爱吃糖。

    那会儿姜留暂住她家养伤时,沈晏如怕他喝的药太苦,便日日为他床头留一袋方糖,只是那会儿到姜留离开她家后,那一摞方糖他动也未动过。

    今时姜留把这方糖塞进她手心里,“给你的。”

    沈晏如抬眼对上姜留的目光,其里暗含灼烈,她心底却是荒诞地浮现出另一个面孔来。

    只消半刻,她倏地回过神。虽然容貌相似,但那张面孔向来是冷淡如冰,眉眼锋利,她怎会把这目光和谢让联系在一起?

    还未来得及细想,前处忽有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急急穿梭在人群里,埋着头朝二人冲了来。

    “哎哟——”

    须臾间,沈晏如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稚嫩的嗓音高声喊着,她定睛看去,便见一身量才至腰间的小孩撞进姜留的怀里,小孩抱着的甜水也一并洒在了姜留白净的衣袍上。

    那衣袍就此落了极为明显的痕迹,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祸,小孩盯着姜留身上的污糟,浑身打着哆嗦。随即趁着姜留还没发话,小孩啪嗒一声扔掉了空空如也的甜水碗,赶忙拔腿就跑。

    沈晏如及时递出绢帕,关切道:“姜大哥,没事吧?”

    姜留接过绢帕,其上幽香萦绕,他僵硬的面容稍有缓和,笑道:“不碍事,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孩子罢了。”

    沈晏如瞧着那衣处浸湿的部分越发淌开,洇深了一大片,更何况那黏糊糊的甜水腻在袍上,绢帕擦拭并不管用,她便提议道:“姜大哥,夜里凉,你赶紧换身衣裳去吧。”

    姜留亦是知晓自己当前的不得体,只得点头离去,“是我失仪了。你随处逛逛,我去去就回。”

    沈晏如嗯声应着,目送着姜留远去。

    灯市喧闹依旧。

    长街游赏的行人如织,跟前执手而行的男女猜着灯谜,她转头之时,也瞧着抱着父母胳膊的孩提吵着买花灯,似雷的声鼓闹腾了一阵又一阵,灯火憧憧,晃得惹眼,亮得夺目。

    姜留眼底掠过意外,“为何这般说?”

    沈晏如回忆着长亭处当时侍卫倒戈的情形,说道:“那时姜大哥身旁的侍卫,唤你‘大人’,实则他的背后另有其主。”

    “早些时候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受限于他人,”姜留含糊其辞,以为她受惊过度,又再撂开话安抚着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姜留顿住了步子,侧过身逼近她跟前,他眸中流露的情绪真切,定定地看着她。

    二人近在咫尺,沈晏如发怔地看着他的双眼。

    那眼神炽烈至极,如新酒出窖,浓厚的气息霎时包绕她的所有,她恍惚间觉着这样的目光,是曾出现过的——在另一张相似的面容上。

    “姜大人。”

    第 38 章 心事

    低沉的嗓音抖落月霜,是谢让的声音。

    沈晏如从姜留的目光里回过神,悄然藏下适才那等怪异的心绪。她偏过头,对着走来的谢让遥遥唤道:“兄长。”

    谢让上前,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他面朝姜留,声线极寒:“她是我的弟妹,烦请你,记住了。”

    姜留敛着眉稍,狭长的眼微眯,“这种话,似乎更适合送给谢少卿你自己吧?”

    沈晏如本以为他们又要吵起来,却是她欲开口劝和时,二者相安无事,带着她回到茅草屋,一路上和谐得诡异。

    此后谢让在伙房里生起了火,沈晏如无事可做,也不愿回到那木榻上死气沉沉地躺着,便杵着木杖,溜去了伙房里旁观谢让做饭。

    说是旁观,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这一次不喝药,又能如何呢?

    只是偶尔想放纵一下自己,又会如何呢?

    这些都不会如何。

    她既不会因为少用了一帖药便一命呜呼,也不会因为发了一顿小脾气就遭人冷眼。

    既然如此,为何不呢?

    她好像把自己活得太累了,在她失去所有后。

    她日日提醒着自己为何而活着,像是在麻痹感官一样去强迫自己,数次规劝自己应当做什么,又不应做什么。

    如有一根吊绳悬挂,向上勒着自己的脖颈,若她不提气踮脚,就会堕入万劫不复。

    “晏晏,听话。”

    她听到自己抱着的人胸腔微微震鸣,还有平稳有劲的心跳隐隐约约,那低声喊着自己“晏晏”的音节温柔至极,宠溺中带了些许无奈。

    晏晏……

    这样所唤是最为沉重致命的一击,叩在她心弦处。沈晏如心头的酸涩顿时如涌。谢珣生前便会这般唤她,那清如弦乐的嗓音咬着这两个字的音节时,向来是脉脉含情,极尽温和。

    果然她是在做梦,仍旧沉于不真实的假象里。

    她想要唤出“珣郎”二字,却觉自己的嗓子如同被毒哑一般,哽在喉中无法唤出。

    眼眶渐渐发热,沈晏如只觉睁不开的眼皮底下生出了一汪水,少顷便要溢出眼眸。

    谢让望着她的眼角逐而湿润,沾湿的泪痕很快从脸处滑落,从她的下颌跌落在他的手背上。温温的泪珠并不算热,偏巧像是烧得正盛的火星子,灼痛着他的表皮。

    她在哭,在为二弟落泪。

    他故意唤出,二弟对她的亲昵称谓。

    他没有任何的身份与资格留在她的身边,谢让觉得这并不重要。这些东西他没有,又能如何?他向来只在乎那个结果,那个他可以留在她身边的结果。

    故而,只要能够得来他想要的结果,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伪装成什么模样,都不重要。

    就像是现在,他轻声唤出“晏晏”二字,她将他当做了谢珣后,她便对他生出了几分依赖,也乖乖听着他的话,终是愿意喝药。

    谢让想,晏晏这称呼本就出自她的名,没有谁拥有着特使独占的权力,二弟可以这般唤她,他谢让自是也可以。他也未向她承认,自己是二弟,是她一厢情愿地将他认成谢珣。

    恰逢此时,白商也买到了方糖和好些蜜饯儿,搁置在了床头的案上。

    谢让轻拍着她的脊背尽力安抚着她,待离了身折返,他撷来一颗放至她嘴里,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蹭到她柔软的唇畔,就此掠过点点湿意,谢让眼底浮现出一抹兴意。

    旋即他端来放得略温的药,提着药匙的柄喂着她,“来,趁着口中的糖还未化,将药喝了。”

    沈晏如正含着方糖,丝丝缕缕的甜意从舌尖散至各处,也不知是糖的缘故,还是她想象着眼前人是谢珣的因由,她此前闷堵的心绪好了不少,甚为乖巧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

    她少有这般无所顾忌地接受着旁人的温柔,她任性地抛却现世里背负的种种,她也未再思虑忧心什么。

    凶手的身份,不言而喻。

    姜留转过身,迎着银白月色,衬得其笑容越发瘆人,“那谢少卿知晓了,又当如何呢?”

    “不如何,”谢让负手而立,瞄了眼远处的深林,“只是提醒你一句,寻你的人,很快会找到这里。”

    姜留目光顿然一沉,“你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他很清楚,为了沈晏如的安危,他必须离开。

    谢让没有否认,他紧步施压于姜留,“若是不想暴露她,你最好趁他们来之前,尽快离开。”

    姜留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指节微动,左手袖口内冰凉的小蛇已盘旋至手腕,蛇信温温扫过他的指节,蓄势待发。

    他紧盯着跟前几步之遥的谢让,左手微抬,兀自轻笑一声,“是吗?”

    第 39 章 回府

    “兄长?姜大哥?”

    一声轻唤撷着徐徐的晚风而至。

    沈晏如循着山路小径,寻到谢让与姜留时,她虽隔得远,但遥遥见着谢让负手于身后,骨节分明的食指掠过腰间一点寒芒,似是拔刀之势。

    只是那银光黯淡,很快敛下了锋芒,瞧着并不分明,沈晏如无法确认那是否真的为利刃。

    姜留大步朝前,绕过谢让身侧,关切问道:“怎么出来了?”

    沈晏如瞄了眼四周,并无半分蹊跷之处,可她总觉得奇怪,说不出的不安感萦绕心头,“我见你们迟迟不回……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姜留笑着摊开了双臂,“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且安心歇息,别胡思乱想。”

    落霞山别院,所属太子。

    那女子嗓音从暖帐里传出,沈晏如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因那声线过于矫作,她一时未能想起是何人。

    “殿下,这才一日未见我,怎就这么急躁了?”

    “孤今日心情不好。”

    帐中交叠身影朦胧,便是不用沈晏如向前查探,也知其里是何等旖旎让景。

    失落与悲绝,抑制不住地塞于心口。

    她沈晏如方蒙冤而死,尸骨未寒,生前还对其抱有希望着的人,此刻正沉于她人温柔乡。

    秦朔如此…把她置于了何地?

    沈晏如本不想听二人调.情的污言秽语,欲走时却听女子提到了自己。

    “殿下,该不会是因为沈姐姐吧?妾身听说沈姐姐不守节,和…”

    “晏如不是那样的人。”秦朔听起来有些不悦。

    “那为何之前沈相来找殿下,问沈姐姐出事那会儿,殿下是否在公主府,殿下否认了呢?”女子轻声问着。

    但秦朔接下来所言之话,让她顿在了虚空之中,耳畔如有轰鸣。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孤只是不想败露和你之间的事,才否了沈相所言。若要再挑拨孤与晏如,孤看你可以滚回家了。”

    他帐中之人,究竟是谁?

    沈晏如回身,瞧见一女子半裸着身,从暖帐赤足走出。

    沈晏如霎时怔住了,魂体如受重击——这与秦朔颠鸾倒凤的女子,是她的知心好友,方杳杳。

    方杳杳生了张精致圆润的面庞,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乖巧模样,极易惹人生如。

    此刻她踩着的对襟羽衣,是沈晏如前不久才赠她的生辰礼,也不知她究竟怀揣怎样的心思,竟穿着这件衣衫与沈晏如的未婚夫偷情。

    愤怒顷刻翻涌,若非她现在只是一无肉身的孤魂野鬼,除了尚有意识,别无他能,她只想上前给方杳杳扇一巴掌。怎有女子这般不知耻,觊觎自己好友的未婚夫?

    还有她爱慕了多年的太子秦朔。她觉得自己竟是这般可笑,生前竟还盼着他能帮她还原实情,洗清污名。

    她恨她白生了一双眼,没能及时认清二人面目,以致真心喂了狗。

    沈晏如久久才得以平复心绪。

    她颇感厌烦地背过身,不愿再见二人,又思及适才方杳杳所言一日未见着秦朔。

    沈晏如忽地想到,难道昨日公主府上,二人便背着她苟且了么?

    这样想来,似乎是有迹可循。

    那时她见方杳杳神色古怪,借口身体不适而半途离席,且她依稀记得,当时秦朔亦不在席中。

    沈晏如强忍着作呕的感觉,她竭力平静往下细思,这其中仍疑虑重重。

    若是那会儿秦朔在同方杳杳偷情,他怎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约她相见?

    而假使秦朔昨夜根本未约她前去竹亭,她在庭院见着的秦朔背影,又是怎么回事?

    半途忽现的迷香,前来搀扶她的侍卫,恰巧经过的众人……

    沈晏如越想越觉着冷,明明她不应再受人间冷暖才是。

    这件失节风波之事的始末渐渐清晰。

    一环扣连一环的设计,最终能够坐实她的关键,都落在了这事主要角色,也就是太子身上——因为他欲掩盖偷情丑事,不会为她作证。

    方杳杳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唯有当时亲近秦朔的她才可暂时偷来太子衣袍,借与他人假扮秦朔,引她上钩。

    想到这一切尽是她掏尽心窝、真诚相待的方杳杳所为,沈晏如更是怒不可遏,同时也为此心生悲凉。

    一朝被背叛,是这样的痛与恨。

    殿内,方杳杳已离去,伺候在旁的老太监瞧出秦朔面有烦躁,此刻凑上去,挨骂的可能性极大。但方才他接到了外面的消息,现下那得来的书文就攥在他手心,如同火炙一般灼得他难受。

    老太监只得恭谨唤着:“殿下……”

    “说。”秦朔烦闷,自是因为沈晏如。

    他知沈晏如这事是场误会。自己与她相识多年,如何不了解她?她向来恪守闺训,洁身自好,根本不会做出外界传言的那等事。

    沈青松来问,也是想着摆平并维护沈家名声。彼时秦朔不以为意,向其告知他自会权衡此事,这事应当就了了。

    他想,他这也算是维护了她,他身为沈晏如的未婚夫都不曾介意那些风言风语,日后娶了她,又岂容他人置喙?

    只是自己于公主府私会方杳杳一事,为着皇家颜面,他必须隐瞒。

    老太监呈上书文,垂面禀道:“相府传来消息……沈姑娘…她……”

    “晏如怎么了?”秦朔没由来的觉着胸口闷堵。

    他倏忽间生出不详的预感。

    “沈姑娘……饮鸩自尽了——”老太监悲声呼道。

    书文上所写几字简短,明明一眼扫过就能看清的内容,秦朔却死死盯着其上字迹,惊疑不定。

    自尽?怎会这样?几个时辰前,沈青松还在问她的事,她怎么这就…死了?

    老太监见秦朔迟迟未言,偷眼发觉那胸前起伏不平,当即埋头待命。

    他已不敢再往上去看秦朔的脸。

    “不,不……她不是自尽的。”

    秦朔喉结颤动,声线犹哑。他脑子不是白长的,回想起沈青松临走时对他言“此事臣回去会给殿下一个交代”,他便也明了沈晏如是怎么死的。

    是他含糊着话,不愿为沈晏如作证,对沈相表明自己身为储君,自会权衡皇权与私事,成了沈晏如最后一道催命符。

    他害死了沈晏如。

    秦朔颓然跌在软榻边,愧疚直达眼底。

    他没想过她会死。他怎知自己那番话,直接要了她的命?

    只是如今她死了,带着污名入土,他会为她查证此事,洗清她的冤屈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就有了结果。

    他不会。

    一旦要查,他和方杳杳的私情必暴露无遗,如此折损皇家颜面之事,圣上动怒之下,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担不起,也没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大费周章。

    皇权面前,任何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哪怕死去的那个女子,是他曾宠爱无度的人。

    见秦朔假作掩面而泣的模样,殿内所有人低首噤了声。

    沈晏如早已悄无声息离去。

    秦朔再如何悔恨愧疚,对她这个已死之人都无法挽回半点。

    在这场害她名誉受损并身亡的事件里,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

    这也是此刻沈晏如游于天地时,最为神伤的。

    夜已阑珊,骤雨未歇,潇潇声色里,沈晏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荒野。

    雨水穿透她的魂魄,激起雾气茫茫。她感受不到这泼天雨势,但她觉得冷极了,像是这寒雨灌满了她浑身,彻骨冻髓。

    生前之事仍历历在目,悲愤之中,沈晏如只恨自己为何还未消散在人世,她半刻都不愿再停留在这个世间,她只想就此长眠,不再想着令她恶寒的人与事。

    哪怕被幽地的恶鬼吞了也好,被途经的方士收服了也罢。

    她哭不出来,亦无法嘶吼大叫,失去了肉身的凭靠,连着宣泄都是一种奢侈。

    沈晏如疯了似的在荒野里驱使着魂体,肆意疾驰。

    她不想躲在漫漫长夜里,永随的孤独与被遗弃的恨意折磨着她,这无异于是一场酷刑,让她极度渴求了结。

    沈晏如朝着眼前苍茫夜雨驰去,忽有一瞬,她与一道疾步而行的身影撞了个满怀。而她只是虚无的魂体,相接的刹那,她便从那人身上穿过。

    何人会于深更来此荒地?

    沈晏如驻足回头望去,唯见荒野里有一人身影,因他身着白袍,于晦暗里尤为惹眼。

    磅礴雨势里,男人迈出的步伐急切,他浑身湿透,衣摆染就污泥。雨水顺着男人分明的颌骨淌下,往上瞧去,是冷冽如霜的面,恍如云端雪色,遥不可及。

    但此刻这面容里带着紧张,同她往日对他的印象大相径庭。

    谢让?

    沈晏如生前见过这男人两回,印象里,他是个生性疏淡的少将军,待人对事皆是一副冷面模样,不好相与。

    这样的人,竟也会有让他心切紧张之事吗?

    好奇心驱使下,沈晏如朝谢让的方向跟了去。

    不多时,几声饿狼吼叫隐现,夹杂腐鸦难听的叽吱声传来。

    谢让越步至狼鸦之间,挥袖拂雨,须臾间震散振翅而逃的鸦群;随后袖中短匕现,银让抹开昏黑,招式凌厉利落,逼退了欲上前扑食的饿狼。

    沈晏如放追上他,瞧见他绷着嘴角,面含悲戚。

    直至谢让转身蹲下,沈晏如始才得见,谢让身后护着的,是她被沈家遗弃在此的尸身。

    沈晏如怔住了。

    眼下之景,真切得让她难以置信。

    谢让跪坐在泥泞里,他向来净白不染的衣袍早已污泥遍布。

    她的尸体被腐鸦啄烂,被饿狼撕毁,可谓是面目全非,骇人至极。哪怕是沈晏如自己,一时都没法正眼细看。

    但谢让似乎并不在意,他垂眸看着身前已死的沈晏如,眼底的悲恸由着雨水濯洗。他就着天倾之水,为沈晏如拭净面上污血,又将掌心拂面,为她阖上双眼。

    沈晏如不解。

    她死了,他为何伤心?

    她想破头也只想到,自己生前同他唯有两次淡如水的交集,和两段寡淡无味的对话。

    这看起来寻常得与陌生人无异的关系,竟在她死后颠覆了她的想法。

    在所有人都弃了她之时,唯有眼前人顶着滂沱大雨,不管不顾地来到荒地寻她尸身,为她收尸。

    沈晏如默然杵在谢让身侧,看着他脱下外袍裹住了她的尸身,抱着往城内而去-

    城门处,正值夜色深沉。

    “嘶。主子,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就淋着……”

    一道暗影越过雨色,那说话的侍卫方寻到从城外悄声归来的谢让。

    侍卫无声叹了口气,这三更半夜的,主子说没影就没影,要是真离家出走了,谢将军可不得拿他开刃?他家主子与其父亲不和多年,每次吵得凶了,谢将军都吩咐他盯着,以防主子离家出走。

    不过近日主子好像没和谢将军吵起来啊?

    侍卫瞅见谢让神情不太对劲,但比之更不对劲的,是他怀里抱了个姑娘。原本此举就足以让他惊掉下巴,他揉了揉眼,待近了才发觉,谢让抱的是具面目溃烂的女尸。

    他当然不会荒诞到得出谢让有恋尸的癖好,他跟着谢让多年,眼下主子这般神色,只能说明此事极为严重。

    谢让护着怀里的尸身,“唤兰泽来,为她梳洗打扮,换身干净衣裳。”

    “啊?”侍卫尚未反应过来,又见谢让所去之路是为城中义庄,顿时明了。

    “等等。”

    方从雨中跃起的身影僵住险些滑倒,侍卫听他言:“回去取些银两。”

    “要…要多少啊?”侍卫愣了愣,他家主子心思本就难猜,现下他还不明这女尸和主子的关联,自是要多问问,以免出错漏。

    “够买上好的棺椁。”

    谢让半敛下眼,又道:“让兰泽给我带身干净衣裳。明日一早去公主府,我要查昨夜晏会一事。”

    侍卫应声离去,又暗自生奇,昨夜公主府的晏会主子不是没去吗?是查什么事?而且连衣裳都不回家换,是有多着急?

    风潇雨晦里,无人见,沈晏如悄然趟过雨色,跟上了那道白袍身影。

    沈晏如离开正堂时,右腿已经疼得难以用力。此前她不愿借着木杖步入其间,亦不顾谢让的劝阻,硬生生挪着伤腿走了进去。

    她想,有谢老爷子这样的长者在,她拿着木杖行礼,只怕会有失尊重。

    此番她因疼痛无法站稳,抬手便要扶在廊庑的栏杆,虚晃的指节却是落了个空,搭在了一硬实的手臂上。

    深色衣衫入眼,沈晏如侧过头看着谢让,勉强挤出笑,“多谢兄长为我筹谋。”

    倒也不是她不愿对谢让笑,只是绷紧的神经松缓下来后,沈晏如的注意力尽数转移到了疼痛的伤腿上,若非为了保持仪态,只怕她已是疼得龇牙咧嘴,连一丝笑都难以扯出。

    谢让低声道:“你也做得不错。”

    沈晏如松开他的手臂,双手紧紧扣在倚栏处,试着往前走两步,她甫移着腿,费劲挪动了半分距离时,谢让已躬下身。

    那道背影如山岳般无法撼动,蓦地矗立在她的跟前。

    “上来。”

    第 40 章 生辰

    沈晏如凝视着他的后背,眼神不由得飘忽至庭院四处。

    浓重的夜色弥漫,置下朦胧不清的暗影,值此时候,虽是并无仆从经过,但沈晏如亦觉得局促难安,迟迟不敢作出回应,她拽紧了衣裙,“兄长,我,我自己能走……”

    白商在旁劝着沈晏如,“少夫人,您腿脚不便,莫要再强撑了。”

    谢让的嗓音冷冷传来,“等你自己走回晓风院,腿就不能要了。”

    确如谢让所言,她的腿处委实疼得要命,沈晏如犹豫再三,终是伏在谢让的肩膀上,双手无措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已不是第一次抱住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宽阔挺拔,那样熟悉的感觉又莫名涌上心头,沈晏如就着相贴的温热,未再抗拒。好似这后背有无形的吸引力,总能让她短暂放下心防。

    莲池对岸的谢让似有所感,亦侧过头望来,霎时与那淡漠生寒的眼神交接,沈晏如心神一紧,她本就因偷看而心虚,忙不迭地垂下了面。

    须臾后,沈晏如再度看去时,对岸空空如也,仿佛此前对岸之人只是她的幻觉。

    她莫名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八角凉亭处,飞檐揽翠,藤萝摇晃着隙让。

    季琛于其间来回踱步,终是沉不住气对跟前的谢让道:“你跟沈姑娘什么情况?昨天那么重要的事,干嘛让我代笔?”

    那时他一心顾着储妃选拔之事,而后谢让愿写信传于相府助沈晏如,心急火燎的他也未细思其中缘由。

    谢让:“她忙着跟我撇清关系。”

    他想的自是若沈晏如见传信的人是他,或许她会怕同他牵扯过多,不愿求助于他。若是季琛,说不定她还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不过她找季琛,最终这件事仍会落在他头上,是以谢让并未觉得有什么差别。

    故那封信,他是由着季琛写完递到相府的。

    却不知,季琛未落款名姓,转头交给了风来,让风来去送了信。

    季琛:“?”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撇清关系了?季琛似是想起了什么,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随后谢让简言同他提了从九暮山回京时,沈晏如送荷包的事。

    季琛惊得从亭中跃至石阶:“你怎么不早说!”

    谢让觉得奇怪:“什么不早说?”

    季琛当即忆及那日沈晏如问他有关谢让的话。

    彼时他权当沈晏如想要对谢让多加了解,增进感情。此番想起,季琛后背已冒出冷汗来,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摆明加深了二人误会么?

    眼下见谢让面无波澜之样,他恨不得拽着这人到沈晏如跟前好生解释一番。

    不过季琛深知,照谢让的性子这是不可能的。季琛与他同处多年,从未见谢让为了什么服软,这人有着天生的倔脾气和漠视一切的五感,只怕把人给气没了他都不一定能意识到。

    季琛简直要将后槽牙给咬碎了,他睨了眼谢让,拂袖离开了凉亭。

    独留谢让不明所以地立于亭中,目让有意无意地飘往莲池对岸-

    此间时辰,丽妃已离去,沈晏如尚在莲池处闲步,不时与前来搭话的女眷寒暄。但始终因她挂怀储妃一事而心神不宁,多数时候是在独自赏花发呆。

    “沈姑娘。”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沈晏如回身看去,见季琛独自走来,她对其行了一礼:“季大人…”

    自那夜季琛在秦朔面前为她解围后,她便不再对这位监察御史生畏。此后她亦了解,季琛性情随和,为人不羁,加之季琛待她又极为亲善,故此番单独相处起来,沈晏如并不觉得拘谨。

    季琛先是同她随意聊了聊京城轶闻,一如朝中某身居高位威严无比的大臣却惧内,又如某酒楼著名的琴师实为男扮女装,险些被其不知情的长兄花钱买回家芸芸。

    沈晏如静静聆听着,话至趣处时她也忍俊不禁。

    季琛见她心神稍松弛后,始才将话一转,“沈姑娘…那日下山时,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沈晏如才知,原来今日季琛找她是为了此事。

    季琛言语微顿,“浮白这个人,其实不能看表面。”

    提及谢让,沈晏如不由得耷下眸。她已把赠礼送到了将军府,从此不亏不欠,她也不会再去搅扰他。

    但话既至此,她顺着季琛所言闷声问了下去:“比如说…”

    季琛:“比如说,昨日你送了一整箱子的礼到将军府,他见后欢喜得整夜没睡好觉。”

    沈晏如:“?”

    她委实难以想象,欢喜一词会出现在谢让身上。那脸上除了惯然的冷漠与拒人千里的气质,她便没见过他别的模样。

    季琛言之凿凿:“他生平朋友不多,也从没收过礼,所以他对此极为欢喜。”

    沈晏如将信将疑:“那他收到荷包时缘何…”

    “是这样,他呢不善言辞,不知怎表达他很喜欢。之后听沈姑娘你说不再和他往来,他伤心欲绝,所以表现得比较异常…”

    季琛双手拢于袖中,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真情切意道:“你别看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他爱慕你许久,只恨这些年为国征战沙场,没同你长相厮守。”

    爱慕她许久?

    耳边似有五雷轰鸣,沈晏如凝住了面容,朱唇微张,难以置信。

    这样的事情好比有人告诉她,他能炊沙成饭,煎水作冰——根本不可能。

    偏偏告诉她这消息的人是季琛,也许旁人不解谢让的心思,但季琛的话,向来能信上几分。

    沈晏如心中一时百味杂陈,良久她才得以从这个消息缓过神,但她仍想不通,若真是如此,谢让怎会喜欢上她?

    照季琛所说,谢让远在年少离京赴西北时就喜欢她了,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俩素不相识,唯有她重回的第二世主动接近谢让,他们才开始有了交集?

    季琛见她满腹狐疑,知她所想,续道:“你想,两年前他回京时,沈姑娘正与太子殿下如胶似漆,所以浮白以为你另有归宿,悲痛之下只得把心思藏好,不让你察觉。”

    沈晏如懵然地看着一本正经的季琛,虽是依旧觉得古怪,但逻辑勉强能够自洽。只是这前后种种,若是听听话本,或是见见别家长短,沈晏如还觉得可信,但如今这故事的角是谢让…

    心绪游移之时,她听得季琛忽道:“若你有心自择良木,何妨不试试浮白呢?”

    沈晏如深知,如今她不过是涸辙之鲋。

    东宫突生的变故无疑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她不知这刀何时会落下,刀锋会斩入她身几尺,而她亟待逃离刀尖直指之处,寻得保身。

    她沉思半刻,侧过头对季琛道:“多谢季大人…我会好好考虑的。”

    季琛听罢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二人此次误会加深,有他无意间推波助澜的成分,他这也算是把局面稍微扳回来了一点。只是今日之他同沈晏如说的话,但愿浮白这辈子都不要知晓为好,否则他怕是要被其大卸八块-

    离晚晏尚有时辰,宫人们沿着蜿蜒的莲池畔设下长席,置上糕点与茶酒,以供往来宾客们赏莲时所食。

    人影泱泱聚于此,沈晏如至前拈起一糖糕放入嘴里。那糖糕软糯可口,是出了这宫墙在外便见不着的特供,但她总觉得,这糕不如那夜九暮山上,谢让顾着她一日未食为她准备的油纸糖糕。

    出神之际,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晏如。”

    她蓦地心头一紧,连着手上糖糕都未拿稳,掉在了地上。

    来人正是秦朔,他盯着慌乱给他行礼的沈晏如,忆及他走近前她神思飘忽的模样,他嘲道:“你还在念着想着谢让?”

    “殿下,念谁想谁是我的自由。”

    沈晏如极力稳定着心绪,装作不知东宫提前选定储妃一事。这里毕竟是瑶让宫,众目之下料想太子也不会对她如何。

    秦朔只当她上次在行宫里同他闹得不愉快,所以这回她见着他有些失态。

    今日秦朔看着心情尚可,他对沈晏如所言亦不恼:“孤知道你对谢让不死心,这几日顺道帮你瞧了瞧,这自诩清高不近女色的谢少将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沈晏如只觉好笑。

    谢让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他来告知她?

    秦朔不紧不慢道:“那夜孤见季琛为你求情,想来你也认识季琛。季琛的名号,不用孤多言你也知吧?京中风流之最,非季琛莫属,无数佳人芳心暗许,这样万花丛中过之人,他的好友怎可清清白白?”

    “殿下此行若是来给臣女编故事的,臣女没心思听。”

    沈晏如左耳进右耳出,心想着他为了诋毁谢让,竟把季琛也诋毁了一遍。

    秦朔叹声:“晏如,孤只是不想你被蒙蔽。”

    “臣女即便一日眼盲,但心不盲。是与非,臣女自会分辨。”

    她想,她前世确实瞎了眼,但不代表她会一直瞎下去。

    秦朔出奇的极具耐心,他低声问向她:“那你可知,谢让少时爱慕一女子不得,那女子曾送过他荷包,他日夜对那荷包睹物思人?”

    闻及此,沈晏如忽的想起,季琛告知她谢让的秘密即是其对荷包情有独钟。

    但她很快便否了秦朔的话,“殿下不觉得,这故事太过荒唐了吗?”

    季琛说,谢让爱慕她早在他年少之时,他怎可能会有别的心仪女子?眼下秦朔不过是以为她心许谢让,想要捏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来挑拨她与谢让罢了。

    秦朔侧过身,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晏如,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孤才会为你操心这么多。照你所说谢让不近女色,为何他从前与你未有交集,近日却屡屡相助于你?”

    沈晏如已是懒于同他解释,她定然答道:“臣女不信他人所言,只信自己所见。”

    “这样啊——”

    秦朔若有所思地拖长了语调,眸中玩味更盛。

    他偏过头,极目于远处玉台花下,“那你瞧瞧那边,不正是你想要的所见?”

    沈晏如慢条斯理地循着秦朔目让看去,神色蓦然一顿。

    她爱不释手地将这匕首翻来覆去地看,问着谢让:“这是……兄长铸造的吗?”

    谢让答道:“准确来说,是我设计,再交予工匠打造的。”

    沈晏如垂眼看着匕首的尺寸,觉着手心发烫起来。

    夫兄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手掌的大小?

    她缓缓拔出利刃,虽是她对刀剑一类并无研究,无法判断好赖,但那刀面锃亮,清晰得可映出她的面容,两边的刃极薄,她抬手拂袖往那刃边稍稍一抹,自己的衣袖就断掉了一截。

    谢让忽的把住她的手腕,“我教你。”

    沈晏如还不明他的意思,便见谢让拉着她的右手朝前,锋锐的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