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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内鬼抓到了。

    是藏经阁一名弟子慧明,他放了火,又在搬运佛经时窃走了伴生石,这残害同门又监守自盗的行为,让无数佛门高僧都忍不住皱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妙心小脸悲戚道:“我知道,慧明师兄做错了事我不该同情他,可他其实也极为可怜……他是发洪水那一年,被俗家父母遗弃在万法寺山门之下的,可前几个月前万法寺人手不足,慧明师兄在山门接待香客,又与俗家父母遇上了。那俗家父母就是无赖,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佛门净地破口大骂,非逼着慧明师兄还俗,还说家里欠了债,如今被人胁迫身家性命危在旦夕,逼着慧明师兄做一些事……”

    说到这里,颇具慧根的小沙弥语气低了下去。

    明明是滚滚红尘中一个虔诚的信徒,却要被这一场寡淡的俗世父母缘分牵绊,明明早将你遗弃,又要你事事敬奉、俯首低身,除非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否则只能一辈子任由他们摆布,从此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巡山弟子跟藏经阁弟子关系极好。

    小沙弥哭得很伤心。

    阮雪宗垂下眼睫,学着天逸大师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小沙弥光秃秃的脑袋上,安抚地摸了摸。

    感受到他特有的温柔,这小和尚很快就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沾湿了阮雪宗的僧袍,还有一声哽咽:“如、如宗师兄,你说慧明师兄他会接受什么惩罚,是不是会死?”

    “阿弥陀佛,不会的,因为……我佛慈悲。”阮雪宗道。

    身处佛门一段时日,阮雪宗知道,万法寺是真正包容万象的佛门之地。

    果不其然,少林十八罗汉将慧明团团包围住后,慧明带着绝望束手就擒,一群和尚没有实施过分的惩戒手段,他们把慧明带到后山塔林,关押在塔里。

    那里有一座悔过塔,专门收容做错事的佛门弟子,和江湖人忌惮的魔头。还有一位百岁禅师,天天吟咏佛法诵念经书,教这群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扬善、终成自我”。

    听到这个处置结果。

    小沙弥妙心抽噎了几声后,不哭了,还小小声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唯独阮雪宗犹不满足,“难道慧明师兄没有供认出什么同伙吗?”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什么同伙?”

    杜如兰笑了一下:“妙心,你如宗师兄因我昨夜听到那么大动静却没有出现火场,一时对我误解颇深呢。”

    小沙弥妙心瞅了一眼两人奇怪的氛围,张嘴道:“阿弥陀佛,如宗师兄你错怪如兰师兄了,他昨夜一直在禅院里跟其他师兄弟静修呢。”

    阮雪宗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

    杜如兰还没想着暴露自己,他没有参与这一场藏经阁纵火事,即使他参与了这一场事,他也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他依然是清清白白的少年高僧。

    他冷笑一声,暂且放开了对方,“迟早抓到你的把柄。”说完后,他运起轻功,清风习习中,只见白色僧袍一展,阮雪宗腾空而起,步履从容地跳下山涧去洗脸了。

    妙心的惊呼声响起:“如宗师兄好俊的轻功!”

    不过他怎么看,这好像不是他们少林一脉的顶级绝世轻功“一苇渡江”。“一苇渡江”是达摩祖师的故事,传说中达摩祖师渡江时,在江岸折了一根芦苇,芦苇多么轻盈世人皆知,而达摩祖师就这样随意折了一根轻盈柔弱的芦苇投入江中,化为一叶扁舟,飘然点之,渡过了江边。

    而如宗师兄这一轻功,他都没有看到借力点,仿佛平地就起飞了,看得他这个小和尚心生摇曳。

    总之一句话,就是他也想学!

    杜如兰双目眺望,淡淡道:“是很俊。”

    此人来去自如,就像一只狂傲又不羁的白色小鸟,不飘落人间一根羽毛。

    ……

    比武结束了,藏经阁彩头也尝到了,过程虽遭受了一点无妄之灾的波折,但结果是丰厚美好的,西域沙门达摩教众人准备告辞。

    他们辞别之日,阮雪宗来了。

    他的视线在沙门达摩教弟子中扫视了一遍,没发现有可疑的魔门人物,想起沙门达摩教总部就在车桑国内,他便问起了这件事。

    一群穷和尚哪里有钱来中原游历,这背后肯定有人授意。

    西域狂僧紫沙弥直言不讳:“如宗小师傅你说的没错,是我们美丽的车桑王后全力资助我们沙门达摩教的中土一行。”

    他们进入中原后,一直眼高于顶,只是没想到第一站就遇到了阮雪宗这深藏不露的人间大杀器,此人年纪轻轻,不仅武功高强,还比他们会装逼,简直无解。

    阮雪宗道:“阿弥陀佛,那请问沙门各位施主,辞别万法寺后,将要去往何处?”

    阮雪宗跟紫沙弥两人,毕竟经历过“不打不相识”、“手下败将”和“火烧藏经阁”一事,勉强算是一场共患难的情谊。

    紫沙弥事后知道,阮雪宗是天逸大师的弟子。

    他更发觉自己跟阮雪宗有相似之处:一样的武功盖世、一样的年轻有为,在佛门之中更是一样的地位超然。

    惺惺相惜之下,他都萌生了邀请阮雪宗去西域做客的念头,所以他并不隐瞒自己的行程。

    他直白道:“听说武当、华山、峨眉亦有百年门派,中原地区的名剑山庄更是威名赫赫,贫僧都会一一拜访。”

    什么一一拜访,分明是一一过去挑战。

    阮雪宗遮掩了一下嘴角笑意,半晌正色道:“阿弥陀佛,紫沙弥施主你对中原的礼节知之甚少,小僧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按照阮雪宗霸道的性格,他一般这样说只是跟你客气一下,潜台词就是我一定要说。

    紫沙弥疑惑拱手道:“请如宗小师傅赐教。”

    系统007号警惕道:【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阮雪宗无视它的吐槽,他面上清咳两声,露出一个极为端庄的笑容:“紫沙弥施主,我们中原人最热情好客,也崇尚一句话叫‘礼尚往来’。你既然来了中土,此行必定会结交不少中原强者。如果施主交了一些朋友,请务必不要吝啬善意,大胆邀请去西域做客,带友人欣赏那独一无二的大漠风光和车桑那美丽的绿洲之城。届时西域强者如林,我想车桑王后一定会十分欣喜。”

    只是不知道,等到那会儿,杜青娥看到这么一批远道而来的中原武林高手,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

    紫沙弥双眸爆亮,欣喜若狂:“这果然是一个好主意,多谢如宗小师傅指点!”

    去各大门派和武林世家一一挑战,是他们此行目的,不管打赢了打输了都容易结仇结怨,可如果他们事后邀请对方去西域一行,就能化敌为友,诞下一桩美谈。

    他在这人情达练上,竟然还输给了眼前这二八年纪的少年,着实是惭愧。

    系统007号:【……】

    它就这样看着,西域沙门达摩教一行人被阮雪宗忽悠走了,临行时紫沙弥还对阮雪宗推崇备至,让一旁围观的香客看得心满意足,下山后逢人就吹嘘“西域狂僧被万法寺小师傅的人格魅力给折服”。

    辞别西方来客后,阮雪宗回到后山。

    他眼神锐利,一下子就看到了杜如兰正微弯着身子,手心有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黄色的喙,声音嘹亮。

    见他来了,少年僧者还面带笑意,展示给他看:“师弟你看,这里的山林间坠落了一只黑色小鸟,它奄奄一息的样子,真是极为可怜。”

    什么黑色小鸟,说得多么无害。

    阮雪宗凑近一看,少年僧者手心里赫然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雏鹰,未来那只等级60的魔门黑鹰。

    见到这丑不拉几的小玩意,阮雪宗眼睛微微眯起:好家伙,原来杜如兰饲养黑鹰,竟是在这个时间点。

    一人一鹰,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随着少年僧者那一双琥珀色眼眸静静凝视,他手心里这只还没长开、外貌斑秃丑陋的雏鹰,清鸣了两声,翅膀扑扇着,仿佛很是饥饿。

    它甚至在啄少年妖僧的手,很快那尖利的喙就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

    阮雪宗冷冷道:“师兄,你这是何意?”

    少年妖僧低眉垂目,薄唇微微勾起,脸上绽放着一个能迷惑世人的慈悲微笑,他道:“师弟莫要惊慌,为兄只是想起了释迦摩尼老祖曾经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故事,这只鹰如今苟延残喘,师弟素有慈悲之心,恐怕也不忍心吧,我若割血喂肉于它,师弟是否会对我心生怜惜之情?”

    怜惜个屁。

    阮雪宗冷漠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老实和尚如宗,纵使这只黑鹰在他面前活活饿死了,杜如兰在他面前放血流死了,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不过佛门不能杀生。

    阮雪宗目前顶着如宗的壳子,自然不能杀了这只黑鹰,导致自己破戒,他也不会坐视杜如兰这妖僧,割了自己血肉去喂养这只雏鹰。

    一只魔门黑鹰的成长,自然是从吃人肉开始的。

    阮雪宗想也不想,一手掐住雏鹰的脖子,从杜如兰手里抓了出来,黑色雏鹰不认他,咻地一下张嘴欲啄,差点把阮雪宗的手啄出血窟窿。

    此时的雏鹰,还未有后来凌空高飞时的雄姿勃发,可一对爪勾已极为有力,直接把阮雪宗身上那件白色僧袍给抓破了。

    要知道,少林弟子几乎十项全能,连衣服破了,他们都是拿针线在烛火下缝缝补补的,而阮雪宗啥都不会,更不会自己缝补衣服了。

    系统007号就这样看着,阮雪宗脸庞面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差点放出死亡光线。

    “阿弥陀佛,师弟你快放开它,别抓在手里,这鸟儿性情凶猛残暴,最好以利诱之,徐徐驯养。”杜如兰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为爱鸟黑鹰被粗暴对待,还是怜惜阮雪宗那衣袍。

    “何必如此麻烦。”阮雪宗冷笑道,他抓着手里这只不断挣扎的小鸟:“以暴制暴,最为便利。”

    “这黑鹰性子再凶残再硬,它也是一只鸟,民间驯禽师他们有驯鹰的手段,便是听话有肉吃,不听话想做坏事就拔掉羽毛,啄掉爪子,敲掉鸟喙,我姑且效仿之。若实在罪恶滔天,那我再痛心,也要冒着破佛门杀戒的危险,将其诛杀,我相信,假以时日这只鹰必然服服帖帖。”

    “……”

    杜如兰眼眸微闪,没说话。

    聪明人都能听得出,眼前少年的言外之意,这完全是指桑骂槐的敲打。表面说鹰,实则说人,言语之间更流露出一股极为强大的自信:我杀你是分分钟的事。

    阮雪宗不知道,自己这番“驯鸟论”,有没有成功传达给人听,这只通人性的鸟倒是貌似听懂了。

    因为在他视线里,少年妖僧嘴角勾起在笑,这一笑颇摄人心魂,有三分装聋作哑,三分漫不经心,还有四分乖顺本分。

    阮雪宗只好抖了抖它:“听到了吗?”

    黑鹰惊恐地扇了两下翅膀。

    当天夜晚,阮雪宗褪下衣袍,去山涧沐浴。

    等他回到禅房,发现自己榻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件迭好的白色僧袍,白日的抓破处已经被缝补严密,阮雪宗翻来覆去没找到缺口,完好得仿佛白日没有出现那一桩驯鹰之事。

    第一百零二章

    也许是阮雪宗驯鹰有方,这只鹰被放养在后山,等级慢慢成长,但一直安分守己,不敢胡作非为。

    只消他一个手势,那只黑漆漆的鹰就会张开翅膀,从天空俯冲下来,在即将抵达时收起翅膀,乖乖地停在阮雪宗肩膀,一声不吭,俨然小媳妇模样。

    阮雪宗勉强满意了。

    这一日他下山化缘。

    僧人以募化乞食广结善缘,简称化缘,据说这是万法寺弟子必经之路,但安排他这项任务的禅师,显然忘记了阮雪宗这张脸的辨识度。

    当他穿着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色僧衣下山,所到之处无数路人目光灼灼,朝他行注目礼。

    “小师傅要化缘吗?”一位江湖侠客坐在茶楼之中,在熙熙攘攘的看客中鼓起勇气朝他问道。

    阮雪宗捧着一个碗:“阿弥陀佛是的。”

    他话音刚落,碗里就多了几个热乎的馒头、几个蔬菜包子,一盘精致的糕点,还有人往他僧袍里塞了一把铜钱跟一大根萝卜。路人这一行为,让街上围观群众像觉醒了什么,纷纷抄起手边的东西,热情地塞了过来。

    跟他同行的师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抱住这些东西:“阿弥陀佛,多谢各位施主馈赠。”他上次来,山脚下的民众见惯不怪,根本没那么热情!这一次下山,却直接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了。

    怎么想都是如宗师兄带来的!

    他远远还听到有人喊:“那个打败西域狂僧的如宗大师来了!”

    此话一出,阮雪宗备受围观,远远地还看到一位富态老爷抱着一个孩子,在仆从开道下,富人眼眸爆亮地跑了过来,“大师!如宗大师,小儿刚满月,却一直体弱多病,求大师为小儿赐名!我家已备下了醉仙楼最好的一桌素斋,恳请两位大师到小人家里一叙。”

    阮雪宗推拒了:“阿弥陀佛,赐名镇压邪祟一事,小僧道行还不够,不过能帮令郎想一个法子,佑他平安康健、远离病身,那便是三岁后习武强身不能懈怠……”直到他摸了小孩的腕骨才改口。

    这可是高僧的提议。

    老爷一家子连忙拜谢。

    本来啼哭不止的小孩,在赐了方法后,一时之间似乎也被阮雪宗气息迷住了,一双黑葡萄眼珠不动了,人人高呼这果真是真佛风采。

    实际上阮雪宗只是摸出了这孩子根骨奇佳,适合学习武功,并输过去一丝内力。等学武强身健体了,自然远离一些大大小小的病痛。

    富老爷走后,立马有新的情况过来。

    “两位大师!我家老母亲这几日心口绞痛,唯有念经礼佛时才能得到缓解,可是前几日却在家中佛堂里倒下了,我今日斗胆把她扶来了,可否请两位大师当面跟她说几句话?也许家母的病情就能有所好转。”一位青年搀扶着一位鬓发银白的老人,神色焦急道。

    老妇人身心憔悴、容色衰败,看到两位年轻僧人,眼眸爆发出希冀的神采,仿佛看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啊这,他只是万法寺的年轻弟子,只会吃斋念佛再打一套少林拳,根本不会治病啊。他怎么能给人希望后,再给人绝望呢?

    就在师弟普照手忙脚乱时,阮雪宗轻轻伸出一手,搭在老妇人的手腕上,礼貌克制又不逾越,行为举止间彰显佛门无双风姿,让一群围观群众身处闹市之中,心中却感受到了平静。

    “阿弥陀佛,老夫人这是心疾,须得寻医问药,好生休养,不为生活中的琐事置气,而不是顶着夜深露浓在阴冷佛堂内焚香礼佛……”阮雪宗诊断完毕,收回自己的手时,还递了一点内力过去,“唯有阖家安宁才能保老夫人一世安宁。”

    老夫人心口剧痛顿时缓解了不少,僵冷的手脚也会动了,她颤颤巍巍道:“多谢大师,老身的心口忽然不痛了。”

    众人只看到,老夫人苍白的面容,有了一丝红润,刹那间哗然起来。

    而阮雪宗随口一句建议,就切中了病症,那位青年也大睁着一双眼睛表示不敢置信,神色错愕又感激道:“如宗大师果真了不得,小人家里最近因一些事吵闹非常,小人这就回去整顿家宅,让老母亲能安享晚年。”

    阮雪宗下山一趟本意是为了化缘,结果成了普度众生。

    人人都想仰慕在东西佛门比武中获胜的高僧风采,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阮雪宗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他能文能武还会粗浅的医理,一一给处理了,实在处理不了的也温言婉拒了,然后满载而归,下山一趟增加了不少声望。

    同行师弟普照一直朝他投来崇敬的目光。

    眼看夕阳将要下山,就在这时,阮雪宗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呼唤,“小和尚,我看你说一下午话了,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阮雪宗轻轻仰头。

    发觉相邀之人眉目俊朗,唇角的笑意如春风,明明是邀人喝茶,言行举止间那股迷倒江湖万千女侠的温雅气质已经流露出来了。

    赫然是沈江陵。

    阮雪宗想也不想飞了上去,这矫健轻功让江湖看客们眼前一亮,随后阮雪宗果真来喝茶了。

    他举起面前一盏茶壶,微微扬起了头,随着细白喉结轻动,一壶茶水被他一饮而尽。间或有几滴茶水从唇缝溢出,顺着优美的下颌线、脖颈往下滑,都让这一幕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仿佛他喝的不是一壶碧螺春,而是一壶豪气万丈的酒。

    “小师傅好气魄,竟一点也不猜疑在下的居心。”沈江陵微微一笑,他心里很高兴。

    为了不在少年高僧面前落了下风,他刚刚那一抹优雅从容的微笑都是硬挤出来的,实际上这个时间段的沈江陵,也不过是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人,很想在江湖中崭露头角证明自己,更想结交一些惊才绝艳的朋友。

    后来沈江陵才知道,年少时不能遇到过分惊艳的人。他邂逅了阮雪宗,无形之中,拔高了自己的择友标准,哪怕这只是一场幻境。

    “我对其他人是猜疑的,对沈少侠你倒是不会。”阮雪宗也笑了一下,沈江陵在日后可是称他为小友的,如今两人却成了年龄相仿的平辈,浮生绘卷果然神奇。

    沈江陵不奇怪,阮雪宗为什么知道他名字,今日他已看了太多好戏,发觉这个二八少年,几乎什么都知道。

    倒是阮雪宗下一句话,直接让他心跳加速,因为阮雪宗慢悠悠地念了一首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沈江陵折扇一启,俊脸羞红道:“果真奇妙,在下也有这般感觉。”明明素味平生,小和尚的一举一动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无法否认这是一场特别的缘分。

    系统007号就这样看着,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朋友,哪怕在幻境里也会一见如故。

    “如宗师兄,我们该回去了。”同行的师弟小声催促道,虽然打搅了师兄跟朋友初次见面的聚会,他有些过意不去。

    可万法寺的晚钟响起了,提醒着外出的僧人该归家了。

    然而这时候,沈江陵跟阮雪宗进展神速,已经跨越了“萍水相逢”,直接抵达“一见如故”的阶段,言语之间言笑晏晏,很多江湖趣闻都不吝分享。

    沈江陵甚至告诉阮雪宗,他的江湖嗅觉极为敏锐,他最近察觉到了,万法寺山脚下升起一种暗流汹涌下、风雨欲来的黑云压境感,这种风气很不寻常,不知道从哪里来。

    阮雪宗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魔门宵小,只是他不明白,魔门都窃取了藏经阁秘宝,还准备在万法寺干什么?

    万法寺招谁惹谁的,要被魔门一而再、再而三的惦记。

    抱着这个疑惑,阮雪宗自然不急着回去,他跟沈江陵相约,午夜时分在茶楼屋顶会合,两人一起彻查此事。

    他打发师弟自己先回去。

    普照只好独自一人回了万法寺,远远地见到如兰师兄朝他走来,他心生仰慕。如兰师兄真是一如既往的风采斐然、出尘高雅,在暮色映照下,那一双颜色略浅的琥珀眸子,如同佛像镀上了一层艳彩油润。

    然后对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侧。

    “阿弥陀佛,普照你师兄呢?你们不是一块下山的么?”

    普照这才回神,抱怨道:“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如兰师兄,等如宗师兄回来你一定要好好说他。他肯定太久没下山了,所以一下山就乐不思蜀,说要第二天做课业之前回来,他还结交了一个江湖人朋友,说什么跟人家一见如故的话……”

    “一见如故?”少年僧者眉宇一挑,神色微微诧异。

    “是啊,一个跟师兄年龄相仿的江湖人,不知道什么背景,几句话就让师兄今晚决定夜不归宿了。”普照不满地嘟囔着。

    其实他也可以留下啊,如宗师兄但凡说几句好听的,不把他赶回来交差,他也可以选择在山脚下的客栈住一晚的。

    如宗师兄要去玩,居然都不带他。

    “原来如此。”杜如兰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师弟果真还是少年心性,一两个朋友就能把他拉拢住,殊不知江湖人最尔虞我诈,遍地都是别有居心的骗子……”

    少年僧者脸上笑容依然温雅,一声叹息道尽了心中忧虑,普照一看颇有些头皮发麻,怀里的化缘物差点滚落在地。

    明明如兰师兄比如宗师兄性情更温柔,这一刻他却发觉,还是如宗师兄好相处多了。

    这一夜,阮雪宗跟沈江陵潜伏在城里,像极了两位探案的江湖侠客,却没碰到什么动静,也没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沈江陵也在疑惑:“那些势力不明的人前几日有些动静,今夜却悄无声息,这是为什么?”

    探查未果,眼看早钟即将敲响,阮雪宗只好返回山上了。

    ……

    历朝历代,也许每一任皇帝都有不满足于宫墙之内狭小天地,喜欢到民间“微服私访”的乐趣,景帝也不例外。

    他正值盛年,生得高大俊美,性情温雅随和,举手投足间并没有多少上位者的威严,最喜欢游山玩水,所以此行一路南下,邂逅各种风景。

    因为听说了万法寺的比武盛会,他心念一动,便转道万法寺。刚登山门时,前山门人多口杂,他也没有选择暴露身份,而是低调地领着一群侍卫从后山进入。

    万法寺后山,山石迭嶂间开辟了一条幽静的道,只是距离大雄宝殿甚远,常规香客不会往这里走,导致这里风景清幽却人迹罕至。

    “这里便是碑林吧。”景帝微笑道,毫不避讳地伸出一只大掌抚摸石碑。

    这里的山崖石碑耸立,高处苔痕斑驳,有一些字迹簇新,有一些却因风吹日晒导致文字被磨灭得不可识别,但依然能教人看出,这多是文人墨客途经此地,留下才华横溢的墨宝。

    也有江湖人留的“某某某到此一游”,没文化的草莽气息一览无余。

    景帝一时间有些手痒。

    身旁的汪太监伪装的侍卫,一看陛下那面部细微的兴奋表情,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不,景爷,咱来都来了,不如提一首诗再上山?那些江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九五至尊的墨宝混入其中,日后一定吓呆他们的眼!”

    汪大总管带头拍龙屁,一群大内侍卫争相捧着笔墨砚台上前。

    “容我想一想,这开篇怎么作。”景帝大笑着,接过一根毛笔濡墨,他负责留下笔墨,后续自然会有侍卫帮忙雕刻,让这墨宝在山崖石碑间永存。

    “想到了,第一句就……”景帝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就在这时,这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一抹白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

    景帝微笑着抬头一看,笑容忽地凝固在他嘴边。

    那是一个脸庞白净,眉目如画的少年,对方容色平静,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僧衣,一串黑色佛珠在细白脖颈间跃动。对方似乎是在赶路,脚下的粗布麻鞋沾染了露水,却没有泥泞的土,看上去气质清雅并不乡野市井,反而有一种纤尘不染的美感。

    出现在雾气缭绕的清晨,对方不似一个人,更似谪仙又似山间精魅,就那样化为一缕朦胧的轻纱,凭空出现,又迅速失去模糊的影子。

    难以形容这是什么感觉。

    景帝看呆了,一颗心砰砰直跳,连墨渍沾到了华服衣袖都没反应过来。

    汪太监也顺着陛下的目光望去,这么一看也瞪大了眼睛,有点挪不开眼了,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汪总管自己身怀武功,才能一眼看穿旁人的底细,在他看来,这个路过的小和尚年纪很轻,这脚下功夫居然比他还强,三两下腾空而起,视一条长长青石板路于无形。

    万法寺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年轻卓绝的宗师弟子,这不可能!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年未弱冠的宗师,他不相信!

    景帝也浑然忘记了帝王矜持,他甩开墨笔冲了上去,可是台阶之上已无人影,他一双剑眉紧皱,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难道朕出现幻觉了?”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一瞬间心脏跳动,根深于血缘中的熟悉跟悸动,又应该如何解释?

    汪大总管没有回答,他本人也陷入翻江倒海的震惊之中。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年轻的宗师呢,他可是四十岁才晋级的半步宗师,所以他也觉得自己青天白日出现幻觉了。

    万法寺山道上,一主一仆失魂落魄。

    第一百零三章 ”一行人抵达山门时,纵使景帝不想暴露身份,万法寺住持还是一眼认出了天子掩藏在布衣下的仪容,连忙从香客中抽身,走过来道:“阿弥陀佛,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

    景帝随意一抬手,阻止了对方的动作,笑道:“白龙鱼服,不值一提。”

    如果以帝王的礼仪大驾万法寺,那必定要长达一段时日封山锁院、禁止民间香客上山,这就不符合他微服私访的初衷了。

    “陛下不愿劳师动众,实乃平易近人。”汪总管又开始拍马屁了,巧的是,住持也是这般想的,他真心实意道:“阿弥陀佛,陛下如此体恤,实乃万民之福。”

    寺院之内佛香阵阵,人潮涌动,谁也不知道,身边这位温雅微笑的华服男子,竟是远在京城的天子。

    主持招来一位小沙弥,将天子引至东信居。东信居是万法寺里奉茶待客的一个场所,素来只招待贵客。

    众僧不知景帝的身份,见主持如此郑重其事,心下猜测是贵客到访,连忙让后厨献上一品素斋。万法寺的素斋天下一绝,共有十八道菜,置于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小沙弥行了一个佛门礼后,口气脆生生道:“阿弥陀佛,请贵客品尝。”

    汪总管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一名侍卫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夹起筷子尝了一口,确认入口无误,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景帝尝了几口后,眉宇豁然舒展,他笑了,显得文雅又潇洒:“这时节,竟有如此鲜嫩甘甜的香菌,实为罕见。”

    主持道:“施主过奖了,这都是寺内僧人们平日里种的。”

    等景帝落筷后,天逸大师才带着弟子走进东信居。

    因帝王伪装成一名普通香客登临万法寺,这实在来得突然,他身后仅有一名弟子。

    少年僧者眉目俊美,坐在袅袅青烟中,对方神态安然,嘴角绽放着一丝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间流露端庄之美。

    杜如兰是万法寺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全因他不仅精通佛法,还会素手烹茶,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几乎见过他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他心生好感,留下极好的印象。

    景帝也忍不住连连称赞:“不愧是天逸大师的弟子,真是气度不凡。”汪总管也微微点头,看来万法寺果真人才济济,他已经努力想挑刺了,却找不到地方下手。

    景帝夸完后,目光落在少年僧者脖颈间那串黑色佛珠,还有那一袭同样整洁干净的白色僧袍,神色微微恍惚,想起了山道上那个少年。

    “寺内可有一位长头发、未曾剃度的年轻弟子?与天逸大师的弟子差不多年岁。”他这样想,便也这样细细描述出来,随着描述词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景帝这才意识到,他把那个少年风姿样貌记得多清楚。

    只是他话音刚落,旁边那小沙弥就噗嗤一声,捂嘴笑了出来。

    景帝惊奇地看了小沙弥一眼,猜测小沙弥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

    小沙弥从小在山间长大,接待过不少香客,不知景帝真实身份,自然没什么畏惧,旁边师兄瞪了他好几眼,他也不以为意,小手捂着嘴巴,笑嘻嘻道:“肯定是如宗师兄!他是不是下山闯祸啦?”

    景帝面带笑意:“果真是万法寺弟子,他法号如宗是吗?”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总感到有一种清风明月之感扑面而来,感受很不一般。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恐怕是老衲的小弟子,他昨日下山便一夜未归,清晨自以为没人发现,赶着早课回来,可是他做了什么事冲撞施主,老衲代他给各位施主赔个不是。”天逸大师正色道。

    他不知道山脚下发生了什么,生怕弟子触怒了贵客,只能先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主持也赶忙维护道:“这孩子是顽劣了点,但请施主相信,他没有恶意。”

    杜如兰心思何其通透,他本来猜不透这位香客的身份,如今见到众僧的反应,心下已猜到了七七八八,长睫微垂,眸中思绪千回百转。

    景帝摇头道:“那位小僧没有冲撞我,只是山脚下偶然一见,心生几分好奇。”

    他在民间江湖中走访的经历不止一次,也是第一次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明明素昧平生,明明是一个大半少年,却让他感到熟悉又亲切。

    “他现在何处?”

    “阿弥陀佛,回施主的话,此时还是课业时分,如宗他应该在藏经阁边上的禅院念经。”主持见景帝好奇,刚想挥手招来一个小沙弥,让他去把如宗叫过来。

    谁曾想下一秒,景帝似乎也想起了一件事,格外平易近人说:“我听山脚下的民众说,万法寺前段时日失了火,可有请匠人重建,这重建藏经阁香火钱可够?藏经阁被毁,事关佛门基业,寺内年轻弟子们平日念经听讲可有不便之处,时间凑巧,我正好去见上一见。”

    “……”

    住持禅师这还能做什么呢,他感觉景帝想看被火焚毁的藏经阁是假,想看年轻弟子是真。

    一行人来到藏经阁,景帝果真在禅院里看到了一群打坐念经的年轻弟子,其中一位正是他见过的小僧。

    只是对方双眸闭合,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帘,双腿盘成莲座,脊背挺直正襟危坐,身前是一张案几。浅金色阳光照在他一袭袈裟上,更显得气质清雅出尘。

    对方似乎沉浸在佛法无穷中,久久没有动作。

    汪大总管是什么人,一双火眼金睛早看穿了阮雪宗的小动作,他呵了一声,低下声音,用妖里妖气的声音说:“陛下,他睡着了。”

    总算被他逮到一个错处了。

    万法寺管束弟子不严,青天白日的居然睡大觉!

    他本意是为了告状,结果景帝一听,却没有想太多,神色宽容中甚至有一分怜爱道:“是不是经席讲座太枯燥了?要睡觉就别端着,困意席身竟还要维持这般姿势,这也太辛苦了。这秋意寒凉,汪卿你速去拿一条毛毯过来。”

    “……”

    辛苦???对学武功的人来说,想睡觉什么姿势都能睡,抱剑能睡,靠墙能睡,大内侍卫们更是房梁上都能小憩,哪里辛苦了?

    这下子纵使再迟钝,汪总管也发现了,他们陛下似乎对眼前这个小僧有莫名奇妙的好感。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拿过一条毯子呈上。

    昨日一夜未眠,阮雪宗这一觉极为绵长,睡梦中他察觉到有人给他身上盖了一层毯子,是一股温暖又陌生的男人气息。

    也不知道谁那么好心,明知道他在睡觉,不仅没罚他下山挑水,居然还给他盖被子。

    阮雪宗身体没动,只是神思微怔了一下,感受到被温暖的气息包围,他下意识的浮现一抹笑意。在众人看来,在金色艳阳笼罩下,眼前少年更像莲座上的佛子了。

    景帝凑近一看,越发感到这个小僧合他眼缘。

    他微微一笑,没有将人惊醒,体贴地带人离开此地。他准备去找天逸大师了解一下这个少年的生平。

    直到午钟敲响,阮雪宗睡醒了。

    他知道万法寺里东信居住进了一位身份贵重的香客,因万法寺主持跟天逸大师秘而不宣,大多数弟子依然被瞒在鼓里,维持着日常节奏。

    “师弟,东信居住进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杜如兰倒是告诉他这个情报,只是口气稍显轻描淡写,下一句又轻声喟叹道:“师弟昨日彻夜不归,还与人一见如故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

    杜如兰咬重了某几个音,比如彻夜不归,再比如一见如故。

    阮雪宗微微眯起眼,严重怀疑这家伙告状了。

    “你怎么如此多事?”这人多大年纪了还玩这套。

    “是不是我,又有何干系。”杜如兰低声轻笑,“师弟的江湖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不将那位朋友请到万法寺内,我正巧也认识一下。”说这句话时,少年一双凤眸微弯眯起,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似佛寺内一只勾人魂魄的精怪,已初步展露日后妖僧的本质。

    阮雪宗忽地表情一冷,用眼神警告对方。

    面对这般杀气四溢的表情,少年妖僧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唇角笑容越发扩大。

    恰好这时,一位香客走来,手里捏着一根木签,见了对峙的两人表情激动又紧张:“阿弥陀佛两位小师傅可会解卦,在下抽到了一支上上签,不知道何解。”

    “阿弥陀佛,请施主交予我。”

    在阮雪宗面前妖气纵横的少年高僧,在路人香客面前,又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澄澈空明、我佛慈悲的如兰大师。

    活脱脱两张脸。

    待这位香客解了签走后,阮雪宗把那支签放回签筒,刚想摆回原位,忽然一个弯腰,签筒里竟无意掉落了一只签。

    就掉落在他脚边。

    端详着上面的文字,阮雪宗眉目下意识凝起,这是一根下下签,粗浅的理解是骨肉分离,还有血光之灾。

    阮雪宗不信这些,只是随着这根签坠地,他眼皮子莫名狂跳,鸦羽般的长睫也抖动了两下。他再仰头,庙内佛像高居堂上,微阖着双目,似乎正注视着人间,冥冥之中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

    万法寺的夜晚万籁俱寂,所有武僧都陷入了沉睡,东信居烛火辉煌,景帝还没有宽衣解带,他随意翻了几本奏章。

    他是一个勤勉又随和的皇帝,游山玩水不耽误他处理正事,只是奏章批阅到一半,他动作微微一顿,又拿起了奏章下的一张薄纸,仔细端详起来。

    上面白纸黑字记载着汪卿调查来的某人生平,这一看就入了神。

    其实他也清楚,这少年跟他毫无关系,他唯一的皇子如果还在人世的话,今年应当是八岁……想到这里,景帝揩拭了一下眼角。

    见烛火不够亮了,他头也没抬,只温声道:“来人,帮朕把烛火点亮些。”

    半天没有动静。

    景帝这才从奏章里抬起了头,发现一旁的侍卫竟然静静站在原地,似乎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

    景帝皱起了眉,拢了拢身上的披衣,走了过去,细看一下他瞪大了眼睛,因为侍卫眼瞳涣散,肢体僵硬得如同一具尸体。

    随着一下轻拍,对方缓缓倒地。

    黑暗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潜伏出现了,手腕翻转,湛然寒刃一闪,照亮了景帝惊恐的脸。

    居然是刺客,数量还不止一个,几个起落间将他团团包围。

    “来人啊,万法寺内有刺客,贵人被挟持了——”一道尖细的男人嗓音惊动夜色。

    阮雪宗听到这句话,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心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种情绪如洪水溃提直冲胸臆,像是撕心裂肺的恨,又像是毁天灭地的痛,几乎难以抑制。

    【一周目结束,结局BE】

    【感受到强烈的情绪,是否重新开始?是\否】

    “来人,帮朕把烛火点亮些。”景帝温声道,忽然感觉到了烛光亮了一些。

    一道影子走来,静静为烛火添了灯油,一刹那满室光辉,如同天光破晓。不过此人点灯的手法好似不太熟练,影子竟投映在奏章上。

    察觉到什么,景帝抬起了头,对上了少年那一双星辰般漆黑明亮的眼眸,这样一对视,如同一眼万年,两人都怔住了。

    空气中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

    “你……”反应过来后,景帝第一动作是把纸塞在奏章下,儒雅面容上有些微惊慌失措。他还没来得及问,你是天逸大师的弟子,怎么三更半夜会出现在朕的寝居,就见阮雪宗一个闪身,护在了他面前。

    黑暗中,那道人影依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是一名黑衣杀手,袖手翻转,寒刃已浮现掌心。黑衣杀手身后,还有百名黑衣人如夜色蝙蝠一般掠来,话语森森:“景帝,你身边的半步宗师已被支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改朝换代的时日将由新主缔造。”

    “……”景帝还没来得及惊恐,忽然发现身边的少年动了,对方冷笑一声:“你说今日是谁的死期呢?”

    少年起身而去,如闪电划破天际一般迅速,他只出了一掌,同时也是气势恢宏的一掌,如山岳般俯仰,如海浪般跌宕,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不过瞬息上百名黑衣杀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黑衣头目悚然一惊。

    “怎么可能,一个宗师走了,皇帝身边还有另一个宗师!?”

    阮雪宗身上的杀气比对方还要浓烈,他冷冷道:“谁敢伤了他,我要他下十八层地狱!”

    第一百零四章

    被阮雪宗那股杀意威慑,黑衣头目心中一跳,为了这一场刺杀,他们精心筹备了一段时日,没想到竟差点毁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手里。

    不过还好,除了派遣刺客潜伏东信居之外,他们还留有后手。

    “放箭!不要畏惧宗师之力!只要皇帝死了,万法寺全体都得陪葬!无需忌惮一个少年宗师!”

    话音刚落,阁楼飞檐之上又多出了百名黑衣人,不过瞬息,淬毒箭矢朝两人倾泻而来,月色下,这些毒箭都泛着紫。

    景帝脸色煞白,作为武侠世界里的皇帝,他终究是低估了江湖险恶。

    他不知道黑衣人嘴里的宗师是何意,他也分不清楚江湖高手的实力水平,汪总管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武功还不错的贴身侍卫。见这密集箭雨排山倒海而来,寻常肉身几乎无法抵挡,有一瞬间,父爱的本能作祟,他大吼了一句:“到朕身后来!”

    他果断将眼前的少年扯到身后。

    见到挡在面前的景帝,阮雪宗神色怔愣了一秒,差点没挡住这第一波箭雨。

    景帝闭上了眼,在他的想象里,几乎没有人能在这万箭齐发中存活下来,唯独没想到阮雪宗脚下岿然不动,伸出了一只手,第一波箭雨就被挡了下来。

    “多谢陛下舍身相救,但陛下不懂武功,还是由小僧保护吧。”

    随着一声叹息,阮雪宗的手陡然一翻转,震荡内息汹涌澎湃,这些毒箭不过瞬息皆被反弹回去,阁楼飞檐之上的黑衣弓箭手纷纷闷哼一声,中箭倒地,如下饺子一般纷纷坠地。

    鲜血漫天,染红了本该清净安宁的佛门之地。

    正值一轮皎然圆月高悬于天,那清绝月辉照亮了少年的脸庞,那冷淡俊秀的眉眼如美玉雕成,一身飘然白衣犹如天神下凡,景帝看得呆了。

    又是第二波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尖锐凌厉。

    景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少年又旋身出了一掌,衣袂飘扬,转眼间磅礴内力震碎了所有箭矢,木屑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哪怕是站在数百名魔门精锐集火区中,他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闪电般出第二掌,以雷霆之力震伤无数黑衣杀手。战场一片凄艳的猩红色,渗透阁楼前无数砖缝。

    魔门头目骤然色变,发觉自己竟然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未满十六的万法寺弟子!

    这一次刺杀失败,不可恋战!

    他果断转身,运起轻功欲从屋檐上掠走,却没有来得及。

    因为少年宗师眼观六路,见他欲逃,一道冲天掌影已至,精准拍在他背上,黑衣头目口里很快吐出一口血,惯性使然,他如一个不堪重负的布袋从高处坠落。

    随着首领落败,在场剩余魔门杀手没了主心骨,一下子溃不成兵。没等他们转身逃离,少林十八罗汉及数百名武僧,包括宫廷半步宗师在这一刻赶到了现场。

    少林十八罗汉布下法阵,几个瞬息就擒住了刺客,只是这群刺客俘虏看似束手就擒,实则咬破了舌间毒囊,嘴角泛出一丝狞笑。

    这等同于擒了个寂寞。少林罗汉们面色僵硬。

    “陛下,您平安无事就好,否则小人该如何是好——”汪总管的脸色比鬼还要惨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如此粗浅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小跑着上前,不顾身份,前后翻看自家皇帝身上有无伤痕,结果发现陛下竟连一滴血都没溅到。

    汪总管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他瞪着阮雪宗,发觉自己竟然还是小瞧了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武林中有各种邪门的方法,能让人返老还童、永葆青春,可外表能常驻,一个人的眼神却骗不了人。正如一个六旬老者再怎么伪装成少年,也掩盖不了眼神里的沧桑精明。

    白天见阮雪宗时,对方假装禅定实则打瞌睡,他没有正式对上那一双眼睛。

    直到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重重云层被狂风吹散,皎洁明月映照万物,汪总管才将对方那双冷静清明的眸光看了个清楚透彻,然后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眼神。

    这世间居然真有少年宗师。

    人声鼎沸涌来,一下子打碎了战场血腥沉闷的空气。景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额头的冷汗浸湿了鬓发。

    他四肢僵硬稍微恢复了些,脚步微微踉跄,摆手道:“朕这一次真是大命不死。”

    见帝王步履不稳,汪总管连忙伸手搀扶,他呵斥在场诸位武僧:“大胆万法寺,寺内怎会有如此多的黑衣刺客,你们护驾还姗姗来迟,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勾结外人,准备谋害陛下?如果陛下有个什么好歹,你们通通都得人头落地!”

    “公公冤枉吾等。”众僧面色惶恐,连忙跪地解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苍老疲惫的阿弥陀佛,禅杖重重落地,天逸大师走来,佝偻的身子骨半跪下来,语气沉重道:“回禀圣上,此事皆怪老衲监管不力,请圣上就责罚老衲一人,饶过我万法寺数百名弟子。”

    汪总管阴阳怪气:“这谋逆刺杀之事如此严重,岂是一句监管不力就能解释清楚的?天逸大师你想一人包揽所有罪责,保全所有弟子可不行!谋逆一事,你们万法寺全都逃不掉!”

    阮雪宗微微皱起了眉,两个身份的他,注定拥有两个立场。

    沈江陵江湖嗅觉极为敏锐,早在几日前就告诉他,万法寺脚下有不寻常的风气,说明魔门早在几日前就潜伏了,而万法寺高僧们今日才知道帝王微服私访,这其中必定有误会。

    奈何汪总管咄咄逼人,万法寺一方根本无从辩解。

    天逸大师欲以死谢罪保全上下。

    如果天逸大师死了,万法寺将彻底群龙无首,乱成一片散沙。如果魔门在万法寺刺杀成功,那不仅成功改朝换代,万法寺也覆灭了,即使刺杀未果,也不是满盘皆输,挑拨离间的计划也达成了。

    即使这是一场幻境,阮雪宗也不想结局滑落自己不愿看到的深渊。

    想到这里,他掸了掸衣袍,以半跪之姿郑重其事道:“请陛下听小僧一言。”

    景帝本来满腔怒火,毕竟遭遇刺杀经历九死一生的是他,天子一怒本就该伏尸百万。

    可当他注意到,少年也跟着半跪,他怒容一下子褪去了,他将人扶起,温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无需行此大礼。你有什么话,朕先听听。”

    万法寺众僧惊奇地看着,景帝回到白日登山时的和颜悦色,怒火仅剩下一层。

    “……”阮雪宗也怔了两下,他深呼吸后道:“多谢陛下容许小僧发言,此事有蹊跷。”

    阮雪宗说的无非就那几点,首先是皇帝的行踪万法寺事先并不知情,其次是万法寺武僧基本是有一点动静就醒,怎么会姗姗来迟,最后是黑衣人的来历。

    如果换一个人说,景帝会震怒,认为这纯属狡辩。

    可从阮雪宗嘴里说出来,景帝竟感觉很有道理,他沉吟片刻:“那你认为应当如何?”

    “陛下圣明,请容许万法寺僧人自辩,二来那群黑衣杀手来势汹汹、来历不明,如果陛下和汪总管信任不过万法寺,可请六扇门介入。”

    阮雪宗这个提议,是包括宫廷和万法寺僧人在内都没想到的,他们表情相当错愕,随后仔细想一想,发现这个提议竟然再恰当不过。

    此事涉及江湖风波,六扇门归属朝廷,又是江湖中的衙门,很适合查探这万法寺刺客一事。

    “这个提议甚好,那便这样办吧。”景帝颔首。

    虽然一提到六扇门,景帝就想起了,他设立六扇门的初衷。是因为他登基之初的生辰礼被江洋大盗,叫什么折梅四匪的给劫走了,等等,怎么又是江湖人为非作歹。

    这群身怀异禀的江湖人如此嚣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皇权,下一次是不是要直接在金銮殿上比武论剑了?

    景帝皱了皱眉,心情很是不快,这紧皱的眉头在触及眼前这白衣小僧时,才稍微缓和了许多。

    万法寺众僧皆道:“谢陛下隆恩。”

    “陛、陛下!”汪总管瞪大了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自家陛下耳根子如此软,那个白衣小僧说什么,陛下就采纳什么。

    最后陛下还冲人家温声问了一句,“你护驾辛苦了,没受伤吧?可想要什么赏赐?”

    “……”汪总管差点吐了一口血。

    白袍染血不代表哪里受伤了啊,对方都一代宗师了,对付一群武功不入流的刺客,怎么会辛苦,陛下果然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白衣小僧可是天逸大师弟子,按照正常逻辑,哪怕他护驾有功,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等人群散了,注意到阮雪宗神色恍惚,系统007号问:【……你怎么了?】

    阮雪宗静了一会儿,道:【他跟我一直以来想象的不一样】

    景帝正值春秋鼎盛,仪表高大俊美,气度睿智成熟,在东信居里,阮雪宗还看到对方深夜处理奏章,性情很是勤勉。

    除了没有武功之外,基本符合任何一个老百姓对盛世仁君的想象。即使这是浮生幻境,这是一场很意外的邂逅,但浅浅接触下来,对方的性情远比阮雪宗想象中更儒雅温和,温和到让他会发呆,会眼眶微酸。

    ……

    随着六扇门介入,比记忆中要年轻的郑捕头出现,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

    郑捕头这时候还仅是六扇门中一个身份不高不低的小捕头,已初步展露了雷厉风行、明察秋毫的特质。

    他检查了万法寺当天的后厨,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毁灭证据,然后他在锅碗瓢盆中发现这一夜的食水均有被下了迷药的迹象。

    万法寺一直都是大锅饭,甚少有人吃独食,于是一下药,几乎所有武僧都中了招,当天夜晚昏迷不醒,后遗症严重的甚至直接进了禅医寮。

    “那你这小僧为何没事?”郑捕头目光炯炯盯着阮雪宗。

    阮雪宗一只手掌立起,神色淡定道:“阿弥陀佛,回郑捕头话,小僧我百毒不侵。”

    他没说假话,一个人若到了宗师境界,再顶级的迷药已经对他无用了。

    郑捕头不过江湖二流高手,此时被他的狂霸之气震了两下,他性情冷然,本来不喜这种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有些狂妄的人物。

    可不知为何,他凝视着阮雪宗的眉眼,莫名生出了一种他不会讨厌此人的感觉。

    但他面上还是冷哼一声:“姑且信了你的话。”

    阮雪宗微微一笑。

    郑捕头带来的证据,证明了万法寺大部分人的清白。

    听到这个消息,天逸大师慈祥眉眼中终于露出了几日来第一个笑容:“阿弥陀佛,贼人潜伏万法寺,谋害圣上实在穷凶恶极。老衲有监管不力的罪责在身,事后会引咎辞去掌门之位,眼下却不会任由贼人随意嫁祸我万法寺弟子,毁去我佛门百年根基。”

    禅医寮檀香缭绕,还未脱离困境的弟子躺在床上。

    其余众僧眉目悲悯,默默为这群同门师兄弟诵经祈福。其中就有杜如兰。少年妖僧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否把自己摘出去的苦肉计。

    阮雪宗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对方,手试着搭了一下对方的脉搏,这样随手一探,他发现杜如兰不像是中了迷药,更像是内力池干涸。

    阮雪宗两下就探出了虚实,准备收回手,忽然一截腕子就被抓住了。

    “……师弟,你来看我了吗?”少年妖僧低低笑了一声,薄纸般苍白的脸上,一双琥珀眼眸妖异剔透如红莲,夹杂着一丝低沉呢喃。

    阮雪宗脸色瞬间结冰似的:“是的,不过你先放开。”否则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一套推心掌法,杀了这少年妖僧。

    系统007号:【冷静一下,众僧都在看着你们呢,你好歹维持一下同门兄弟情】

    阮雪宗深呼一口气。

    他目光如炬,认定杜如兰笑容聪敏又心机,绝对知晓魔门动作,不知道参与了多少。

    就在这时,郑捕头走了过来,他冷冷道:“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此人在万法寺外鬼鬼祟祟,行迹很是可疑!搞不好是刺客同伙!”

    阮雪宗皱了一下眉。

    因为他发现,被六扇门抓住的,赫然是沈江陵。

    第一百零五章

    沈江陵此时不复平日的从容潇洒,衣袍凌乱,手脚被几个大刀捕快按住,捆绑到大雄宝殿前,接受众人审判。

    他是一个轻功高手,本来不会被六扇门抓到的。奈何六扇门为了追查刺客,也为了保护圣上,早就封锁了万法寺所有入口,也布下了天罗地网。

    沈江陵不幸一个失手,被从天而降的大网捆住。

    被这张从天而降的大网捆住也没什么,他折扇一舞飒飒生风,奈何六扇门人多势众,二拳难敌四手,他逐渐落败了。

    随后他被粗鲁地捆来了大雄宝殿,被安上了刺客名声。

    沈江陵这才知道。

    眼前这位年约三十四五,从衣服、配饰到靴履无一不精贵,好似一个富家公子,相貌俊伟不凡的华服男子,竟然是当今圣上。

    景帝听说有刺客下落,来到大雄宝殿,见到沈江陵时神色十分疑惑,一双浓眉皱起:“这个少年模样周正,竟然跟刺客有关?”

    果真人不可貌相。

    郑捕头恭敬道:“回陛下,江湖遍地都是狡诈之人,万万不可以貌取人。此人形迹鬼祟可疑,在万法寺周围徘徊,又轻功绝顶,我等耗费上百名好手才将他擒住,他若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见了六扇门就跑?他一定跟那群行踪不明的刺客杀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话有理。”景帝眉间皱出深沟,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

    你们不气势汹汹地抓我,我做什么要跑?

    沈江陵这下总算意识到,自己踩到坑了,登时那张俊逸无双的脸庞溢出了一丝苦笑,心想自己怎么摊上了这种事。

    要怪就怪这个时间点实在敏感,六扇门难得被委以重任,万法寺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起风吹草动。

    阮雪宗来得及时。

    六扇门还没来得及严加拷打,沈江陵拒不承认自己跟行刺一事有关,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万法寺,他也不说。

    见圣上频频皱眉,郑捕头十分恼怒,他大喊了一句:“来人,上刑具!”

    这个刑具就是夹手指。

    沈江陵一看就松了口气,江湖人有内力护体,根本不怕这种普通刑具,当然了,受一点罪在所难免。

    沈江陵刚伸出手指。

    阮雪宗就来了,他一个闪身护在沈江陵面前,护住了那双玩扇子的手:“郑捕头且慢,此人不是刺客!”

    阮雪宗这一句话,一个维护的动作,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包括六扇门捕快、景帝、汪总管和万法寺各大高僧,众人的表情十分诧异。

    高僧们道:“阿弥陀佛,如宗你认识此人?”

    阮雪宗坦然道:“是的,他名叫沈江陵,是弟子的江湖好友,是一个脾气性格都极好的人,弟子敢用性命保证,此人绝对不是刺客。”

    居然用性命作保,这是何等深厚的情谊,万法寺高僧们神色微微动容。

    沈江陵眨着眼睛笑了。

    汪总管就站在一旁正眼瞧着,陛下的面容也一下子从冰冷的怀疑审视,变成了春风拂过大地。

    “阿弥陀佛,如宗,这位少侠既是你的友人,他也该解释一下,为何在万法寺周围频频徘徊一事。”万法寺高僧们当然相信自己人,这般询问只是走一下流程,也为了在六扇门那里打消沈江陵的嫌疑。

    本来闭口不言的沈江陵,这一次在众目睽睽下,他开口了:“我跟如宗有过万法寺山脚下夜半相见的约定,结果他竟失约了。他虽武功高强,我却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便上山来到万法寺。我见万法寺白日大门紧锁、气氛肃穆,怀疑贵寺是否遭遇了什么,心下更加担心,这才走近一看……”

    后面的事大家也知道了。

    因为关心则乱,沈江陵没有注意周遭那安静到诡异的气氛,稍微走近一点,天罗地网就招呼上了。

    “真的那么简单!?”郑捕头神色怀疑,语气凌厉带刺。

    这样解释下来,这姓沈的少年不仅毫无嫌疑,身上还能添上一桩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美谈。

    阮雪宗很清楚,沈江陵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上辈子对方可是为了华百炼这个朋友,不惜夜潜洗心山庄。这辈子他还接了龚啸的委托,一路在魔门杀手的追杀下拼死护送海鸣剑。

    不过他根本没给沈江陵递信,约什么见面。

    电光火石之间,凭着一种没根据的直觉,阮雪宗眼皮狂跳了两下,他忽然确定:那邀请信很可能是杜如兰发出的!

    少年妖僧性格乖张,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几次提起沈江陵都不怀好意,明知道万法寺这段时间戒严,居然还给沈江陵递信,这不就是逼得对方误闯万法寺,轻则被少林十八罗汉布阵锁住,重则受六扇门严刑拷打,平白惹上一身臊。

    这样一个简单的借刀杀人,不沾自己的手。

    想到对方刚才躺倒在病床上,那一脸等待什么事情发生的微笑,阮雪宗深呼了一口气,冷冷想着:万法寺究竟是一个什么包容众生的地方,怎么老是精准收纳这等妖魔邪祟?

    现在为了帮沈江陵摆脱嫌疑,他也只能认了。

    “是我给江陵兄寄信的。”

    【我回去就杀了那妖僧】阮雪宗心里冷冷道,他平生最讨厌被人算计,浅薄的算计手段他素来不屑一顾,但浅薄的算计手段如果灵验了,那就让人不爽了。

    系统007号:【冷静一下,这可是杜如兰的天命系统,你不能杀了他】

    沈江陵何等聪慧,一听这个称呼,他脸色微变,也迅速反应过来,他八成中计了。

    寄信之人不知道他跟如宗的称呼,纸条里写的称呼是“沈兄”。对方从头到尾也没说自己是谁,怪他自己初出江湖,阅历尚浅,一看夜半相见,先入为主地代入了阮雪宗。

    这个寄信之人,心思何其聪敏,在玩弄人心上颇有天赋,明明只是一个小计谋,却教人不寒而栗。

    他跟阮雪宗都反应过来了,默契地认了这件事。

    六扇门全体都很失望,就在众人以为,这就是一桩普通的抓错事件时,没想到这个姓沈的江湖少年一言震惊四座。

    他说,他这几日在万法寺山脚下调查,顺蔓摸瓜地摸到了那股势力的来源,好像是魔门焚天宫。

    沈江陵此话一出,大雄宝殿内空气都要冻结了。

    焚天宫是塞北江湖上一股新兴不久的势力,一直干着各种极端阴暗的勾当,在江湖人眼中一向富有神秘魔幻的色彩。

    比起众人肃穆的神色,景帝皱起眉,表情是茫然的,“这焚天宫是什么地方?”

    汪总管对江湖事如数家珍,这一次他总算找到了展示自己的地方:“陛下,这焚天宫是一个邪恶的江湖势力,坐落在一个人迹罕至、开满红花的山谷,外人都不知幕后主人是谁。据说魔门焚天宫的行事作风极为嚣张,只要出得起价格,焚天宫就能为人实现愿望,譬如盗取门派秘籍、灭人满门和杀人放火。”

    景帝震惊了:“任何愿望?”

    想起那群黑衣杀手嘴里的改朝换代,景帝怒不可遏,同时也感到如坐针毡。这个江湖诡丽莫测又充满危险,这所谓的江湖组织嚣张程度更是超乎他想象了,身怀异禀的情况下还杀伐随心!

    “这等危险的江湖势力,必须得剿灭。”景帝面容冷峻地下了死令,六扇门全体跪地听令。

    “阿弥陀佛,若沈少侠此言非虚,我佛门弟子避世已久,虽不喜龙争虎斗江湖屠戮,也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天逸大师手中禅杖重重落地,一抹淡淡的金色佛光溢出。

    万法寺众僧们也道:“弟子愿为江湖太平助一臂之力!”

    不仅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那条信念——佛门弟子守卫众生,百死不悔,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系统007号就这样看着,大隐隐于世又常年避世的万法寺众僧,从山上蜂拥而出,一路跟着六扇门前往了塞北,剿灭了焚天宫,在七十二路绝技和金刚法阵压制下,焚天宫无数高层精锐皆被佛门弟子所擒。

    佛门弟子为守护天下苍生而来,但他们没有杀生之念,他们擒住的魔门精锐,直接关在悔过塔里,由数位内力深厚、德高望重的百岁禅师,日夜诵经镇守。

    除非大彻大悟、永世放下屠刀,否则对这些魔门精锐来说,这种活着的滋味也许比死了还痛苦。

    万法寺与争名逐利无关,出世一趟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后,又迅速回了山头,恢复往日的宁静低调。

    悬崖边上,一位白衣僧人正闲闲坐着,也许是重伤未愈,那张面庞透着一股阴翳苍白的俊美,一双手随意拨弄琴弦,蛊惑人心的琴音飘荡在寺内。

    “焚天宫没了。”

    阮雪宗冷着一张脸,一出口就想攻击。大本营都没了,我看你这妖僧慌不慌。

    没想到杜如兰弹琴的手微微一顿,竟然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薄唇优雅挑起,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眸微敛,笑容竟有些凉薄灿烂。

    “那小僧竟无处可去了,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份上,待师弟成了少林掌门后,会收留师兄吧。”

    阮雪宗冷笑:“想得倒美。”

    他如果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妖僧逐出师门。

    第一百零六章

    随着焚天宫覆灭,这一场刺杀香客轰动事件慢慢落下帷幕。帝王启程回京前,曾用闲谈般的轻松口吻,问阮雪宗一件事。

    景帝:“朕听天逸大师谈起你的剃度仪式,你不想剃度,是忘记不了你的俗世父母吗?”

    阮雪宗听到自己冷静的回答:“回陛下,是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僧暂时忘不了,也不想忘。”如果他哪一天真的斩断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那证明他大仇得报,这世间已没有任何值得他流连的地方,否则他会牵挂很多东西,他会与这十丈软红、滚滚红尘一辈子痴缠下去。

    帝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化为一个淡淡惆怅的笑容:“如此甚好,忘不了就别忘了。传朕旨意,准许万法寺如宗一生带发修行。”

    全体佛门遵旨。

    汪总管传口谕时,瞪了这个没眼色的小和尚一眼。

    这个小和尚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懂,陛下问起俗世父母,不是真想得到一个“情深不忘”的答案,只是想顺势道一句,人死如灯灭,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让朕来做你俗世父母。

    结果小和尚一席话,让陛下踌躇了,或者说心里受伤难过了。

    殊不知,阮雪宗面上冷静,实则心中艰涩也同样如汪洋大海。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父亲身边,他会这样做,而不是隔着好几层身份去拥抱,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

    大渊皇室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

    景帝心情怅惘,正欲掀开帘子进入马车时,他忽然感受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下意识朝山上望去。

    大雄宝殿穹顶之上,一道年轻卓绝的影子站在那里,白衣在风中猎猎舞动。

    景帝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心窗倏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瞬间的感受就是心里好受多了,他朝远山展开平生最为儒雅的一笑,不失一代帝王风流倜傥的风采,微笑着进了马车。

    这万法寺他明年还会来。

    每一年,每一次,这世界上便没有所谓最遥远的距离。

    同一年,天逸大师不顾众僧反对,辞去掌门之位,传位于弟子如宗。

    如宗是嫡传弟子,本就继承了天逸大师的衣钵,万法寺是半个皇家佛寺,如今如宗又与皇室交好,众僧早就默认了对方会是下一任掌门,本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们之所以提出异议,原因很简单:如宗还太年轻了,他怎么能扶起一个门派。天逸大师要为刺杀一事引咎辞去掌门之位,这更是一把痛彻心扉的刀子,扎在每一位弟子心口。

    面对这些沸沸扬扬的声音,天逸大师道:“阿弥陀佛,诸位师弟还是着相了,佛门从不以年龄论高低。如今老衲年岁渐长,唯有年轻优秀的弟子才是少林的未来。如宗年纪虽轻,但有老衲和众僧庇佑,相信他很快会稳住局面……”

    江湖总有俊才出,一代后浪推前浪。

    在天逸大师的保驾护航之下,这场掌门传位仪式毫无波澜。

    毫无波澜的原因还有一个,同是天逸大师的嫡传弟子,杜如兰没有表现出争抢之心。

    他还微微一笑道:“恭喜师弟了。”

    阮雪宗手里握着一根铜黄禅杖,禅杖上挂着一串串白环,说实话这玩意儿还挺沉。他眯起一双眼睛,对杜如兰道:“你可知禅杖作用?是坐禅警睡之具,亦可用它降妖除魔。”

    原剧情里,如宗在剃发仪式后被逐出师门,杜如兰不知道为何,身为天逸大师唯一的嫡传弟子,竟也不是最后的获胜者。在十年后目睹一个处处不如他的巡山师弟妙心成了掌门后,他遵循母亲杜青娥的意愿,以下山游历为由,叛出万法寺,下山祸害众生去了。

    这便是清风渔场满门皆灭、孔雀山庄寿宴风波的由来。

    无视了阮雪宗杀气四溢的目光,杜如兰面不改色,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温声提醒道:“掌门师弟,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佛门不喜杀生。”

    他嘴角是一抹清风朗月的微笑,心中倒是很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要被“降妖除魔”的对象。

    阮雪宗冷冷哼了一声。

    他也知道,杜如兰把自己伪装得太完美了,那风光霁月的壳子此时还牢牢粘在身上,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等闲无法把这个妖僧逐出佛门。

    远远的地方,还有一番对话。

    “掌门师兄,你这样做竟有多番考量。”

    天逸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自然。当下江湖风云变幻,魔门四处杀戮肆虐,众生在苦痛中沉沦,为了维护江山社稷、天下太平,少林弟子救世应大于避世,然佛门弟子避世已久,胸怀慈悲宽容有余,却少了一份果敢刚烈,选择如宗担任掌门,因他脾性正好契合。”

    焚天宫已灭,但其他势力尚存,常年搅动风雨意在不轨。

    从西域沙门达摩教上山挑衅,万法寺弟子淡然以对,如宗为了维护万法寺声名,一人技惊四座就能看出。

    “再者……”远远注视着两位年轻的弟子,天逸大师沧桑眉目流露一份宽容慈祥,“那孩子惊才绝艳,却戾气过重,本有杀孽众生之象,如今有如宗镇压,竟化去了许多。阿弥陀佛,这也许便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吧。”

    在这浮生幻境里,阮雪宗当了掌门后,不止一次带领弟子下山,清缴江湖邪派余孽。诸多十恶不赦之人,少林众僧皆已身渡之,一时间万法寺民间声望大涨,香火更加鼎盛。

    “掌门师兄,后山塔林快关不下了那么多恶人啦!”这一日,妙心跑过来道。

    小沙弥妙心如今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巡山弟子,而是掌门的亲近师弟,钦定的下一任掌门,寺内地位水涨船高。

    阮雪宗颔首,表示他听见了:“无事,咱万法寺有钱,喊匠人多修几座悔过塔吧。”

    他一贯的主张是十恶不赦之人,杀了便是,何必留着让他们浪费粮食,但佛门慈悲肯定不允许他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将人一一带回来,镇压悔过塔。

    悔过塔即教人悔过,宗旨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扬善、终成自我。”让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终日在暮鼓晨钟、佛门礼法涤荡中净化心灵。

    阮雪宗却认为这不够杀人诛心。

    他想了想,对妙心道:“你每隔一月,给那些被魔门祸害的家属施主们去信,引他们来参观魔头的下场,也许那些受害者家属心中会大为感怀。”

    阮雪宗头脑在线,他认为一个月一次还不够,平时也可以给万法寺香客们安排一个游玩路线,比如从“大雄宝殿——焚烧藏经阁旧址——少林悔过塔”,让众人知道,佛门弟子是如何守护众生、惩恶扬善的。

    什么丢菜叶子不好使,但香客们火辣辣的眼神,足够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感到难以消受的屈辱了。只可惜少林弟子擒拿的都是中下层的魔门,高层魔门一个个精明得很,距离落网还早。

    想好企划书,阮雪宗回到掌门所住的禅房。

    还未踏入房内,他嗅到了空气一丝不太寻常的流动,他只看了一眼,迅速避开眼神,一个轻功退了出去:“阿弥陀佛。”

    原来他的榻上,此刻正卧躺着一位绝色美人。这位美人姿容绝世,仪态风情万种,从被中伸出一截洁白细腻的藕臂,薄被随之滑落,将这屋内衬得华光生辉。

    同时她一抹红唇娇艳似火,眼波流转间,有勾魂夺魄之意:“敢问大师为何避开,难道妾身不够美吗?”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自然是美的。”

    “那大师为何不多看妾身一眼?”杜青娥娇娇柔柔道,她的声音既销魂又勾人,流露出一股有别于中原的异域风情。

    这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当然是极美的,可那心如蛇蝎,比鬼还要可怕。一旦喜欢上对方,那就将沦为一只世间最底层的狗,或者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因为阮雪宗礼貌地别过眼。

    他没看到,美人那张妖冶脸庞划过一丝冷笑,似轻蔑又似嘲笑。

    在杜青娥看来,眼前这个年轻人长得倒有几分俊俏,眉眼间也别有一番魅力,但这平平无奇的表现,跟她所勾引过的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如果对方上钩了,她就杀了他。

    “大师,你不敢看妾身,是不是因为心里有火呀?”她笑了出来。

    一个没见过多少女人的毛头小子,很容易为绝色倾倒,根本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然而她不知道,如果阮雪宗真好美色的话,自己平日里照照镜子就足够了。

    “有火,当然有火。”阮雪宗没有回头,他冷冷道:“因为你睡过了,这床我都不能要了。”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为止。

    杜青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年轻人很快又道:“还有,你能不能把衣服穿齐整点,我都不知道看哪里了。”

    “……”

    杜青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一双美目不敢置信地瞪大,脸上那抹迷醉惑人、曾勾引得无数人倾倒的微笑,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师你这是何意?难道妾身不够美吗?”

    杜青娥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地方上受挫,她可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没有尾缀之一。

    “阿弥陀佛,施主你自然是极美的,可在小僧眼里,色即是空。美丽的皮相都是红粉骷髅,皆是洪水猛兽。”

    “……”杜青娥引诱过的佛门高僧不止一两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解风情的,她冷笑道,忽地爆出一句骇人之语:“我真是心疼我的好儿子,竟看上这样一个榆木脑袋。”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

    阮雪宗微微一愣,可他来不及多想,因为杜青娥的目的很纯粹,引诱不成便立刻一招袭来,看上去是要阮雪宗的命。

    阮雪宗就这样跟她打了起来。

    两个宗师的战斗,在半空掀起了一场风暴漩涡,凌厉的威压轰动了整个万法寺地界。无数佛门高僧赶来,见到了这一幕都极为骇然:“阿弥陀佛,掌门竟跟西域女魔头对上了!”

    “这个魔门妖女也太猖狂了吧,胆敢夜潜万法寺!掌门师兄他不会出事吧?”

    大家本来都挺紧张,一听这话都觉得有点不对味:“你怎么说话的?完全在长他人之气焰!”

    被训斥的小和尚哭丧着脸:“因为我听说西域功法一向阴邪诡魅,杀人于无形,掌门师兄一向磊落光明,不擅鬼蜮伎俩,我担心他会遭到暗算。”

    此话一出,万法寺内看客忽然都提心吊胆。人群中站着一位少年妖僧,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场打斗,谁也猜不出他的立场在哪一方。

    阮雪宗是开了祖宗遗传挂的全盛宗师,十年后杜青娥尚且落败于他,更别提现在,此时的杜青娥完全不是阮雪宗的对手。

    阮雪宗战得游刃有余。

    杜青娥越战越慌张,从西域千里迢迢赶来中原的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此时已萌生了退意。

    她也许还逃不掉,因为前有阮雪宗这个宗师,下方也有少林十八罗汉,他们已布好了金光灿灿的法阵,就等着她这个魔门妖姬落网。

    听说这群死秃驴爱把十恶不赦之人关在悔过塔里,她一世骄纵狂傲,怎么允许自己折在这群秃驴手里!

    想到这里,她面上流露出几分厌恶,和对阮雪宗深深的忌惮,无形之中便暴露了破绽。

    阮雪宗一掌击中对方锁骨,杜青娥痛呼一声,一袭青衣像风筝般从空中跌落,掉入了少林弟子集结的法阵。

    阮雪宗正欲负手而立,忽然闻到了重伤之后杜青娥身上一股味道,很是幽远熟悉,沾在青衣上,被鲜血直接放大百倍。

    他微微闭起了眼,这一刹那梦回了车桑王宫后花园,想起了那个曾经被他忽略的对话,“这是什么花?”

    “这花是西亚传过来的花,一种能让人上瘾的花,名叫阿芙蓉,在中原它好像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

    一个个画面闪过阮雪宗脑海,如醍醐灌顶:什么阿芙蓉,分明就是樱素,想来这就是导致杜如兰内力池时常干涸的原因。

    【恭喜少侠发现了浮生绘卷的关键,现在幻境即将破除,倒计时六个小时……】阮雪宗被邀请进浮生幻境,就是因为一问,如今破解了这个关键,这个幻境基本也走到头了。

    阮雪宗道:“我知道了。”

    他准备利用这六个小时去给自己安排后事,至于他的死因,正好杜青娥打上门来,大闹万法寺,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栽过去的理由。

    不出一日时间。

    万法寺掌门年纪轻轻的如宗大师,舍身饲魔后不幸逝世的消息,传遍了南方地界,因为少林弟子这些年守卫众生,百死不悔,救民于水火是不争的事实,数万香客当场洒泪。这个消息甚至还没停,还在以野火燎原般极快的速度北上,一路传递至帝王的耳里。

    乍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汪总管瞪大了眼睛,帝王也一下子怔住了。景帝坐在龙椅上,忽地感觉眼前一阵黑暗天旋地转,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离了他的身体,他形貌颓然,连奏章从掌心滑落,掉在地上都久久没有意识。

    江湖无数人陷入哀恸,自发朝万法寺涌去。

    被扣上女魔头帽子的杜青娥,感觉自己被强行碰瓷了,她在悔过塔里夜夜嘶吼,表现得极为愤怒:“我根本没有重伤他!”

    对方强得要逆天了,她根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伤到,怎么就变成跟她决斗后,对方以身饲魔命不久矣了!这给她扣了好大一口黑锅,她不服!

    第一百零七章

    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正躺在榻上,很普通的白色僧袍,一盏油灯勾勒出那人的轮廓,衬得那一截手腕白皙清瘦,无力垂下来时,让人心惊肉跳。

    油灯里的蜡也不多了,火焰微弱扑簌着,随时可能熄灭,似乎暗示着人物命运。

    这个人当然是阮雪宗,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他身边簇拥着数百名僧人,众僧们面容哀戚,师弟妙心更是扑在床边泣涕涟涟,阮雪宗发挥自己毕生的演技,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抚摸对方的光头道:“妙心你别哭了。”

    他已经留下了遗言。

    他死后掌门之位由“渡”字辈诸位禅师暂时接管,直到妙心十八岁后传位给对方,少林全体弟子皆听令。

    “师兄,我有话对你说。”阮雪宗假装咳嗽了两声后,转头望向杜如兰。

    站在他床边的妖僧眉目俊美,薄唇挺鼻,与被镇压在悔过塔里的母亲对比起来,胜在年轻俊俏,但都是一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祸水脸。

    只是对方此刻的脸色太阴沉冷肃,周身充斥着骇人的气势。

    这两年阮雪宗在这幻境if线里当了掌门,一直想把这祸害逐出师门,但始终一个把柄都没抓到。想到他即将“圆寂”,阮雪宗必须给这祸害多交代点遗言。

    杜如兰没有回应,他一手扣住了阮雪宗的手腕,随着脉象跳了出来,那一双琥珀眼眸渐渐凝结起了寒霜。

    ——他在少林禅医寮学过医理,从未见过这样的绝症,心脉微弱,随时有离世之兆,怎么输送内力都似一块石头投入无尽深渊,泛起轻微涟漪却无济于事。

    再仔细看这床上之人的脸色,苍白隽秀面容中竟然浮现了一丝橙红,似回光返照之相。

    让人凭空升起一股无力感。

    这世间有无数灵丹妙药,迟早能救治这个人,但这个人已经在交代遗言了,气息越来越微弱,恐怕等不及他下山。

    阮雪宗动了动自己的手,没能把手扯回来,恨不得一掌拍死这妖僧。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将死之人,不能表现得太生龙活虎,只能暂且忍耐对方探他虚实。

    “掌门师弟,你要跟我说什么?”少年妖僧凑过来,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传音入密道,“师弟你为什么要死呢,你可知道……你死了就不能阻止我作恶了。”这句话没在唇齿,近乎呢喃。

    此人既然是梵音钟鼓间孕育的佛灵,为那些迷途者而来,引入梦而历一世之劫,那为什么劫难还未结束,就要先行离开。

    似乎是阮雪宗将死,杜如兰不屑藏了,也懒得藏了。

    他为什么不能死?

    阮雪宗恨不能跳起来,一掌拍死他,一瞬间体会到了那些老父亲病床前遭遇不孝子女的心情。

    “师弟,我是这人间极致的恶,将要点燃世间无数杀伐的野火,你如果不死,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阻止我。”少年妖僧道,完美面容上缓缓扬起一个邪恶的笑容,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再遮掩自己那份乖戾残忍、狠辣无情的性情。

    阮雪宗:呵,暴露出真面目了吧!他这还没“嗝屁”呢,杜如兰这就准备下山去杀人放火。万法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收留了这个人当弟子。

    他早就预料了会有这种事,生怕妙心扶不起来,才把万法寺管事权交给了辈分更高的诸位禅师,一点也没留给杜如兰。

    至于遗言,阮雪宗也准备好了。

    面对这句挑衅,他冷冷道:“师兄谨言慎行,我虽然去了,但我的灵魂一直都在。你不能损害万法寺的名声威望,下山游历后,更不能去海边,祸害人家红衣服的女施主……否则我在天之灵,都要杀了你。”

    杜如兰看着他:“你要如何杀我?”

    这句问话,没带任何情绪,少年妖僧就那样眼神平静又毫无波澜的看着阮雪宗,一双颜色略浅的眼眸渐渐变得晦暗,肉眼可见一抹血色在眼波中蔓延。

    阮雪宗冷笑道:“你可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管你信或不信,你一旦做了恶,差不多十年以后,江湖上将会有一个姿容绝世、武功高强、誉满天下,性情又十分嫉恶如仇的年轻人前来杀你。”

    【???】系统007号表示无语:【……你夸自己非要那么多形容词吗?】

    “……我知道了。”

    “想来那应该是一个跟师弟一样出色的人。”杜如兰深深地看着他,油灯映照下,那份杀意褪去,重新被温柔的假像掩盖,只是有些惆怅。

    “……”

    不愧是反派,真会说话。阮雪宗不得不承认,听到这句话,有一瞬间他都舍不得杀这妖僧了。

    【幻境即将破除,倒计时00:00:59……】

    察觉到阮雪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长睫微微合上,少年妖僧拿出一方帕子,慢慢清洁阮雪宗的双手,如同他还是一名刚潜入佛门时的弟子,认真仔细擦拭庙里供奉那尊贵温润的白玉塑像。

    从这遗体的每一根细白手指、泛着亮光的指甲,每一个指缝都擦拭干净……

    曾经的杜如兰身处佛门,对满天神佛、将登极乐之事嗤之以鼻冷漠以观,现在的他却在佛前低眉敛目,第一次衷心希望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

    床上的人慢慢失去了呼吸。

    “掌门师兄去了——”

    随着一声悲鸣,在场众僧都双手合十,高呼一声:“阿弥陀佛。”

    【恭喜少侠完成杜如兰天命结局·恕我渡我】

    ……

    幻境像镜子一般破碎,无数蓝紫色的蝴蝶在阮雪宗眼前划过天际,那场万人洒泪的风光大葬、少年妖僧佛前焚香的影子也迅速如潮水般褪去。

    阮雪宗回神,他发现自己在回江南城的马车上。

    他还没来得及适应玩家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就快速被空气中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给吸引住了目光。

    该怎么形容这种金色?

    极为闪烁耀眼,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皎然月光正好映照下来,一刹那浮光跃金,满眼都是流光溢彩的金。

    阮雪宗平生最喜欢两种颜色,一是白色,二是金色。

    于是他想也没想,伸手触碰这个金色。

    这个金色化为了一道光影,飞入了他的界面,那竟然是一张卡牌。

    【恭喜少侠获得金色卡面·恕我渡我】

    画面翻转过来,是一张精致到美轮美奂的特写:烈火焚烧殆尽的黑色土壤中,开满了无数黑红色的曼珠沙华。杜如兰一身白色僧袍,衣袂飘动,行走在其中,黑色佛珠在他手掌心跃动,一张金色面具掉在他脚边,人物挺拔的轮廓侧颜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似圣僧又似鬼魅。

    “……???”阮雪宗表示冷漠,感觉自己被这玩意儿金灿灿亮晶晶的外表给骗了,“我在幻境里待了几年,你就给我一张破卡?”

    他又不是玩家,会因为一张金色而激动,而且这1\4的解锁度。

    阮雪宗看了一下,竟然有四个卡面结局:“恶之华”、“恕我渡我”、“浴血修罗”和“贪嗔痴妄”,这除了逼死强迫症,还有什么用!?

    【你别小瞧了天命系统解锁的金色卡,它是有用处的!】系统007号不许别人质疑他的游戏玩法!【天命卡能增加羁绊好感度,增加游戏剧情探索度,获得珍稀专属语音……你不知道玩家们为了集卡,为了拯救NPC,收集珍稀语音,他们会有多么努力!】

    果不其然,007号话音刚落,阮雪宗就听到了马车边玩家们激动的声音。

    “浮生绘卷,这是一个新玩法啊!卧槽金色卡和支线剧情,家人们快冲呀!!!”

    “哭哭,咱进不去,要NPC好感度达到2000主动邀请才能进去。”

    “我看一下妖僧的好感度,卧槽,怎么是负200,这还玩个der啊!狗策划出来挨打!”

    阮雪宗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打开了一眼自己游戏界面,看到了杜如兰的好感度时,联想到杜青娥那句嘲笑,他轻轻蹙了一下眉,飞快关掉了游戏界面。

    此时两个宗师都在他面前重伤未愈,杜如兰更是陷入昏迷,如一只任人宰割的小兽。虽然有点趁人之危的嫌疑,但只要阮雪宗愿意,随时可以终结掉对方的命。

    迟疑当中,阮雪宗伸出一只手。

    系统007号:【你居然要杀了他,你比我想象中要绝情多了】

    阮雪宗得到的那条卡面语音,是葬礼上那句话的缩写。

    “我就是这人间极致的恶,你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阻止我。”少年妖僧如是道,声音勾人又邪恶,仿佛这一片干枯荒芜的野草随时掀起燎原之火。

    阮雪宗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动手。

    因为昏迷不醒的杜如兰,俊脸苍白毫无血色,一头墨发没有束起随意披散着,呼吸微弱仿若死人。让阮雪宗想起了,自己葬礼上,杜如兰拿出白帕给他擦拭手指的那一幕,一根根手指被擦拭得很干净,似琉璃一般纯白剔透,幻境里那一句句色彩不一的师弟也回荡在耳边,竟与眼前人微妙重合,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阮雪宗想了想,决定把选择权留给上天:“这样吧,如果他能平安抵达江南城,我就不杀他。”

    这个道理就跟无法抉择时抛硬币一样。

    系统007号:【他醒了】

    随着马车慢悠悠到达南方地界,一直昏迷的杜如兰睁开了眼,让阮雪宗的想法落空了,同时他感觉自己一只手被人握住了,如同葬礼上那一幕。

    阮雪宗猛地一惊。

    刚苏醒的杜如兰明明武力值不敌任何人,却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气,牢牢攥着眼前这截清瘦的腕子,嘶哑的声音道:“你就是那个姿容绝世、武功高强、誉满天下,性情又十分嫉恶如仇的年轻人?”

    仔细一听,似乎有几分笑意。

    阮雪宗与他无声对视:“……”

    幻境里自夸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阮雪宗还嫌溢美之词不够多,形容不出自己全部的优点,没想到当众被点出来,阮雪宗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如一张面具般破裂了。

    【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妖僧会有幻境里的记忆?】

    系统007号也有点慌张,小身子迅速钻回总控室,噼里啪啦敲打着什么:【应该是bug了吧,没关系,小错误而已,新功能上线时出现一些小问题在所难免,只要玩家投诉不超过百条就好】

    而阮雪宗不是玩家,不会投诉它,也找不到地方去投诉。

    玩家们在马车外听到动静,知道是魔门BOSS苏醒了。

    摄影师玩家急忙赶来,没想到一赶来就见到如此跌破眼球的场景,听到如此劲爆的台词:“卧槽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第一百零八章

    阮雪宗使了一点劲儿,抽回自己的手,他镇定自若道:“没什么情况。”

    杜如兰闷哼了一声,他内息被一股宗师之力震荡击中,这种疼痛蔓延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应该是极疼的,能要去他半条老命。谁料这个男人却像夙愿得偿一般哈哈大笑,那魔音灌耳的笑声,像西北朔风一般沙哑,又似乎很畅快,笑得围观玩家一脸茫然,笑得他们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完了,魔门BOSS疯了,医师玩家恐怕要背锅了。”

    医师玩家:“???没道理啊!”

    他们明明都熟练掌握了“望闻问切”还有上药的技术!

    杜如兰是魔门俘虏,身上被阮雪宗安了好几层锁链,稍微一牵动就能引发锁链清脆作响。阮雪宗以为对方会恼怒会冷笑,没想到杜如兰仅仅挑了一下眉,很快便安然接受了,一点阶下囚的意识都没有。

    似乎能活着,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

    玩家们还是很孝顺的,敏感察觉到两人气氛古怪,问诊施药后一个个就眼观鼻鼻观口地走出去,把这车厢留给两人。

    “师弟。”杜如兰率先打破了沉寂,嘴角似笑非笑,一身黑衣染血,衬得人物俊美,像极了地狱业火中盛放的妖异红莲,一双琥珀色眼眸闪着剔透的光亮:“别来无恙啊,你入梦渡我一场,真是辛苦了。”

    一听这个称呼,好似幻境中的缘分,在现实中延续了。

    然而阮雪宗这个人,最擅长挥剑断情,他立刻打断道:“别叫我师弟。”

    “我也没有渡你,你不要误会。”

    杜如兰天命系统有四个卡面结局和无数个BE结局,阮雪宗恰好走了其中一条路,不代表他本意如此,他倒是千百次想将这个妖僧逐出师门去。奈何对方伪装得极好,不似其母作恶多端、人人喊打,阴谋诡计都摆在明面上,杜如兰一个风采斐然的壳子一直牢牢粘在身上,让阮雪宗无从下手。

    阮雪宗都说了没有渡人

    奈何反派自有他的一套感人肺腑的脑回路逻辑。

    “我明白的,无论你是如宗还是阮雪宗,你一生垂爱世人,就像一道光,渡的是千万人,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杜如兰暗哑地、轻声道。

    在古佛青灯的漫长洗礼下,他冷漠地注视着,自己如同一只飞蛾,迎着光去跑,但那光却不会为一只飞蛾所停留。

    两人的立场更是截然相反,一个是极致的恶,一个是为恶入梦,他明明身是不受掌控的傀儡,心是开满恶意的深渊,依然会下意识凝着光的方向,直到光在他面前陨落了,死于他母亲之手

    “你既然知道……”阮雪宗轻轻蹙眉,他可不想给人留下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反派好感度已经脱离他掌控了。

    杜如兰也打断他,扯出一抹勾魂夺魄的弧度,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阮雪宗:“你入了梦,既然凑巧渡了我,那不如一直渡下去,不要半途而废。”

    “否则我自会去杀人放火,做尽人间之恶事。”

    本质上他跟母亲就是一类偏执人,是人间罪恶之火,全看火种掌握在谁手里,他母亲遇上了霍崇楼,成了对方的女人,于是一辈子亦步亦趋,至死都是魔门妖姬。他如今把火种递给了眼前人……

    阮雪宗一听这种威胁就大为火光:难不成他真要以身饲魔,寸步不离地盯着对方,免得这魔头出去祸害江湖!

    系统007号:【他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阮雪宗:什么狗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种福气他还真是消受不起。

    察觉到他的冷淡,杜如兰垂眉敛目,一手精准擒住抓住了阮雪宗的手腕,不顾对方吃惊,将手掌扣在自己的胸膛,淡淡地开口:“你若不愿渡我了,也大可了结我的性命,使用你最擅长的掌法。”

    阮雪宗一时间没抽回来,皱起了眉。

    他触碰到了干涸的内力池,他本来有杀意,杜如兰直接把弱点暴露出来,他反而不想杀了。

    更别提对方一副任人宰割、引颈受戮的模样,“区区一具宗师身躯,也没有什么价值,你若不渡了,也不要浪费,杀了我后,我的血、我的肉,还有我一身功力全都给你……你只消记得一件事,一辈子记着我。”

    阮雪宗皱起了眉:“……”

    他收回了手,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原来这是一出卖惨苦肉计,妖僧却不好好说话,一番话说得简直是极端,先是激怒他,然后又仿佛交代遗言的样子,让阮雪宗联想到了杜青娥在他面前死于烈火的样子,简直疯魔不驯又病娇变态。

    阮雪宗:“我不想管你,我也不想杀你。”

    别想碰瓷他一辈子。

    系统007号:【等等,他好像真的快死了】

    一个武功抵达宗师境界的人,除非被一个比他武功高强的人打败,否则一般都是自然陨落,死亡这种字眼离之甚远。

    阮雪宗愣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来,杜如兰内力池干涸的原因是食用过量的樱素,周期长达……阮雪宗也记不清楚了,如果从幻境最开始那色泽荼蘼的小点心算起的话,应该有十几年。

    樱素能使人上瘾,想来是魔门控制人心的手段之一。

    杜青娥想必也是知情的,车桑后花园栽种了一大片这种盛放到荼蘼的花朵,想到这里,阮雪宗轻轻蹙起了眉头,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母亲是怎么舍得给亲生儿子喂下这种精神控制药物的。

    这究竟是在养孩子,养一个蛊,或者说是一具傀儡。

    而且“樱素”、“时常干涸的内力”与“焚天宫血池”……这三个字眼组合起来就好理解了,焚天宫的功法极为阴邪鬼魅,当一个人内力池干涸,进入血池疗养后会充盈变强,武学修为增进远胜之前,副作用也很明显,那便是——

    无法戒断。

    在洗心山庄一行人回江南途中,杜如兰已经好几次反应发作了,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精神癫狂。玩家们都被这顶着【戒断debuff】的魔门BOSS吓坏了。

    他先是说口渴,然后又是干呕,整个人似脱水一般,精神状态很差,眼尾泛起敛红一般的杀意,几乎能把人慑在原地,他喘气道:“给我药,给我药——”

    玩家们吓傻了:“什么药!?”

    杜如兰手脚被锁链捆住,发挥不出威力,可宗师级别的武力值还在,随着锁链一个牵连震动,掀起海潮一般的气劲,玩家们一下子掉了半管血。还好他整个人是被锁链捆绑住的,否则现场也许要血流成河了。

    “夭寿了,别人治病给钱,给反派治病要命!”

    “咱兢兢业业刷你这么点好感,咱容易吗!!!”

    “医师玩家也扛不住了,谁能先把反派按住!”

    也有一群诡异的玩家一边掉血,一边嘴角流哈喇子:“这场面斯哈斯哈,魔门BOSS被锁链囚禁,还有喘息好香好涩……”

    “啊宗宗冷着脸进去了,马车帘子被放下了,明明看不见,我却已经脑补几万字马车play了……”

    “姐妹!有才华不要克制住,快去游戏论坛!!”

    因为杜如兰的发疯牵连甚广,阮雪宗不得已,只能赶来,他才刚坐下,就感觉到一只手腕被紧紧攥住。抓住他的人,仿佛把他当成了一味解药,或者说一根救命稻草,“阮雪宗,师弟……我好冷,你抱一抱我可好?”

    明明此时是三伏天,杜如兰的牙齿却在打架,额头汗水不断,脸色惨白如处在冰窖,看得出他是真的冷。

    阮雪宗怜悯着,给他盖了一层被子,这已经是第三层了。至于抱一抱那是铁定没有的,他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对他这样的表现,杜如兰似乎毫不意外,苍白的脸庞上浮现一个看似虚幻缥缈又痛苦大减的笑容,他低声呢喃了一句:“不愧是你……”

    “对,不愧是我,所以不要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寄托在我身上。”阮雪宗就差没直白说,别喜欢上他,奈何对方选择性听不见。

    阮雪宗不是大夫,也不会看病,他的出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只是在某些人眼里,他好似一份行走的人形镇定剂,只要多看他几眼,那种精神跟身体上的疼痛感仿佛会大减一样,效果立竿见影。

    不少玩家见了:“???”

    随着马车驶入江南城,杜如兰的症状逐渐好转,熟悉的江南小调BGM又响了起来,玩家们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们策马扬鞭,心情格外激动:“啊啊啊啊阔别已久的江南城,洗心山庄我们肥来了!”这可是梦最开始的地方!

    “走走走,去吃康大叔家的藕粉小汤圆!咱去西域几个月了,好久没吃到了!”

    另一边,阮雪宗正在给戚红辛,进行每日一次的诊脉。

    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搭在对方手腕处,对方昏迷着毫无动静,一张俊脸苍白,如果不是还有气息,仿佛一具尸体。

    阮雪宗已经习惯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结果没想到,戚红辛在这时候睁开了眼。这也许是绝世刀客的警觉性,察觉到有人接近,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将人掀翻,一把大刀抵住对方咽喉。

    没摸到饮寒刀,但人已经制住了。

    阮雪宗猝不及防之下,就被掀倒在柔软被褥之中,有点被吓一跳。

    两人就这样对视上了。

    戚红辛重伤初愈,五官轮廓英俊而深邃,一身黑袍发如悬瀑,眉峰如刀锋一般凌厉,那双幽深双眸如寒潭一般,正静静凝视着他,最初似乎有全然的疑惑,很快又放松下来。

    这距离极近。

    也是非常熟悉的眼神。

    阮雪宗想起了在西域时,两人曾石室独处,当时的他就敏感察觉到,戚红辛对他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对方也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被人戛然而止打断了。后来在阮雪宗将要被宗师传承折腾得走火入魔之时,戚红辛更是为了给他当磨刀石,丝毫不设防地接了他一掌,嘴里真情实意地说出“我不是天下第一,你才是”那种话。

    想到这里,阮雪宗撑起手肘爬了起来,“我没恶意,我在给你把脉。”

    他不知道,自己无需解释。因为在戚红辛眼里,眼前的阮雪宗是浮生绘卷里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这种只允许对方接近的信任感,从浮生绘卷一路延续到现实。

    “我在哪里?”戚红辛放开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洗心山庄。”阮雪宗道,他注意到戚红辛听到后,俊脸依然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这下子轮到阮雪宗愣了。因为戚红辛的反应,仿佛他对洗心山庄很熟悉,这不是一个陌生地方。

    “你救了我,还有谁?”戚红辛问,眉眼如冰雪化融。

    阮雪宗实话实说:“我救了你和杜如兰。”

    现在洗心山庄有三名宗师,其中两名是捡来的,这两人都是霍崇楼的义子,明面上也是魔门俘虏,阮雪宗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结果当天夜里他收到了一则系统通知。

    【系统:绝世刀客戚红辛邀请魔门妖僧杜如兰,决战于洗心山庄后山】

    第一百零九章

    【系统:绝世刀客戚红辛邀请魔门妖僧杜如兰,决战于洗心山庄后山,是否请去观战?】

    【杜如兰并未应战】

    【杜如兰应了战帖】

    “这是什么情况?”阮雪宗本来准备睡觉,被这系统弹窗一般的刷屏给折腾得没了睡意,他皱起眉,简单披了一件衣服起身,赶往后山。

    他白天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处理这两位魔门俘虏,怎么两人大半夜就打起架来了?

    这两人中,他对戚红辛感觉是不一般的,不仅因为戚清寒是他儿时的救命恩人,没有戚清寒最早拼死保护,就没有后来的阮雪宗。

    还因为杜如兰是天生坏种,这种如野火燎原的乖戾残忍之人,阮雪宗眼都不眨就知道怎么处理。

    可戚红辛本是风光霁月的侠客之后,阮雪宗每次都在想,也许有没有可能……对方不该在荒凉边塞,苦等一个早已命丧黄泉的父亲归家,更别提草原骑兵南下,那个村落直接化为了荒凉遗址。戚红辛天资卓绝,按照正常的命运,应该如华百炼或者沈江陵一样,成为一位潇洒不羁的江湖侠客,但偏偏在无情命运欺骗下,沦为霍崇楼手里一把以杀止杀的刀。

    这个喜穿黑衣的杀手,他本该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如果戚清寒不为阮雪宗而死,也许就不会有戚红辛悲苦的一生,佛曰“一饮一琢,皆是前定”。

    戚红辛性情冷漠忠贞,只是前半生跟错了人。阮雪宗利用浮生绘卷拯救了这把无情缄默的刀,却因为极少的阅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把秉性已经定型的刀……

    涉及恩情的东西,阮雪宗就很笨拙,感觉一辈子还不清,也不知道用何种手段还清。

    系统007号:【……你心乱了】

    阮雪宗下意识否认了:【我没乱】

    【……其实你也许可以问问戚红辛,他进入你的浮生绘卷,我的数据判断出,他对你没有任何恨意,戚清寒之死,他也从没有怪在你头上】事实上恰恰相反,戚红辛眼也不眨,还主动接过了他父亲守护这个人的遗愿,饮寒刀从此只为守护阮雪宗出鞘。

    阮雪宗闻言,沉默了片刻:“……那我下次问问吧。”

    他一边沉吟,一边运起轻功,不过瞬息就抵达后山,随后他吃惊地发现漫山遍野都是玩家,情不自禁地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这群玩家怎么回事,大半夜都不睡觉的吗?

    殊不知玩家们见到他,一个个表情也很惊讶:

    “卧槽,宗宗也来观战了!”

    “家人们,快给宗宗留一个vip观战位!”

    “月下看宗宗,跟打了一层滤镜似的,越看越好看嘿嘿嘿……清瘦的锁骨、雪白的天鹅颈斯哈斯哈……”

    一群老色批!

    阮雪宗立刻穿好了衣服,收获无数玩家失望的眼神。

    阮雪宗也不在意,他发现好几个脸熟的玩家都给他让了位子,有令狐笑、咸鱼王跟五彩斑斓的黑等等,于是他在万众期待下走了过去,坐在了五彩黑的位子上。

    一瞬间猩红火热的目光如刀子,扎在五彩黑身上。

    五彩黑岿然不动,脸上绽放一个谄媚的笑:“嘿嘿嘿嘿宗宗选我,宗宗选我!四舍五入,我是宗宗贴心的小宝贝!”

    令狐笑跟咸鱼王失望的重新坐下。

    这一刻榜一跟榜二大佬陷入了无限落寞。

    “1\10000暗号组团杀黑进。”

    “加我一个,五彩黑真的太嚣张了,这厮的欧气实在太破坏游戏平衡。”

    “搞不好是策划小舅子进游了。”

    “嘶——很有可能啊,没想到五彩黑来头那么大。”

    其实阮雪宗只是看到了五彩黑手里的东西,他有印象,这个东西好像叫录屏按钮,经常出现在摄影师玩家身边。

    他知道五彩黑今日一整天都在后山采集,应该录下了决斗的全过程,随口一问,发现果然如此。

    阮雪宗翻看录像,总算知道了前情提要,两个人为什么打起来。

    这里是竹林,首先出现在摄像镜头里的是杜如兰,他在月下弹琴,眉目慵懒,好似漫不经心。

    那琴声连绵不绝,似蛊惑人心,又有无限的悠扬婉转,静静从指尖流淌,穿过清幽的竹林,徘徊在凛冽寒风之中。

    阮雪宗懂音律,他读懂了这首曲子,杜如兰大概在邀请他。

    “你来了。”听到动静,月色下杜如兰微微一笑,一只黑鹰停靠在他左肩,轻轻扇动翅膀,

    不过几秒,杜如兰偏过头,一双狭长眼眸眯起,眼神不再勾人魂魄,那笑容也瞬间冷却下来:“怎么是你。”

    非常简单粗暴的翻脸无情,与此同时那股周遭气息变得阴沉,充满威压。

    五彩斑斓的黑摄像头都晃了几秒,可见这孩子当时吓得不轻。

    出现的是戚红辛,这位剑眉星目的绝世刀客从竹林入口走了过来。

    他身穿一件黑色劲装,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一把见血封喉的大刀握在手里,英俊深邃的五官轮廓被月色所勾勒,放大在镜头特写时,有一种隔着屏幕将人心脏紧攥的窒息感。

    他冷冷道:“我来了。”

    他的话极冷,同他的人一般萧索,不见任何暖意。

    杜如兰的琴声停了,勾着极薄的唇角假惺惺道:“如果你懂音律,应该会知道,我邀请的对象不是你。”

    随着他的动作,那只在阮雪宗面前乖得像孙子的黑鹰,也嚣张地鸣叫了两声,凌空飞起,在天空来回盘旋,那鹰唳声响遏行云。

    连皎洁月光都遮住了一部分,明明暗暗的阴影照在戚红辛脸上,更衬得那双眼亮若寒星,语气极冷。

    “正是你邀请他,我才过来,是谁允许你打搅了他的安宁?”

    “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半步宗师的爹。”杜如兰脸上在笑,眼神也涌现了一份杀意。

    听到这句话爹,戚红辛眉宇没皱,但阮雪宗敏感察觉到这个男人生气了。

    因为那张俊颜明显更加冷若冰霜,刀光乍现,凛冽又危险。

    杜如兰轻易躲过了这把刀,他放下琴,那张遗传至绝世妖姬的俊美脸庞彻底翻脸冷笑:“戚红辛,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碍事,若非我有月圆之日内力干涸之疾,你早几百年死于我的琴下。”

    戚红辛道:“可笑的虚妄,也许你今日可以。”

    阮雪宗没听懂这段句话。

    007号道:【他们有旧日宿怨】

    阮雪宗一下子秒懂了,这两人都是霍崇楼收养的义子,出于某种竞争,早就不对盘了,彼此想杀了对方恐怕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一次两人从霍崇楼手里脱离了,不知缘何又战在了一起,只是接下来的对话让阮雪宗更加迷惑。

    “我要你知道,我今日杀你,全因他是一个纯白之人,你月下相邀的行径实在轻浮……更加之你这屡屡给他使绊子之人,没资格留在洗心山庄。”戚红辛目光极寒,凡接触到这一双眼瞳的人,都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阮雪宗发现,摄像头又抖了。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杜如兰。

    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无知者多情,你若知道我和他的缘分,你不会说出这种话。他为我入梦一场恕我渡我,还一路助我戒断樱素不离不弃,令我武学境界更进一步。只有强如他我,才有资格在未来并立云巅。而你纵使为他稳定宗师又如何,撑死也是一个磨刀石罢了,试问谁才是那个没资格留在洗心山庄的人?”

    说这句话的是杜如兰,那口吻倨傲又暗含炫耀。

    阮雪宗第一个反应:谁跟你特别的缘分???

    第二个反应则是:好家伙,他就说杜如兰一个半步宗师怎么戒个瘾,跟交代遗言般,时不时还喊冷,原来都是装的!

    阮雪宗胸口被气得一起一伏。

    “看来你知道他的身份,那你更加没资格留下!”戚红辛的眼神更冷,杀意有若实质,“我跟他的缘分无需向你解释,比你能追溯得更早。”

    “可笑,我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杜如兰嗤笑一声。

    戚红辛冷冷道:“你跟你那母亲真是一路人,看似情深执迷,实则看上一个人就倾尽一生去攀附,我不会让你留下,今夜你便是我刀下亡魂。”

    这句话似乎真正触怒了杜如兰,两人直接战在了一起,月色被浓浓的阴云遮蔽,这一刹那绽放的刀光剑影几乎闪瞎玩家们的眼。

    “卧槽,什么情况!”摄影镜头里,这时候玩家们已经收到通知,陆陆续续赶到后山,撞见这月下决战俱都精神一振,而完整版的前情提要只有五彩斑斓的黑录下来了。

    连系统007号都认为,五彩斑斓的黑这个玩家是欧皇了,这个玩家明明一个月都来不了后山,难得待上一次挖笋,就赶上两个宗师对决。

    阮雪宗蹙着眉,把录屏又看了第二遍,忽然惊醒道:【等等,他们不会是在为我打架吧?】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他心漏了一拍。

    007号:【你才反应过来啊……】

    观战玩家普遍认为,这一场宗师对决可能是什么暴风雨剧情的前奏!

    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玩家,按照自己的喜好,划分成了两个阵营,支持起了自己喜欢的NPC,阮雪宗看了看,他坐的位子好像是中立席。更有商业头脑的玩家,开设了一个赌局,两个宗师月下生死对决,胜负五五开。

    但他们没想到,还有第三个可能性,那就是阮雪宗出手了。

    阮雪宗一个闪身撕开了空气墙,跃进了战局。发现他进来了,最先收手的是戚红辛,他眉宇皱起,注视着他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

    极为浓烈的杀气微泻。

    阮雪宗低头一看,杜如兰身上一股血腥味,似乎受伤了。这也太巧了,刚刚还势均力敌忽然就一身血海席身。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奈何这漫身血迹看上去也不似伪装,想到杜如兰戒断刚好,就有闲情逸致夜半邀他听琴,还一对一决斗,阮雪宗下意识皱起了眉。

    “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洗心山庄要毁了。”阮雪宗这样说,只是他方才望向杜如兰轻微蹙眉的眼神,虽一划即过,可落在绝世刀客眼里,就是他已经有了偏向。

    本来消下去的杀气渐渐弥漫。

    戚红辛垂目凝眉,认真地问了一句:“你不喜我杀了他?”此话一出,随着男人剑眉微皱,气氛紧如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空气的流动都滞缓了。

    阮雪宗愣了一下:“……我没有,你别误会。”

    凝神屏气的玩家们:“???”

    等等等,这是什么争风吃醋现场吗?

    戚红辛又道:“他说,你曾为他入梦?”

    怎么突然拐了一个问题,这种事做不得假,阮雪宗迟疑了一下,再度点头,结果他看到,戚红辛缓缓地闭了闭眼睛,提起饮寒刀收鞘。

    “我知道了。”

    阮雪宗:???

    你知道什么了?

    见到阮雪宗那张茫然又过分漂亮的侧颜,杜如兰低笑出声,用手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丝毫不介意一袭黑衣染血。盯着眼前过分年轻的人,他已然明白,如果戚红辛也不懂感情,那这道光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难道会如对方意?

    戚红辛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

    他对阮雪宗道:“你为他入梦,我也曾为你入梦,旁观过你的人生。”似乎是响应这句话,饮寒刀也随之发出长鸣。

    ——我本是一把仇敌培养的断情绝爱之刀,如今为守护你而心中悸动,你如果没有记忆,那我这份克制的情感应该如何传达。

    在这双幽暗深邃的眼眸凝视下,阮雪宗微哑,他知道,还是他主动邀请的,只是他没有具体的记忆。

    下一秒,阮雪宗感受到了,他的眼睛被一双手覆盖,一道淡淡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别有负担,你会想起来的。”

    是戚红辛的声音。

    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有一个画面在阮雪宗眼前一闪而逝,背景是血红色的火,又好似是十三岁的他跪在父母尸首面前痛哭,一个男人将他拢在披风里,一只大掌捂住他热泪盈眶的眼,也挡去他半人半鬼的烧伤面容……

    没等阮雪宗反应过来,那眼皮上的温热就抽开,仅有两秒,戚红辛手中薄茧十分清晰,带来一丝肌肤相接触的电流。

    戚红辛:“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没等阮雪宗怔住,问出你要去哪里,戚红辛顿了顿,又冷冷道:“某人性情诡谲,你千万不要被他骗了。”回应这句话的是一道冷笑声,两人针锋相对的气场蔓延。

    两个宗师再度短兵相接,掀起的漩涡摧毁了大半竹林,也震掉无数吃瓜玩家半管血。

    戚红辛似乎懒得纠缠,率先结束战斗,薄唇微抿道:“我很快就回来,你要保重身体。”说完后,他抚了一下阮雪宗的头发,似乎是克制着什么,没有深入,仅仅一触及离,随后他转身离开,黑衣萧索刮起一道风。

    阮雪宗回神后,戚红辛的踪影已经消失在月下,如果不是他眼角尚有温度,他都会下意识心生恍惚,刚刚是否有一个人郑重其事与他告别。

    等一下!他怎么感觉自己像一个渣男,可他明明只是喊两人别打了,连选择题都没做啊!

    望着戚红辛消失的方向,阮雪宗脸色古怪。

    杜如兰像获胜者一般,捂着鲜血淋漓的琵琶骨站了起来,慢吞吞露出一抹笑:“师弟,你不用歉疚,斗败者离场也是正常的。你就是容易对弱者心生怜悯,才给人有隙可乘之机。”

    最后一句似是抱怨,狭长凤目微微弯起。

    “你少解读我。”还全特么都是错的!

    阮雪宗眼神一冷,想也不想给了对方一掌,杜如兰丝毫不介意,仿佛伤口不存在,几下轻巧躲开,与戚红辛那生死决战不同,他对阮雪宗更多的是躲避纵容。

    这个夜晚,唯有玩家们像吃多了的猹儿,来来回回翻看这大战前的珍稀影像,撑死在这片关系混乱的瓜田里。

    【(hot)这个江湖叫《恋与阮雪宗》石锤了!两大绝世宗师半夜对决,原因竟然是为了他……?——顶级争风吃醋现场,你不得不看!!】

    【卧槽这个江湖果然基得要命,这个夜晚我已经画了很多图,鼻血根本停不下来】

    【我还记得孔雀山庄曲二小姐是宗宗未婚夫,杜如兰当初是插足的,曲二小姐最后还为了魔门妖僧舍身赴死,把咱给气惨了,现在杜如兰眼里却只有宗宗……嘶,这难道就是现世报,哈哈哈哈来得真快!】

    【还有杜青娥,这个在孔雀山庄跟西域剧情里不得不提到的、存在感极强的绝世妖姬,她跟宗宗有很多对手戏,可是间接落败在宗宗手里的!】

    【谢谢这个人物关系,孩子已经混乱了,谁好心给孩子捋一捋QAQ】

    【不谢[附图:江湖人物关系图]】(以阮雪宗为中心,放射出一张蜘蛛网的人物关系图,囊括诸多正邪势力)

    【请楼上大佬收下我的膝盖!!】

    【今晚这一役说明了什么!?很能说明问题!虽然我见过的NPC不多,但我决定今晚就封咱宗宗老公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赞成谁反对!?99999 赞】

    【完了家人们别吃瓜,冷静想一想,咱入赘洗心山庄难度好像升级了!!!】

    第一百一十章

    距离戚红辛转身离开,江南城时间已经过去了几日。

    两大宗师月下对决引爆游戏论坛流量这种事,阮雪宗没心关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头上被众玩家扣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天下第一美人”头衔。

    不得不说,戚红辛转身离开那一天,阮雪宗当夜没什么感觉,只是心脏深处蔓延起一股轻微的、疑似愧疚般的情绪,随着他眨一下眼睛,很容易忽略过去。

    直到戚红辛走的第二日、第三日,他偶尔凝视竹林方向,慢半拍浮现一股莫名的怅然。

    也许魔门BOSS都是一群洞察人心的高手,阮雪宗自己还没品味出这是什么事时,杜如兰已经开口了。

    “他离开江南城了。”

    阮雪宗口气淡淡:“我知道。”

    杜如兰低低笑了一声,一双眼眸欣赏般凝视着他,极淡的瞳仁色泽中忽然闪过一丝妖异蛊惑,阮雪宗失神了零点一秒,随即神色迅速抽离,脸黑了:“你对我施展魅术?”

    他口气充满冷然和警惕。

    如果他不是入了浮生绘卷一趟,上了那半天的魔门精锐课程,学了半桶水的东西,他差点暴露了破绽。对高手而言,一两秒的瞬息就足够死上两个来回了。

    被拆穿了个彻底,杜如兰毫不介意,在阮雪宗一掌将至前,他轻功一提逃之夭夭,“我不会伤你,不过是想让你脑子里别想别的男人而已。”

    阮雪宗:“呵。”

    杜如兰无惧他的杀意,面带微笑:“那个男人临走时玩的那一招不错,容易教人念念不忘……不过我劝你别等他了,不如多看看身边有什么人。”说最后一句时,他声音低了下来,眼神似漫不经心,又似有别样深情。

    阮雪宗冷下脸:“我有等他吗?”

    这重点抓的……

    杜如兰一怔,不过成功看到小美人那双漆黑眼睛重新倒映着他的影子,某种程度上说,也算一种别样胜利。

    “我心爱的师弟,不管你是否等他,你也该知道一件事。男人都是这样,轻易厌倦,也轻易离开,你永远无法挽留一个从自己身边离开的男人……”

    阮雪宗很认真地听了,他没有如浮生绘卷里一般,听到妖僧念经就想睡觉,他面色古怪道:“你在自我介绍吗?”

    杜如兰啧了一声:“我不一样。”

    阮雪宗摇头,客观地说了一句:“他也不一样。”两辈子的理解,他清楚知道戚红辛是一个重诺忠贞之人,也是上辈子最后为他收敛尸骸之人。他记得007号系统提过隔壁修仙游戏,开局就送一个“一诺千金”的修仙道侣,忠贞道侣会哪怕你肉身陨落也对你不离不弃,阮雪宗一听,下意识就联想到了戚红辛。

    这话掷地有声,杜如兰眼眸微闪。

    阮雪宗这才注意到,自己实在过于“偏袒”戚红辛了,他轻轻蹙起眉。

    007号客观地评价了一句:【你不是偏袒他,我检测到你因两辈子的经历,对他初始好感度比较高而已】

    如果初始好感度不够高,浮生绘卷也无法开启邀请。

    另一边,“两大宗师月下对决”、“混乱的江湖关系”跟“入赘洗心山庄的难度升级”、“阮雪宗近期美照放送”等几个词条席卷了游戏论坛热搜,对江湖轶事,广大群众一直抱着无限热情!

    为了转移玩家们的注意力,也因为大部分玩家普遍步入了45级大关,江湖游戏推出了一个全新职业——侠客,主要玩法红白榜,即接受委托跟悬赏追击。

    “卧槽江湖船新职业!”一声令下,转移了不少高修为玩家的注意力。

    他们打开游戏界面,发现上面有职业的详细介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这首古地球脍炙人口的诗,如水墨泼肆、长袖舞动一般穿过竹林,徐徐展露在玩家们眼前。作为一名侠客,就要这般行侠仗义,快意纵横,不留下任何姓名,无形之中却成为江湖神话。

    众玩家皆是眼前一亮,恨不得一个鲤鱼打挺,对空气来一套虎虎生威的军体拳,然后骑着一匹骏马浪荡江湖,从此纵横天下。

    再看侠客职业的玩法介绍,有两个。

    一个是白色悬赏委托。

    玩家们一看就懂了,江湖豪杰为了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经常接一些鸡毛蒜皮的委托。

    有的委托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委托难度却极高,需要玩家闯荡江湖有一定知名度跟信誉度,譬如帮六扇门查案、帮某某NPC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坐船远渡南洋寻找稀世珍宝等等。

    再譬如NPC沈江陵接了清风渔场“护送海鸣剑”委托,奖励非常丰厚,是一尊白玉佛像。可成功接受委托,是建立在沈江陵义薄云天,信誉度极好、武功高强还美名远扬的前提下。

    玩家们一边对着奖励流哈喇子,一边默默地发现自己江湖知名度还不够,江湖菜鸟的他们只能从低级的委托接起。

    玩法二是红榜追击,与各大主要城市地方官衙外公告栏贴的江湖通缉令挂钩。

    一张张罪恶滔天的面孔在玩家面前闪过,堪称目不暇接,需要追击的皆是江湖十恶不赦之人,譬如折梅四匪、金陵采花贼、塞北马匪、恶人谷头目等,红榜名单随时刷新。

    下面还有一句话:“百姓若有冤屈,官府无力应之,望各位侠客应之。”潜台词,接了通缉令有钱、有知名度,还能跟官府打好关系。

    玩家们一看,迅速被激起了惩奸除恶之心!——钱什么的不重要,官府的好感度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咱想帮老百姓做实事!

    而红榜追击对象有三个级别:简单、困难跟地狱。

    比如折梅四匪劫了皇帝的生辰纲,潜伏时间跨越了二十年,是江湖百晓生笔下名震江湖的恶匪,知名度较高,难度就是“困难”。

    某地采花贼,难度较低,几个玩家就能实施惩戒,难度就是“简单”。而地狱级别的任务,特别标注了红色警告,希望玩家量力而行。

    官方为了演示,还附了一个简短视频:一位玩家接了“折梅四匪”的通缉令,只抓到了其中一人,去官府领赏,分得了四分之一酬劳。

    玩家们一看乐了:“这折梅四匪都下线多久了,还要反复被官方拉出来鞭尸。”

    “这个采花贼任务地点就在隔壁金陵城,这个任务我接了,等我抓到采花贼,我就先把他阉了。”说这句话的玩家,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在磨刀霍霍,脸上露出一脸令人胆寒的狞笑。

    玩家们普遍都被这豪气万丈、前途极广的新职业吸引了。

    也有玩家发现了华点:“视频上这位少侠只领了四分之一赏钱,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团队合作啊?”

    其他玩家倒吸了一口凉气:“很有可能啊!恶人谷十大头目,等级普遍都是60级以上,明显一两个玩家单打独斗完不成的。”

    “来来来叫人了!奖励大家一起分啊!”

    一个传音喇叭下去,侠客职业队伍迅速满员。

    “冲冲冲!虽然人还没抓到,我已经幻想那1\60的酬劳怎么花了!”、“只要我接的悬赏足够多,江南城下一个首富就是我。”

    令狐笑依然是队长,咸鱼王是副队长,其他兴奋得上蹿下跳的队员发现两位队长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催促道:“令狐大佬,你愣着干什么啊?”

    令狐笑被提醒了,才愣怔着回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侠客系统好像出bug了!”

    “不会吧?”

    令狐笑:“你们看啊……”

    玩家们探头去看,随后纷纷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红榜追击地狱级别的榜单刷新得极快,一号、二号、三号……乃至十号恶人的画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了下来。

    好家伙,接的全是红色警告级别的通缉令,还全是钱特别多的那种。

    侠客玩法官方说了是实时更新的,在幅员辽阔的世界地图内,NPC可以接,玩家们也可以接。

    令狐笑单身二十五年的手速,都比不上此人雷厉风行的揭榜速度,沐浴在队友们火辣辣的眼神中,为了挽回自己高大的形象,他只能叉着腰大开嘲讽:“是哪个江湖人那么不懂事啊,连这种地狱级别的通缉令也敢接,他能像我们玩家一样开复活甲吗?”

    令狐笑刚说完,低头一看接单者,立刻感觉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卧槽好像还真能。

    接单者赫然是那个名字如雷贯耳的江湖NPC:戚红辛。

    全场玩家一片克制不住的抽气声:“卧槽绝世刀客也接悬赏!”、“我何德何能啊居然跟半步宗师看同一个榜单,我这江湖菜鸟果然真的飘了。”

    也有玩家联想到最近那火爆论坛的八卦,鬼使神差道:“大佬该不会是为了赚钱养家养宗宗吧!?”

    “嘶——很有可能啊!”

    一提桃色八卦,不少玩家瞬间双眸爆亮,兴奋得仿佛在818帖子中疯狂刷新、上蹿下跳的猹儿:“距离这悬赏最近的地方是恶人谷,咱现在骑马去,搞不好能与戚大佬擦肩而过!”

    说干就干。

    玩家们行动力极为迅速,抄起一张地图,骑着马浩浩荡荡往恶人谷赶去,果然在一条山道遇上了戚红辛,玩家们非常懂分寸,下了马后亦步亦趋地靠近。

    戚红辛冷冷地瞥了这群玩家一眼,似乎是知道这群玩家是洗心山庄门客,他采取冷淡的无视态度,并没说出什么驱赶之话。

    即使这群玩家拿着不知道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他半步之内狂怼,嘴里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戚红辛也仅是微微皱起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忍耐片刻后没有多言。

    “大家看啊,这里是44962x号直播间,我是主播菜菜,眼前这个就是前万杀阁少主戚红辛戚大佬了,这个江湖凤毛麟角的半步宗师,因为江湖新职业侠客问世,戚大佬接了十多个红名悬赏,疑似要挣钱养家养宗宗,不得不说,这一对有点好磕……当然了,我还是站‘我x宗宗’、‘宗宗x我’的啦!毕竟全天下都知道的,阮雪宗是我老公啦!!”

    一位玩家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直播间停顿几秒后,忽然飘过海潮一般疯狂的弹幕“主播危”。主播玩家迅速回头,发现本来沉默喝水的黑衣刀客,不知听到了某一句话,眉目倏然一凛,提着大刀站了起来,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这位玩家脖子顿感凉飕飕的:“!!!卧槽大佬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