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珘瑨八岁时,厉知年十一岁。
年初,厉晧兴从宫里移栽来了一棵白玉兰。
厉知年日日去南院浇水,为此被厉晧兴大骂了一顿。事后,厉晧兴告诫他,“年儿,你不可顽皮,这棵树极其宝贵,要是被你淹死,为父怎么与皇上交代?”
“爹,你不是和娘一样喜爱桂花嘛!我好喜欢那棵树,不想和大哥住了,我搬去南院吧!”
厉晧兴洞察了他儿子的心思,有啥好东西,他都想霸着,“不好!那院子已经有主人!过两月就能搬进去。”
好吧,厉知年开始等待着南院的主人。
早春花盛。
白玉缀枝头,无绿无愁。
厉知年在如云如雪的繁花下,见到了他所期盼的人。
那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却觉得他是第一次见他。
他去年也曾仰望春花,当时晋妃也在树下。他脸上含笑,绕树而奔;如今他却眼眶淌泪,静立风中。
厉知年看了会儿,走去他身侧,“哎,傻了吗?这花好看得令你流泪啊?”
府里的丁管家上前提点小少爷,“二公子,这位是皇宫里来的贵人,老爷特地交代了不许怠慢。”丁管家真想问一句,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无礼!
厉知年暗想,我认识他的时候,丁管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看门呢。
忧伤被打断,玉珘瑨抬手擦擦眼睛,径直走向靠近白玉兰那边的屋子。
厉知年跑得飞快,因为门是锁着的,他锁的,钥匙就挂在他脖子上。
“嘿嘿,殿下既然挑了这个屋,那隔壁那个屋可不可以让我来住?”
玉珘瑨转头,他在威胁自己?
“随便。”
“咔哒”一声,锁开了。
玉珘瑨推门进去,砰地关上。
厉知年拍拍胸脯,“哎呀,还好我闪得快。”
“大殿下真的允许你住南院?”厉晧兴满脸狐疑。
“是呐,殿下住东边,我住西边。”
“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爹,你什么时候接着给殿下授课?”
他爹在玉珘瑨五岁多时就成为他的老师,由于晋妃的缘故,学业已暂停了半年。
“这你管不着,我前几日给你安排的抄写”。
“爹,我马上去抄。”厉知年麻溜地跑回了南院。
“殿下,你理理我啊!”
他已经把自己锁在门内快一日了,任凭厉知年怎么敲门都不开。
“殿下再不开门,我要去喊我爹啦!”
门开了,玉珘瑨的小脸皱成一团,“厉知年,你敢!”
厉知年摇头,“不敢不敢。”
“殿下眼睛都快红成兔子了。”
“才没有。”
“我带殿下去福荣楼对面吃汤圆。”
“不吃汤圆,要吃馄饨。”
“行。”
“殿下,你已经吃了三碗,不能再吃啦。”
“你管我,就要吃。”
厉知年叹气,“我去跟我爹说”。
“厉知年,你敢!”他猛地放下勺子。
“唉,我只是想说,让我爹吩咐厨房以后给殿下做馄饨。”你有必要那么怕我爹吗?
“不要。”
“行吧。”
等他快吃完第四碗时,厉知年忙着把银子给了。
“还要吃就自己给。”
“……”他根本没有银子。
大胆厉知年,居然不准皇子吃馄饨。可惜,他怕老师,不然他一定要去狠狠告状,让厉知年被打一顿。
没人能制服得了厉知年,除了他害怕的老师。
月余后,白玉兰自然地凋谢。须臾春光,满地落英。
玉珘瑨蹲在树下捡着花儿。
厉知年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
这棵树原长在晋妃宫里,他见过多次,如今它既栽在了太傅府,他定会好好照料它。
眼前人又何尝不是呢?玉珘瑨就似那白玉兰,皎洁晶莹,朴素高雅。
他是他想好好对待的白玉兰。
最近真是奇了怪了。
厉晧兴发现他儿子开始发奋图强,他家混小子开窍了!
玉珘瑨来太傅府已有一年,他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还有厉知年在他耳边的聒噪。
之前,厉晧兴每日都带着厉知年进宫,他们一起听课,一块儿玩耍。
晋妃很是疼爱厉知年,常许他在宫中留宿,小小的玉珘瑨从那起就对他敌意满满。
九岁的孩子本应调皮贪玩,他却只在学习上用功。
厉知年只能挖空心思地为他解闷。
“殿下,我哥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有个大鸟窝,我带你去掏鸟蛋怎么样?”
“不去。”
“集市上新开了一家馄饨摊,殿下想不想吃?”
“不吃。”
……
“我觉得该给那棵白玉兰松松土了,我带殿下去城郊挖蚯蚓,好不好?”
“……好。”
“我爹最近好像喜欢上了福荣楼的糕点和酥糖,我们去买点儿?”
“嗯。”
他越来越了解他,他从来都很好懂。他在岁月的帮助下,一点一点走近了他的心。
厉知年十六岁时,收到了两个学生。
一个像他一样活泼好动,另一个则像玉珘瑨一般沉静稳重。
他为他们两个讲课时,玉珘瑨往往会一起来听。过了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彼此陪伴。
在玉璟玖和璟曜的影响下,厉知年会不由得想起他和玉珘瑨。
他们多么像他们。
他私下问过璟曜,为什么他总是纵容宠溺玉璟玖?
璟曜回他,没有理由,如果非要有一个答案,那只能是:因为喜欢。
他不知道璟曜的喜欢是何种喜欢,他却开始正视“喜欢”这个词。
他无疑是喜欢玉珘瑨的,这种喜欢又是什么样的喜欢?
他比他小三岁,现在谈喜欢还为时过早。但任何喜欢都会在心头留下痕迹。
他开始在意他们的相处,注重玉珘瑨的言行举止……从此,痕迹逐步加深,再也无法抹除。
厉知年十八岁时,璟曜十一岁。
他理解了璟曜要加入护云楼的做法,他明白那种义无反顾。喜欢是什么?他真的懂了。
懂了,然后呢?
他是君,他是臣。
他将是尊贵的天子,而他只能偶瞻天颜。
有朝一日,他也终会成为仰望白玉兰的人。
这一年,太傅府还有一件大事:厉知鸿要成亲了。
他大哥娶到了跟他情投意合的女子,所有人都高高兴兴,他却自私地表露了一半哀愁。
当然,没有人看出他的不开心,他喜欢的人也没发现。
厉知年目睹着他心爱之人的喜悦。他在给新人祝福,也在给自己添忧。
玉珘瑨十六岁时,厉知年十九岁。
厉晧兴已经为他相看了好几位世家小姐。他一次一次拒绝那些应酬,厉晧兴怒了,他适当妥协了一次。
本来只是简单的吃饭聊天,没想到传到玉珘瑨耳朵里就变成了谈情说爱。
那晚,玉珘瑨在白玉兰树下的躺椅上独自饮酒,他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难受。厉知年要离开他了,他就要像他大哥一样娶妻生子……
他不想这样的,能怎么办呢?……
厉知年回到南院时,玉珘瑨已经喝晕了,他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
月光下的白玉兰闪现着柔和的光泽,散发着清幽馥郁的香……
那么美,那么美。
他伸出手轻缓地抚摸过他的额头、眉眼、鼻尖,最终停留在唇角。
他没有收回手,而是按捺不住地靠近他,亲吻了他另一边唇角。
一朵白玉兰飘在玉珘瑨胸前,被风吹飞到他脚边,他低头去捡。
抬头时,他瞟见呆站在院门口的厉知鸿。花从手中落下,心也沉没。
他的秘密爱恋,被窥破了。
他不慌不忙地把玉珘瑨抱回屋里的床榻上,帮他收拾妥帖,才打算去找厉知鸿。
厉知鸿怒得给了他一巴掌。
“你在干什么?大殿下能是你肖想的吗?”
他喘着气劝导,“殿下他不久便会成为太子,然后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知年,你醒醒,你在摧毁他。”
厉知年痛苦地笑,“大哥,你过得幸福美满,不会懂,爱而不得是何种滋味。”
厉知鸿气得又扬起手,在厉知年倔强的眼神下,又把手收回。
“爹那边,我会替你先瞒着,我刚刚就是替爹来打探情况,不喜欢周家姑娘,还有张家、杨家……你的婚事,爹绝不会罢休,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
今年的白玉兰花期极短。
花败完,玉珘瑨回宫了。
玉璟玖十二岁时,玉珘瑨十七岁。
他觉得他大皇兄变了。日日严肃地绷着脸,再也没有了太傅府里的随和笑容。
璟曜不在他身边,他只能去找玉珘瑨,想见玉珘瑨的总是还有另一个人。
“大皇兄,好皇兄,大哥,你就和我去太傅府嘛!”玉璟玖一边晃他袖子,一边撒娇。
“不去。”
“大哥,我路上害怕,你去保护我,行吗?”
玉珘瑨像看傻子一样,“凌羽最近罢工啦?”
“……”
大哥不去太傅府,他课业减半的机会要没有了,悲伤啊。
不对,厉知年说的杀手锏他还没用呢。
“好皇兄,我和你讲,那棵玉兰树最近生虫了!”
“什么!”
白玉兰的树干已经极为粗硕,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虫,玉珘瑨还是被情绪左右,去了太傅府。
这么多年了,能拿捏他的始终只有一个厉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