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慈心口一跳,不安地叫了一句:“陈伯,你有什么事吗?”
陈管家闻声慢慢转过来,脸上是树皮一样的褶皱,黑洞洞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干瘪的嘴唇刚张开。
少年就抢在陈伯开口前,小声地说:“我刚在园子里走了走。”
只在府门口待了一小会儿,应该不算乱跑吧。
少年有点心虚地想。
陈管家慢慢走下台阶,嗓音沙哑道:“府里遭了贼,我过来看看夫人这边。”
“贼?”郁慈蹩了下眉,心里有点奇怪,怎么还有人胆子这么大,居然都偷到贺府了。
陈管家神色阴沉,语气冰冷道:
“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然翻进书房,将大少爷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香榧棋盘偷走了。”
胆大包天的“小贼”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抿了下唇珠,颤声道:“那个棋盘很贵吗?要不就……”
“算了”两个字还滚在舌尖,陈管家就冷冷打断道:
“那贼人也算识货。那香榧棋盘极为难得,子投于上如珠落玉盘,且不腐不蠹,可谓价值千金。”
不识货且胆大的“小贼”,回想着榻下那面黑了一角的棋盘,神色更茫然了,眼睫颤动地问:
“那……那要怎么做?”
陈管家眼皮一掀,两个眼窝深深凹陷,颧骨高耸,语气森然道:“当然是让他见识下贺家的手段了。”
一股冷意窜上后脊,少年不由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后,郁慈挪至门前,将门推开半尺挤进去后,磕磕绊绊道:
“我……我这里没有少什么,陈伯你先回去吧。”
少年眸光闪烁,细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门扉,指尖都泛着白色。
在门即将合上的前一刻,陈管家慢慢开口:“还有一件我要告知夫人。”
郁慈抿着唇,听见他说:“这几日府中东边可能会有些吵,会有匠人出入修缮静堂。”
少年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要将棋盘藏哪儿才不会被发现。
“如今二少爷要回来了,静堂上上下下都要翻新一遍。”
郁慈一愣,眼睛睁得很圆,呆呆问:“谁要回来了?”
“当然是二少爷。”陈管家重复道。
闻言,郁慈的脸慢慢白了下去。
贺衡要回来了?他那个手握重兵的督军小叔子要回来了?
那他会不会发现下药的事情,然后……然后,把自己杀了泄愤?
想到这,少年的睫羽重重颤了一下,眸中因为惊惧浮上一层雾气。
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夜色低垂,凝翠阁内一片通明的灯火。
地上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盒,郁慈穿梭在其中,一一打开察看后又合拢。
“夫人,你找的是什么?不如我帮你找吧?”珍珠走近问。
郁慈摇摇头,见刚打开的漆盒里是一尊瓷瓶,又神色恹恹地关上。
这些都是贺月寻送给他的,什么稀奇罕见的都有,当初少年只看了一眼就锁进了柜子里,如今再翻出看也仍旧不合心意。
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却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用,总不能逃命的时候,随身带着几个瓷瓶吧?
郁慈泄了气,垂着眼坐在圆凳上,腕上的佛珠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这么看来,他竟穷得连半个银元都拿不出来。
怀着满腔心思,少年在罗汉床上躺下。
虽然有了那串佛珠,但是否灵验还未可知,故而便在榻下点着一盏灯台,皎皎灯芒将夜色点亮一角。
夜深了,那一豆灯芯突然不安地晃动起来,片刻后,又平静下来。
一夜安稳。
春来多雨,一场雨淅淅沥沥落了好几日,将园中那株芭蕉淋得新绿,才终于放了晴。
戏台上,伴随着悠扬的胡琴声,一道倩影款款走向台中站定,扮相清丽,身姿楚楚。
素手一翻,眼波一横,宛转的戏腔便从红唇中飘了出来。
二楼雅间内,郁慈陷在男人怀里,腰被搂着,目光落在戏台上,眸中有几分新奇。
今日,沈清越特地寻了个时机带他来看戏,说是专从外地请了个名角来。
但少年心里揣着事,看了一会儿就转过目光,冲男人道:“你安排下药的那个人还在府中吗?”
沈清越下颚轻轻蹭了下少年那截细细的颈子,满腔的馥郁香气,面不改色道:“我将人撤走了,免得人起疑心。”
贺月寻城府极深,送进去的人不知死了多少拨,想来尸骨都烂了,哪有活着走出来的。
闻言,郁慈心中舒了口气,那贺衡应该一时半会找不到端倪。
男人温热的吐息拍在他的后颈,掠起一片酥痒。郁慈偏了偏头想避开,可腰被搂着,如何挣动也只能陷入男人更深的怀抱中。
沈清越垂眸,少年白玉似的耳垂上染着一层薄薄的粉意。
他伸出指腹轻轻碾了一下,感受到怀中人蓦然随之轻颤了下,那抹粉也转为红。
少年侧过半张脸,从他的角度,能瞧见饱满而白嫩的脸颊和半扇细密的睫羽,微蹩着眉,语气有点不好道:
“你干什么呀!”
沈清越没有立即答话,少年便将整个面转了过来,拿一双盈盈的眼瞪着他,眼尾也是动人的红,“你别乱碰!”
那股香似乎钻进了人心尖,将他那股瘾勾了出来。沈清越箍着少年腰肢的手蓦然收紧,在少年嗔怒前开口:
“郁慈,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事情吗?”
男人整日里“阿慈”唤得亲昵,像从蜜罐里裹了一圈出来,如今语气沉沉的一句“郁慈”立即让少年警醒起来,将头扭了回去。
“如今贺月寻死了,你是不是该陪着我一起去北方了?”
当初,郁慈只在贺家宴会上露了一面,沈清越却一眼心折,私下百般奉迎才哄得少年开了金口——
若能让他从贺府脱身,他就跟男人走。
郁慈眼睫不安地颤动,细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含糊不清地说:
“唔……现在还不行,我走了他们会找的……”
沈清越眸色似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俯下腰慢慢贴着少年的耳畔,轻声道:
“一个甚少露面的男妻,随着家主去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不会有人怀疑的。”
明明是一副温柔姿态,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少年遍体生寒。
少年纤细的腰肢被困在男人怀里,腰腹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温热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
如同被狼咬住的猎物,任凭猎物如何挣扎,也绝不会松口。
郁慈白着脸没有说话,雅间内一片沉默。
“叩叩——”一阵敲门声打破静谧。
“沈大少,怜容来给您谢恩了!”
此时怜容在管事旁静静地立着,半响,听见从包间里传来一道低哑暗沉的声音。
“进来。”
怜容屏声静气地垂首走进去,从头到尾视线没有离开过地面。
他的戏服还没换下,只将妆面卸了,露出一张楚楚的脸。垂首时故意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声音宛转道:
“沈大少,您的捧场,怜容感激不尽。”
他不知道沈清越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戏子感兴趣。
但有一点他清楚,只要能搭上这样的人,那他后半辈子就不会被人随意轻贱,也不必将姿态低到尘埃里。
想到这里,怜容将腰压得更低,戏服将纤细的腰身勾勒出来。他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一向喜欢这种。
“你叫怜容?你名字真好听,戏唱得也好。”
等了半响,一道温软的嗓音响起,完全不似刚才的低沉。
错愕之下,怜容抬眼看去。
少年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雪肤乌发,秾李桃天,不用多看也知道少年又是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
怜容见过无数次狎邪的视线,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蛆一样黏在他的身上,恶心得令他想吐。
但少年的目光不一样,只有单纯的喜欢。
他是真的在夸赞自己。
怜容身形微微一僵。少年不知道自己学戏是想攀上高枝,化名怜容也只是为了迎合那些达官贵人的喜好。
“少爷谬赞。”
怜容再次微微行礼,却没有再刻意卖弄风情。他莫名不想把自己不堪的一面摊在少年面前,怕……污了少年的眼。
有了这一打岔,郁慈心中长舒了口气,连忙问:“你是来南方巡唱的吗?那是不是过段时间就要离开这儿了?”
怜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清越就在一旁冷冷打断:“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你东家那儿不用管,阿慈想听戏了你便登台唱。”
原来少年叫阿慈。
看着沈清越黑沉如墨的目光,怜容明白自己现在应该顺从地闭嘴,绝不惹得雇主生出半分不满。
但他没有,他固执地对上少年的视线,嘴角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怜容愿意为少爷唱。”
只要少年愿意,他可以扮上红妆做一辈子的女娇娥。
管事领着人退下后,雅间内又安静下来。
沈清越往后靠着,袖子半挽露出一截小臂,腰身劲瘦,眸中晦暗不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上规律地敲叩。
明显心绪不佳。
郁慈捧起男人的手,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仰着头在男人嘴角轻啄了几下,软着嗓说:
“你别急,再等一等嘛。”
沈清越没动,只是眸色渐深。
少年有点慌,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腰上一紧,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冲出口,就被紧随而来的唇压下。
郁慈一颤,下意识往后躲,一只掌牢牢捏住他的下巴,手指撬开他的唇。
唇齿相接,舌尖长驱直入勾过里面每一寸温热的软肉,纠缠着受惊的小舌不让躲藏。
唇瓣水光盈盈红得滴血,偶尔响起水渍声,香气挤在鼻尖,一点一点钻进了骨子里。
“唔……”
少年眸中被逼得氤氲出雾气,巴掌大的脸上布满了红潮,连眉梢上都染着春光,像刚吸了精气的妖。
任是无情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