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秦陌以前零零碎碎的梦境中, 曾见过兰殊坐在案几前,一壁托腮回忆,一壁着笔勾勒出了一处住宅。
当他从身后以禁锢的姿势环抱住她, 问她在画什么。
兰殊说,她在画她梦里出现过的一处地方,那个地方, 住着一个六口之家。
她靠在他怀里, 同他讲诉她梦境里那一家人在宅子里发生的趣事, 就好像在讲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温馨故事。
秦陌耐心听她说着,一直以为只是一个有趣的美梦。
直到前阵子,他再度梦见她将那宅子的最后一部分画好,偷偷给它的右下角,以微微的笔墨写上了所处的街道门牌。
秦陌凝着上头的“临安”两字怔怔出神,恍然大悟, 她其实一直都在画她小时候的家。
上一世,兰殊并不希望秦陌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可他又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就将童年的美好回忆, 打着一场趣梦的幌子, 说给了他听。
秦陌不知那处宅子抄没去了何处, 如今又成了谁的家。他凭着梦境中的街道门牌号去户部国库入账的存档室搜寻, 幸而,它竟一直留在了皇家底下的不动产业里,自先皇隆庆年间, 就没有被赐给任何人。
就那样原封不动记在皇家名下, 连抄家的来源都隐了去,不闻不问, 就好像在等着岁月侵蚀,它自己慢慢消失。
秦陌向李乾把它讨了来,凭着记忆画了张图纸,寻了一批上等的修葺匠人前往杭州,将它打理成原来的模样。
巡盐从鲁东开始,一路走向两浙。
秦陌还没有那么快到达浙江,便一路寄信,在信中同兰殊陈诉了近日发生的事,包括那一处落在临安街西湖南面的宅子,包括他今夜到达杭州的行程。
但凭着兰殊此时讶然的神色,她并不知情。
窗外那几盏灯笼转而行至了门前停下,轻敲了敲门,不待屋内回声,便缓缓推开了屋门。
兰殊下意识回眸看去,秦陌却在这时将她一翻,天旋地转间,他俩的姿势一轮换,兰殊被他压在了榻上。
兰殊惊大双目,秦陌并没有其他轻薄的举动,只是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而后,便将床边的挂钩一扯。
半透明的床幔落下,瞬间蔽住了他俩的模样。
那提着灯笼闯入的,正是几名婀娜娉婷的女婢。
她们一进门,便先朝着里屋有模有样地欠了个身,“王爷,奴们是沈大人派来特地伺候王爷洗漱更衣的”
她们一壁说着,一壁摇曳着曼妙的身姿朝里屋的床榻靠近,原以为屋里的男子已然酒醉入肠,打着灯笼往前一罩,床上显出了两道影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男上女下的交叠身影,暧昧不堪。女婢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裙角还露在床幔外头,半截脚踝若隐若现,雪白晃人。
几个女婢一下噤了声,万万没想到,竟有人比她们爬床的动作还要快些。
秦陌那冷然的嗓音已经从床帐之内浮出,“出去!”
其间含了好几分被搅扰兴致的不满,女婢们噤若寒蝉,立时垂了目,连声歉退而去,顺带还帮他俩关上了门。
门一阖实,兰殊一把推开了他,坐起身来,蛾眉微蹙,“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道:“我记起了你给我画过的宅子,就让陛下把它赐给了我。”
兰殊顿了顿,扬起下巴,示意了下灯笼消失的方向,“刚刚是怎么回事?”
秦陌如实道来。
他原是一直跟在巡盐队伍身后暗查,自鲁东过来,巡盐队伍都未有察觉他的存在。
然秦陌两脚迈入杭州,沈珉等人就站在了码头前,敲锣打鼓地迎接了他。
秦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纳闷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直到沈珉在接风宴上,拿出了一份地契和宅门钥匙。
沈珉含着歉意笑道:“当年这处宅子是家中老太翁抄没的,老人家年纪大了,记忆不好,钥匙一直落在了他那都没发现。直到前几日,杭州府衙递呈文来向户部要,说是陛下把宅子赏给了王爷,王爷先派了一批工匠过来修缮,可他们这边只保存了地契,没找着钥匙。”
话罢,沈珉连忙自斟一杯,替他家老太翁赔罪道:“还请王爷体恤家父年事已高,多多海涵。”
秦陌实在没预料到宅子钥匙竟不在杭州府衙,平白无故给沈家递了消息,等他到了杭州,沈珉给他来了招先发制人。
然沈珉只是得了秦陌修宅子的消息,并不知晓秦陌来杭州的真正缘由,这么来一下,只是想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秦陌道是来巡江南军营的。
他现在算是大将军王,去哪个营巡视,都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沈珉笑了笑,拿出了他修葺的图纸,信誓旦旦同他道:“卑职已特地去检查过,里边修缮的和王爷图上一般无二,就等着王爷今日过去拆封了。”
秦陌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缝,果不其然,沈珉下一句便是,他知晓秦陌初来乍到,对杭州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往宅里添置仆人,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给府里送去。
接风宴上都是杭州的官员,沈珉直接躬身道:“希望王爷可以接纳卑职的一番好意,便做是卑职替老太翁给您的赔礼了。”
秦陌心里冷不丁地嗤了声,他都当着众人面这么讲了,他还能怎么说,难不成真去计较一个外人眼里劳苦功高的小老头,不小心拿走了钥匙吗?
只是沈衡那般心细如发的人,说他只是单纯忘记上缴钥匙,秦陌真有点不信。
秦陌这才刚落脚,宅子里就已然尽是沈珉的眼线。
这顿饭真是吃的秦陌浑身不舒服,他转眼装醉退席而去。
他只是暂时按下,岂料沈珉还给他蹬鼻子上脸,一听他醉了,连夜就给他送暖床人来了。
秦陌忍无可忍,便借了下兰殊这场东风,明日正好给个“无礼闯入”的由头,先把那帮女婢打发出去。
一应来龙去脉,秦陌如实相告,最后柔声轻喃了句:“我在信里说了,我今夜会到杭州。”
兰殊顿了顿,“我最近比较忙,没空看信,所以不知道。”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失望,扯了下唇角,“我还以为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他在信里特地替到过,如果她想在杭州有个落脚处,可以住进这所宅子里。
只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就也不知她到底心中是作何想。
兰殊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我为何要来找你?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不知道它有主了。”
秦陌道:“我也是刚到,刚把封条拆下。”
兰殊简单地点了下头,起身朝着门外而去,“走了。”
秦陌冲着她的背影急切道:“后院那棵枇杷树长大了好多,结了不少果子。”
兰殊脚步一顿。
秦陌道:“你想不想,摘几个枇杷再走?”
后院池塘边有一棵枇杷树,是兰殊小时候跟着父亲春游,在野外采回来的小树苗。
兰殊当时一听爹爹说这是棵枇杷树,兴冲冲把它挪回了院里,每天都盼着它长大。
秦陌犹记得前世她特地指着自己作的画,点出了那里有一棵枇杷树,同他讲诉它的来源时,她的目光含满了怀念。
秦陌见她脚步有了踯躅,乘胜追击,三步并两上前,拉起她的手腕,便朝着廊外后院走了去。
今儿月明星稀,院子内,水池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月辉。
夏夜风过,满池微澜四起,犹如道道银线,交织在如墨的幕布里。
兰殊抬眸看到那棵盛下满头月光的高大枇杷树,愣怔片刻,目光闪过了一丝惊色。
她停下了步伐,几乎有些不敢确认的,没有往前走。
它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
但若草木有情,她在它眼中,也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天天绕在它身旁的小姑娘。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仍在当年相伴的地方,再度看到了长大的彼此。
秦陌身高腿长,迈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中一把枇杷摘了下来。
他转身将它们递到了兰殊手中,兰殊捧住黄灿灿的枇杷,那沉甸甸的手感,令她刚眨了眨眼,只见秦陌转而又摘了好几把下来。
兰殊连忙劝阻道:“够了够了,吃不完的。”
秦陌看她一眼,提起唇角,“就是想你多吃一点。”
兰殊眉梢微蹙。
秦陌道:“这样你就能待久一点了。”
兰殊愣怔,秦陌转而又将她怀里的枇杷全都抢了回去,兰殊美眸圆瞪,只见他扭头走向了旁边的水井,打水将它们一个个洗干净。
兰殊过去帮忙,夏日的夜晚稍闷,井水显得尤其凉爽。
兰殊忍不住将手没在水中拨了拨,秦陌蹲在井边,捻起其中一个枇杷,仔细剥好皮,递向了她。
兰殊顿了顿,没有接过,站起身,直接提起了装枇杷的水桶。
秦陌随在她身后,勾起唇角道:“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吃‘嗟来之食’,原来你是嫌少了。”
兰殊乜了他一眼,朝着水池边的石桌前走了去,“我只是想坐着自己剥。”
野枇杷树的果实大多小巧,不如集市上卖的肥硕,可味道却极是醇香清甜。
兰殊一口入腹,眉目舒展,回想起当年种植它的场景,真不枉费她千里迢迢把它搬回来。
兰殊心中一缕温暖划过,静静坐在桌前,环望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都是一些小时候的回忆。
阿娘以前就坐在这个院里将她写生,她画的画眉鸟儿总是呼之欲出,而她的总像只吃饱了走不动的小鸡。
兰姈最喜欢后院的锦鲤,每日都过来喂鱼饵,她听说鱼喜欢吃蚯蚓,有回为了逗姐姐开心,带着启儿给她挖了一袋蚯蚓,结果吓得她走不动道。
她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惹阿娘生气,但爹爹,她最喜爱的爹爹,总是会说殊儿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兰殊本以为再度回到这儿,触景生情,自己会很难过,可她记起来的,却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座宅子,本身就记载着很多,很值得回忆的东西。
尤其秦陌还将它,复原成了她记忆里的样子。
两人吃着枇杷,吹了会晚风,赏了会夜景,秦陌问起她的近况。
兰殊想也未想道:“挺好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眼前的水池,温言道:“士农工商,每个都不一样,互相不理解是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你做的不好。”
兰殊愣怔,想到他是掌兵的大将军,前世还是摄政王,不论是军营整顿,还是朝堂改革,他遇到的困难只会比她多。
自然也能一下洞察到她可能面临的难处。
兰殊自知遮掩也没什么大用,沉吟良久,叹了口气:“你前世加征赋税的时候,也是举步维艰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前世,兰殊怕别人参她深闺摄政,给他制造麻烦,几乎没有问过朝堂之事的具体。
秦陌也很少同她讲这些,这会听她问起,他默然片刻,娓娓道来。
前世,秦陌为了强戎富兵,实行了全国上下的税赋改革,当时百姓过惯了税轻的日子,一下变得怨声载道。
那阵子他的名声几乎一落千丈,连奸佞的骂声都出了来。
朝上参他的折子不计其数,站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
直到出征将北边的失地彻底收复,实现了大周的统一,百姓深刻体会到了强戎的益处,才渐渐理解了他。
话音甫落,秦陌看了她一眼,按了下心口,鼓励道:“只要问心无愧,他们迟早会理解你的。”
兰殊想起前世他兵权政权两手抓,什么都要顾,还要领兵打仗。
大周的担子一下都压在了他身上,可他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什么。
每次回家,也都只同她说开心的事。
她那时还体会不深,如今,单这一处小镇的变革就难到了她,忽而不敢想象他统管一个国家,当时是怎么扛住压力过来的。
兰殊道:“你挺不容易的。”
秦陌怔了下,“心疼我?”
“理解而已。”
秦陌勾起唇角,“前世主要兄长身体不好,内里朝政不稳,沈家虎视眈眈,北边又要备战收复疆土,我那时,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明明是想想就苦的一段日子,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这一世还好,兄长坐镇朝堂,内斗和外乱也没有挤到一起,也有了足够的时间,一件件理过来。”
秦陌看向了她,“要说到这个,还得多亏你当初放跑了昌宁。不然我哪能这么清闲?”
“我是为了宁宁。”
秦陌唇角的笑意更深,轻轻地嗯了声。
兰殊默然了会,回想起他刚刚说他是来暗访的,忍不住提醒起他江南可能存在官员圈地的事。
上回里正说到有人煽动农民种花一事,兰殊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秦陌颔首道:“家里的米缸富足了,少不了出现蛀虫。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
兰殊见他心里有数,点了点头。
秦陌看了她一眼,忽而后悔道:“我那时,是不是应该多同你哭诉一下?”
兰殊疑惑歪头。
秦陌道:“如果我先开了头,你会不会就变得也敢和我哭诉?是不是就会告诉我你家人的冤苦,那我就能帮你报仇,解你心头之恨,你肯定就没那么恼我了。”
兰殊垂眸道:“你哭诉只会让我更加觉得你辛苦,哪还敢说什么叫你操心的事。”
秦陌沉吟了会,眼底真真切切地透出苦恼起来,“那到底要怎么样,你才会告诉我你受了委屈?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呢?”
兰殊愣怔。
秦陌看向了漆黑的天空,回忆道:“是不是该把你带在身边才好?我那会确实陪你的时间太少了,就让你一个人待在那偌大的王府里。”
兰殊的鼻尖莫名酸了瞬。
秦陌苦笑续道:“我总是想着不把外头的烦心事带回去,但现在看来,告诉你,指不准还多了个帮手。你看你现在,就很有迎难而上的精神。”
兰殊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换个门道。”
就像今天邵师兄都提议帮她换道题,而凭秦陌的权势,大可直接提出让她通关。
秦陌摇头,“你若是想要的是这个,当初我说直荐你做皇商的时候,你早就答应了。现在还会跑到田埂里去晒日头?”
兰殊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双靥,“我黑了吗?”
秦陌看着她,嗤地笑了,“没有,还是白的发光。”——
夜色逐渐阑珊。
秦陌将兰殊送回到了码头上,离船还有十米的距离,兰殊回头同他说留步。
秦陌很乖地止了步伐,兰殊往前走去,便是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不见到她安稳走上船板,他是不会走的。
银裳在三层楼阁看到兰殊上船的身影,忙不迭下来询问她去哪儿了,她找了她许久。
她仔细端详着兰殊可有掉一根毫毛,只见她手上提了个篮子,里头装满了黄澄澄的果子。
那满满当当的一桶枇杷,她就是熬一夜也吃不完。秦陌给她打包了。
银裳面露疑惑。
兰殊如实相告,“跑别人家里摘的。”
“姑娘,你这,这也太大胆了!”
兰殊不做解释,只拉着她手,带着她回去赶紧尝尝,“可甜了。”
走上甲板,兰殊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那道隐没在黑夜的深色身影,望见她安然回去后,默然转身离去——
兰殊只同银裳分享了枇杷,还欢喜地告诉她,那棵枇杷树有两层小楼房高,却没有告诉她,旧宅子如今已经换了新主人。
不料,没过多久,宅子的主人就找上了他们。
今儿个一大清晨,兰殊仍来到了田埂间,带上了三位账房先生,一路沿着田野,测算如果只先变化一半的稻田为桑树,成本与收益当是多少。
田中茶寮休息,兰殊侧耳听着账房先生拿着簿子仔细同她说话,远远看见银裳的身影疾步前来。
这几日,兰殊将在城中购房的事情,交给了银裳办置。
房子倒是不难找,只是商贾们消息灵通,听闻她是为了竞选皇商,才特意前来杭州施法,料定她一定会买,价钱一下翻了好几番。
“这帮奸商,真是狮子大开口!”银裳愁眉苦脸过来同她汇报,兰殊早有预料,不急不徐地叫她先把收集到的房屋信息,一一给她筛选。
在兰殊心里,价钱亏就亏了,当下也是没法的事,只是她左看右看,总是觉得没有哪一处十分欢喜。
银裳见她陷入沉默,斟酌道:“今儿个还有一处宅子出售,寻到了我们跟前,倒难得是个有良心的,没开口抬价,只是”
“只是什么?”
银裳咬了咬唇,有些不确定兰殊到底是何心意,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从怀中掏出了另一份宅子平面图,铺到了她眼前。
兰殊垂眸凝着那图上熟悉的结构,瞬向了右下角的地址,心头忽而猛地一抽。
银裳支吾道:“那家仆还说,他家主子待会就会过来,亲自与你详谈。”
话音一坠儿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下马,走到了寮子的门前,望见她手上拿的住宅信息,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谈谈?”——
账房先生喝过茶水,继续拿着量尺,忙碌着朝田野里去。
银裳盯着秦陌骇然了好一会,回过神,他已经朝着兰殊对面的凳子坐了下来。
银裳不由看了兰殊一眼,只见姑娘的面色并无多大变化。
银裳躬身上前,给秦陌斟下茶水,转而退身出了寮子,给他俩留出了谈话的空间。
兰殊坐在茶寮里,待他抿下一口茶水,“你要谈什么?”
秦陌:“谈宅子。”
兰殊点了点图纸,“你要把它卖了?”
“你买,我就卖。”
“拿我的家,卖我?”
“那我还给你,你要不要?”
兰殊短促的沉默“你还是开个价吧。”
秦陌看向了她,沉吟了会,“我原是想按市价的,可你刚刚那么一说,我觉得我说什么价都不合适了。因为家是无价的。”
兰殊蹙起眉梢,“你这是要坐地起价?”
秦陌勾起唇角,柔声道:“既是无价,如何起价?我只是希望二姑娘同我做笔交易。”
兰殊不准他喊她朱朱,有时嫌他烦了连名字都不许他叫,渐渐的,他便开始喊起她二姑娘。
那温柔的嗓音,就好像在唤一个他喜欢了很久,对方不认识他,而他正在努力结交的姑娘。
朱朱是他的妻子,兰殊是他暗恋的朋友,二姑娘,是现在的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上回接风宴散场, 沈珉送秦陌离席,有意无意间,问到他府宅图纸风格特别, 不知是请哪个大师设计的。
秦陌当时看了他一眼,答得便是,崔二姑娘。
沈珉眼神微眯, 秦陌直接说出他来杭州的真实缘由, 就是为了崔二姑娘。
沈珉似笑非笑地调笑了句:“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至于他到底信没信,秦陌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而秦陌同兰殊说的是,他无意间暴露了行踪,导致两浙官员对他心生防范,宅里现在都是眼线,他不要她一分钱, 只希望她带着她的人住进去,给他打个掩护, 也好帮他限制一下他们的活动范围。
兰殊:“你是想让他们觉得你是追寻我来的?”
倒也不用觉得,这本是事实。
秦陌一本正经道:“你不是也希望可以尽早把这些贪官污吏缉拿归案吗?”
兰殊略有沉吟, 秦陌续道:“事成之后, 那所宅子便是报酬。”
兰殊垂眸思忖了会, 颔首答应。
秦陌肚子里还有一堆冠冕堂皇的说辞, 就等着她推三阻四的时候发挥作用,不曾想,她答应的极其干脆。
秦陌目露惊色, 忍不住问道:“就答应了, 不怕我缠着你了?”
“我怕,你就不缠了吗?”兰殊睨了他一眼, “怎么都会被缠,还不如拿一间宅子来得划算。”
秦陌怔了下,不由失笑。
归根到底,他这门子交易可以成功,皆因他看出了她对于宅子的怀念。
如果这所宅子是兰殊心中的痛处,那他如何都不会拿它往她伤口上撒盐。
兰殊原也以为它会是一道伤疤,重温故土,却发现它蕴含更多的,是她不舍得遗忘的痕迹。
若是连它都没有了,那关于爹爹娘亲一点一滴的回忆,她该往哪处去着落?
有机会把它拿回来,兰殊心里是万分乐意的——
不过两日,同里小镇码头边上的那艘大船,开始拔锚。
村民见它调转起船头往回走,不由汇聚在岸上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叹息:“你看这没来多久,就走了。”
“果然不可靠。”
“幸好没信她。”
然它没前进多少,并没有顺着河路向北归航,反而转向了杭州的城区方向,直接停泊在了城区的大运河边。
村民目露惊诧,忍不住跟着走过去看了看,只见船一停下,船上人便鱼贯而出,大包小包拎着行囊,朝着城中心的西湖边上前进。
他们前拥后攘地走进了一处大门刚刷过红漆的住宅,从此在杭州城区,有了安定的落脚处。
兰殊还特意遣人打了块“崔宅”的漆木招牌,挂到了大门之上。
秦陌今日回府,门口守卫已经成了兰殊船上的水手,他上前牵马,见秦陌站在门前盯着那新鲜出炉的招牌怔了会,小心翼翼将他们东家的话原封不动通知给了他。
“洛川王?那就是个在我们家寄住的。你们听好了,这里是崔宅,把他的东西全部拿到侧院去,以后让他凭着那一处院子住就好,不许他来主院,更不准他进我房间。”
秦陌仰头凝着那两个大字出了好一会神,不由露出一点叹笑。
夕阳已经垂落到了枝头,像个红柿儿挂在了树梢上。
秦陌来到用膳厅,厨房已经渐渐把晚膳端上了桌,却不见宅子的主人身影。
兰殊一进门就把各个主要的地方换成了自己的人,那些眼线,她皆以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不动声色打发到了搅扰不到他俩的地方。
秦陌的由头本就是来哄美人的,自然是兰殊说什么都为重。落到外人眼里,也抓不出什么错处。
秦陌在饭桌前坐等了会,迟迟不见那一道丽影,忍不住询问起兰殊的去处,侍仆道:“东家还在后院摘果子。”
“她说那枇杷果已经熟透了,再不摘掉地上就废光了。”
今日上午,里正隔壁的张佃户,犹豫再三,敲响了崔宅的门。
虽然两人谈到最后,他仍还有些犹疑,说要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但至少,兰殊已经给到了自己已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信息。
总算有人上了门,事情可谓有了点眉目,兰殊心里高兴,下午炎日一歇,她便兴致勃勃跑到了后院去摘果子寻乐。
秦陌走到后院的时候,只见银裳端着一个竹篮在树下,满目担忧地望着上头,仔细接着那从树上扔下的枇杷。
那趴在树干上的女子,高高探起的手臂,白的几乎炫目,衬得眉目如墨,乌云叠鬓,宛若天外飞仙。
兰殊折下另一把枇杷,眼眸弯弯想朝下扔去,一低头,只见秦陌正站在了树下,凝望着她。
兰殊二话不说,佯作失手地将枇杷朝着他脸上砸了去。
秦陌头一歪,一抬手,精准无误地接了下来。
“小心一点。”秦陌道。
兰殊耸了耸肩,“可惜没打中。”
“我说的是你小心一点。”
兰殊敷衍地应了声,转眼见他想上来帮忙,连声喝止,抬头看了眼夕阳,只叫他先去吃饭。
秦陌脚步一顿,轻轻地嗯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她不许他帮忙,他就一直站在了树底下守着她。
兰殊不得不承认,她最是受不了秦陌紧紧盯着她的目光。
就跟会灼人一样,炽热地打在她身上,饶是她扭过头不去看,仍觉得如芒在背。
她叹了声息,只好爬了下来,另喊了一位侍仆,找钩子把最上头的那些果子钩下来。
秦陌心口的大石落下,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转眼,只见兰殊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特别像我以前养过的小狗。”
秦陌心角一下犹如被人捏了一下。
“以前每次我爬树的时候,它也很喜欢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我跟它说在它碗里放了骨头,它都不走。”
秦陌道:“它肯定是担心你摔下来。”
“可能是吧,只是它后来不知被哪个小母狗拐走了。”兰殊笑了笑,笑容里带了点怆然,“说实话,后来在树上往树下望的时候,不见一个狗头,还有点不习惯。”
秦陌忽而哑了声,“你想它了?”
“有点,虽然它没良心。”
秦陌沉吟了良久,哑声道:“你刚刚不是说我像吗?要不然,你把我当成它就好了。”
“我会一直在树下守着你的。”
兰殊不由回眸,盯着他虔诚的目光看了许久,嗤地笑了声,“秦子彦,你上辈子也是拿这些话来骗我的。”
秦陌怔了怔。
兰殊负手而立,叹息道:“要不怎么说长得好看还有钱的男人说起情话来,最最具有蛊惑性呢?”
“哼,我再也不会着你的道了。”
秦陌眼眸晦暗,看向她抱着竹篮离去的背影。
他上辈子也说过这种话吗?
那他上辈子,是不是也早就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了,那他前世和现在,应当是一样的心境的。
可惜,这一日的漫漫长夜,秦陌并没有如愿梦见他所期盼的事情。
他在梦境中一睁开眼,便看到自己受伤昏迷在了榻上。
门口传来了一阵十分熟悉的急促脚步声,秦陌站在里屋的帘幔前,下意识朝窗外看了眼,一道丽影匆匆而来。
他的目光不由凝在了门前,只想在她推开门时,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可当她满目关切地推开门,视线忙不迭朝着里屋的榻前望去,琉璃般的美眸,瞳仁猛地一缩。
秦陌回过眸,竟看见四哥坐在榻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生理上本能的不适,令他的背脊一阵冷颤打过,转眼,兰殊已经走到了床榻面前,看了昏迷的他一眼,眼眸晦暗,略有怔忡地看向了他们。
四哥眼神的下意识闪躲,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
秦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却只见四哥不作任何解释,将兰殊带到了外屋,开口第一句便是:“二妹妹,子彦是为了我受的伤,我难辞其咎,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他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子彦的心意。”
兰殊听到心意二字,瞳仁轻颤,似是并没有很意外,就好像在亲眼所见之前,她已经隐隐听到过一些风声。
然亲眼所见,终是比别人口中说的,更有冲击力。
她的脸色已经泛起了白,几乎是想逃避一般的,发懵着问了句:“什么心意?”
卢尧辰的神色泛着一丝不知真假的伤感,惋叹道:“他少时同我说他不愿娶妻,我还以为是年少羞怯,孰不知是陛下拿我的性命要挟了他。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都很痛苦。”
不是,不是这样的。
秦陌站在一旁,微微摇晃着脑袋。
他一开始不想成婚,的确是误会了自己的心意,可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欢被胁迫的感觉。
可他后来,他后来不是这么想的
兰殊的双靥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樱唇轻颤了颤,险些往后跌了一下。
卢尧辰扶住了她,却说出了更令她宛若刀割的话,“二妹妹,你是子彦的妻子,我不会同你抢什么。只是他的心意我已知晓,他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我只希望,你可以让我待在他身边。”
秦陌两边太阳穴猛地一跳,恨不得冲到榻前去摇醒自己,可他身处梦境,什么都触摸不着。
他多么,多么期盼这时候的自己苏醒过来,期盼他说出,不是这样。
可他只看到了兰殊伤心逃离的背影。
秦陌心慌意乱,追在兰殊身后而去。
只见她的身影摇摇晃晃,那惨白无色的芙蕖小脸,六神无主,眼神涣散地望向了庭院的草木。
秦陌却从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他俩刚成婚那会的回忆,一帧帧走马灯般闪过,良久,她苍凉地叹笑了声:“原来真是因为这样。”
兰殊轻喃了声,“怪不得,你当初不愿意娶我。”
秦陌的心犹如被石头猛地锤了一下,鼻尖瞬时酸涩起来。
他心里藏了千言万语想和她说,他想和她解释,他伸手去抓她的衣袖,想把她抱在怀中,却什么都摸不着。
兰殊垂着首,叫人看不见她的神色,眼前的青石板上,落下了两滴水珠。
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重复落在了那两处水痕上。
秦陌宛若万箭穿心,眼眶发红,却只能干干看着,连帮她擦一擦眼角,都做不到。
而在她最是难过之时,银裳恰好收到了崔府某一位匿名家丁的告发信,迈着急切的步子过来寻她。
兰殊一听到她的呼唤,连忙擦了擦眼角。
秦陌顺着她接过来的信件看去,发现里面写的,是启儿死因的真相。
秦陌双眸微瞠,并非惊诧于信里的说辞,而是这一封告发信来的时机,真的很巧。
典型的雪上加霜。
而这个时空的他,从始至终躺在了榻上,并不知晓他的姑娘,偷偷在花园里,无声地落了场泪。
他一苏醒,迎面不见那道熟悉的俏影,撑腰起身,开口便是询问:“王妃呢?”
当兰殊再度走进主卧的屋门,榻上人远远看到她熟悉的衣角,发白的唇角勾起笑容,正想开口喊她过去。
卢尧辰却先他一步喊了兰殊过来,主动起身给他们夫妻俩让出空间。
落在兰殊眼中,他的主动退避,就好像让给她一样。
秦陌靠在床头,见她坐到了床边,着意看了看她,“怎么脸色这么差?”
他伸手想去捧她的脸,兰殊眼眶一红,先垂眸避了过去。
他浮在半空的手心空无落处,关切地望着她,微微蹙起眉稍,“生气了?是我让你担心了?”
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蛊惑,沉沉中,透着一抹独一无二的温柔。
兰殊原以为他的温柔只属于她。
他见她不言不语,轻轻拉过了她的手,兰殊咬了咬下唇,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他。
秦陌站在旁边,心里默念了无数遍,问他,快质问他。
至少,别把难受压在心里埋着。
去冲他发脾气,甚至骂他,打他也行。
他实在舍不得她背地里哭。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极其复杂的情绪,爱意与怒意交织,悲伤而又无奈。
她默然了良久,另一只隐在广袖里面的手,指尖蜷缩,摸索着袖中的告发信。
最终,在他再度询问她是不是生气的时候,撇头呢喃了句:“我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去指责他,和他闹掰呢。
哪个高门大户不是三妻四妾,她又凭什么,要求他不乱玩,不变心。
世家贵族看似夫妻和睦的,哪个不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没看见?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秦陌从梦境中惊醒, 屋外,响起了鸡鸣之声。
兰殊推开窗,迎面又是一张熟悉的俊脸, 悚然一惊,神色很快恢复了平淡,似乎已有了些对于眼前情景的习以为常。
一小撮家仆气喘吁吁地追在了秦陌身后, 转过长廊, 看见兰殊已经站在了门外, 哭丧道:“王、王爷真的跑太快了,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兰殊交代过,不许他靠近主院的。
可他们真奈何不了他。
兰殊只得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家仆们叉腰喘着气告退。
兰殊朝着秦陌略有惨白的面容打量了会, 负手而立道:“说吧。这回,又想起什么了?”
秦陌:“我”
他什么。
他恨不得浑身长满嘴, 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依据,来为自己做辩驳。
兰殊着意看了看他的愁容惨淡, 试探道:“你是不是记起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的长睫一颤。
兰殊盯着他愧怍的模样, 心在那一瞬也停了一下, 继而, 她往后退了两步,勾起唇角,调笑道:“我准备好了。”
她朝着地面扬了下下巴, 示意他大可以信守承诺, 给她跪上一跪了。
秦陌杵在原地没动。
兰殊道:“怎么,还是不信?”
秦陌的双眸晦暗, 直言他梦到了一段不算属于他的回忆。
他简单地陈诉了下梦境,兰殊垂下眼眸,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秦陌的唇角颤了颤,一开口,就哑了声:“你当时,为何不质问我?”
兰殊顿了顿,背过了身,定下心神道:“因为我舍不得你王妃的位置。我也承担不起吵架的风险,如果我和你闹了,万一你恼羞成怒把我弃了,我便失去了依仗,那我如何,给我的家人报仇”
秦陌微摇着头,沉痛道:“可你以前都敢对我生气,甚至都敢离家出走?”
后来发现他变心那么严重的事情,她怎么就粉饰太平起来了。
兰殊叹了一息:“以前是以前”
秦陌:“那后来呢?”
后来又是为何,就不一样了。
兰殊沉吟了良久,苦笑了声,仍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朝院前走了一步,“后来,可能是因为聚少离多吧。少了那股整天到晚黏在一起的腻歪劲,感觉自己在你心里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时间与距离,本来就容易淡化感情。”
兰殊叹息道:“天天见不到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和谁厮混在了一处。”
“一个人在深宅待久了,便是一星半爪的流言蜚语,也难免容易敏感起来的。”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恻然。
秦陌望着她无助的样子,心口大震,一阵一阵的痛楚在身体里□□西错,无意中,将指尖挫得咯咯作响,攥紧了拳。
他沉痛道:“你之前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吗?”
“嗯,不过都是沈幼薇和她身边的人胡乱说的,我原也不信的。只是后来有一次,沈幼薇陪在了陛下身边,给他进药的时候,故意引他说出了当年你娶我的原由。”
“沈皇后生下了唯一的龙嗣,虽同我不对付,但对陛下一直很痴情。陛下也比较信任她,所以就同她说了。但是他不知道沈幼薇当时找人把我诱到了屏风后,我听见了。”
兰殊回过眸,盯向了他的眼睛,“你娶我,原就是因为他发现你的心思歪了,不信你是个断袖,想给你纠正回来,不是吗?”
这一点,秦陌无法反驳。
兰殊叹气道:“所以,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你怪不得我心里生疑。也怪不得我,听信了卢四哥哥的一面之词。”
秦陌怔了下,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你这话的意思,是代表着你心里也存了疑惑?”
兰殊点了点头,“我现在反应过来了,我当时也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秦陌的嗓音发沉,“所以,你其实没有抓到过我和他”
兰殊不可置信地冲他笑了一下,“你还要我去捉.奸吗?我才没心情去看那种场面,你还是自己记起来吧。”
秦陌垂眸道:“可我不记得。”
“那你也不能指望我给你抓出来啊?”
秦陌定定看向了她,“你是我的妻子,如何抓不得?”
他甚至带了点怒气道:“就该带一帮人,拎着麻袋,一旦发现,捆起来,投湖了事。”
他一回想到她在后院掉眼泪的样子,心口就泛疼,疼的几近碎裂。
若是前世的他当真背叛了她,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何必留着。
兰殊讶然,出乎意料地被他这话逗得一笑,笑完后,唇角遗余着一些怆然,“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秦陌:“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秦陌心头猛地一抽,整个心脏开始无休止地下落。
他望着她黯然的神色,以为她是因为他最开始的不情愿,心底生出了悲凉。
秦陌伸手想去牵她,兰殊退却一步,转了转伤情过往的眸色,哎了声,斥道:“又想动手动脚!”
“你还是赶紧想想你到底有没有吧?好给我一个落实你罪证的机会。”
秦陌:“你不是,也犹疑了我可能没有吗?”
兰殊默了默,如实道:“是。”
秦陌的唇角方勾。
兰殊并不否认自己心中的疑虑,但也不影响她现在的心境,紧接着,她淡然道:“所以,其实不论你有没有,我的想法都不会变化。还是那句,秦子彦,一切都过去了。”
秦陌的心脏骤跌,整个人僵滞了下。
转眼,兰殊已经迈步离去,只留给了他一个无情的背影——
兰殊刚走出长廊,只见家仆引着邵文祁,从大门走了进来。
“师兄?”
邵文祁见她方向朝外,停下步伐,温言道:“你要去同里吗?我听说你有意劝服村民先动一半的土地,我今日正好有空,陪你一起过去说说?”
“也好。”
邵文祁同她并肩离去,不由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长廊出神的秦陌,“师叔他,住在你这里?”
兰殊:“嗯,我和他谈了笔交易。”
“只是谈交易?”
兰殊笑了笑,“不然还能有什么。”
邵文祁跟着露出笑容,心里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状似感怀叹道:“你们感情是真好。”
兰殊顿了顿,眼底划过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晦暗,“并没有。”——
接下来好一阵子,兰殊都是早出晚归,秦陌每回都尽力赶在夕阳落山之前回来。
坐在用膳厅里,却等不到那道熟悉的丽影。
“姑娘应该是在外头吃了,王爷你还是尽快用膳吧,不然菜都凉了。”银裳临时成了宅子的管事,见状劝道。
秦陌看着眼前一桌子她爱吃的菜,忽而回想起前世他每每难得有空回家吃饭,一进门,迎面都是他爱吃的食物。
她以前也是经常这样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等他?
怪不得,她每回远远看到他回来的身影,都会笑得那么开心。
他现在也很想见到她。
好不容易见到窗外院子的奴仆有了涟漪般的波动,秦陌刚看见她的身影从长廊出现,不由站起身。
转眼,只见她没有一点儿食欲,奴仆询问她要不要用膳,她也只往用膳厅瞥了眼,便愁容满面地朝着主屋走了去。
秦陌双眸暗了瞬,忍不住向银裳问道:“同里小镇的事,还是进展的不顺利吗?”
银裳微微叹了口气,“听姑娘的意思,村民的想法很是保守。便是先拿一半土地尝试,也不愿冒这个险。”
秦陌凝望着她渐渐消失在了长廊尽头的身影,眼睫微垂,陷入了沉思——
翌日,一大清晨。
兰殊刚又被一户拜访的村民摇头从屋中请出,站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转过身,只见秦陌站在了坡下,四目交汇,冲着她微微提起了唇角。
前阵子不见他靠近,她还以为他醒悟了。
几次三番拒也不休,他还真是。
有毅力。
兰殊都有点佩服他了。
也懒得再发脾气去恼他,反正也没用。
她走下斜坡,与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揶揄道:“贪污的事情查清楚了?有空来这儿看我?”
秦陌迈步跟了过去,柔声道:“上辈子就查过了,不费事的。”
兰殊莫名酸了一把,继续调笑道:“记忆多就是好,瞧把你闲的。”
秦陌顿了顿,“只是想见你。”
不得不说,凭秦陌这副皮囊,柔下口气说情话,哄起小姑娘,当真是再轻易不过。
兰殊充耳不闻,缓缓沿着田野小道,朝着小镇前方的山坡走了去。
秦陌跟着她:“你去哪里?”
兰殊指了指山头,“邵师兄上回说入乡随俗,若我有空,可以去半山腰看看村民信仰的神庙。见识一下他们信奉什么,也能更了解一些他们的思想。”
眼下已入七月,稻田已经泛出了黄灿灿的颜色。
秦陌与她并肩而行,看了眼两边的稻田,对比江南其他小镇的收成,明显稀疏了很多。
一年只有八月一熟,这样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
秦陌不由问起兰殊拜访的这些门户中,可有见到谁的家里尚有余粮。
兰殊摇了摇头,“就等着下个月割稻了。”
她原想待秋收一过,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去转换田地的农作物。可村民年年无余,便是拿一半的田地去尝试,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兰殊一筹莫展,转头,只见秦陌站在田埂边沿停下了步伐。
兰殊见他目不转睛盯着稻田的某一处,甚少见他这般被吸引,不由站到他旁边,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瞧了去。
“在看什么?”
“那有条鱼。”
兰殊忍不住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如今一条鱼都能吸引他的视线,曾经那个满眼都只有公文的摄政王,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秦陌道:“他们会养稻花鱼?”
“嗯,里正说前年开始尝试的。只是稻田毕竟不是鱼塘,养不了多少条,稻花鱼这种,最多就是给家里过年的饭桌,添点热乎气。”
秦陌:“但至少代表他们不是一点儿都不想改变的。”
兰殊看了他一眼,再度盯向了那摇尾的稻花鱼,陷入了沉思。
一阵山岚吹了过来,稻浪阵阵。
兰殊的鬓发往后飞去,不由被吹得眯缝了眼。
秦陌一下站到了她面前,抬起广袖,人高马大的,宛若一道天然的防风屏障。
兰殊睁回眸,只见秦陌看着眼前的稻浪,眼底划过了一丝追忆的光泽,忽而同她道:“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教你骑马,有一回你甩鞭过头,身下的马儿狂奔而起,直接冲出了马场,跑到了人家的田野里。那日的风,也如今日这般呼啸而过。”
兰殊的思绪一下被回忆倾注,秦陌勾唇道:“你当时一溜烟就出去了,拦都拦不住,还踩踏了一片麦地,叫我赔了一大笔钱。”
“你还有脸说。”
她当时魂都快吓飞了,依照他说的死死拽住缰绳不放,最终还是被马甩了下来。
幸而他扑了上来,护住了她的头和颈椎。
两人在麦田里滚了好几圈,直到秦陌的后背磕到一棵树下,才被隆起的树根挡了下来。
两人满身狼狈地回家洗漱,一同褪下脏兮兮的外衣进了浴桶。
她看见他背后撞出好几道深深的淤青,忍不住拿着帨巾轻嘶起来。
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将她搂着往腰上一盘,捏着她的鼻尖,只说她让他赔了好多钱,求偿般地朝着她身前的雪团中间一掐,就和她玩起了鸳鸯戏水
思及此,兰殊的脸颊不由又泛出了一层薄红,果真是,不能和他忆往昔。
兰殊疾步离去。
秦陌三步并两跟上,慨叹道:“不过后来你还是驯服了那匹马,那时我就该看出来,你其实是个很倔的姑娘,也很不服输。”
要换其他柔弱的姑娘,经这么一遭,怎么也会对骑马产生恐惧了。
然第二天,兰殊还是如常来到了练马场。
对此,兰殊扬起下巴,洒脱道:“现在才后悔娶错人,晚了。”
上一世,她为了给他一个温柔贤淑的好印象,多多少少有些隐藏自己倔强的一面。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兰殊终也明白了浮着光晕的面纱虽然美丽,可一直不去揭开它,只会闷坏自己。
秦陌望着她高高扬起的下巴,轻声道:“我只后悔给了你放妻书。”
兰殊的脚步不由怔了下。
秦陌目光瞭望向了那一望无际的田野,眉眼耷拉了瞬,叹息道:“现在再回想起当初麦田那一跤,撞到树上那会,真的挺疼的。”
兰殊忍不住咬了咬牙,“你少博取同情心。”
话音甫落,她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由跟着他,一并朝着田野望了去。
她突然想到,长安的麦田,与这儿的稻田,有一处明显的不同。
长安郊外的麦田边上,会有一道长长的防风林,种植在田埂交接的沿线,并不影响麦子的生长,还能够预防平原地带的狂风。
同里小镇有绵延的山峰作为屏障,倒不需要防风林,可若是在田埂边界种一排类似防风林的桑树,也是不影响稻田生长的。
秦陌见她眸中闪过了一丝清明,心知自己的提示给到了位。
“观念不是一时就能改的,但可以先从边沿渗透。”秦陌道,“就是需要一点耐心。”
而兰殊素是最有耐心的。
只要给她时间和方向,她一定能做的好。
兰殊想了想,又愁眉不展道:“可田埂并不具有价值,官府不会愿意百姓以田埂抵押批款的。”
秦陌分析道:“户部的要求是希望你教会佃户抵押土地向官府借款,获得活络的银钱购买桑苗,开拓更好的生计,而经此举,你作为收购商,可以得到物美价廉的蚕丝,官府则可以收到土地借款利息,如此良心循环,便是三方得利。”
兰殊点了点头。
秦陌道:“这确实是最好,也该是变革最终的形态。但眼下,其实只要你能保证三方得利,稍微在借贷上做一点变通,也是可以的。”
兰殊垂眸思忖,恍然大悟道:“若村民害怕承担风险,我可以先做这个借款人?”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颔首,不由心里赞叹,她果然是个一点就通的小姑娘。
如果只是先用田埂种植桑苗,给村民看到桑树的价值,这一批桑苗,兰殊完全可以自己提出向官府借款,只要她还的上,朝廷就是获利的。
而她可以出钱去租赁田埂,聘请佃户顺便照看桑苗,先让村民得到一些微薄小利。
那田埂种植的桑树属于她,养出的蚕丝,便可以给她带来一些利益。
待村民亲眼见证种植桑树可以获得更好的营生,发现她这一套操作完全可行,他们自然而然会争相效仿,自己以土地向官府提出借款,将稻田更换成桑苗。
那兰殊就可以渐渐回归成单纯的收购商,最终实现良性循环。
兰殊忍不住以拳抵向掌心,轻敲了敲道:“这个办法好。”
秦陌提醒道:“但是你得敲好你的小算盘,别把自己整亏了。”
兰殊一下提回了精气神,自信道:“我刚刚已经在心里算了一把,不会亏的。你说要我一人一力承担起所有稻田改换桑苗的贷款,我定然吃力,但就先打个样,我还是很有余钱的。”
秦陌轻笑了笑。
兰殊看了他一眼,至此回味出他特意过来,原是想给她一些暗示,忍不住干咳了声,道:“不愧是摄政王,眼下这么闲,前世看来还是干过不少实事的。”
变革绝非一蹴而就的思路,他明显轻车驾熟。
秦陌沉吟了会,提了提唇角,再度看向了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辰那晚,我们在骊山看过的那场烟花,后来,我还给你放了天灯?”
“你如果后面要讲泡温泉,就闭嘴。”
然秦陌并没有提及他俩进屋后的那些不知廉耻,只是温声道:“你当时和我说,你小时候在瞿灵江,也看过一场天灯。你还在漫天灯火下,同朝朝暮暮说,你一定要嫁给一个可以收复山河的大英雄”
兰殊的记忆,一下被他带到了九霄云外。
回想起当时,她倚在他怀中笑道:“我那时也就是心血来潮,不曾想,我还真的嫁到了。”她还捏了捏他的耳边,努嘴道:“你可千万别让我食言啊!”
秦陌道:“这是你的生辰愿望吗?”
她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唔,要说是愿望,天上的神明听着,自然要许个更大的才好。我还是要,大周山河永安,河清海晏吧。”
可她还没见到愿望实现,就已经离世了。
秦陌眼角不由随着回忆泛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绯红,凝望着她,柔声道:“如果我说,我后来实现了你的愿望,你信吗?”
兰殊不由愣怔。
秦陌笑了笑,眼里透出了一层莹润的浅光,恍若漫长岁月下掌灯的守候,“其实,还挺想让你看看后来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兰殊心头猛地抽了下,沉吟了良久,最终避过了他的视线,“我这一世也会看到的。”
她这话似安抚,也似有意的淡漠。
秦陌站在了原地,望着她朝前离去的背影,轻喃了声,“也对。”
只是这一世的河清海晏,再不是我给你的那份生辰礼——
兰殊款款走上了山坡,来到了同里小镇香火最旺的神庙里。
秦陌站在坡前,不由朝着旁侧水库的堤坝多看了两眼,再进门,只见兰殊站在了庙院右侧的一棵老树下,抬头看向了那郁郁葱葱的树梢。
那是一棵双生树,存在的时间已久,当地人基本把它当作姻缘树,村里的未婚男女,都爱把自己心仪的对象和自己的名作为双面写下,挂在上头,祈求树神可以祝福他们。
兰殊此刻正凝着上头挂满了的姻缘牌发呆。
秦陌走近一看,双眸微瞠。
只见上头一道道红漆木牌,正面写满了兰殊的名字。
迎风转动,流苏穗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缓缓浮现出了背面的字迹。
邵文祁。
秦陌的太阳穴突地一跳,一瞬间明白了邵文祁提示兰殊入庙的缘由。
秦陌的耳畔一时间变得嗡嗡作响,望着兰殊目光中显露的惊异,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第104章 第 104 章
邵文祁这一出把戏, 意料之中,却猝不及防,当真令秦陌心口窝出了一口血, 一时间仿若有人要来掏他的心肝,叫他浑身发了个寒。
兰殊的皓腕一把被他攥住,目光终于从树上落了下来。
山岚一阵接着一阵擦过树梢, 姻缘牌在他们的头顶随风作响。
兰殊一听到叮铃叮铃的声音, 不由自主又抬头望了去。
秦陌凝望着她昂起的侧脸, 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腕:“你喜欢吗?”
邵文祁是什么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
可关键是,她的想法。
兰殊顿了顿,望向那满树红线牵引的红木牌,不得不承认:“有些感动,头一回, 发现自己是别人的心上人。”
她一壁叹息,一壁嫌他抓得有些紧, 挣开了他的手。
别人的心上人。
别人的心上人。
崔兰殊,你是我的心上人。
秦陌的双手不由颤抖, 定定凝着她的眼睛, 企图从她的眼里看出一丝蛛丝马迹, 可她那双琉璃眼眸惯是澄澈, 明眸善睐,却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想法。
秦陌问道:“你喜欢他?”
兰殊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 不由提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他其实还挺符合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
兰殊伸出花瓣若般的手指头, 井井有条地数着,“温和的,脾气好的,不欺负人,不爱打打杀杀,先喜欢我,比我喜欢他多得多的”
秦陌自嘲一笑:“你直接说和我相反的就是了。”
“哈哈。”兰殊笑而不语。
秦陌压下眼底的酸涩,沉下了嗓音,“我的确不温和,脾气不好,爱打打杀杀”
可我喜欢你,绝不比他少。
只是在你眼里,我已经不配喜欢你了。
秦陌面不改色站在那儿,整个人却已经成了一条干涸的鱼,难受的快要窒息。
秦陌哑声道:“你要答应他吗?”
兰殊:“哪有这么容易,他又还没同我明说。”
“你已经知道了。”
兰殊想了想,同他笑道:“知道又如何,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容易有个良人追求我,当然要慢慢追求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真心。 ”
而这,便是邵文祁的高明之处。
他不选择正面诉衷肠,而是偷偷让兰殊自己发现他的心意,指在试探兰殊的心意。
如果她是排斥的,那他大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同她做朋友;如果她并不讨厌,那他就可以再往前一步。
然兰殊这会儿揶揄的语气,也说不出到底有没有故意的成分。
反正秦陌是被噎得很彻底,连嗓子眼都泛出了苦涩,“你要给他机会?”
兰殊想了想,言语含了几分认真,“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甫落,秦陌的心口犹如万箭穿心,腿肚间一阵抽搐,险些要昏厥过去。
才发现,她一句话可以让他犹如浮上碧落翱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骨头缝隙,冻成冰窖。
他不同意,万般不同意。
可他早已不是她的夫君,甚至不再是她的好友,他能拿什么,不同意呢——
接下来的时日,兰殊仍是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逐渐扬起了舒朗的笑容。
兰殊同村民说出了租赁空闲地带种植桑苗的想法,不用他们抵押土地,直接付给他们租赁的费用,以及照看桑苗的工钱,家中女眷若有愿意帮她养蚕的,她还会额外付一份工钱。
人家商户搞种植业的,都是找一整个山头的去买,哪有会相中他们田里那些犄角旮旯处的,还按寸给钱。
此言一出,村民们都觉得天上掉了馅饼。
然当兰殊把真金白银的租赁定金往他们家里一送,他们才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绝无半句虚言。
邵文祁今日忙里偷闲过来帮衬她。
自那日进了神庙后,兰殊看见他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
不是羞赧,也不是厌恶的目光,仿佛是在心里怀了一腔感动。
兰殊此前虽从未对师兄有过不正经的心思,但知晓他思慕自己,她还是有些欢喜的。
毕竟大周女子十五及笄,至二十内,都是可以好好挑拣,相看郎君的年纪。
然兰殊成婚老早,本该风花雪月的那些好年纪,都砸在了秦子彦那个小混蛋身上。
如今岁数已长,又离了婚,兰殊以为自己今后只能招到一些像琉璃王那样图她一副样貌的烂桃花,可师兄他从来不缺女子欢心,也未谈婚论嫁,却看上了她。
这样一份难得的心意,兰殊是极为珍视的。
邵文祁见兰殊想出了这么一个既不亏损,又可以先获取村民好感与信任的好法子,不由竖起拇指称赞她,“真是青出于蓝,已经比师兄想得要高远了。”
兰殊摇了摇头,“只是有幸得了一点指点。”
邵文祁惊诧道:“哦?是哪位高人,难道是公孙先生?”
可公孙先生已经云游海外多年未归了。
兰殊叹息道:“一个曾经很厉害的闲人。”
这阵子,秦陌几乎是时时刻刻黏在了她身边,也就今天,终于得去干点活了似的,一大早便出了门。
邵文祁提眉笑道:“闲人?”
兰殊想了想,斟酌了下措辞,“唔,也不算闲人。”
毕竟人只是上辈子太努力,把活干完了,所以现在就显得很闲。她在别人这么面前编排,对他也不公平。
邵文祁温和笑了笑,见兰殊签好了租赁契约,帮她把今日的最后一份定金,送到了佃户手上。
两人走出村庄,邵文祁与兰殊并肩前行,觑了她一眼,抿唇沉吟了会,同兰殊提议道:“我听说今夜西湖边上,会有花灯展,小师妹喜欢逛灯会吗?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兰殊顿住脚步,看了他一眼,道:“可以啊。”
邵文祁见她答应,不由露齿笑了开来,“那我今晚过来接你。”
“好。”——
秦陌今日一整天,都在一排排长长的书架之间穿梭。
沈珉近来防他防的紧,秦陌也没有特意去引起他的怀疑,反正沈珉那些藏污纳垢的事,他闭着眼都能给他条条分明列举出来。
沈珉猜忌秦陌如果身怀密任,大多都是冲着他来的。
孰不知秦陌最近一直打着同他周旋的幌子,背地里暗暗通过他,查他老子沈衡,今日他就在浙江总衙的卷宗室里,翻阅沈衡当年在杭州任职通判时的卷宗。
秦陌上一世查过沈衡入京之后的所有档案,条条列列,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这会儿他搜寻了一遍他年轻时期的卷宗,依旧毫无所获。
这只老狐狸,当真一辈子没犯过一个错误?
秦陌微微蹙起眉稍。
直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的罅隙洒到了书架上,秦陌从室内出来,顺带捎上了一本缝线断裂散架的书卷,递予了前头当值的档案管事。
管事负责保护好各类卷宗,见状连忙接了过去,拿出工具箱,将其重新合缝的手法,十分熟稔。
“小官爷来卷宗室翻阅了一日,是在找什么档案吗?”
眼下的这位档案管事,年纪已近花甲,说话十分温和,只是关切的问候。
他们常年都和这些书卷为伴,除了府衙内的官员,很少接触到其他官员,秦陌年轻面生,也没有暴露身份,是以他并不认识他。
秦陌只道最近遇到了一个比较难的案子,就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案例。
他生得结实修长,说自己是司法衙门负责查案的官吏,完全没有违和感。
管事点了点头,瞟了眼他看的卷宗,慈祥笑道:“沈公确实是个好官,参考他的做法,的确是条好路径。”
秦陌眼眸一顿,朝他望了眼,犹疑问道:“管事认识沈太师?”
管事笑了笑道:“年轻的时候,有幸在他底下做过事。”
秦陌着意打量了他一眼,掂量着他的年岁,只比沈衡小一点的样子。
秦陌不由心想,这些书卷终究只是死物,不如听活人讲诉来的真实,听听这管事的所见所闻,指不准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秦陌即刻勾起唇角,拱手自诩成了沈衡的追随者,生平最崇拜的榜样就是他。
管事慈眉善目理解道:“以前就有很多人崇拜沈公了。”
秦陌就此绕开话茬子同他交流了起来,后来眼看天快黑了,就快下值了,谦卑地请他赏一个脸,同他一起到酒楼里喝上一杯。
管事难得遇到个年轻小伙子愿意听他年轻时的事,被秦陌哄了不过三言两句,便欣然前往。
两人来到了西湖边上的一个酒楼。
秦陌一直都在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打听沈衡的往事。
管事说了不少,不过都是秦陌基本听过的事情。
直到他说起曾有一位少年为一桩冤案不惜拦轿递状书给他,奈何那冤案的债主是城中权贵,沈公当初为了伸张正义,险些遭人毒手。
“幸好那递状纸的少年察觉到了不对,临危不惧,救下了沈公。沈公非常欣赏那位少年,后来还收他做了学生。”
“当时沈公喜欢那少年,几乎要比他家公子还多得多,总说他特别像年轻时候的他。”
秦陌彷佛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冷不丁想,沈珉也确实不讨人喜欢,他比起他老子差多了。
“后来那少年年纪轻轻中了举人,沈公调任山东时,还特地给他写了举荐信,赠了财帛给他入京赶考。”
秦陌问道:“他考上了吗?”
管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当年春闱还没放榜,我也调离了杭州,去了皖北,几十年没再回来,不知之后的事情了。”
秦陌颔首,随口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管事蹙起了眉稍,“名字还真记不清了,就记得沈公,很喜欢喊他小白。”——
为了表达尊敬,秦陌特意点了几坛子上等的好酒上桌。
然没探听出什么端倪,倒是把人给喝醉了。
秦陌见管事趴在桌前打起了瞌睡,只好扶起他下楼,准备把他送回去。
管事整个人成了一滩烂泥,摇摇晃晃,在转角的露台险些摔了下,趴到了栏杆上。
秦陌伸手上前掺他,一阵风吹过,楼外传来了热闹的熙熙攘攘人声。
西湖陷入了如墨的夜色之中,湖边摆满了绚烂多彩的花灯,远远望去,一列列纵横往下,就似是给西子美人,披上了一条女儿的彩色巾帛。
秦陌不由抬头朝着湖边望去,第一眼,却直接落在了湖面上漂泊的一条小船上。
船上有一道熟悉的俏丽身影,一下便将他灼灼的视线扑捉了去。
他看见兰殊正同一名男子面对着面坐在了船上,那男子低头捯饬了许久,而后举起了一盏花灯,放到了她的眼前。
那花灯精致迷人,随着灯罩上的图纹,散发着七彩霓光。
她的眉眼冒出了笑意,正要接过那灯,未及,却有一阵风扑过船尾。
她的身影摇晃了瞬,转而,男子及时掺住了她的手,两人静置地对望了片刻。
秦陌的眸眼一滞,双手紧握,一时间站在了露台上,变得寸步难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湖边的华灯高悬, 映在水中,犹如金光碧影。
一叶扁舟缓缓划过,涟漪搅碎着水中的绚烂灯火。
兰殊从来不知邵师兄会做花灯, 还做的如此美轮美奂,直夸他手巧。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邵文祁笑了笑,“六七岁的时候就会了, 那时我年岁小, 对亲情仍有比较高的渴望, 见母亲喜欢花灯,就想讨她欢喜,特意找街上卖灯的老伯学的。”
兰殊慨叹道:“师兄这么小就有如此孝心,我还小的时候,只会依赖父母。”
邵文祁仍保持着笑容,其间却透出了一抹苦涩, “但她并不喜欢,还摔碎了它, 罚我跪了祠堂,斥责我不好好学习经商赋论, 尽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怜悯, 不由想起自己曾在药材铺子门口同邵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看她同师兄的相处方式, 的确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模样。
邵文祁留意到了她目光中显露出的同情,顺着这个话题续道:“我小时候书读得其实不错,私塾先生曾同家中提议让我走仕途, 但母亲激烈反对, 绝不允许我进大周朝堂,她只想我从商。后来, 我以为母亲喜欢钱,就努力挣了很多很多钱给她。”
“随着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中越来越富裕,一大家子人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单靠镖局过日,都以我为荣。母亲也总说她很欣慰,但我始终看不见她的笑容。”
“我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邵文祁的目光飘向了远方,对着那镜花水月失了会神,苦笑道,“后来,我也不强求了。”
一个素日温文尔雅的成功男子,忽而卸下心防,聊起自己少时缺乏母爱,任哪个姑娘听了,都会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怜惜与柔软来。
兰殊亦不例外。
她默然了片刻,捧起那盏他亲手做的七彩花灯,诚挚宽慰道:“我觉得它很好看,我很喜欢。”
兰殊有一副天然微勾的唇角,笑起来,总是让人看着很明媚,心里很舒朗。
邵文祁凝望着她的笑靥,温言道:“其实现在回想,早知道横竖都不能讨好她,或许我还不如去走仕途,指不准能中个状元郎。”
“师兄想当状元郎?”
“也不是。只是若选择进京赶考,而不是出海经商,早点入长安城,或许就能早点,遇见一些人了。”邵文祁定定看着她笑道。
兰殊的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听懂了他期盼早日认识自己的弦外之音。
她赧然垂下了眸眼,思绪不经意游走地想,可不论他多早认识她,年少的那个她,终将一颗心另有所属。
状元郎纵然风光美好,可小时候的兰殊,不爱文官爱武夫,只喜欢有勇有谋的沙场英雄。
她那时候的眼睛,早已住在另一个少年的身上,挪不开了——
碧水悠悠,月下独影寥寥。
兰殊提着花灯迈进了朱门,转过长廊,只见秦陌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了院子的水榭边上。
兰殊简单同他打了个招呼。
秦陌抬起眸,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会,便沉沉地朝着她手上的花灯看了去。
招呼打完,兰殊并无逗留交流之意,径直朝着主屋回去。
她正从秦陌身旁擦身而过,秦陌忽而开口道:“这灯的颜色还挺特别,哪里来的?”
兰殊回过头,显摆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直言道:“师兄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我很喜欢,能不能送给我?”秦陌一壁温言询问,一壁直接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想夺她手上的灯柄。
兰殊眼疾手快地一躲。
秦陌见她不给,暗自咬了咬牙,却也不敢对她有丝毫硬来,只得面露出一缕委屈,“就当作我前阵子给你提示的谢礼,不行吗?”
兰殊连忙将灯藏在了身后,努嘴道:“你要谢礼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的,可这是第一次,别人亲手做花灯给我,我不能给你。”
秦陌不由蹙起眉稍,“谁说这是第一次?”
兰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给你做过。”
“你做过花灯?”
秦陌回忆地讲诉起从南疆回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当时着了凉,没法出去看灯会,只能恹恹地趴在了榻上。
他从佳节宫宴归来,给她捎了些夜宴比较特别的吃食,拿着食盒朝着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着窗户,看见银裳给她喂药,她捏着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脸,艳羡地说起以前的灯会,自己都能靠猜灯谜,拿到一盏花灯。
兰殊耷拉着脑袋道:“今年却没有了。”
他当时在外头听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根筋,转回清珩院,就寻来了教程,偷偷摸摸给她做一盏兔子灯。
“我当时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没看见吗?”
为了给她一点猜灯谜的参与感,他还特地在上头贴了个字谜。
兰殊惊诧道:“啊,原来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颔首,兰殊笑弯了眼,“我还以为是哪个家仆的小毛孩子做着玩,不要了扔我窗户上的!”
怪不得两世,它都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想着是哪个调皮鬼,两世都指着她的窗户口上扔。
秦陌双手微蜷,不经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肤色甚冷,怎么也红不出面上来。
他咬牙道:“怎么,别人送你的是宝贝,我送的就不是。”
兰殊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主要它那么丑,我完全没看出是只兔子。”
然后没怎么注意就,直接叫银裳扔了。
秦陌温言解释道:“它有耳朵的,我当时黏了老半天,才让它看起来有弧度。”
兰殊扑哧笑得更开了,“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秦陌噎声道:“我是不太会这种纸糊的。”
兰殊迟疑了会,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这些更细致的都做得那么好,怎么花灯不会做?”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完全没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这些都可以用刀。”
兰殊怔忡了会,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舞刀弄剑。
秦陌质问道:“我做的泥偶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啊。”
“那你喜欢花灯,还是泥偶?”
兰殊短促的沉默,扬起下巴道:“当然是花灯。”
话音甫落,兰殊昂首挺胸,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秦陌僵滞在了原处,眸光黯然地凝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伸手从袖间,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为了融入当地风土人情,换上了江南时兴的芙蓉襦裙,梳起灵蛇髻的她。
秦陌望着手上的小泥人,正勾着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轻抚过它的腮边,“可我也可以学做花灯的。”——
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说什么都想跟着兰殊出门。
兰殊竭力制止,严词拒绝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门,同官府商议借款的事情。商业合作,实在不适宜带这么一尊大佛过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势欺人。
秦陌见她百般阻扰,脱口问道:“邵文祁会陪你去吗?”
兰殊静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顿了顿,垂首柔声道:“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兰殊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把书房那些古籍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这种事,家仆做不来吗?”
“那珍本许多是我从外邦带回来的,语种各异,他们看不懂是什么书目。你是枢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语言,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陌老感觉她有意把他困在家里。
兰殊道:“你不愿意吗?”
秦陌的喉间一下就好似被绳拴住了般,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他实在经不住她略有恳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为之,他还是认命地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直到夕阳垂落,远处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黄,就像糖人化了一样。
兰殊从外头款款归来。
秦陌长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来,一见她,脚尖不由拢了一下,站的笔挺端正。
兰殊见他神色微敛,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是不是弄坏了自己的书籍。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怎会看不懂彼此的举手投足,他虽面无表情,可兰殊就是觉察到了他的一丝心虚。
秦陌先是说了句“怎么可能”,然后干咳了声,负手低头道:“就是地板坏了一块。”
崔宅的整体修缮,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样上,一砖一瓦,只有补填,从无整改。
那书房的地板是木制的,经年难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块。
主要是那一块也着实较其他地方特别,里面是空心的。
可秦陌应承了兰殊交代的事,转眼踩塌了地板,甚为担心她误会自己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她的屋子撒气。
兰殊走进书房一看,只见秦陌在那坏掉的地板里,翻出了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但一打开,里面是空的。
秦陌问道:“这曾放的是兵器吗?”
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枪棍棒,秦陌一时间真没想出别的什么。
兰殊摇头,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从不与人结仇,在书房藏兵器做什么?”她轻抚了一下盒面,思绪被回忆填满,“这里放着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兰殊小时候最喜欢黏在爹爹身边,爹爹总是很忙,但对她很有耐心,她平常来往最多的,就是这间书房,她也见过他,坐在案几前,抚摸这把伞的模样。
“我没有见到里面有伞。”秦陌摆手作清白状。
“在弘儿出生的时候,他就将伞给了灵隐寺里的一位高僧,作为给弘儿添福的贡物。”
万民伞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名,其中蕴含了一笔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确是积攒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赠予万民伞的人,定然是一个广受爱戴的好官。
秦陌望着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拦轿递状书的少年。
不知为何,当管事一说出“小白”二字,秦陌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便是兰殊的父亲,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层层的谜团。
这个在卷宗里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样,令他充满了疑惑。
而这种迷惑感,总叫他有一种关联的感觉,是他两世纵横官场数十载的,直觉。
秦陌不由问道:“朱朱,岳父以前可认识沈衡沈太师?”
兰殊立即斥道:“不许乱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许乱喊。”
秦陌只得纠正:“伯父。”
兰殊满意地松了眉梢,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珉,许是有什么线索关联,便细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带回家,我那时年纪也小,并不知道他在朝野的关系人脉。沈太师远在京中,也从未来过家中拜访。”
“你再仔细想想,伯父以前有没有外号,叫小白?”
“谁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抚台,当地最大的官。”兰殊嘟囔了句。
这一声下意识的嘟囔,令秦陌从她不满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丝隐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观前说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为她心中对父亲有怨,气恼他一时失足,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可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她在心里,其实很敬爱她的父亲。
兰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确实不知他是否认识沈太师。不过我每年过年,都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压岁大红封,爹爹说,是他的恩师给的。”
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恩师的模样,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么了?”兰殊问道。
秦陌沉吟片刻,诚恳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诉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吗?”
虽然卷宗上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秦陌后来也曾问过兰姈启儿他们,他们也只知朝廷给的罪名是渎职。
可秦陌隐隐感觉,兰殊是知情的。
兰殊垂首凝着那空空的万民伞匣子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捧起,放到了书架上头,淡漠道:“这重要吗?错了便是错了,更何况,人也已经不在了,纠结这些,毫无意义。”
秦陌道:“你觉得他有罪吗?”
秦陌只是从她伤感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于朝廷处决的不甘。
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眸光一顿,先看了他一眼。
那双澄澈的琉璃眼眸,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源于内心深处的纠结与困顿,以及一抹微不可察的,内疚。
兰殊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红了眼眶,没有回答。
秦陌见她难过,登时悔恨自己一时多嘴,惹出了她一番愁肠。
他不由伸出手,想去抚慰她的脑袋。
兰殊毫不留情地截下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
兰殊疑惑道:“你这里怎么了?”
他的袖口边角处,似是被刀锋狠狠划了一下,破开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秦陌收回了手,先温声道了句无碍,而后解释他今天发现踩坏了木板,怕她生气,以为他故意搞破坏,就想着自己出去寻材料,把它悄无声息地修回去。
不想路上遇到了刺客,打了一架,就把修木板的事耽误了,他只好乖乖在门口等她回来,挨批。
“你怎么这么招人恨,什么刺客追你追到了这儿?”
秦陌迟疑了会,拿出了一方布料,展开给她看道:“一个有这样图腾的组织。”
兰殊打眼一瞧,发现是只很特别的鸟。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我怕什么。”兰殊不由笑了笑,“只是,我好像见过这个花纹。”
秦陌的眉梢一凛,“你见过?”
兰殊方才第一眼看见这个图腾时,脑海中好似闪过了一支类似这样三尾的雀钗,可她却不太记得,是谁头上戴的了。
兰殊蹙起蛾眉,仔细想了想,摇头,“也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大周女子盘发,头上均会佩戴钗环,花类鸟类的样式最是常见,即使这鸟儿的造型不同,乍一看,也不易在琳琅满目的头钗中,区分出来。
兰殊同秦陌下意识说了句小心。
秦陌勾起唇角,蹬鼻子上脸道:“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出门带上我,你们人多势众的,对方自然就没有可乘之机了。”
兰殊呵地笑了声,“正是因为您处境如此危险,更不适宜出门。”她从旁边拿来一本砖头厚的书,塞到了他手上,“不然这样,你就待在家里,帮我翻译一下我这些书籍?我可以付工钱给你,市面上什么价,我双倍给你。”
秦陌咬牙切齿道:“我要的是钱吗?”
“我除了钱,别的没有。”
秦陌恨声,“二姑娘一定要同我装傻充愣?”
“是你先对我装聋作哑的。”兰殊斥道,“都拒绝你多少次了。”
秦陌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转移话茬说自己给她做了新的糕点,还在厨房的蒸笼里放着。
“新的糕点?”
“杭州本地的藕糕和龙井糕。我试着做了下。”
“这个我今天和师兄在酒楼吃过了。”
邵文祁果然又去找她了。
秦陌将书朝着桌前一放,说什么明天都要和她一块出门。
他激将道:“你们要做什么,不能带上我?”
兰殊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做什么,都不好带上你。”
秦陌眉眼一沉。
兰殊又把书放回了他手上,“你就好好在家译书,顺便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有没有和卢四哥哥有过什么,好给我一个彻底回绝你的机会。”
秦陌猛地噎了一下。
“反正我是绝对不要别人碰过的男人,我、嫌、脏。”兰殊字字诛心,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所以,你先把你自己掂量清楚了,再来我跟前耍无赖吧。”
秦陌:“”——
接下来的好几天,秦陌都被兰殊摁在了书房做译文,好几次望见她离去的背影,都恨不得起身追出去。
耳畔边一下回荡起她此前说过“掂量自己”的话,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终是,终是害怕她厌恶他。
秦陌坐在桌前,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太阳穴。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到底有没有背叛过她?
你真的,让我好被动。
秦陌恼恨地朝着椅背一靠,一个用力过头,撞到案几后头的书架上,掉了好几副画轴下来。
秦陌捡起来一看,发现都是兰殊信手的写生,便将它们一卷卷挂在了案几前,呆呆看了良久。
他已有数日秉烛在此,倚在椅上出神,不由阖眸,打了个盹。
便是这么一瞬间,秦陌入了一个梦,犹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他又遇到了另一幅画。
不过,那却是一幅假画。
梦境中,兰殊在他二十岁生辰的时候,花尽心血,撒出天罗地网,为他搜寻了一幅他一直想要的名画,《江海夜宴图》。
结果,却遭了哄骗,买了幅假画回来。
那晚他回到家,只见她抱着双臂,蹲在床上不停地流泪。
兰殊悔恨莫及,一个劲骂自己太笨,竟然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简直要没脸活下去了。
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能妥协问她,“到底要我说什么,你才肯放过你自己?”
兰殊吸了吸鼻子,看他一眼,忍不住拱了他的手臂,“你会不会安慰人啊,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和我说一件你做过的类似蠢事,让我心里平衡一些。”
“我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兰殊瞪了他一下,哇地一下,哭得更凶了,甚至狠狠捶了他一拳。
他又是想笑又是怜惜,无语凝噎了会,把她圈在了怀里道:“我年少的时候,曾认错过一个很重要的人。因此还在某些认知上迷糊了好几年,蛮重要的一些认知。后来幡然醒悟,也被自己蠢到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你怎么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兰殊一本正经质问。
他顿似怔了片刻,忍不住嗤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因为有错的,就有对的。总要活下来,好好对待对的。”
“可我找不到那幅对的画在哪,我要是找得到,就不会买到错的了。还买了那么贵!”兰殊哇哇大哭道。
“总会出现的。大不了到时候我给你买,跟你换假的那幅,成不?”
女儿家好似一下觉得自己没那么亏了,心头宽了两分,好奇问道:“那你认错的那个人,后来知道你认错了吗,是什么反应?有没有嘲笑你?”
他盯着她清澈的眼睛看,“我没告诉她,如果我告诉她,她铁定会嘲笑我,我能活多久,她就能笑话多久。”
兰殊一下来了兴致,弯眸笑了起来,挽着他手臂道:“那你告诉我好不好,跟我说说具体呗,我保证比那人少笑话你十年。”
他眉头的青筋蹦了蹦,捏住她的鼻尖,“你做梦。”
她轻轻哼了声,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他见她开怀了些,心口也松懈下来,搂着她道:“其实,不论真的假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会喜欢。”
下一幕,画面随之一转,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这一回,在他皇宫内的书房。
当上摄政王之后,李乾专门在皇宫,另辟了一个书房给他。
有一日,兰殊来给他送大氅,秦陌忙到现在,好似才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雪,不知不觉就入冬了。
他见她过来,连忙叫人添了暖笼。
兰殊不敢打扰他太久,将衣物送到后,正准备走,他许多日不见她,叫她留下陪他吃了午膳,还抽空陪她在瑶席上,打了个盹。
本只是想休憩一下,她的身躯一入怀,秦陌的眸眼就变了色。
旱了太多时日,终是一点都忍不住的。
他开始啃她的脖子,兰殊没有反抗。
起起伏伏间,她看到他在书房里,无所顾忌地挂着她送给他的那副假画,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她把所思所想问了他,他摇头不畏惧,只道这是她送给他的。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温暖,紧而,配合着他的索取,伤怀地呢喃了声,“你也会在这,对别人这样吗?”
他一下捏住了她的下颌,“你胡说什么。”
兰殊咬紧了下唇,没再吭声。
他心里闷了口气,要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非逼得她将口中的娇娇低吟,如丝般吐露出来。
若有别人,他何苦忍到现在?
他并不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以为她信口开河就来猜忌他,气得多欺负了她好几下。
情至浓处,十指交缠,他望着她彻底酥软在他怀中,吻着她秋水般微红的眉眼。
心头认栽地想。
我只有你一个。
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第106章 第 106 章
秦陌睁开双眼, 天色欲晚。
窗台前打下的树影,俱已随着日头的垂落,逐渐消弭。
秦陌坐在椅子上, 长吁了一口气,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如果他真的有对不起她, 那他还能有这么坦荡的心理吗?
而且他及冠之前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同这一世他知情的时间节点, 几乎如出一辙,那他怎么可能,还会因为误认,同卢尧辰纠缠不清。
就算就算,他真是个千刀万剐的,图了一时新鲜, 仍然把当年少时的糊涂心意,表露给了四哥。
按这个理, 四哥也不该用过往的误会,同兰殊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明明也该一下就反应过来, 当年救人的是兰殊, 不是吗?
他曾经还那般帮忙袒护她, 怎么能忍心, 借题发挥,钻她不知情的这个空子,去伤害她。
他同朝朝暮暮最初瞒下那件事, 原不是为了她开心的吗?
到底是什么原因, 令四哥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秦陌心中一半清明,一半糊涂, 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好想见兰殊。
他身体里的两个他,此时此刻,都好想她。
秦陌从桌前站起,转过长廊,便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中点起了万家灯火。
秦陌在城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好容易寻到了河畔边,抬开柳枝条,望见那道熟悉的丽影,倚在了河岸边的木廊上。
他提起唇角,正想朝前走去,另一厢,邵文祁从白石桥头下来,衔笑同她说了一句:“久等了。”
秦陌的脚步僵滞。
只见邵文祁站在了她身边,朝着河岸对面示意地晃了下手。
下一瞬,啾地一声,一道细细的火光腾然升上了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出了五彩的光芒。
兰殊琉璃般的眼眸里绚烂刚过,紧接着,河对岸一排火树银花齐齐朝天绽放,宛若孔雀开屏一样。
兰殊目露惊异,凝望着眼前这番美丽的景色,不由勾起了唇角。
邵文祁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
“那以后只要你想看了,我就放给你看,好不好?”
兰殊转过眸,同师兄四目交汇。
邵文祁温柔道:“你喜欢烟火,我随时可以给你放。”
“你若喜欢我做的花灯,我也可以随时给你做。”
他的眉眼温润,眼底都是柔情。
兰殊呆了呆,邵文祁见她的芙蕖小脸在光火的映照下,犹如一块泛着暖色的白玉,一时心动,不由缓缓靠近了她的脸颊。
兰殊蝶羽般的长睫微动,望着他朝她脸边倾覆的俊脸,脑海里却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画面。
那日的天空也如今日这般,月牙犹如一道钩子,遥遥挂在天上。
骊山上,他将她抱在怀中,指着半空烂漫的烟火,也曾很认真地问她,喜不喜欢。
而她反拉过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着她点了点,问道:“喜欢吗?”
他那时朝她耳边回答了三个字。我爱你。
“你说,烟火声刚刚那么大,我方才许的愿望,老天爷会不会没听见呢?”
“没关系,我听见了。”
“怎得,你还要做那天上的神明,帮我实现愿望?”
“其实,还挺想让你看看后来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江流奔腾不息,烟火声仍在半空中,绽放不停。
兰殊望着邵文祁越靠越近的温和眉眼,脑海中却不知是闪过了哪一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心头一抽,下意识,脚跟往后挪了一步。
然未等她彻底朝后闪避,一道颀长的身影,转眼已经挡到了她的面前。
秦陌拉住她的手,不允任何人觊觎他的珍宝一般,将她不予分说地藏在了身后。
掌心间传来他紧紧攥住她的熟悉温度。
方才还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双凤眸,此时此刻,阴阴沉沉,厉得犹如两道鬼火,跟会吃人一般。
兰殊怔忡了下,下一刻,却听见邵师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身子朝后一倾,狠狠摔倒在了地上,额头磕到了旁边的石桩,划出了一道淋淋的血痕。
兰殊惊地睁大了眼,连忙挣开了秦陌的手,从他身后快步离去,上前去掺扶邵文祁。
她低斥道:“秦子彦,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睁大双眸,愣怔在了原地。
他方才为了阻拦邵文祁亲吻兰殊,的确,伸手挡了一下。
可那一下,他明明把握着分寸和力道,应不足以,将邵文祁推摔出去的。
他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力都抵不住?
秦陌难以置信。
兰殊隐隐生怒的目光,已经朝他望了过来——
夜色渐深,一叠叠的浓云,悄悄在杭州上空聚拢。
此前在长安,兰殊便发现今年的雨水,较往年都要多许多。
夏季的江南,天空本就时不时会落下一阵雨,来去匆匆。
加上今年雨水偏多,雨季更加漫长起来。
眼下,兰殊刚抬首望了眼窗外云层蔽住的月色,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已经飘了下来。
这等说下就下,也无雷电预警的烟雨蒙蒙,整个江南都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只不过是今年更甚,犹如素日混迹在了云山雾境之中。
银裳躬身打起门帘,愁眉同她禀告:“王爷还在院外站着。”
兰殊烦躁地翻了页账目,握起账簿,并未抬眼,“叫他赶紧回去。”
“他需要道歉的人又不是我,与其在我门口罚站,不如拿笔医药费,去拜访师兄。”
银裳转身出门,良久,有负使命地回了来,站在旁边默了一会,见兰殊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劝不动。”
秦陌跟个木桩子似的立在门口,不为所动。
雨势越下越大起来。
兰殊敲着算盘把一页账算完,听着那瓢泼起来的雨声,下意识再朝银裳看了眼。
银裳意会着她的目光,提裙迈出门。
回来,还是冲她摇了摇头。
居然还没走?
这么大的雨,这是有多想不开?
兰殊将账本收好,站在书架前,默然了好一会。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这场雨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沉闷。
也真说不得,是在替天行道,还是非要泡软小姑娘的心肠。
兰殊静置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拿起墙边的油纸伞,走出了院门。
“赶紧回去。”兰殊一把伞罩在秦陌头顶,冷冷瞟了他一眼,怒斥道。
秦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被水泡的,略显法白,垂眸怔怔凝望了她许久,睫羽上还挂着几粒莹润的水珠,甫一开口,只道了五个字。
“我没有推他。”
兰殊愣了愣,蹙起蛾眉,“你在这站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这个医药费我可以出,可我没有故意推他。”
“行,我知道了。”
秦陌望着她并不耐烦的神色,眸眼暗沉,“你不信我。”
兰殊算不得还有气恼,但看见他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心头的火复而就窜了出来,愈发往上涌,忍不住斥道:“秦子彦,你是小孩子吗,承认自己犯错就那么难?又不是什么弥天大错,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可我没有做过,你要我怎么承认?”
兰殊长吸了一口气,道:“好,你没有。那是不是我不信你,你就在这站一晚上?就非在这里和我犟着?难道这样我就会信你了?生病我就会信你了?”
秦陌听她明显动了肝火,压下了口中的辩驳之声。
脑海中一下闪过曾经吵架的画面,她在他面前呕出的那口血,终究成为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便是再度面临挫败与不信任,秦陌终还是学会了,先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而不是一张口,就先阐述自己的委屈。
两人短促的沉默。
兰殊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分神一想,自己当时被他挡在了身后,的确,没有亲眼看到他推师兄。
秦陌的脸色苍白,眼中是深沉的黑色,再度开口,嗓音沙哑起来,“我不是故意和你犟。我只是,恨我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给过你一个好印象。”
“我和他对比,你不信我很正常。”
“可我真的没有推他。”
“任何人都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但你不一样。”
而他坚持站在这里,只是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一句。
他以前就是说的太少了。
很多不该有的误会,都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澄清,也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兰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呆滞,还是在反应他说的话。
秦陌也知道丢失的信任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回来,他也不求她认为他没有错。
漫漫夜雨中,秦陌一回想到今晚的画面,耳边就一阵耳鸣之声,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袖口,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哑着嗓子道:“你能不能,先不要和他在一起?”
兰殊顿了顿,垂下眼眸,“他还没有和我说。”
邵文祁今夜的那两句话,若说是表明心意,可以是,若说不是,也可以不是。
兰殊心知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但前可进后可退,总是少了些义无反顾的感觉。
活了两世,还是奢望炙热的爱意,兰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倒退。
但她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秦陌道:“如果他和你说了呢?”
兰殊稍一沉默,秦陌便慌了神,紧紧拽着她的袖口,“能不能,先不要答应他?至少,在我恢复所有记忆之前?”
兰殊盯着他的眉眼,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两世活了二十多载,她好像,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仿若低声下气的哀求神色。
话音甫落,秦陌又自嘲地笑了声,“抱歉,我又在拿记忆当借口了。”
他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怕我会嫉妒,会发疯。如果今晚我没有挡在你们之间,我觉得我肯定已经疯了。”
兰殊怔怔望着他。
诚然,她也的确还没有想好,真到了那一天,她会不会接受。
秦陌见她迟疑,眼眸一暗,抓着她的手,沉吟了良久,略显无奈的,道:“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那我只能杀了他。”
他聊天气一般的口气,连一丝狠戾,都没从眼底划过。
却也不做玩笑。
兰殊惊地睁大了双眸。
秦陌淡淡续道:“他不是你最敬爱的师兄吗,你真的不为他的安危着想一下?”
兰殊讶然了好一会,气得将伞柄朝他怀里一推,“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转身走上台阶,直接砰地关上了院门,半个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说。
秦陌握着她的油纸伞,长睫一垂,眼眸里,是一派深沉晦暗的黑。
这一场没有夹杂任何风驰电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越到夜色阑珊,百家灯火尽灭之时,雨势越来越凶猛。
同里小镇旁边的堤坝,水面疯狂上涨。
夜深人静,只听见轰地一声,坝口断裂,破出了一个血盆大口,洪水一瞬间朝着山下,肆意宣泄开来
山底下,百万亩良田,黄灿灿的稻谷,只等着来月收割,却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第107章 第 107 章
兰殊原以为这一夜的雨会同往常一样, 第二日便会雨过天晴。
可它却只是一个先兆,这场雨一下,就是整整半个月。
江南一带遇到连日暴雨的袭击, 郊区的各个村落,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洪涝的灾害,同里小镇一带附近, 尤其惨烈。
朝廷反应很快, 筹集的赈灾粮已经拨了下来。
估摸是因为洛川王在这儿, 及时给陛下递了函。
同里小镇因为堤坝损毁,稻田尽数淹没,兰殊种植桑苗的事情,也随之耽搁了下来。
近日,兰殊此前签订的大批丝绸订单,也面临了结款期。
屋外绵绵下着雨, 处处潮湿泥泞。
她一直宅在了屋中算账,熬了数夜, 忙得晕头转向,也没得空闲, 往外头去瞧一瞧。
今日, 账房先生隐晦地在一旁提醒她, 按约定, 他们本该在秋收之后,便把桑苗种下。可如今稻田被淹,田里全是水, 工部派人将堤坝修复之前, 他们将无法进行种植。
“修个堤坝,少说两三月, 届时入冬,一落雪,更不好下种。那我们付的定金就全打水漂了,是不是应该趁现在,同村里人商量一下退订?毕竟,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兰殊抬眸看了眼窗外的雨,“可天灾也不是百姓所能预料的。他们已经失去了粮食,我们再去退订,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
“可若我们来承担这部分损失,账目便将面临不平,只怕会影响户部对于东家的考核。”
商人逐利,本该懂得审时度势,及时止损。
乐善好施的活菩萨,朝廷会欣赏,可要提拔做皇商,总还是会担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国库弄亏了去。
兰殊默然片刻,账房先生劝道:“朝廷的赈灾款,按理基本能够保证百姓的温饱。我们毕竟只是同他们合作的商人,并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若是寻常,大不了我们卖这个人情,权当济世,可眼下事关皇商竞选”
三方盈利是准绳。
加上竞选人那么多,别人只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么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难处,才没得利盈。
兰殊的手停滞在了算盘前,捂额,捏了捏眉心。
崔宅门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几个冒雨前来的狼狈身影,凝着眼前的朱漆大门看了良久,终是走上前,伸手轻叩了叩门环。
兰殊正在桌前犯愁,银裳疾步从大门的方向回来,提裙走下长廊的石阶,朝着主屋前去,“姑娘,同里小镇的里正和张佃户他们来了。”
兰殊连忙起身,出门迎接,刚走到长廊外,张佃户跟随在里正身后,一见她,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边,“崔姑娘,我愿意听你的,种桑苗,以后都愿意!你让我什么时候种,我就什么时候种,只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赁金付给我”
后头紧跟着的几个佃户,见状也纷纷扑到了她身前。
兰殊被这突如其来的跪拜大礼吓得讶然,蛾眉蹙起,一时之间,没能明白他们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
直到马车踏进了同里小镇,她远远在车窗里,看见镇门口旁边朝廷搭建的施粥棚,当值把守的衙役懒散站在了锅前,用铁勺搅了搅锅中的清汤。
兰殊骇然地探出头,望向了那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
现在已经到了午膳的点,施粥棚前,空无一人,没有一个百姓,过来喝这可有可无的清水汤。
张佃户戴着斗笠紧紧跟随在了车旁,见兰殊掀开车帘探首,不由摘下斗笠朝着她的头顶上方罩去,“崔姑娘别淋了雨,会受凉的。”
兰殊颔首致谢,张佃户眼眶一红,“我才应该谢谢姑娘。”
张佃户的家处于堤坝下游,遭了水灾,彻底冲垮了,家里的女娃当时被水冲走,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朝廷下来的赈灾举措,形同虚设,张佃户又要买粮糊口,又要给孩子找大夫,为数不多的积蓄,没几下便捉襟见肘。
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兰殊跟前。
兰殊一听他家孩子病了,连忙驱车带着女大夫过了来。她原以为困难的只是个别情况,到了现场,才发现方圆数百里遭灾的百姓,已经走投无路。
无家可归的大批流民,拥挤在了山头临时搭起的几间棚舍里,甚至空不出位子,让女大夫下脚进门。
兰殊只好叫张佃户把孩子抱出来,到她的车里看。
她还叫家仆把车上她备来的一些吃食拿了下来,可眼下根本不够分。
饥肠辘辘的灾民一看见他们篮子里的糕点,眼中登时冒出了绿光,蜂拥而上。
兰殊被他们挤得险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伞落了地,鬓边被雨水打湿,焦头烂额地嚷着:“别抢,别抢,别掉地上了。”
银裳等人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见姑娘受困,一壁唤着她,一壁索性将篮子尽数扔给了灾民,朝着她的方向护去。
雨势密集,兰殊头上没了雨伞,不过一会儿,鸦羽般的墨发已经紧紧贴在了额间,双颊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声不断提起,提醒他们不要吃掉地上的东西。
可他们根本不听。
兰殊左扰右阻不成,怔忡望着水洼里相互争抢食物扭打成一团的灾民,一阵耳鸣之声响起,回忆一下犹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明明是阴雨连绵,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丝丝雨柱,而是烈日当头。
十六年前,浙江出现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干涸,百姓们颗粒无收。
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兰殊当时经不住炎热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门看病,昏昏沉沉间,她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满城遍地,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
他们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见爹爹,便齐齐哭着并膝跪了过来,求他救一救他们
爹爹一生爱民如子,两腿犹如灌满了铅。
兰殊趴在他背上,从未觉得走向医馆的那条路,有那般遥远,在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声中,仿佛走不到头。
银裳一点一点挤在人群中朝着兰殊的方向过去,只见她呆滞在了原处,两眼无神,长睫轻颤,唇色渐渐发起了白。
整个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忆中。
银裳担忧地冲她叫嚷了声。
转眼,旁边来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捞了出去。
兰殊的后背刚贴上一副坚实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伞朝着她头顶罩下。
“怎么在这里淋雨?”
秦陌戴着斗笠前来,身后跟着数位工匠,看样子似是过来勘察损坏的堤坝。
“秦子彦。”兰殊望着他熟悉的脸庞,呆呆地轻喃了声。
秦陌方将她额间碍眼的碎发轻轻拨到旁边,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离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
“还有那锅里,根本没有粮食,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按大周这些年的发展,国库应该是充足的啊。”兰殊喃喃不停,“不是说了会赈灾吗,怎么会这样?”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这样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满眼惊慌地抓着他。
秦陌注视着她眼底的惶恐,看着她一番不同寻常的模样,反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兰殊一个劲说得不停,犹如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天灾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朝廷不管的话会死人的,真的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秦子彦,秦子彦,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你已经看见了,你会忍心不管吗?”
“你都看见了”
秦陌叠声安抚道:“我管,我会管的。”
兰殊的眼眸全是凄然之色,拉着他的手就要带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质问那口口声声过来赈灾的官员。
可她刚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阵痉挛,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秦陌睁大双眸,紧紧将她搂在了怀里,打横一抱,连忙带着她回了城——
主屋中,秦陌将兰殊往榻上一放,银裳连忙引着大夫过来把脉。
大夫朝着兰殊施了两针,宽抚道:“只是情绪起伏过甚,加之最近操劳过度,一时血不归经。休养片刻,便无大碍。”
银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内,只见秦陌坐在了床头,盯着兰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间也布满了忧色。
秦陌对于兰殊的关心,银裳这阵子都看在眼里。
当他询问起兰殊为何见到灾民,情绪反应会如此激烈,银裳迟疑了会,如实相告。
“老爷在世的最后那一年,江南也发生了天灾。不过不是涝灾,是旱灾。姑娘看见百姓挨饿,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银裳将当年江南一带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而老爷生前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
“后来他因渎职落罪,满城的百姓前来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时没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爷被斩的场面。我们发现她不见后,吓得统统出门寻她。而夫人自老爷被抓后,整个人就失了心神,等我们回来,竟发现她不愿独活,追随老爷自缢。姑娘当时心中大悲,也像今日这般昏了过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轻抚过兰殊的脸边,眼底满满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询问起银裳当日崔宅抄家落难之时,可有具体言明是什么罪过。
银裳的回答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似是朝廷机密,并没有透露。”
秦陌目不转睛看向了兰殊,“当时,她害怕吗?可有受到什么惊吓?”
银裳摇了摇头,“抄家的时候,曾有位官差见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图不轨,但为首的那位钦差大人阻止了他们,不许他们伤害我们分毫。”
“后来,崔老太公赶来,把我们接走了。”
当年奉旨抄家的钦差,正是当时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师徒旧情,放走了他们吗?
秦陌握了握兰殊的手,帮她放回被褥内,捻了下被子,站起了身,“这几天我得回京一趟,还得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八月的长安,艳阳高照。
秦陌回京之后,即刻就给李乾递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对于沈珉的纠察,他还将自己收集到的工户两部上下,贪污纳贿的一应罪证,尽数陈列在李乾面前。
上回他陪兰殊上山进庙,瞥过一眼旁边的堤坝,心里当时便犯出了一点嘀咕。
那堤坝看似修葺没过多久,但高度远远不够他印象中的工部颁发最新准则里的准度。
秦陌原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坝维护防洪条例,特意遣人八百里加急,向工部讨要了一份文件过来看。
结果条例未到,那堤坝就塌了。
秦陌接过新条例一看,高度果真没有达标,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涝。
不仅没达标,他悄悄派人去勘测,发现他们竟还偷工减料,只在堤坝表面做足了功夫,完全没有修整里面的破损,致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户部上下至杭州官员,贪污赈灾款,更是铁证如山。落得最下头,百姓连口米汤都喝不上。
秦陌请求陛下立即严惩,让他们即刻把赈灾款吐出来。
可日子过了好几天,不见宫里传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来找他了解具体情况。
秦陌等不到召唤,只好配上鱼符,主动入宫。
御书房内。
李乾见他过来询问有没有看到他递的折子,食指轻点了下案几,微微颔首,拿过旁边呈上来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只仔细询问秦陌在暗查之时,可有打草惊蛇。
换言之,就是他们知不知道他已经查了他们,还掌握了证据。
秦陌摇首答无。他办事向来谨慎。
李乾颔首,沉吟片刻,隐晦地同他说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么?”
李乾道:“这次批复的赈灾款项数额巨大,分三次往下拨送,他们目前,还只贪了第一部分。”
“这一部分,足以叫他们治罪,却不足以,让朕肃清户部,归拢政权,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决议先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贪污,尝尽甜头,等事情闹大,没了回旋余地,再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以重罪一锅端了。
秦陌脱口而出:“可若放任他们贪污,灾民怎么办?”
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没有数以万计的人命,下得来吗?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会,长长叹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带着他走向了墙边。
李乾指向了御书房正墙之上高挂的大周版图。
首先是杭州,只是其中的一小块部分,只是一个用红点标记出的地方。
而纵观整个大周,是何等广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枢的这些贪官污吏,该如何长治久安。
北边还有突厥虎视眈眈,他的手指一划,数十座城池,等着他们去收复。
李乾诚恳道:“子彦,这是个归拢国朝钱权的大好时机,你难道就不想收复国土吗?”
秦陌沉了声,“哥,你没有看见杭州现在的情况,灾情已经越来越严重,落难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声:“他们等不起的。”
李乾反问道:“可又有谁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经沦丧太久了。”
四目交汇,秦陌一时噎了声。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当以大局为重。现下,收回工户二部的掌舵权,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惊,还是想为灾民发声,最后忍不住同李乾在御书房中争执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回,他与李乾在政见上,出现了分歧。
没多久,刘公公躬身进门,禀告说章肃长公主过来了。
面对秦陌的抗议,李乾从始至终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势,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并没有恼火他的不恭。
只是章肃长公主一出现,李乾和颜笑了声,“姑母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秦陌登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来,李乾暗中提防长公主的势力,秦陌并非不知,“母亲只是多日未见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声。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叙叙旧吧。贪污的事情,朕自有决断。”
秦陌只得迈出了御书房门。
章肃长公主一见他出来,愁容满面走上前,拉过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长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争吵。
“子彦,你与乾儿亲如兄弟,但你始终不要忘记,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风光,却又何尝不是福兮祸所依。
自古以来的异姓王,有几个得以善终。
章肃长公主只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脉,哪怕做个闲散王。
秦陌望着她忧思关切的神色,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长公主听他阐述了自己与李乾争执的原因,开解道:“这帮蛀虫,你现在没等他们吃饱,就一板子打下去,他们嗅到了风声,转而就寻法子脱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疮,就要等它化脓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彻底挤出来。”
“你表哥的想法没有错。”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灾民呢,就这么让他们等死吗?”
章肃长公主叹息道:“军队打仗,何尝没有伤亡?你忘了当年你以身犯险,难道不是为了绝处逢生?”
可他当时对死已经有了预期。他是自愿的。
那些百姓,哪个是自愿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章肃长公主悲伤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这个决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底下递来的伤亡统计,最终,也只会成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个数字而已。
或许就是这样,他方能纵观大局,明白孰轻孰重。
但若设身处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时的秦陌。
若换上辈子掌权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萧索地离开了皇宫,刚回到王府,迈进前院,府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临行前,特意在兰殊身旁安插了暗卫。
暗卫用八百里加急向他递来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经答应灾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赁金了——
这阵子,邵文祁去了趟无锡,把上半季度的账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缴今年的税款。
顺便把今年江南一带的生意规划,同官府做了个汇报。
皇商与朝廷的钱袋子息息相关,接待他的官员听了他的谋划,满意地点头,开口都是溢美之词,不禁感叹了句,“果然还得是男子经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为何作此感叹,婉言反驳道:“公孙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厉害。”
那官员哎了声,“大周只能出一个公孙霖了。”
邵文祁微蹙眉梢,只听他轻啧道:“你推举的那位崔姑娘,比之她师父,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居然跑到我这儿来,借钱租地。”
“同里那边的土地现在什么情况,谁不清楚,目前什么也种不成,从今年秋,亏到明天夏。就算改稻为桑,她一力担下,树也有生长周期啊,各方面人力物力那么多开支,一时半会哪里回得来本。恶性循环,年年亏损,就算后头盈利了,估计我头发都白了,时间就是金钱啊。”
“又想做好人,又想做生意,我就问这账,她在规定的考核期内,怎么算得平?”
邵文祁闻言眉心紧皱,一盏茶过,便起身告辞——
银裳领着邵文祁走进崔宅正厅时,日头已经落了山。
邵文祁一进门,正好看见兰殊集装了好几箱子的金银珠宝,让账房先生们拿去兑换成铜钱。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当。
邵文祁甫一皱眉,迈步靠近她的身后,兰殊回眸与他四目交汇,笑了笑,“师兄,你回来了。”
兰殊关切道:“头上的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
“无锡那边的账处理完了吗?”
“都理好了。”
兰殊点了点头,并没有看向他,使唤账房先生将那几个贵重箱子抬了去,又来到了桌前,数起了她目前拥有的银票数额。
“我听说,你要租地?”
“嗯。”
说来她有件事情也正想同邵文祁商量,然未等她开口提出,邵文祁先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你糊涂。”
邵文祁眉皱成川道:“行商绝非行善。”
兰殊解释她并非只是行善,也是借这个机会,趁着村民同意,明年就将同里小镇的稻田全部改成桑田。
“他们难得心甘情愿,若是过了这个时期,就很难有这么迅速推行变革的机会了。”
邵文祁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么担风险太大,建议她给土地压价。
兰殊道:“压不得。”
邵文祁:“你租赁的价钱,以田地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将它们买下了。”
兰殊:“如果他们想要卖地,为何要来寻我租赁呢?”
现在城中,本来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的商户,趁着灾民没有活计,借机低价购买灾民的土地。
兰殊道:“我给的价钱,堪堪可以让他们熬过这个冬天,我不能再往下压了。”
邵文祁摇头,脱口而出道:“你这不是明智之举。”
邵文祁分析道:“你以高于如今市价的价钱去租赁土地,租赁过后近一年,甚至近几年都是亏损毫无进项的状态,朝廷只会觉得你一点不会打算,根本不会同意你做皇商的。”
兰殊默然了许久,低头把那一沓数好的银票捆好,“那便不做吧。”
“小师妹!”
兰殊笑了笑,“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边还有的忙。”
邵文祁沉吟了良久,叹息一声,不由上前,拉住她的手,温言道:“你若是心中怜悯,我大可以陪你去施粥。你犯不着,把自己的前程搭上。”
施粥,能施一整个冬天吗。
何况,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缺的是粥。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钱。
“师兄,我会好好想想的。我不是小孩子了,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兰殊勾唇一笑,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邵文祁心头一抽,头一回觉得,自己没法理解她。
她一直都是个聪明伶俐,一点就透的小姑娘。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己见呢?
兰殊将邵文祁送出了门。
甫一回首,银裳满面忧色来到了兰殊身边,“姑娘,你原不是打算向邵先生借钱周转的吗?”
兰殊想到方才师兄的态度,摇头道:“这原是笔存在风险的生意,还是不拉他一块下水了。”
“那我们还是缺了好大一部分。”银裳发愁道,“你在长安的家当,也尽数叫人运过来了。大姑娘知道了,写信来问,奴婢迄今没敢回。”
“再把船卖了。”兰殊想了想,续道,“书房里还有不少古籍珍本,你陪我去收拾一下,也能卖不少钱。”
主仆俩朝着书房走去,一进门,只见一道黑影窜过。
银裳大喊:“什么人!”
那黑衣人朝着架子上觑了眼,转头便跳出了窗户。
潜伏在屋檐顶上的守卫闻声拔刀前来,一见那黑影翻窗,紧接着追了出去。
兰殊望了眼那守卫熟悉的背影。秦陌又把他的贴身暗卫留下了。
这明显是遭贼了。
银裳跑到架子上,果真发现盒子空了,大叫一声。
兰殊紧接而来,见状松了口气,笑着同她道:“这盒子本就是空的。”
看来那贼流年不利,辛辛苦苦翻出的,恰好是那一副长长的万民伞空盒子。
兰殊将翻起的盖子合上,转念一想,心中残留了一点疑惑,一般的贼,会来书房偷东西吗?
兰殊静静抚摸起那个空盒子。
心里不由又回想起了爹爹拿起那把万民伞的样子。
兰殊默然片刻,转首同银裳道:“我在扬州的书宝斋里,还存了几幅墨宝,你明天跟我去一趟,把它们拍卖了。”——
两主仆一来到扬州,便先到了书宝斋的珍藏库中,清点字帖画作。
有一些非常昂贵的画作,库管者会专门放到密闭的内室中保存。
兰殊随在侍仆身后去取,捧着画卷回来,发现银裳正好打开了一个盒子,拿出了一幅画作。
“姑娘,这是你的吗?我看上头留了你的名字。”
银裳帮她将外头的墨宝从橱柜上一一拿下,兰殊大多珍藏品,都是展开存放在橱窗内的,唯独这一幅,标了她的名,却用一个匣子锁了起来。
兰殊的眸眼一滞,不由走上前,握住了那幅画的卷轴,思绪一瞬间被回忆勾了去。
这幅《江海夜宴图》,上辈子将她骗的好惨。
这一世,她又不幸遇见了它,这一回,她以分文未给的价格,将它收了回来。
兰殊上过它的当,深刻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痛苦,便也不希望它再流落在外,哄骗世人。
她当时恰好是在购置名画的途中偶得,便将它一并带到了书宝斋中。
连书宝斋的鉴赏师第一眼,都没认出这是一幅赝品。
当真是惟妙惟肖得很。
兰殊从不避讳自己踩过的坑,带都带回来了,留下做个警醒也好,就将它同她收藏的墨宝,一起放在了这。
“是我的。不过这幅不拿去卖。”兰殊嘱咐道。
银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恰在这时,书宝斋的老板派人来请兰殊。
兰殊吩咐银裳将她要卖的画作都放到一个箱子,再找奴仆帮忙抬出去,转身,便先出了珍藏库。
书画数量较多,银裳清点好后,便出门寻人来帮忙。
扬州城的书宝斋不仅能够替人保存名画墨宝,还能组织各大收藏巨贾前来鉴赏,竞拍。
兰殊同这儿的东家有些交情,不过两日的时间,拍卖晚宴的席面就给她安排好了。
听到外头传来了沸腾的人声,以及拍卖仪式的开场锣声响起,银裳一时着了急,赶忙叫家仆,把名画墨宝都带到前头的席面上去。
匆匆忙忙间,却没有注意到底下人,将其中的两幅画作拿混淆了。
兰殊收藏的大多是名家之作,一般人恐怕见都见不着。
每出一幅,便是一阵趋之若鹜的哄抢。
兰殊坐在二楼的露台上,整个人肉疼得很,可见那白花花的银子进了账,便也闭眸不去看他们带走她心爱珍宝的快意模样。
待得第五幅卖出,兰殊心头滴着血,忍不住起身走到长廊外头,缓了口气,再回来,还未入座,只听见楼底下已经开始传来了沸腾的惊叹声。
兰殊下意识打眼看去,美眸圆瞪。
《江海夜宴图》一出现,场面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眸,就连楼上长廊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探出了脑袋张望。
这可是一幅流传了数百年的传世之作。
传闻销声匿迹多年,不曾想,今日能有幸一见。
好几名爱画人士上去鉴赏了一大圈,都以为是真迹,不待书宝斋的掌柜把话说完,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竞拍起来。
书宝斋的范东家此时就坐在兰殊旁边,犹记得自己当初抚着那画瞧了许久,才发现其中的一点端倪伪迹。
她忍不住朝兰殊看了眼,发现崔妹妹脸上亦是始料未及的惊骇之色。
兰殊扭头看向了银裳,银裳的唇色已然尽白。
兰殊同范东家笃定道:“这幅画卖不得。”
卖了一定会损坏她和书宝斋所有的信誉的。
可画已经展示了出去,若此刻召回说是假画,书宝斋便当场成为众矢之的。
兰殊垂眸思忖片刻,即刻让银裳悄无声息坐到楼上的其中一个包厢,举牌进行竞价,“把它压回来。”
范东家不由提醒道:“书宝斋的拍卖皆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江海夜宴图》价值斐然,妹妹身上带的钱财可够?”
兰殊算了算方才拍卖的进账,加之她一到扬州,就把自己的大船卖了,现钱应当足够。
兰殊微一颔首,银裳开始按照吩咐举牌压价。
一口紧接着一口叫,价钱很快便水涨船高。
直到银裳一口价叫到五百万两时,场面才逐渐犹疑地安静了下来。
这大抵是画作目前预估的最高价值,再往上,可就不划算了。
兰殊心中所料的,也是这么个数。
然正待掌柜第三声倒计时数下,即将落槌。
最上层的厢房雅间,忽而又有人命侍仆伸出牌子,往上竞了一声,开口便是:“一千万两。”
那间厢房自拍卖始,已经竞得了兰殊的前五幅画作。
银裳讶然,朝着楼下露台上端坐的兰殊觑了眼,不得不再次举牌。
那人却不依不饶,最终直接一口五千万两,整整比画的价值,翻出了十倍。
直叫得兰殊完全不够钱,把它压回来了。
兰殊忍不住心里嘀咕了句。疯了吧。
锤子落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竞价一失策,兰殊眼睁睁看着楼上派了好几个仆人下来,抬了整整五千万两的黄金,把那幅画捧了回去。
兰殊咬紧了下唇,盯着那几大箱金灿灿犹豫了好久,长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起了身,提裙上楼,敲响了那位买家的屋门。
开门的是一位当地的世家公子,家中长辈在兵部当值,今日刚好得了邀帖,便来一观。
兰殊欠身行礼,问起那画,那公子温言说是他的朋友看中了,便买了下来。
兰殊通过门缝朝着里头望去,只见朦胧的幔帐内,雅座前,还坐了一道笔挺的身影。
兰殊再度欠身行礼,表明了来意,直道自己后悔了,悔到肠子都要青了的那种,想要回那幅画,不知能不能同他的朋友打个商量。
兰殊找了个托辞,愁眉恳切道:“这原是我想送给未来夫君的画。”
那公子回到雅座内,过了会,退回来,温言道:“崔东家的难处,我朋友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我朋友说,那是他妻子在他及冠时送给他的生辰礼。”
“他不慎丢失,现在只想把它赎回去。恕不能让。”
兰殊顿了顿,美眸圆瞪。
她一把素手推开了半遮半掩的门,大步闯了进去,掀开幔帐,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颜。
第108章 第 108 章
扬州白日下了场蒙蒙细雨, 夜江之上烟雾缭绕。
书宝斋外,临着河堤杨柳。
兰殊将秦陌带到了走廊外头的危栏边上。
栏外水云空流,兰殊走到栏前, 一回头,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道:“恰好过来凑热闹。”
“说实话。”
“就是来买画的。”
“这么有钱?”
“现在没有了。”
还有才奇怪了,败家玩意拿五千万买一幅画, 估计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以为他脑子有点进水。
兰殊亦不例外。
她朝他伸出手, “你把画还我, 我把钱还给你。”
秦陌一本正经道:“二姑娘刚刚没听懂我的意思?那幅画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给你。”
兰殊:“可我不想卖给你。”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钱都已经付了,银货两讫,哪里还有要回去的说法?二姑娘平日同别人做生意,也是这么无赖的吗?”
兰殊登时噎了一瞬, 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赖, 说成无赖。
成天到晚死缠烂打,她还没说他呢, 他倒好, 恶人先告状。
兰殊无语地指了指他, 道:“你既然记起了那幅画, 便该知道它是假的。”
“我知道。”
兰殊:“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给出的价钱,我来找你退货,是一片好心。”
“可我觉得它值得。”秦陌停顿片刻, 柔声道, “价值这种东西,本来每个人心中的定义就不同。就像别人都觉得你这时候拿地亏了, 可你不是也觉得值得?”
看来,他已经听说了她的事。
兰殊又与他辨了一会,秦陌来一句回一句,就是不肯松口。
兰殊见他执意将画带走,默然片刻,只得叹息道:“你跟我来。”
她转身而走,秦陌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他带到了书宝斋楼上的另一间厢房之中。
这儿是范东家专门空给她住宿的厢房,兰殊一推开门,便走到了床头,从行囊中,拿出了她的账簿。
秦陌端详了一下她的住宿环境,面露安心。
兰殊拉着他坐到了桌前,拿出纸笔,一张口,有条有理地给他算出了一笔账。
堤坝破裂的四周地域,受灾最是严重,兰殊这回准备举力拿下的土地,不止是同里小镇的所有田亩,还有邻里小镇的万亩良田。
那些家园倾塌,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灾民,他们手上的土地,她统统都会拿下来。
但她并不是无条件的给他们签订租赁条款。
同里小镇的土质特殊,适宜种桑,而它邻里的土地恰恰相反,非常适宜种植水稻,一年能有三熟,产量非常可观。
当下,只要保住这些佃户的劳动力,来年一开春,她就可以在同里小镇的规划种桑,邻里仍是水稻。
按常理,一年一熟能够糊口,三熟便绰绰有余,她不去干涉邻里水稻的种植,只要求邻里的灾民答应来年给她四成的粮食作为租赁回报。
而这四成粮食,就是她支付同里小镇村民为她种桑养蚕的酬劳。
蚕丝的价格远远高于稻米,但同里小镇的村民思想质朴,只要保证他们的粮食,他们并不如商人那般精打细算,会去计较其间价值的不对等。
那些觉得她会连年亏损的人,只是不了解佃户的思想,没同那一方的村民进行过沟通,以为哪里都要用钱解决,却没想过两边土地各有所长,可以拿稻米来同桑植劳务进行对冲。那她便不用额外多出一分钱。
兰殊的租期要求是三年,她算过账,前三年的桑蚕产值虽然不高,但也还是高过了四成粮食的价格。
她会有结余的进账钱款,去支付其间种植产生的额外费用,比如肥料等等,去维持这个平衡。
只要熬过前面,待得后头桑树大了起来,蚕丝产量增高,渐渐走入了正轨,就能实现盈利。
形势好的话,她在三年内,就能连本带利地盈回来。
甚至可能在户部给的期限内,完成同里的变革。
只是这个办法最初耗费的金额巨大,还要长期的精打细算,统筹稻田桑田养蚕三方。衙门的官员,不信她把控的了,前期又都是亏损,就以为她在画饼,糊弄他们。
兰殊微微笑了笑,“这么算,我其实是个趁火打劫,占灾民便宜的奸商。”
只要她把他们保住,安稳过完这个冬天,来年完全就是廉价十足的劳动力。
秦陌并没有这么想,他看着她一笔笔仔细斟酌写出的规划,摇了摇头,目光露出惊叹,“你算的很好。”
毕竟外面哪儿的钱没比这里好挣,她既有足够的银钱,做什么生意不香?
她完全可以不去管,可她管了。
再多的精打细算,都抹灭不了她心底的善良。
何况,若她不这么去盘算,便没有银钱流水,去支撑这片遭灾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种循环,没有前期的计算经营,也不能保证村民接下来的活路。
她虽自嘲自己是奸商,却是步步都走在了双赢的将来上。
他们在她底下,前面看似吃了亏,实则后面有大大的盈利等着。
秦陌忍不住道:“你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盘算这么做了?”
“你回京七八天了都没消息,我估计你遇到了难处,便开始琢磨了。”
秦陌迟疑了会,只得含蓄道:“朝廷这厢,还没有那么快动作。”
兰殊只是短促的沉默了会,一点儿也没多问,颔首理解,指了指自己不知不觉间写了满张纸的账目,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同你交个底。你既把钱给了我,我便当是你的入股,前几年可能没有分红,但后期我一定会统统还给你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由勾唇道:“二姑娘当真会给我分红?”
兰殊双指一并,指向了房梁,“我说到做到。”
“也好,这本就是小王拿来娶新妇的,一刀一剑挣下来的老婆本,都在这儿了。”秦陌唇角深勾,犹如冬雪遇到了暖阳,“只是照你刚刚那么算,少说也得要个五六年才能分红给我。我今年二十有三,届时就奔三十了,要是没人看得上,我就不要分红了,你直接赔个新妇给我就好。”
兰殊:“”
“我不做买卖人口的生意。”她咬了咬牙,将手上的狼毫搁在了笔架上,“你要是不信我,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可我已经收了画了,哪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你把画还我就好了。”
秦陌不敢苟同道:“外头满堂宾客看着,我不惜花那么大笔钱买回来的画,忽而说要退,难免不惹人生疑。难不成,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书宝斋卖了幅假画出来?”
兰殊又给他噎住了。
秦陌唇角的笑意未减,连带着眼底都漾起了温柔笑意,站起了身。
兰殊不禁循着他的身影抬眸,只见他伸手一落,猝不及防朝着她的头顶轻拍了下,略有安抚之意,“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相信你。”
兰殊不由一呆。
大抵是这阵子听到了太多的冷嘲热讽,乍然有个人说自己信她,还砸了一大笔钱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任是块石头,也不得不,为之动容一瞬。
动容过后,兰殊怔了下,咬牙伸手朝他的腹部一推,把他的爪子从她头上彻底推离了去。
秦陌似是早有预料,顺着她的力道朝后退了两步,轻轻笑了会,替大周给她躬身行礼,感谢她的挺身而出。
礼毕,秦陌转过身,准备离去。
要给她的东西已经给到了。
他也得赶紧回去抓一抓朝廷的进度。
既要借此机会将异党连根拔起,那他总要在陛下发难前,把一切该准备的证据都给查足了,一条漏网之鱼都不给放过。
否则,便也对不起兰殊操下的这份心。
兰殊见他要走,顿了顿,起身喊停了他,“你等一下。”
秦陌回过眸,兰殊只叫他在这儿等她一会,自己径直朝着屋外走了去。
秦陌不知她何意,但还是耐心坐了下来,提壶,给自己沏了杯茶喝。
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笔笔算出来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这个东西,寄给公孙霖瞧一瞧。
师姐费心教出来的学生,如今已经有模有样。
若叫她知晓,指不准还会愿意给朝廷写出信函,为兰殊发声,亲荐她为皇商。
兰殊不愿借他的权势上位,但得到师姐的认可,她一定会很高兴。
屋门吱呀了声,兰殊熟悉的绣花鞋尖一在门口露头,秦陌便开口询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纸带走?”
兰殊答了句好,秦陌将它折叠,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内,回过眸,只见兰殊端了一个描漆盘进了来。
盘上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兰殊将面端到了他面前,声音较以往柔和了许多,“吃吧。吃完再赶夜路。”
秦陌原以为她是担心他连夜赶回长安,舟车劳顿,难免饥肠辘辘。
他虽然不饿,却也不舍得拒绝她的心意,牵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夹起那面,秦陌筷子一往上抬,发现怎么捋也捋不到尽头,怔忡了下,猛然发觉,这是一碗供给寿星的长寿面。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从来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不喜过,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礼,不得不兴师动众一场,其余时候都是如常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日子。
但兰殊以前总会在今天,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这是?”秦陌有些发愣。
兰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当是我给你雪中送炭的谢礼。”
秦陌的眼眶蓦然热了起来,心口紧紧抽动了好几下。
算上前世的年岁。
他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面了?
在他独活的那些岁月,秦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指腹摩挲上这么一碗面的碗沿。
兰殊叮咛道:“要从头开始吃。”
长寿面只有一根,延绵不断,从头到尾吃完,意寓寿命长久,健康无恙。
秦陌乖巧应了声好,明明她没有往里面加醋,他的鼻尖,总是吃的一阵接着一阵泛起酸来。
眼角眉梢,却都是笑着的。
“好吃。”
兰殊扬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艺,那是自然。”
吃过面后,兰殊顺带送他下了楼。
秦陌的马匹栓在了后院侧门的木桩旁边。
他上前将绳子解开,牵过马匹,把画匣子都安置在马背上后,站在了门前同她作别。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画,一碗面,就收了你五千万两。”
“多多少少,给我一种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觉。”兰殊自我埋汰道。
朦胧了一晚上的月色,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云雾中,冒出了一点端倪。
环边柔和的月晕,彰显着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亏了。”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倾,薄唇犹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过,挨了一下兰殊的额心。
那温润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又显得如此点到为止,小心翼翼。
仅仅泄露出一点浓情厚意,不愿吓着她,也不愿她不知情。
兰殊睁大双目,在他抽身离去时,愣怔地捂上了额头。
秦陌望着她耳畔边浮起来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颊边,连带着鼻尖一并扫了去。
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而她微嗔的模样,最甚。
他忍不住调笑道:“还觉得我亏的话,那,陪我一晚?”
这人的嘴,真是。
兰殊恨不能抽他两巴掌。
“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爷迟迟在临近年关之时,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杭州过得有惊无险,长安过得惊心动魄。
陛下龙颜大怒, 就贪污赈灾款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把监察堤坝失职的工部, 以及贪污最甚的户部上下, 全部整顿了一遍。
该入狱的入狱, 该革职的革职。
长安城一夜之间,犹如变了天。
谁也没料到这位素日看似温和的帝王,狠戾起来,也是说杀就杀。
而那个一直在朝上闷声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围着那崔家姑娘转,随手一扬, 就是他们的条条罪证。
一个冤字还没出口,就被他陈列的证据, 堵住了嘴——
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铺在青石板路上, 只有铜钱那般的厚度。
崔宅历经多年荒芜, 今年头一回, 引来了它曾经的小主人们齐齐回家。
兰姈知晓了兰殊的事,带着弘儿和两个孩子,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了来。
一进门, 兰殊从窗户口看见他们, 目露惊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头上来,就被兰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么缺钱也不同家里说。”兰姈气呼呼斥道:“连船都卖了,你当初御它回长安的时候,不是还搁谁都炫耀吗,这才没过多久?”
兰殊的蛾眉微微一拧,目光先朝着身后的银裳斜了一眼,“是哪个耳报神?”
“你别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从你前夫那知道的。”兰姈冷笑了声,“真不错,他竟比我们和你亲。”
兰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舌了。”
“你还真打算瞒着?”看来是她力道轻了,竟让她一点儿没认出错误,兰姈忍不住加大了一下力道,将她雪白的耳朵往上提了提,“人家还不是关心你,他忙得脱不开身,生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孤立无援,到我们面前,把你说的不知道多可怜。”
弘儿狠狠点头,“就差说你去要饭了。”
那连连的摇头叹息,含沙射影着他们再不过来陪她,简直就不是人。
为了能让他们顺利出发,秦陌还特意让枢密院的院正给弘儿放了假。
兰殊:“”
她只好连声求饶。
兰姈教训完后,也不来虚的,转身便叫人把马车后的好几个箱子抬了下来,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是我们几个一起凑的。启儿和你姐夫有官职在身,朝堂近日公事繁忙,实在脱不了身。知道你回不去,我们过来陪你过年。”
兰殊听到他们会留下来陪她一起过年,唇角一提,笑得合不拢嘴,却不愿接他们的银两。
兰姈只得拍着她的手背,托辞道:“不是白给,要还的。”
弘儿嬉笑附和道:“对,收利息的,我和启哥哥届时能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娘子,就靠姐姐你了。”
兰殊扬起眉梢,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有人教你的?”
这个说法,熟悉得很。
弘儿挠头嘿嘿一笑。
秦陌在他临行前,确实有心提醒他一二,若是二姐姐不好意思接他们的心意,就拿这样的话来堵她。
兰殊原是没想过要他们担心,可见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心底一阵暖流淌过。
毕竟寒冬腊月,谁不希望身边有家人陪伴呢。
秦陌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不惜做耳报神,也要跑到他们面前,请求他们过来陪她。
直到将银钱的事情说完,兰姈才空出了一些心思,好好地看了眼宅子,脑海中一幕幕的童年回忆闪过。
弘儿离开崔宅的时候,刚出生不久,对这儿并没有印象,但跟着两个姐姐走上回廊,听着她俩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总觉得处处都是熟悉的感觉,打心底,喜欢这儿的一草一木。
兰姈原以为自己迈进宅子的那刻,心里会十分伤感,可真进来了,鼻尖是酸涩的,心里却是怀念的。
登时也明白了,兰殊为何会愿意回来——
兰姈他们前脚刚落下,不料第二日上午,崔宅的门再度被人叩响。
临近年关,村民合伙置办了一些礼品,托了几个代表,送到了崔宅上。
兰殊当然是不肯收的。
他们如今这么困难,很多房子都才盖起来,她如何能收他们的礼。
可里正坚持要她收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单纯想要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
兰殊推却不动,只好点了点头,转过来,又让家仆带着好几箩筐的鱼虾,让他们跟着里正回去送给村民,好在除夕加点菜。
里正连忙摆手,兰殊诚恳道:“来年开春,还得仰仗大伙儿帮我把桑田种起来呢。”
里正离去后,兰殊转过身,见银裳带着一帮家仆在长廊上忙里忙外地挂大红灯笼,站在旁边,一同指点了一会。
这红色的东西一添上,果然年味就来了。
兰殊看着那喜气洋洋的一条长廊笑了笑,大门方向,紧接着传来了另一阵脚步声。
兰殊一回头,只见邵文祁跟在了家仆的身后疾步走来,随在他后头的,也是几个大箱子。
兰殊温言喊了一句“师兄”,面上没有一丝的愠色。
邵文祁心中却看得不是滋味,开口先同她道了歉。
“当日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回去以后,家里急信过来召我,我起身赶回蜀川,路上已经开始后悔。这会儿一忙完,便赶了回来。”
兰殊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不值当的,我很清楚。”
邵文祁摇头道:“其实,不论如何,只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一坠儿地,他转头召小厮们上来,打开箱子,又是一大笔钱。
兰殊心中不由自嘲地笑,她是什么时候成了摇钱树,怎么都上赶着给她送钱?
邵文祁道:“你尽管拿去,亏了算我的。”
亏?他还觉得她这么做是亏的吗?
兰殊一开始仍是没要,对于师兄的婉拒,她的回答是:“若是想法不一样,而强行支持对方的决定,以后也不会开心的。”
邵文祁短促的沉默,轻了声,“小师妹,还在生我的气?”
兰殊讶然了会,笑道:“怎么会。主要是两人相处,舒适最重要,不必勉强自己。”
邵文祁道:“我没有勉强自己。”
他执意要兰殊收下,直到兰殊颔首答应,才舒展了眉梢。
兰殊在心里盘算着以后如何还他,邵文祁看了她一眼,不舍道:“我马上还要回一趟蜀川,可能要过完年再回来了。”
兰殊心知他家在蜀川,要回家过年,也是人之常情。
邵文祁沉吟了会,柔声问道:“你要不要,同我回蜀川过年?”
兰殊一顿,他紧接着劝说道:“你之前不是说,一直都很想去看一看蜀川的山水吗?”
她的确很想去看看,但现在,她还走不开。
待年关一过,开春,她还有的要忙。
兰殊想了想,婉拒道:“姐姐与弟弟特地从长安赶来了陪我过年,我不好丢下他们,怕是没办法去了。”——
除夕这一日,一大清晨,弘儿便拎着桃符,蹦蹦跳跳地朝着门口去。
十六的年纪,走起路来,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现在已经是家中最高的男丁,照兰殊的说法,这样的身高,就适合拿来贴桃符。
张妈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慈笑,又是摇头。
兰姈和颜道:“要不说男孩子总是长不大呢?”
兰殊双手交叠,调笑道:“有吗?可有的男孩子,像他这个年龄,早就在沙场上出入好几回,战功赫赫了。”
今日早膳,弘儿抢了兰姈给她的一个豆沙包,兰殊心里记恨,抓着机会便来挖苦他一回。
崔弘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也不着恼,一壁贴着桃符,一壁笑道:“二姐姐非要拿我和洛川王比,那放眼整个大周,也没几个少年郎比得过啊?”
兰姈掩袖笑道:“你倒是会自我开解。”
兰殊不予认同,交叠在胸前的放下,“我有说是他吗?”
弘儿在门边探出个脑袋,“你这说的还不是他?”
“我又没点名道姓,你自己非得想到他。”
兰姈听得咯咯笑了起来,“到底是弘儿非想到他,还是某人无意识说的就是他?”
兰殊愣怔了下,只恼恨他俩竟然合伙打趣她。
明明被抢了豆沙包的是她!
三姐弟正在宅子门口相互斗起了嘴,正说说笑笑的开心,外头的巷子口,忽而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
启儿和赵桓晋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了除夕当日,到达了杭州。
此前听兰姈说他俩忙,兰殊本以为他们不会来了,这会儿一露面,倒把兰殊吓了一跳。
明明进的是她家的门,启儿还好,一进门,就冲过来同她寒暄,赵桓晋一下车,先朝着兰姈走了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仔仔细细先看了看她。
兰殊忍不住干咳了咳,“怎么,还怕她在我这破一点油皮不成?”
赵桓晋睨了她一眼,转头扬手,叫小厮递了一份厚礼上来,“这样总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兰殊一打开,发现是两柄色泽上好的白玉如意,见钱眼开地嬉笑一声,没再开口揶揄他。
兰殊:“算你有良心。”
崔启脸色白了起来,“完了,我的礼远不及姐夫的贵重。”
兰殊挑眉斥道:“这儿是你家,回家带什么礼?”
崔启抿唇腼腆地笑了笑。
赵桓晋轻啧了好一声,放眼看去,一院子都是姓崔的,自知没什么局面优势,便也懒得同这小丫头计较。
兰殊不由询问他们怎么赶来了,难不成朝廷还提前给他们放假了。
赵桓晋笑了笑道:“朝廷没有给我们放假,但洛川王特意给我们放假了。”
秦陌一力揽下了所有的差事,就是为了能让他们过来同兰殊一起吃年夜饭,一家人团团圆圆。
赵桓晋话音甫落,看着兰殊略有愣怔的神色,扭头再度召了小厮上来。
兰殊见状调笑道:“莫不是还要给我送钱?”
赵桓晋乜她,“上回那几大箱子不是有我的份吗?”
小厮这回捧了一个小锦盒上来,仍是递到了兰殊面前。
兰殊丝毫没有多疑,扬眉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置了一封信。
无名的信。
兰殊拆开一看,发现打头只写了两个字,“欠条”。
然后便是一幅画,画上是一盏工艺十分精细的雕花镂空灯,形状似如一座小楼。
兰殊疑惑不解。
赵桓晋道:“这是王爷叫我带给你的。”
话罢,他朝那空匣子瞟了眼,神色露出一丝惊异,连忙道:“原封不动带来的,我可没打开过。”
空盒子什么的,可不是他的锅。
兰殊盯着那两个熟悉的字迹,望了眼那信封表面,不敢留下字迹的空格。
他这是怕她一下就看出是他写的,不会看吗?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也没看懂。
第110章 第 110 章
大周的年假从除夕至上元节, 整整半月有余,是朝廷官员一年以来最长的假日。
不过这样大段的假期,一般是小吏与闲官享受。
启儿刚入仕途不久, 尚且能有这么一段清闲日子。
但赵桓晋以往,初五六,就得开始回中枢商榷新一年的朝廷规划。
这回踏踏实实陪了爱妻爱儿十来天, 兰殊怀疑他骨头都躺酥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调笑。
赵桓晋向来有来有往, 索性腰身一弯,便有模有样地朝她揖了一揖,“都是托了殊妹妹的福。”
他能有这清福,说到底,还不是洛川王想要兰殊的家人能好好陪陪她,把他的活全揽下了。
这么大一份人情, 哐当就让他砸到了兰殊头上。
兰殊登时没了话,眯缝着眼, 睨着赵桓晋眼里的促狭。
你在这享受清闲,倒要我心里生出亏欠。
兰殊转眸看见兰姈带着两个孩子过来, 起身拉着他们就往自个房间走了去, 今儿个一整天, 都拉着兰姈撒娇说体几话, 没叫赵桓晋有机会看老婆孩子一眼。
转过长廊,路过后院的枇杷树,兰殊的脑海中, 一道静站在树下的颀长身影一闪而过。
她怔了下, 不由朝着那树下多看了两眼。
小外甥女正牵着她的手,见她停下, 晃着她问怎么了,兰殊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出了错觉。
他眼下正在长安忙着,自是没空过来的——
上元灯节,天空飘着小雪,宛若天女散花,杭州城的街头巷尾,灯火璀璨。
晚膳过后,弘儿正拉着两个外甥,给他们一一披上红扑扑的兔毛斗篷,准备带他们出去看灯。
启儿见天空的雪花并不冻人,反而十分怡情,建议大伙儿一同出去走走。
兰姈颔首应声,兰殊还有一笔账没有算完,也不想出去人挤人,便道灯会来来回回看都是那样,她就不去凑热闹了。
弘儿蹙眉讶然道:“二姐姐现在居然不爱凑热闹了?”
兰殊翻了个白眼,“年纪上来了行不行?”
兰姈和颜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和你姐夫都不好意思跟着去了。”
兰殊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你俩和我又不一样。你俩出去都不是人看灯,是灯看你俩秀恩爱,一排过去,全闪瞎了,油钱都省了。”
话音甫落,满庭之内,都充斥着笑语宴宴之声。
待他们出了门。
兰殊回到屋内,坐在窗户旁边的案牍上,打开了自己的账本,五根葱白的手指,拨在算盘上,优美地犹如在拨弄琴弦。
窗外是明净如练的月色,避免夜里的寒风透过罅隙侵蚀进来,银裳特意帮她关实了门窗。
兰殊将账簿翻过了一页,用笔尖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忽而听到了一声敲击的清脆响声。
兰殊转过眸,只听得窗户外,又有一粒小石子,打在了窗花上。
连着三声过,兰殊疑窦地站起身,推开了窗扇。
她探头朝外张望,不见有什么人影。
院子墙边的常青大树上,却多挂了一样物什,在树杈枝叶中,莹莹闪烁,迅速夺走了她的目光。
兰殊不禁好奇迈出了门,方才远远在窗台瞥来,只觉得那东西在发光,越走近,才发现它个头还不小。
只见那树上,挂了一盏十分精致的灯,通体剔透明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兰殊一靠近,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寒气,猛然恍悟,它之所以透明,皆因它是一盏冰灯。
灯顶最下方与最下方,都分别嵌着一颗夜明珠,整个灯体笼罩在柔美的珠光上,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兰殊发现它的造型像一座雕梁画栋的小阁楼,同那图纸上的,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的小阁楼里,住了好几个白玉小人。
门前廊下的左边,雕了一个头戴幞头的儿郎,禀姿如玉,正握着书卷,似在摇头晃脑。
右边则有另一个手握短弓的小儿郎,抬脚大咧地坐在廊前的栏上,弯弓射天狼。
兰殊睁大双眸朝着阁楼里面看去,透过门窗,发现里面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一楼的瑶席内,有位中年的老妇人,低头在编鞋底。
二楼的舍厅里,一名女子对镜梳妆,旁边有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含笑打量着她。
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绕着桌前追闹。
三楼的书房内,窗户前,眉目如画的姑娘,对着一本簿子,手敲着珠盘算账。
这都是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刻得栩栩如生。
兰殊惊叹过后,忍不住前后左右朝它端详了遍,似乎是在找什么。
直到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好看吗?”
兰殊回过眸,眼中并没意外之色,反而对着他,指了指那冰灯,调笑道:“怎么没有看到你?”
她还以为,他做的,自然也会把他自己顺带捎上。
秦陌沉吟了会,如实道:“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远不及他们的分量。把我放上去,若还放在你屋里,显得我着实不要脸,在别的地方也不适合,指不准还会煞风景,影响了你观灯的心情。”
秦陌还没有那般自视过高,以为自己可以媲美她家人在她心里的重量。
这一世他还能有幸同她做过一场夫妻,都是她为了家人的份上。
回想过往种种,她哪一步忍让,为得不是他们几个。
今日能有这番团圆的场面,皆是她种来的硕果。
兰殊凝望着眼前这盏别致的灯看了许久,忽而有点想笑。
果然,便是花灯,还是只会用刀雕。
但他也可堪称为一个手艺人了,便是以后流年不利,贬为庶民,兰殊也能确认他绝对不会饿死。
指不准还能靠这手艺,发家致富。
兰殊见过的花灯不少,却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冰灯,她伸手想去触碰一下,秦陌却将她半路截了下来。
“怕我给你弄坏?”兰殊努了努嘴,心想她的手指有温度,挨上去,免不了是会化一点的。
秦陌摇了摇头,“怕你手冷。”
毕竟是寒冰做的,看着晶莹美丽,真摸上去,也是要打一个哆嗦的。
她本来就怕冷,还是不要动寒气强的东西。
兰殊听话收了手,不由朝他的双手望了眼过去,那双本就带茧的修长手掌,此时泛着一些不常见的冻伤。
他向来都很温暖,以前连个冻疮都不长。
秦陌注意到她的视线,负手而立,有意将双手往后遮了遮。
“本来想除夕夜给你的,但当时实在有一堆事缠身,没来得及。”
所以就给她打了张欠条?
可她原也没想过要他给什么拜年礼。
兰殊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倾诉,秦陌道:“你可以不想要,但我不能不给。”
兰殊心头莫名一抽,转过眸,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灯上,凝着上头的小人们看,“可惜做的这么精细了,等天气一暖,它就化了。”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年冬天都给你做。”
兰殊笑了起来,抚了抚灯下的流苏穗子,戏谑道:“上回师兄给我做花灯,也说了类似的话。你们男子哄姑娘的语录,都是在哪里通学的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邵文祁从哪里学来的花灯,秦陌不知晓,可他会的这些小玩意,全都是为了她学的。
兰殊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回想起他口中那盏,最初始送给她的兔子灯。
兰殊忽而很想看一看,他当年送的那盏兔子灯上的灯谜。
毕竟那盏灯,她当时看都没看,就叫银裳扔掉了。
她一直以为她有很多的心意不曾得到过他的回应。
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没有回应他的时候。
甚至,还扔了他的礼物。
兰殊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愧怍,开口提议他把他那时写的灯谜贴这灯上去,她想看看自己猜不猜得出来。
兰殊原是内疚丢掉了他的兔子灯的。
可当他把灯谜写上的时候。
兰殊朝着那在冷风轻轻翻飞的小纸条上一望,心中的内疚一瞬间烟消云散,咬了咬牙,只觉得他当初做那兔子灯,纯纯就是故意逗弄她,在侮辱她的智商。
他是有多怕她猜不出,她看起来就那么笨?
兰殊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转身就走了。
秦陌不明所以,只得随在她身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院,只见她的家人,恰好尽数归来,迈进了院门。
“二姐夫!”弘儿一见秦陌的身影,下意识喊道,转而对上兰殊的目光,一下捂住了嘴。
兰殊不许他们乱喊,秦陌便让他们在背地里叫,横竖这称呼,就是没改过来。
兰殊已经麻木了。
赵桓晋问秦陌什么时候过来的,兰姈听见他赶了一天的路,便叫婢女吩咐厨房,再热一碗元宵过来。
启儿与弘儿见到他都很高兴。
兰殊简直不太明白,为何她与他和离之后,她的家人,反而愈发同他熟络了起来。
“你天高海阔那三年,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照拂他俩的。”赵桓晋似是看出了兰殊的心思,站在她旁边,看着启儿弘儿围着秦陌说笑,温声解释道。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时间长了,怎么会感受不到。
也怨不得他们胳膊肘好像老往外拐似的。
便是兰殊把秦陌拉过一旁,嗔斥他,她跟他和离,他竟背地里拉拢她的亲人。
秦陌愣了下,露出一点委屈,辩解的也是“只是处久了,难免就熟悉了”。
即使她不要他了,也没有妨碍过,他对她的家人好。
因为他知道他们好了,她就会开心。
明明已经吃过了晚膳,他们还是陪着秦陌再吃了顿元宵。
期间还温上了几坛好酒,跟他一起在大厅玩了会飞花令。
结果一不小心玩过头,大伙儿都喝了个尽兴,兰殊酒量浅,便趴在桌上醉了。
赵桓晋顾着兰姈,启儿搭着弘儿,乳母看着兰姈两个闹腾的幼子,兰殊就这么到了秦陌的背上,让他帮忙背回了屋里。
兰殊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眼睛迷迷瞪瞪睁出一条缝,那熟悉的后发际线一入眼,先在心里悲哀了一声。
果真是一帮胳膊往外拐的家人,就这么安心让她落到他手上。
兰殊的身子软趴趴的,也挣扎不动,只能盯着他的耳廓发呆,看着看着,心口不知怎得,冒出了一丝苍茫。
“秦子彦,谢谢你”
秦陌的耳根一动,不由在廊前停下了脚步,微侧过头,听着她的醉酒呢喃。
“如果不是你当初那五千万,那些灾民过不好这个冬天。”
姐姐和师兄他们后来送过来的钱,是锦上添花,而他,才是雪中送炭。
秦陌勾唇道:“主要不是你很有钱吗?我是买了你的画,又不是白给的。”
“也是。”兰殊脑袋里残存着醉意,稀里糊涂的,面对夸赞,也不客套,自豪地笑了声,笑完之后,唇角留余了一丝恻然,“如果我当年也这么有钱就好了。”
“这样,或许爹爹就不用开仓放粮,也不会被砍头了”
秦陌的心头一滞,眸中闪过迷茫,再回眸,兰殊又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秦陌背着她回了屋,轻拿轻放地捧到了床上,给她捻了捻被角。
转身要走时,兰殊又睁开了眼,反抓他的手,点了点他指尖的冻红,“这个,回去记得擦药。”
“还有,我不喜欢那灯,以后不要做了。”
兰殊的眼睛很具有欺骗性,麋鹿似的,一眼看过去,清澈见底,说什么都好像是真心话。
可这一刻,秦陌望着她黑夜中泛着醉意的琉璃眼眸,仿若透过她澄澈的双眼,窥到了她的真心。
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感觉太废手。
“好,那我下回做别的给你。”秦陌温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