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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1☪ 名师高徒

    ◎本子上记的东西,真的管用吗?◎

    第15生产队冬驻地虽然也背靠林场, 但因为地理位置更靠北,温度和风雪都更大。

    之前第一年西门塔尔牛人工配种时,因为母牛难产, 又距离场部太远, 损失极重。每次遇到白灾和极寒天气,这里遭的灾总是更严重一些。

    因为今年母牛的人工受孕是由林雪君兽医负责,工作是从第七生产队开始的,排队到他们这里的时间比较靠后。

    母牛受孕晚,产犊也就晚, 是以到现在第十五生产队的的母牛都还没开始发作。

    这是好事。

    糟糕的是牛虽然没出问题, 羊却病起来了。

    之前小羊羔即便预防性地服用了土霉素糖粉, 仍因温度等糟糕状况而拉稀死掉了十几只。

    现在更让人揪心的是, 连大羊也病上了。

    “要是林同志过来了, 说不定还有机会……”生产队里的牧民瞧见学员们分批涌入病畜隔离棚和健康羊棚圈,表情依旧苦哈哈的。

    才跟着学几个月, 也没什么上手做手术之类的机会,打疫苗、骟羊、给牛犊接产啥的或许还行,这种忽然爆发的冬季传染病……恐怕非得林同志亲自来了才能治吧?

    “前年也闹过这么一回, 没等姜兽医他们赶到, 羊已经死了几十头。

    “等兽医们到的时候,我们自己隔离的羊里已经没有生病的……所有带症状的都死净了。”

    卫生员虽然带了药过来, 却对到底怎么用很是踟蹰。

    大队长说是当人类感冒那么治,谁知道能不能起效啊。

    万一药用了,病却没好,那不是浪费中药材嘛, 都是大家辛辛苦苦比对着林兽医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上山采的, 储备量并不很多。

    “看看孩子们能不能瞅出点名堂吧。”第15生产队的大队长吐出一口气, 目光追随着给牲畜们做检查的年轻人们。

    这帮刚从第七生产队求学回来的年轻人们每人都捧着个小笔记,对着笔记上的步骤又是给羊测体温,又是给羊做直肠检查的。

    还有几个小伙子拿着听诊器对着羊肚子上上下下地听,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出点什么来。

    三丹是个高个子的蒙古族姑娘,她跟着老师学字的时候速度就快,这次去第七生产队学习的人中,数她的笔记做得最全。厚厚的本子上几乎记录了林雪君说过的所有话,连林雪君在课堂外说的一些与兽医或草原相关的话,三丹也都做了记录。

    关于冬季羊容易生的病,她不仅做了笔记,还在课后复习的时候,按照林雪君教的方法,将几种病的病症重新写进表格里,做过清晰的对比。

    传染性胃肠炎主要是肠胃症状,呕吐、腹泻等引发脱水,高死亡率。

    病羊现有的症状可不止在肠胃,这个可以排除。

    羊流行性感冒传染非常迅速,等爆发的时候几乎一整个羊群都已经感染了。三丹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前年他们生产队羊群生的疫病一定不是这个,因为没有这么强的传染性。

    这次显然也不是。

    羊支原体肺炎,高度接触性的慢行呼吸道传染病。

    主要症状是喘气、咳嗽,还会伴随发烧。

    因为是免疫抑制病,所以会导致病羊身体虚弱,免疫力下降了,就容易得其他病。

    因而可能会有并发症出现,混淆医生的判断。

    嗯……非常接近现状。

    三丹捏着笔记本,问了饲养员一堆问题,又照着本子审视一遍,这才转头去找同学们。

    饲养员看着三丹的背影,挠挠头,转脸问大队长:

    “问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怎么觉得好像啥也不知道似的。”

    “是啊,对着本子看,能看明白咱们的羊得啥病吗?”一直跟着忙活的挤奶员妇女也忧虑起来,“这不是浪费时间嘛。”

    “生产队里一冬的工作都没干,啥都耽误了去学习,结果就记了一笔记本东西,啥也没学会啊?”

    “我听说林兽医上来一看就能知道是啥病。刚入冬那会儿,林兽医给鄂温克人治鹿,还没见到鹿呢,光听了下症状,就知道是脑袋里的寄生虫了。”

    “是,感觉林兽医治病的过程,跟三丹他们的过程,是不是不太一样啊?”

    大家交头接耳说着,望着隔离羊圈里的病羊,心情愈发沉重。

    冬天牲畜最容易生病,偏偏求医也最难。

    本来是想着送年轻人们去跟林雪君同志学徒,但简单疾病治疗的方法好学,牲畜却未必只生些简单疾病。

    它们好像就喜欢跟人对着干,偏要生一些棘手的病。

    这可让人咋办呢。

    “要不还是让孩子们回去暖和一下,休息一下吧。这么大老远回来,等母牛生犊的时候他们就能大展身手了,没必要拿这种病为难孩子们。”妇女主任走过来,瞧着年轻人们脸上烦恼的表情,小声道。

    “这么短时间的学习,能学会给难产的牛犊接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技术也能帮到生产队大忙。咱们还是继续隔离吧,死上小几十头,总归也比几年前转场路上忽然遭遇暴风雪,死一半那种要强。咱们啥事儿没遇到过啊,这个不难扛。”一名负责养羊的小队长也走了过来,总觉得让年轻人们治这种病,会打击到孩子们的积极性和自信心,不是啥好事儿。

    大队长原本还期待着,可等了半个来小时,年轻人们还在做基础检查。检查完了又凑到一起交头接耳,瞧着就像是陷入了困境。

    长舒一口气,他终于还是走向学徒们,对自家生产队的孩子说道:

    “三丹啊,不然还是带着客人们去取暖休息一下,你们刚从冰原上回来,身体都还没回暖——”

    他话说到一半,三丹抬起头打断道:

    “队长,我们知道是什么病了。”

    因为大家都是学生,所以做判断的时候格外地谨慎。

    同学们凑在一起并不是没有头绪地犯愁,而是在不断对笔记,以确定判断是对的。

    如今问过一圈儿,仔细审视过病症,三丹已经对自己的诊断很有信心了。

    “啊?”大队长的胡子随着他吃惊的表情翘起来,“啥病啊?”

    “羊支原体肺炎。”另一名学员踏前一步,率先答道。

    “啥体?”

    “大队长,这样——草木灰清洁病羊呆过的羊圈。

    “最好所有健康的羊都先分批隔离观察,不要整群圈养了。避免有的羊看起来健康,实际上已经感染,只是还没出现症状。这样分批圈养观察的方法能尽量减少传染。”

    三丹对着笔记,一边看一边念给大队长和其他人听:

    “照顾病羊的人不应该再接触好羊,避免携带病羊粪便、分泌物等造成交叉感染。

    “需要配置中药材:灸甘草、黄莲……”

    大队长等人刚开始还干听着,待反应过来后,立即喊了仓库保管员过来做记录,然后去抓药。

    又安排社员们分批落实三丹提及的所有操作。

    刚刚还因为觉得学员们恐怕搞不定而沮丧着的社员们,忽然就被安排得团团转了。

    待每个人都领了任务忙碌起来,三丹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捧着本子站在羊圈外,有些发怔地看看笔记本,又看看身边站着的同学们。

    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地……治起传染病了?

    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之前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身体里渐涌起热血和激动。

    其他同学们也逐渐体会到这份特殊的情绪,紧张、忐忑,又兴奋而期待。

    他们真的能治得了这病吗?

    本子上记的东西,真的管用吗?

    来不及过多地担忧,中药已一锅锅地熬好。待放凉后,学员们立即按照病羊们的体重,对中药做了分装。

    接过装进小口瓶子里的中药汤,三丹站在病羊面前,脑中回想林雪君给大家做示范时讲的要领:

    “……如果经验不足,或者跟羊不熟,担心羊会反抗,那就给羊做个简单的保定。如果羊不排斥你,那就……

    “……左手拇指插入羊的口岔,压住舌头。其余四指握住下颚,迫使羊抬头,右手往里一塞,缓缓灌药。

    “羊会自动吞咽的,不要太紧张,你的情绪也会影响到羊的情绪……”

    脑海中浮现林雪君的动作,三丹手指稳稳操作,在羊仰头张好嘴后,右手往前一倒,药液便咕嘟咕嘟地灌进羊口。

    眨眼间,瓶中药液见底。

    三丹松开手,望着喝药后一边后退一边甩脑袋的病羊,心里咕噜噜涌上烈酒般醇厚的成就感。

    她……喂成了,没有浪费一滴药液,一次就成功了。

    她学会了……

    其他学员瞧见三丹的表情,纷纷上前争抢给羊喂药的工作,果然也如三丹一样,体会到了学成之后可以如此顺畅地给羊喂药的成就感。

    这宝贵的体验,让年轻人们又兴奋了许久。

    人们总是在学习和工作的最初,更容易获得丰沛正向的情绪回馈。

    …

    一天两顿药,之后就是等待中药起效了。

    其他生产队的学员们经过一夜好眠,总算缓解了疲惫了脚上的疼痛。现在他们除了回家外,又惦记上第15生产队里的病羊。如果不是家里的牲畜牵挂着他们,大家恨不能留下来等待救治结果。

    第二天上午其他学员们结伴离开,给病羊喂药的工作便落在了第15生产队的学员三丹和徐杰身上。

    他们一边喂药,一边检查病羊们的身体状况——

    有没有严重,有没有转好;

    体温变化如何,咳嗽频率怎样……

    最初给病羊治病的专注和兴奋过去后,两人开始有些担忧。

    他们察觉到全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关注他们的工作,在人们的注视之下,所有的细小情绪都会变大。

    于是生出恐惧,怕失败后被大家瞧不起。

    治疗过程便显得尤为漫长,两人渐渐变得沉默,夜里甚至辗转着有些难眠。

    深夜,一直没能入睡的三丹听到了父母的悄悄话:

    “一个生产队就2个名额,三丹拿到了,万一要是没学会,咱们一家子都要被戳脊梁骨吧?”

    “别瞎想,三丹是这一波孩子里最聪明的,学啥都快,要是她都学不好,其他人肯定也学不成。”

    “我就怕——”

    “要是有人说就让他们说去,徐杰的诊断和治疗跟咱家三丹不是一样的吗。回头牛生犊子还要靠三丹和徐杰呢。谁敢乱说?我倒要看看——”

    “……”

    三丹抱着被子,蜷起身体,脑中反反复复回想林雪君在课堂上讲的关于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直至实在熬不住才终于解脱入梦。

    第二天清晨,三丹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喝粥时低着头,左手一直在翻看学习笔记。

    外面忽有待踏雪声逼至门前,来人不待进门便大喊道:

    “生病的大羊开始采食了,三丹同志在家不?”

    下一刻,三丹丢开筷子,来不及穿褂子便冲出屋门,朝着来人劈头盖脸地问:

    “起效了?”

    “起效了!徐同志已经在羊圈里做检查了,说体温也降下来了——”

    不等来人话讲完,三丹便要往羊圈跑。

    屋里老父亲忙追出来拉住三丹后脖领,将羊皮大德勒披在她身上才松了手,“去吧,忙完了再回家吃饭。”

    “嗯。”三丹回头朝父亲点点头,一边穿衣服一边狂奔而去。

    …

    4天后,羊圈里所有带症状的病羊体温都得到了有效控制。恢复进食的同时,咳嗽渐少。

    新出现症状的病羊也因及时喂药而迅速康复。

    三丹和徐杰回生产队后,除了3只生病的小羊没救回来,再没增加新的死亡病例。

    一周后,第一头母牛发作,三丹和徐杰并肩带着生产队里的社员,成功矫正胎位不正的小牛犊体-位,并合理规划拽牛犊子的社员们的拉拽力度和节奏。

    小牛犊成功降生,健康且硬实,很快便站起身喝到初乳。

    生产队里的社员们看三丹和徐杰的眼神中少了审视,多了信服。

    大家对生产队里牲畜们健康的忧虑也减少——有三丹和徐杰在,连传染病都不怕了,哪还需要老担心呢。

    “名师出高徒哇!”

    “不愧是林同志的学徒!”

    “当初派你们去就对了,学得真好。”

    “以后咱们生产队的牲畜生病,也不害怕了,哈哈。”

    大家每逢见到三丹和徐杰本人,或者他们的家人,总会乐呵呵地夸上两句。

    曾经的忧惧,在扎实的知识面前被打散。

    三丹没有辜负2个求学的宝贵名额,学到了有用的知识,帮到了生产队!

    病羊们逐渐康复,三丹脸上的笑容也愈发自信。

    更多的年轻兽医卫生员正于考验中逐渐成长起来,总有一天可以扛起成熟兽医的重担。

    在这片草原上,林雪君有了越来越多帮手——她亲手教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来自未来的知识,教会了旧时代的学生,拯救了他们的羊。】

    【本章内治疗方法有参考某度文库、知网等文献,及《兽医实用手册》等书籍。】

    📖 卷十三 第三年春山-幕后之人 📖

    262☪ 狼群+1

    ◎沃勒这是什么水平?◎

    学员们离开后, 林雪君并不知道他们在独自踏上治病救牲畜之路后所遇到的忧惧与收获。

    她此刻正裹着羊毛毯子,坐在瓦屋窗下的长凳上,看沃勒新带回来的小银狼打滚儿。

    它实在是太小了, 小小狼灰风拿鼻子拱它一下, 它得连打四五个滚儿,才能使用四条小短腿费力地站起身。

    可爱是挺可爱的。它颜色比灰风还浅,灰毛少、白毛长,虽然不是纯白色的,但看起来像银色的一样, 很漂亮一团。

    毛茸茸的, 圆头圆脑, 也会学着大狼的样子朝灰风咆哮, 但那小动静一点也不吓人, 虚张声势的,更可爱了。

    灰风完全把它当成玩具了, 自打沃勒将之丢在林雪君面前,灰风就围着它打转。一会儿用鼻子拱一下,一会儿用爪子扒拉扒拉, 小东西被它搞得晕头转向, 已经开始暴躁了。

    林雪君叹口气,只得先将它捞起来, 脱离灰风的魔爪。

    沃勒完全是在她的蒙古袍上襟兜里、被她揣在怀里带大的,糖豆虽然因为林雪君随队转场离开而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但小时候生病也一直被她一口饭一口水地照顾过。灰风被沃勒叼回来后有糖豆带着,林雪君只偶尔将它抱在怀里。

    现在又来一条小银狼……糖豆每天不是随队去冬牧场上牧羊, 就是跟生产队里的狗鬼混, 哪有空带孩子。沃勒天天巡山巡草原的, 更不可能看孩子了。

    难道要交给灰风来带吗?这不靠谱的东西,就瞧它刚才把小银狼当玩具的搞法,林雪君就觉得不行,它两天能把孩子祸祸去半条命。

    还是让灰风跟着沃勒去巡山,给沃勒当先锋军吧。

    最后,林雪君将目光转向了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阿尔丘——毕力格老人的狗,怎么看怎么可靠的温柔长辈!

    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家长嘛。

    它连灰风都能接受,肯定能将小银狼照顾好。

    如此下了决定,林雪君当即将小银狼塞在了阿尔丘厚实的长毛里——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这孩子以后是你的了。

    阿尔丘挑眼皮看看林雪君,尾巴轻轻地摆动。

    “你摇尾巴了哦,就当你同意了!”林雪君拍拍阿尔丘的头,“晚上给你加餐,加油喔。”

    小银狼有些害怕陌生的大獒犬,四腿并用直往后退。

    阿尔丘看了它一眼,转脸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接着下巴往地上一放,只用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望着小银狼。

    真是情绪稳定的大狗。

    林雪君退后一步,将想上前的灰风驱退,默默观察小银狼的反应——

    银灰色的小东西退了几步后,茫然又害怕地四望,吭吭唧唧地不知该往哪里躲。

    阿尔丘挑眼皮瞄了下林雪君,忽然匍匐着往小银狼的方向蹭了下。小东西手脚并用半天才跟阿尔丘拉开的距离,一下子便消失了。它再次贴在了阿尔丘身侧,还被对方的长尾巴轻轻卷住。

    小银狼于是张牙舞爪地咬阿尔丘的尾巴,发现大尾巴被咬了也不躲闪后,它又伸爪子挠抱住,一边奶声奶气地低吼,一边更用力地咬起来——

    咬得满嘴毛,没见一点血。

    等小银狼跟大尾巴怪兽大战三百回合,累得昏昏欲睡时,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躺在大獒犬的毛发里,脑袋只要向后一靠,就能枕到大獒犬的前腿。

    渐渐的,它似乎明白过来阿尔丘不会攻击它,也熟悉了阿尔丘的味道。

    实在撑不住时,它抱住阿尔丘的尾巴,朝阿尔丘暖烘烘的肚子下拱了拱,闭上眼,终于向疲惫屈服,呼呼而睡。

    林雪君呼出一口热气,拍拍灰风的灰脑袋,“别在院子里盯着玩具了,上山找你黑狼爹去吧,再猎个大野猪之类的,又够吃好久呢。”

    说罢,她转身折回瓦屋,钻回大炕。

    有阿尔丘这个可靠的‘干爹’在,她总算能放心将小银狼留在外面了——之前阿尔丘会在下雪时拱着灰风让它回狼窝避风,如今就一定也会叼着小银狼,将它照顾好。

    “过一会儿再出去看看它们。”林雪君嘶嘶哈哈地躺在被窝里取暖,转头看向坐在小马扎上给开春准备种的草药种子分类包入纸包的衣秀玉,叹气道:

    “我现在开始怀疑灰风也不是它生的了,说不定都是偷的。”

    “也可能是它生的啊。它晚上去草原上跟母狼约会你又不知道,母狼生一窝,小狼断奶了,沃勒就偷回来一条自己带。是不是也很合理?”衣秀玉一边分种子,一边对照着书上的记载,在本子上标注这些种子种进土里之前要做的准备——这个种子是要提前泡一下的,那个种子最好是在阳光下种出芽再移栽树下……

    “草原十大未解之谜……”林雪君咕哝。

    “你管沃勒是偷的还是自己生的呢,反正它带回来了,你就得帮着照顾。傍晚母羊和母牛回来了,我们挤了奶,还得煮了晾凉喂给小银狼,当好这个奶妈。”衣秀玉抬起头,朝着林雪君认命地摊手。

    “……”

    傍晚,沃勒巡山归来,还带了一只被它吃掉内脏和一条腿的野兔。

    将剩下的野兔剥皮炖上后,林雪君蹲身抓住沃勒的两只前爪,在大黑狼抬头望过来时,摇晃着它的爪子,一边嗷嗷叫,一边问道:

    “到底为什么啊?一年一只小狼,哪里来的嘛!”

    大黑狼不耐烦地呲牙,尝试往回拽爪子,几下没拽下来,盯着林雪君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用大力气,或者干脆咬她一口。但几息后,终于还是无奈地趴在地上,咸鱼地随便她拽着了。

    林雪君长叹一口气,两个拇指轻搓它又厚又糙的爪子肉垫,又摇晃了两下,终于撒手。

    见大黑狼并没有立即站起身离开,她又拽着它前爪将它拉到跟前,搂住它头胸,喜欢地贴抱搓揉。撸着它的硬背毛,嗅过熟悉的臭狼味,终于渐渐过瘾。

    “是因为你的妈妈将你送给了我,所以你才每年也送我一个崽吗?”

    林雪君手掌压住它的后脑勺,向下一路摸到尾巴根,在结实的狼屁股上轻拍两下,又折返它后脑勺,继续撸。

    沃勒侧躺在她脚边,当然不会给予任何回答。

    渐渐的,在林雪君的抚摸下,它闭上眼,只长而有力的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地面,扬起几缕雪尘。

    …

    第二天,全生产队都得知,林同志的院子里又多了一条狼,银色的,很可爱,沃勒叼回来的。

    如今林同志已经有3条狼2条狗,以后出门,身后5条‘神犬’缀着,真是越来越威风了。

    “海东青多住一段时间,跟你混得更熟了,说不定真能站在你肩膀上跟着你出去狩猎。到时候就是左牵黄右擎苍了。”穆俊卿来送林雪君跟他订的大号新狼窝,放在阿尔丘的窝边。

    如今一排狗窝狼窝已经把大鸡笼彻底夹在了中间,狼和狗的队伍再增加的话,林雪君的院子又要扩建了。

    “现在你已经是咱们生产队,拥有最多护卫犬和牧羊犬的人了。”赵得胜赶过来看小银狼时,忍不住羡慕地道。

    他也想养狼,奈何一条也没有。

    “两年多时间,已经从刚来那会儿的一无所有,变成最富社员了。”大队长说道。

    能养得起狗,还养得起这么多,也是日子过得好的象征啊。

    抬头扫望这个不断被扩建、越来越多动物和家具的院子,已与当年大不一样了。

    曾经堆在这里的杂物全被清走,现在又是牛棚又是鸡笼狗屋的,房檐下有个住了小猫头鹰的雀巢,屋后山坡上的大树顶还有个海东青住着的豪华鸟屋……

    更不要提装各种肉的冰桶、大水槽水缸和屋后房檐下摆了一排的各种瓶瓶罐罐,以及她侧卧地窖里满满当当的食物。

    两年多时间,林雪君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知青瓦屋和小院变得热闹无比,烟火气十足了。

    真是厉害的姑娘,比不知多少所谓的一家之主更厉害啊。

    大队长用脚尖去逗小银狼,对方嗷呜一声便转头跑回阿尔丘身边——还以为它那么大声是要攻击呢,居然是逃跑。

    “沃勒好像是真的想要当狼王。”赵得胜啧啧着分析。

    “狼王的狼群,还可以用这样的方法组建呢?”大队长忍俊不禁。

    林雪君温了奶出来,拉了马扎坐在阿尔丘身边,将小银狼捞到膝盖上喂奶。虽然小银狼已经可以停奶了,但一般小狼在母狼身边,只要母狼身体状况允许,还是会让孩子再多喝个十天半月的奶水。

    所以林雪君准备安排肉等杂食先当辅食,慢慢去取代喝奶,这样过程会温和一点,小银狼也更容易接受和习惯。

    “真要组建狼群的话,就算小银狼顺利长大了,手底下只两条狼也不太够吧?”林雪君一边喂奶,一边抬头跟大队长和赵得胜闲聊。

    “嗯,有道理。”大队长点点头。

    “那明年还得继续偷。”赵得胜啧一声,合理地推测。

    “……”林雪君默然。

    沃勒是懂得‘野狼驯化’的,全在幼崽时期叼过来,让林雪君‘总司令’和这一院子的‘牛阿姨’‘鸡大叔’‘狗干爹’‘狍二姨’手把手喂养。

    长大了完全能习惯人类社群,各个跟着人类和牲畜们跑,会打架还通人性……

    林雪君嘶一声抽了口凉气,沃勒这是什么水平?

    大谋略家吗?

    …

    人类总是拿自己的思维去揣度他人,甚至揣度动物。

    沃勒到底为什么又叼来一只小银狼,哪怕大家猜出花来,只怕也难猜中它的真实想法。

    总之不管原因是什么,小银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林雪君的小院,被院子里的人类和大动物们领养了。

    幼崽的生长速度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儿。

    在人类打造的院落、狼窝中,没有风雪和奔波,又有顿顿饱饭,小银狼快速地长大、长壮,眨眼间便开始满院子乱窜了。

    追鸡赶鸭,又是小小狼灰风的老一套。

    林雪君本来期望它是个温柔稳重的小狼,如今希望破灭,只得如管教灰风一般,打屁股、臭骂的流程再来一遍。

    在5月上旬,转场的队伍开始分批出发去春牧场时,小银狼终于学会了要在知青小院生活的基本原则:

    1、不咬鸡鸭等家禽;

    2、不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

    3、不可以学公鸡打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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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3☪ 搜尸小队

    ◎浪迹是她的工作,草原就是她的天涯。◎

    越来越多母牛要产犊, 不能让它们将牛犊都生在冬驻地——母牛肚子里怀着牛犊赶转场路会容易一点,带着刚出生的小牛犊赶路就难了,小牛犊根本跟不上队伍——即便要顶着风雪上路, 也必须出发了。

    庄珠扎布老人预测等十几天后他们抵达春牧场, 天气会转暖,雪会开始化。

    可是启程日转场路上仍在下大雪,庄珠扎布老人虽然为每一个转场队伍都选定了条雪薄的路线,但路途仍危险重重。

    萨仁阿妈带着生产队里的妇女们,给每位转场人的帽子都缝了个红缨。这样牧民带着畜群走在大风雪中, 队尾的人仍能穿过雪雾看到队首的红缨帽。

    红色是冬天自然界里没有的颜色, 是属于人类的颜色。

    林雪君原本想跟胡其图阿爸他们的队伍一起转场, 以照顾路上产犊的母牛, 顺便留在春牧场上帮忙给难产的母牛接产。

    但因为昭那木日和托娅他们跟林雪君学会给牛接生, 且有去年接犊经验的年轻人会跟队,大队长就还是将林雪君留了下来。

    今年因为转场出发得晚, 已经产犊的11头母牛和它们的犊子都被留在了驻地,需要照顾。

    加上冒着大雪的转场路途太危险了,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 大队长不愿让林雪君跟着冒险。

    开化后附近生产队的畜群有问题的肯定都会来找林雪君, 所以大队长希望她留下来继续驻守兽医站。

    转场队伍出发后的第4天,草原上终于迎来了一周的和暖天气。

    虽然每天晚上仍会降到零下十几度, 白日晌午却能被太阳晒到零上了。

    屋檐上挂着的冰锥开始滴滴答答地落水,在房屋四周汇集成无数小水洼。林雪君担心院子里存水晚上冻成冰,把所有冰锥都打了下来,房顶、牛棚上的积雪也全清了个干干净净。

    每天傍晚降温前, 都要将院子里的积水清进小水渠里, 免得巴雅尔它们在院子里打滑摔倒——对于细腿大身体的动物们来说, 在冰面上摔一跤很可能会造成摔断腿等严重后果。

    尤其巴雅尔还怀着犊子,更要杜绝这样的危险了。

    驻地里积的厚雪顶层最先化水,雪水将雪堆雕成各种诡异模样,夜晚雪堆外层的水又冻成冰壳子。

    驻地里的一位老人清晨出门倒泔水的时候不小心踩冰摔倒,头撞在雪堆外层的冰壳子上,昏迷2天便没了。

    大队长看着白天化得乱七八糟的雪堆,终于一咬牙,发动了留在驻地里的所有劳动力一起清雪堆,不往远处铲,先都用小推车丢出驻地,保证大家走动的空间哪怕结冰了也没有危险。

    一周后,驻地里的雪终于清到了往年水平。虽然还有许多小雪堆,但只要不造成太大危险,也就放着不管了。

    林雪君院子后面的大水槽再次启用,冬天没什么存在感的水渠也活了回来。化雪滴滴答答的音符中,院子里的小水渠和外面的大水渠里响起潺潺不息的水声。

    5月底,夜里的雪终于停了。整个世界开始大面积开化,山上流淌下来的细水渐渐汇集成小溪,驻地里的水渠水位日渐拔高,驻地外堆积的雪渐渐竟化成了一个小湖泊,快把驻地进出的路挡住了。

    大队长只得带队拓渠,又出驻地去给化雪汇集出的小湖泊挖口通渠向远处,使之与驻地流出的渠水一道流淌向莫日格勒河。

    草原上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无名小河,它们曲曲折折盘爬在原野上,切断了原本一大块一大块的草场。

    如果有人向下俯瞰,会发现除了这些弯弯曲曲的蓝色小蛇,草原上还增加了许多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它们有的是清澈的小湖泊,有的是泥泞的水泡子。

    小湖泊是无害的,动物可以在这里喝水,甚至能洗个小澡。

    水泡子却十分危险,一旦不小心踩踏陷入,便可能再拔不出足,直至死亡。

    在春雷炸响的夜里,林雪君从梦中惊醒,忽然想起前世在草原上发生的一些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赶到大队长家里。

    2个小时后,大队长带着林雪君出门,在生产队中点了阿木古楞、穆俊卿和赵得胜陪着她去草原上做防疫工作。

    又请终于出发准备去场部采购物资的拖拉机手刘金柱将一封信递给陈社长,信中记载了林雪君的担忧:冬季白灾一定埋了许多黄羊等动物在雪下,它们死在冬天,却会在春天才腐烂。如果数量少的话,会被草原清洁工秃鹫等食腐动物清理掉,但如果数量大到一定程度,就很可能造成大量尸体集中腐烂,而引发瘟疫。

    春天万物复苏,各种细菌从冰雪中回到流动的大自然。鼠类、鸟类和四处跑动的动物都可能成为瘟疫的载体,将疾病四处传播,甚至带到人类社群。

    “白灾之后很可能伴随瘟疫,我们了解到瘟疫发生的必备条件,就可以人为地尽量避免瘟疫的发生。”林雪君带着‘搜尸’小队出发,路上向阿木古楞、穆俊卿和得胜叔说了自己的想法。

    “有秃鹫等食腐动物在吃,就不用管,让它吃。”他们再怎么仔细搜找,也一定会有漏掉的,这些就当是留给秃鹫的。

    沃勒和灰风跑在队伍前面,一边奔跑一边四处寻找。

    在出发4个小时后,他们在距离驻地一百公里左右的一片谷底里发现了8只黄羊尸体。盖在它们身上的雪融化,使因为避风而冻死在这里的黄羊暴露在太阳底下。

    给尸体做无害化处理并不容易,没有高温火炉,想要让它们充分燃烧是很难的。

    压在最下面、冻得很好的尸体被沃勒掏走与灰风分食,林雪君则带着男人们找到一块避风处,清理出一块区域,把清出来的积雪围在四圈防止火势变大。然后将一路捡来的干牛粪铺在地上,用火柴点燃后才将黄羊尸体堆在燃烧着的牛粪上方。

    随着黄羊尸体的燃烧,浓烟汩汩而出。

    几人站在上风口,等待大火将尸体吞没成飞灰。

    赵得胜仰头深嗅,低喃道:“够香的,可惜尸体已经被太阳晒了几天,不能吃了。”

    “都烧了吧,安全。”林雪君笑着道,起初她也有点心疼这些肉来着,但野外死了一冬的肉,还是不随便吃了吧。

    说罢,转头见沃勒和灰风已经啃光了那只小黄羊。林雪君走过去拉住沃勒,用雪给它擦洗去嘴巴和毛发上沾的血。沃勒起初还有点不乐意,后面被林雪君挠了两把下巴,就舒服地仰起脑袋请她尽情搓洗了。

    灰风全程在边上捣乱,一会儿拿爪子扒拉林雪君,一会儿将嘴巴子往林雪君的胳膊肘里塞。

    待林雪君给沃勒清洗干净,立即揪住灰风,把它按在雪堆里狠狠搓洗了一番。

    3个小时后,尸体总算烧得差不多了。

    这时穆俊卿他们几个在一处潮湿柔软区域挖的深坑也已经好了,便将烧剩下的碎小尸骨丢进去后,又挥锹掩埋。

    烧出的灰被林雪君就着春风扬向四野,死去的黄羊又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草原,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一员。

    天色渐晚,搜尸小队趁太阳落下地平线前折返。

    第二天又出发,顺着昨天走过的路继续向前。

    草原上的人好像总是这样在草原上来回往复地巡走,不是清雪,就是洒雪除虫,不是带着牛羊放牧,就是搜尸做草原清洁工。他们依靠这片广袤土地的馈赠生活,也在不断地修整保护着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坐在草原上的社员,林雪君也在这片土地上来回往复了不知多少次。

    每个牧民好像都是专业的旅人,不断在一片超大的区域里旅行。

    骑着苏木驰骋在冬去春来草场上某一刻,林雪君忽然觉得自己真正成了这片草原的一份子。

    一年四季,她也一直行走在路上。仿佛一位浪迹天涯的侠客,浪迹是她的工作,草原就是她的天涯。

    “小梅,沃勒又在前面发现了尸体。”行在前面的穆俊卿忽然回头呼喝。

    林雪君一夹马肚子,苏木立即带着她奔向前方一抹橙红色。

    “只一具尸体,这个好处理。”她刚要翻身下马,那抹橙红色忽然动了——趁沃勒和灰风向林雪君折返,橙红色的狐狸忽然跳起,一瘸一拐地向远处奔逃。

    啊,是装死!

    林雪君才睁大眼睛惊叹一声,就见沃勒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了出去,不过几秒钟,便又将奔逃的狐狸按在了十几米外。

    一阵狐狸惊恐的嘤叫声响起,它还不甘心,它还在求救。

    ……

    ……

    林雪君开始带队搜尸的1天后,陈社长收到了林雪君的信。看到她在信中描述的关于瘟疫的可怕,和草原白灾后瘟疫发生的原理——

    “哎呀!”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力拍了下放在桌案上的文件堆。

    秘书小刘疑惑地抬头,便见陈社长啧啧着感叹:“我完全没想到,幸亏有林雪君在!”

    放下信,他立即调集人员开会,当天便敲定了要派出‘搜尸’‘烧尸埋尸’的人数,并按照林雪君在信中书写的内容,列好了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

    1天后,场部便派出了4个‘搜尸’小组上草原,开始大面积地网状搜找,发现草区内动物尸体密度过高、没有秃鹫食腐清理,便立即对尸体进行无害化处理。

    5天后,草原局打来电话,表示要组织人手去草原上对白灾中死亡的动物进行统计和尸体清理工作。

    小刘握着话筒,得意洋洋道:“我们公社5天前就派出4个小组去干这个事儿啦!”

    半个小时后,草原局局长冯英的办公室里,负责草原动物勘察工作的干员坐在冯英办公桌对面,将落实到每个旗县公社的工作一一向冯英汇报。

    待提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干事抬头看了眼冯英才说道:

    “呼色赫公社几乎提前一周就开始做草原上的动物尸体清理了,是林雪君同志提出的,为了防疫。

    “担心清理得太多,秃鹫会没有食物吃,所以他们会在清理的时候记录一片草场中的动物尸体的密度。

    “找到需要清理的动物尸体后,他们会集中在一处做无害化处理。能烧就烧,据说尸骨原地抛洒会肥沃草场。不能烧的就想办法深挖坑做掩埋,避免再被动物刨出来。

    “他们顺路还会做草种混播的工作,据说林同志攒了许多种草种,会在不同的草区播种不同的草种,然后进行记录、观察和研究。

    “因为冬天所有运输都停了,所以林同志的工作汇报一直没邮出。呼色赫公社那边说林同志会在可以邮寄信件后,第一时间将她的报告邮寄给您。”

    “……”冯英笑着听完干事的这部分汇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点头道:“又被她抢先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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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4☪ 命大的狐狸

    ◎狐狸:狐生如此跌宕起伏,刺激极了!◎

    风快速的流动, 只有卷起地上雪絮、为自己披上晶莹雪白的轻纱,才使你看到它的踪影。

    大自然中许多事物即便并非透明,也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但橙红色的狐狸?

    它实在太显眼了!

    沃勒叼着它的后颈溜溜达达地走回来, 奈何它再怎么使用音波攻击, 亦或者张牙舞爪地扭动,也没办法撼动黑脸狼分毫。

    阿木古楞蹲过去快速绑了狐狸的嘴和爪子,令它不能尖叫也无法抓人,这才拎过来递到林雪君面前。

    “后腿受伤了没长好,感染了, 估计正发烧着呢。就算把它放了, 也很快就变成一具尸体了。”林雪君摸了把狐狸的尾巴, 因为受伤加上估计这一冬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过得也不怎么好, 尾巴上的毛都打结了, 也没什么光泽。

    又掐摸了下狐狸屁股和大腿,皮包骨头的, 去了皮也没几两肉,连沃勒都嫌弃不愿意下嘴——费半天劲咬死了,撕掉皮就没剩几口肉了, 白白浪费力气。

    橙红色的瘦狐狸还在奋力挣扎, 一双琥珀橙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雪君, 仿佛正用眼神祈求她饶命。

    “如果没有白灾,草原冬天斑驳的白雪压着枯黄色的草场,它还能伪装成雪中枯草,尚且不至于把自己搞这么惨。一场白灾下来, 能活着就算生存能力不错了。”林雪君伸手摸了一把它的头, “带回去治一下吧, 能活就活,不能活也全了缘分一场。”

    谁让它恰巧落在她和沃勒手里(嘴里)呢。

    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又捡到1只野兔、1只麋鹿、3只狍子、2只黄羊尸体,拖着带到避风处照例垫牛粪烧尸,然后挖坑掩埋。

    回程选了另一条路走,在一个水泡子里他们发现了一匹陷进去的野马。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晚霞渐渐染红了冰原,斑驳的白雪披上橙红色的纱,仿佛成了一簇簇的春花。

    阿木古楞小心翼翼地踩进水泡子,用绳子拴住了野马的两条前腿。穆俊卿和得胜叔将他拉出来的时候,冰冷的泥水已经快漫过靴筒口了。

    三个男人像纤夫一样将绳子卷在手上,肩扛了用力往外拽。

    野马虽然有被拽出来的迹象,但要拉出来还远远不够。

    最后只得又拴在他们仨的马匹上,由大马发力,才终于将野马从泥泡子里拽出来。

    绳子被解开的瞬间,野马一纵身便窜出去好几米,接着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吓坏了。”赵得胜望着野马的背影,感慨道:“后肢高,肌肉线条很漂亮,爆发力强,是匹好马。”

    “走吧。”林雪君解开拴在苏木马鞍上的麻绳,伸手顺着苏木脖子摸了半天,在苏木转头用鼻子蹭顶她帽子时,她凑近拥抱它颈项,低声道:“辛苦了,回去给你吃糖。”

    她话音刚落,瞧见她抱苏木便颠颠跑过来的小红马赤焰一低头,叼住林雪君帽子上的红缨便挑头轻拽,仿佛在表达它也想吃的意愿。

    林雪君刚要伸手也摸摸小红马的脖子,苏木就转过身。

    在苏木屁股朝向赤焰的瞬间,机灵的小马便唏律律一声叫,颠颠跑开了——它知道,苏木要尥蹶子踢它了!

    阿木古楞笑着摸了摸赤焰的脖子,一行三人并两条护卫狼又踏上归途。

    在走过一片凹地时,林雪君在面前的雪地上看到了拉长的、属于马的影子。转头回望,便见他们绕过的西北坡上站着几匹野马,其中便有他们救了的那一匹。

    野马群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它们背光而立,面朝着南行的人类。随着太阳贴近地平线,晚霞的色彩越来越丰富。

    天幕上的饱满色彩渗透整片天地,投在野马身上,为它们镶嵌了金色的边线,又泼洒上流动的霞光。

    “唏律律~”

    “嘶咴嘶咴咴~”

    马儿们漫步在坡脊上,不时朝着人类的方向嘶鸣。

    阿木古楞轻轻拉了下缰绳,在赤焰步速慢下来时,摘帽摇甩,朝野马们致意。

    林雪君也转头以目光描摹它们俊美的身姿,并双手在嘴前握圈,高声“喔喔”以做招呼。

    在野马群中最高大的棕马踏下坡脊跑向另一边后,被救出的野马抬起前蹄仰颈咴鸣两声,这才掉头奔下草坡。

    野马们消失在草坪另一边,只留一抹马尾甩出的虚影。

    林雪君也轻夹马腹,随队纵骋向驻地。

    在窸窣响动中,白天里融化的雪水悄悄凝结成冰,反射过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后,与天色一起静默了下来。

    四野笼入暗幕,白日里瞧不见的雕鸮睁开金橙色的眼睛,野狼泛着幽光的眼眸于草野中若隐若现——属于它们的夜晚来临了。

    ……

    驻地里大队长刚从大食堂出来,瞧见林雪君几人回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哎?猎到个狐狸——唉!怎么这么瘦?这杀了都炖不出一锅汤。”

    摸了一把,他当即皱眉,嫌弃地瞪住狐狸,仿佛在说:你怎么把自己养这么瘦?对得起捕猎你的人类吗?

    “不是吃的,我救一下试试。”林雪君跳下苏木,拎起挂在苏木背上的橙红狐狸,卸下苏木身上的马鞍等累赘,轻拍它的屁股,让它自己回院吃草喝水。

    拐过知青小院的小石子路时,正遇到衣秀玉出门准备去大食堂吃饭,瞧见林雪君手里的狐狸,惊叹道:“哎呦,猎到狐狸了——诶?怎么毛发这么枯啊,有点丑,这也做不了围脖吧?”

    原本惊喜的眼神也转成嫌弃,忽然拎在林雪君手里的狐狸扭动了下,吓得衣秀玉嗷一声叫:

    “怎么还是活的?”

    “腿受伤了,一会儿给我称一点退烧药吧。我要给它刮掉烂肉,治一治。”林雪君将之举高,狐狸被绑住了嘴巴不能高声尖叫,只能在喉咙里哀哀地嘤嘤。

    “听,像不像小孩子在哭?”林雪君笑问。

    “哎,你说得怪吓人的。”衣秀玉干脆先折返了回去跟林雪君干活,“你又要自掏腰包治小动物。”

    “没多少钱,只买药就行了。当兽医就是这点好,自己不用付自己钱嘛。”林雪君笑着走进院子,在糖豆扑过来时将狐狸递给衣秀玉,先抱着糖豆揉了半天,又摸了摸走过来低头等摸的阿尔丘。并在小银狼好奇地凑过来又想跑掉时,手快地抓住小东西,拎起来就是一通搓,撸得小东西吭吭唧唧直抗议才将它丢还给阿尔丘干爹。

    衣秀玉拎着已经放弃挣扎不再扭动的狐狸,叹气道:“我再熬点驱虫药吧,给糖豆它们熬的汤还有剩,我想冻起来明天化开给糖豆它们继续喝来着,要不给这狐狸喝吧?这么瘦,身体不好只怕扛不住康复过程。”

    “好呀,谢谢小玉!”林雪君才把狐狸放在改造为手术室的仓房‘手术桌’上,回头一听,衣秀玉把好多事都帮她安排好了。

    “你说,这狐狸是不是不会看家啊?还不捉老鼠……不能骑乘,不生犊子不产奶的……”衣秀玉拐去准备草药,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林雪君忍俊不禁,“管家婆也允许没用的家伙在咱们院子里短暂地呆一呆吧。”

    衣秀玉耸肩摊手,哒哒哒跑去忙活了。

    阿木古楞将消毒处理好的刀具等物取来,又端了一盆温水。

    林雪君先给狐狸打一针补了下电解质,接着才给它做好保定,使它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手术桌上。

    怕它呛到或手术过程中呼吸受阻,在阿木古楞保定好它头部后,她解开了缠住它嘴巴的麻绳。

    小狐狸一路被带回来,力气大减,没了初见时高声尖叫的劲头,只哀哀戚戚地嘤嘤。

    林雪君伸手摸了下它肚皮,小声嘀咕:“被嫌瘦的‘小没用’~”

    在给狐狸腿部敷上局麻药膏,等待电解质水帮它恢复体力和麻药起效的时间段,穆俊卿带着几名知青赶过来:

    “手术灯小队到了。”

    他们举着手电筒陪林雪君做手术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进仓房就围着手术桌站好,手电光刷刷射向狐狸的病腿。

    吓得小狐狸嗷嗷叫。

    “这家伙好吵。”穆俊卿想找棉花塞耳朵了。

    “你小院里的动物如果要组个交响乐,这家伙指定是高音部。”另一个男知青啧啧皱眉。

    “关公刮骨疗毒听过吗?”林雪君没接他们的话茬,转移话题道。

    “听过,咋地?”林雪君左前方手电筒青年问。

    “今天的外科手术跟那个差不多,要把有‘毒’的腐肉刮掉,然后再进行缝合。”林雪君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狐狸伤腿上敷着的麻药膏被清理掉,接着又用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割肉。

    “哎呦!”手术打灯的青年见过开腹、抓肠子、合腹啥的了,但直接在活物腿上割肉还真没见过,吓得忙撇开头。

    只怕晚上又要做噩梦了。

    “关公还是厉害啊,直接不用麻药,啧啧,我看着都疼。”右前方举手电筒的青年五官都皱得扭曲了,呲牙咧嘴地强忍。

    林雪君几刀下去,小狐狸一直叫个不停。

    大家原本看刮肉还有点浑身发麻,听小狐狸叫得欢,莫名气氛就不太一样了。惨是惨的,但又有点——

    “我们好像一群恶人变-态,在小仓房里,举着手电筒欺负一只狐狸。”

    “是,它叫得太有节奏了,跟着林雪君的刀一个节奏。”

    “叫得赤焰都开始顶门了,想进来看看发生啥事儿呢。”

    “以后我腿要是受伤了,我一定立即消毒处理,绝不能让伤口感染成这样。”

    “是,看着刮肉可太疼了。”

    “我恐怕当不了大将,怕疼。光看着都害怕。”

    充当手术灯的‘手电工’们还是气氛师,手举电筒为林同志照明的同时,嘴巴上也没停过,叭叭叭个没完,跟恐怖片里负责尖叫的演员一样一样的。

    阿木古楞站在林雪君身侧,不递刀递剪子的时候,就在本子上画林雪君的手法。

    她怎么切肉的,怎么消毒的,伤口的状况如何,缝合的时候从什么角度入针,针孔距离伤口大概有几厘米,每一针之间有几厘米等细节全画了下来,画面实在难以展现的就在边上用数据和文字标注。

    像【单纯间断缝合】这种缝法用文字描述出来,听的人、想学习的人根本没办法直观理解它是什么样。

    更不要提缝合方法极多,还有什么【“8”字缝合】【内八字缝合】【外八字缝合】【锁边缝合】【荷包缝合】等等多种缝合手法。

    但如果用画图的方式,将入针、出针的所有动作都画出来,那么就能很直观地将这种缝合办法介绍得明明白白了。

    想学习的人也可以根据图示去练习。

    阿木古楞是根据林雪君给萨仁阿妈买的苏-联织毛衣书籍得到的灵感,既然能用图示教会字都不认识的萨仁阿妈织各种复杂的毛衣,为什么不能用图示的方法教会兽医学徒呢?

    想了就开始画,他如今已经在本子上画了许多林雪君的缝合方法了。每一种缝合方法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一些缝合方法的组合在什么情况下出现,他都画了,也做了记录。

    有一些治疗的细节,林雪君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提示的,阿木古楞也能捕捉到,成为他本子上新添的一页。

    在他的笔下,她好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宝藏,总也挖不尽。

    “咔嚓!”林雪君剪断缝合线,阿木古楞便放下手中的本子,上前接手后续的抹药、包扎等工作。

    “处理好伤口,等我们都退出去了再给它解开保定绳吧,避免它被我们吓到会造成伤口的二次创伤。”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蹭出仓房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

    询问了几句中药熬煮的情况,又折回仓房。

    她的目光从正清理伤口的阿木古楞身上转移到躺着嘤嘤嘤了整台手术的小狐狸,它还不错,撑过手术,心跳和呼吸等都没出问题。

    伸手在它肚子上摸了一把,软乎乎的。

    多摸几下,就当手术费了。

    目光一转,又落向阿木古楞放在一边的本子上,她眉毛一挑,咦?

    拿起本子,向前翻看,林雪君惊喜地瞠目,回头问:“各种缝合手法和场景集锦?!”

    “嗯。”阿木古楞剪了一段纱布,将之从中剪开,包扎、系结,手法特别纯熟。

    “哇,好多!”林雪君一翻下去,十几页都是讲缝合的。

    又往前看,还有画母牛难产接生的。图示有牛犊在母牛肚子里的姿势,以及这种姿势如何矫正,如何捆绑,手势是怎样的,力道要多大……

    他自己给本子分了区块,折页做标记,用笔记本绘制了多个专题。

    “这太好了!完全可以做图示书籍出版的,画得又简单易懂,又细致具有表现力。天呐,阿木古楞,你真是出版社的宝藏男孩!不,是赤脚兽医们的救星!”

    她一个人教是很难教太多人的,一个冬天也就带那么小几十号人。要想教更多人,靠写文章是做不到的,手术展示、实习工作这些要如何用文字呈现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非常强的想象力。

    但有图那就不一样了,印成书,书能卖多远,就能将知识传递到多远。

    “我要给出版社写信,这真是太好了!”林雪君举着阿木古楞的本子,如获至宝。

    阿木古楞不好意思地傻笑,端盆出仓房去倒水。林雪君亦步亦趋地跟出来,询问他总共画了多少,还准备画多少。

    衣秀玉端着一碗药汤,一小盆泡了馍的骨头汤进屋,将两碗东西放在手术桌狐狸脑袋边,转头看林雪君,问道:

    “怎么了?”

    “……”穆俊卿深吸一口气,才低声道:“阿木古楞画出了很厉害的东西。”

    他望着仓房外一边蹲身倒水一边回头答话的阿木古楞,目光偏转,落向林雪君。院子里朦胧的灯光映得她面孔朦胧,但笑意鲜明。

    仓房里不知谁手里的手电光一晃,瞬间照亮她面孔的同时,也让她望着阿木古楞时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清晰。

    被一位自己发自内心钦佩的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是怎样的感觉呢?

    阿木古楞倒完水站起身,转身去屋后打水,面孔朝向大家的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脸上腼腆却幸福的笑容。

    几位青年和衣秀玉先后走出仓房,举着手电筒、凑着脑袋一起去看林雪君手里捧着的本子。

    林雪君一边看一边给大家讲解阿木古楞画的这些东西在当下兽医学发展阶段,到底是多贵重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至瓦屋门口,完全没注意到一只在不远处高树上被狐狸叫吵得睡不着觉的白色大鸟飞掠落在了仓房外的牛棚顶。

    海东青站稳后转头望向敞着门的仓房内——这里面它熟悉,曾经它就是在这里捕猎肉粒的。

    如今桌上虽然没有小小的肉粒族群,但有一只仍被绑缚着的、‘待宰’的狐狸。

    赤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捕猎者盯上,它嗅到脑袋右边苦苦的,离远点。

    但脑袋左边却非常非常香——那是它从没闻过的香味,小狐狸虽然从没吃过熟食,却也知道那是肉味!

    已经饿了不知多少顿的狐狸用力向肉汤碗伸长脖子,企图抬起脑袋伸出舌头去够一够碗里的汤,却总是失败,急得嘤嘤直叫。

    牛棚顶的海东青盯了它一会儿,抓着牛棚木顶的爪子轻轻挪动,身体也朝仓房微转。

    1分钟后,不知是狐狸大张着四肢时显得体型更大,令海东青忌惮。还是狐狸被拉开后扁扁的,皮包着的肋骨一条条的凸显,肚子瘪得几乎贴到后背,显得一点也不美味——

    掠食者忽然改变主意,展翅飞向屋后高树上自己的豪宅。

    阿木古楞在屋后水缸里盛满了一盆水,将之端进仓房,擦去桌案上的血迹后,他给狐狸灌了药汤,又用绳子拴住它胸腿,这才解开它四肢上的保定麻绳。

    戴着厚手套将狐狸拴在仓房最内侧,把肉汤碗放在它面前,阿木古楞拿着收拾好的手术器械等东西走出仓房,回手关了门。

    一场大型捕猎被无形消解,被嫌弃的瘦狐狸的小命,‘再’次被救了。

    【📢作者有话说】

    …

    【小狐狸:狼口脱险!人口脱险!鹰口脱险!谁懂啊,家人们——】

    265☪ 狗腿狐狸

    ◎不是狐狸没骨气,实在是人类给的太多了。◎

    将阿木古楞的小本子还给他收好, 林雪君拉开仓房门往里望了望。

    穆俊卿从她身后举射过来的光打亮仓房最内侧,橙红色的瘦狐狸正呱唧呱唧喝肉汤,嚼里面浸满了肉汤后变软的硬馍。

    虽然受伤加发烧, 但这家伙生存能力真的太强了, 胆子其实也很大,看似每次人类靠近时都会大叫着张牙舞爪地示威,实际上既没有吓尿,也没有耽误它吃肉。

    林雪君望着它一边戒备地瞄她,一边照吃不误, 它仿佛更害怕的是她忽然过去抢它的硬馍肉汤。

    这种蓬勃的生命力和粗神经居然令林雪君有些感动, 能在暴虐的寒冬中活下来的小动物, 果然都不简单。

    抓了几把干草放在比较暖的靠屋这边的墙根下, 林雪君退出仓房, 将门插挂好,不再过多打扰, 让瘦狐狸自己慢慢康复。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林雪君在给家里的5条犬科准备食物的时候,也带了瘦狐狸的份。将药粉塞在肉块里, 虽然传说中狐狸聪明得不得了, 但糖豆会识破的伎俩,瘦狐狸却丝毫未发现, 它之前大概真的被饿得狠了,即便昨天晚上明明吃了顿不错的,今天竟还是狼吞虎咽饿死鬼一样。

    清理了狐狸的粪便后,林雪君将它带到了后院, 拴在牛棚外的栅栏上, 用干草给它临时堆了个窝。在院子里拉粑粑也好清理, 还不臭。它一身毛,又有牛棚和栅栏挡风,也不会受冻。

    院子里的大动物们看到它后都凑过去闻了闻,大驼鹿过去看的时候,瘦狐狸吓得直哆嗦——它说不定出生起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可怕的大怪物。

    还好大驼鹿并没有用新长出来的小角顶它,听到巴雅尔在院外的哞哞叫声,便哒哒哒追上大姐头,跟着上山吃草去了。

    沃勒和灰风出门巡山前也来闻了闻瘦狐狸,吓得它炸毛后嘤嘤直叫,两匹大狼见到它被绑着,嗅到它身上属于林雪君的气味后,便没怎么搭理它,转身也走了。

    阿尔丘和糖豆也照例过来遛了一圈儿,同样因为狐狸身上林雪君的味道而没有攻击。

    只小银狼炸着毛围着狐狸不停咆哮,反复做出扑咬的动作。虽然没有一次真的扑到狐狸身上,但动作标准,奶音洪亮,架势像模像样,可惜瘦狐狸丝毫不为所动。

    阿尔丘担心小银狼被狐狸咬到,溜达过来叼住小银狼的后颈便出了门——带小孩儿遛公园(后山)去了。

    衣秀玉最近很忙,每天要上后山去她选做半野种草药的区域除草、清理腐殖质等。

    林雪君也每天早出晚归去搜尸,到出门的第五天,得胜叔彻底学会了这份工作的要领,便不让林雪君再跟着他去草原上奔波了。他自己带了3个青年去做这工作,再次将林雪君这个贵重劳动力释放了出来。

    林雪君便着手给新生牛犊打疫苗的事儿,又伏案记录了许多工作。

    因为冬天生产队一直出不了门,也没办法去场部进货,林雪君冬天又一直在写教案、做各种工作的记录和论文报告,自己留的3瓶钢笔水存货全掺了水使用,居然还是用光了。

    再掺水使用都不怎么显色了,她只好赶去木匠房找穆俊卿借钢笔水。

    穆俊卿没在木匠房,他上午做完今天量的工作后便离开了。

    林雪君只得满驻地找他,最后竟在驻地门口他们造的凉亭里发现了他的背影。

    青年一个人干巴巴地坐在凉亭的横木凳上,化雪的凉亭滴滴答答落水,将青年罩在了一个小小的水帘亭中,看起来无比落寞。

    林雪君走上小坡,脚下发出呱唧呱唧踩泥的声音,穆俊卿才发现她,脸上茫然的表情一扫,当即挂上笑容:

    “什么事?”

    问罢,他已站起身,被晒得有些黑的面庞露出在草原上磨砺出的爽朗笑容:“我来帮你弄。”

    “没有,我的墨水用光了,想跟你借一点。”林雪君坐到他身边,远眺化雪后变得斑驳而泥泞的草原,这是他方才看到的风景,“你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就在发呆而已。”穆俊卿笑了笑,眼底似乎滚动着郁色,但他默默将之掩埋,不愿以忧愁的模样示人。

    林雪君从穆俊卿那儿借到钢笔水,不舍得直接用,又兑了许多水,将黑色兑成灰色才开始用。

    前世自己玩过一段时间钢笔,那会儿买了各种牌子、各种形状笔尖的钢笔,还用自己实习的钱买过几乎所有品牌、所有颜色、所有手作层析彩墨,为了使用这些宝贝,她每天过分努力地写笔记、做工作记录、画脑图、写工作复盘……可以说现在能记住那么多病例和知识,多亏了玩彩墨钢笔时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那时候墨水多到用不完,现在可倒好,风水轮流转了,钢笔水兑水都不够用,一把辛酸泪。

    给《内蒙日报》的严社长写了封信,仔细讲述了阿木古楞画的‘兽医手术缝合技术详解’,和是否能出小册子的沟通。

    写好后塞进抽屉,林雪君又开始整理侧卧。

    现在天气转暖,住在侧卧的鸡鸭鹅等都可以转移回院子中的鸡笼鸭窝了,被小动物们祸祸了一冬的侧卧哪哪都是鸡屎鸭粪,清理起来费了她好大力气。

    端着擦洗过的桌子椅子到院子晾晒时,王建国路过喊她:

    “昨天晚上大巴家养的猪掉进水渠被冻住,今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大巴把猪卖给咱们生产队,今天杀猪吃猪,明天大队长派去春牧场给胡其图阿爸他们送物资的时候也顺便带一点。你要不要给院子里的狼和狗们买点边角料?”

    “好呀,上次沃勒它们带回来的野猪正好吃光了。”林雪君拍拍巴掌,擦一把脸上的汗便揣上钱跟王建国奔大食堂去了。

    结果猪被司务长开动脉泡在热水里放血,还没宰块呢。

    林雪君相中了这一盆混了热水的猪血,跟王建国预定下后,又瞄见了大猪肚子上的刀口。

    司务长给大猪开腹加速放血,用的大概是普通刀,不是很锋利,刀口上参差歪扭,十分难看。这放在杀猪匠眼中,就是刀不利,刀工不专业。但看在林雪君眼中,却成了个合腹非常困难的案例。

    她当即回院子取了缝针,喊上阿木古楞便折返过来要给猪肚子做缝合:

    “你不是在画缝合手法嘛,这大猪腹部的伤口又深又乱,正好可以用上许多缝合方法。我以此猪为例,好好讲解一遍几乎所有缝合给你看。你画出来,作为‘缝合手法图解’书册的最后一个篇章,怎么样?”

    搞一个复杂的缝合案例做收尾,再合适不过了。

    林雪君提刀,阿木古楞提笔,两人围着一头大猪一通操作。

    半个小时后,大猪被司务长用不利的刀好不容易割开的口子,就这样被林雪君缝了个密密实实。阿木古楞的本子上也画了一堆草稿,记录了许多要点。

    林雪君望着大猪腹部完美的缝合线,阿木古楞望着本子上满满当当的收获,两人都十分满意。

    “你预定的东西泡好血、宰好块了给你送过去。”王建国要用食堂开搞午饭了,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出门时,指着大猪道:“一会儿我再把你缝上的剪开就行了,你不用管了。”

    林雪君两人,一个折返小院继续清理侧卧,一个回自己小木屋去细画草图。

    半个小时后,去仓库和地窖清点食物,要规划着在天气转暖前将怕烂的食物都消化掉的司务长终于赶回大食堂。

    瞧见大水槽里的猪,他哎呦一声叫,凑近了疑惑地盯着猪肚子:

    “哎?我的猪怎么又给缝上了?”

    “啊!”王建国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备菜,忘记把猪肚子重新剪开了,忙取了剪刀跑过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林同志刚才过来送东西,看见你给猪切的一刀,说切得非常刁钻。她一时技痒,就给你缝上了。”

    “……”司务长哭笑不得地看着猪肚子,这缝得严丝合缝的,都不舍得再剖开了,“要是有博物馆,能存放得住猪肉的话,应该把林同志缝的这一块切下来,装裱起来供兽医学徒们观摩。”

    “哈哈,可没有这样的博物馆,也没这样的保存技术。还是咱们吃了吧。”王建国上前咔嚓咔嚓剪开缝线,一边剪也忍不住一边赞叹:“缝得是挺好,里外好几层都缝得贴合着。”

    “干啥都需要技术,这技术咱们就算不懂,都觉得漂亮。”司务长将刀磨好,走回大猪身边,看着王建国费力地剪线。

    用剪刀尚且如此难以将之破坏,如果真是头受伤的活猪,这伤口应该能长得完好吧?

    住在牛棚边的瘦狐狸恰能回答司务长的问题。

    它每天两顿消炎药,三顿饱饭,一日日康复起来。在第4天时,割掉那么多肉的伤口就已经不再肿胀了。伤口中流出许多组织液和透明的血小板,没再发臭腐烂。

    随着伤口渐好,被嫌弃皮包骨头的‘小没用’日渐丰满起来,它那一身橙红色的毛发居然在没有人为梳理的情况下,也慢慢恢复柔顺蓬松。

    动物的恢复能力总是令人惊叹,才饱食了几顿而已,打结的瘦丑狐狸摇身一变,皮毛光泽蓬松,成了条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的橙红美狐狸。

    它眼周红色的毛变得光泽后,像打在脸上的腮红一样可爱。再配合支棱起来的毛茸茸大耳朵,黑色上翘的眼线,嘴侧腮上蓬松的厚毛,还有逐渐肥涨起来的围脖,忽然就有了点祸国的媚态。

    它一变漂亮,林雪君对它的关注都多起来。

    不仅戴着大手套用雪给它搓洗干净了围脖和背上的毛,还按着它给它做了遍梳理。大部分打结的毛团被梳开,实在梳不开的被剪掉。

    瘸腿狐狸足够聪明,很快便适应了人类给它换药、喂它食物、给它梳毛等行为,不再一惊一乍地尖叫或试图攻击。它比任何动物都更快地接受了两脚兽和现在的生活,甚至都没有过度撕咬扯拽过拴着它的绳子。

    识时务的漂亮狐狸。

    这天晚上,社员们在大食堂大吃一顿、补足了油水。

    林雪君买到一锅血水、许多不太好处理的边角料和几根没剔得特别干净的大骨头,全丢在铁锅里一锅出。1个小时的熬煮,不止炖出许多血块,被斧子砍断的骨头里的骨髓也被炖了出来,跟肉块、内脏块、血管等杂七杂八的好料混在汤里,香得灰风直狼嚎。

    4个特别能装的食盆里盛了满满当当的食物和汤,又掰入几块硬饼子,营养均衡。

    小银狼虽然没有食盆,但也有一个大碗,它一头扎进去喝汤,后爪几乎悬空。要不是林雪君一直帮它手按着大碗,它能把一碗汤都压翻。

    蹲着扶碗到小银狼喝干了汤,林雪君才松手任它舔碗底。

    站起身后一转头,便见牛棚后一个红脑袋探出来,馋字写了满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将剩下的汤和食物装进一个有些破旧的铁盆里,没有硬馍了,便掰一些粗粮窝窝头进去。

    林雪君端着盆过去的时候,橙红狐狸不仅没有躲闪,还拽着绳子朝前挣。甚至一边唧唧嘤嘤地叫,一边学着糖豆的样子摇摆身后蓬松起来漂亮得像个大毛掸子一样的红尾巴。

    这家伙……真是野生的吗?

    为了那一口肉,它都不需要人类做什么,就直接自我驯化了吗?

    将食盆放在狐狸面前,林雪君才松手,狐狸就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全程它没再抬过头,完全无视了林雪君就站在身边——是它的智慧让它完全放弃了对林雪君的防备,还是食物让它放弃了作为野生动物的警惕?

    “呱唧呱唧——”狐狸吃得好香,林雪君看得都想尝一尝自己做的狗饭了。

    真有那么好吃吗?

    所以,不是狐狸不警惕,是人类给的实在太多太好?

    林雪君转身见沃勒已吃完了自己那一盆,便端锅出来又给它们的食盆满上。

    瞧着四大条各个吃得香喷喷,林雪君幸福地蹲在边上,伸手爱抚起沃勒。看着它们这么喜欢她的手艺,她还挺快活挺得意的。

    穆俊卿等几名知青饭后散步路过知青小院,便拐过来摸驯鹿看狼。

    大家一起帮她洗刷了大锅、清扫了院子,正准备坐在院子里喝喝茶唠唠嗑,带人上山开荒的衣秀玉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进院子,她一屁股坐在摆了茶碗的长桌边,接过林雪君递给她的茶便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

    “我们才开出来的那片适合种植林下草药的松树林,要过去不是得越过一条小溪吗?”衣秀玉放下茶杯,转头对朋友们道:

    “山上化雪,小溪变小河了,我们想过去,已经不能用跨的了,得趟河。

    “大队长说天气还没大暖呢,等山上的雪全化了,春雨、夏雨下起来,那河还不知道要变多宽。”

    “那怎么办?”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衣秀玉,中草药的事儿是场部陈社长安排下来的,衣秀玉这里做试点,只要成功了,全公社都能一起搞起来。

    这也太倒霉了,出师不捷啊。

    “要建桥。”衣秀玉终于喝够了水,放下茶杯,抬头朗声道。

    穆俊卿听到这仨字,当即睁大了眼睛。常常浮现落寞和迷茫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266☪ 建筑师的梦想起航

    ◎心里忽然涌上热血,穆俊卿深吸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老人们上山勘察地形, 考虑如何建桥的时候,穆俊卿也跟上了。

    大家量了当下的河宽,预计了接下来几个月河流可能会拓宽的幅度, 大致算了个数据, 便准备回去找陈木匠选木材搭桥。

    穆俊卿跃跃欲试想负责这个建桥的工作,回生产队后跟着开了半个小时的会才忽然发现,大队长根本没准备建什么复杂的桥,大家就是规划着在两岸被水推出来的土脊上搭几个用榫卯结构固定在一起的木板——踩着能过河,就算是桥了。

    穆俊卿看着自己面前铺着的本子里画好的设计图, 眼中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回到木匠房后, 他一边陪着陈木匠锯木头做桥板, 一边想着自己画的拱桥设计图, 结果一分神就把手剌了道口子。

    “你去卫生员那整点药粉涂上, 包一下吧。”陈木匠见穆俊卿冲洗过伤口就想继续干活,皱眉走过去推了推穆俊卿的肩膀, “没关系,这木板桥好搞,我自己一会儿就弄好了。”

    穆俊卿谢过师父, 转身出了木匠房。

    一边走一边想事儿, 抬头忽然发现自己没走到卫生员家,反而拐到了知青小院。

    他站在院子门口, 望着在地上垫个坐垫,正按着狐狸给它伤口换药的林雪君背影。

    “不要乱动!”在狐狸被弄疼张嘴嗷嗷叫着欲咬人时,林雪君伸出手指头指着狐狸的鼻子,低声斥喝。

    狐狸耳朵往后一背, 当即不敢呲牙乱叫了。

    说它胆子小吧, 它现在都不怎么怕林雪君、衣秀玉和阿木古楞这仨天天在它面前出现的人了。

    但说它胆子大嘛, 它又没什么反击积极性。每次见到沃勒和灰风它们过来嗅闻,小狐狸都压着身体伏低做小,极其没骨气。被人类训斥拍屁股也完全不反抗,只要你声音大一点,它立即飞机耳夹尾巴变老实。

    果然除了大体的本能外,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特殊的个性。

    见狐狸乖了,林雪君从兜里掏出一小粒肉塞它嘴里。

    它当即吧唧吧唧嚼肉,背过身将后腿完全送给林雪君,任她随便‘玩’了。

    林雪君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把它背上越发蓬松起来的红毛。

    最近跟它熟悉了,观察得仔细,才发现这家伙是条‘赤渐层’——毛毛里面是浅米色的,毛尖尖才变成橙红。

    这东西要是好养,后世养狐狸的人肯定很多,颜值真的顶。可惜狐狸个性强,情绪丰富,不如傻狗和乖猫好照顾。

    穆俊卿目光又从跟狐狸互动的林雪君背上转向整个院子,这里里外外被丰富起来、建设起来的一切,都是靠林雪君的努力慢慢积累出来的。

    如今大家尊重她,需要她,认同她,她也获得了许多别人奢望不来的东西——生产队和草原局两份工资,各个报社出版社的大量‘稿费’,想做什么事便有大批人支持的自由和权力……

    可这一切也不是到了生产队就拥有的,甚至在刚来到草原上时,她人都是发烧昏迷的。

    那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穆俊卿想起母牛难产的那个雪夜,她裹着毯子站在人群中,忽然说她可以试试。

    在其他人质疑声中,她没有犹豫,极力争取到了试一次的机会。

    一个机会的成功,换来多一点的信任,于是又有了更多的机会。

    她珍惜每一次机会,竭尽全力将那些落到她身上、她争取到的事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这才渐渐积累起自己的口碑,慢慢行至如今的程度。

    现在,林同志是全内蒙的工作标兵,是大队长甚至社长在许多事上的依仗。

    屋舍城市非一日建成,但要想建,得有勇气去争取,有能力去承接。

    在大队需要拖拉机手时,孟天霞敢去试;

    在母牛难产时,林雪君敢去承担母牛和牛犊的生死重责;

    在研究员来指导大家割苜蓿时,林雪君敢于据理力争,要求留草至少5cm;

    在多个生产队牲畜染病时,林雪君挺身而出提起‘寄生虫病’的推论,推动大家按照寄生虫病区治疗……

    一桩桩一件件,哪有什么重要工作是自然而然到你手上的啊?

    哪有什么人能一出场就获得全场支持配合,被信赖被尊重呢。

    都是闯来的,挣来的罢了。

    心里忽然涌上热血,穆俊卿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去找大队长争取建桥资格。

    林雪君给狐狸包扎好,站起身撑着腰转头,瞧见到穆俊卿背影,开口道:“哎,你来了咋不喊我?”

    穆俊卿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干啥的,盯了她几秒后举起右手,问:“你这里有杀菌药吗?手刮了个口子。”

    “要缝合吗?”林雪君迎过来,见伤口有三四厘米那么长,便拽着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缝两针吗?”

    “不用了,抹点药包扎一下就行。”穆俊卿坐在桌边,在林雪君帮他清洗伤口抹药的时候,忍着疼跟她分享了自己要建座拱桥的想法。

    林雪君听了很是支持。

    给穆俊卿包扎好伤口后,她陪着一起往大队长家赶。

    几分钟后,大队长召集了生产队里的牧民老代表和干事开会。

    穆俊卿坐在长桌边,在纸上画出河流边的情况,开口道:

    “水位到雨季的时候会上涨,我们现在建桥使用的宽度和高度只是预计。

    “万一水位宽度和高度超出预期,那么木桥就会浸泡在水中,不断被冲刷,很快就会腐朽,我们就白做了。

    “而且平桥搭在两岸推堆出的土上,水位起伏的过程中,会常常有漫过桥身的时候。衣同志他们要过桥去后山,很可能还是要踩水。

    “所以我建议建一架更大一点的,宽一些的拱桥。用木头和水泥混做两岸基底,再架木桩搭做拱桥。”

    穆俊卿将自己的图纸摆出来,接着道:

    “虽然费事耗材,但这桥建好了应该能用三五年不成问题。

    “大家去后山采菌菇、捕猎、采野果榛子、种草药、采草药都可以过这个桥。

    “到了冬天,即便后山积雪,这座桥也还能走,不会出现平桥也被雪盖住,找不到桥,没注意到河,不小心踩塌冰面,掉进河水中的情况。

    “有了这个桥之后,我们还可以挖渠引流,让山上的几条小溪汇聚到这条河里,让它稳定地做大河。再挖渠到我们后山种的田地里,做我们的浇灌河。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每年根据后山溪流情况重新给农田挖水渠了。”

    穆俊卿说罢,又接着指了指自己画的驻地示意图,接着道:

    “这条河最终会绕过红松林这边汇入草原上的莫日格勒河,它无论拓宽成多大的河流,都不会危害我们的驻地。而且一旦截流了其他溪水,就再也不会出现小溪把我们上山的坡路冲成烂泥地的情况——”

    穆俊卿一项项地说汇流后建拱桥的好处,大家听着也渐渐生出向往。

    往年社员们总是嫌弃后山化雪后、雨季一直到入秋,都会有无数小溪往山下驻地里流,上山的路常常被冲烂。再加上山上的溪水总是带泥土下来,泥土沉积在驻地主路两侧的水渠里,年年都要拓宽,烦不胜烦。

    如果山上那些溪流都能汇到大河里,又有大拱桥存在而不怕河太大会截断大家上山的路,那真的一劳永逸诶。

    而且如果这条河能成为稳定的大河,以后大家就不用年年从不同的小溪里挖渠引流了。

    踩着拱形的高出河面的桥过河,离水远,一点不会被河水溅到,水位就算上升,也只会没过桥柱桥庄子,而不会沾湿鞋裤。

    “问题是,穆同志从没建过桥,能搞成功吗?”

    “是啊,万一人走在桥上,桥塌了,那不是很危险嘛。”

    “而且耗费这么多木材和水泥,还要好几个劳动力跟着干好几天吧。”

    “等拱桥建好之前,衣同志都不能去后山。春天来得很快的,桥建好了再去后山,草都长出来了,再拔草那得多大的工作量啊。”

    说到底,穆同志的想法都还停留在漂亮话阶段,能不能成功可不好说。

    拱桥要是好造,大家不都建拱桥了嘛,谁还用木板搭桥啊。不就是难建,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穆俊卿捏着图纸,想了会儿道:“我用木板杂料建过小型的拱桥,自己踩在上面也不会塌。”

    他回答的声音不由地小了许多。

    大队长几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有点不敢让穆俊卿尝试。

    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一堆工作要搞。草原上动物尸体的清除已经调走了好几个青壮,再调几个跟着穆俊卿去造拱桥,那耕地、播种、扩渠等许多工作都会人手不足。

    更何况好木材耗费了,很可能建不成。就算建成了,也可能会塌,那更糟糕。

    林雪君见大队长似乎要开口拒绝了,念头一转,忽然插言道:“大队长,如果我们生产队能培养出一位建筑师,说不定不只能造拱桥,还能造二层的小楼。”

    林雪君捞过穆俊卿的笔记本,将他在上面画的各种设计图纸展示给大家:

    “穆同志一直在读各种建筑学书籍,他其实已经画过许多建筑的图纸了,不止是拱桥,还有两层的木屋、更大更高也更漂亮的牛棚马圈、长排的宿舍房、去后山的土坡路改石阶路……”

    穆俊卿的视线从自己的本子转向林雪君,胸腔里滚过一阵热风,吹得他四肢百骸都滚烫了起来。

    林雪君放下穆俊卿的本子,接着道:

    “我在木匠房见到过穆同志造的小拱桥、小亭子、小塔、模型二层楼房,如果都能成功,我们驻地的社员们就能住上小楼了。

    “那么在我们缺人手考虑招领更多知青时,就不必为驻地区域土地有限,要再砍树扩张平土建屋的事犯愁了。我们可以建小楼,造漂亮的房子,接纳更多的社员。

    “大队长,给穆同志一次锻炼的机会吧。

    “陈木匠的木板桥也快做好了,不如先架上用。同时穆同志在木板桥下游再选个址造个拱桥。我们双管齐下,做两手准备如何?

    “至于这段时间劳动力缺乏的问题,我和阿木古楞也跟着大家一起去耕地,咱们学校的孩子们也能过来帮忙干活。”

    见大队长和其他人都有些被说动的样子,林雪君追加道:

    “我们眼下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为了眼前的事,就放弃未来的可能性啊。咱们都是要进步,要发展的嘛。

    “如果穆同志做成了,他就能教更多的人,咱们草原上的发展就会更快。

    “就像我的成长、衣同志的成长,在最初的时候是看不出什么,但这一年衣同志靠采药草卖药草给我们生产队带来巨大的收益。我教出更多的兽医,救了更多的动物,提升了我们的出栏率。

    “这些不都是需要时间和培养的嘛。”

    大队长轻笑一声,如果穆俊卿真的能成功,那么他的第一号伯乐,非林雪君莫属。

    他手在桌案上轻压,转脸看向其他人。

    妇女主任等几人已被说动,纷纷点了头。

    “那行吧,双管齐下,两个桥都建吧。”大队长说罢,点了几个青年,让穆俊卿带着他们去造拱桥。

    穆俊卿激动得一直攥着拳头,出了大队长家,在路上与林雪君并肩走了好一会儿,才觉手指发酸发麻。

    他舒展手指,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脸对林雪君道:“谢谢你,小梅。”

    “好朋友嘛,就是要讲义气。”她拍拍他肩膀,自己一路走来也没少受穆俊卿支持和帮助。

    她院子里的水槽、扩建的牛棚、沃勒它们住的木屋,样样都是穆俊卿帮她做的,他是这么好的朋友,在他遇到事儿的时候,她当然也不能掉链子。

    “回头我再给红狐狸也做个窝。”穆俊卿终于爽朗一笑,接下来他要开始把握自己的机会了。

    过往的迷茫和晦暗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变得热情而蓬□□来。

    “还不知道狐狸要不要留下呢,等伤好了,解开绳子,说不定嗖一下就跑走了,老死不相往来。”林雪君笑笑,“不急着做准备。”

    免得窝做好了,狐狸却没了,叫人失望。

    “好。”穆俊卿说罢便要往木匠房拐,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林雪君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忽然拉住他手腕,砸吧下嘴,她笑问:“那拱桥真的行吗?不会支撑不住之类的吧?”

    讲义气归讲义气,但毕竟她也不懂这些,还是有点害怕的。

    “……行的。”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答罢又有些迟疑,“嗯,我回去再检查下设计图,看看书,确定一下。”

    “好,好好检查下。”林雪君拍拍他肩膀。

    穆俊卿挠挠脸,心思已完全投入进对设计图的复盘分析里了。

    林雪君没再打扰他,转身自顾转回知青小院。结果她刚进门,就发现穆俊卿又跟过来了。

    他站在他帮忙弄的结实栅栏外,两手搭在栅栏上,因为有了目标而泛着红光的面孔上挂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他拢了下卷毛,戳了戳眼镜,说:

    “要是我真成了建筑师,以后养你回报你。”

    “哈哈哈。”林雪君被逗得哈哈大笑,怎么帮朋友说服大队长他们支持他建拱桥,还能收获个给她养老的好大儿呢?

    她靠在沃勒的狗窝上,手拂落木窝顶落的雪水,一扬眉:

    “我还用别人养?我可老有钱了。哈哈哈……”

    “……哈哈。”穆俊卿歪着脑袋笑了会儿,摇摇头摆摆手,转身走了:“回头请你去走拱桥。”

    拱桥有什么好走的,要是造个别墅请她住住还值得一说。

    林雪君笑着跟他拜拜,望着他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人一旦有了方向,有了奔头,是有劲儿啊。瞧那两步道走的,仿佛是要去冲锋一样。

    待林雪君进了屋,穆俊卿拐出瓦屋视线,在屋后水槽里洗药草的衣秀玉拎着一把湿漉漉的草根拐到前院。

    她掐腰站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

    刚开始听穆俊卿那话,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见证了朋友的特殊时刻,才兴奋起来,就听到了林雪君中气十足的嘎嘎笑声。

    她脑中幻想的那一点粉色泡泡,瞬间被林雪君的应对戳破了——全破了,一个都没留。

    这天让小梅聊的……

    衣秀玉小腰一掐,叹了好长一口气。

    267☪ 林小梅同志的信【2合1】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它了!!!”◎

    冬天很漫长, 但春天总会到来。

    蒙古包脱掉了冬天衣裳,来自天南海北的挂念与馈赠,终于被送到林雪君面前——用麻绳绑着的两个一米见方的大包裹被放在瓦屋地上, 全是她一人的信件包裹。

    光是拆包就拆到手发软, 光是家书就有4封,家人隔一段时间邮寄一封,但全困在路上了。风雪停,雪开化后,交通慢慢恢复, 她的信才终于到了草原。

    大雪好像将时间拍扁了, 过去几个月的对话, 全压在了一个包裹里。

    林雪君一个‘稿费’一个‘稿费’的拆包, 书、本、墨水、铅笔、钢笔等各种东西一样样摆上桌。她终于不用往钢笔水里掺水, 阿木古楞也不用再捏着铅笔头画画了。

    这一回收到的东西,她可不敢四处往外送了。只有体会到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匮乏窘迫, 才明白囤货的重要性——全存起来,留着冬天大雪或夏季大雨,不能经常往来补货的时候用。

    在生活的调教之下, 林雪君终于也成了个囤货党。

    稿费之后, 林雪君连拆多封家人来信,并收获了一些家里人给她包的茶叶等食物。幸亏全是耐得住放的, 又是在冬天,到手仍然保存得很好。

    林雪君将礼物一一收进自己的小柜子,规划着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吃。原来怀抱着许多许多好东西,计划着可以使用它们的未来, 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

    大概因为这项行为中充满了‘希望’, 当把好东西填充进明天开始的每一天, 明天就变得更值得期待了——

    每一场美梦醒来,迎接自己的不只有新一天的工作,还有今天可以吃、可以喝、可以享受的好东西。那么白天便也有了美梦,自然就幸福许多。

    收好家书,林雪君终于从渐少的信件中翻出了塔米尔的信。

    这家伙的信很薄,文笔很烂,字也勾勾巴巴歪歪扭扭的。但后面再来信,就忽然改变了画风。字写得横平竖直了,也开始了遣词造句,不再白话连篇。

    【……写信的时候,被室友看到了,他自己写得一手好字,专门抄了几篇诗文给我做字帖,每天盯着我练字,现在是不是写得像模像样了?其实已经练习十多天了,手指头酸痛……】

    他交到了很好的新朋友,在更大的世界里。

    【……我真想你们,每天都想。现在咱们驻地里雪肯定很大了,你和衣同志肯定扫不动,有谁来帮你扫雪吗?阿木古楞还是穆同志他们?都没有我力气大,还是我扫得最好。北京下雪了,我专门跑去林爷爷家帮他扫雪,结果挥舞几下扫帚就扫完了,都还没用劲儿呢,唉。想咱们驻地的大雪,那下起来才过瘾呢。要是我在,肯定不让知青小院有积雪,谁也没我扫雪扫得好……】

    写着写着,又开始瞎聊了。还经常一句话重复说好几遍,像个絮絮叨叨发牢骚的孩子。

    人家有文化的人写信,字里行间没一个‘想’字,却句句都在说‘思念’。

    塔米尔倒好,行行段段都是‘想你们’‘想家’,没一点含蓄。

    但正是这种爽朗,塑造了那个热情的、独一无二的青年。

    信是无声的,偏偏塔米尔的信读起来吵吵闹闹,仿佛是一段又一段60秒的语音。

    林雪君好像看见他站在边上,大声地讲话,肆无忌惮地倾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一点不遮掩。

    还想念家里的雪呢,直接闹白灾了,他还敢说下大雪才过瘾,要是让大队长听到了,肯定训他说胡话。

    林雪君拆开下一封信,又见到他痛斥大雪:

    【……真是的,火车也不通了,马车也开不动。虽然我年后就要去南方跟杜教授一起做实验和研究,不能回家,但现在连你们的信都收不到了。家里就这点不好,一下起雪来不要钱一样。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牛羊好不好,阿妈腿疼不疼。你院子里的雪都要堆得像房子一样高了吧?有人给你扫雪吗……】

    “哈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他怎么这么惦记她院子里的雪。

    要是有飞机快运,真想挖一箱雪邮寄给他,省得他一直念叨。

    靠进椅背里,林雪君笑呵呵地读塔米尔的信,看他大声大气说一些有的没的。虽然没什么含金量,却令人心情愉悦。

    春天虽没西北风的呼号和树枝的哀泣,却有属于自己的乐章。

    院内小水渠的潺潺,屋檐淌下雪水的叮咚,后山流水的哗啦啦,让坐落呼伦贝尔山林边的小小生产队仿佛一整个春天都置身于雨中。

    林雪君听着窗外大自然的奏鸣,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泡了两片苹果干。她滋溜溜地喝水,悠闲地晃悠翘起来的那只脚,笑嘻嘻地读完了塔米尔的几封信。

    最后一封信是从云南寄出的,他已经跟杜教授汇合,开始配合团队针对‘蝗虫致病菌’的研究。

    两人的信合并,将他们在云南做的工作详细地展示在林雪君面前。

    后世许多人看来简单的东西,从发现到变成商品使用,可能需要几百年的研究发展。

    在1879年俄国由‘乳酸菌之父’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之后,到1880年尝试应用,到1883年建立绿僵菌属,到1988年研究明确寄主会引发免疫反应抵制绿僵菌,到21世纪10年代20年代成为我国创新生物农药的主体,跨越了漫长的140年左右之久。

    1990年代关于白僵菌的研究才进入分子时代,各方面的研究才开始加快,乃至产生突破性进展。

    林雪君记得二零零几年国外先后有一百多真菌杀虫剂问世,国内大概只有11种真菌杀虫剂登记。

    国内对菌物的研究,始于二十世纪初。1930年之前只有外国人在国内采菌和研究,30年到建国才开始菌物分类学起步,建国到77年是菌物分类学早起发展,78年到2010年是全国性菌物标本采集和研究阶段,2011年之后才逐渐走进世界前列。

    早期比较薄弱的菌类研究是没有条件组建,针对白僵菌、绿僵菌这种用于农业牧业的虫害治理菌的专项团队的。

    大家还要研究木耳啊、牛肝菌啊、黏菌、卵菌、微孢子虫类啥的,连发现绿僵菌的梅契尼科夫主研究的点其实也是与人类直接相关的乳酸菌、人类致病菌等等,由此可以想见国内针对白僵菌和绿僵菌这些菌类研究的落后困境。

    杜教授能组织起俄语翻译塔米尔、自己的研究助手老师、生物学副教授等人,在这个时代拉起一个研究白僵菌、绿僵菌的专项小组,已经很了不起了。

    会遇到重重阻碍也是正常,毕竟在这个时候,国外对这些菌类的分门别类和研究都还处在瓶颈阶段。

    针对这种‘活物’药剂的使用,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存在‘保存困难’‘菌类可能在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死掉’‘养菌繁殖困境’等等诸多问题。

    林雪君比对着杜教授和塔米尔关于研究的所有内容,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甜饮也不喝了,摊开本子,她开始犯愁。

    要怎么帮助杜教授突破呢?她是掌握许多知识,穿越前家里牧场就用过绿僵菌白僵菌制作的无任何副作用的好药剂,可要怎么不被怀疑地、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绿僵菌白僵菌的最核心内容点出来,有效地引导杜教授的研究呢?

    对着本子林雪君写写画画几个小时,仍觉得此事极难。她是了解研究的结论,可不知道‘解题过程’啊。

    快到吃饭时间,林雪君将笔往桌上一拍,想着要不自己还是别瞎掺和了,杜教授既然开始研究了,他们这些专家一定能找到突破口的。能引导杜教授提早开始这种方向的研究,已经是很大贡献了。

    她起身收拾好拆下来的包装纸和麻绳,收好留着用。将剩下几个还没拆的罗在一起,准备继续拆包。

    可解绳撕纸间,她又忍不住叹气。

    国家使用化学药剂造成危害的漫长时光里,有着由各种悲剧书写了无数真实血肉故事的悲伤历史。

    药剂残留中毒事件,长期的慢性毒害,数不胜数的牲畜误食死伤案例,需要消耗大量投入和时间去挽回的生态破坏……更不要提那些后来国内禁用禁卖的农药,以及人类服农药致死的事件。

    在桌边站了几分钟,她终于还是坐了回去。

    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美好,都需要支付成本。都是不偷懒,不存侥幸心理,才能得到的吧。

    对着纸张思考到吃饭,饭后又继续。

    入夜,伴着一烛点豆的光,林雪君终于铺开信纸,开始给大家写信。

    【爸妈:

    草原上的雪终于开始化了,今年草原上的河格外地宽,夏天时草一定很绿。这个冬天我过得很好,没有生病,吃得饱,穿得暖,勿念……】

    【塔米尔:

    今年白灾,我们没损失太多。我为乐玛阿妈制作了包裹土木灰的保暖防潮护膝,她日日用红柳泡脚,腿痛好很多。收到信时,你心心念念的大雪,朝阳的那些已经化成脏兮兮的冰雪泥堆了,我只得拿着这张信纸到屋后,让纸张看了看庇荫处还没化的、干净的雪堆。读到这封信,见到这张看过雪的信纸,便也当是见过今冬家乡的大雪了罢……】

    【杜教授:

    大雪消融,万物复苏,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个冬。

    南方春耕早就结束了吧?我们这里的春耕才刚刚开始,天气暖和,冻土也不那么硬了,终于可以翻田锄地。以前总是要人为去做这些事,现在可以请耕牛和工作马帮忙犁地了,人只要在边上赶牛牵马就好,省了不知多少力气。

    在耕种的时候,泥土里的虫卵、虫壳、若虫都会被翻出,田垄便成了鸟儿们的食堂。犁好的地放在那里,只一天一夜,各种鸟就能将耕田里的虫子吃干净。再种植时新苗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免受严重虫害侵扰……】

    写到这里,林雪君终于可以把内容转向自己编的故事了。

    为了引出想要告诉杜教授的后世知识,林雪君不得不化身了小说家,虚构起经历:

    【在土壤中,不止吃虫的小鸟得到了宝贵的食物,我也发现了一些或许有用的东西。比如染病的虫子,身上长满绿毛的快死掉的虫卵……】

    ……

    云南一间小棚屋,永远也关不严的门,透风还从早到晚往里钻蚊子的窗,一下雨就可能被淹的泥土地,已经腐掉的木地板……

    杜教授带着有限的资金,带着团队住在它们简陋的小棚屋里。

    在他们做研究的无光室里,女研究员们为了凉快而将头发梳得紧紧的,穿着大背心和拖鞋,盯着那些他们的试验品不停改变温度、湿度等环境,不断做着记录。

    男人们都光着膀子在野地里寻找他们需要的研究品——挖地、找虫子、寻觅菌类、挖菌子。

    那些日常广泛存在土壤和大自然的寄生菌,当研究员需要的时候,仿佛全部背上行囊迁离地球一样。老乡们用各种仿佛清不干净的菌类,当研究员们需要,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费尽心力地呵护都培育不出。

    “到底会寄生蝗虫的菌类,是长什么样的呢?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在什么环境下生存?去哪里能找到?”杜川生的助教老师、脾气最好的丁大同终于也快要抓狂了。

    世人描述的研究总好像是科学家某一天正吃着面包喝着茶,忽然灵光一现就创造了电,发明了飞机。可真实是什么呢?一群苦哈哈的人在抹黑赶路,谁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没有自己设想的答案,一直走一直走到底会遇到什么?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如果有一个未来人该多好,告诉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解题的方法,只要知道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就行。至少不用这么茫茫然地往前跑,吃尽苦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付出的一切、承受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再坚韧的人类,也可能会出现信仰崩塌。尤其是当你每天被蚊虫咬到精神恍惚,暗室里土壤中的蘑菇跟虫子相安无事,甚至还成为虫子的食物时……

    一直在小房间里伏案阅读和翻译俄文书籍的塔米尔扇着扇子,不时轰走四周围着的恼人苍蝇,在胳膊上拍死一只刚吸了一口血的蚊子。

    他终于读到了一些有用的知识,忙快速书写记录。

    “1880年俄国人梅契尼科夫发现了一批死亡的金龟子,2天后在它们的尸体上发现了菌丝……”

    他激动地喝一口水,继续往后看,却发现书中记录的多是这位科学家针对微生物与免疫学的研究,什么胞噬作用,什么海星幼体的研究,什么白血球吞噬有害生物体(细菌)……

    塔米尔烦躁地抓头发,愤愤然长吐出一口气。

    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儿,他才平静下情绪,坐回桌边继续阅读。但接下来的翻译工作一无所获,虽然也是伟大的发现和研究,却都与他们在寻找的东西无关。

    几个月的研究,他们对这片区域哪些菌子能吃,哪些菌子不能吃了若指掌。对哪些霉菌对人类有害,哪些霉菌对人类生活无害也有了相当了解,可寄生虫子的更小的菌在哪里呢?

    跟他们一起做研究的生物学副教授迟予老师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刚来就水土不服生了病。现在病好了,却也因为蚊虫而一直有严重的睡眠问题。

    塔米尔真怕这个专项研究小组才开始几个月就因为毫无所获而夭折,他还跟林雪君吹牛说就要跟杜教授一起发现了不起的能防治虫害的东西呢,结果只认识了各种蘑菇……

    菌类又不像蘑菇,非要到秋天雨后才大批量生长,应该一年四季广泛生长在温度气候合适的环境里的啊……

    此刻正伏案分析近段时间研究的杜教授状态也不怎么好,他已经开始复盘思考自己的方向是否出现问题。接下来的研究要不要做一些改变,又该从哪里寻找更多菌类,该如何转换菌类培育方式呢?

    附近的虫子都快被他们这些研究员捉光了,邻居们整天来感谢他们,说有了他们都不怕农田有虫害了。隔壁的大娘还总来跟他们讨要他们不用的虫子,说是拿去喂鸡……

    “唉。”杜川生抹一把汗,转身拿了洗脸盆去打井水,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六次洗脸。

    端盆回屋路上,忽然遇到生产队的大队长,他赶过来塞了把瓜子给杜教授,又掏出几封信给他。

    杜川生接过信笑着回大队长的话:

    “前段时间的阴雨天一过去,这几天是有点热。暗室里的菌类不长,可能跟湿度也有关系,我们每天喷——”

    看清手中一封信的来信地址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读了几行他便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大踏步直奔回自己破旧的小办公室。

    “?”递信给杜教授后帮杜教授端着洗脸盆的大队长愕然地看着杜教授的背影,“哎,教授,您的盆——”

    杜川生的背影已消失在小屋内。

    大队长只得端着盆往屋里去,却差点撞上急切地一边看信一边往外跑的杜教授。

    “哎!”大队长忙避让,转头却见杜川生像没看见他一样已经跑去隔壁当做临时办公室的木棚屋了。

    将水盆放下,大队长好奇地跟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到杜川生激动地声音:

    “小梅发现了寄生虫子的细菌,寄生初期在虫子身上很难辨认,是因为它刚开始是白色的!说不定我们发现过这种白毛菌,但因为颜色不好辨认,没有发现!

    “只有在后期才会变绿,比较易于发现。但小梅说这种菌色无论是白色时还是绿色时,包裹在虫子身上都很容易被忽视,毕竟白色接近透明,而绿色又与蝗虫的颜色相近——”

    “教授,让我看看林同志的信。”

    “让我看看。”

    “别抢别抢,小心别撕坏了——”

    “……在耕田翻土后,我在土壤中挑出了许多虫卵和若虫,装在盛了土壤的盒子里每天观察……哎,这方法科学啊,这不就是研究的办法嘛。”生物学副教授迟予拿着信一边念一边啧啧赞叹:

    “……这种菌类我不止在蝗虫的蛹上发现,还在其他虫卵上也发现了。它起初是白色的茸状,之后一点点浮现绿色,在虫子死后两天左右变成深绿色……

    “我房间的温度大概在10度以上20度以下,有的土壤盒子比较干燥,菌类不怎么生长,但搬到湿润土壤里后就会快速在里面的虫子身体里生长……”

    “天呐!我们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林同志也太好运了!”丁大同激动得抓住自己头发,忘乎所以地抓扯,脸也兴奋地泛红,整个人哪还有往日沉稳温和大叔模样。

    “这个研究的方法太多了!果然不是我们研究的方法不对,是我们一直没找到这个菌啊。”另一位研究员也凑头去看信,一副急躁得恨不能立即飞去林雪君身边看看那些土壤盒子和虫子的模样。

    “先是白色,慢慢再变绿……天呐,林同志已经观察了整个菌的生长变化,我们连菌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呢。啊啊!”

    “……我取了干净的没有菌类和病虫的土壤放在新盒子里,将一个染菌的虫蛹放进去,又放了几只其他品种的虫子。”迟予继续念信,语气里的羡慕越来越浓重:

    “几天后,所有虫子都出现了动作迟滞等症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它们体表少量菌丝……待虫子死亡后,寄生菌并不会立即死掉,还会在虫体尸体上继续生长,并慢慢变绿,裹满整个虫尸……”

    “是绿僵菌!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的!跟书里写的一样,梅契尼科夫是在金龟子尸体上发现的,跟小梅说的一样!一模一样!刚开始白色,后来变绿色!死后2天出现!”塔米尔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激动地啊啊大叫,举着笔记本,将自己刚记在本子上的一行字指给教授几人看: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了!”

    小小破旧的棚屋里,一群整日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的研究员们忽然各个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地大喊大叫,状若疯癫。

    大队长站在门口,挠头望着杜教授等人,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虽然他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那种振奋人心、激动而快活的情绪却很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他也莫名地跟着开心,想要叫想要跳,想要仰头快乐地哈哈。

    写信的林小梅同志到底是谁啊?

    这位同志简直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一封信,活了一整屋沉闷的研究员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求营养液呀

    …

    【本章关于白僵菌、绿僵菌的内容参考了某度百科,菌物学报文章《分子时代的白僵菌研究》等。】

    【梅契尼科夫发现绿僵菌的时候,苏联还未出现。】

    268☪ 去草原?

    ◎雷电、大雨和河流同流合污,仍努力着摧枯拉朽。◎

    【……对于菌类的生与死, 它们存在的方式等,我了解很少。只能以非专业性的角度去做观察,但愿不会显得太无知。】

    木棚屋办公室里, 大家还在读信, 迟予教授读到这部分时,仿佛在跟林雪君对话一般,极其认真地道:

    “怎么会呢!这哪里是无知啊,这发现简直太厉害了,比我们好多专业的学生做得都更好。”

    迟予转头看一眼杜教授, 赞叹道:

    “杜教授, 你真是找到宝了啊, 这是福星啊。”

    说罢, 不等杜教授骄傲回应, 迟予已继续读了下去:

    “……草原上的土壤是含碱性的,后山的土壤是黑土地, 腐殖质给土壤增加了营养,应该是偏酸性的。这是我们在做牧草种植时也会研究的内容……”

    “林同志连土壤的酸碱度都考虑到了!”一名研究员啧啧称奇,他们跟着教授专门学过, 很多时候对这些的把握都很含糊, 偶尔在分析研究成果的时候还会忽略一些因素,林同志却竭尽全力以一位非专业人士的角度, 将自己的观察和记录做到如此程度。

    该怎么说呢?

    天才吗?

    真是令人惊叹啊。

    “……经过生产队会议小组的同意,我将被寄生菌感染的5只病虫喂给了今年才出生的一只小羊,然后对它接下来几天的身体状况做了紧密观察。

    “这是我的记录:

    “第一天,进食排便正常, 体温正常, 神经反应正常……”

    迟予快速向下阅读, 一周下来,小羊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除非这种病菌有长期潜伏和在牲畜体内生长的属性,不然基本上可以判定它对牲畜没有致病毒害吧?”

    之后林雪君在信中又描述了针对小羊体表接触细菌后的反应,并没有产生皮肤病,对小羊的皮毛也没有什么影响。

    “极可能只对蝗虫等害虫有致病致死性。”杜教授以拳击掌,一边听迟予念信,一边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我在埋了2只死病虫的土壤中种下了几颗已经发芽的不同作物,观察了一周内的生长情况,没有什么影响,或许这种病菌对我们的作物也没有什么影响。”迟予继续念信。

    “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生了绿菌的濒死枯黄牧草。”塔米尔搭话道,他从小到大也遇到过一些牧草生病、作物生病生虫的情况,但没有遇到过生某种绿菌白菌病的牧草。

    “要想知道这种菌到底对牲畜和作物有没有害处,还需要进行更精密也更长久和专业的研究,但林同志这些试验的方向很对,等我们找到林同志说的这种菌,只要按照流程将所有研究做下来就行了。结果如果与林同志短期观察的一样,那……那……”丁大同双拳紧攥,后面的话简直不敢说出口,仿佛害怕说出来的话,那些美好的可能性会变成漂亮的气泡破碎掉一样。

    “……将健康蝗虫与已死的寄生菌病虫放在一起,有传染;将健康蝗虫与未死但感染寄生菌的病虫放在一起,也有感染……

    “老师,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这种寄生菌可以在活着的病虫间感染呢?

    “也就是说,一旦有一部分蝗虫感染了寄生菌,在它们迁飞转移的过程中,会将病菌感染给更多集群的蝗虫等害虫,那么如果老师可以找到这种寄生菌的样本,了解它们的性状、机制,研究清楚培育的方式、生产的方式、运输的方式、喷洒的方式,是不是将它们应用于杀虫是可行的呢?”

    迟予越读越觉振奋,林雪君同志信中描述的细节,以及对方对未来可能研制的成果的展望,实在令人身心振奋。

    国内的生物学研究总是受到重重阻碍,太困难了,如果她配合着杜川生教授能找到这种菌,将这种菌运用到农业和牧业……这种菌真的如大家推演中那么好的话,将来……啊!那样…她可以进击院士了吧?

    而且‘迟予’这个名字会被许多许多人记住吧?

    青史留名啊,这是中国人印刻在骨血中最强烈的渴望!

    迟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炽热起来,之前一段时间里的沉闷和退意瞬间消失。她的身体里被灌注了满满的热血和冲劲儿,眼前这些吃住上的困难在‘青史留名’算什么啊!

    她要留在杜川生教授的研究小组里,不管过程多么艰苦、多么漫长和不容易,都要留下来。

    直到找到答案,得到结果。

    “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我们第七生产队,用小梅找到的菌类来做试验?”塔米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当即跳将起来。

    “这想法——”杜川生也挑高眉头,瞪大了眼睛。他至今与小梅往来信件这么多次,还未曾有机会见到她。

    “啊,可惜林同志家里一只叫灰风的狼和叫赤焰的马在她不在家的时候闯进屋里,带着院子里的牛羊、鸡鸭把样本里的虫子和植物都吃掉了。土也洒了一地,后来再收拢起来,再没培养出那种菌。

    “土地也耕种好了,没有挖土找虫找菌的机会和环境,林同志又要去给牛羊打疫苗,这事就停下来了。”

    迟予读到信后面的内容,哎呦一声长叹,太可惜了,明明都找到,却又失去了。

    “那我们就算赶去草原,从林同志那里也看不到现成的寄生菌了。”丁大同也跟着叹息,扼腕啊。

    “那……要去呼伦贝尔吗?”塔米尔转头看向杜教授。

    接着,一整个棚屋办公室里的情绪激昂的研究员们,都齐刷刷地望向杜川生。

    棚屋外,邻居的母鸡又带着小鸡跑到了他们的院子里,满地找草籽小虫,就地吃就地拉,自由快活地咕咕咯咯个不停。

    杜川生接过迟予递过来的已读罢的信件,转头望向窗外,认真思索起塔米尔的提议。

    ……

    草原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绿僵菌,却在给杜教授的信里信口雌黄的大骗子林雪君同志刚给几个生产队春牧场上的牛羊马匹打完了疫苗,骑着苏木风尘仆仆地归家。

    为了掩饰她的谎言而背锅的小红马赤焰和小小狼灰风也在回家的队伍里。它们是天真的动物,并不知道背黑锅为何物,依旧快活地在春天返绿的草场上自由奔跑。

    只要林雪君摸摸它们的头,朝着它们开心地笑,它们就很开心了。什么黑锅不黑锅的,背就背了,既不影响它们吃喝,也不影响它们捣蛋,那就可以豁达地完全当其不存在。

    回到生产队后,大家又要开始准备骟公畜、剪羊毛节、动物们再一次的体内外除虫。

    草原上的人,是整日围着牲畜们转的勤劳小蜜蜂。

    小银狼日渐长大,被阿尔丘养得会狗坐,还会狗叫和摇尾巴,几乎已经完全是阿尔丘的孩子了。

    赤狐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呆了1个月,伤口养好后虽然留了个疤,但毛发足够厚,那一块秃渐渐被掩藏得几乎看不见。林雪君放生它的当天它在驻地门口转了一圈儿,就又跟着林雪君回了院子。

    不愧是知青小院里最狗腿的动物,它被解开绳子后就开始跟着沃勒溜须拍马。从自己碗里给沃勒叼骨头叼肉、捉到小兔子送给沃勒、在沃勒靠近自己时立即压低脑袋俯低身体一边嘤嘤叫,完全一副佞臣模样。

    但不得不说,的确有用。沃勒起初只是不搭理它,对待林雪君救治过的动物,除了那只曾经在它头顶拉粑粑的小鬼鸮外,沃勒都会收敛攻击性,将它们视作无物。但随着赤狐整日给沃勒上供,天天跟在沃勒身后溜须拍马,沃勒居然也渐渐接受了它,在巡逻的时候允许赤狐跟着。

    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夏初,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发现沃勒巡山的队伍里出现了一抹特异的橙红色身影。像一抹流动的火焰般,在大黑狼身后窜来窜去。

    “人家都说狼狈为奸,原来狼和狐狸也能玩在一块儿。”穆俊卿站在碎石路上,看着与巴雅尔的队伍擦肩的沃勒队伍,摇头感慨。

    “这不是狼狈为奸的故事。”阿木古楞刚帮林雪君他们的小菜园子浇了水,走出来后接话道。

    “那是什么故事?”穆俊卿问。

    “这是狐假虎威的故事。”阿木古楞答。

    “啊,哈哈哈,还真是,生动啊。”穆俊卿品一品阿木古楞的话,只觉得有意思。

    橙红狐狸可不就是狐假狼威嘛,跟在沃勒身后的时候,它毛发可舒展了,眼神都更明亮呢。

    来到草原跟林雪君院子里的动物们接触得多了,所有城里孩子们都忍不住惊叹动物们的行为。

    以前总以为动物只有本能,靠吃喝拉撒和繁衍后代控制行为。

    事实上动物们的行为多着呢,个性也都不同——

    马原来会撒娇,可以比狗子还调皮;鸟原来也会记得对它好的人,会主动过来大叫着讨食;驼鹿只要一直被照顾得好,哪怕已经快跟房子一样高了,仍会像个宝宝一样发出超级男低音般的呦嗷呦嗷叫声,追着你抢你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

    大自然是瑰丽的,不止在于它千万种风景,还在它或温柔、或调皮、或突发奇想的造物。

    6月中,林雪君陪衣秀玉上山除草、检查野种的草药的生长情况。

    回返时居然发现知青瓦屋房顶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灰狼,瞧见林雪君她们后,灰狼当即仰头狼嚎。

    它那引颈高歌的样子,让林雪君想起国外某电影公司的品牌flash:一只居高临下的、威武的、咆哮着的狮子。

    “灰风终于开始上房揭瓦了吗?”衣秀玉仰着脑袋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

    “它咋上去的?”林雪君迈开腿便往家跑,围着瓦屋转了一圈才发现是昨天晚上随手推到屋侧晾晒的长桌没有收进仓房。

    灰风跑上房顶,把林雪君放在海东青采食板上的肉都给吃了,还把采食板舔得油光锃亮——海东青吃肉可从来不会舔采食板。

    她不得不也爬上房顶,连拖带抱地将灰风送下去——这家伙现在长得虽然不如沃勒高壮,但也一身实肉,重的狠,林雪君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抱它了。

    等重回地面,将手术桌推回仓房,林雪君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掐腰看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跑出去玩的灰风,如果她写给杜教授的信里描述的是真的,真有谁进屋把养菌做试验的土盒子弄倒弄坏,怎么想都觉得像是小小狼灰风会做的事吧!

    “你不背黑锅谁背!”林雪君长声叹气。

    ……

    端午节前夕的夏夜,大雨滂沱。

    山林中无法被树木花草吸收、无法被土壤留住的雨水汇集成小溪,在人类挖掘的水渠中汇集,最终流向水渠朝向的大河。

    哗啦啦一整夜,河水慢慢拓宽,汩汩地上涨。先是亲吻架在上游木板桥的底部,渐渐拥抱整个桥身,直至彻底将它包裹进流动的身体之中。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又冲向下游,反复拍打在拱桥木、石、水泥混做的基座上,溅起千万细浪,与雨水交融。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越过大石块时高高抬头,端详过高高架着的拱桥后,又用力扑抱而去,仿佛想要将之也拥裹进胸怀。

    夜色渐浅,闪电划破天际,高树劈到,砸向大拱桥。

    雷电、大雨和河流同流合污,仍努力着摧枯拉朽。

    【📢作者有话说】

    ……

    【绿僵菌:金龟子绿僵菌、贵州绿僵菌、蝗绿僵菌、耐寒绿僵菌等等。】

    【6月底7月是呼伦贝尔大草原最绿的月份,之前是扎兰屯杜鹃,之后就要看黄草、瑞士卷和秋季绚烂的兴安岭森林了。(当然能玩的还有超级漂亮的额尔古纳湿地,在额尔古纳湿地公园登山俯瞰草原,真的震撼。还有呼伦湖、俄罗斯风情室韦小镇等等。)】

    269☪ 青涩的盛夏

    ◎“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夏天呼伦贝尔的雷雨往往来得很凶猛, 带着劈天断地般的声势,轰隆隆地卷过山林和草场。

    而雨后天气又格外地晴朗,凉爽湿润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走出房屋, 用力呼吸带着泥土和草木香味的清冽空气, 以沁心脾。

    清晨第七生产队醒来时,牛棚迎风一边的棚顶在暴雨中不翼而飞了,幸亏里面只有春天产犊早的几头大母牛带着小牛犊,躲在最内侧得以保全,没被雨淋。

    好多间土坯房都漏了雨, 需要加急糊墙搭顶补一下洞。

    但难得的是从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并没有漫过水渠、淹得生产队到处都是。

    “山上我们挖向架了桥的那条河的水渠, 起了作用。雨水估计都汇入大河里了, 这才没淹到我们驻地里。”大队长站在主路边, 望着碎石路两边的潺潺流水的水渠, 仰头向后山望去。

    “这是好事啊,不管穆同志的拱桥有没有用, 但他提出的挖渠引流的方法起效果了啊。”赵得胜站在主路上,踩着湿漉漉的碎石地面,笑着道:“林同志想出的这碎石路真好, 要不是铺过了, 现在路肯定泥泞得陷脚。”

    “哈哈,是啊, 要是能把咱们生产队到场部的路都铺成这样该多好。”大队长发愿道。

    “想屁吃吧你,哈哈。”赵得胜拍拍大队长的肩膀,一边往大食堂走,一边道:“驻地没有被淹, 就不用聚集年轻人来拓渠了, 这真是太好了。上午有空咱们去大河那儿瞅瞅, 也不知道山上的雨水都汇过去,现在河水漫涨到什么程度了。”

    建拱桥的穆俊卿和支持穆俊卿建拱桥的林雪君,在这一场大雨之后,心情都有些紧张。

    早饭后,他们一起跟上大队长,积极表示要立即上山去看桥。今夏第一场这么大的雨,对那条新汇成的河和拱桥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

    他们急着要去看一看,河道有没有因大雨而转移,拱桥又扛没扛得住大风雨和河水的冲击。

    雨天的山路非常难走,泥土里搅合着松针落叶,一脚陷下去,泥水往鞋里渗,混在泥里的松针还扎脚。

    林子里总是有无数只小鸟在欢唱,不知疲惫,自信地高歌。

    按照往常的习惯,大家顺着水渠先拐往了木板的方向。绕过几棵白桦树的时候,林雪君终于看到了那条大河。它又变得更宽了,河水的流速也变快了,怪不得还没看到河便先听到河水奔腾的声音。

    越靠近河流,那种沁凉的湿意越重,在干燥的北方,这是值得珍惜的体验,令所有人陶醉。

    待走到河岸边,林雪君甚至闭上眼,认真去体验河水溅起的水雾扑在面上的舒适感。这种整张面皮舒缓放松下来的感觉,已经很久没体验了。她不免有些思念后世的面膜,尤其是大夏天敷脸的冰面膜。

    跟着溜达过来的巴雅尔小队在河岸边喝水,赤焰虽然很想下水洗澡,但看着过快的河水流速,一直没敢下脚。

    倒是两只驼鹿艺高鹿胆大,扑通扑通跳进去,不仅欢腾地游泳,甚至跑到河水较深的地方潜水寻找起河下的水草,不亏是牛魔王座下的避水金晶兽。

    雨后的森林和河流,一切都很好,只是大家好半天没找到木板桥。

    昨天的河岸早被拓宽的河水淹没,四周的路和树木好像也变得陌生。大家记忆中的木板桥却没有搭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一行人只得顺河而下去寻找。

    在十几米外,被冲跑的木板桥终于现身——它被一块大石头拦截,桥身断了一半。

    望着已有大几米宽的河水,大队长皱起眉,转身随奔跑向拱桥的穆俊卿一道顺河下行。

    又过了几十米,松林遮蔽之后,拱桥的高点若隐若现。

    穆俊卿心脏狂跳,顾不得雨后山路泥泞湿滑,扶着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奔。

    待终于看到拱桥全貌,他啊一声低叫,转头兴奋地捕捉到林雪君的身影,大喊:“拱桥还在!没有被风雨和河水冲塌!”

    喊罢,不等其他人过来,他迫不及待跑上桥,来回往复好几次,确定拱桥稳稳矗立,没有松动或倒塌的危险。

    撑着拱桥边一排有些粗糙的实木扶栏,他忽然热泪盈眶。

    他的桥没塌!

    他的桥挺住了!

    林雪君走上桥,站在穆俊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年用力拢过在潮湿天气变得更加卷曲的短发,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仰起头,深深吸气,在胸腔灌满森林饱痒的清香空气时,静默地体会‘扬眉吐气’的快-感。

    未来充满迷雾的可怕人生路上,只要拥有这样的时刻,便拥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无论前方多么漆黑难以预测,他心里都有了底气,眼中也有了希望。

    河水不时拍打桥墩,噼啪哗啦阵响,是河水对努力改变环境的人类最热情的回应。

    穆俊卿转头深深地望林雪君,郑重说:“谢谢你。”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即便声音不高,却也没能被河水拍击的响声淹没。

    林雪君弯起眼睛,伸掌拍了拍他背。

    “你看了那么多书,画了那么多设计稿,认真学习力学、结构学等等知识,我就知道你行。”

    “哈哈哈。”以往温柔的青年难得露出爽朗模样,大声笑着,与河流奔涌的声音共鸣,“你之前明明还很担心我设计得不够精细,反复盯着我审设计稿,让我仔细点,再仔细点。”

    “哈哈哈,我那是信任的提醒。”林雪君想起那会儿自己担心的样子,也有一点点发窘,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两个青年于是站在拱桥弧顶,望着汩汩而来的蓝蟒般的河流。

    阳光穿透湿润的松枝针叶,细碎地洒在他们身上。两个年轻人神采飞扬,高声对话,仰头张开嘴巴大笑,如这片森林一般的生机勃勃。

    赵得胜和大队长带着另外几人搬走挂在桥墩处的断枝,待穆俊卿高兴够了,这才喊他过来沟通加固桥墩子的办法。

    几个人围着拱桥商量来商量去,之后一忙活就是一上午。

    林雪君陪着衣秀玉照看过她们种的草药,折返的时候几个男人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光了脚玩水。

    林雪君和衣秀玉立即加入,所有人好像都一瞬间变成了孩子。

    远处巴雅尔的队伍正在林间吃草发呆,树影间大黑狼、灰狼,还有一抹缀在队尾的橙红身影穿梭而过,它们时而沐浴在斑驳日光中,时而隐入树影。

    多雨的夏天虽然多了许多河流,树木花草却长得格外茂盛,视野遍处娇艳的绿。

    万里无云,只有仿佛要倾泄而下的蓝。

    雨水清洗过的世界清透而洁净,被灿烂的日光一照,美轮美奂。

    大雨过后的第三天,穆俊卿被第八生产队请走。

    第八生产大队的锯木厂要挖渠引流,汇河后也想建一座结实还不湿脚的拱桥。

    穆俊卿出发时,林雪君等几位跟他交好的年轻人一路送到驻地门口。

    在坐上马车前,穆俊卿忽然又折返。

    站在林雪君面前,他干咽一口,转脸瞧了瞧王建国他们几人。

    王建国立即笑着带朋友们拐向另一边,留他们两人讲话。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王建国,才要开口询问,穆俊卿便轻声开了口:

    “小梅。”

    “嗯?”

    穆俊卿垂眸思索了几秒,抬眸见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等他讲话,莞尔一笑:

    “建国在大食堂做得风生水起,衣同志也从管中药变成要带队种中药,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孟天霞同志在海拉尔学了车辆修理等,现在被各公社、各生产队借调工作。更不要提你了……”

    他咬了下上唇,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踟蹰几秒,回头看见等待自己的马车,终于还是继续道:

    “我大概有一点好强,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大家中年纪最大的,读书也比大家读得多,总想着照顾大家,也……也认为自己在大家之中算很聪明的吧。

    “可是渐渐走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优秀的,总是处处不如人。”

    为此他还偷偷在夜里哭过,想到都忍不住脸红。

    林雪君安静地倾听,表情逐渐柔和。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想不到学木匠活。谢谢你送我的设计书籍,还有那些墨水、本子等东西,都很宝贵。”

    他忽然伸手拉起林雪君的右手,在她吃惊地低头望向两人搭在一起的手指时,他将5块钱塞进她掌心,又快速收回了手指。

    “哎?”林雪君吃惊地看着掌心的钞票,这是他去帮忙建桥得到的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给的5块钱啊。

    “谢谢你支持我建桥。”穆俊卿见她要将钱塞回来,往回推了一把,大声道:“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跳上马车,他笑着朝她和其他朋友们摆手。

    灿灿日光下,要去造桥的青年意气风发。

    林雪君将钱揣进兜里,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随队转场去春牧场时,穆俊卿追出来送她。她在草原上有钱也花不出去,干脆将自己兜里刚赚的钱塞他手里,让他帮忙花掉,然后便骑着马跑了。

    那时候是他送她,现在换成了她送他。

    时光真是有趣,会编写仿佛轮回、仿佛宿命般的故事。

    “今天大食堂吃肉,穆同志请客。”林雪君拍拍装了钱的兜,朝王建国几人爽快道。

    “哈哈哈,好诶。”

    “怎么穆同志像是出去赚钱请我们吃肉似的?”

    “可不就是这样嘛,哈哈……”

    坐在亭子里画画的阿木古楞一跃身翻过木栏,走在林雪君身边,目光下垂望向林雪君方才被穆俊卿抓住的右手。

    几秒钟后他撇开视线,沉默地望望山,又望望前方土坯房的屋顶。

    在王建国拐进大食堂,其他人也拐向去后山农田的坡路时,阿木古楞忽然抓住林雪君的手,拽着她便往知青小院跑。

    林雪君不明所以地被拽着跑了几步,忽然觉得掌心和手指被阿木古楞的手指用力搓了下。

    “哎?去哪啊?”她才问出口,阿木古楞忽然松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林雪君诧异地望着他跑向后山的背影,看了看自己右手,上面还留存着少年硬邦邦手指搓揉过的压痕。

    再抬头时阿木古楞的背影已经跑远了,在林雪君的视野之外,那张被太阳照得似要滴出血一般的通红面孔渐渐亮起耀眼的笑容。起初含蓄,直至喜悦肆意绽放,压不住的唇角终于翘高。

    上唇被拉起,露出洁白牙齿。

    难以启齿而又快活的隐秘情绪悄悄蔓延,不知何时生的根,原来早已发芽,开始茁壮生长了。

    【📢作者有话说】

    【求营养液呀】

    270☪ 我又回来了,哈哈哈!

    ◎“羡慕错人了,羡慕杜教授吧,能给小梅当老师。”◎

    白灾后, 社员们针对动物尸体清理得及时,虽然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没有任何疾病传播。各个公社想办法组织挖渠、引流, 整个呼盟虽然忙得不可开交, 但未有涝情出现。

    草原局局长冯英处理了夏季防暴雨等工作后,当即召集了办公室里几位机灵的干事。

    “首都农大的杜川生教授,要带着研究小组来草原了。”冯英手压着一张电报,郑重道:

    “是专门研究牧业、草原等相关的专家教授,我们的许多政策落实需要的理论基础, 都需要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这次他们来草原上做研究, 会在咱们呼盟选定一个区域暂时停留到大概8月底。

    “项目是关于虫害防治的, 如果能研究成功, 对咱们的草原和牧业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所以盟里专门下达了任务, 咱们必须好好招待,全方位配合杜教授研究小组的工作, 为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老田,这次由你来负责招待和配合工作。”

    草原局规划部田立业应声后,冯英又继续安排:

    “有任何需求, 咱们草原局各个部门都得全力配合,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没问题。”

    “可以。”

    “好。”

    大家依次表态,冯英这才嗯一声, 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杜教授代表的是咱们国内牧业科研力量第一线的水平,我们草原上一直不是有很多困难吗?到底怎么用杀虫剂,怎么防治森林虫害,怎么应对载畜量增加的情况, 如何引进试种各种牧草……所有的问题, 都集中起来交给老田, 让他在接待杜教授的这几个月里,一个一个地问。就算杜教授现在不能给答案,也要让杜教授重视咱们的困难,等他回首都后,好带着其他教授一起帮咱们研究各种解决办法,好吧?”

    大家一边应声,一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起工作中遇到的各种知识困境。

    “各个公社不是都有研究优种改良的嘛,不管杜教授最后选择在咱们呼盟哪个旗、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住下来,都把做优种改良的研究人员派去配合杜教授做研究,一个是帮助杜教授更高效地工作,再一个就是好好跟着杜教授学习。

    “这样能跟首都农大的教授老师接触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必须抓住。”

    冯英反复强调这次机会的难得,不断向负责本次接待工作的老田施压,直到老田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背脊挺得越来越直,看起来已经非常清楚这个工作的重要性了,冯英这才舒口气,喝一口茶水,点了点头。

    田立业以为冯局长的施压这就结束了,散会后准备回去带着自己的团队开会商讨一下接站、安排住宿等工作,哪知冯英又喊住他:

    “你们拟定好大体招待工作的流程后,过来跟我汇报一下。”

    “好的,局长。”田立业捧着笔记本,只觉头顶仿佛有一座山压下来。

    深吸一口气,他回到大办公室自己团队区域,绷着一张面孔,无比严肃地下达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里,田立业及他的优秀专员们各个绷紧了神经,拿出全身解数起草招待方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大家在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不时开会讨论,各个表情严峻,如临大敌。全下了大决心——

    一定找到全呼盟住宿环境最好、伙食环境最好的地方,供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入住。

    ……

    杜川生教授带着研究小组从云南一路坐火车向北,火车每次短暂停靠,研究员们都会立即下站台放风。

    在火车上实在是坐太久了,身体好像都跟火车产生了共振,即便是双脚踩在平稳的泥土地上,仍觉得身体是摇晃着的。

    好几位研究员从来没坐过这么久的火车,刚开始在上面晃荡着看风光还觉得有趣,后面几天就开始面色惨淡,每天祈祷火车能开得快一点了。

    直到火车穿过兴安岭一头撞进草原,大家的情绪才忽地高昂起来。

    中国太大了,跨越山河已见过那么多风景,可当辽阔无边的草原映入眼帘,仍激起所有人的赞叹。

    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走过多少地方,仍还有可使你震撼的所在。

    等终于到了海拉尔站,大家下车的时候身体都是晃的,站在平整的土路上,仍要扶着什么东西才觉得站得稳。杜教授几人走路时简直有些踉跄,像美人鱼刚上岸一样,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

    塔米尔一个人手拎着两个最大的行李,肩上还扛着一个,健步如飞地往外走,归家之心迫不及待。

    回转头瞧见杜教授几个没有拎东西都还走得慢吞吞,忍不住大声道:

    “你们身体素质都太差了,坐了几天火车而已,我就是骑几天马下来照样能走能跑。”

    “近10天火车啊,我们怎么跟你这种牛犊子比?”生物学女教授迟予摆摆手,撑着酸痛的腰,迈着水肿的双腿,一边走一边叹气。

    “再坚持一下,快走几步,咱们接下来坐几个小时马车到呼色赫公社,再坐一天左右马车就到我们生产队了。”塔米尔将右手的行李往左手上一塞,折返了挽住杜教授便大步流星地往外拽。

    杜教授被拖拽得踉跄着往前走,转脸瞪一眼塔米尔,这臭小子急着回家,是连教授的命都不顾了啊。

    在塔米尔连催带搀扶的一番忙活下,一行人终于出了站台。

    塔米尔才准备去找一辆马车,忽见出站口外一行人并排而立,举着个超大的红色横幅,上书:

    【欢迎首都杜教授、迟教授等贵宾同志来草原!】

    杜教授站在原地望着横幅正缓神儿,塔米尔已在欢迎队伍中认出了曾与苏-联扛旱扛虫灾考察团一起来过第七生产队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

    “张专家,张专家!”塔米尔完全不像是个坐了近10天火车的人,他将行李往地上一放,当即朝着张专家摆手招呼,“我们在这儿,这位就是杜教授,这位是迟教授。”

    他伸手指过左右两位教授后,忽然仰起头深吸一口,仿佛已嗅到夏牧场上烈日晒干花草时空气中弥漫的独特香气。

    在张胜利陪同田立业主任迎过来与杜川生和迟予几人握手时,塔米尔笑着摆手表示不用招待他,他是草原自己人,咱别见外!

    塔米尔忙着将行李搬上田主任一行人的马车,哪有时间跟这些草原局的人握手嘛,他急着回家呢,急得火烧屁股,急得看见别人站在阴影下握手寒暄都等不得,笑着拍巴掌催促:

    “田主任,杜教授,咱们出发吧?我看太阳都开始偏斜了,现在就走,晚饭前还能到场部。场部大食堂的整白菜卷可好吃了——”

    “场部?去哪个场部?”田立业诧异地回头,疑惑地望向那个过于热情,显得有些亢奋的高壮年轻人。

    “呼色赫公社场部啊,我们场部。”塔米尔装好了所有行李,掐腰道。

    “杜教授已经决定去呼色赫公社了吗?我们本来安排您到我们呼盟最富的公社,那边水草丰茂,一定很适合您住下来做研究——”田主任正要认真介绍一下这个公社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就听杜教授道:

    “就呼色赫公社吧,咱们草原局不用费事安排了,直接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杜川生说罢,不等田主任和张胜利专家再劝,便撑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车。

    虽然火车坐得他腰酸背痛,但马上就要见到林雪君,也不差这一哆嗦了。马车晃就晃吧,也别在海拉尔停留歇息了,先往呼色赫去吧。

    “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田主任转头望向不等他们安排,直接坐上马车等待出发的杜教授几人,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林雪君同志!”他和张胜利异口同声地拍脑袋。

    哎呦,就想着好好招待杜教授了,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之前杜教授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有林同志署名呢,他们认识的啊。可惜他们在草原上联系不上坐火车的杜教授,没摄取到这个信息,不然不就不用瞎忙活了嘛。

    “杜教授,咱们草原局就设在海拉尔,我们冯局长久仰您大名,专门让食堂做了准备要招待您。您看——”田主任走到马车前,笑着道出他们在海拉尔这一站做的准备。

    冯英局长专门放下其他工作,就等着亲自见一见杜教授呢。

    “不见了,我们就是过来做研究的,不用安排什么宴席,破费。冯局长忙自己的事就好,不需要见我们这帮人。”杜教授一向是个直性情,在首都见农业部的领导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拒绝田主任的话已经是压榨了所有情商才讲出的漂亮话了。

    “……”田主任的步调被打乱,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身边的下属们。

    本来还想再劝两句,可瞧见杜教授迫不及待的样子,又想起冯英交代的一切以杜教授工作方便为准,便果断点头:

    “那行,咱们直奔呼色赫公社。”

    他安排一位年轻同志留下来回草原局跟冯英局长说一声,自己坐上马车,当即带着研究团队和自己的招待团队,转道直奔呼色赫公社。

    马车一出了海拉尔,便投入到绿色的海洋。

    塔米尔仿佛鱼归大海,直接在出海拉尔前在路过的马棚里登记牵走了一匹马,骑着便纵驰到队伍的前头,呦呼呼地高呼。

    “之前在城里,把他憋得挺厉害啊。”迟予望着塔米尔骑马的样子,羡慕对方的体力。

    “真是一身的力气。”杜教授忍俊不禁。

    跟着田主任一道过来的草原局干事们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瞧着前面马车上几位教授老师强提精神放眼赏景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嘀咕:

    “早就知道林同志了,咱们草原局的外聘专员,还是去年全内蒙的劳动标兵,没想到连首都来的教授也这么看重她,这么累了都要日夜兼程地去见她啊。”

    “杜教授的文章上出现过林同志的署名,说不定是杜教授的学生呢。”

    “真羡慕啊。”

    “我要是也能当杜教授的学生就好了,是挺羡慕林同志的。”

    远处徜徉在夏日烈阳、热风和满眼绿意中的塔米尔如果听到大家的聊天内容,就会哈哈大笑着反驳:

    “羡慕错人了。羡慕杜教授吧,能给小梅当老师才值得羡慕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塔米尔:草原上的雄鹰又回来了,哈哈哈!

    阿木古楞:草原野驴。

    …

    【早年没有那么多火车路线,要想到海拉尔,得从大线路绕。过黑龙江进呼伦贝尔的线路是比较主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