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大黑难产
◎极寒天气对人体力的消耗极大,身后的爬犁越拉越沉。◎
4天后拿到《科学探索报》时, 林雪君幸福地抱着报纸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回想起后世自己写毕业论文的艰难,和考研时掉头发、泡图书馆、查资料、密密麻麻写笔记的时光,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呜呜呜, 她要给杜教授做牛做马, 他怎么这样慷慨,这样全心全意地扶持晚辈啊!
她写信给他的那些知识,都是几十年后从农大学到的啊,好多都是杜教授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难、从零开始研究出来的成果啊。
她何德何能!
揣着激动和愧疚,林雪君在桌上铺开整本空白信纸, 恨不能将自己前世多年所学全写给他。
可平静下来后, 又不知该从何写起, 更觉遗憾, 因际遇神奇, 不能袒开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在林雪君考虑给杜教授回寄什么礼物,如何写回信时, 学员们的课程结束,终到了分别的时刻。
大家的短途学习,因为防旱防虫工作而被拉长, 一直延长到12月底, 他们得回家帮助自己的生产队安排防旱防虫的几项工作,也要准备即将在1月底迎来的农历新年了。
每个离开的学员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依依不舍, 有的甚至抱着林雪君哇哇大哭,坐上板车渐行渐远时,都还低着头在抹眼泪,只怕风一吹, 眼周的皮肤都得皴。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离群的学员们朝着草原各个方向分散而去, 许久后才低喃:
“也不知道是真舍不得林老师啊, 还是舍不得咱们的大食堂。”
“噗。”林雪君本来还沉浸在离愁里,被大队长这样一说,当即笑出声。
……
1月初,穆俊卿带队已制作了几车鸟巢,在一个风小的干冷天里,他带队拉车去伊敏河、莫尔格勒河边,向额尔古纳市地、黑山头方向一路走一路放置鸟巢。
需要离地高一些鹰隼等鸟类的巢需要将巢做在木柱上,再把木柱钉进冻土。可是上冻后的土太硬了,木头根本钉不下去。
青年们只得忍着寒冷将自己带的温水往土上浇,硬挖出坑再把木柱钉进去。
“下次我们还是春天再放置这些要往土地钉的巢吧。”穆俊卿累得眼睛发怔,一边喘一边道。
今天拉到草原上的这些就算了,剩下的高造的巢,都等到开春土地软了再放置。
燕鸥、麻鸭等都喜欢在灌木、草丛中筑巢,穆俊卿便带着人顺着河道走,将造的大量北极燕鸥巢穴等放置在高草丛和小灌木之间。
河道两边风最大,大家将帽子的绳结系紧在下巴脖子处,风一吹,兜起帽子时,就像有个大力士在后面拽着帽子勒人的脖子。每到这时候就又冷又喘不上气,非得停下来拽一下帽子,大口补氧。
但有时喘得太急了,冷空气刺激得呼吸道痉缩,于是又一阵急咳,更喘不上气了。
马的耐力虽强,却比牛羊对精料的需求量大。冬天各种草料都是有数的,用完了就要等明年5月才补得上来。小伙子们心疼珍贵的草料,都自己拉着大爬犁装鸟巢进草原。
极寒天气对人体力的消耗极大,身后的爬犁越拉越沉。
鸟巢刚放置一半的时候,就有跟着一起来的知青倒在地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天大口喘气,像要累死了一样。
等两百多个鸟巢鸭窝被放置好,大家垂头塌肩拖拽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一个个都累得傻小子一样,回来就倒下了。虽然饿极了,但实在没力气吃饭,只能睡觉。
林雪君听了后当即把存放在地窖和屋后的苹果干拿了一半出来,又将自己囤的所有白菜外层帮子叶摘了装满两麻袋送到穆俊卿他们男知青的院子里。
“草料不够,就把人吃的东西喂给马,干活重要,我们嘴里省着点就得了。”林雪君伸手拍了拍穆俊卿的手臂,对方立即一阵呲牙咧嘴。
“马只有草吃,我们不是还有肉吃嘛。反正无论是马干还是我们干,都是一样干。”穆俊卿嘶嘶哈哈地扭了扭酸痛的肩膀。
他身后瓦屋里,另外4名跟着去干活的男知青都抱着脚抹冻伤膏呢。
“你们别自己干,会落下病的。都带上马,它们干得辛苦,就把这些苹果干和白菜帮子掺在碱草里喂给它们吃。”林雪君瞧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叹息。
“下次肯定不自己拉了,等我们再造几百个,就再出发去草原上。”穆俊卿笑着道,昨天在冷风中的时候,真的心里发狠再也不想去草原上了,但想到每天带牛羊去冬牧场放牧的孟天霞都从未抱怨过,又咬牙忍下来。
今天回来,看着放在木匠院里的鸟巢一扫而空,想到昨天折返时看到的路上隔一段就有一个的鸟巢,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晚上躺在温暖的大炕上,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两个人正在院子里聊这些鸟巢鸭窝能吸引多少鸟,大鸟产蛋后又有多少小鸟对蝗虫有需求。
院外忽然跑过来一位妇女,瞧见林雪君便喊道:
“林兽医,老秦头家的大黑生崽,好长时间了,第一个都还生不下来呢。
“他都要急哭了,嗷嗷喊着让我来找你呢。
“哎呀妈呀,我跑得着急,还摔了个大跟头。
“你看我这膝盖卡(ka三声)的,布都卡破了。”
……
林雪君跑回家路上遇到衣秀玉,立即喊她回去帮忙拿药箱等东西,自己则先跑向秦老头的新毡包。
大黑果然如林雪君替秦老汉规划的那般在毡包边上的牧草仓库里生崽,穆俊卿帮秦老头用几根木头支了个架子,四周的牧草垛子被架出来个挡风又能自由出入的空洞,大黑就窝在里面,躺在厚厚的牧草上生崽。
林雪君赶到时,秦老汉正撅着屁股钻在空洞口那儿手足无措地瞎忙活。
林雪君伸手揪着秦老汉后腰上的裤带子就将他给拽了出来,顾不上跟秦老汉讲话,她已代替他跪伏在洞口。
大黑使劲儿努责的频率很低,显然体力消耗过大。
转头看向弯腰凑过来的秦老汉,她开口道:“大爷,盛一碗盐糖水。”
“哦,好。”秦老汉搓了搓手,转身便大步走回毡包,喊家里人冲盐糖水,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缓的奶坨子,不是还剩下一些奶嘛,也给冲进去。”
羊水已经流出来许多了,第一只小狗长得太大了,堵在口子上生不下来,里面的其他小狗都只能等着。
秦老汉折返的时候,林雪君回头问:“大黑发作多久了?”
“有2个小时了……”秦老汉摘下帽子抹一把脑袋上的汗,又将帽子戴上,“刚开始没想着它难产,以为它能自己生呢。”
“一只大崽子堵在宫口了,只一只脚在产CD道里。现在几个选择你认真听一下,尽快做选择。”林雪君转头将道。
“嗯。”秦老汉一脸紧张地望着林雪君。
外面小路上陆陆续续走来许多社员,大家还没见过狗难产怎么办呢。在屋里炕头上热乎着的穿上袍子赶过来,在外面干活的抹一把脸也颠过来。
衣秀玉背着林雪君的药箱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糖豆。
“它一看往这边来的人多,窜过栅栏非要跟着。”衣秀玉将药箱递给林雪君,拍拍糖豆的脸,不让糖豆往正忙着的林雪君面前凑。
林雪君点点头,顾不上围拢过来的其他人,继续对秦老汉道:
“第一,大黑是大型犬,产-道粗一些,我手比较小,手臂也细,尽量伸进去帮忙助产。但是小狗的四肢太细了,没办法用绳子拽,我只能手拉。这个非常费时间,未必能成功,还可能耽误时间,导致所有小狗都被憋死;
“第二,不顾第一只小狗的死活,将之硬拽出来,这样宫口堵塞被解决,后面的小狗有机会顺产生下来;
“第三,剖腹产,这个快,极大可能保住所有小狗。但对于大黑来说就比较危险了,冬天冷,咱们资源有限,如果养不回来,命可能都保不住。就算养回来了,也可能因为身体亏空而变得病恹恹。而且还可能会影响大黑产奶,说不定需要人工喂养活下来的小狗,咱们现在冬羔都还没生,大家都靠着之前冻的奶坨子才能喝上奶茶……
“你考虑一下吧。”
秦老汉攥着拳头,像个被罚站的孩子一样。往常喜欢胡来,有些蛮横又话多的老头子忽然静下来,嘴巴瘪着,眼睛瞪大了盯着大黑,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四周社员们小声窃窃私语猜测秦老汉会怎么选择,也有给秦老汉出主意的:
“狗都生好几只呢,第一只死了就死了,先拽出来把通道让出来呗。”
“还是别剖腹了吧,吓死了,狗太遭罪了……”
又过几十秒钟,林雪君整理过药箱,抬头看向秦老汉。
“试一试第一种办法吧,万一能成呢。要是不行,再第二种……”秦老汉干巴巴地道。
“行,你先给它喂点盐糖水,我准备一下。”林雪君用肥皂水洗过胳膊,又戴上胶皮手套。
牧草仓库边不能点篝火,怕把干牧草点了,那就完了。
大家只能在外面围起人墙,挡住风,狂喷热乎气儿,才能帮光着胳膊的林雪君取取暖。
因为大黑趴在窝里,林雪君不能像给牛接产一样站着完成工作,只得倒在狗窝口,靠着牧草垛子,艰难地扶着大黑往它产道里插手。
大黑痛得呜呜要咬,但已没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只得回头呲牙低吼。秦老汉伏在狗窝另一边,伸手压住大黑的胯骨,不让它乱动。
一边还要跟大黑吵架:
“不让你四处乱跑,咱们驻地里那些蒙獒体格子都多大啊,比你大一两圈屁的了,生崽子能不大嘛!
“你偏不,整天就喜欢跟着那些大狗玩,现在遭罪的是谁?
“你瞅瞅你这肚子鼓的,要是揣的都是大崽子,看你怎么办!
“一天天的,没一天听话。要不就是追张大山那只猫,鼻子嘴巴子被挠得一道子一道子的不知道吗?
“跟傻似的,有没有一天能让我消停?”
林雪君垂头专注于手指和手腕的触感,耳边秦老汉的训诫实在吵死了。
转头用左胳膊拐一下秦老汉的手臂,哭笑不得道:“大爷,别说了,狗没训着,把我训得够呛。”
“哦哦,好。”秦老汉忙闭了嘴,总算还了林雪君一个安静的办公环境。
【📢作者有话说】
【卡ka三声,东北用法:把我拨了盖儿卡秃噜皮了(把我膝盖摔破皮了)。】
162☪ 特殊血脉
◎它已经不动了,抠嘴控过羊水,仍没有生气——◎
赶过来围在边上的阿木古楞见林雪君躺在那里用劲儿的时候, 身体不敢用力往后靠,怕把木架子靠倒了,上面的草垛会掉下来——这样一来身体无处受力, 只能靠手肘撑着, 特别累。
他干脆将手里的东西往边上一递,背对着林雪君躺在她身后,双手撑住地面,用自己的背顶住她的体重。
这样一来,林雪君手肘上立即轻松许多, 在大黑产道内挪动也更自如些许。
她没有回头, 左手扶着大黑的肚子, 右手手指不断戳挪堵在宫口的第一只小狗。先将它卡住宫口的部分用手指挡格过去, 再尝试在紧紧箍住手指手腕的产道内活动手指, 尽量用食指和中指受力,把小狗抓住。
反复尝试了几次, 食指和中指一直难以在滑腻又紧缩的环境里夹紧小狗。拇指又伸不过去,只能继续尝试。
渐渐的,她额头鼻尖和脖子里都冒起汗, 手臂也麻了。
又尝试几分钟后, 她不得不收回手,坐起来甩动麻木后针刺般疼痛的手臂, 和因为过于用力而发酸僵硬的手指。
秦老汉嘴巴紧闭着,一双望着她的眼睛却比嘴还吵闹。
林雪君无奈,开口安抚道:“没事,我再试试。”
“好, 好。”秦老汉忙点头, 接着又闭上嘴示意自己绝不吵闹。
往手腕上又抹一些温肥皂水, 林雪君再次倒回去,艰难地将手臂往大黑产-道中一寸寸送进。
围在四周的人群中看热闹的轻快渐渐转换成紧绷的气氛,大家探头探脑地不断打量林雪君严肃着时而皱紧的表情,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的。
连一向最烦大黑的张大山都赶过来围观,瞧着大黑鼓着大肚子摊平在狗窝里,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起来——虽然他之前因为大黑老喜欢追他的猫而将它踹瘸过,但也从没想过这条过于活泼的大狗会变成死狗。
“遭罪啊,遭罪啊……”几名妇女围在边上,看得呲牙咧嘴,尤其听着大黑呜呜痛叫,都快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站了一会儿就捂着肚子抹着眼泪回家了,再看下去她都要肚子痛了。
林雪君用左手配合着给大黑做腹部按摩,从上腹向后压抚,右手则一直专心矫正胎儿的位置。
精细工作令她全身的劲儿都往手指头一处使,仿佛除了手指和撑地的手肘外,其他肢体部分都消失了般。
大黑喝了盐糖水后体力稍微恢复,在林雪君的按摩下,终于开始大力努责。
终于,小狗的位置被她手指推挪正,就在大黑努责使劲儿的瞬间,堵在宫口的小狗身体忽地往林雪君手指上送了几厘米。
就这几厘米的距离,对于帮助难产狗做牵引的兽医来说却像是千里之遥。一下被推进,分秒之间的机会,林雪君中指食指立即找准个角度用力一夹。
下一瞬,大黑的努责结束,小狗又要随着‘缩力’往回缩——可无效努责后回缩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林雪君夹住了小狗的盆骨腿部,使它的身体保持在了宫口。
深呼吸,林雪君绷起浑身的肌肉,等待大黑下一次努责。
“加油,加油……”她呼哧带喘地给大黑鼓劲儿,左手随着它的呼吸节奏为它按抚。
几秒钟后,大黑再次努责。
林雪君忙借力将小狗往外拽——
四周所有探头的人都察觉到了林雪君正绷住全身肌肉,在奋力一搏,都不自觉憋住气,攥紧拳头默默给大黑鼓劲儿。
一位已生产过两个娃的母亲却咬牙抿唇,不自觉做了个提肛动作,这场面令她回忆起一些过往,额角也跟着林雪君开始冒汗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雪君的手腕外移了几厘米。
秦老汉本以为林雪君要等大黑下次努责,苦着一张脸,嘴掘高老——心里急,全身的劲儿都使在嘴上了。
人紧张,又不让讲话,只得像个鸭子一样硬着一张嘴,嘴唇受力得直哆嗦。
却不想林雪君忽然左掌撑地,抬起右肘往外一拽,下一瞬,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被拽出产-道——浑身黑色,宽宽圆圆的黑嘴巴黑脸,却生了个粉粉的小鼻子,跟大黑一模一样。
林雪君刚要处理小狗,耳边忽然一声“啊——”,吓得林雪君一哆嗦,差点没握稳小狗。
转头就见秦老汉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正逐渐恢复常色,此刻正激动地控制不住声音,见她望过来,忙一把捂住嘴,露出的一双眼睛依旧很吵,还红红的,像是要哭了。
人上了年纪大概都容易心软,以前也许是硬汉,现在也都慈悲心肠,看不得自家的狗狗遭罪了。
林雪君朝秦老汉点点头,低头先检查刚产出的比它手掌还大一些的狗崽子。
它已经不动了,抠嘴控过羊水,仍没有发声或动弹。
“死了,唉——”边上立即有人叹息。
“长这么大,在母狗肚子里营养最好了,老大,没了太可惜了……”
林雪君忙合并双手,拇指相压,抵在小狗胸腔上方,一下一下给小狗做心肺复苏,并佐以朝小狗嘴巴吹气的动作。
连续几分钟,小狗仍没有反应,这时大黑已再次开始努责。
林雪君没办法,只得将小狗崽递给秦老汉:“大爷,你带回屋里去,把狗放在温水里,几根手指扶住它的后脑,像我这样节奏给它做按压,再给它嘴里吹气——这样一个是帮助它心脏恢复跳动,肺部呼吸,一直做,小狗有时候会假死,可能能救活。”
秦老汉按照林雪君说的模拟了一次,确定无误后便艰难地爬起来,冲出人群跑回自家毡包。
林雪君忙又去检查大黑肚子里的情况,第二只小狗已经被推出宫口,无需林雪君帮忙,大黑已自己用力将之推出。
林雪君忙收回手,快速擦洗两下手臂、撸下袖子后,改趴为跪坐,准备迎接大黑自然产下的狗宝宝。
阿木古楞终于也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转身探头跟着一起望过去。
“噗”一声,这一胎的老二终于被生了下来。
林雪君忙将之接过来,帮它吐出口腔里的羊水。小狗圆滚滚的脑袋转过来,林雪君忍不住“咦”了一声。
围在后面的群众们也伸长了脑袋、瞪圆了眼睛,对盲盒里的小狗崽都长什么样充满好奇。待看清这只小狗的样子,也如林雪君一般‘咦’声一片。
只见这只小狗并非纯黑色,身上也没一点黄色或黄棕色,反而是黑白相间。
而且,它的面部没有许多藏獒那种被称为‘四眼’的白圆点眉毛——一条不太对称的白色将小狗的脸分成三块,两个黑眼圈黑脸蛋,一个中分白线连着白嘴巴子。
还有一个黑色的小鼻子!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坐在人群之间,被衣秀玉按住了仍躁动不安,又摇尾巴又想前冲的黑白配色边境牧羊犬糖豆。
见林雪君望过来,糖豆立即站直身体,像看懂了她的意思般,朝着它大叫一声:
“汪!汪汪!”
仿佛在说:对!是我!
全生产队,甚至全公社就这么一条‘黑白怪狗’,大黑生出个混血边牧,除了你还能是谁?!
之前沃勒受伤回来的时候,大叫还嘲笑过糖豆,说人家沃勒都会被母狼引诱了,糖豆还跟个傻小子似的每天啃木棍磨牙、摇着尾巴跟人撒娇。
可全看错了!
糖豆才是闷声‘发大财’啊,人家悄么声的早处过对象,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手里的小狗崽扭动吭叽,林雪君忙将之处理好送到大黑肚子处。
小狗超有精神地拱找,很快便叼住一个奶-头大力吸吮起来。大黑立即低头舔舐喝奶喝得四爪飞起的小狗崽,同时隔一段便努责一下。
后面的小狗生得很顺利,并没有出现憋住窒息的状况——除开被秦老汉带走的‘老大’外,大黑又生了5只。
有3只是边牧串串!
确定大黑肚子里再没有小崽之后,林雪君终于站起身。膝盖都跪麻了,打个晃才站稳。
擦好手掐腰站在窝外看大黑喂崽,吐出一口气,忍不住转头看向已经当爸爸的糖豆,内心复杂。
她空着手过来给大黑助产,谁能想到生完之后,医生变‘奶奶’啊。
在糖豆拱过来想去看狗宝宝时,林雪君伸手在糖豆肥硕的打屁股上拍了一下。挺用劲儿的,但毛太厚了,跟打在棉花上一样,完全没打结实。
糖豆回头哈哧哈哧地笑,仿佛在得意炫耀。
“大娘,糖豆最近牧羊有功,大食堂那边给它发了不少好吃的,还有大骨头啥的。回头我拎点过来,你给大黑炖炖汤喝,补一补吧。”林雪君喊人挪了些牧草过来,将狗窝遮住,只留一条转弯的通道能让大狗爬进爬出,人也只能爬进去才能看狗,这样挡风保暖。
“不用,老秦心疼大黑,伙食不差。菜汤窝窝头它也吃得喷儿香。”秦老汉的老伴儿忙摆手。
之前林兽医来劝老秦搬毡包,承诺了帮大黑助产。这么费劲帮大黑生孩子还不要钱,已经够好了,哪还能要她家狗的吃的呢。
“这不有仨崽儿是糖豆的嘛。”林雪君扭捏地挠了挠下巴,莫名有种帮儿子上门求亲的窘迫感。
大娘哈哈笑着说那有啥,俩人正你来我往聊着,赵得胜和乌力吉忽然你推我搡地挤进人群,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拉住大娘,直往她手里塞钱。
“哎,哎,这是干啥?”大娘吓得忙要推拒,就听赵得胜道:
“不是仨黑白花的嘛,给我一条。”
“我也要一条。”乌力吉也将钱塞回大娘手里,争着道。平时少言内向的乌力吉大哥,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到这会儿,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艹!这黑白花狗放羊放牛老好了,一条狗顶两个人两匹马!能跑还聪明,天生干这个的好料子啊!
“就剩一条了,给我吧!我买!”
“我兜里没揣钱,我先占住了秦大娘,最后那条是我的啊!”
“唉,我买、我买,我带钱了!”
反应过来的围观群众立即争先恐后起来。
“……”林雪君这个当奶奶的还没想着求一条呢,社员们就已经要抢破头了。
挤出围着大娘争抢的人群,林雪君忙不迭吸一口新鲜空气,摸摸仍双目炯炯望着狗窝、仿佛想钻进去看看的糖豆的狗头,她笑道:“你不知道你的血脉有多抢手。”
拎上小药箱,林雪君大步走向秦老汉的毡包,推门后朝里问道:“大爷,‘老大’怎么样了?能救吗?再让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狗6个月发情。‘猫三狗四’:因为猫狗的一天相当于人的两天(白天加黑夜计算),所以猫怀孕1个半月生崽,狗则2个月。——读者鲸又科普】
【狗可以一胎生出多个公狗的孩子。】
163☪ 年关归期
◎在大自然为生灵唱赞歌时,人类偶尔也会闪现在歌词画卷之中,随行受一场热烈绚烂的洗礼。◎
秦老汉的毡包很大, 老两口住得很宽敞。但因为不舍得丢东西,里面堆得密密的,仍显拥挤。
林雪君走进毡包时, 秦老汉只抬头看她一眼, 朝她匆忙地点点头,便又继续给身体泡在温水中的小狗做心肺复苏。
从‘老大’被拽出来,到现在其他小狗全部出生,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还是因为大黑已经是第二次产崽, 经验丰富, 不然可能会更慢。
到这个时候‘老大’还没救回来, 按理说机会已经很微弱了。
林雪君拉把椅子坐在炉灶边, 朝秦老汉点点头, 伸手接过了最大的一只狗崽。
松手后,秦老汉因为一直持续不断地给小狗做心肺复苏长达1个小时, 手指抖抖颤颤得几乎伸不直。
“小狗嘴里偶尔会有粘液吐出来,我都给抠干净了。”他擦了把汗,见林雪君一边继续做心肺复苏的动作, 一边检查小狗腿内侧等处的脉搏, 表情紧张得不得了。
林雪君本来在接手的时候考虑的是如何平和地告知秦老汉小狗已死的事实,以及如何安抚秦老汉的情绪。可当手指察觉到微弱的脉搏, 检查采集到小狗的呼吸后,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秦老汉。
“怎,怎么了?”他担心地前倾身体,眼睛因为紧张而干涩, 不得不频繁眨动, 显得有些神经质。
“它有生命迹象了。”林雪君忙倒提了小狗, 帮它再次控了控羊水,捏着继续做了10组心肺复苏后,将小狗放在干布巾上,悬在炉灶上方一边用热气烘,一边快速揉搓毛发。
待毛发干燥后,又沾湿了毛巾按摩小狗下腹后部,看着它竟真的缓慢排出胎便,林雪君虽然表情努力维持稳重平和,那一口深吸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转头望住秦老汉,她伸手用力握了下他手臂,“你的坚持不放弃,救活了它,简直是奇迹!”
说罢,林雪君裹着小狗又跑出毡包,得立即让它喝到初乳。
秦老汉揉了揉手臂上被她攥过的地方,他干咽一口,站起身一边往外走去追她,一边嘀咕:“你也没说多长时间停,也没人进来告诉我可以停了……我只好一直按……”
他跟着踏出毡包,还听林雪君在跟四周围着的人大声说:“秦大爷给它做了1个小时的心肺复苏,把它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了!简直是奇迹!”
于是,所有人都回头看他,用感叹、赞扬、惊异的眼神看他,有的摘下手套朝他伸出大拇指,有的走过来笑着拍他的肩膀赞他好厉害啊,连往常对他横眉冷对、老骂他纵容大黑追猫的张大山看他时都带了笑意……
刚从热情的人群中‘挣扎’出来的老伴儿瞧见他,更是激动地一把抱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高兴得说不出话,一边拽着他喊他钻进去看看大黑其他的狗崽。
秦老汉已经许久没见过老伴儿用这样的眼神望自己了,那个快活劲儿,那个欣赏他、觉得他厉害的样子……
他怔愣的表情逐渐被笑容渗透,又因动容而大有要撇嘴的趋势,怕这么大岁数真的像个得到糖吃的孩子一样一边吮甜味一边掉眼泪,他忙从善如流地钻进草垛子里,将头脸身体都藏在暖呼呼地牧草里。
爬到最里面,他举着手电筒照在牧草壁上,通过反射光打量大黑和伏在它肚子上被它舔舐着拱奶喝的小狗崽们。
‘老大’虽然经历了抢救身体有些虚,但它体格最大,底子好,这会儿缓回来了,也像只小乌龟般用力扒拉,叼住一个奶NT头便大力进食起来,咕叽咕叽的,颇有活力。
又往内爬了几厘米,在大黑摇着尾巴趴着耳朵扭动着想要朝他靠近时,他伸手半拥住大黑,低声哄孩子一样哄它不用动。
在大自然为生灵唱赞歌时,人类偶尔也会闪现在歌词画卷之中,随行受一场热烈绚烂的洗礼。
一旦曾经历这感动,接下来的人生里便永远有这样一个角落,无论低落、抑郁还是绝望时刻,都能在此地汲取到幸福和力量。
秦老汉一直爬到情绪平定,有人伸手扒拉他留在外面的后脚跟,这才倒退着爬出来。
再见天日,他脸上少了复杂的似要哭似要笑,多了种在张大山看来十分欠揍的得意。他哈哈笑着假装谦虚说“那么小的生命,刚出生就死了太可惜”,因为词汇量有限,这句话总是被重复,大家都听烦了。
直到林雪君笑着接话说“小狗都还没见过阳光呢”,他立即又学会了,又变成了‘谦虚’且‘有文化’的老人家,背着手重复起这句。
又过一会儿,穆俊卿说了句‘现在小狗喝到母亲甘甜的奶水了,肯定能健康长大’,秦老汉于是又有了新词儿:“给它做那个心肺复苏的时候,手指头这个酸呐,但是小狗还没喝过母亲甘甜的奶水呢,死了太可怜了……”
真是个为了炫耀,连学习能力都能变强的老人家。
虽然林雪君承诺秦老汉搬家给扩大的牛棚腾地方,免费给大黑接生,但秦老汉晚上还是颠颠赶来知青小院,隔着栅栏喊她一声后,在栅栏上挂了一袋子瓜子、松子和榛子混在一块儿的炒货‘拼盘’。
林雪君跑出来笑着说不用,秦老汉一边摆手一边道:“收着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接着便背着手转身闪进黑暗之中,快速穿过街巷回家了。
林雪君只得又带上糖豆的丰富冻食,跑出院子追上秦老汉,在一番推拒中将之塞给对方,才收紧羊皮袍子,快速穿过冷风跑回家。
结果林雪君和孟天霞三人晚上坐在桌边嗑瓜子的时候,几乎顾不上自己吃——沃勒和糖豆都蹲在桌边眼巴巴看着,它们也爱吃坚果。
后来糖豆学会自己嗑瓜子,咔吧一声,瓜子皮吐出来,完整的瓜子仁儿吧嗒吧嗒嚼两下美滋滋咽下。
沃勒却嗑不了糖豆那么好,便时而气得扑过去抱住糖豆咬它耳朵,时而急得拿熊掌一样的大爪子扒拉林雪君的膝盖,拍得林雪君膝盖直疼,一边躲闪,一边哭笑不得地嚷嚷:“知道了知道了,在给你剥瓜子啦。”
因为秦老汉炒干货的时候放了盐,小驼鹿很喜欢,林雪君就将坚果壳都兜给了两只小驼鹿,看着它们舔着嗦过,再将果壳吐出来,才把剩下的果壳扫起来丢入灶动当柴烧——
一点没浪费。
过了两天,林雪君发现自己喂小驼鹿舔果壳的这几天里,两只小驼鹿居然完全学会了‘唾(tui)’这个动作,再这样下去它们不仅丑兮兮,还像羊驼一样学会吐人口水那可就糟糕了。
于是不敢再让它们自己舔,而是用水煮果壳,将果壳里的滋味都煮进水里,再把水喂给它们喝。
孟天霞比林雪君更省,干脆用碾子将煮软的果壳都压成半糜状,然后抓成团,贴在锅台上做成烙饼,放凉后喂给了她们的马。
林雪君担心大母牛巴雅尔它们吃这种做熟了的泥状食物会不容易消化,任巴雅尔馋得哞哞直叫,也没敢喂。
接下来驻地里的大狗们陆陆续续生崽,黑白花黑眼圈白鼻子的崽崽居然有9只之多——糖豆何止是闷声‘播大种’,它简直是四方播种大使!
嘎老三都闻讯顶着大风赶了过来,缠着胡其图阿爸死活磨下来一只蒙獒和边牧串串的小母狗,留下些骨头和一个剔得不太干净的羊头给母狗妈妈补身体,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返。
胡其图阿爸送嘎老三副队长出驻地,忍不住感慨: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这求才之心可太诚了,不让一只给他都不好意思。
…
等穆俊卿带队做的第二批近200个鸟巢完工,已是1月中旬。
年轻人们赶着工作马上草原,走向更远些几乎接近春牧场的方向,将鸟巢放置固定后折返,接下来驻地便开始筹备新年。
因为知青们都要散向天南海北回家过年,大队长决定提前杀年猪,等知青们跟着大家一起吃了杀猪菜再走。
知青们都很感动,筹备回家要带的东西的同时,都积极地帮着驻地里的社员们扫尘、清灶。
穆俊卿和衣秀玉的毛笔书法写得都很好,两个人同大队里一位会写毛笔字的大爷和另外两名知青一起家家户户写春联,还会根据大家对新一年的期许,书写专门的内容。
阿木古楞终于赶在年关前将所有中草药图鉴都写好了,便也参与进大家的春联活动中来,为好些人画了威风凛凛的门神。
连沃勒和糖豆的木屋子都配了俩狗头门神——人类有的,咱们狗狗也不能少!
年前孟天霞又开着拖拉机带包小丽进场部采购了一次年货,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些鞭炮。
完成了中草药图鉴绘制的阿木古楞一身轻松,显得比之前活泼许多。他专门挑了一串鞭炮跑到林雪君的院子外,伏在栅栏上兴高采烈地道:“等除夕我们一起放。”
林雪君笑着转头,一时没接话。几秒钟后,阿木古楞才反应过来林雪君是知青,要回首都过年,他脸上笑容一僵,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
林雪君忙走到他跟前,安抚道:“等正月十五我们一起放。”
“……嗯。”阿木古楞仰头看她,迟疑了许久,才小心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好多知青离开后,就会想尽办法留在家里不再来了,之前第七生产队、第三生产队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不知道的肯定更多。
大队长之前就说过,首都《科学探索报》头版一位教授的文章署名上写了林雪君的名字,肯定有很多人想要留下她做研究,万一……
“一定回来。”林雪君接过鞭炮,为安他的心伸手与他拉钩,“鞭炮先放我的仓库里,等我回来后咱们一起找个雪堆放,炸个天女散花。”
“嗯。”阿木古楞再次用力点头,摘下手套伸手指与她拉钩,待他收回手指再抬起头时,目光灼灼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你不能骗我。”
“林雪君不骗阿木古楞。”她说,像第一次与他去放牧时那般,郑重向他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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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男子给一个小猫做了1个小时心肺复苏之后,救回小猫’为真实事件。】
164☪ 离愁就酒
◎有人睡不着,彻夜清醒地听风。◎
这一年的冬羔照旧从12月开始就陆陆续续出生, 每一头新羊羔的出生都会被记录,然后按时吃土霉素糖粉预防羔羊痢疾,再规划着等半个月以后逐渐加入羊奶以外的辅食。
期间林雪君还坐着挡风的勒勒车赶去第九生产队出了一次诊, 一头小羊呛奶后出现低烧等症状, 不爱喝奶,喜欢卧倒。
林雪君赶过去给小羊灌了一大碗药,带到第九生产队大队长家里烤了1个多小时的火,又监督着第九生产队的羊圈管理员给小羊做了件小衣服穿上,这才将之送回羊妈妈身边。
等到晚上小羊自主采奶喝了, 她才又坐着勒勒车, 被西北风推着车屁股, 直接从西北边的第九生产队给送回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这一路顺风, 回程的速度那叫一个快。
为了准备年货、年夜饭等,社员们往草原上送雪等工作暂时停了下来, 公社陈社长打电话关心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什么时候回城过年时,顺便问林雪君,如果明年没有干旱, 她做主了这么多累人的主意, 压力大不大。
其实就是担心林雪君有心理负担,毕竟预灾难于前, 把社员们使唤得哭爹喊娘,万一明年没有灾难,搞不好可能会落埋怨。
虽然说预测明年干旱可能有虫害等,是草原上有经验的老人们做的。希望林雪君能出出主意, 也是陈宁远亲自打电话给王小磊提出的, 而且年轻人要想干出点事来, 必须承受得住群众压力。
但她到底年轻,万一在思想层面受苦,导致工作积极性和勇气降低,是他绝不想看到的局面。
哪知林雪君被问及此事后不仅没有犹疑和踟蹰,反而笑着道:
“如果没有干旱和虫害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又不是我们辛辛苦苦做了预防,就能去除所有干旱和虫害造成的影响的。更何况到底收效如何,现在还不敢确定呢。
“最最好就是没有虫害了!”
陈宁远听了忍俊不禁,这孩子心事倒是不重。
“就算明年没有虫害,但冬天这么少雪,旱是肯定有的。
“而且,每年就算不闹虫灾,蝗虫也还是害虫,如果平常年份中的蝗虫量能减半,我们的牧草收成一定能大大增加。
“总之咱们干的这些活,累归累,但无论有没有灾,都是好事。”
只是太累人了,没有巨大的可能的灾难压迫着,社员们肯定是不愿意干的,这就是投入与收成比的问题了。
林雪君想了想又补充:
“如果爱吃蝗虫的燕鸥等候鸟真的能来咱们这片草场,并且知道这边虫子多水好鱼管够,每年都来就好了。”
后世鸿雁北归回到呼伦贝尔,年年都出新闻,是可着劲儿宣传的大好事。
呼伦贝尔呼伦湖自然保护区制作人工鸟巢的事,更是动不动就要出个文章。要是蝗虫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被更好地控制住,喜欢迁飞的蝗虫就能少一些去兴安盟、锡林郭勒盟等地,甚至连内陆的农耕地都能少受虫害,绝对是大好事。
有没有灾,他们今年冬天吃苦受冻做出来的事儿,都有好意义。如果能坚持,甚至可能造福后世几十年。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陈宁远听着电话里林雪君活力十足的声音,觉得自己日常爱操心、爱忧虑的情绪都被调适得开朗了,整个精神好些都松弛了许多。
这孩子不仅能干,还有安抚人心的精神力量啊。
陈社长正想跟林雪君再寒暄几句,电话对面忽然吵嚷起来,接着便听林雪君在电话里问:
“陈社长,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没什么事,怎么了?”
“我们生产队要杀年猪吃红烧肉了,明天大家就要赶火车回家。”
“去吧。”陈宁远笑着与她作别,听到她道一声再见,便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
对着‘嘟嘟嘟’的忙音笑了几秒,他也将话筒放回座机,转头透过敞开的门打量大办公室,这才发现社员们忙忙碌碌往来时,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轻快。
一年终了,将迎来穿新衣、吃年夜饭、一家人团聚的休息日,大家都在期盼吧。
…
知青们要回家,全驻地的社员们都在帮大家准备年节礼,舍大本地非要展现下草原人的慷慨与热情——
什么冻住的呼伦贝尔羊肉卷、渣渣牛肉碎,还有冻得一块块的今年母羊新产的奶坨子。
各家的阿妈嫂子们聚到一起大生产,一口气做了好多奶豆腐、酸奶饼、奶酪等奶制品,要让知青们都拿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林雪君装了一兜子吃的,一包包都当宝贝一样,既觉得喜欢又有些不好意思。
她跟衣秀玉等人刚用包裹将奶制品等装好放在屋外冷冻着,翠姐等人又来了,他们带来了家里剩的干货榛蘑、炒榛子,还有泡开后又大又肥、口感像肉一样的兴安岭干木耳,还有几袋子酸菜和粘豆包。
“翠姐,我们自己也有酸菜——”林雪君不好意思都收下。
翠姐几人却无论如何要她们带回家,“你们自己的是你们的,我们送你这能一样吗?都收着啊!”
大姐们嗓门超大,送礼物送得像要打架一样,逗得林雪君几人哈哈大笑。
赵得胜还想让她们带点冻豆腐回去,说这边做豆腐都是用山泉水,还是零下二三十度的环境下急冻做成的,不仅豆腐成大蜂窝状,还自带清甜味,好香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几人可不敢收这个,“得胜叔,要不你给我吧,我冻在屋后,假期回来再吃。”
“咋地?拿不出手啊?咋不带回家给爸妈吃呢?”赵得胜立马不乐意了。
“得胜叔!”林雪君哈哈笑着嗓门也大起来,“你自己掂量掂量,这豆腐冻起来跟砖头一样,我背一兜子石头都没这么沉,哪拿得动啊!”
“抡起来能砸死人。”衣秀玉也帮腔。
“你抡不动。”孟天霞接过赵得胜送的冻豆腐,拎了下,哈哈笑着递给衣秀玉。
衣秀玉往手上一接,险些被坠个趔趄,抬起头苦着脸道:“得胜叔,真拎不动。”
“哈哈哈。”赵得胜被逗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那你们收着放后院吧,回来了再吃。”
三个姑娘送走了赵得胜,才想专心收拾东西,塔米尔又登门了。
他给她们仨带了他额吉做的牛肉干,又将一个用布包着的袋子递给林雪君。
“这是啥?”林雪君一边问一边拆开包裹,接着忍不住“嚯!”了一声,居然是个完整的牛头骨。
白骨被刷得干干净净,牛角完整对称,特别酷,但这东西……
“我阿爸让我给你的,他说老头都喜欢这东西,让你带回去送给你爷爷。”
“我这连背带抱的,得带多少东西回去啊。”林雪君挠挠头,感觉他们不像回家,像搬家。
“没事,到时候我们去火车站送你。”塔米尔转头看看屋里摆得桌上炕上地上哪哪都是各种礼物,问她:“有没有什么活需要帮忙的?”
“没啥需要帮忙的,都是收拾整理的活,我们慢慢干就行。”林雪君仔细将胡其图阿爸送的牛头重新包好,心里想着这个得随身拎着,放行李架之类都担心被压坏呢。
整理好后回头发现塔米尔还在身后站着,便道:“帮我谢谢你阿爸。”
“不用客气。”塔米尔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接着蹲身去帮林雪君把放在地上的东西抱起来,问她:“放哪儿?”
“不用不用,就先放那儿就好,我们还要再整理整理才知道怎么装这些坚果。”林雪君忙摆手,转头四望,没有其他地方能放它们的,还是放回原地吧。
塔米尔只得将刚抱起来的东西又放回去,挠挠脸,转头瞧见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过去要帮忙收起来。
林雪君忙摆手,“不是的,那个是我们仨要平分的,你咋又给合并到一块儿了?”
塔米尔尴尬地收手,抬头看看她,终于不再胡乱掺和,却开始在她干活时亦步亦趋地跟着。
有时林雪君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还会撞到他。
屋里就这么点地方,他那么大一号人在屋里晃来晃去,要多碍事有多碍事。
转了几个圈儿后,林雪君忽然回头,猛一声喝:“哈!”
塔米尔吓得一哆嗦。
“哈哈哈……”林雪君被他的壮汉哆嗦逗得撑了桌子哈哈直笑。
“……你干嘛呢?”塔米尔被笑得有些发恼,心情似乎也有点不好。
“你干嘛呢?”林雪君手指了一圈儿,“转来转去的,这么小一屋子装我们四个人,你不嫌挤呀?”
“……”塔米尔竖眉瞪了她一会儿,咕哝一句什么,忽然转身走了。
“他说什么?”林雪君没听清,转头看向衣秀玉。
“好像说你啥都不懂。”衣秀玉歪着脑袋回忆,她现在也学会许多蒙语了,刚才塔米尔说的好像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个,他说你啥都不懂。”孟天霞肯定地点点头,她站在门口,听清楚了。
“……”林雪君。
她怎么就什么都不懂了?她懂的多着呢。
…
要想做红烧肉,猪五花当然是必备的,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拿出那么多的糖和酱油膏只为这一道菜,也是十分奢侈的。
为了让知青们在回家前跟第七生产队的同志们一起吃顿好的,大食堂真是下血本了。
林雪君找到个位置坐下后,塔米尔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吗?”林雪君回头斜他,不高兴地撇撇嘴。
塔米尔脸一红,砸吧了下嘴才叹气道:“你什么都懂,林大明白。”
“噗。”林雪君拐他一下,“那你无端发什么脾气?”
“你们要回家了,俺们重情重义,都知道舍不得分别,不像有的人开开心心的,没心没肺。”塔米尔说罢了,坐在那儿鼻孔出气。
怎么阴阳怪气的呢。
“谁没心没肺了,也舍不得呢,但要见到另一些亲人,也有点期待。”林雪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转头逗他开心:“等回来了给你带礼物。”
“过两天我们一起坐马车去送你们,帮着拎东西。你什么时候回来确定吗?到时候我再去接你,帮你拎东西。”塔米尔手指头戳着筷子,还是有点不高兴。
这一顿杀猪菜,大家都是离愁拌饭,吃得开心又忧郁。
穆俊卿那样理性自持的人,也喝多了两杯,抱着王建国一副悲伤而依依不舍的样子——都是明天相伴着坐马车转火车的人,显然抱错了。
应该抱大队长,抱阿木古楞,抱塔米尔,抱胡其图阿爸,抱木匠师父,抱得胜叔……
不过他们也的确抱了,喝醉酒的人就喜欢胡来,抱来抱去的,像一群失控的磁铁。
林雪君也喝了点酒,但没有男人们醉得厉害,便只看着大家闹,看着大家喝酒道别。
原来他们已经来第七生产队一年了,揣着害怕与迷茫的孩子们在这一年里被磨砺得硬朗了,也锋利了。
穆俊卿脸上多了些果敢坚毅,王建国也在大食堂的工作中,渐渐生出‘拥有受人尊重技术之人’特有的自信和从容。
衣秀玉长高了,孟天霞晒黑了,她们都将这一年收获的成绩和故事揣在兜里,做好了回家展示给亲人看的准备。
酒真的会让人奇怪,塔米尔伏在桌上偷偷抹了两把眼泪,阿木古楞木呆呆坐在林雪君身边,整晚像糖豆一样粘人,她中途去上厕所都默默起身跟着。可以想见,接下来到离别的日子,他估计都会这样。
大队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被林雪君夺了烟后只是傻笑,过一会儿手指间又一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以此解忧。
离别前最后一次盛宴后的这一夜,有人睡得好,在醉梦中辗转。
有人睡不着,彻夜清醒地听风。
第二天早上,所有知青都放下了之前的工作,开始将全部精力用在整理东西,准备出发上,只等日子到了就出发。
生产队也安排了送孩子们去公社的马,提前喂好了,随时准备上嚼子上鞍好出发。出发时车上要放的羊毡子也提前拿出来晾晒,绝不能让大家路上冻着。
全生产队上下好像只剩下了一个主体,就是送别的惆怅和归家的期待。
早上林雪君也再次清点了东西,去食堂吃饭的路上都还在规划接下来沃勒、糖豆等动物们的托付,抵达大食堂时,远远便瞧见大队长和一位蒙古族青年正低头讲话,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看到林雪君后,大队长几不可查地朝青年做了个‘不要说了’的手势。
林雪君跟大队长打招呼时,对方故意挂起轻快无事的笑容,催她快去买包子吃。
走出两步,林雪君忽地驻足回头,那个又苦着脸跟大队长讲话的青年忙闭了嘴。
林雪君终于还是折返,郑重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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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思想生病了【改】
◎看着晨曦透窗笼住林雪君,笑容忽然又僵住…◎
首都这几天都是大太阳, 二环一个筒子楼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呢,林母就已经做好早饭了。
家里窗台上的被子褥子已经晒两天了, 她准备翻个面, 再晒一天。
楼下的邻居仰头看见了笑着道:“小梅要回来了吧?”
“是啊,这被子褥子都是小梅的,提前给她晒蓬松了,回来睡的时候肯定舒服。”林母抱着被子笑着低头跟邻居喊话。
“好啊,小梅在北边肯定受了不少苦, 回来好好歇歇吧, 多准备点好吃的。”邻居把着栏杆仰头问:“你粮票肉票够不够用?要是不够, 我这还有一点, 先给你拿去用。”
“够用了, 王大姐,谢谢您了。”林母将被子拉平整, 低头笑着道谢。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王大姐看着林母高兴得合不上的嘴,点点头又与之寒暄几句,才回了屋。
太阳终于爬上来, 没什么云, 大概又是个晴天。
林母看看被晨雾包裹着的太阳,又歪着脑袋看看被照亮的被子褥子, 满意的笑容再次爬上面庞。
……
……
冬天的呼伦贝尔天亮得晚,快8点才出太阳。
大家起床吃饭的时候,四周还是昏黑的。
大队长和苦着脸的青年额日敦站在大食堂昏黄的灯光下,望着林雪君时满是为难。
“?”林雪君仰着头, 用疑惑的眼神看过额日敦, 又看大队长。
额日敦倒是很想说的样子, 但他抿着嘴直看大队长,显然对方不让他说。
林雪君叹一声气,伸手指头直戳大队长胳膊,“到底什么事啊?”
“你那么好奇干什么?跟你没关系。”大队长摆手,推开她的手指,催促她去吃饭:“去吃早饭吧,吃完了再看看有啥要带的不,好不容易回这一趟家,多准备准备。到时候回家过个好年,再顺顺当当地回来。”
“是这么回事儿吗?我看你们眼神不像跟我没关系。”
林雪君瞧着大队长和额日敦脸上掩不住的忧色,她又不是第一天跟他们相处的陌生人,他们表情对不对,她还能看不出来吗?
“阿爸,你不让说,这不是让我难受嘛。
“我接下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都得惦记着,回头坐上马车的时候惦记,坐上火车的时候惦记,回家也得惦记,这能过好年吗?”
“你这都要回家了…”大队长眼神中浮现几分犹豫。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去排队买包子的衣秀玉等人,回首催促:“阿爸——”
大队长被一声一声唤得无奈,只得朝额日敦点了点头。
“林兽医,昨天咱们不是挑了最肥的一头猪杀了吃嘛。
“今天早上大食堂后面的猪圈就空出来一块儿,我清洗的时候活动空间更大,猪走来走去的活动空间也更大……
“我就瞧见咱们夏末新买的一批猪里,准备养大了生崽的小母猪,最小的、刚7个月的那只,肚子下面有个瘤子,那瘤子皮可薄了,好像要爆开似的。”
额日敦早憋狠了,一开口嘀哩咕噜便说了一堆。
生产队大食堂养的猪都是有数的,过年杀一只,牧民们转场春牧场之前杀一只。
剩下一对夏天买的两只小母猪则要仔细养大,将来配种生小猪,这样年后大食堂就有许多小猪可以自循环,不用再去场部花重金买猪,大家也能吃上猪肉了——
相当于第七生产队有一个组建小养猪场的计划,这两只小母猪就是未来养猪场的原始股。
养猪如果顺利,经验慢慢积累起来,越养越好,再加上社员们自己房前屋后养的一头,渐渐说不定就能保证大食堂月月自给自足有猪肉吃……
今年冬天大家买的牛羊多,剩下的钱都得掰着一分一分地算计着花。如果能存一些,也得留着抵御突发风险和紧急支出。
如果现在的一头小猪出问题没了,那明年就得再补母猪仔,这可不便宜。
一头肉猪六十块,相当于一个社员做三个月的工资。小猪虽然便宜,但母猪可以做育种,一头也要三十块。一个社员要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上一个半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是大资产了。
“我去看看。”林雪君说着就要往大食堂后面走。
别是什么传染的病吧。
衣秀玉跑过来打听两声,忙将盘子上的一个酸菜馅包子塞给林雪君,“先吃两口。”
衣秀玉还要跟,大队长摆摆手示意她去吃饭,自己带着额日敦几人跟上林雪君,转去大食堂。
路上林雪君囫囵吞掉一个大包子,噎得用力伸脖子往下咽。
猪圈是挨着大食堂的火墙建的,能拢住暖和气儿。
转进后面的猪圈,林雪君打开手电筒往里一探,便见剩下的3只半大小猪全挤靠在火墙边取暖,别说看到小猪肚子下的瘤子了,连那只小猪的身体都被外面的两只猪挡住了。
甚至还有一只母鸡窝蛋一样趴在小猪背上,睡得可舒服了。
走过去拨开其他牲畜,便见里面的小猪肚子下果然垂坠着好大一个肉瘤子。
那东西还随着它走动来回摇晃,看起来十分骇人。
“之前没瞧见吗?”林雪君过去将这只小猪轰到猪圈口,在额日敦几人的帮助下按住小猪,这才蹲身低头观察。
“之前清扫猪圈、喂猪的时候都没看见,它可能挡在后面了,或者我站得高,没看见它肚子下面的情况。这猪能吃能喝的,一点病症都没有,我就没往细里去观察。”额日敦有些羞愧地道。
之前他早上晚上清扫大食堂的猪圈鸡棚等,上午跟着去草原上造牛粪墙,下午去蹭林雪君的课,忙得歇不住,也没想着检查检查小猪们的肚子啊。
而且早上清理猪圈的时候,天都没亮呢,大食堂后面就一盏小黄灯,也看不清啥。
这小母猪是要像小母牛小母羊一样留着一直养的,大家都指望它们长得壮壮的,将来生好多好多小猪仔。
额日敦想到它在自己照看下出事,身上一层一层地冒冷汗。
地上太脏,林雪君让额日敦找了个木板垫着,自己跪下去从下向上检查。
小猪不比狗子对人类的信任,也不像牛那样性情温和,它一被抓住便死命挣扎,还伴随着刺耳的尖叫。
额日敦几人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一直死命挣扎的小猪,林雪君打量着那个有两个拳头大的肿瘤,每次小猪用劲儿挣扎尖叫,肿瘤都会被撑大,的确像要爆炸一样,令人心惊肉跳。
“瞧它这么有劲儿,真不像生病的。”大队长抱死了小猪的头,累得满头大汗。
“脐疝,这不是肿瘤,里面是肠子。应该已经病很久了…
“有可能没事,也有可能很严重了。”
如果没事,既然小母猪已经这样很久了,就也不差15天,她从北京回来再动手说也来得及,可是……
“如果严重的话,一点小小的意外都可能造成外部破损,会造成肠子拖地。”
没有高科技的内部窥探手段,不开刀看一看,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林雪君伸手托住脐疝部位往回塞推,内里还是柔软的,内容物可以还纳回腹腔一部分,“如果现在内部肠子已经出现黏连坏死情况的话,也会很难办。”
额日敦扭头听得专心,他之前看到的时候都吓死了,也不知道是啥玩意,也不知道该咋办。是继续让小母猪这么呆着,还是得咋整啊,慌得不得了。
林兽医却淡定得很,来了看一眼就知道是咋回事,一点不慌张,真让人安心。
“还能活吗?”大队长带上愁容,声音因为使劲儿困束小猪而变调。
“要开刀看看里面的情况才知道。”林雪君站起身,低头琢磨起来。
前面大食堂人生吵闹,因为离家远,衣秀玉作为全生产队第一个出发的人,今天就要先走了。她要坐5天的火车才能到家,生产队特批了她18天的假,看似很长,实际上在路上就要耗掉十二三天,这还是中间转马车、卡车、火车等奔波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透过刚冒出地平线的一丝晨曦,和大食堂里照出去的黄光,林雪君隐约能看到衣秀玉脸上的笑容。
踏上漫长的征程,只为一年一次的归途。远征的孩子终于如雏鸟般要回巢了,母亲的怀抱,父亲慈爱宽厚的微笑,一个可以永远做孩子的地方——
“你也回去继续忙回家的事儿吧,不差这几天。”大队长不清楚这病到底什么情况,生怕耽误林雪君的假期。
林雪君只是被外面的吵闹吸引了下注意力,听到大队长的话,立时接收到他替她考虑的心境。
在不知不觉间,这些生产队里对知青们审视、不信任的人们,已经成为他们这些外来孩子的亲朋和依靠。他们会为知青孩子们考虑,为孩子们的喜而喜,忧而忧。
林雪君终于收回视线,为了不让大队长过度担心,她笑着道:“我又不是今天就走,这个不是传染病,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行李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咱们先来搞定它吧。”
“不能等你回来吗?”大队长看了看小猪,还活蹦乱跳的,不像有事儿的样子。
“反正等15天,这个手术也还是要做的,不如趁现在。”林雪君搓搓手,“就用一场手术来为这一年的工作划上句点也挺好。”
“这猪也是不懂事儿。”大队长叹口气,又瞪了一眼额日敦。
“它也不舍得我走吧。”林雪君笑着又道:“接下来我要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小猪拉屎用劲儿都可能出事儿。而且咱们不知道肚子里面的情况,万一肠黏连或套叠坏死,毒血循环进全身,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买它花了那么多钱,又专门喂了五个来月,投入这么多……”
她裹了下皮袍领子,看了看猪圈:
“衣秀玉、孟天霞他们是今天的火车,阿木古楞也能配中药,塔米尔和托娅也能给我做手术打下手。
“嗯……猪很聪明,在这里动手术可能会引发其他两头猪的焦虑,会影响它们长膘。明天咱们去后厨动手术吧,那里宽敞暖和。”
现在天气太冷了,她的院子不适合做手术。
猪太大,瓦屋的桌面也绑不住。牛羊可以在棚圈里动手术,猪圈却有点不合适。
可以等明天司务长做完饭了,不再需要剁菜桌子,把四周做好消毒,可以在那里动手术——
农村少有专门给大牲畜动手术的地方,都是铺些塑料布之类就地取材。现在没有那么方便便宜的塑料布,用她存着的纯棉布别在架子上搭个屏风也能凑合。
她一边踏步往知青瓦屋走,一边回头叮嘱额日敦:“今天一整天都不能喂小母猪吃东西了,饿一天,明天动手术。”
“今天不能做吗?”大队长吃惊地看向林雪君。
“现在它肚子大,腔压也大,操作难,有风险。”林雪君叹口气,转头又朝大队长笑笑,安慰地拍拍他手臂。
小猪在这时候被发现生了这样的病,谁也不想的,她不想让大队长他们有愧疚情绪。
“……”王小磊眉毛往起一耸,要回家了还要动手术的是林雪君,被安慰的倒成了他。
…
作别了大队长和额日敦,林雪君回到院子里时,看到塔米尔抱起她的大箱子,又往大箱子上面放了好几个大包,堆得颤巍巍的塔一样高。
他像个大力士一样捧紧了,歪着脑袋避开东西艰难看路,小心翼翼往外走。
“先不急往外搬,我有些东西明天还能用上。”林雪君拍拍塔米尔的肩膀,闪身进屋去取药箱。
阿木古楞恰巧这时候走进来,林雪君忙道:
“你去仓房抓药,麻醉散的草药,消炎汤剂的草药,还要土霉素粉,消毒用的来苏水……都准备齐全了,明天之前全熬煮好了,给小母猪动手术的时候用,知道怎么算药剂比例吗?”
“知道——嗯?干啥啊?”阿木古楞应声后,怔怔看她,“啥手术啊?”
“小母猪脐疝,今天饿一天,明天天亮了出太阳了,你配合我动手术。”林雪君翻出已经整理入柜的小药箱,低头检查起里面的器具,见阿木古楞还愣在门口,忙催促:“去吧,要熬的药不少呢。”
塔米尔放下行李,看着阿木古楞与自己擦肩走向仓房。
听说林雪君要给小母猪动手术,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会不会就不走了啊?
他进了屋,关门将寒风隔在外面,看着晨曦透窗笼住林雪君,笑容忽然又僵住,眉头死死皱起。
察觉到自己居然期待林雪君不能回家,塔米尔用力抹了一把脸。
他怎么能这么坏?
这思想和情绪完全背离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自私自利,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
笑容被满满的羞愧取代,他站在门口,束了手,低头看着地板,像个做错事等老师打板子的傻大个。
林雪君拎上药箱往外走,瞧见他这低落沮丧的模样,问道:
“干啥呢?之前教你们的母猪护理技术不能白学,回头你也得陪我一起动手术。走,先去送送其他知青们。”
说着她看了看院子里,又问他:
“衣秀玉他们今天要走的人的东西都搬上马车了?”
“嗯。”塔米尔垂着肩忙跟上她,见她要打开院里牛棚的门,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帮忙:“我来。”
见她被热情的糖豆拦住要抱抱,又上前一步,抱住糖豆代她摸了两把,“我帮你。”
林雪君踮脚伸手去取挂在房檐下晾晒的麻绳,准备带回去用来苏水擦一擦以备明天用来给小母猪做保定,塔米尔又走过去代劳,“我来吧。”
走出小院,林雪君有些疑惑地望向塔米尔,这家伙以往横冲直撞、有活力得像个大毛驴子一样,怎么忽然转了性,变得跟偷鸡失败还被打了一顿的大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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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日呼伦贝尔日出时间:07:55:52。日落时间:16:13:26】
166☪ 小母猪肠子掉了
◎好朋友们在一起,烦恼总会减少的。◎
站在驻地门口, 林雪君与大队长等人一起送别了知青们。
当她回到知青小院里,抱着糖豆和沃勒看书时,忽觉四周冷清——孟天霞和衣秀玉不在家, 她一时有点不适应。
太阳渐渐升高, 驻地里吵吵嚷嚷的送别声仿佛从没存在过——今天离开的马车早已带着归家的游子们驶向场部,整个第七生产大队一下子少了几号人,不止知青小院变冷清,所有小巷好像都入睡了。
林雪君想要在家里好好看看书,却一直难以静心, 刚想着不如去睡觉, 院门就被敲响了。
塔米尔登门说他阿妈喊她一起去包包子:
“我阿妈煮了一大锅奶茶, 放了炒米和奶皮子。还有瓜子和你上次送的焦糖, 走。”
林雪君裹上羊皮袄子带着一狗一狼出门, 塔米尔又拐去隔壁小木屋喊阿木古楞,门一敲开, 在门口的衣架上抓过阿木古楞的羊皮袄子往少年身上一披,搂着小伙子的肩膀就往外走,嘴里兀自嚷嚷:
“自己在家闷着干啥, 走去我家喝奶茶、包包子。现在纳森也会打扑克了, 你我加上小梅和纳森,咱们四个打升级, 我和小梅一伙,你和纳森一伙——”
“我和小梅一伙。”阿木古楞一边系袍子一边推开他胳膊。
“纳森打得好,你跟纳森一伙。”塔米尔想要伸手揉阿木古楞的脑袋,被啪一声拍开手, 忍不住看着小伙子哈哈笑。随着个子渐长, 这臭小子的力气也变大了呢。
“你和小梅最大, 纳森才8岁,你让我和纳森一伙,就是欺负人。”阿木古楞据理力争。
塔米尔撇撇嘴,哼一声道:“你和小梅一伙,你俩也打不过我和纳森。”
阿木古楞不置可否,林雪君走过来跟他们汇合一道往前走,“你一会儿输了可不要哭。”
她前世不止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玩得好,打扑克也是一绝。大学那会儿她教会宿舍室友打他们内蒙的‘升级’,没谁玩得过她。
三人走了一会儿,塔米尔见她脸上没有郁色,在家坐立难安的焦心总算平复了。
又走几步,他忽然转头瞪向阿木古楞:“你咋一口一个‘小梅’?你怎么不叫姐?”
冷风呼一下兜过来,三人不设防地连连后退,阿木古楞嗷一声叫,拔步便往塔米尔家跑。
跑了几步又回头朝林雪君和塔米尔喊话:
“这么大风天,还不跑起来?馋西北风了,还是就喜欢灌着大风散步呢?”
塔米尔‘哈’一声抓住林雪君,拔步疾奔,几乎把林雪君拽得飞起来。
糖豆和因为手术剃毛而穿着花花绿绿棉马甲御寒的沃勒,便也跟着跑起来。
好朋友们在一起,烦恼总会减少的。
……
这天晚上,怕林雪君自己一个人会睡不着或者害怕,托娅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就赶过来了。
结果一进屋就瞧见林雪君左搂着沃勒、右抱着糖豆,之前就在知青小院里跟着巴雅尔在山上吃山珍的两只母羊新生的3只小羊羔也在屋里炉灶边卧着睡觉,院子里还有巴雅尔、小红马、苏木、一只耳狍子和俩毛驴子似的驼鹿宝宝呢。
更不要提侧卧里孵蛋的母鸡母鸭、守卫的公鸡公鸭和新下生的小鸡小鸭,以及两只好斗的大白鹅和它们的小白鹅宝宝们……
“让我数你屋里院里的动物,我都数不明白。”托娅躺在林雪君身边,她都不敢把手伸出被窝,只要伸出去,糖豆就会颠颠过来舔——迎宾犬的自我修养太强大了,热情得人受不住。
“你肯定数不明白。”
“为啥?”她数学那么差吗?
“我还有个隐藏动物,你肯定找不着。”
“谁啊?”
“哈哈,我房檐下面还有只小鬼鸮呢,它神出鬼没的,一般人看不着它。”
有托娅陪着,林雪君的确睡得安稳多了。
糖豆和沃勒虽然也很可靠,但总比不了一伸手钻进另一个被窝,就能摸到一个热乎乎软乎乎的小手那么令人安心。
有时候搂着沃勒睡觉,半夜迷迷糊糊醒了,看到俩冒绿光的眼睛,觉都能给吓没了。得搓着它的脖子蹂躏它好半天,才能把睡意揉回来。
一夜好眠,第二天吃过早饭,所有要参与手术的人都坐在窗口等太阳。
眼看着晨雾散去,眼看着晨曦转暖,太阳升到树梢,林雪君终于呼朋引伴出门直奔大厨房。
额日敦早已清理过大食堂,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的青年带着种赎罪般的心态,干活干得特别利落,再也不敢粗心了。
阿木古楞将麻醉汤剂灌进小母猪肚子,待它开始晃晃悠悠犯迷糊,塔米尔和额日敦合力将之抱上大食堂备菜的长桌。
桌子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又用来苏水仔细擦过,四周围了一圈儿破布旧布拼的屏风,把桌子封闭成了个合适手术的小环境。
司务长探头往屏风里看,啧啧道:“这桌子净杀生了,还是第一次要救猪。”
小母猪被翻过来绑在桌上,还在微弱地挣扎。
随着手术台布置好,手术患者上台,要配合林雪君做手术的人也都围在了边上,各就各位。
小母猪看起来光溜,实际上长了一身毛。
阿木古楞给小母猪备皮的时候,拿着小刀一刮一撮黑白毛,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东西居然长得毛茸茸。
消毒好,林雪君执刀站在小猪侧方,转头叮嘱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几句话,两人一个做好了随时给她递东西的准备,另一个则拿着干净的布巾蓄势待发地等小猪一出血立即上手将之擦干净。
林雪君点点头,伸手按了按小猪的脐疝部位,又用手指感受了下,这才准备下刀。
余光忽然扫到塔米尔伸手摸猪尾巴,转脸便是一记眼刀。
塔米尔忙收回手,专注地捏好布巾。
“这咋整的,肠子还往下掉呢?”在边上为林雪君准备消毒水等消耗品的托娅探头看了眼仰躺着被吊起四肢、使肚子向下坠的小母猪,微微皱起五官。
“有的可能是断脐的时候处理的不好,脐带里面化脓导致脐孔破损,肠子就漏出来了。”林雪君在阳光下观察了下脐疝部位,一边准备下刀,一边介绍道:
“还有可能是小猪互相吸吮脐带、争斗,或者小母猪便秘、吃太多、挤压、过度嘶叫等都有可能导致脐疝。
“你就想象小母猪的脐带是个扣,太用力把它崩开了,或者被什么东西一撞,外皮没事,但里面破了,于是肠子掉出来,又被外皮兜住。但是时间久了,重力等原因导致掉出来的肠子越来越多,这个鼓包就也被撑得越来越大。
“如果外皮不小心被磨破了,那肠子掉出来就要完蛋了。”
托娅听得呲牙咧嘴,五根手指都不自觉炸开了——医生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心理素质得多高啊。
她从没见过林雪君动手术,之前学习也只跟着做直肠检查或解剖死羊。
本来刚学完的时候,她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能给牛接生,能给牲畜做好多简单的医治了。
可看着林雪君下刀,她还是本能地吓得转开视线,当即觉得自己白学了,居然光看手术都害怕。
“这种手术要切梭形的口子,这样愈合的时候伤口会平整。”林雪君下刀快速切开小母猪的外层皮肤,收刀时才介绍自己的行为给阿木古楞几人,方便他们学习。
因为切第一层皮时血出得不多,林雪君没让塔米尔擦血。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止血钳,在脐疝基部夹住。
检查过疝囊内部的脏器没有发生性状改变,仍比较健康,林雪君舒口气,这样一来手术简单一倍不止。
内脏好好的,就不需要割开疝囊做坏死肠段切除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剥离疝囊和外皮,这个环节林雪君做得格外小心,因为疝囊里面就是内脏,如果不小心把疝囊弄破了,伤到里面的内脏就糟糕了。
因为脐疝出现已经很久了,疝囊和皮肤非常难剥开,必须得使劲儿才行。
可是劲儿用大了扯破什么也不行,只能一直拿捏着力气,非常累人。
小母猪虽然灌了汤药,但还是有痛感。在脐疝钝性分离的过程中,它仍会痛得扭动。每次它忽然挣扎,都会吓得林雪君一头汗。
再恨现在没有特别好的麻醉剂,也只能等小猪停止挣扎才继续。
如此几番停顿,等脐疝剥离完,半个小时都过去了。
林雪君累得喝了好几口水,走到屏风边深呼吸几口气便折返。
手术正做着,并不允许她多休息。
将剥离了外层皮肤的脐疝塞回腹腔,林雪君先切除脐囊,洒土霉素粉抗菌消炎,接着沿止血钳做内封缝合。
托娅被血腥气熏得已经出去吹了好几次冷空气了,这会儿瞧着林雪君缝皮肉,一边缝一边一溜儿一溜儿地往外淌血,吓得又想出去了。
第一次,她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兽医的可怕——这技术学的时候也没说这么吓人啊。
托娅觉得自己实在太欠锻炼了,于是咬着牙,想着‘克服困难,愚公移山’的精神,硬将自己身体拉得笔直,眼睛睁得老大——给我看,给我学,给我适应!
林雪君专注于手术,已处在忘我的状态里,别说托娅在边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了,就是她忽然跳起舞来,林雪君都未必注意得到。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针线,林雪君又洒一次土霉素粉,才开始沿着止血钳做袋口式缝合——缝合的时候得用手指反复确认肠子已经被推进去了,决不能把肠管缝在腹腔外,更不能让针扎到肠子,不然会造成肠坏死,导致小母猪死亡。
塔米尔等人围在四周,屏息看着林雪君入针出针,不敢稍动——除了手术台上以外,没有任何针线活能让人这般地心惊肉跳。
林雪君缝好内层后,不止小猪的肠子被封回去了,四周所有人的缺氧现象也有所改善。
接下来,她还要切除一部分被脐疝撑大的外层皮肤,以便缝合的时候肚腹鼓包处边平整。
刀割过还冒血的鲜活皮肉,利落切掉一片,丢进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铁盘子里。又接过阿木古楞另一只手递过来的已穿好线的缝针,再洒土霉素粉,然后给外层皮肤做结节缝合。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缝得很认真。
缝合的时候针脚太疏了不行,怕小母猪一使劲儿,肠管再次漏出。太密了也不行,怕缝合线割破皮肤组织导致滑脱,伤口容易出现缺口,还会影响愈合效果。
司务长杀猪杀多了,看到手术场面倒没有像托娅那样不适应。
他背着手,探头看着屏风内的场面,目光落在小铁盘上被切除的猪腹皮肉上,嘀咕道:“再往回退两三年,就这一块儿肉能做一锅汤,够咱们生产队所有人喝个饱。”
“你可别说了。”大队长转头瞥一眼司务长,直皱眉。
“咋不能说,当时你喝汤也喝得直夸鲜呢。”司务长嘿一声,不服气地反驳。那时候冬天想闻到肉腥味都难,再小只要是肉都没人嫌弃。
“你就别惦记了,这一块儿绝不许给我们做汤喝!”大队长低声道。
“咱现在不缺这一口肉了。”司务长嘿嘿笑笑,转而又道:“不过给狗吃,狗肯定也还是开心的。”
“……”大队长。
苦日子走过来的人,就是看不得一丝肉被浪费!
林雪君终于完全缝好,接下来就是阿木古楞做术后消毒、包扎等工作了。
她将器具往下一放,便转身去洗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转头见托娅和塔米尔等人都眼巴巴看着自己,这才一边擦手,一边笑着道:
“手术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明明已经看到她完成了手术,却非要听到她亲口说上这么一句,才能彻底放心。】
【猪脐疝分可复性疝和嵌闭性疝,本章内小母猪得的是可复性疝,就是掉出来的肠子还能推回去的,轻一点。嵌闭性疝就严重一些,肠子缩不回去,容易肠梗阻和坏死。】
167☪ 分别
◎人生总要追一次火车,才算青春年少过。◎
手术成功之后, 还有一段时间的愈后护理要做好。
林雪君一一给额日敦讲解了接下来要照顾小母猪的事项,在对方记全后,抬头笑道:
“过年期间还要操心小母猪的事, 辛苦你了。”
虽然手术做好了, 但额日敦心里的歉疚还没退呢,如果他早点发现小母猪肚子下面有问题,哪需要拖到脐疝变那么大才动手术。
大队长和林兽医没有责备他就不错了,林兽医居然还用一种不好意思的口气拜托他照顾小母猪!
他窘得满脸通红,看林雪君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行了, 之后少食多餐, 你跟进一下就行。”大队长指了指厨房火墙后方, 对额日敦道:“去隔一个单间给小母猪, 免得猪群拥挤打架, 把伤口搞坏了更严重。”
“我这就去办。”额日敦才不怕累呢,他就怕自己闯了祸弥补不了。跑出去搭单间的时候又是拿尺子量, 又是滚地上擦地,简直恨不得再多干点活,把小母猪照顾成小公主才好呢。
“等我回来拆线就行。”林雪君对大队长说了句, 转头又叮嘱阿木古楞用学到的兽医知识配合额日敦照顾小母猪, 便整理了东西准备回知青小院了。
这个时代的火车并不是一天好几班,连一天一班也做不到。
由于手术拖到了下午, 林雪君到底没能赶上穆俊卿他们同一班,便请场部同志帮留了两天后的下一班火车票。
这一下,偌大的驻地里,真就只剩她一个知青了。
不需要教课、不需要给牲畜做体检、不需要整理中药或上草原上为防旱防虫做工作, 放轻松地整理最后的行囊, 慢悠悠等到日子, 慢悠悠地跟驻地分别,从现在开始享受假期就好了。
她干脆拉着爬犁去山坡上滑雪,赤兔狗听到人声跑出来,看到是她,便蹲在避风处同沃勒和糖豆一起陪她玩。
高大挺拔的针叶林挡住了西北风,虽然林间阴冷,总好过浑身里三层外三层衣服瞬间被大风吹透的刺骨。
林雪君拨开积雪,挖到一些苔藓,可以给小驼鹿吃。
在后山没有人踩的积雪上,她看到了一排小脚印。顺着足迹寻找,她发现了一个满储坚果的树洞,从里面偷了小松鼠一颗山核桃,还了它几颗瓜子。
托娅对一些鸟类留在雪上的足迹有点研究,每每看到她认识的,必定要喊林雪君过来,向对方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
“这个小十字是喜鹊留下的,两边是它翅膀边缘的羽毛划的印子。”
走得远一些,他们还发现了狐狸的足迹——比狗的足迹小一些,而且爪子不像小狗的爪子那样张开,而是抱成紧密的一团。
它似乎想来人类驻地偷点鸡之类的吃吃,但走近后又改变了主意,转身逃走。
在驻地后山被用各种东西圈围的可随意放牧的森林区域边缘,林雪君和托娅看到了一只带崽的狍子。
她不确定狍子妈妈是不是之前被巴雅尔带回来蹭吃蹭喝蹭住,后来又跑掉的那一只,但对方看到自己和托娅后,并没有像其他食草动物那般警惕逃走,而是依旧慢悠悠散步,偶尔低头啃两根从雪中冒头的枯草,或树木上垂挂的枯叶。
冬天虽冷,自然中却仍有生气和趣味。
畏冷的人类和忙碌的人类,很难采集到这些林中景象,如今年关将至,整个世界都休息下来,林雪君偶然间得以走进宁静的深冬森林,用一种跟以往不同的心境,放肆悠闲地观察和沉浸。
糖豆和沃勒一直跟前跟后,有时糖豆跑在前面忽然瞧见个它觉得有趣的东西,就会等在那里等她过去的时候,拿爪子扒拉她看。
这小东西越长大越聪明,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伸爪子扒拉她’、‘坐在原地朝她招手喊她过去’、‘想吃东西就坐在她面前扒拉自己嘴巴子’等训练人类的指令,马上就能牧人的样子。
如今沃勒的伤也好了,只是剃掉的毛发还没完全长齐,所以穿着个蹩脚的花马甲,穿梭在丛林中,像个花里胡哨的怪物。
自由自在地在风吹树枝枯叶和松针,一直簌簌响个不停的森林里流浪够了,林雪君才和托娅带着三条大狗回家。
送赤兔狗回守林人小屋后,托娅和林雪君一起坐在小屋的路灶边,陪赤兔狗的主人王老汉聊天闲谈。
林雪君将从小松鼠的树屋中换来的山核桃送给王老汉,换来一把松子,一边嗑一边喝奶茶。
屋外寒风呼啸,建在树木中的小屋不时被后面的树枝拍打,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但奇怪的是,置身在大自然的噪音中,人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觉得整个世界格外地静。
王老汉蹲坐在路灶边的小马扎上,一边摸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两个充满生气的年轻人聊天。
以往冷清清的屋子,难得地热闹起来,他脸上一直挂着憨厚的笑容,直到送走她们才收敛。
从山坡上下山时,天已经黑了,托娅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跟着后面的林雪君忽然拉住托娅肩膀,示意她关掉手电筒。
“啪”“啪”声响后,两把手电筒光倏地消失,两个人瞬间站在黑暗中,四周一下变得模糊。
林雪君拍拍托娅的肩膀,抬手前指。
托娅有些不解她的意思,目光从身周影影绰绰的树影上转向林雪君手指的方向,忽地,她瞳孔收缩,后背耸起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被这瞬间看到的景象刺激得兴奋起来。
下方黑暗中,房舍参差的驻地里,亮起一盏又一盏小灯。那些方方正正的窗口被昏黄的灯光点亮,偶有人走过窗口,留下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剪影。
四周的风声好像忽然停了,两个姑娘站在黑暗的山坡上,俯瞰炊烟与灯火。
……
在两天的安静等待中,林雪君闲逛过了驻地四周所有因为忙碌,她一直未能走至的地方。
吃掉了阿木古楞两个冻柿子,嗑光了塔米尔囤的瓜子,用掉了托娅最后一点蛤蜊油,擓净了大队长小半罐都柿果酱……终于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上车饺子下车面,萨仁阿妈等人聚在大食堂里,提前一天包好了饺子,第二天林雪君出发前,蘸着醋,连吃了二十几个。
塔米尔、阿木古楞和托娅几人非要跟去火车站送林雪君,大队长只得派赵得胜赶着马车带着孩子们出发。
乌力吉大哥、胡其图阿爸和翠姐等人丢下手里的活,亲自送她上马车,站在驻地口一直呼喊着让她过完年快些回来,快些回来。
大队长肃着面孔,一直目送林雪君坐在马车上消失于漫漫草原,才折返。
从驻地门口到他家小院,短短的一段路走过,仿佛消耗掉了他的活力和生气,踏进院子时,王小磊前所未有地沉默。
……
在场部取到车票,社长亲自送她坐上去往海拉尔的马车,并再次将送别专员小刘推上了林雪君的马车。
秘书小刘这次也买了许多东西,不比上次送林雪松离开时的礼品少。
“这么多,我可怎么拿啊。”林雪君看着一马车的东西,直犯愁。
她自己就带得够多了,小刘又给准备这老些,她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拿不了啊。
“我们送你上火车,下车的时候让列车员帮你拿一下。总之请随行的同志帮把手,咱们走到哪儿还能缺了热心帮忙的好同志吗?”小刘笑着裹紧了围巾,路上一个劲儿地问林雪君什么时候回来,又问几号的回程车票。
林雪君粗估了下日子,小刘当即表示会带人到海拉尔车站接她。
“我可能提前一天,也可能拖后一天,得买到车票才知道。你们千万别来接。”林雪君忙推辞。
“没事,大不了那几天我天天来,不把你接到了,社长睡不好觉。”
草原上大风呼啸,每个人讲话的声音都要拔得很高。
小刘的话被风卷得声波仿佛转了圈儿,听起来似带着回音。
林雪君裹着羊绒毯子,靠着托娅和阿木古楞,听小刘的夸张描述忍不住地笑。
一股又一股的白毛风吹过草原地皮,卷向无际远方。林雪君来时裹着羊毛坐着板车,走时也是一般无二。
差别是近一年的磨砺,她已变得身强体壮,不会吹吹冷风,随随便便就感冒发烧了。
……
坐上火车时,塔米尔一众人没让她搬一个行李。
大家七手八脚送她上车,为她找到座位,帮她清点行李叮嘱她下车时不要漏掉。
小刘找到列车员,反复托请对方多多照顾林雪君同志,又跑前跑回为林雪君拎来一个装满热水的暖壶。
直到列车员催促,来送站的朋友们才依依不舍地下车。
大家在站台上仰着头数窗口,找到林雪君后,站在窗下一直朝她摆手。
冬天的火车车窗被冻了一圈儿冰,林雪君在窗上哈气,不断用布巾擦抹,才勉强从上了霜的窗户上看清站台上大家的面孔。
在这个时代,任何一次出行都极不容易。
因为交通不便,城市与城市被拉远。
每一次分别都将人拉出天涯海角般的距离,太多亲朋从此走散,永生不见。
火车鸣笛声响起时,所有人脸上都忽现悲色。
火车终于启动,再理性自持的人,也终于绷不住。
塔米尔到底是个青年人了,追跑两步便停下,苦着一张脸,只目送着她随车离开。
阿木古楞却忽然拔步狂追,火车起步速不高,他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一定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她答应过他的。
林雪君伏在窗上,用力朝他摆手。
少年抹一把脸,眼泪止不住。
他面上挂着的两串小珍珠被风吹得倾斜,一颗一颗坠在身后的冷空气中,结成冰晶。
他一边哭一边追着火车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火车站台铺就的青砖,踩在石头路上,仍不停步。
直到被火车远远甩在身后,淹没在火车头处喷涌出的团团烟雾中,再也看不见。
…
这一年春节假期的分别,阿木古楞哭得好大声。
平时看起来那么成熟的男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林雪君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追火车的人,看着阿木古楞追火车时哭得稀里哗啦,她胸腔里滚涌着诸般情绪。
待火车驶出海拉尔车站很远很远,她坐在车座上,仍久久地望着窗外,收不回视线。
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也被眼泪糊了一脸。
坐在她对面的同样晚归的知青望了她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小声开口:“你也是只有15天探亲假吧?”
林雪君点点头。
那知青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那弟弟送你的样子,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林雪君听了也笑,笑了一会儿却又止不住都伤感。
是啊,只是放假回家,15天的分别而已……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着车站上一路追来的男孩子,林雪君一直摆手,一直重复着“回去吧,回去吧…”,直到看不见。
【小剧场2】
都怪阿木古楞太孩子气,把暂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闭上眼渐渐平静,林雪君又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轻发笑。
📖 卷八 呼色赫公社-盟草原局强力外援 📖
168☪ 除夕
◎这间大屋里不止有文化,有勋章,还有了大自然的凛冽与残酷,林老爷子很◎
临近新年, 首都日日晴朗天。
街道上晃悠悠驶过产自匈牙利的红身公交车,数辆大二八(自行车)从其左右穿出,速度更快地走街过巷。
公交车内一位乘客左手抱着新买的炮竹, 右手搭着车窗, 无聊地四处张望。
坐在自行车横杠上戴着雷锋帽的孩子与公车上的成年人对上视线,调皮地抬手摇摆。成年人才想摆手回应,骑自行车的老父亲嫌孩子摆手遮挡视线,一把将孩子的手压了回去。
喇叭声响,公交车驶进另一条巷, 大二八自行车也载着父女俩拐向另一侧的筒子楼区。
林父林母骑着自行车, 速度极快地穿过街巷。终于抵达火车站时, 草草锁上车便往出站口奔。
之前在火车站落空了1次, 本以为女儿或许赶不及回来跟他们过除夕, 不想忽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已经到北京站了, 需要来接一下。
听到女儿声音时,林母眼泪差点涌出来。
年三十,火车站上已经没太多人了。
远远便瞧见出站口一堆杂物前站着个笔挺的女孩子, 穿着厚实的羊皮蒙古袍, 脑袋上戴着个怪里怪气的三角形毛帽子,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待孩子与林母对上视线, 还来不及开口,林母已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梅!”
“妈。”林雪君被抱得紧紧的,迟疑几秒后,也伸手拥住母亲。
清新的香皂味道丝丝缕缕涌进鼻腔, 身体记忆中的温暖和幸福笼罩周身, 她双臂不由得收紧。
妈妈……
仰头越过母亲肩膀, 她看见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母亲身后,朝她点头的动作很克制,眼神却暴露出其内心实际上并不平静。
林雪君回抱母亲的手伸长,林父终于上前一步,隔着手套握了握女儿的手。
收回手,林父再抑制不住喜悦,朝着女儿又是点头又是笑。
果然如小松所说,小梅长高了,也结实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更加明媚无惧。在草原的磨砺下,她已长成一棵小松柏,通身都透着股不畏严寒与大风的爽朗和果敢。
终于,林父又迈前一步,展臂拢住妻子女儿,一起拥进怀抱。
几秒钟后,他拍拍妻女,最先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理性,脸上挂着少见的轻快笑容,低声道:“走吧,先回家,有话回去再叙。”
说着就要兜着妻子女儿往回返。
林雪君却拉住林父,为难道:“爸,你俩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啊?”
“对,你坐爸车后座。”单位倒是给他配了汽车,但他不爱开,又把车退回去了。
林雪君挠了挠眉毛,她倒是好说,往车上哪里一坐都能被带回去,可是——
“这些东西咋搬回去啊?”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身后一大堆箱子袋子兜子。
“?”林父林母目光转向林雪君身后那堆小山一样的东西,诧异地问:“这不是火车站的杂物吗?”
“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们还有公社社长让我带回来给你们的。”林雪君手上还拎着胡其图阿爸给她爷爷的牛头呢,一路都没敢乱放——毕竟,万一别人坐下不小心坐坏牛头骨,或者被牛角扎到屁股就不太好了。
“都是你带的?”林母不敢置信地扫视那一大堆东西,再次确认。
生产队的社员们,给带了这么老些东西?好多人就算搬家也没有这么多家当吧。
“哎,小闺女,你爹妈过来接你了?”一位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戴着雷锋帽路过,见林雪君面前站了俩人,笑着问道。
“是的,大叔。”林雪君点头向父母介绍道:“这位大叔和其他几位大哥大爷一起帮我搬了好几趟,才搬出来的。”
“啊,谢谢。”林父忙过去与之握手。
“别客气别客气,你这闺女不得了啊。说是支边的乡亲们送的年礼,哎呦,这是救过全村人的命吧?哈哈哈——”大叔开朗地指了指林雪君身后那堆东西,看得哈哈直笑。
他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备年货,也备不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啊。想着又笑道:
“你们家但凡小一点,都装不下这些。”
林父想说两句谦虚的话,结果没压住自己的得意劲儿,哈哈一笑,就把谦虚的话给忘了。
他做领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得意忘形。
最后没办法,林父只得托请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帮忙雇了个小卡车,好几个准备下班回家过年的大叔大哥过来一起帮忙,才将东西全运上车斗。
夫妻俩一商量,这也别回家了,直接去老头子家吧,他那四合院空地多,能装。
于是,卡车载着年礼和小梅,夫妻俩照旧骑着自行车,一路直奔老林头的四合院。
…
四合院前的窄巷,只通一车,林氏夫妻只得坠在卡车后面。
老林头一大早就在等儿子媳妇过来一起过年了,自己和了浆糊,正踩着小板凳贴春联呢。
街坊邻居一边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杀鱼剁馅,一边隔着院墙闲磕牙。
小卡车一进巷子,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了。往常可少见有这样的车往巷子里拐,外面有那宽敞大道不走,搁这儿挤啥呢?
“谁啊?开车往这里拐?哎,老林头你家门口那俩板凳,我给你搬回去吧,别把车给挡住了,叫撞坏了也心疼嘿。”住在对面的白老先生正在院子里逗鸟呢,瞧见小卡车进巷,忙出门帮老林头把凳子捞起来,推门送到院子里了。
“这车,哪儿不好过打哪儿过。”老林头用力将春联拍实,抱着浆糊碗下了小板凳,走到院墙边探头张望。
卡车挡住了后面的林父林母,他也一时没能认出卡车副驾反光的玻璃窗后,坐着的是自家孙女儿。
直到在大家的念念叨叨中,卡车停在老林头院外,邻居们都还在纳闷儿呢。
林雪君跳下车时,终于有人看到了卡车后面的中年夫妻,“哎呦喂”“这不是老林家儿子媳妇嘛~”
老林头往后探脑袋,看到自家儿子将自行车往边上一靠,伸手就去拆卡车斗。
“这是干啥——”他才开口,耳边忽然传来另一道脆生生地招呼:“爷爷——”
…
…
“年货?!这老些东西?”
“哎呦,小梅出息了,带回这么多年礼?几辈子也吃不完呐,哈哈哈……”
“这是把人家生产队冬储食物啥的都给搬回你爷爷院子里来了吧?”
林老爷子站在院门口,听着街坊们吵吵嚷嚷地逗闷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转头瞧见林雪君指挥着“这个不能压”“那个怕冻”,笑容更大了。
林父踩着桌子,在客厅墙上钉好钉子,仔细挂上牛头。
这样一来,所有到林老爷子家做客的人都能一抬头就看到它。到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林小梅千里迢迢给爷爷背回来一头死在草原上,被狼和秃鹫吃掉后,被人类捡回来的牛头了。
现在,这间大屋里不止有文化,有勋章,还有了大自然的凛冽与残酷,林老爷子很满意。
霞姐给包的沙果干得到邻里们一致好评,林老爷子很小气,一片一片地送,大家才尝出味来,还想再吃吃,林老爷子就会嘶嘶哈哈地念:“就这么一小袋子,大兴安岭沙果,晒的草原大太阳,又被小梅这么大老远背回来,尝尝就得了呗,还想吃饱啊?”
林雪君被逗得直笑,打开酸菜袋子,拎着往屋里走,又被隔壁老太爷家的儿媳妇给看见了:“哎,这东西好啊,我妯娌北方人,冬天会腌,用荤油炒,可好吃了。”
一边说一边满脸向往。
林老爷子探头先看了看有多少,见带不少呢,便抬头问林母:“回头得给你爸妈也带点,剩下的你们两口子也得拿回去些,那就不多了哈?”
“哈哈。”林母听出林老爷子的意思,那意思是‘这也不多,实在没有余力送人’,笑了一会儿才回屋取了个大瓷缸子,装了一些送到隔壁,高兴得隔壁儿媳妇当即决定晚上包酸菜馅饺子。
林母出门时,那儿媳妇还大声喊呢:“等我们包好了,给你们送点。”
“好嘞。”林母只裹着大衣,帽子都没戴,脸上居然还在冒汗,一点没觉得冷。人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严寒啊、干燥啊,都不是事儿。
林老爷子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女忙活了好长时间,才将院子里堆的东西整理好,光是装东西的箱子、包和布兜叠好了都堆得老高。
“生产队和公社费心了。”林父掐腰站在院子里,抹一把汗,转头看向终于站到跟前的女儿,满眼的欢喜和欣赏。
“大家都很好。”林雪君细细地说道:
“这是乌力吉大哥省下来的羊排扇,这是我做的韭花酱……
“冻柿子虽然只有5个,但是阿木古楞一共就只剩8个了。
“酸菜虽然只有一盆儿,但这些其实够霞姐自己家吃一个多星期。
“牛头是胡其图阿爸从自己家墙上起下来的,这个黄羊皮子也是阿爸自己鞣制的,他说不知道我家人的体格,不然就让乐玛阿妈直接把皮子缝成蒙古袍了。乐玛阿妈是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去年我跟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与他们在春天的草原上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生了我们生产队所有母牛。
“这一瓶马奶酒和都柿酒都是得胜叔给带的,他说如果酒量大,就喝马奶酒,酒量小,就尝都柿酒。不过这俩酒后劲儿都大,要悠着喝。
“这些松子、烟叶、奶片儿等等,都是社长让小刘在供销社帮买的,小刘悄悄告诉我,社长自掏腰包。这相当于另一种形式发给我的奖励,认可我去年的工作。
“啊,妈,那坨冻奶煮的时候得多开一会儿,还得放点水稀释一下,不然不习惯的人容易乳糖不耐。煮好的时候上面一层奶皮子最好吃了……”
这么一大堆东西,每一样是哪位乡亲揣给她的,她都记得。
林父看着徐徐道来的女儿,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
他曾经担心她在边疆坐不住、呆不下,或许会哭会闹会发小姐脾气,但她用一件又一件踏实的努力与付出,证明了她的成长。
后来他又担心小梅被夸被认同后,会骄傲会浮躁……
可现如今看来,她脑袋里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让她记得每一位乡亲的好。且并没有因为大家一直待她好、需要她,就翘尾巴或对此习以为常。
懂得一直关注生活中值得被感激、被庆幸的小事,人就不会迷失,也不会张狂。
林父很欣慰,伸手摸了摸林雪君的头。
父亲因为刚忙碌过,掌心热热的,透过头发传递给林雪君。
她仰头笑笑,目光仔细描摹这位父亲,心里最后一些壳被剥落,她终于沉下一直藏在角落的不安,也努力抹掉了一些伤感。
忙活完,爷孙俩一起贴好了春联。
回屋后,大家一块在厨房忙活晚饭,林老爷子亲自上阵杀鱼刮鳞,林父和面,林母剁馅儿,林雪君跑前跑后地帮忙洗菜递东西。没人舍得让她干重活,但又想用小活将她留在厨房里,陪着他们唠嗑。
“我养的狼可好了,晚上出门它总跟在我身后,一回头俩绿油油的眼睛,要多安心有多安心……我的狗生的狗崽,一崽难求!大家掏钱都未必买得到,其他生产队的人都来买呢……我还养了两头驼鹿,还是幼崽呢,就有这么高,一顿吃这么大一坨,一吃一盆一拉一缸,哈哈哈哈……”
林雪君忙前忙后,一边还活灵活现地分享自己在草原上的生活。
一些林雪松讲过的故事,长辈们听她又讲一遍,仍觉得奇趣无穷。
可惜今年林雪松便闭关不能回来过年了,不然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一定更热闹。
晚饭后,林雪君坐在椅子上,听爷爷讲他的革-命故事,热血沸腾得恨不能立即背起包北上继续报效祖国——
她现在浑身是劲儿,能一口气掏十个八个屁股!
林父和林母也分享了他们近段时间的工作,甚至还会复盘、做自我检讨,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需要提升等等。
林雪君认真倾听,只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实在很妙,大家是亲人,但好像也因为一些尊重、认同和某种共同的意志与追求,将他们的辈分、年纪等因素都拉平。于是,大家好像都成了朋友,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讲,没有壁垒,没有偏见。
在这间屋里,没有想要宣誓主权乱发脾气、乱否定人的长辈,也没有缺乏耐心只想着自己事的蛮横长辈,这是一个老革-命的家庭,在林老爷子这一代,就连父权也一并被当做大山给推倒了。
真好。
窝在母亲怀抱,林雪君就着饭困的劲儿,难得地变回孩童,懒洋洋地听长辈们讲话。
林老爷子和林父就工作上的事展开激烈讨论,林母则像一只称职的母猴子,抱着林雪君这只小猴子,一下一下地抚摸她头发。
林雪君就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不时摸摸母亲指节处的褶皱,或抠一抠母亲的指甲,摆弄着,像在玩玩具。
夜漫漫,一家人一边吃沙果干,一边喝红枣和红糖煮的羊奶,一边守岁。
当屋内的钟表终于快要指向0点,林雪君跳起来,悄悄跟着秒针倒计时。
钟声响起,站在院子里的林父当即点燃炮竹。
远近不一、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响里,林母将饺子推进大锅沸水。
林雪君捂着耳朵走进院子,看着炮竹噼啪炸开,无数纸屑被崩得四射飞舞,炮竹味道的白雾弥散向四周……
鞭炮吓跑了怪物,大家守过岁,迎接新的一年。
林雪君目光穿过砖瓦搭建的房屋和屋间的土路,视线忽然拔高,望向有些灰蒙的天。
驻地的大家一定也在放炮竹,沃勒胆子大,大概会警惕地观望。糖豆胆小,不知道会不会瑟瑟发抖地钻在狗屋里,躲在沃勒身后。
今晚沃勒和糖豆应该也能吃上饺子,塔米尔、托娅还有翠姐他们都可能会带饺子去知青小院照顾她的大狼和大狗,各种口味的饺子,羊肉馅的、牛肉馅的、猪肉馅的……
放炮前,大队长一定会带大家先敲锣打鼓给牲畜们做好心理准备,家里的鸡鸭等家畜听惯了吵闹声,应该也不会出现惊吓过度的情况。
小驼鹿们也是第一次迎接新年,对熬夜守岁,跑出屋子放炮竹的人类不知道会不会心生疑惑。
爱看热闹的小红马肯定会站在栅栏里一直唏律律地叫唤,它被困着不能跑出去玩,准不高兴。
不知道阿木古楞那个哭包,今夜会不会去跟王小磊阿爸和萨仁阿妈一起守岁,有没有饺子吃……
新的一年,请一切都平安,所有人都开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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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对前面几章的剧情做了小修改,不影响阅读,不用回看,但还是想跟读者朋友们道个歉。
也许是个小问题,但我内心其实非常愧疚。
这本书创作的最初,就是想写一个轻松的,舒缓的,像草原一样开阔幸福的故事。在创作过程中,一直很忐忑,文字是我书写的,但它好像有自己的生命,有时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做到了正确的传达。在过去4个月70万字里,对于剧情的把握,其实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偏差,我一直有努力修订,力求出现的问题都能解决掉。
因为大家的喜爱、长久的支持,作者其实很担心令喜欢故事的朋友失望。也许我一直就是个害怕令人失望的人吧,小时候是个怕令人失望的孩子,长大后变成个害怕令人失望的成年人,每日战战兢兢地渴望能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自己,能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故事……
这可能也是一种无法放下的执念。
我猜,许多人的内耗和敏感,是否也同我一样,源于对‘完美’极度渴望的偏执心呢。
走过了前两天,修过文后,内心颇多情绪。
一则感激宽容这个故事的读者,你们仍陪伴在林雪君左右,谢谢你们,我会尽量少出错。
二则很抱歉,没有很好地呵护到另一些读者的情绪。
故事还继续着,我也会一直努力,一直学习,再次感谢所有陪伴我成长的人,鞠躬。
谢谢你们让我有力量,令我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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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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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见《内蒙早报》社长
◎它的狼王丢了,它现在就要出门,再去草原上找一找。◎
没有雪花组成的棉被的保护, 土地和牧草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
西北风经过半个冬天的不懈努力,终于吹走了固住草根的土壤,将越来越多的草连根拔起。它像顽劣的孩子一般, 把草和土壤抛卷上天, 又摔向更远的地方,使玩耍行经之处,变成裸露的荒沙坡。
猫冬的蒙古旧贵族正与来自苏-联的新思想拔河,游牧的蒙古国人被重新规划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小区——牧民们从茫茫草原向城市集中,一个又一个方形屋被聚集在同一个大区。
若说模仿美国加拿大, 蒙古国人多、技术落后、资金缺乏, 不适合土地资源丰富而劳动力缺乏的可以使用大量机械投入工作的‘大农场模式’。
若说模仿日韩等国, 蒙古国土地开阔、牛羊牲畜量大、作为第一大产业的牧业又不适合畜牧资源少、资源密集、科技水平高的‘集约化经营模式’。
与此同时, 因为蒙古国纬度和地理环境的制约, 整个国土范围内牧业发展占比过大,农业极其落后, 这种不均衡又导致‘退牧为耕’政策的推行……
在政-策磨合的过程中,国土和国内牧民极度不适应。
在这个冬天,一生游牧的老牧民住在集约社区中, 远眺勒兹河, 看着风卷走的珍贵浮雪一部分落进河流,堆积在河道对岸, 另一部分则卷着尘土一路向东南而去。
一直不停歇的风,卷走更多的雪,更多的土,日行千里越过国境, 向更遥远的地方而去。
于是, 没有了挡住雪的植被和土坡, 更多的枯草和浮雪被卷走,土壤也变得更平坦,风便也更肆虐。
老人们望天日复一日地长叹,既无力改变不下雪的天,也拦不住草的离开。
…
绵长的额尔古纳河从呼伦贝尔最早一批牧民们最最初始的记忆中,流经时光,贯穿历史,一直流淌进六十年代新生孩子们好奇看世界的眼睛里。
它蜿蜒勾勒了国境,肥沃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成为牧民们的母亲河。
这条长河一直向南流淌,至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明亮的眼睛——呼伦湖。
在零下四十度的草原上,连呼伦湖也会结上1米厚的冰面。
夏天时,在满洲里的情人岛上,能看到苏-联后贝加尔的小村落里青年男女在河水中嬉戏。送物资的卡车穿过草原来到小村落,为住在这里的人送来食物和必备品。
冬天,人们年后到呼伦湖上打渔时,便也看到风将后贝加尔的土壤、干草和雪吹进国境。沙土打在脸上,即便戴着厚帽子口罩,晚上回家吃饭时也会觉得牙碜。
漱口吐掉牙齿间的沙土,坐在火炕上围着炕桌吃晚饭时,社员会分享他们今天遇到的大小事——
今天打到了哪些鱼,遇到了什么鸟,看到了什么人。
谁工作特别卖力,谁偷懒不是好汉。
“还有,今天我遇到从别的地方过来的社员,说陈旗那边在草原上建起的牛粪墙,把从苏-联和蒙古吹过来的雪都拦住了,还拦下了好些干草,冬牧场上的牲畜走过路过都会低头捡了吃掉。”
“哈哈哈,咱们的牛羊马还吃上进口草了?”
“那可不,哈哈。大队长说,那些牛粪墙不仅留下了从西北边吹过来的雪,还影响了风速。风贴地滚过的时候一有阻挡,速度就降了,这样咱们冬天本来要被吹走的草和土石就能留下来。土石一多,草地不平坦,风就处处受阻,我说不明白,反正哪哪都好。好上加好。”
“过了年就要迎春天了,春风跟刀子一样,更大。”
“希望到时候能多下两场雨。”
“希望吧……”
河流只管自淌,风只管自吹。
但有些人力能改变河道,另外一些人力能挡住风,留住风强盗想要卷走的宝贝。
……
林雪君宝贵的首都假期有3天,买好回程的车票,接下来在家呆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格外宝贵。
在爷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跟着老人一起过初一,给街坊长辈拜年。
开开心心地收了好多红包,单纯地只做个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孩子。
她搜刮了爷爷书架上好几本老书,连同58年第一版的由M爷爷题写书名、500多位开-国-元-勋撰写的故事书《星火燎原》全套都给装了起来,非要带回草原上,说是要用伟大的革-命故事激励社员们劳动生产,同时丰富社员们的精神生活。
反正只要爷爷肯送,她就都要带回草原上好好保存起来,都是时代的精神宝藏诶。
林老爷子表面上斥她是个偷家精,心里却在得意:总算遇到识货的了。
小丫头一分钱不想带,还说城市里买肉买菜比农牧业生产队里买这些还难,只带些缺少工业环境的牧区买不到的用具和书本,这才是聪明孩子呢。
书多沉呐,不远万里都要搬过去,这是真的爱啊。
去隔壁拜年时,林老爷子一直忍不住口是心非地埋怨林雪君:“那些书跟砖头似的,大老远背过去,咋地,牛羊饿了,还能喂给牛羊充饥啊?”
林雪君却没完全get到老爷子在跟朋友炫耀孙女爱读书、有学问,反而歪着脑袋啧了一声,认同道:“要是真到了牛羊饿肚子的时候,书本真比钱有用。”
书多厚啊。
“……”林老爷子。
“哈哈哈……”白老头笑得直拍大腿。
有年轻人在的养老院子,多了好多笑声,可真热闹啊。
接下来,林雪君又跟着妈妈爸爸去姥姥姥爷家拜年,转了一圈儿,兜都被压岁钱装满了,再一觉睡醒时,忽然就到了要走的时候。
离开驻地时才尝了分别苦,眨眼又经历第二次。
同样的大包小包再次被装满,这一回要带着家里人的爱去草原了。
爸爸悄悄将眼泪藏回眼窝,妈妈抹着泪一次又一次地不舍拥抱。
火车站上挤满了送别的亲朋,林雪君挤簇着上车,如每一位离家的孩子般不停不停地回头,悄悄地擦泪。
林父站在火车站上,不断朝林雪君摆手。他搂着妻子,在拥来挤去的人群推搡中,如山般屹立原地,目光始终凝着车窗内的小梅。
太短了,相聚的时间太短了。
他们和孩子之间一年的距离还未完全被拉近,就又要再分别一年。
到这个时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她已为自己插上翅膀,离巢翱翔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火车轮缓慢转动,汽笛喷响,蒸汽被推送向高空,载着整站台的不舍,驶向远方。
呜呜的鸣笛声与呜呜送别的哭泣同调,一起为游子送别。
……
火车北上路过呼和浩特时,林雪君揣在怀里从生产队带出来的一大包东西,终于被送到了《内蒙日报》社长严志祥手中。
在火车进站前20分钟,严志祥便带着副主编秦佩生等在了站台。
秦佩生是第一个为《内蒙日报》引进林雪君文章的人,他在草原上采风画画时听到了林雪君的文章,自此便想着或许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年轻人。
如今,他们终于见面了。
呼和浩特的风沙很大,秦佩生的大衣领子被吹得立起来,遮挡了他半边脸。
与林雪君握手时,他仍坚持摘下手套,格外认真地朝面前过分年轻的小同志点头。
“多谢严社长!多谢秦主编!”林雪君与两位握手后快速将手缩回手套,接着手指了严社长抱在怀里的大布兜道:
“阿木古楞从秋天起画的所有中草药图鉴都在这里了,每一张画的下一页我都附上了针对中草药的文字讲解,以及可以用来配置的兽药配方。
“我只会配置兽药方子,如果严社长有需求的话,可以联系一些优秀的中医补充一些供人使用的药方。”
“好的,多谢你,多谢阿木古楞同志,辛苦了。
“年后我会立即着手推进《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出版工作,一旦有了推进,会尽快安排人写信通知你。”
严社长将布袋抱紧,格外郑重道。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太感谢,太感谢了……”林雪君望着长相严肃的严志祥和看起来好说话的秦佩生,快速朝着两人连鞠了两次躬,听着催人上车的列车员呼喊声,一边后退一边道:
“我得上车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做的,请尽管联系我。
“再见了,再见了——”
严社长跟上两步,一直送她上车。
直到车门被关上,他仍听到林雪君站在车门内大喊“多谢了多谢”。他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文章写得好,关于养牛种草的专业文章也非常认真考究,中草药野外图鉴出版的想法也棒,这样厉害的人,身上居然还透着几分孩子气。
他和秦培峰并肩朝着被火车载离的林雪君摆手,望着她的脸渐渐模糊,忍不住感慨地吁气。
也有英雄出少年啊。
……
在林雪君的火车晃悠晃悠着北上时,下了入冬以来最大一场雪的第七生产队里,阿木古楞带着吃的跑进知青小院。
将瓦屋烧热乎后,他带沃勒和糖豆进屋喝水吃饭。
蹲在炉灶边,神情恹恹的阿木古楞,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同样恹恹的糖豆。
沃勒在屋里嗅闻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林雪君,便守到门口,静静等着阿木古楞开门放它出去。
林雪君已离开了一个周,沃勒几乎没怎么吃饭,它每天都会出门上山下草原找好几圈,实在找不到它的狼王,才肯回家。
门外大风呼号,沃勒不断地回头看阿木古楞,不断地示意对方给它开门。
它的狼王丢了,它现在就要出门,再去草原上找一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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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狗狗哭泣
◎在草原上,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次次地分别,和重聚。◎
在首都终于忙完拜年的杜川生第一件事就是给林鹰志打电话, 他要见一见回家过年的林雪君。
却不想对面给到的消息居然是林小梅已经结束休假,回内蒙草原了。
在杜川生教授拿到林雪君带给他的一整根羊腿礼物,仍因没能见到林雪君而感到扼腕时, 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在海拉尔火车站接到了大包小包的林雪君。
“怎么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小刘不敢置信地挑眉, “咱们草原上啥都不缺,让叔叔阿姨不要破费嘛。”
“好些是我带的书。”林雪君笑着从一个兜子里掏出一包红糖递给小刘,“这是我妈买给你的。”
在小刘傻笑着接过去时,林雪君学着妈妈的语气道:
“这个给那位热情招待了你大哥,买了一堆东西送小松上车, 这次又送你的那位刘同志。多好的同志啊, 细心, 待人又好。”
小刘这下不止傻笑, 整个人都烧熟了。他感动地站在原地, 抱着一包红糖像抱着座金山一样幸福又羞赧。
“哈哈,这个是给社长的, 我爸给挑的茶叶。败火,不过喝多了伤胃,你盯着社长少喝些, 有好处。”林雪君又塞了一包东西给小刘, 接着还有一大包首都的糕点,“这是我爷爷不舍得吃, 专门让我带过来的。你给咱们公社的同志们分一分,让大家尝一尝。”
“谢谢林同志。”小刘幸福得像个要过门的媳妇一样,抱着礼物直扭捏。
“哈哈哈,你送我哥和我上火车的时候, 我说谢谢你都不让, 现在你也不要这么客气行不行?”林雪君爽朗地拍拍小刘肩膀。
“哈哈, 那行。”小刘点点头,转而招呼跟自己一起来的兄弟们帮林雪君搬东西。
“今天中午后就有一辆马车去草原,好几个知青要坐车回生产队,有第三生产队的,也有第六生产队的,你跟他们一起回去,还是等着专门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小刘一边跟林雪君往车站外走,一边问。
“我跟着一起吧。”
马车终于驶上草原,熟悉的草原。
视野再次开阔,人也再次卷进寒风之中。林雪君裹紧羊绒毡子,跟其他几个女知青挤靠着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无声地欣赏苍茫的冰原。
在酷寒的冰原上,不止有大自然摧杀的动物尸体,也有人类努力战胜大自然的痕迹——
隔几步就有一个的牛粪或羊粪小墙,迎风的一面被浮雪和沙土干草堆成了个小山包;
一些或高或低的鸟巢被定在木柱顶端,或根植在河道边的高草丛中;
平坦冰原上一些裸露的土地被挖出小土沟,人们将雪和冰碴子填充回去,又用铁锹等物将之拍平、不易被风吹走;
许多草场看起来灰突突的,那是因为洒上了‘炉灰冰沙’……
没有高科技,大家在零下四十度无遮无拦的冰原风中,纯靠双手,一点点地堆砌着抵抗灾难的‘长城’。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们,都竭尽了全力。
看着那些被留在草原上的雪和干草,林雪君顶着风,不舍得将头缩回毡子里,一直一直地观察,仿佛正以目光向那些在草原上劳作过的牧民致以敬意。
…
马车送林雪君抵达第七生产队时,伏在马车上的要去第十生产队的女知青燕子也抬起头往驻地里张望。
她裹紧了羊毛毡子,望着第七生产队铺的漂漂亮亮的碎石路,还有靠树林那一大片储存干草的仓库,惊叹道:“你们生产队搞得好漂亮啊,好多干草储备,大风天不出门放牧都饿不着牛羊。”
“你看,那边那个靠山的瓦屋就是我们几个女知青住的地方,有机会过来坐啊。你不是会吹口琴嘛,到时候教我吹点别的曲子吧,我就会吹欢乐颂,我的狗都听腻了。”林雪君跳下马车,将自己盖的羊毛毡子裹在燕子身上。
“有时间的话,我就来。”
林雪君问赶车的同志要不要进第七生产队喝点热乎水,暖和暖和,对方以‘要赶在落日前把燕子送到第十生产队’为由,拒绝了林雪君,又赶着马车咯呦呦地走了。
裹进羊皮袄子,林雪君大步狂奔,第一时间冲进知青小院,开锁进瓦屋添柴点火,把屋子烧热乎。
结果就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抱小狗,刚拍拍沾了牛粪屑的手回头,就见小狗一边狂甩尾巴屁股,一边嗷嗷叫。
林雪君忙转过身体,原地抱住糖豆,一边拍毛一边躲开它不断舔人的嘴巴子,用力地亲它的脑门。
结果抱了一会儿,糖豆忽然拱着它的脖子抽噎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流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吭吭。
林雪君本来也特别想它们,见到糖豆居然会哭,更心疼难受了,忙抱紧了小声地哄:
“好了,我是回去过年了,不是不回来了。这不是回来了嘛。火车上不让带狗狗,不然我肯定带着你们,让首都人民也见识见识最会牧羊的糖豆豆,对不对?好了,乖…”
她乖乖宝宝地胡叫了一通,要不是对着的是狗,她肯定是说不出这些话的,但对着小狗却一股脑地啥都说得出口了。
这边才抱着哄得差不多了,另一只拱她的黑脸狼终于忍无可忍了。
沃勒猛地退后一步,仰起头便不高兴地嚎了起来。仿佛在说:忍了半天了,你到底抱不抱我?
林雪君哈一声笑,忙张开左臂伸手将沃勒拢进怀里,在它扑腾着舔它时,回头用下巴使劲儿去咯它的脖子。
沃勒不知是不是无意的,大爪子一扒拉,将糖豆的脑袋压住,自己拱着往前一扑,彻底将林雪君扑倒在了炉灶边。超大一只黑脸狼,几十斤的体重全压在她身上,舔完左脸舔右脸,还张大嘴巴咬林雪君的下巴。它虽然不下狠口,但也咬得林雪君围脖上都是它的口水,下巴上都是它牙齿留下的一条条白道子。
伸手摸抱沃勒的背,内外几层毛虽然一样地蓬松厚实,但她居然摸到了脊椎骨——她的大狼瘦了。
抱紧了一翻身,她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它,沃勒气得转头嗷嗷叫,林雪君终于压制住它的亢奋,按着它的大狼头,亲了亲它的脑壳。
“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抓住它的两只大爪子,她一边揉它粗糙厚实的肉垫,一边问。
沃勒激动时也会像狗一样呜呜哼哼地叫,还老想回头舔她。
一人两狗正倒在地上叙旧,门忽然被推开。
林雪君仰躺在地上,倒转着看到一个超高的衣服架子跑进来。
“阿木古楞!快过来让我看看,是谁在火车站送站的时候哭得眼睛像桃子啊?”
林雪君一骨碌翻过身,才想抬头好好看看阿木古楞恼羞成怒的样子,就被一把抱住了。
虽然长了一岁也才14,但已经长到170那么高了,总觉得好像不能再称之为孩子。
沃勒从两个人之间挤出去,林雪君终于释放了双手,也展开拥住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背。
下巴压着他肩膀,用力硌他,像硌沃勒那样,“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后背被用力拍了下,显示着阿木古楞果然被她说得恼羞成怒了。
“哈哈哈哈。”林雪君被逗笑,想要推开他看看小孩掉眼泪的样子。
阿木古楞却不撒手,看样子是不想看。
林雪君双手下移去戳他的痒痒肉,她非要近距离看看他掉金豆子,之前在火车上,隔着结了霜的玻璃,根本看不清。
阿木古楞被咯叽得左扭右闪,偏开头就是不给看。
俩人很快便撕吧起来,糖豆和沃勒还在边上掠阵,一会儿趁机舔人一口,一会儿转身拿摇成螺旋桨的大尾巴甩人一下,好不热闹。
听说林雪君回来后,立即跑过来的塔米尔,一推门看见的就是倒在地上打成一团的两人两狗:“!”
见有人进来,正用一个膝盖顶住阿木古楞,两只手掰对方手臂的林雪君,和正用手臂抵挡对方膝盖、拧着肩膀就不让她看到自己红眼睛的阿木古楞,一齐仰头看向门口。
俩狗也齐转头——
二目对八目,大眼瞪小眼。
“你们俩——你们四个干啥呢?”塔米尔眉毛一皱,满脸不解。
这会儿咋不嫌地上脏了?满地打滚啊……
林雪君还不待回答,门再次被打开,托娅从门外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喊:“林雪君,你回来了咋不说一声,我阿妈让你去我家吃饭。哎——”
她目光直视前方没捕捉到人,往下一移才看见地上跟狗和阿木古楞滚在一起的姑娘,哈哈笑两声上前左手捞住林雪君,右手捞住阿木古楞,一使劲儿就将两人扥起来了。
阿木古楞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下眼睛,泪珠子一下就被他给毁尸灭迹了。
林雪君转头瞧见他脸上留下的一条泥道子,又好笑又有点心疼,伸手揉了把他后脑勺,才转脸对塔米尔和托娅道:“我才进屋把灶烧上,我带了好多东西给大家,你们帮我一起拆包整理下,陪我去送年礼。”
“有没有我的礼物?”塔米尔笑着转头去翻箱子,被林雪君在背上拍了一把,“肯定有你的,别乱翻,都搬到桌子边上来。”
阿木古楞先拐去给沃勒和糖豆把饭端上来,这么多天下来,沃勒终于低头沉心吃起东西。瞧着它囫囵吞掉所有食物,阿木古楞悄悄摸了摸它瘦得能摸到脊骨的背,转回到桌边有条不紊地帮忙。
抬起头看一眼跑前跑后忙活的林雪君,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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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吃不下睡不香的狗狗们,终于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