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修真小说 > 地煞七十二变 > 第十八章 十钱神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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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月半悬云头。
人间深埋雾中。
夜已三更。
富贵坊万籁俱静。
忽而。
有犬吠声群起。
就要将富贵坊从沉睡中惊醒时,群犬又似被一齐扼住了脖颈,呜咽几声,戛然而止。
坊间一角。
嘎吱
门户轻启声没能警醒梦乡中的父母,只将门楣上歇息的一只黄色蝴蝶惊起,盘旋着划过悄悄出门的孩子耳畔。
他好似方从被窝里出来,赤着脚,浑身上下只一件肚兜。
江雾送来的寒气激起身上鸡皮。
他似浑然未觉。
呆滞的目光四下转动。
最终停在了曲巷的对面。那里,身作素白里衣的稚童手持着一盏提灯。
孩子踩着僵硬的步子向光而去,蝴蝶悄然相随。
走近了。
才能发现,原来白衣稚童并非独自一人,在浓浓的雾色中,影影绰绰簇拥着许多瘦小而单薄的身影。
他们面目不同,神情相似。
没有任何交流,双方自然而然汇在一起。
随后。
白衣稚童提灯在前引路,其余孩子们手牵着手紧随其后。
钱唐近来无雨,黄土的路面柔软而不泥泞。
几十双脚丫子踩过,轻飘飘的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就好像这些孩子们是一团浮在雾中的雾,就这么顺着窄巷,一路飘向河畔的码头。
码头一角泊有一艘货船,吃水很深,却无人看守。
任由孩子们上了船。
白衣稚童把灯挂在船头,径直进入了货仓,不多时,抗出了一袋货物。
麻布织成的袋子极大,比孩子的体型还要大上几圈,要是抗在一个成年人肩头,任谁都得赞一声好身板。但落在稚童身上,譬如小马驹拉了大车,使人哂笑,袋子里装的莫不都是鸭绒
可当他下了船头,每一步,都让木头栈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
稚童的神情仍无丝毫的变化,只一步一步稳稳向外走去,其余孩子无声让道,但蝴蝶却避让不及,被撞着后无力坠落。
它飘落桥下,水与雾之间竟有许多同样的黄色蝴蝶翩翩然群飞,而后跟随着前者,一同投入水中。
当蝶翼触及水面的一刹那。
蝴蝶霎时燃烧起来。
一只蝴蝶不过指头大小,燃起的火星亦微不足道。
可几十只的火星汇聚起来,虽仍然暗淡,仍然转瞬即逝,却燎开了一层薄雾。
月光在呼吸间明朗了几分。
顿时照出。
那一个个孩子身上分明匍匐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影子略成人形,伏在孩童身后,躯干裹着躯干,四肢贴着四肢,都生着面孔,男女老少不一,尽露愁苦之色。

远远似有人声
码头上几十张人脸、鬼脸顿时齐齐循声望来。
夜更深,雾更浓。
风声簌簌吹,水声缓缓流,虫声嘈嘈,蛙声切切,除此别无他物。
许久。
它们缓缓回转目光,继续鱼贯着进入货船。
李长安躲藏在货架后。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严实掩住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何泥鳅缩在他怀里,两眼溜圆,双手死死捂住嘴巴。
道士拍了拍他的额头,他这才稍稍松手,小口轻轻换气。
不敢探头再看。
轻声问
“那些鬼,在做什么”
“卸货。”
何泥鳅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在卸货,毕竟大半个富贵坊都靠着码头生活。可是,有哪家故事里,恶鬼附身仅仅是让人做苦力呢
但身边的道士却没解释的意思,道了声
“走。”
竟什么也没做,转身就离去了。
何泥鳅惊讶又失落。
李长安刚来那会儿,他是一度瞧不上李长安的。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和弟弟妹妹们不同,明白对方八成是五娘滥发善心,不晓得从哪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
而且白天不见影,半夜才回家,分明就一街溜子。
弟弟妹妹们竟然还当真供奉。
什么家神又保佑了个什么话本里捡只狐狸,它还晓得偷只鸡回来炖哩。
可这番闯了大祸,又不敢告诉大人,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李长安身上。
没想对方不但愿意伸出援手,且在其他大人都不信时候,仍旧愿意相信自己,甚至还大半夜的蹲守着鬼魅露出马脚。
小孩子心思变得快,一时难免生出更多的期待。
期待对方是话本里的“盖世大神”,平日蛰伏寻常人家,只待一日风雷动,便能斩妖除魔,救济苍生
然而,现实却唉,小小的脑袋怀着大大的惆怅。
周遭昏惨惨的雾气又逼拢过来,冷得人心里打颤儿,眼瞧着李长安的背影就要没入夜中,小泥鳅赶紧踮着脚追上去,伸手牵住了蓑衣后摆。
蓑衣上没有温度,却莫名驱散心中许多寒气。
小泥鳅转念又一想,码头上数来也有二十多只鬼,而自己连一个甘胖子都打不过,又怎么能强求鬼阿叔一只鬼打赢二十只呢
虽如此作想,却仍旧不甘心回头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会有事儿吗”
当然会,他心想,都是我的错。
“短时间没太大问题。”
“长时间呢”
李长安不爱撒谎“他们背负的货物沉重,寻常汉子抗多了也吃不消,纵有鬼魅附身助力,也难免埋下暗伤,长期以往,积重难返。介时鬼魅抽身一去,恐怕会当即咯血而亡。即便侥幸不死,长时间被附身,魂魄为鬼气所冲,神志也容易变得痴傻。”
何泥鳅听了死死抿住嘴,好久,才闷闷道
“它们都是鬼了,搬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么凭啥还来祸害咱们小孩啊”
他只是愤愤不平,随口一问。在他看来,“鬼附身”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就像床头故事里那样,因为鬼是坏的,天生要害人罢了。
可没想到,鬼阿叔却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因为冷。”
“冷”
“鬼属阴气,不该滞留阳间。所以阳世许多事物是对鬼有害的,嗮太阳似火烙身,吹风似刀拆骨,这涨落的寒雾,譬如隆冬的冰水,浸入骨头缝,冻得发烫。”
何泥鳅瞧了瞧道士身上的厚蓑衣,突然没了话,李长安还以为小娃娃被吓住了,又走了一阵。
“鬼阿叔。”
“又打什么歪主意”
“你若是实在冷得很,我许你附我的身”小泥鳅结结巴巴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但只有今晚。五娘说我聪明,我以后会有出息,能照顾院里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变成傻子。”
李长安诧异回头,瞧见这小子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忐忑模样,一时禁止不住哈哈大笑。
忘了收声。
顿时惹得附近几户家犬高声相和,几只路过的野猫嗷喵炸毛,惊醒几个婴儿啼哭,惹得几家大人骂娘。
赶紧闭嘴。
轻拍娃子脑袋,小声说
“小泥鳅,教你一句。正神决不会附身凡人,但凡要附身的,必是妖精鬼魅。”
“所以,你们招惹那东西虽有几分神通,能够白日作祟,但多半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它很厉害么”
“我不知道。码头上那二十几只只是寻常的小鬼,元凶不在其中。我之所以没动手,就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反倒打草惊蛇。”
何五妹一有闲暇就教孩子们念书,何泥鳅懂得“打草惊蛇”的含义。
听出鬼阿叔不是怕了码头上的群鬼,一时间,心里有关“盖世大神”的期盼又跑了回来。
他跃跃欲试“咱们该做什么”
“简单。”李长安停下脚步,“挑一个落单的。”
落单
小泥鳅回忆起码头上小伙伴们的身影,一个赛一个瘦小、单薄、可怜他猛地抬头,脚下是一个逼仄、杂乱而曲折的巷子,与富贵坊大部分巷子参差仿佛,唯一不同,是巷口外接着一道颇为宽敞的街道。
小泥鳅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是“玉琳琅”也就是宿敌甘胖子家的后院。
“小泥鳅啊。”
李长安扣住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问。
“甘家的狗会咬人么”
富贵坊谁不知甘家颇有家资
照明用的不是油灯,而是蜜蜡;小炉子温着的,不是甜水,而是鸡汤。
大半夜的。
甘家的胖小子就这么照着蜡烛,喝着鸡汤,赶制着一支步摇。
拉得细长的金银丝,在他手里,仿佛最手巧的妇人手中丝线,轻易编织成各种精巧形状。
甘掌柜白得谦虚了。
这手艺何止堪比老师傅,便是某些老字号的顶梁柱都未必比不上。
突而。
汪汪院子两声犬吠。
并不激烈。
小胖子却骇得一个激灵蹿了起来,三两步抢到门前,正要把房门抵住,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干咳了两声,佝偻腰杆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回去。
再落座,悠哉倒了碗鸡汤,拿起步摇正要继续。
忽有所感。
抬头。
一个黑小子冲自个儿咧出大牙,啪一下,把一枚黄纸符拍在了他脑门上。
胖小子顿时两眼一黑,栽倒座上,打翻了汤碗,洒了一身。
李长安没有等待太久。
狗洞便有了动静。
一只大黄狗拖着一个小胖子钻了出来,小泥鳅紧随其后。
“鬼阿叔”小泥鳅满脸雀跃,“你的符真厉害我刚钻进院子,大黄哈哈,别闹。”
大狗摇着尾巴和他闹作一团。
李长安示意他让狗子小声些,而后便将小胖子拎了起来,左右打量。
钱唐的鬼还真有几分门道,白天自个儿竟一点没看出马脚。
没急着驱鬼,先瞅了瞅小胖手里死死攥着的半支步摇,又嗅了嗅衣上油污,李长安摇头嗤笑。
挽起袖子,对好奇凑过来的小泥鳅嘱咐了声“把嘴捂好。”
说罢。
一手揭开小胖额上黄符,在其蓦然惊醒、神思未定之时,将另一只在夜中显出虚幻的手臂直直探入了小胖子的胸膛。

何泥鳅发出半声惊呼,赶紧一手捂紧了自个儿的嘴,一手遮住大黄狗的眼睛。
瞪大了眼睛,瞧着道士一通乱捞。
“找着了”
猛地从小胖子肚脐抓出一团黑气丢在墙根。
那小胖子两眼一愣,又昏睡过去。
而那黑气却在地上一滚,化作一个瘦老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外逃窜。
李长安也不追他,淡淡说道“你可想好了。”
那老鬼动作一僵,迟疑稍许,却也乖乖回来,往道士跟前一趴,五体投地。
“姓名”
“小鬼杨雍。”
“阴附生人,谋财害命。你可知罪”
“冤枉小鬼冤枉啊小鬼实在是受人逼迫”
李长安拿话吓唬他,这老鬼就一个劲儿喊冤,说他本不敢为虎作伥,但幕后元凶对他百般折磨迫使他屈服。
问他元凶是何人,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己被折磨得多凄惨,什么剥皮抽筋、挖眼割鼻、下油锅、坐钉床小泥鳅在一边听得脸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吓唬得不轻。
李长安却直翻白眼。
鬼乃人之余气,寻常鬼受此严酷的长期的摧残,神志早就溃散了,而神志一散,而魂魄也会随之崩溃。
这厮看来是受过一些折磨,但多有夸大其词。
废话听得不耐,道士一把把他拽起来。
月昏雾重,李长安眸中凛凛似有冷光摄人。
不。
确实有光。
空中有着极细微的“霹雳”爆响,李长安眼里闪着微不可查的弧光,一切都很细微,小泥鳅茫然不觉,身为鬼物的杨雍却寻摸到一种令他惊骇欲再死一次的气息,一种能轻而易举将他碾为齑粉的力量。
李长安冷冷望着他
“你不该怕它,你应该怕我。”
杨雍猛地打了抖擞,再支撑不住,把事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本是外来人,客死异乡后,老老实实在钱塘打工挣钱凑轮回银,可前不久突然被一厉害鬼物摄去,逼他为伥作祟。他自是不肯,那鬼物便对他百般折磨,他忍受不住苦楚,只得答应。
他身前是金匠,极擅长“省金法”制作金银首饰,材料都会有损耗,但某些老师傅能反其道行之,能把十份的材料省出额外的一份,这就叫“省金法”。
杨雍尤擅此道,他能省出两份
那鬼物就让他附身在了甘家小子身上。
“你可知那鬼的身份”
“它从来黑气裹身,遮住形貌,小鬼实在不知它的相貌来历”
说罢,杨雍唯恐李长安不悦,赶紧补充。
“但它的目的只是求财,会来取走我省出的首饰,介时,您不就能亲手将其捉拿了么”
“几时”
“没定时日。”他吞吞吐吐,“想来五六日之后”
李长安摇头,莫说五六天,就是一两天,码头上被附身的小娃娃恐怕真就落下病根了。
得想法子,最好把幕后鬼魅在明天就引出来。
他思索片刻,越发觉得这鬼的行为颇为古怪。
他很贪财,偷些金银也罢了,却把小孩儿魇去码头抗包,这能赚几个钱简直是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刳油。
同时又很胆小,藏头露尾不说,明明能直接索要钱财,却悄悄摸摸曲折行事。似乎是惧怕钱唐某些规矩,只敢遮遮掩掩地敲零打碎。
李长安最后想到一个法子,但得靠甘掌柜的帮忙。
何泥鳅和杨雍都慌张起来。
一个是小孩子捅了篓子,下意识怕大人知晓;一个小贼干了坏事,怕被苦主逮到。
李长安抛下一句
“你们以为甘掌柜不知道”
堂而皇之敲响了房门。
甘掌柜的开门后,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
他将客人迎进中堂,将酣睡的胖小子安顿好,又嘱咐妻子去烧水备茶。
他叹了许久的气,才开口
“我们也是没办法。”
李长安不置与否“人人都有苦衷。”
掌柜又沉默了一阵,苦笑倾述“家祖是钱唐数一数二的玉匠,玉琳琅的招牌就是从他老人家那里传下来的。可到了家父那一辈儿,卖的却都成了金银首饰,缘由无非是手艺不精,招牌就不亮,生意自然没落。”
“如今,传到我手里,卖的都是些什么呀铜的、锡的、牛角的、木头的,唉我那混小子有些天赋,但年纪太小,还需雕琢。我家里尚有资产,可没有手艺,打不响招牌,又有什么用呢”
他语气逐渐激烈。
“下个月,祭潮节城里游花魁。谁家的首饰戴在了花魁的头上,谁家的招牌最响亮”
何泥鳅终于按耐不住,气呼呼
“好呀你果然早就知晓就为了那破招牌你就任由甘胖中邪害他以后会吐血”说着,想到人又没去码头,赶忙改口,“变成傻子不成”
这时掌柜的夫人送上茶水,听了这话,眼圈顿红。
“我们岂是那狠心的父母”
“是你多嘴的时候么”
掌柜的把妻子打发下去,瞧了眼躲在角落的杨雍,对李长安解释
“我们问过巫师,短时间应当无碍。所以打算再打造几件首饰,就带孩子去城里的道观看看。”
杨雍抖了抖,暗道逃过一劫。
何泥鳅反倒说不出话了,穷人家的孩子毕竟早熟些。
“岂止。”
李长安接过话头。
“未免孩子落下病根,掌柜还准备了人参鸡汤给孩子养身哩,当真是慈父良母。”
掌柜的愣住,而后苦笑着对李长安拱了拱手,闭口不言。
李长安便接着开口
“只不过,你家的孩子有鸡汤可喝,可怜码头上二十多个孩子却没这福分。”
“兄台若能驱除邪祟,邻里邻居帮帮忙倒也无妨。”
他起身为李长安斟茶,面带些许哀求。
“兄台来意我大致也明白,可我就一生意人,做生意讲究和和气气,可不敢得罪鬼神。”
李长安正色“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多求些符箓在家,应当无碍。”
见他顽固,道士换了个说辞“但符箓救不了生意。到你下一辈儿,恐怕玉琳琅就得改成铁哐啷、铜叮当。”
掌柜明白李长安的意思,再三瞅着角落的杨雍,迟疑道“钱唐有规矩,凡人不可养鬼。”
“但能供神。”道士加紧筹码,“掌柜可把杨大匠迎作家神,他为你家制作首饰,你拿银钱作供奉,岂非两全其美”
“这”他显然有些动心。“怎可将不知底细的野鬼放进家中”
不急作答。
李长安径直起身走到门前。
“掌柜且看。”
他揭开斗笠,昏昏月光下,面孔变得模糊且虚幻。
旋即,身周浮起道道清光,朗朗开口,声音中充斥着莫名使人心定神宁的力量。
“贫道便是慈幼院新奉家神,身前乃玄门修士,名籍九天雷府。生能斩妖除魔,死后亦能捉鬼降妖。由某为尔等双方结契如何”
掌柜的呆滞良久,直到手里茶杯脱手摔地。
才忙不迭起身作揖。
“怠慢了仙长法驾。”
他不敢再推迟,但还是小心翼翼问
“只是甘某一介商贾,又能作什么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藏起黄符燃后的余烬,回到屋内。
“承蒙神灵庇佑,掌柜的爱子忽然开窍,手艺突飞猛进,难道不该有所表示么”
甘掌柜迷茫稍许,旋即恍然大悟。
“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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