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庆祝丧批动齿加更】
身为天子,身边必然是不缺美人的。殷无执也不是没听过宫女爬床之事,可真真正正地见到,这还是头一遭。
爬床的不是别人,居然还是前几日刚挨过打的襄王。
寒风呼啸,姜悟素来极爱躺的那个屋廊走出两人。
襄王脸色阴沉地迈步,忽闻他道:“去前殿。”
爬床被逮住已经很丢人了,襄王不想再更丢人,他心中郁气翻腾,“就在这儿。”
再次迈步,却被殷无执一把抓住:“陛下此前吩咐不许宫人动这后院积雪,你我还是不要在此破坏,以免坏他心情。”
这里积雪的确比别处要厚,同时也自然很多,是无人涉足过的模样,襄王挑眉:“你觉得陛下在养雪。”
听上去有些离谱,殷无执答:“正是。”
“那又如何。”襄王一把甩开他的手,一脚踩了进去,“莫说兄长根本不会如你说的这般幼稚荒谬,便是他真有此意,也断断不会不让我碰。”
殷无执看着他的脚,眉心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姜睿凝视着他,道:“你根本不知道本王与兄长有多亲密,也根本不知道他有疼爱本王,我与兄长同吃同住之时,你还在南疆玩泥巴呢。”
殷无执冷冰冰道:“出来,去前殿。”
“到底是兄长养雪,还是你在养雪?”襄王抬脚,积雪被踢得四散,发觉殷无执脸色越发难看,踢得也更加带劲,挑衅意味十足:“心疼了?怎么,话本儿看多了,还想养出一个雪孩子不成?嗯?嗯?养雪,可笑,你多大了还养雪?若脑子有疾就趁早去看大……”
一个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在了他脸上。
小院雪地里一片狼藉。
姜悟窝在躺椅上,听齐瀚渺无奈道:“昨天晚上世子和襄王不知怎么的,在此处打了一架,搞成这样,两个人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居然闹到了文太后那里……奴才记得此前陛下吩咐不让人碰这院中积雪,所以就还未动,陛下您看,现在要不要找人过来清理?”
姜悟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神情自若的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从落下的第一场雪开始,这院子里的雪就没有被清扫过,所以断断续续地落了比别处更厚的一层。
姜悟很喜欢廊下这块积雪的边缘,眼睁睁看着它在阳光下融化了,夜晚再落一层,早起就又可爱圆润了。
姜悟的确是在养雪。
他喜欢雪落之后那种不经雕琢的自然之美。可皇宫里人太多了,不可能每个人都不走路,所以必然是要清扫向两侧。
他不喜欢扫出来的那条路,笤帚上沾了泥水,将堆在路两侧的雪染上一道道,显得脏兮兮。
但人类需要扫出来的那条路。
“陛下,陛下……”齐瀚渺道:“要不要奴才寻人来清扫?”
“嗯。”已经这样,也只好扫掉了。他的小院子,就像是有两只狗在里面互相撕咬过一样,被踩踏翻滚,搞得乱七八糟。
只是除了他这个游魂,没有人在意这些。
太极殿很快来了人,一干太监宫女拿着笤帚与木桶,开始铲着院里的雪。
铁锨擦到石头,发出刺耳的声音,部分泥土一起被铲起,丢入桶里,把养得白白的雪块变得丑了吧唧。
“等下!”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姜悟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理会。
“你们几个,去把外面的雪提进来,只要雪。”
姜悟懒懒闭上了眼睛,逐渐有些混沌。
他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被拽来做人,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也没有任何值得挽留之物。
“动作轻点,要松散的雪,从里面撒……”殷无执说:“怎么这么笨。我自己来。”
齐瀚渺喊了姜悟几声,见他一动不动,似乎又去神游了,只好走过去劝殷无执:“殿下这是折腾什么,雪还会再下的。”
殷无执回头看了姜悟一眼,说:“他不高兴。”
齐瀚渺也看了天子一眼,失笑道:“殿下多虑了,陛下一直都是这样。”
“不是的。”殷无执说:“此前他只是不欢喜,如今他是不高兴。”
……这又有何区别。
齐瀚渺闹不懂,但跟着世子肯定没错,反正弄错了受罚的也不是他。
少年手指洁白,指节如修竹,曲起又张开,松散的雪沫从指间落下,在地上一层层均匀地撒开。
“陛下,陛下,醒醒。”姜悟被齐瀚渺喊着,慵懒回神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天色已经擦黑,殷无执带着一帮宫女,人工降了大半日,总算又让院子里多了自然的痕迹。
但因为铲来的雪没有天公那般细腻,一眼看去还是有许多不均匀的凸起。
殷无执正在修复屋檐下那块边缘。
但上方屋檐遮挡,雪落是斜着进来的,要想修复谈何容易。
“殷无执。”
“等一下。”
“过来。”
“等下。”
“过来。”
殷无执只好丢了捧在手里装雪的小银桶,转身朝他走来。
“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姜悟看着他。
大冷的天,他一头的汗,手也被冻得通红,脸上还有跟人打架的痕迹。
齐瀚渺心里叹息,果然吃力不讨好,天子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在意这点雪,世子殿下到底是年纪小,想法实在过于稚嫩。
“去拿药来。”
齐瀚渺道:“是。”
他先听话地去捧了药来,回神才问:“陛下,这药是……”
话未毕便明了,打开盖子端到姜悟手边。
姜悟还在望着殷无执:“拿起朕的手,给你擦药。”
殷无执:“?”
齐瀚渺立刻道:“世子爷还愣着干什么,快谢恩呐。”
“哦,谢陛下。”殷无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下意识拿起了他的手。
摸了太久的雪,他的手一片冰凉,姜悟的手刚被拿起,便道:“手炉。”
太监赶紧递过来,姜悟对殷无执说:“接过来。”
殷无执嘴角扯了一下,又矜持地抿住,他接过手炉,听姜悟说:“给朕。”
“……”终究又是错付了,殷无执把热乎乎的手炉塞到他手里。
姜悟静静地捧着,然后又说:“给你手炉。”
齐瀚渺懂了:“殿下,快谢恩,陛下要亲手把手炉交给你呢。”
殷无执:“。”
他无奈地再把手炉从姜悟手里拿过来,捧在手里,又忍俊不禁:“谢陛下隆恩。”
姜悟的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半分。
殷无执上辈子,一定也是鬼,否则他不会明白一只鬼在想什么。
……好想把他杀掉。
如果殷无执也是游魂,他们应该……不对,殷无执跟他不一样,他应该会去下一世了。
姜悟慢吞吞地想着,慢吞吞地思考。他喜欢做鬼,殷无执不一定喜欢,这世上跟他一样的并不多。
还是让他好好活着吧,历史需要他。
殷无执轻咳了一声,浓黑的睫毛闪啊闪:“陛下,为何一直看臣?”
“想。”
“……谢陛下。”感觉他要不说点什么,齐瀚渺又要说‘快谢恩啊看陛下想你呢’。
他蹲在姜悟身畔,默默捂着手炉,找话题:“虽然现在这院子现在看上去不太好看,可等再下一场雪,盖一层就跟之前没两样了。”
“嗯。”姜悟问:“手可热了。”
殷无执运转内息,快速把手弄热,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嗯。”
殷无执抬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屏风后,陈子琰默默望着这一幕,许久才转身离开。
殷无执的手总算热了,姜悟再次让他拿起了自己的手。
“这样。”殷无执提醒:“臣要拿陛下的手蘸药了。”
“好。”反正待会殷无执会给他洗。
“其实,臣有些看不到。”殷无执拿起他蘸了药的手捧到脸旁,道:“劳烦陛下帮忙看着点儿。”
齐瀚渺转身,两步过来,对他说:“殿下,看镜子。”
就你聪明。殷无执拿着姜悟的手指,没好气地自己上了药,后者道:“殷爱卿为何与襄王打架。”
“没有打架,切磋罢了。”
“你二人谁伤的严重。”
“差不多。”其实本来不用非得挂彩的,但他昨天太冲动,猝不及防把襄王挂了彩,如果自己一点伤都不受,闹到太后那里不好交代。说罢,他不忘强调:“他打不过我。”
姜悟道:“你厉害。”
殷无执权当他是在夸奖了,他放下姜悟的手,给他擦干净指尖,道:“陛下饿了没?”
姜悟对吃饭没太大兴趣,基本能不吃就不吃:“朕不饿。”
殷无执闷了一会儿,低声道:“臣有些饿了。”
还好齐瀚渺不只是在不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机灵的时候也很机灵:“奴才这就去传膳。”
饭菜上桌,殷无执坐在姜悟身边,看了看他面前的蛋羹。
姜悟很长情,吃来吃去还是蛋羹是他最喜欢的。
“陛下。”他想起什么,试探道:“臣可否提个条件?”
“好。”
殷无执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盘子上,道:“请陛下把这个吃了。”
姜悟:“不。”
“试试吧,臣想喂陛下。”殷无执凑近他:“就一口,好不好?”
姜悟面无表情。
齐瀚渺屏息以待。
“就一口……臣保证,让臣喂陛下一口,嗯?”
还撒上娇了。
姜悟看了一眼外面的人工积雪,又看了看面前的‘庞然大物’,慢慢拧起眉毛,似乎在做心理准备。
殷无执往他嘴边又递了点:“一点都不难的,张嘴,啊……”
姜悟索性一闭眼,机械地张开了嘴。
然后……
“不许吞。”殷无执说罢,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冷硬,又放轻声音:“臣的意思是,请陛下活动贵齿,嚼一下再吞。”
“……嚼一下吧。”好不容易喂下去,万一再卡到喉咙,今日一天力气都白花了。
殷无执推开椅子跪了下去:“陛下,好好吃,行吗?”
齐瀚渺也一脸恳求地跪了下去,有他带头,旁边伺候的奴才也纷纷有样学样。
丧批含着那片肉,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终于大发慈悲,咀动贵齿。
他们虔诚地看着天子,丧批虽然嚼得很慢,但的确十分认真,态度值得嘉奖。
等等他怎么停下了!
众人深吸一口气,发觉他耷拉着眼睫毛半晌,复又继续。
……呼,原来是累了,大家把心放进肚子里。
齐瀚渺感动地甩了把泪,哽咽着说:“世子殿下,奴才斗胆,敢问您祖坟修在何处?”
殷无执:“殷沟里,三生山。”
“奴才有机会一定要前去拜会。”
“……”虽然好像哪里不对,但貌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第42章
御书房。
今日的陈子琰异常沉默,殷无执进来之前,想了很久如何解释脸上的伤,未料他竟问也不问。
殷无执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翻了翻手头的奏章,打破平静:“陈兄对襄王了解多少?”
“应该没你了解多。”
“……?”
陈子琰把手里的文书拿起来,道:“户部的折子还需要陛下过目,我先去了。”
殷无执一脚跨过去:“要不我……”
在陈子琰寂静的视线中,他把话吞了下去。
陈子琰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抱着折子走回来,殷无执见状道,“陛下看得这般快。”
“陛下睡了。”
定是吃那块肉被累到了,殷无执还给他揉了好半天的腮帮子。
陈子琰重新在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道:“子琰兄与襄王可是有什么过节?”
“刚跟他打完架的不是你?”
“我是说之前。”
陈子琰瞪了他一眼,道:“你二人因何打架?”
“……发生了点口角。”
“又发生口角?”陈子琰嗤笑道:“你二人还真是冤家。”
殷无执诡异地一顿:“听陈兄的意思,我与襄王此前也时常发生口角?”
“你怎么一副失忆了的样子。”陈子琰道:“你幼时因为说不好官话就时常被他嘲笑,他离京之前还去军营找你比试了一场,身边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前几日你看到襄王的折子若无其事,我还在想大抵是年纪大都懂事了,未料你们还能再打一架。”
难怪今日他被文太后叫去,后者只是板着脸让他们彼此道了歉,并未多加训斥。
当时殷无执还奇怪怎么如此轻拿轻放,如今想来竟是见怪不怪。
仔细想来,他的确有些关于襄王的记忆,可印象中只能说两人关系一般,并无针锋相对的情况。
“那襄王与陛下,你可听说过什么?”
陈子琰皱了皱眉,道:“陛下登基之前,与我等并无太多交集,我只记得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襄王便喜欢黏着他,但陛下其实很少去国子监,时常会缺席,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何故缺席?”
“听说是姚太后宫里为他请了别的先生,而且,姚太后应当不喜欢陛下与襄王等人走的太近。”
殷无执想到了那被塞入缝隙的折子,事后他特别观察询问过,在他养伤的那段时间,姚太后的确去给天子送了一回吃的,虽然对方一口未动。
“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当年陛下专门教过你官话,而且文太后在宫里,你随定南王妃出入皇宫也较为方便。”
“……”殷无执也觉得有些诡异,在被姜悟传召入宫之前,他甚至不太记得天子的模样,这分明是不合理的。
“你还过目不忘呢。”陈子琰摇了摇头,翻开了手头的文书。
殷无执提笔,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次比试,我和襄王谁赢了?”
果然如殷无执所说,那人工铺好的积雪,再让天公落上一层,就几乎与此前别无二致了。
陈子琰又抱着户部的文书去找姜悟了,殷无执在余下的折子里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一个必须由天子批阅的奏章,拿起来追去了太极殿。
姜悟本正兴趣缺缺地捏着笔,一见他过来,就慢吞吞把笔丢掉,稍微歇了一歇。
陈子琰入宫之后几乎不主动靠近他,姜悟懒得动,加上殷无执最近也挺上进,这个上进指有在好好动用他给的权势,大有要把他手头一切都接管的架势——
于是姜悟的找死进程便稍微放了一放。
此刻难得陈子琰主动送上门,姜悟便悠悠抬手,拉住了他的。
殷无执脚步一顿:“?”
陈子琰一样浑身僵硬。
天子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背,道:“到底还是朕的皇宫比较养人,陈爱卿入宫之后,手都变嫩了许多。”
陈子琰:“……陛下,看折子。”
“折子哪有陈爱卿好看。”姜悟仰起脸,分明是古井无波的眸子,却无端叫人脸庞臊红。
天子手指细腻修长,因为懒,在他皮肤上滑动的很慢,可恰恰是因为这样,陈子琰几乎可以捕捉到他的每一分动作,头皮都止不住地发麻了起来。
一只手忽然拉了他一把,姜悟的手松松落在椅背,又一次察觉到了殷无执的愤怒,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杀气。
看来是长大了,会收敛了。
殷无执回身,几步把陈子琰拽了出去,强忍恼意,道:“子琰兄,你无事吧?”
陈子琰瞄了他一眼,声音很轻地道:“没。”
“我说了,不要与他呆在一处,那,那昏君,他……”殷无执胸口一起一伏,道:“他无耻。”
陈子琰又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可……总之接下来的事还是交给我吧,我去应付他。”
陈子琰道:“我比你年长,应该我来。”
“陈兄。”殷无执沉声道:“难道你真的想两个人都搭进去么?”
陈子琰语气认真:“好兄弟就应该共患难。”
殷无执:“。”
他们又一起回了太极殿,昏君依旧神色淡淡地躺在那里,没人催促,他便又不干了。
两人来到他身畔,陈子琰重新拿起笔递给姜悟:“陛下请。”
姜悟盯着那支笔,熟练地说:“一个字,亲一……”
“等等我看下。”殷无执两步上前拿起桌面上而文书,道:“这个我可以处理,这个我也可以处理,还有这个……回陛下,这些臣都能代劳。”
陈子琰:“?”
姜悟问:“真的。”
“千真万确。”殷无执掷地有声,道:“这些皆不用劳烦陛下。”
他说罢,一把抱起所有,走到殿门口,不忘招呼:“陈兄。”
重新回到御书房,殷无执把所有文书放在自己桌上,道:“闻太师说过,这些其实也并非都必须陛下本人批阅,如今交上来是因为陛下刚刚登基,很多公务不够熟悉,要从基础学起。”
陈子琰跟在他身后,云淡风轻地在蒲团上坐下,道:“可若是不交给陛下,他岂不是一直都不熟悉这些?”
殷无执闷头开始整理,道:“我这也是为了陈兄好,你没瞧见陛下方才说什么,他说……”
像是在转述什么很恐怖的事情,语气凝重:“一个字,亲一下,难道陈兄真的想亲一个男人么?”
陈子琰道:“阿执可以,我便也可以。”
“我自然是百般不愿的。”
陈子琰叹息:“既如此,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交给为兄吧。”
“……”殷无执拿笔的手一顿,陈子琰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阿执这段时间在宫中都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如此草木皆兵,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了,你定是受了很多了委屈。”
殷无执垂下睫毛。
“以后有为兄在,定不会再让你挡在前头。”陈子琰目光幽深,道:“实不相瞒,其实在此之前,为兄仰慕陛下已久。”
纸上落下一滴浓墨,殷无执立刻取过一侧布帛将其沾去。
“……仰慕,陛下?”
“四殿下光风霁月,姿容盖世,温良谦恭,备受百姓爱戴。”陈子琰回忆着,道:“莫说是我,便是左昊清那样的刺头,在陛下面前也会偃旗息鼓。”
殷无执拿那块布包住狼毫笔尖,看着墨迹一点点把它浸染成浓黑。
“他如今性情大变,此前我确实反感过,可父亲说得对,陛下变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重新变成那个值得追随之人。”
殷无执:“所以……?”
“所以,其实究其本心,我并不讨厌陛下,甚至,很庆幸可以离他这么近。”陈子琰抿了抿唇,道:“此前恼他,其实说到底只是不愿接受陛下的改变,不愿承认自己仰慕过这样的人。”
“现在呢?”
“现在……”陈子琰眸色幽深:“我想尝试着接受这样的陛下,不想再逃避了。”
一声很轻的‘咔嚓’声,手中的笔被捏得断裂。
陈子琰道:“所以,既然阿执觉得陛下很可怕,就把他交给我吧。”
姜悟缩在椅子上,打了个喷嚏。
齐瀚渺赶紧上前给他擦了擦鼻尖:“陛下可是着凉了?”
姜悟闪了闪睫毛,没有出声。
齐瀚渺便去传谷太医来给他诊了平安脉。
诊完脉后,谷晏把他的手重新放回毯子里,道:“陛下可还有其他不适?”
姜悟看着窗外,道:“雪要下多久?”
“听说关京的雪,一般会下到每年春末。”
殷无执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虽然姜悟没什么事,但谷晏还是给他开了两副预防风寒的药,最近天冷,天子娇贵,若是受了寒底下人又得忙活。
提起药箱离开时,殷无执正站在屏风外,谷晏对他点了点头,刚要走,就闻他道:“谷太医是第一次来关京?”
“正是,今年年初才考进太医院的。”他疑惑:“世子殿下如何得知?”
“方才你说听说。”
谷晏一愣,随即失笑,道:“是,这还是头一次在关京过年。”
殷无执做了个请的姿势,谷晏回礼,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这日晚上,陈子琰没有再跟殷无执一起宿在御书房,殷无执在御书房待一会儿,便晃去太极殿一趟,几回之后,齐瀚渺给他晃的眼晕:“世子殿下,这是练什么功呢?”
“脚下功夫。”殷无执说:“小轻功。”
第八趟晃来太极殿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
他又摸去偏殿,发觉陈子琰房中已经熄灯,便蹲在墙根儿听了听。
有翻身的声音,对方似乎睡的不太稳,如此这般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对方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来到了窗边。
窗边的灯点燃了,对方拉动椅子,坐了下来。
接着是翻书声。
又一阵踩雪的声音传来,齐瀚渺很快来到陈子琰房门前:“陈侍郎,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夜晚睡不着,翻会儿书。”
“真是读书人,那您忙。”
“给使好梦。”
一切安静了下去,殷无执蹲在墙根下,一直等到陈子琰睡去,才扶着膝盖站起来,重新去了太极殿。
熟练地拨开床帏上了龙床,熟练地把姜悟往里面抱了点,再熟练地在他面前躺下。
伸手把人抱住,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吸了一口气。
姜悟张开眼睛。
他开眼开的无声无息,伏在他颈间的人丝毫没有留意。
一只手拉开了他的衣角,肩头被很轻地咬了一下,咬了不够,还要磨。
姜悟:“。”
抓住了,大黑狗。
第43章
钻进帐子里之前,殷无执特别运转内息暖热了手。
擦在姜悟肩头的手指温度恰到好处,不比他的皮肤冷,也不比他的皮肤热。
不至于突兀到把他闹醒。
所以‘大黑狗’磨牙磨得很放肆。
有点微微的疼,若在他刚穿过来的时候,这样的疼痛足以让他无法忍受。
还是得感谢那日掐他的姚太后,现在这一点小疼他已经可以泰然应对了。
也许一旦开始做人,都会逐渐学会忍耐吧。
脖子里传来濡湿的触感,姜悟转动眼珠,思考他在做什么,像毒蛇一样用牙齿给他注射毒素吗?殷无执还有这功能?
少年抽了一下鼻子。
最近好像没有欺负他,又在委屈什么。
“你为何要摸陈子琰的手。”那声音有些沙哑,压得很低,听上去恶狠狠:“竟还想要他亲你,你要脸么?”
原来是这样。
姜悟说:“朕喜欢。”
伏在他身侧的人蓦地一僵。
殷无执旋身跃下床,床帏翻飞,姜悟开口:“站住。”
殷无执定住,翻飞的床帏落在他肩膀。
“过来。”
“躺朕身边。”
殷无执僵硬着,一指令一个动作,上了床却未躺下,只是背对着他坐在床侧。
“不想躺,那趴这儿。”
殷无执咬牙:“你把我当什么。”
“那日你趴在朕身上,不是挺稳。”他说的是殷无执做蜘蛛人那日:“就像那日那样,朕要看到你的脸。”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悟平平直视床顶,没有给他眼神。
他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又嗅到了那股美妙的杀机,接着,眼前忽然一暗。
殷无执一手撑在他耳侧,身体重重一翻。
那一瞬间,姜悟以为他想砸死自己。
另一边耳侧也被一只手撑住,殷无执虚虚压在他身上,语气冷酷至极:“说。”
姜悟道:“你又哭什么。”
殷无执睫毛一抖,眼中湿润更盛,恨道:“你这昏君,谁让你碰我陈兄。”
陈子琰还真是他的逆鳞。
姜悟扬了扬唇。
殷无执总共没见他笑过几回,大部分时间,他的表情都是冷淡的,如今才发现他笑起来,也是很轻的,几乎是微不可察,并稍纵即逝。
他在开心什么?!
“你待会儿回去,告诉陈子琰,让他明日来侍寝。”
殷无执盯着他,赤红血丝无声爬上眼珠:“姜悟,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负你等又如何。”姜悟道:“蝼蚁之辈,还敢反朕不成。”
殷无执压住呼吸,掌下床褥被攥出曲线,他咬住了牙,眼睛里摇摇欲坠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猝不及防地滴落。
姜悟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右眼被水雾浸染,一阵刺痛。
一大片叫骂之声冲入脑海。
“这种人怎么可以做我大夏国君?!”
“快滚,滚回你该呆的地方去!”
“杀了他——”
姜悟平静地开眼,殷无执已经从他身上翻了过去,用力抹了把眼睛,鼻头都泛起了红。
“朕眼睛里有你的东西。”姜悟说:“擦干。”
“你没长手么?”
“擦。”
殷无执扭脸瞪他,半晌还是伸手给他抹了把右眼,袖口的绣线刮红了他的眼角,殷无执顿了顿,又换成了内袖,给他沾了沾。
姜悟重新合眼,心道那应当是原身的记忆。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那他穿越千年来到这个帝王的躯壳,从莫名其妙到要扶正历史重现后夏辉煌开始,也许就与殷无执扯不开干系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段因,不知要结出何等莫名其妙的果。
他厌恶因果理论,相比这些,他更喜欢无逻辑的,没有原因的东西。
突然不想继续了,后夏辉煌不辉煌关他什么事,历史重现不重现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潮起潮落的是大海,天空何必要插上一脚。
他转动眼珠,看了一眼殷无执。
殷无执凶他:“看什么?”
“殷无执,你想不想死?”
“你要杀就杀,何须多言。”
姜悟道:“你出去吧。”
殷无执毫不犹豫地跃下床,想起他明日要陈子琰侍寝之事,又回身,脸色阴郁:“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想清楚。”
这是警告。
姜悟合上眼眸,淡淡道:“滚吧。”
他喜怒无常,叫殷无执憋了一肚子的火,但站了几息,还是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姜悟躺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呼吸,逐渐压抑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还好,丧批意志力强大,只要忍过去,就可以自由了。
度秒如年。
快死啊,快死啊,快死啊。
怎么还有意识啊。
一只手忽然提起了他的后脖颈。
新鲜的空气一瞬间冲入鼻间,姜悟条件反射地憋气。
不,坚决不吸,很快就要成功了。
下巴忽然被捏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的嘴灌了进去。
一口不够,又灌了第二口。
姜悟:“……”
他涨得通红的脸逐渐平复,张开眼睛便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殷无执看着他,确定他醒来,当即大怒:“你是傻子吗?为何要那样睡,你知不知道那样会窒息会死人,你喘不过气都不知道翻身么?”
殷无执拿起他面条似的手腕,道:“你要手干什么的?摆设吗?好好的为何要翻过去睡?翻过去了翻不过来也不知道喊人么?是不是非得让人寸步不离的守着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麻烦很讨厌很过分只会给人增加负担?!”
姜悟:“。”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定很累吧。
让人同情。
殷无执把他丢回了龙榻上。
姜悟缓了缓,才道:“为何回来?”
“我不回来明日皇宫就得敲丧钟。”
其实是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好像说的有些过分,姜悟居然说了‘滚’字,所以不放心回来看看他。
未料竟看到这一幕。
殷无执倒了杯水,端过来又把他捞起来,放在他嘴边。
姜悟不喝,他还在消化方才殷无执说的话。
殷无执道:“喝一点,刚才那样口会干。”
姜悟终于消化完毕:“朕是负担。”
殷无执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臣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只是……”
“可朕是皇帝。”姜悟说:“朕就是想做一个负担,尔等也得受着。”
……真是白担心你。殷无执把杯沿贴在他嘴边,火大道:“喝。”
姜悟不喝。
如果那样会渴,就让他渴死好了。
他厌倦了那时不时出现的记忆,还有极其无法适应的沉重躯壳。
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去解决好了。
“陛下若不喝,臣便强灌了。”
姜悟看他,殷无执以为他会生气,又道:“你好好喝臣就不……”
“也好。”姜悟说:“快灌。”
说不定他就可以呛死了。
殷无执憋屈地瞪着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天底下就没有他怕的事么?
殷无执看了看杯子里的水,又看了看他的嘴唇。
然后含了一口,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唇。
姜悟:“?”
殷无执的手捏开他的下巴,姜悟不受控制地吞咽,一口完毕,他又含了一口,再次哺喂。
最后一口水含在口里,殷无执一手托着他的身体,一手端着茶杯,再次欺身堵住他的嘴唇时,不受控制地多留了一会儿。
这一留,就一发不可收拾。
杯子落地后四分五裂,姜悟像布袋一样被放在床榻上,有人翻身覆了上来。
啊,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缺氧,晕眩,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消失。
殷无执……好厉害。
终于要死掉了。
太极殿的龙榻上,捧着姜悟亲的不可自拔的殷无执完全没有发现,姜悟的灵魂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太极殿,越升越高。
他低头俯视,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他熟悉地旋身,翻滚,跳跃,活动手臂,在空中做广播体操,一切都轻的仿佛空无一物。
他把手可以穿过自己的肚子,手指插入自己的眼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大喊了一声,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到,连自己也听不到。
但他知道自己喊了。
他高兴坏了,顺着风一跃而起,嗖地窜出了皇宫。
一成为魂,他就发现自己的大脑灵活了很多,姜悟迅速确定了目标,准备去了解一下自己是因何被拉入这个时代的,首先,他要去一个叫悟道山的地方。
姜悟记得那个地方。
悟道山很高,比旁边很多山都要高出很多,山尖上跪了一个石头人,石头人下有个悟道观,那里后来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人们总喜欢踩着人造阶梯去和石头人留念。
尽管因为那石头人面对着悬崖而跪,大家都只能跟他的背影合照。
姜悟就是在那里被一股力量拉入这段历史。
他想回去。
说不定回去了,原本的姜悟就会回来,这里的一切可以恢复原样。
至于这段体验,大概就不过是历史里一段意外的分支,也许会有专门司掌这方面的上神来剪掉。
龙床的帐子里遍布着桂花的甜味。
殷无执多多少少有点失控。
他压着姜悟的身躯,意乱情迷,不能自己。
在遇到姜悟之前,他从未与任何有过亲密接触,也完全不知道,接吻居然会如此令人着迷。
直到姜悟的身躯因为窒息开始抽搐,他才猝然想起,姜悟是那种只要一费劲,就干脆破罐子破摔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他发现呼吸吃力,就会干脆放弃呼吸。
双唇分的仓促,发出一声很轻的啾声。
殷无执急忙把人捧起来,一番慌乱地抢救:“陛下,陛下?”
再一阵慌乱地抢救,他摇着姜悟的身体:“陛下,快醒醒。”
无济于事。
殷无执脸色煞白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跳,又试了试鼻息——
“……”
睡,睡着了。
第44章
太极殿。
齐瀚渺端着饭站在一旁,脸上愁绪横生:“陛下,这是陛下此前最喜欢的白粥,多少吃一点吧。”
“陛下这是怎么了?”陈子琰道:“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
还主动摸他手呢……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襄王眼刀直接扫向了殷无执,恨声道:“你日日呆在皇宫,对他做了什么?”
殷无执:“。”
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喂姜悟喝了一杯水,然后姜悟好像不小心失去了呼吸,最后他费了半天劲把人救了过来,这人居然直接从死亡无缝进入了睡眠状态。
再然后,姜悟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明明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可看上去比之前还要致郁,蓬勃黑气萦绕在周身,像一只怨念缠身的深宫幽灵。
襄王来到姜悟身边,蹲在他脚下,道:“陛下,是臣弟,你看看臣弟,嗯?”
他试探地来拉姜悟的手,殷无执忽然上前,拉过姜悟身上的毯子,将其手放了进去,说:“天冷,别冻着。”
陈子琰瞥过来,襄王则又剜了他一眼。
他缩回手,皱了皱眉,又对姜悟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便与臣弟说说,臣弟也许可以帮上兄长。”
姜悟觉得他们好烦。
让他寂静地丧上几天行不行。
他现在真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甚至都懒得找陈子琰的茬儿,也懒得思量如何杀襄王,连紫砂都觉得很疲惫。
他分明记得,那日他的魂魄的的确确飞出了身体,在皇宫上空翻了跟头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分明记得,自己一路冲出了皇宫,飘到了凌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还去了关京城里夜晚很热闹的街区。
结果,那居然是个梦。
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没有死,也没有摆脱这副身躯,更没有摆脱这个身份以及这群人。
“陛下……”
“滚。”
襄王:“……”
这声滚,是,对他说的?
四皇兄,居然这样对他说话。
姜悟有气无力:“都滚。”
齐瀚渺试探:“陛下……”
“不想死,就滚。”
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姜悟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他两日未进食了,但一点都不饿,不想吃,心情很糟糕,非常糟糕,糟糕透顶。
他反复回忆那个晚上,那久违的轻松与愉快,可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昨日一觉醒来,他整个人失魂落魄,未料陈子琰又拿来了一份折子,说齐地马匪越来越猖狂,齐王派出去的人得知可能是赵国军部借马匪的名义在对周边进行骚扰,问他要不要派个得力之人去查清楚。
姜悟懒懒合目。
如果生气要花费力气,姜悟一定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何为无能狂怒。
外面,陈子琰还在与殷无执探讨:“陛下会不会是因为看到齐王的折子才生气的?”
襄王立刻看了过来:“你说三皇兄?”
“正是。”陈子琰事情大概与他说了一下,道:“好像就是那件事后,陛下就气的连饭都不吃了。”
“若是因为赵人骚扰齐地之故,兄长会生气也是情理之中了。”
“不知襄王可愿道明原委?”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姜睿道:“陛下在年幼之时遭受过赵国刺客绑架,素来对赵国深恶痛绝,此前南疆战乱,若非姚太后不许,他也是想要披甲上战场的。”
殷无执:“姚太后不许?”
襄王一对上他就语气不善:“姚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不愿他去战场的,二皇兄倒是被允许去了,结果意外中了蛊毒,至今都卧病在床,苟延残喘。”
说到这里,襄王又看了一眼太极殿,眉头皱得越发得紧。
宁王的事情,殷无执也很清楚。
先帝这几个皇子都很优秀,除了太子之外,老二宁王也一样是大才,殷无执年幼的时候,就知道父亲身边有一个皇子副将,第一次随父亲凯旋回京,宁王就在其列。后来第二次随父亲去往南疆,宁王晚了几日才去,未料中途遭到埋伏,就此彻底销声匿迹。
再后来,殷无执长大了,顶替了宁王的位置,成为了定南王的左右手,两年前再次回来前去拜访,对方却直接闭门谢客了。
那个时候殷无执才知道,他自打中了蛊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他留意到了襄王的眼神,道:“看来陛下今日是哄不好了,我等还是先去忙其他事吧。”
这一整日,姜悟又是什么都没吃。
晚上的时候,齐瀚渺请来了谷晏,因为姜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便在诊脉之后,退到了外面。
姜悟已经被搬上了床,依旧没有任何食欲,他瘫在上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今晚可以再做一次美梦。
床帏被撩开,一碗蛋羹从外面被递进来,姜悟嗅到了香味,但依旧不想动弹,不光不想动,甚至觉得犯恶心。
他心情真的坏透了。
不等送蛋羹的人开口,便幽幽道:“滚,不要烦朕。”
殷无执清楚,以姜悟目前的状态,如果第一句话不能让他满意,那么对方不会再给他说其他话的机会。
“陛下……”他回忆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姜悟表现出雀跃的模样,道:“可是又想飞了?”
姜悟转动眼珠,一声不吭地看他。
说对了。
殷无执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碗,道:“这样,陛下把这一碗吃光,臣带陛下去飞一圈儿。”
那次在屋顶蹦跶,留给姜悟的记忆并不美好。
他丧丧地收回视线,不想理殷无执。
“这回不蹦了,是真飞,臣命几个会轻功的好手,抬着陛下,在皇宫飞一圈,再回来。”
姜悟又看向他。
殷无执拿勺子舀起蛋羹送到他嘴边,道:“陛下先吃完,臣保证,这回绝对让陛下满意。”
姜悟张开了嘴。
殷无执松了口气,耐心地一口一口喂进去。
也许是相信他,姜悟没有多问,便把碗里的蛋羹全吃了。
漱口之后,殷无执把他抱到了后院,对他道:“暂时还找不到太多轻功好的人,但臣保证,明日便马上去找,今日便由臣先带陛下逛一圈儿。”
“嗯。”
姜悟老实了。
半个时辰后,姜悟身上的怨气终于散去了一点儿,他主动提出:“歇。”
正好途径御花园,殷无执便顺势带着他落在了假山上的亭子里,想是今日有贵人在此歇息过,亭子四周都挂上了厚重的挡风帘。
齐瀚渺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动向,见状便很快带着人跟过来,将亭子里放上灯,又端了炉子来暖着。
殷无执把姜悟放在炉子边的小榻,拿着他的手在暖炉上熥了一会儿,道:“方才臣去钦天监问过,明日不会刮冷风,也不下雪,一整日都有太阳,陛下若是……若是想见秋无尘,就明日去吧。”
姜悟看着自己被他拿着的手。
其实那日之后殷无执已经提过几次了,但姜悟懒,不想出门,就一直没去。
他不愿意去,殷无执也莫名觉得有些宽心,就未曾催促过。
可方才谷晏说了,姜悟如今这样可能是郁结于心,连续这么久下来,他虽然每日有好好吃饭,体重也在稳步下降,这样下去对身体肯定是不好的。
有一说一,连续两日,姜悟连饭都不吃的这种情况下,殷无执莫名觉得被他欺负的时候日子也蛮好过了。
虽然刚飞过一圈儿,但姜悟还是有些无精打采,觉得没什么意思。
重新体会过游魂的感觉,就越发觉得这样的飞实在是粗制滥造,意难平得很。
他不吭声,殷无执又开始反思那日。
天子变成这副模样,也许真的是他的原因。
如果他没有把人一直按着……他确定当时姜悟真的差点被他亲死过去,如果再晚上几息,可能皇宫已经响起丧钟了。
姜悟也许是被吓到了。
毕竟连他都被吓得半死,盯了对方一个晚上的呼吸和心跳。
殷无执低下头,道:“那日晚上,还望陛下不要往心里去,臣,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
他不提,姜悟几乎要忘了自己被按下去的事。
说起来他灵魂出窍,是不是因为殷无执亲他。
他顿时盯住了殷无执。
被他这么一看,殷无执的头更抬不起来了,他闷了片刻,又道:“若是,若是陛下觉得,让子琰兄侍寝可以让您高兴,臣今晚就去告诉他。”
姜悟暂时顾不上别的:“抱朕回宫。”
殷无执尚未明白过来这个命令的寓意,便已经条件反射地把他抱起来,姜悟说:“快,回宫,上床。”
顾不得齐瀚渺的表情,殷无执直接把姜悟抱回宫,摆在床上,然后蹲在一旁。
“过来。”
“上来。”
“躺这儿。”
殷无执僵硬地顺从他,“陛下这是……”
“亲朕。”
“……”殷无执怎么爬上来的,又怎么退了下去。
他默默蹲在床边,道:“陛下不要戏弄臣。”
“朕许你亲。”
“不行。”殷无执不想再抢救他一次了,也不想莫名其妙背上弑君之罪名。
姜悟道:“按住朕,强吻朕,你又不是没有做过。”
殷无执:“……”
他的脸涨红又发白:“总,总之,那日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陛下早点休息,臣这就离开。”
“站住。”姜悟道:“你再走一步,朕便剁了你的脚。”
殷无执停下脚步。
身后,天子说:“殷无执,你是不是贪恋朕之美色。”
“……”说出这话的人是何等不要脸呐。
殷无执半晌没吭声。
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厌恶他的,可为何总是不受控制地亲近他。
“还是你喜欢朕。”
殷无执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朕就这样好,让你三番五次忍不住爬床亲近。”姜悟本来不想理会这件事,但他求死之时脑子偏偏转的比平时要快:“你还强吻朕,差点亲死朕,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朕。”
“……我没有。”殷无执浑身都是麻的,他硬邦邦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你真有趣。”姜悟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感:“你喜欢朕,却不愿承认,因为朕玩弄你,欺辱你,你觉得应该恨朕,可你又控制不住想接近朕,对朕好,殷无执,你可是有脑疾。”
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殷无执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像是在仇敌面前被扒光了衣服,姜悟言语毫不留情,把他揭露的彻彻底底。
这一瞬间,他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越发笃定地说:“我没有,我是讨厌你的。”
“殷无执,你就是喜欢朕。”姜悟说:“你喜欢朕,所以才会亲朕,朕都没要你亲,你还亲。”
殷无执:“……”
他通红的眼睛被水光覆盖,攥紧的指甲深深陷嵌入肉中,刺痛让他稍微清醒,可辩驳却苍白无力:“不是的。”
“那你前日为何亲朕?”姜悟说:“难道是想把朕亲死?”
听到死字,殷无执立刻找到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是,我就是想……”
他狠狠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唇间。
亲死?这算什么报复?姜悟说这种话,分明就是在嘲笑他。
殷无执心中越发冰凉,甚至觉得可笑。
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姜悟根本不配被喜欢,无论是从一开始宣他入宫,还是如今无情地揭穿他所有的心思。
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对他,可姜悟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心口划刀子,每一刀都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殷无执。”无论是出于殷无执喜欢他,还是出于殷无执恨他,姜悟觉得他都不会拒绝自己这个提议:“你过来,朕允许你亲死朕。”
第45章
第二日,陈子琰一觉醒来,便发现殷无执正在门外的墙根坐着。
他偏头看了一眼少年偏红的眼角,若无其事地把门关好,道:“一大早的,坐这儿干什么?”
听到声音,殷无执回神站起,平静道:“陈兄早。”
“早。”
“我要走了。”
陈子琰:“?”
“我昨日已经连夜向太皇太后道明原委,准备出发去齐王封地彻查马匪一事,”手里纸张发出声响,殷无执顿了顿,抬手递给陈子琰,道:“这是我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关于如何应付陛下的建议,日后你一人留在宫里,务必小心行事。”
陈子琰接过来,寥寥扫了几眼,大概就是关于天子的行为分析,还有一些常见的小毛病和小喜好。
他抬眼看向殷无执,后者已经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佩刀,他来的时候也是挂着佩刀的,只是进宫面见天子被没收了,此刻要出宫,自然是又还了回来。
“你真的要走?”
“嗯。”殷无执以为他是害怕,又回身宽慰道:“其实陛下没有那么可怕,只要顺着他哄着他,还是很好相处的……如果他不想批折子,就会跟你谈交换条件……答应他就好了。”
姜悟一觉醒来。
眼前出现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看上去已经年纪很大了,嘴角和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
“醒了。”皇祖母的声音听上去很没好气:“醒了就起来,别再瘫着了。”
她被人扶着让开位置,立刻有一干宫人扶起姜悟,并给他擦脸穿衣。
姜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文太后,眼珠继续转动。
文太后道:“别看了,殷戍已经走了。”
姜悟目光定在她身上。
太皇太后道:“你到底是如何欺负人家了,害得他大半夜的去寻你母后讨公道,还闹到了我万敬宫来。”
姜悟的目光又换到她身上。
文太后:“具体的没多说,就是红着个兔子眼,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亲妹之独子,悟儿,你这回可是有些太过分了。”
皇祖母:“皇帝,你快些把事情说清楚,若是给定南王妃知道,她定是不肯罢休的。”
文太后:“定南王与定南王妃伉俪情深,两个人感情好的跟一个似的,定南王去南疆打仗都带着她,两人成亲这么多年,也就殷戍这么一个孩子。”
皇祖母:“你从实招来,若有什么不妥,还得让你母后赶紧去定南王府帮你赔个不是。”
文太后:“此前也是我硬要留他在宫里的,你若真欺负了他,我也定然难辞其咎。”
皇祖母:“就算是为了你母后和定南王妃的姐妹之情,你也得好好反思自己,你这孩子,总看着我们干什么?”
姜悟的眼珠跟猫似的,哪个说话盯哪个。
听到这一句,他才道:“殷无执说朕什么了。”
皇祖母:“人家倒也没说你坏话,只说要去帮齐王彻查马匪之事,我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就让他去请示太师和丞相。”
“马匪?”
“正是,齐王那折子他拿给哀家看了,若当真是赵国在骚扰边境,便是非同小可,自不可轻率。”
文太后拧眉道:“这次委实有些奇怪,分明前两年才签过停战书……”
她与太皇太后对视一眼,后者略显凌厉的目光落在姜悟身上:“皇祖母问你,你准备这样堕落到几时?”
姜悟语气古井无波:“到死。”
“你……”太皇太后起身,文太后急忙拦住了她,皇祖母看着他,明显气的不轻:“你近来真是越来越荒谬,襄王都比你懂事的多。”
文太后叹息:“如今这不是没什么大事么?母后先消消气。”
“皇帝。”太皇太后平息怒火,道:“此前你能登基,是我姑苏一脉联结常陈闻左等氏族力挺,我等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要一个好皇帝,你现在,实在是让皇祖母很失望!”
姜悟开始后仰,齐瀚渺急忙拿身子撑住他,后仰不行,他便没有再动,懒懒道:“朕愿意禅位给五弟。”
“悟儿!”文太后急忙按住怒火冲天的太皇太后,脸色难看道:“你说什么呢?母后,母后不要生气,您先回去,我再劝劝他。”
太皇太后明显被气的不轻,她拂袖出门,远远地,姚姬正在往这边来,一看到她便立刻侧身贴在了墙面,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未料对方的銮驾还是在她面前停下,太皇太后阴沉道:“皇帝今日不便见你,回宫去吧。”
姚姬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回走。
身后传来重重的哼声,她在拐弯处停下,偏头看向老人远去的身影,神色意味不明。
太极殿,姜悟面对着铜镜,看到文太后从一侧婢女手里接过了犀角梳。
“母后知道悟儿心里有苦衷。”文太后叹了口气,道:“可你能登基,乃众望所归,所有世家皆对你寄予厚望,若是不好好干,如何对得起他们呢?”
姜悟神色平静:“朕可有想过要登基。”
梳子穿过长发,文太后从后方看着他,道:“人这一生,不能总为自己活。”
姜悟想了想,“朕以前很自私么。”
文太后的手微微一僵。
半晌才道:“母后不是这个意思。”
姜悟是真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文太后哑了半晌,才道:“襄王自幼顽劣有余,天分不足,你父皇临终前也与你说过,悟儿……你是真真正正众望所归的天子,百姓爱你,百官敬你,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穿来之后,姜悟很少听到有人提以前的自己,他无欲无求,大部分时间下都在丧,故而也没人发现他不对。
这一刻,姜悟忽然发现,自己得知的历史,似乎与真正的历史有些出入。
他重复:“众望所归,百姓爱朕,百官敬朕。”
“正是。”文太后温声道:“你啊,自幼就聪明勤奋,备受父皇喜爱,而且待人宽厚有礼,在官员口中口碑甚好,此前你还不顾自己之性命从火海中救过一对姐弟,你走到哪儿,便行善到哪儿。天下谁人不知,我们阿悟天人之姿,圣人之德,此前你去黔州办事,路上的山匪听到你的名字,都直接放下屠刀,一路护你到驿站。”
奇怪。
真奇怪。
如果原主真的有这么好,为何后来人人都说他是大昏君?为何殷无执要把他杀了?
文太后口中的众望所归,真的是原主心之所愿么。
刚想完,就听文太后接着道:“阿悟,你这样的人,日后定是名垂青史,羽化登仙的。”
“。”
姜悟明白了,文太后是在拍他马屁。
有没有羽化登仙姜悟不知道,但名垂青史肯定是没有的。而且根据他此前意外得到的记忆,原主明显是个令人痛恨的家伙,那诅咒他去死的声音,山呼海啸,没有成千上万的人根本发不出来。
他垂下睫毛,没有再把对方的话当回事。
直到文太后开始试图给他簪发,他才开口:“不要。”
文太后只好道:“收拾好,你还得陪母后去一趟定南王府,若昨日真的欺负了他,就得给他赔个不是。”
“朕是皇帝,除非朕禅位,否则绝不道歉。”
“……你这样是在仗势欺人。”
“那又如何。”
姜悟也不太理解,殷无执自己亲他,把他魂都亲飞了,又把他拽回来。他没跟他生气,就让他再亲一回,他还闹上脾气了,不肯亲也就算了,居然还跑去告状。
幼稚。
文太后忍俊不禁,慢慢重重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姜悟的脑袋被推的往旁边歪,歪,歪,歪……
文太后大惊:“悟儿!”
齐瀚渺激灵地上前接住了他一推就倒的身子,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文太后第一次见这样的东西,愣了半天才过来看:“悟儿,你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姜悟平静地压在齐瀚渺身上,齐瀚渺一边老实当着肉垫,一边说:“没事没事,太后不必担忧。”
文太后出身常家,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她伸手把姜悟拽了起来,单手揽着,担忧道:“悟儿,你这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累。
最后还是陈子琰上前,把姜悟搬到了一侧铺着毯子的轮椅上。
文太后传了谷晏过来,诊脉之后才放下心,道:“既然子琰还在,你便好好休息,母后先去定南王府,晚些再来看你。”
丧批望着窗外的雪,没吭声。
陈子琰拉过凳子坐在他身边,闻他道:“跪下。”
“……”殷无执留下的天子行为分析里有这一条,他喜欢找茬,找茬的时候站着坐着都不对,必须得跪。
别跟他生气,犯不着,顺着就行。
陈子琰推开凳子,跪在他脚下,道:“殷戍走了,陛下日后有什么吩咐,跟臣说就行。”
殷无执走了,姜悟找茬也找的很没意思。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得做一件大事,最好是让殷无执眼前一亮,一回来就想进宫砍了他的大事。
但现在跟以前又不太一样了,殷无执喜欢他,普通的事情可能会让他觉得可以被饶恕。
……殷无执为何喜欢他?
他此前做的那些事情,不惹他恨都不错了,怎会招他喜欢。
又一次看向外面的雪。
冬日一直很冷,院子里的雪便一层一层地叠加,越来越厚,越来越厚。
那下面,始终压着殷无执铺过的那层。
“朕要出去。”
陈子琰长舒一口气,撑起膝盖站起来。
天子行为分析里还有写,姜悟不爱吃饭,导致身体不太好,出去一定要防寒防冻,不然生了病会比平时更难说话。
陈子琰命人去拿了大氅和毯子,把他裹了一层又盖了一层,这才推出门去。
走啊走,走啊走,在出宫的某条必经之路上,遇到了一辆马车。
文太后从里面探头,失笑:“悟儿,可是要随母后一起去定南王府。”
“不。”姜悟无情地拒绝了她。
文太后摇了摇头,陈子琰却道:“阿执这会儿应该还未走,陛下真的不去见他?”
为何要见他。
他都不肯亲朕。
姜悟神色没有波澜。
文太后便道:“那我去了,你们不要在外面呆太久,小心冻着。”
面前忽然窜过了一只雪白的猫,胖乎乎的身子极为机灵,窜出去之后,又贴到了他面前来,一下子跃上了他的膝盖。
“……”好重。
姜悟道:“把它撵下去。”
陈子琰刚伸手,那猫便凶巴巴地伸出了爪子,然后又黏糊糊地凑过来,亲昵地蹭着姜悟的下巴。
姜悟一动不动,道:“齐瀚渺。”
“这是,姚太后的猫。”齐瀚渺道:“奴才担心伤了这小东西,姚太后要发脾气。”
姜悟与猫对视,眸光流转。
“朕要去定南王府。”
炖了那只大黑狗,不怕殷无执不发飚。
第46章
定南王府,文太后前脚刚到,姜悟后脚便被搬了进来。
因为是突然拜访,定南王府皆有些慌乱,只有文太后没忍住笑了一声:“这孩子,定是来看阿执的,大家不必多礼。”
话是这样说,定南王妃还是亲自迎到了院内。
姜悟没有理会她的寒暄,目光在院内搜索,问:“阿桂在何处?”
定南王妃一愣。
这阿桂和阿执,无论是形状还是品种,相差都可大着呢。
文太后迅速反应过来:“阿执时常与阿桂呆在一处,看吧,他定是来寻阿执的,不然找阿桂能做什么?”
定南王妃心中颇有些微词。
这次殷无执回来,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她身为母亲,对自家孩子的观察自然比旁人要仔细,看出他心情似乎很是低落。
方才文太后也大概与她说了些情况,只是对方也不明白两个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定南王妃难免在心中把情况夸大了一些,觉得殷无执必然是遭受了什么不平待遇。
可对方到底是皇帝,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定南王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道:“不知陛下寻阿桂何事?”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皇帝寻一只狗能有什么事。
姜悟本想坦然要吃狗肉,话到嘴边变成了:“朕要带阿桂回宫。”
定南王妃没忍住笑了:“阿桂可不能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话隐隐有些针对之意,文太后轻轻扯了她一下,姜悟倒是没听出来,他觉得拿阿桂肝脑‘涂地’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会有些脏。
他懒得与定南王妃多说:“带朕去见它。”
他神色冷淡,看不出心思,这副模样让定南王妃不敢继续,她压下心中不满,命人把姜悟带到了殷无执住的院子。
殷无执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门,阿桂则正黏着他的腿转圈,嘴里嗷呜嗷呜地叫着,明显十分舍不得。
“回来给你带腊肉吃。”殷无执被他缠的寸步难行,低头道:“晚点让吴婆婆多给你弄点吃的,嗯?”
“汪。”
“不行也没办法,这次出门没法带你,还有别人呢。”殷无执一边艰难地挪脚,一边对它说:“我自然是想带你的,可那边太远了,又很热,冬日里也甚少下雪,你看你这一身毛,到那儿得热死。”
“汪呜呜。”
“行了,撒娇也没用,多大狗了。”
……
陈子琰笑了一声,道:“阿执与阿桂关系可真好。”
这一声让与阿桂互诉离别的殷无执回神,他抬眼看到姜悟,嘴唇便不由自主地抿住了。
阿桂忽然一改咬着殷无执衣角的赖皮样,欢快地扑到了姜悟腿边儿,大黑狗就地打了个滚儿,四脚朝天地看着姜悟:“汪,汪呜。”
姜悟是可以理解人类对狗的感情的,尽管他不觉得狗能够听懂人类语言所表达的意思,并且觉得这些交流无关紧要。
他淡淡审视阿桂,后者一下子又窜起来,扒着他的膝盖来舔他的脸,齐瀚渺忙道:“不可放肆。”
但阿桂哪里懂得,它把姜悟面无表情的半张脸都舔了一遍,舔的陈子琰都一愣一愣的。
“阿桂怎会与陛下这般亲近?”
齐瀚渺也是一脸愕然,并且为阿桂的行为感到了头皮发麻。
天子金尊玉贵的脸,岂是这傻狗舔得起的。哪怕它有神犬之名,若惹了天子不悦一样得要它脑袋。
阿桂开始咬姜悟的衣服,往殷无执的方向拉。
姜悟就跟块破布似的,一只狗都能轻易把他拽下去。他今日披了浅灰色的斗篷,带着毛边,围脖和帽子也都是毛茸茸的,被阿桂这么一拽,整个人顿时从椅子上开始往下滑,原本高出椅背的脑袋很快跟围脖和帽子挤在一处,只剩下头毛的黑与貂毛的白,金尊玉贵的脸已经不见了踪影。
陈子琰和齐瀚渺同时伸手,重新把他拉上来,阿桂松口,冲他们叫:“汪!”
这么大一只狗,凶起来还是蛮吓人的。
两人再次同时收手,阿桂便又来咬姜悟的衣服。
殷无执沉声低喝:“阿桂,松开。”
阿桂很委屈地呜咽一声,趴在了姜悟脚边。
殷无执又喊:“过来。”
阿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悟,一边汪呜,一边不满地走了过去。
姜悟脸上的帽子没人扶,只有半只眼睛可以看到外面,他平静地看着大黑狗,道:“朕要带它回宫。”
齐瀚渺后知后觉,伸手把挡住他脸的帽子扶回他的头顶,暗道陛下不愧是陛下,如此仪容不端的情况下,语气与行为竟然不见半点慌乱。
殷无执道:“阿桂不通人事,不便入宫。”
要的就是它不通人事,若是不慎犯了过错,正好炖了喝汤。
“朕要它入宫,它就得入宫。”
殷无执目光晦暗:“臣不会允许阿桂入宫。”
姜悟瞥他。
有意思。
殷无执如今倒是比之前认真多了,相信炖了这只狗之后,他会更认真的。
姜悟道:“来人,把那只狗网住,带回宫去。”
齐瀚渺轻声提醒:“护卫们都在外面。”
“传进来。”
齐瀚渺:“……”
他犹犹豫豫地走开,陈子琰左右看了看,轻咳一声,道:“陛下,臣……”
“你去逮狗。”
陈子琰:“。”
殷无执又道:“屋里去。”
阿桂对陈子琰叫一声,扭头窜进了屋子里。
陈子琰叹了口气,只好追了上去。
殷无执的院子里也有一株新桂,这会儿已经挂满了白雪,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
在陈子琰扒着窗户唤狗的背景下,殷无执静静看了姜悟良久,才冷冷出声:“你又想做什么,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关阿桂什么事。”
姜悟转动眼珠去看陈子琰抓狗,对他不置可否。
殷无执道:“它只是一只狗。”
可惜生成了殷无执的狗。
殷无执上前两步,道:“怎么,是陈兄伺候的不够周到,我不在关京,你连我的狗都不放过。”
姜悟没听懂他的意思。
殷无执已经停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他,语气里隐约可听出几分恶意:“阿桂能做什么,暖床,喂饭,还是侍寝?”
姜悟看出他的情绪,直接仰起脸,平平无奇地说:“炖汤。”
殷无执的手背一瞬间跃起青筋,强忍住把他脖子拧下来的冲动,道:“你敢。”
有了殷无执这句话,姜悟就很放心了。
他淡定地合上了眼眸。
殷无执像被激怒的猛兽,呼吸粗重,他在姜悟面前徘徊了两步,又转回来,道:“你想要什么?”
姜悟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你想要我亲你,是么?”
姜悟目光定在他的嘴唇上,殷无执嗤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讥讽:“这么想?陛下,到底是我喜欢你,还是你喜欢我呢?”
姜悟依旧盯着他的唇,语气漫不经心:“都行。”
都行,就是无所谓。
委实可笑得很,亏他如此真情实感的关心他,体贴他,可事实上,姜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殷无执气笑了。
他眼角泛起了若隐若现的红,鸽血似的一点,稍纵即逝。
“好。”他颔首,对姜悟道:“晚上,你自己出宫来,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不。”
“不。”殷无执双手撑在轮椅两侧,欺身凑近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微颤,低声道:“我会带阿桂一起走,你休想碰它一根毫毛。”
姜悟有些后悔,不该来那么早,应该等殷无执走了之后。
他道:“齐地很热。”
“那是我骗阿桂的,陛下的脑子当不会如狗一般吧?”
殷无执居然骂他。
姜悟道:“你该死。”
殷无执的嘴唇在他唇畔碰了一下。
姜悟:“?”
呼吸交缠,殷无执克制道:“晚上,出宫来。”
姜悟道:“累。”
“……这是我在关京的最后一晚。”
“现在。”
“现在不行。”
“现在。”
“不行。”
“现在。”
殷无执直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进屋里去寻阿桂的陈子琰,然后转身把姜悟端出了小院。
姜悟全程盯着他的嘴唇,说:“这里。”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又变得潮乎乎:“光天化日,你要不要脸。”
丧批不需要脸。
齐瀚渺已经叫来了护卫首领仇煜汀,还有若干护卫跟在后面,姜悟一点儿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他问端着自己的殷无执:“你要带朕去哪儿。”
“闭嘴。”
殷无执端着他藏身在一块石头后面,轮椅倾斜,姜悟的脑袋磕在他胸前,殷无执低头看了一眼,等到齐瀚渺等人过去,又把轮椅放在地上,将他推回去靠着椅背。
再次端起来,进入了一间柴房。
柴房门被合上,殷无执回过身来。
姜悟的下巴被他的手捏起,殷无执道:“你追到定南王府来,不就是想要这个。”
其实一开始没想要,但见到殷无执,就忽然想要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朕。”
殷无执磨了磨牙,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了一侧堆叠的木柴上,姜悟不受控制地后仰,嘴唇瞬间被堵住。
第一次被放开的时候,他说:“不对。”
殷无执根本不敢过分亲他,刻意留出了让他喘息的时间,闻声问:“哪里不对?”
“不够凶。”
“……”
“还是不对。”
殷无执恨:“哪里又不对?”
“朕能呼吸。”
“……你想死么?”
“要死过去。”
“……”殷无执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他确定姜悟根本是故意的,故意想看他笑话。
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还被这种人看出心意。他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你若做不到,朕便带阿桂回宫。”
“它只是一只狗。”
“只是一只狗,何德何能让你做到这种地步。”姜悟的目光滑过他眼角的湿润,道:“殷无执,你那天的吻技,只是碰巧么?”
“……”
半柱香后,差点赴死的姜悟被他用力摇醒。
他睁开眼睛看着殷无执铁青的脸,幽怨道:“不够。”
“我今晚便走了。”
“若是晚上,你便能厉害一点么?”
殷无执根本还闹不清他究竟要的是什么,他道:“你得先说出诉求。”
“飞。”
殷无执:“?”
姜悟回忆那日,缓缓地说:“大罗天上月朦胧,骑马上虚空。”
“……”这本是指科举高中的士子志得意满,骑马进朝廷面见君王的兴奋之情,但在此刻听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殷无执道:“你,说清楚点。”
“朕高兴,舒心,快活,如登极乐。”
外面已经传来慌乱的声音,是齐瀚渺:“陛下,陛下您在哪儿呢?”
“汪汪。”
听到阿桂的声音,殷无执一把将他从柴堆上抱下来,重新放回轮椅,道:“你不是懒得出来?”
“你若能做到,朕便出得来。”
“汪!”
阿桂已经拿爪子开始扒柴房的门。
殷无执抿唇,寒声问:“这样,你便不动阿桂?”
“嗯。”
殷无执沉默了好一阵:“臣可以试试。”
第47章
从定南王府出来,齐瀚渺还在心有余悸:“真是吓死奴才了,还好方才带走陛下的是世子殿下,陛下,您日后再跟谁走,可一定得记得跟身边人说一声。”
姜悟懒得理他。
陈子琰说:“我当时在抓狗。”
虽然也没抓到,殷无执那屋子里也不知有什么机关,一个眨眼就找不到阿桂的身影了。
不过最让陈子琰奇怪的,还是殷无执究竟如何说服陛下,放弃强抓阿桂。
天子这回出宫只是行的小驾,随身也就小几百人。因着天冷,马车内皆是封闭式的,踏板一放,轮椅可以直接推上去。
准备起行时,姜悟开口:“先不回宫。”
齐瀚渺紧张,“陛下还想去哪儿?”
“酒楼。”
他跟殷无执约了晚上在宫外护城河边相见,宫内守备森严,哪怕他只动用暗卫,要出宫也会惊动旁人。
何况,他身为昏君,还未在城内撒过野呢,这算什么昏君。
仇煜汀道:“陛下想去哪个酒楼?”
“最好的。”姜悟也不知道哪个好:“你速去把人都撵出去,朕要独享。”
姜悟故意表现的很狂,但事实上他那没什么波折的声音说出来,并不那么遭人讨厌,甚至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其实根本不用他说,仇煜汀也是准备这么干的,毕竟天子万金之躯,若是酒楼里有闲杂人等,一旦不慎冲撞,底下的人掉一百个脑袋都赔不起。
这次去齐地,左昊清是要跟殷无执一块儿的,因为时间仓促,同僚之间的告别便直接定在了金雅楼。
结果刚上满菜,喝过一壶,就见几个身披盔甲的护龙军上来了,挨个开始敲包厢请人离开。
金雅楼是出了名的宴贵不宴富,能在这里坐一下椅子的,都是有点眼力见的人。
左昊清直接拉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瞧见陈子琰和齐瀚渺之后,便脸色一变,不等护龙军过来,便直接招呼一干好友下了楼。
“这是什么意思?”他身边还有人没反应过来:“什么人居然连你兵部侍郎都敢撵?他知道你爹是谁么?”
左昊清心道我爹在这儿也得双膝下跪,他揪着好友的领子,道:“别说了,快走。”
“那书我还没听全呢。”好友哼哼唧唧地被他拽下楼,出门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世上哪有那样不知趣的男子,竟然让一个大家闺秀干等一夜,我就等着听接下来的,看他怎么收场。”
“我也想听。”左昊清咬牙,偷眼扫了眼门口宽大的马车,道:“等今儿过了传先生去你家里听。”
“今日为何便听不得?”好友睁着醉眼往旁边看,瞧见说书的先生也在缩着脑袋往外走,便挣扎着往那边去:“先生在那儿,先生别走,先生再讲点儿,先生——”
他声嘶力竭,吵得车内姜悟懒懒开眼:“何人喧哗,可是对朕不满。”
陈子琰扶了一下额头,他跟左昊清打小就是死对头,这会儿瞧见对方便悄悄避了一下,可姜悟一句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拦住左昊清,沉声道:“陛下要见你们。”
半个时辰后,金雅楼内人走干净,姜悟如愿以偿地霸占了整个酒楼。
酒楼大厅落针可闻,左昊清与好友一起跪在地上,“这位是,冉伊淼冉探花,如今在吏部做文书,不知陛下可还有印象?”
姜悟记得他,上朝的时候时常躲在后头站着睡觉,山呼万岁的时候他一起跪,讨论大事的时候他跟着喊,就是一个混子墙头草。
冉伊淼这会儿已经被泼醒,但饮酒之后,脸上的红晕依旧没有褪下,他伏在地上,看上去好像在打哆嗦:“陛下,陛下恕罪,臣不知陛下驾到,多饮了几杯冲撞了圣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你嚷什么。”
左昊清担心他喝了酒说不清楚,主动道:“方才我等在二楼听书,正好说到一段意难平的情节,冉大人便迫切想知道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发展,故而才闹着要寻先生说清楚,不慎冲撞陛下,实在是无心之失,还望陛下恕罪。”
姜悟正愁不知怎么做昏君呢,他道:“朕在此,既然冲撞,便没有无心之说。”
冉伊淼彻底清醒过来,脸色顿时煞白。
“来人,押他回府。”姜悟发了狠心:“盯着他,五天五夜不许睡觉。”
左昊清:“。”
吓死他了。
冉伊淼心里一咯噔:“陛下,陛下您不如打臣板子吧陛下。”
姜悟不解:“你想挨打?”
“臣宁愿挨打!”
“那便先打一顿板子,再罚不许睡觉。”
冉伊淼很快被拖了下去,左昊清擦了擦额头的汗,道:“陛下,臣……”
“先生说了什么故事。”
左昊清到底不是说书的,讲起故事来磕磕绊绊,最终还是经过陈子琰整理,转述给姜悟。
大概就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姑娘出身大家闺秀,为了贫困书生放弃了有婚约的富商之子,准备与其一起私奔,未料当日晚上,书生竟放了姑娘鸽子,害她白等一夜。
故而冉伊淼意难平,迫不及待想知道那违约书生的下场。
姜悟想知道什么下场。
左昊清也想知道是什么下场。
冉伊淼比他们还想知道是什么下场。
姜悟对左昊清道:“朕听说你射术无双,在去齐地之前,便登上此楼屋顶,为朕保驾护航罢。”
这楼足足有三层,屋顶尖尖,风大得很。
很快说书的先生又被护龙军找来了,冉伊淼趴在刑凳上,透过窗户竖起耳朵;被赶出去保驾护航的左昊清迎着冷风,抱着弓箭往下看。
先生对着天子眉飞色舞,说的绘声绘色。
可他俩什么也听不到。
一开始,说书的先生告诉姜悟,那女子啊,原谅了书生,最后还是与他在一起了。
姜悟:“就这样。”
先生以为他不满意,思来想去,急忙又跪下来,重新编了个结局,姑娘因为此前对方失约一事由爱生恨,在一起之后就一直故意欺负书生,最后把他弄死了。
姜悟:“这么狠。”
先生圆不过去,颤巍巍地表示:“失约,失信,乃负心汉所为,姑娘对他一往情深,他分明许诺在先,却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委实有些过分了。”
逻辑似乎说得通,姜悟放过了他,道:“若叫冉伊淼和左昊清知道结局,朕便杀了你。”
说书先生连连叩头:“草民不敢。”
说了这么多,姜悟开始犯困,他懒懒屏退众人,便去了客房休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量了一会儿。
老实说,他对于今日柴房里殷无执的表现并不是特别满意,殷无执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哪怕亲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完全没有那日的凶猛。
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跟殷无执喜欢他有关系。
他不想去追究殷无执为何会喜欢他,但这显然与他一开始的打算相差甚远。他应该要殷无执恨他,厌他,杀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殷无执说什么他便配合什么,哪怕对方真的做了什么讨他欢喜的准备……那能跟死亡的美好相提并论么?
世上没有什么比做游魂更舒服了,被杀才是昏君唯一的归宿。不管是为了矫正历史还是遵循本心,他都不该去见殷无执。
“来人。”他回忆着那个故事里书生的下场,道:“回宫。”
当夜月明如水,地上的雪映着月华,显得分外明亮。
护城河边,殷无执披着粉白色的斗篷,垂目望着结了冰的河水。
阿桂在冰上哗哗奔跑了一阵,对着他滑了过来,一下子窜上岸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脚。
殷无执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抬眸看向前方宫城,漆黑的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待:“别急,今晚过后,他一定会满意,不会再想着炖你了。”
阿桂歪头来舔他的掌心的伤口,殷无执淡淡看了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否则我哪里需要这样讨好他。”
“汪呜。”
殷无执脸红了一下,道:“就你懂得多。”
说罢,他又抿唇,矜持地笑了一下。
“嗯,其实做了很久……从他想飞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满意。”他揪着阿桂的狗耳朵,道:“本来都不准备给他了,我承认,得感谢你,让我有机会把这个送给他。”
“汪汪。”也许是察觉到了主人雀跃的心情,阿桂高兴地蹭着他,又围着他来回转了好几圈儿。
随着时间推移,月亮被乌云遮住,殷无执眼底的光也被阴霾笼罩。
周围很快只有白雪在寂寂地照着。
“汪呜——”
随着主人的低落,阿桂发出了一声哀哀地叫唤。
天亮的时候,护城河边已经空无一人。
“世子爷这一去,再回来就得明年了。”太极殿内,齐瀚渺重新换了熏香,对静静靠在椅子上的天子道:“但也还好,齐王应当会邀他去王府过年。”
姜悟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语气颓丧地道:“阿桂寻到了没。”
他还在心心念念要炖狗。
殷无执本以为自己去了齐地可以摆脱那个负心人,未料陈子琰的书信一封接一封。
“你走后的第三日,陛下又询问了阿桂之事,我和齐给使皆看出他要对阿桂不利,都说你应当是把它带走了,不过陛下似乎不太信。”
“第四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我按你说的多留意了一下,他果然又差点把自己闷死,还好提前喊了谷太医过来。”
“第五日,今日襄王来面见陛下,还把所有人都屏退了,感觉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与传言有些不同,因为陛下又打了他一顿板子。”
“第七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差点把自己闷死,我命人抬着轿子带他在皇宫飞了一圈儿,好多了。”
“第八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没有突发情况。”
“第十五日,陛下又派人出去找狗了,他坚信你没有把阿桂带走,你到底有没有把它带走。”
“第十八日,陛下睡了一个半天,襄王来了,挨了顿打,走了。”
“第二十日,急!陛下突发奇想要再建一个宫殿,还要纯金的!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一日,急!陛下要纯金的宫殿!怎么办!!”
“第二十二日,急!之前的信你有没有收到,纯金的宫殿怎么办!”
“第二十三日,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已经命人开始建造了,回禀之时陛下看上去很满意,还是你有办法。”
“第二十五日,陛下今日又差点把自己闷死。”
“第二十六日,陛下睡了半日,襄王挨了顿打,走了。”
“第二十八日,陛下找到阿桂了,原来你把它寄养在了郊外农家,连我都信不过是吧,现在好了,他要炖了阿桂,已经抬着笼子送去御膳房了。”
“第三十五日,连续收到你几封信询问阿桂的消息,你也有着急的时候。放心了,阿桂被太皇太后救了下来,到底是救过先帝的神犬,不会那么容易出事。值得一提的是,阿桂又救了太皇太后一回,不知何人在她老人家杯中下了毒,还好阿桂正好在她宫中。”
“第三十八日,我还当你不想听关于陛下的事情,他无事,就是每日吃的还是很少,人又瘦了一大圈。”
“第四十日,阿桂如今在宫中如鱼得水,每天比护卫队都尽职尽责,会挨个把各宫检查一遍,不过陛下好像还是很不喜欢它,不知是何原因。”
“第四十五日,襄王今日突然说起,一年前看到陛下与阿桂在郊外竹林,它不是素来与你形影不离么,当时你是不是也在。”
“第四十九日,除夕好,陛下今日看上去很高兴,把屋外养了很久的雪全踩了一遍,可惜你没看到。”
“第五十日,陛下睡了一天一夜,起来比往日吃的多了点,不知是不是昨日踩雪累着了,襄王来了一回,没挨打,走的时候显得很失落。”
“第六十五日,元宵好,明日就要开朝了,你何时回来?”
明日就要开朝了。
姜悟躺在床上,连续十几日没有上朝,他几乎要忘了上朝代表了什么。
开朝,意味着早起,意味着疲惫,意味着折磨,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日常又要开始了。
他慢悠悠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请让丧批去死。
地上的大黑狗闻声竖起耳朵,床帏被一只乌黑的爪子扒开,阿桂跳上床来,尽职尽责地咬着他肩膀的衣物,将人翻了回来。
姜悟:“。”
为何不喜欢阿桂,这就是原因。
第48章
如殷无执所说,冬日里的雪到了元宵也还未化。
姜悟在除夕那天高高兴兴踩了一院子的雪,到了元宵之后又养的白白胖胖了。
上朝的第一日,虽然还是午朝,可姜悟心情很差劲。
如今姜悟上朝只有几句话,爱卿请说,爱卿请讲,诸位怎么看,其他人可有异议,那就这么决定了。但他今日连这几句话都不想说,整个心情就是如丧考妣。
百官先是奏本,发觉天子一句话都不说,纷纷便有些忐忑,有人小心翼翼地仰起脸,顿时脸色煞白。
姜悟上朝素来是被挂在龙椅上的,然而十几个银勾也没能让他支棱起来,此刻在众人眼中的天子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分明坐的笔直笔直,可依旧完全不像个活人。
那双剔透的眼珠,在午朝的阳光下折射出无机的光,过分精致的脸庞跟大家摆在桌案上的玉娃娃简直,不,玉娃娃都比他活灵活现。
陈相与左武侯对视了一眼,前者上前两步:“陛下?”
百官幽幽:“陛下,您怎么了?”
姜悟的脑袋无声地往旁边倒。
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他的脑袋挣脱了上方的冕旒,挂在银勾上的冕旒一阵晃荡,天子的脖子却像是折了一样耷拉在一旁。
百官:“!!!!”
众人一个箭步向前,悲痛喊:“陛下!”
危机之中,陈子琰力挽狂澜,几步跨上去托起了天子的脑袋,却未料半路杀出个襄王,直接把姜悟抱了起——
抱不起来。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姜悟的双脚双手皆被固定在龙座前。
襄王愣住了。
“陛下,陛下到底怎么了?”
姜睿的表情顿时一阵剧痛,他挡住那些挂着天子的银勾,哑声道:“去传太医。”
难怪如今兄长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宠爱他,难怪他总是懒懒窝在轮椅上,难怪他甚至开始不耐烦想打自己。
原来,他已经虚弱至此,连上朝都要靠外物支撑才能表现得像个活人。
姜悟脸上砸下了一滴泪珠。
齐瀚渺不敢说陛下这可能是睡着了,只能凑过去请陈相暂时按住已经开始含泪的百官,语气里带着些沉痛:“陛下这个病情,不太适合让人知道。”
姜悟的手臂垂在外侧,每一根手指都呈现出死亡状态的自然蜷缩,脑袋也软软耷拉在一侧,还是陈子琰伸手扶了一下。
再这样下去,满朝都要知道天子这异于常人的情况了。
谷晏编了个病:“这是,世所罕见的,人偶困困症,具体表现在,疲惫,乏力,提不起精神,看上去像个假人。”
也许是不善撒谎,他言尽于此。
姜悟这回没睡,他就是单纯觉得累。
不想上朝。
不想听折子。
眼睛都不想眨。
他目光空洞地凝望着床顶,直到襄王伸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眸。
柔弱无骨的手指被襄王握住,贴上了他的脸:“哥哥,你起来,起来打臣弟好不好?你把以前,我欺负你的仇,都报了。”
陈子琰眸色微动,叹息道:“陛下今日,只怕是不想打人,王爷还是放他休息一下吧。”
齐瀚渺也劝:“王爷,咱们出去坐坐,让陛下安静一会儿,这样有利于他的病情。”
他给谷晏使眼色,后者道:“正是。”
襄王抹了抹眼泪,走了出去。
谷晏来到姜悟床前,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腰,轻轻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没有再打扰他。
“人偶困困症。”太皇太后嚼着这几个字,眸色古怪:“天子这样,当真是病?”
谷晏点了点头,诚实道:“主要还是心病,只是不知是哪块心病。”
“心病。”太皇太后拧眉道:“若是长此以往,那他的身子……”
“定会有影响。”
太皇太后神色黯然,难道她便如此命苦,要再亲眼送走一个孙子?
目光微微一寒,她沉声道:“秦川。”
“奴才在。”
“你去把姚姬叫过来,让她在万敬宫等着。”说罢,她又对谷晏道:“哀家去看看皇帝。”
太皇太后到的时候,姜悟已经重新恢复了安详。
明日,后日,都不需要上朝了。
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愿意勉为其难做人的,只需要躺着看看日落,做一个废物咸鱼,虽然不欢喜,至少也不悲伤。
他甚至开始思考。
每年都要经历很多次小假期,还有一两次大假期的人类,是如何调整自己飞上云端又跌入谷底的心境的。
这痛苦一眼望不到头,而快乐却稍纵即逝。
人类又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活到几十岁,甚至是上百岁的。
太皇太后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她屏退下人,望着自己那无悲也无喜的孙子,好一阵才朝他走过去,“皇帝。”
她语出惊人:“哀家怀疑,上回下毒之事乃姚姬所为。”
姜悟看着屋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太皇太后又一次上前,道:“这段时间,哀家一直不允许姚姬接近你,也许她是因此生了怨恨。”
她来到姜悟面前,后者才淡淡地说:“那便将她杀了。”
他语气古井无波,仿佛只是在谈论一间与自己无关的事,太皇太后心中震动,道:“皇帝,你终于承认,你恨她了?”
姜悟不予搭理。
太皇太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叹息道:“当年你母妃入宫,哀家便不喜欢她,所以连你也不喜欢,的确是冷待了你……此事,确实是哀家的过错,可是悟儿,你如今已经当上皇帝,还有什么不满的呢?这天下都是你的了,连襄王,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嫡子,如今还不是任你打罚。”
姜悟根本不想听她和文太后说的那些大道理,什么皇帝,什么天下,什么权势富贵,他一个都不想要。
屏风外悄悄站了一个人,姜睿默默竖着耳朵。
太皇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可再苦,你至少还活着,你太子哥哥为了这个位子失去了性命,齐王也因此废了一双腿,宁王更是无妄之灾……悟儿,你到底在轴什么呢?”
什么至少还活着,他根本不想活着。
姜悟很郁闷:“闭嘴。”
太皇太后惊呆了:“你说什么?”
“闭嘴。”姜悟说:“出去。”
“……你,你这孩子。”太皇太后当即站了起来,外面的襄王几步窜进来,伸手扶住她老人家,道:“皇祖母,您别生气,别生气。”
太皇太后气的不轻,却闻襄王哀伤道:“皇兄便是对您不敬,又能不敬几回呢?”
太皇太后哑了火儿。
是啊,照姜悟这个状态下去,若是能先把她气死,也算是她积善德了。
姜悟多看了他们祖孙俩一眼。
襄王变相在咒她死,她居然不生气。
不光不生气,还真的被哄走了。
门外,太皇太后道:“依哀家看,还是得把殷无执弄回来,也就殷无执能让他有点反应了,如今哀家被人下毒,他都不闻不问……”
她说着,便觉得委屈。
以前的姜悟可不是这样的,不管身边人有什么事,他都比自己的事情还要上心,更别提她老人家了。
襄王脸一垮,比她还委屈:“为何非得殷无执,兄长对我也是上心的。”
“他如何对你上心?”
“他不打别人,偏偏就打我,还只挑旁日打,过年的时候不打……就是可惜,也没给过年礼物,大抵在他看来,不打就算是赏赐了。”
太皇太后犹豫:“照如今这样子看,他若真刻意挑日子打你,的确也算用心了。”
“第七十日,陛下开朝那日把大家都吓坏了,谷太医说陛下是犯了心病,太皇太后准备三月份带着陛下去盛国寺祈福,看能不能请大师看看。姚太后被叫去了万敬宫,好几日才出来,不知受了什么责罚。但因为开朝那日的事情,最近请陛下娶后纳妃的折子变多了,父亲和定南王也都纷纷奏请,希望陛下早日择后,为皇室开枝散叶,相信再过几日,就会在承德殿上重点议论此事,你觉得哪家女子更好?”
殷无执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卧床养伤。
他脸色苍白地望着这封信,不慎牵动伤口,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冷汗。
殷无执闭了一下眼睛,撑起身子下了床,然后从桌前倒了杯热水饮下。
门外传来动静,男子驱动轮椅来到他门前,道:“不是说不让你下床,怎么不听话。”
“齐王殿下。”殷无执欲要行礼,见他挥手又在椅子上坐下,道:“可有什么消息?”
齐王握着佛珠,被人推入室内,道:“廖文,你说。”
“马匪如今已经全部被擒,部分是边境百姓,有一部分的确是训练有素的赵国军队。”他说罢,将一副蒙面人的画像放在殷无执面前,道:“只是并未见过这样的人,属下愚见,单凭一双眼睛,根本不可能找到此人。”
殷无执静静看着那双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齐王道:“谁能想到,只是一双眼睛,世子殿下居然不顾性命追入敌境,还因此落下重伤。”
殷无执:“王爷认为臣担心得多余?”
“那倒不是。”齐王道:“只是不论怎么看,这双眼睛的主人,都威胁不到我大夏。”
殷无执沉默地卷起了那张纸,思考片刻,道:“臣准备今日便回京。”
“不等左侍郎的消息了?”
“如今马匪之事已经落定,我要回去问询陛下,如何处理两国纠纷,事关重大,若无意外,可能需要开战,王爷……”
齐王失笑:“看来本王要早做打算了。”
他说罢,又瞥殷无执:“你此前还闹着一定把这双眼睛的主人揪出来,看清他的全貌,怎么这会儿又急着要回去,可是京中发生了何事?”
“没有。”
“你的伤……确定可以赶路?”
“小伤,不碍事。”
齐王命人给他带了伤药,被推着离开时,又道:“陛下那边……”他顿了顿,又道:“罢了。”
殷无执道:“我会替王爷向陛下问好。”
轮椅上轧在地面的声音远去,一声轻笑传来:“还是不要坏他心情了。”
又在拐角处忽然停下,齐王懒懒道:“殷无执。”
“?”
“你要小心。”他意味深长地说:“宫里有鬼。”
轮椅转出回廊,齐地阳光热烈,齐王半眯着眼睛看了眼天空,道:“咱们多久没见过雪了?”
“有几年了。”
院内刮起了一股风,齐王悠悠道:“你说,殷无执能活多久?”
“……”他身后的人扯了扯嘴角,道:“希望世子殿下吉星高照,陛下万事顺心。”
“希望本王有生之年,能再见一次关京的雪。”
奏请姜悟纳妃的折子的确收到了不少,但他一个都没看,陈子琰也就没说。
但果如陈子琰所料,开朝不久,这件事便在承德殿上开始探讨。
姜悟端正地挂在轮椅上,听着他们讨论来讨论去,只说要纳妃,也没说出来究竟要纳那家女子。
难得在朝堂上长长地说了一句:“尔等不必担忧,朕已有后位之选。”
姜悟说罢,想到娶妻那样繁琐,又有点后悔。
但话已经说了出去,这个皇后他早晚都得娶,早晚都得见,早晚都得拜天地。
……可恶。更不想娶了。
前一句还只是不欢喜,到了下一句,就又变成了不高兴。
他丧丧地说:“就娶秋尚书家长女,秋无尘。”
此话一出,承德殿整个炸开,接着,整个关京都沸腾了起来。
天子,居然要娶秋无尘!哪个秋无尘?当然是姜元太子的妻子秋无尘!
那不是他寡嫂吗?
天哪,昏君无得,败坏纲常,无耻之尤,委实该死啊!!
当晚,姜悟梦到自己被全国人民架着推入了火葬场。
火把嗤地燃烧起来,将他的血肉皆焚为灰烬。
人生极乐,莫过于身死魂消,湮灭六界。
姜悟难得在梦中弯了弯嘴角。
在他身上,安静伏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形如鬼魅。
第49章 【1W评论加更】
在姜悟宣布那个消息的时候,最先石化的是襄王,他眼珠在眼眶里颤抖着,满脸惊惧。
当日百官下朝之后,事情便飞速地传遍了整个关京,殷无执到地方的时候正是当日下午,大街小巷全都在讨论这个消息。
“听说了么?小皇帝要娶妻啦。”
“这登基都半年了,是该立后了。”
“若非他母家无权无势,做太子的时候就该有妃子了。”
“嗨呀,你们怎么都闹不清重点的,他要娶的可不是普通女子,是那个疯女人,秋无尘。”
疯女人秋无尘。谁不知道她是姜元太子的未婚妻,元太子去世之后,她便不惜以处子之身为其守寡,常以太子妃自居,还说自己未来定是大夏皇后,秋尚书都嫌她丢人现眼,把她撵了出来。
“陛下要娶秋无尘,一定是因为感怀元太子吧?”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必然是因为秋无尘常说自己是未来大夏皇后,天子为了宽慰她才如此行事。难不成还真喜欢一个疯女人不成?”
“陛下真是善良啊。”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圣人喔。”
殷无执牵马行过坊间。
他脸色苍白如霜,左肩靠近心脏的伤口像是被蚊虫在撕咬,又痒又痛。
一路回到定南王府,定南王妃便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当即传了大夫过来,换药之时才抽了口气:“怎会伤成这样。”
定南王瞅了一眼,拧眉道:“这显然是没正常换药,又流汗又流脓的,得先剔去腐肉……你这孩子,是不是光顾着赶路,没好好休息?”
“没事。”殷无执垂着睫毛,道:“死不了。”
“说什么呢!”定南王妃心疼的直掉眼泪,定南王急忙来哄她,道:“孩子也是为了早日回家,让你不要担心,好了好了,不哭了。”
大夫轻叹一声:“世子忍忍,可能会有些疼。”
银刀刮过伤口边缘,将腐肉剃去,新鲜的血很快重新填满伤口,殷无执静静望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脸色越来越白。
定南王先把王妃带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药已经换好,他伸手给殷无执把衣服拉好,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里歇着,别乱动了。”
“我要进宫。”
“天都黑了,你还进宫干什么?”
“有件要紧事要向陛下禀报。”殷无执找回力气,自己把衣服系好,然后从一侧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张画像,道:“父亲请看。”
定南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蓦地脸色一变:“这是……”
“父亲也看出来了。”
定南王道:“这是谁。”
“赵人,不知姓甚名谁。”殷无执把纸张收好,道:“孩儿得连夜进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定南王摇了摇头,道:“这个点,陛下应当已经睡下了,还是明日再去吧,何况你就算去了,陛下应当也会让你与我等商量。”
“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事情关系重大。”
男儿有志是好事,定南王最终没有阻止。
这个点,姜悟的确已经睡下了,好在的是殷无执靠脸就可以出入皇宫,到太极殿的时候,宫中已经熄灯,齐瀚渺正守在姜悟床边,听到身边的阿桂忽然一跃而起窜了出去,才跟着跑出来接他:“世子殿下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听说了陛下要娶秋……”
“不是。”
齐瀚渺:“?”
他只是想说,是不是定南王等人让他联合来劝陛下的,毕竟秋无尘多少有点疯癫,不是做皇后的人选。
殷无执摸了摸阿桂的脑袋,却并未与它亲昵太久,道:“我有要事要与陛下相谈。”
“可……陛下已经睡了。”
“此事耽搁不得,我等他醒来。”殷无执直接在太极殿的桌前坐下,齐瀚渺给他温了壶茶,却闻他道:“给使有酒么?”
“酒?”齐瀚渺道:“奴才闻到殿下身上有药味,若是受伤,要忌酒才行。”
“夜里冷,喝一点无事。”
齐瀚渺想了想,道:“那便喝点果酒。”
“嗯。”
温酒器很快被放在面前,齐瀚渺点了炭,道:“天冷,喝点暖的。”
“有劳给使。”
“殿下说什么呢。”齐瀚渺笑着道:“世子殿下大老远跑去处理马匪之事,如今回来还要照顾陛下,老奴才要说一声有劳了。”
殷无执扯了一下唇角,但脸上却没什么笑模样。
齐瀚渺以为他是因为公事之故,道:“若是实在着急,奴才把陛下喊醒?”
“让他睡吧。”温酒器逐渐溢出酒香,殷无执静静地望着,闻着,道:“给使不若先去休息,此处也用不得那么多人。”
“总不好殿下风尘仆仆地赶了几日路,回来再带伤守陛下一夜的道理。”齐瀚渺道:“不然殿下先找个地方躺一会儿,等陛下醒了奴才喊您?”
“不必。”殷无执饮了一口酒,平静道:“你去睡吧,我都习惯了。”
齐瀚渺的确已经守了半夜,下半夜开始连打哈欠,终是盛情难却,他躬身,道:“那奴才就去隔壁,有什么事世子殿下可差阿桂来唤。”
阿桂趴在殷无执脚下,叫了一声。
齐瀚渺离开之后,殷无执直接把温酒器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一壶不够,又加了一壶。
两壶下肚,他对阿桂道:“去门口。”
接着,他一路来到了龙床,撩开床帏,看着里面睡得香甜四溢的人。
殷无执借着酒气爬上床,四肢撑在两侧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形如鬼魅。
他眼角和脸庞皆被酒气熏得绯红,看着姜悟的眼神带着隐忍,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笑什么。”他看着姜悟嘴角上扬的弧度,因为手臂撑在一旁用力的缘故,伤口更疼,弄得声音都微微发着颤:“娶秋无尘,便叫你这般开心,嗯?”
他换了一下姿势,把重力全部压在右边手臂,指腹擦过姜悟的侧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酒气,呼吸也微乱:“你配么,姜悟,你配得上她么。”
他的声音在帐子里,低的仿佛鬼魂在暗夜私语,他凑近姜悟的脸,对方睫毛乌黑卷翘:“你这种人,也配娶妻?”
嘴唇贴上姜悟的脸颊。
殷无执合了一下酸胀的眼睛:“你连我都瞧不上,我对你这般好……你都瞧不上,秋无尘又哪里比我好,就因为她能给你缝衣服么?”
他一把拉住了姜悟的衣领,道:“不许你穿她缝的衣服,不许你穿……”
他拧着眉,换了好几个姿势,冷汗顺着额头滑落,折腾了好半天,才将那衣裳剥下来。
姜悟迷迷瞪瞪感觉到了冷,被子也不知怎么地,开始变得很重,再然后,鬼压床似的,胸闷气短。
姜悟费劲地挣扎,怎么都推不开,于是又气哼哼地睡着了。
但因为被压得很不舒服,他还是比往常醒来的更早。
张开眼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身上的被子是殷无执。
“殷无执。”他喊,对方没有动,耳边呼吸滚烫,脸也滚烫,姜悟鼻头微动,嗅到了一股伤药的味道。
殷无执受伤了。
他这么烫,大概是因为受伤,所以发烧了。
推——
好累。
殷无执得有一百多斤吧,姜悟根本没法使出这么大力气来推他。
“殷无执,殷无执。”他说:“快醒醒。”
他费劲地抬手,忽然看到对方白色外衣上渗出的红色痕迹,姜悟盯着那一处看了一会儿,用力皱了皱鼻子。
是血。
很多血。
殷无执,难道要死。
“殷无执。”姜悟都做好他在不醒,就直接喊十六传太医了,身上的人终于微微动了动。
他一动,肩膀的血就大片地往外染。
姜悟道:“你受伤了,不要动。”
殷无执重新撑起身子望着他,脸色惨白如纸。
姜悟告诉:“你在流血。”
“你心疼么?”
姜悟下意识感受了一下心脏,说:“不疼。”
殷无执的嘴唇苍白,干裂着扯出血迹,道:“我也不疼。”
姜悟看了看他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疑惑:“不疼。”
殷无执捏住了他的脸。姜悟的脸被他掐着往外拽,很快微微变形,他叫:“疼。”
豆大的汗珠跌落在姜悟脸上,他眨了眨眼,听到殷无执哼笑:“你都没流血,你疼什么。”
姜悟看出他的情绪:“你惊扰了朕的好梦,朕都没气,你气什么。”
“是,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殷无执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姜悟被迫仰起脸,两腮都被他一手掐住,嘴唇犹如花瓣般撅起在他虎口处。
姜悟:“?”
殷无执流着血,落着汗,双眼泛红:“我为何要生气,你这等无情无义之徒,也配我与你生气。”
姜悟明白了。
因为殷无执喜欢他,但却被他放了鸽子,所以他很生气。
他试图把嘴唇收回来,殷无执却猝然地掐得更紧。
“……”说不了话。
他皮肤嫩白,嘴唇殷红,被这样攒起时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嘤胡池。”姜悟含糊不清:“里晃空……”
殷无执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姜悟眼珠剔透。
殷无执睫毛抖动,像是在克制着不要,可一下之后,没忍住,又碰了第二下。
姜悟被握成一团的脸终于得到解脱,但下一瞬,殷无执便对着他的唇吻了上来。
跟姜悟想的不一样,殷无执亲的很小心,一只手圈在他的发顶,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吻罢,姜悟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下巴压在他染满血迹的左肩。
“没错。”殷无执把脸埋在他脖颈间,绷脸抿唇好半天,才道:“我受伤了。”
“……很疼。”
第50章
昏暗的光线里,殷无执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很不甘心向他露出示弱的姿态。
姜悟就知道他疼,道:“松开。”
殷无执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手臂紧绷了起来。
“你的伤要处理。”
“不处理也没关系。”
一开始姜悟还能闻到药草的味道,很快那股药草也被浓郁的血的味道遮蔽了,他的下巴上一片湿漉漉。
他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并不知道这样究竟有没有关系,但殷无执肯定是知道的,他觉得没关系,那就一定没关系了。
“朕还想睡。”
下一瞬,他的肩膀忽然被狠狠咬了一下,疼痛让他头脑一阵清明:“殷无执,你敢伤朕。”
身体下陷回床榻,殷无执直接抱着他昏死了过去。
一炷香后,姜悟坐在龙榻边望着躺在床上的殷无执,脚下则跪着一脸内疚的齐瀚渺:“都怪奴才,奴才不该给殿下喝酒,更不该放受伤的他守着陛下。”
姜悟没有理他。
床边,谷晏和陈子琰一起为殷无执处理好了伤口,并为他换了外衫,陈子琰抱起衣服的时候,里头突然掉出来了一样东西。
他顺手捡起展开,顿时一愣:“这是……”
一侧的谷晏跟着看了一眼。
姜悟道:“何物?”
“好像是陛下。”陈子琰走过来递给姜悟,道:“不知为何只画了一对眼睛。”
“放着吧。”姜悟道:“谷晏,他怎么样?”
“世子殿下应该伤了有一阵了,这一路风尘仆仆没有好好处理,昨夜又不知为何崩裂了伤口,才致使失血过多导致昏迷。”
“会不会死。”
谷晏一笑,安抚道:“陛下放心,现在不会了。”
现在不会,也就是说,一开始差点死掉。
殷无执不是说没事么,为何要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昨日说罢要娶秋无尘,太皇太后已经气过了一回,文太后也来找过他,故而今日难得安生。
晚上被殷无执搅了一通,姜悟也根本没睡好,他把龙榻让给殷无执,自己又窝在躺椅上迷迷糊糊睡了大半日。
日子过得好生无趣。
姜悟想叹气,可叹气也很累,干脆就不叹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动静,有人来到桌前,重新拿起了那副画像。
姜悟听到声音:“都有何人看过此物?”
齐瀚渺答:“陈侍郎,谷太医,还有陛下和奴才。”
纸张被重新折起,那声音道:“劳烦给使帮我弄点吃的。”
“殿下可千万不要跟老奴见外了,方才陛下已经罚老奴跪了大半日,大抵是怪罪老奴不该让您带伤守夜呢。”
“别多想了。”殷无执说:“你自己跪的,他大概只是懒得喊你起来。”
殷无执拉过凳子,没有再看屋廊下的懒蛋。
齐瀚渺很快传来了膳食,殷无执端起碗,沉默地投喂自己,那厢便见到齐瀚渺端了碗蛋羹,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姜悟身边:“陛下,陛下,都未时了,吃点东西吧。”
殷无执道:“他今日又未用膳?”
齐瀚渺叹着气摇头:“世子走后,陛下基本一日一餐,只极其偶尔才食两餐,您看他都瘦了多少。”
殷无执想着昨日被他剥光了的家伙,好不容易养上去的肉,的确又掉了不少。
他脸色阴沉:“你们是怎么做奴才的,这么多人围着他,连一口饭都喂不下去。”
齐瀚渺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愣了半晌才呐呐道:“世子走后,陛下便不肯吃旁的,奴才们强喂,就要挨板子。”
“这么怕挨打做什么奴才?!”殷无执撂了碗。
“……”齐瀚渺被他凶得一哆嗦,噗通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不是,这么怕挨打做什么奴才,怎么不去做达官贵人呢。
殷无执按了一下肩膀的伤,垂首片刻,凌乱长发挡住了他的脸色。
“抱歉。”须臾,他开口,道:“我失礼了。”
齐瀚渺急忙摇头:“世子殿下说的极是。”
哪有极是。分明就是他在故意撒火。
殷无执未料自己居然变成这样的人,他道:“待会我来喂,放下吧。”
不多时,姜悟面前被摆上了小桌,小桌上被放上了几样清粥小菜。
殷无执坐在他面前,先命人拿了热帕子来,不由分说地给他擦脸,姜悟哼哼了两声,下一秒,一个冰帕子忽然按在了他的脸上。
姜悟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很轻地打了个哆嗦:“殷无执。”
“吃饭。”殷无执拿没有受伤的右手舀了勺肉粥,递到他唇边,道:“张嘴。”
“不吃肉。”
“如果你不吃,今晚就不必睡觉了。”
姜悟不确定地看向他:“你在威胁朕。”
尚且还带着伤,居然就敢威胁他。
“吃完,臣有事汇报。”
“朕不吃。”
“那我今晚就在你被子里放冰块。”
姜悟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他说:“朕要打你。”
“你当然可以打我。”殷无执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道:“你还可以杀了我。”
他说:“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不是么?”
姜悟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怨恨,但这份怨恨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殷无执没有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倒像是自暴自弃,发泄在了自己身上。
勺子又朝他嘴边送了一瞬,殷无执冷冷道:“吃。”
姜悟迟疑。
殷无执忽然伸出左臂来掐开了他的嘴,强行把粥喂了进去。
姜悟:“唔。”他下意识吞了下去。
只这一下,殷无执便又冷汗直冒,他道:“你就是想欺负我,看我受伤,看我疼,你很高兴,是不是?”
姜悟的嘴又一次被掐开,粥再次被喂了进来。
他想起谷晏的话,又吞下一口之后,说:“不许动。”
殷无执面无表情。
姜悟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肩,说:“朕自己吃。”
殷无执抿唇,右手取过一块方巾掖在他领口,然后夹了片青菜送到他嘴边。
姜悟说:“吃粥。”
殷无执不置可否。
姜悟又看了一眼他的肩膀,终究是不甘不愿地张开了嘴。
他吃的很慢,表情很丧。殷无执也没有催促他,耐心等他吃完,缓一缓,才喂别的。
最后喂下去的足有大半碗粥,还有八口菜,以及一块肉。完毕之后,殷无执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露出赞许的表情:“真厉害。”
姜悟耷拉着睫毛没理他。
殷无执收起表情,命人收拾了碗碟,然后取出了那张画像,开始汇报公事:“臣在齐地见到了这个人。”
姜悟累坏了,看都不想看。
殷无执道:“这双眼睛,简直跟陛下一模一样。”
姜悟还是没兴趣。
“臣就是因为追他,才会被射伤。”
姜悟终于看了那张纸一眼,道:“不是朕。”
殷无执语气无奈:“当然不是陛下,他是赵人,臣一路追着看他跑到了赵国境内。”
姜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我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不是陛下,可他实在与陛下太像了,我很担心……他会对陛下造成威胁,所以才冒险追了上去,想看清他的全貌。”本来他是不查清楚不愿罢休的,可收到了陈子琰的来信,突然就很想赶回来。
姜悟并不理解他的担心,这世上的人均只有一双眼睛,偶尔会有长得很像的,并不算什么特殊,他道:“也许对方是故意易容,引你上钩。”
殷无执看着那副画像,轻声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臣爱慕陛下。”
“何况。”殷无执有理有据,“便是真的是故意易容引我上钩,为何不干脆露出全脸,还要蒙面,只凭一双眼睛就想让我发现他与陛下极像,还要冒险追上去,是不是有点过于牵强。”
“犹抱琵琶半遮面……”
“把我当傻子的人想不出这等巧夺天工之计。”
对喔。
姜悟方才费了一番精力,这会儿根本不想思考:“直说你怎么看。”
“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也无意被我发现他与陛下生的极像。”
姜悟晕乎乎:“那不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殷无执很坚持:“我觉得这更加可怕了,赵国有一个人和陛下长得极像,而我们却对此人一无所知,这根本防不胜防。
好烦喔,能不能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姜悟困倦地说:“毕竟只有一双眼睛,殷爱卿也不必如此……”
“就是因为只有一双眼睛。”殷无执固执道:“那双眼睛太像了,只是蒙着脸,我都要认错,更何况别人,若他蒙着脸潜入关京做下恶事,陛下岂不是有口也说不清楚?”
“殷爱卿言之有理。”姜悟总算明白了他的担心,但他觉得除非有其他前提条件,比如自己提前做下恶事,否则单凭这么一个人,根本威胁不到自己。
天子蒙面伤人,说出去谁信。
说起来,以后还是要多做坏事啊。
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最终让自己死掉的绝佳助攻。
思及此,他又想起什么,向殷无执炫耀道:“朕决定铸造一座金宫。”
殷无执道:“臣已经知道了。”
反应好淡。
姜悟说:“纯金的宫殿,全部都是纯金。”
殷无执没有从他这里找到共鸣,还在独自思考蒙面人的事情,他总觉得此人不简单,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恐惧。
也许如齐王所说,那个人威胁不到大夏,但他万一威胁到姜悟本人了呢?他的身份,地位,名声,甚至性命。
他随口敷衍:“那样的可能住不了人。”
“朕就要住进去。”姜悟对于他的态度感到不满,他再接再厉:“朕要寻天底下最好的工匠,还有最善修筑之人来建此宫殿,如今朕已经在等待工部的图纸,届时朕要抓十万劳工,再命一万官兵监工,哪个不听话,就拿鞭子抽……咳嘤,咳,嘤。”
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他累的仿佛要断气。殷无执看不下去,伸手给他抚了抚胸口,道:“知道了。”
姜悟:“。”
一定是因为他声音太小了,殷无执没听清楚。
明天少吃点饭,就有力气大声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