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往日的面条人,睡着了之后更是跟死物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任何人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把他的手臂卸下来,脑袋拔下来,这种伤害性极大的事情。
反正也不会受到反抗。
明明看上去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却又分外的残忍冷漠,可以肆无忌惮的欺凌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人。
……招你惹你了啊。
殷无执故意凑近他的嘴唇,又陡然一阵难堪。
昏君用这种方式羞辱他,他再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跟昏君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这种事,应该只跟心上人做才对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殷无执抽回手臂,把他往里面推了推,自顾自地拉过被子背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又回身来,闷闷地给他掖好被角。
……睡不着。殷无执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床顶,想到丧批此前上朝时的死相,神色若有所思。
一直这副样子,定会遭人诟病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骗过大家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是活的呢?
第二日,没有人喊姜悟起床,但他迷迷瞪瞪却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身体像人偶娃娃一样被摆布着,有人捏开他的下巴,朝他嘴里灌了水,姜悟下意识吞了下去。
然后才听到齐瀚渺的声音:“陛下,这是香茶,漱口的。”
啊。
又梦到这一幕了。
以前睡的正香突然被吵醒,丧批就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已经被伺候着起来并且去上朝了,等到第二次清醒的时候,才会猛地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
不过,今天没有听到有人喊他起床,怎么会梦到这一幕呢?
殷无执重新捏开他的下巴灌水进去,然后再给他合上,道:“漱口。”
丧批闭着眼睛咕噜噜,闭着眼睛吐出来,然后再闭着眼睛往后一仰。
“这两日可以把地龙烧上了。”殷无执接过帕子给他擦着脸,道:“天逐渐凉了,帕子湿着上脸还好,待会儿陛下定是要打激灵的。”
如他所言,热帕子沾湿脸的时候的确还蛮舒服,但擦拭过后遗留的水汽接触到空气,微凉的触感果然让丧批稍微精神了一些。
意识精神了,但身体依旧没动。
有人开始给他擦手,丧批才终于意识到,好像不是做梦。
他真的,跳过了被突兀吵醒的步骤,润物细无声般被扶起来了。
啊,幸福。
殷无执真是太上道了。
手臂被人拿起,塞入了宽大的袖筒里,丧批意识到那是龙袍。
他很不喜欢这个龙袍,重得超出想象,除了这具躯壳的重量,还要加上龙袍的重量,穿上这两个东西之后,丧批就像是被挤在两堵不断施加压力的墙内,灵魂都被压得扁平了。
但今日还好,不需要他费力气伸手蹬腿去对抗龙袍,有人操纵着他的身体做好了一切,这隐隐有些接近丧批想要的生活——
只是单纯地存在着。
虽然龙袍的重量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但果然,没有反抗就没有痛苦,相比以往来说,只需要躺平被压的感觉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丧批很快被收拾妥当,齐瀚渺命人抬来銮驾,殷无执则取过了一个小帕子给他盖住脸,然后把人抱了起来。
齐瀚渺回身过来见到这一幕:“殿下这是?”
“室内和室外有温差。”
如果姜悟的脸在外面露着,一定会被冻得一激灵。
虽然姜悟的意识已经逐渐清醒,但身体的确还是会感受到被唤醒的痛苦。
齐瀚渺感慨:“殿下真是太贴心了,有您在这儿,陛下日后一定舒服多了。”
他可不会伺候这家伙一辈子。
殷无执把人放上銮驾,然后取下他脸上的帕子,一边将厚重的保暖帐子放下,一边平静地退出去。
昨天他想了一晚上,他对姜悟的情不自禁,可能是源自那股淡淡的桂香,等这两日,把那奇怪的香膏换掉再说。
他又不是受虐狂,怎么可能想要亲近欺辱自己的人。
一行人抬着天子前往承德殿。
不得不承认,虽然同样是被吵醒,但这种方式的确比之前贸然叫喊要好接受的多。
抬轿的人脚步很稳,姜悟几乎感觉不到半分晃动,在这样毫不被打扰的环境里,他开始自由地放空。
一直等待在殿外的百官多多少少也有些丧,每次来承德殿都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从来见不到天子的人。
百官之中,有人悄悄议论:“不知陛下的身子有没有好转,今日会不会上朝。”
“说起来,这也大半月了。”又有人接口道:“陛下年纪轻轻,文武双全,照理说身子骨应该没那么差,怎么感染一次风寒要这么久?”
一声轻嗤:“究竟是真的病了,还是被哪个以下媚上的给灌了迷魂汤,谁说的清楚呢。”
“左昊清。”陈子琰阴沉着脸:“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好好想想你之前在宫里是如何迷惑陛下的,便清楚如今殷王世子做了什么了。”
定南王深吸了一口气。
陈子琰的脸涨得通红,道:“我与陛下清清白白,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说清白就清白了?”左昊清一脸轻蔑:“你在宫里的那几日,陛下分明也没有上朝,你要如何解释?”
“那是因为……”因为他自己不想上朝啊!
“因为什么?”左昊清眉梢微扬,道:“你说不出来了?”
前方与定南王站在一起的老人好整以暇地抬了抬下巴。
陈子琰气的捏紧了手中的官牌,左昊清眼里的睥睨就要溢出来了:“怎么,想跟我练练?凭你?”
陈子琰捏紧了手里的玉板,忽闻前方一声:“咳。”
“子琰啊。”陈相温声道:“你们两个,一个兵部,一个户部,日后难免要常打交道,不要总是吵架。”
陈子琰神台一阵清明。
前方的老人张开了眼睛,面色微微不善。
左昊清也意识到了什么,倏地闭了嘴。
老狐狸。
他是兵部侍郎,陈子琰是户部侍郎,兵部若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都得送到户部审批,如果陈子琰从中作梗,日后行事难免会有不便。
他悄悄去看陈子琰的反应,却见后者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冷笑。
左昊清:。
那老人恰是左昊清亲爹,他笑着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昊清啊,快给子琰赔个不是。”
“……休想。”
左侯还要说什么,便闻前方太监一声传唤,众人纷纷收起心思,在唱诵之中排队入殿。
太监开始点人,然后发现空旷的场地上,留着一个站着睡觉的家伙。
太监:“……冉大人,冉大人?”
“!”对方被叫醒,急忙躬身:“公公。”
太监一笑:“大家都进殿了。”
这位大人重重揉了一下眼睛,飞速小跑进了殿内。
这厢,殷无执撩开了帐子,拍了拍姜悟的脸,道:“差不多了,上朝之后不要再睡,若实在想偷懒,就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说嗯,或者问,其他爱卿怎么看,嗯?”
姜悟:“唔。”
“我刚进宫不久,根基不稳,你若一直这样,他们很快就会启奏抨击我,想长此以往地让我为你办事,就得慢慢来。”
居然连这个都被看出来了。
姜悟张开了眼睛。
殷无执问:“听明白了么?”
路已经铺好了,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丧批点点头。
殷无执把他搬了下来,放在地上,丧批立刻往旁边倒。
殷无执不得不扶住他:“自己走上去。”
丧批抬眼看了看那金灿灿的龙椅,“高。”
“没几步。“
“台阶。”
“没几个。”
“哼。”
“……”殷无执只能把他扛起来,然后与齐瀚渺耳语了句什么,后者抬步行入殿内,扬声道:“全体,跪——”
百官皆懵,但还是本能地跪了下去。
“好。”齐瀚渺说:“陛下驾到——”
殷无执瞥了一眼跪地的百官,飞速把丧批扛到龙椅上放好,丧批刚要往一旁瘫,突然发现,龙椅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没来得及抬头,就听齐瀚渺又喊:“拜——”
众人机械地山呼:“参见陛下。”
虽然有些奇怪,但莫名的,还挺有仪式感。
不由自主地就照做了。
起身的时候,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天子。
今天的陛下居然没有睡觉,没有东歪西倒,还坐得很直。
丧批面无表情。
龙袍,真的很重。
龙椅,也真的很冰。
高处不胜寒,除了后方之外,左右和前方都有冷风吹了过来。
但丧批蜷不了腿,也瘫不下去,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听着大臣的汇报,然后按殷无执吩咐的那样说:“哦,好,朕会处理的,下一个,其他爱卿怎么看?”
虽然嗓音清清淡淡,慵慵懒懒,可因为坐得高,殿内又十分安静,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丧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上的最圆满的一个朝。
至少,在百官眼中是这样的。
下朝之后,众人鱼贯出了承德殿,有人放松道:“陛下的病终于好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威严无比啊。”
“是啊,由此可见,此前陛下在龙椅上睡觉,定是被病痛折腾的受不住了。”
“我就说嘛,陛下年轻,又有武艺强身,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病去如抽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带着满意的心情,和谐又热闹地离开了。
承德殿内,丧批依旧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齐瀚渺长长出了一口气,挂着殷勤的笑面对殷无执,真情实感地恭维:“世子殿下果真聪明绝顶,如此一来,可算保住了陛下的一世英名。”
这家伙有什么英名?
殷无执转脸看丧批。
丧批也在看他。
他的双手放在两侧的金扶手上,双脚向两侧分开,整个背部都贴在龙椅背上,腰杆笔直,从正面看,的确是一副英明神武的坐姿。
英明神武的丧批开口:“下朝了。”
“嗯。”
“可以放开朕了。”
“陛下可以尝试自己起来。”
如果丧批愿意反抗的话,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保持这个坐姿那么久了。
他试着用了些力气。
不,这太为难丧批了。
“殷无执,放开朕。”
殷无执只能走上前来,蹲在他脚下,把套着他双脚的铁块移开。
丧批的脚自然地合拢。
殷无执又起身,把他的手从金扶手上面的卡扣上解下来,丧批的手自然地垂落。
然后他又掐住丧批的腰,重重把人往上一托。
丧批自然地耷拉在他肩膀上。
龙袍彻底离开椅背,露出后方几个造型圆润的银勾。
就是这几个银勾挂住了龙袍,被装在袍子里的丧批才能有如此英明神武的表现,也总算能够成功骗过百官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是个活的。
殷无执扛着姜悟离开承德殿。
齐瀚渺依依不舍地走到龙椅旁抚摸那些银勾,想着方才被挂在上面的天子,连连感叹:“聪明啊,真是太聪明了。”
“若老奴能早日想到这样绝妙的主意,那陛下前段时间就不用无端遭受非议了。”
他遗憾自责,复坦然安详:“毕竟老奴只是个奴才。”
第22章
姜悟被重新放在了銮驾上。
被迫支棱了那么久,他身上隐隐萦绕着一层幽幽的怨气,殷无执看着他失去固定之后耷拉向一侧的脑袋,伸手把他头上沉重的冕旒取了下来。
銮驾把他抬回了太极殿。
殷无执再把他抱到龙榻上宽下龙袍。
这沉重的东西终于离开身体之后,丧批看上去终于精神了点儿,他很轻很轻地吁出了一口气,然后,放松地躺平了。
“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不好。”
“不好?”殷无执道:“陛下还是希望臣像往日一样,喊你起床。”
“不。”只是丧批不想上朝,但如果无从避免的话,他说:“这样就好。”
“那陛下是觉得哪里不好?”
丧批回忆了一下被挂起来的感觉,一开始,他是不知道殷无执要把他挂起来的,直到被放在龙椅上,他帽子后面被什么勾住,脑袋开始不能动弹,他才意识到殷无执做了什么。
“不舒服。”
“不舒服。”殷无执语义不明地重复,问:“是让大家都发现陛下在犯懒,一股脑冲进宫里来更难以接受,还是今日的不舒服更难接受?”
那必然是前者。
丧批犯懒的秘密已经被彻底发现了,并且还被利用了。但其实也没什么,世界上大多都讨厌懒人,相信这样下去殷无执会越来越厌恶他的。
应该没有人想要被一个懒鬼废物天天威胁。
姜悟想了想,丧丧地说:“那就这样吧。”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躺平接受,反正麻烦的又不是他。
殷无执离开龙榻,命人准备纸笔,开始记录今日朝事。
丧批赖了一会儿,喊他:“殷无执。”
殷无执手下不停:“陛下有何吩咐?”
“晒太阳。”
丧批仔细思考了下,其实他并不是懒,只是被人类洗脑了常常以为自己是懒。他做游魂的时候也很热衷于模拟生活,虽然是间歇性的,但还是愿意动的。
如今受限于这个身体,活动起来要费好大力气,才让他看上去比较懒。
“等下。”
丧批并不体谅:“现在就要。”
殷无执很无情:“自己去。”
丧批不想动,又幽幽地叫唤:“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等一下。”殷无执语气克制,下笔的手开始加速,拧眉道:“马上写完。”
原来殷无执在做正事,那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姜悟道:“十六。”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狼毫笔跌落地面。
十六闪身出来之时,差点撞在殷王世子身上。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挡在他面前,对姜悟道:“他是暗卫,不可以时常露面,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暗卫吗?”
“朕不想,别人就不知道了么。”
“……总之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劳烦别人,暗卫也是人,不是陛下呼来喝去的工具。”
姜悟明白了。
殷无执已经开始看不惯他了。
昏君仗势欺人,颐指气使,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总要麻烦别人。殷无执作为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他义不容辞之事。
丧批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相信很快就可以走上历史的正道。
他问十六:“你怎么看?”
十六撩袍而跪,也许是因为经常不说话,声音喑哑:“属下就是陛下的工具。”
殷无执道:“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被强行赋予了人格的十六:“。”
丧批无视了殷无执的话:“既如此,还不快服从命令。”
十六起身上前,殷无执忽然弯腰把姜悟给抓了起来,寒声道:“做人就该有人的样子。”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十六听的,还是说给丧批听的。
但两个人显然都不在意。
姜悟扫了一眼殷无执铁青的脸。果然是少年刚烈,正直不阿,宁肯自己受牵连,也要保全无辜人士。
他被殷无执强迫性地抱起来,搬到了太阳底下。
虽还未进入冬日,但近来的阳光已经不再刺眼,空中有风,带来桂花清幽的香味,丧批慵慵懒懒地放平四肢,放松地半眯起了眼睛。
殷无执蹲在他身边,道:“日后不要再麻烦十六,他有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
“不是服从这样的命令。”殷无执郁郁地让人把桌子挪出来,在他旁边重新拿起笔写字,道:“这种事以后可以……交给我。”
心情过于复杂,下笔便也有些狰狞。
此话一出,姜悟心中对他略略高看了一些。
殷无执,分明不过只是个小小的不堪一击的世子,却在试图保护比他更弱小的人。
明明每天都备受煎熬,水深火热,可为了拯救不相干的人,却还是坚持忍辱负重,舍己为人。
可惜是个人……也不可惜,就算殷无执跟他一样是游魂的话,他们也只会是擦肩而过的陌生魂。
丧批是不需要朋友的。
殷无执奋笔疾书,间隙看他一眼。
每天除了睡就是吃,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意思么?
“陛下,想不想出去玩玩?”
“不。”
“看杂耍,听大戏,还有很多南来北往的说书人,陛下有没有出宫逛过?”
姜悟没有关于之前的记忆,便没有回答。
恰逢齐瀚渺进来送果糕的时候,殷无执问他:“陛下以前有没有出过宫?”
“倒是也出过,不过陛下不爱玩,出去多是为了办事。”他意识到什么,谨慎道:“殿下想带陛下出宫去玩?”
“我哪有那个胆子。”殷无执继续专注笔尖。
天子不得随意出宫,万一遇到什么事情底下的人承担不起后果,便是要出去,也要通知礼部筹备,还有护卫队等提前部署,劳师动众得很。
姜悟含了块果糕,只是单纯地含着,直到那微凉的糕点在嘴里化开,然后再吞下去。
殷无执很快记录妥当,拿过来给姜悟看,后者道:“朕有件事,想与殷爱卿商量。”
这家伙终于肯聊正经事了?
殷无执拉过凳子在他身边坐下,凝神道:“陛下请讲。”
“朕想把早朝,改成午朝。”
“……”殷无执木然道:“理由?”
“不需要理由。”
“自打明宗建立夏国设置早朝,如今已经延续了近两百年,岂能因为陛下私心,说改就改?”
“朕不管。”姜悟只有不得不作死的理由:“朕要改,无人能管。”
“好,改,你说了算。”殷无执直接起身,生气地走到了一旁。
他煞费苦心不希望让所有人知道姜悟昏庸懒惰,可这昏君非要自己往刀口上撞,爱改就改,改了大家就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必护他那劳什子的英名了。
“由殷爱卿来代写圣旨。”
这昏君竟也还是惜命的,自己不写,让他代写,日后若是有什么后果,还不是得他一力承担。
殷无执冷笑一声:“陛下若是想要臣的命,尽管拿去便是,犯不着处心积虑,逼臣上绝路。”
姜悟扭脸看他。
殷无执抱胸靠在廊柱上,年轻秾丽的脸庞锐气无双,他如今在宫中行走,穿的皆是姜悟为他准备的宽袍,高雅风流,可因为气质太过锋利,哪怕是这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极了一把未出鞘的剑。
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殷无执顿时横去一眼,这一眼,他环胸的手便不自然放了下来。
姜悟的眼睛太干净,看着过于无欲无求,可正因为那眼睛无机清澈,什么都没有,才更加让人胡思乱想。
就像一张白纸,可以被人随心所欲地涂画上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这样看他啊……
是在乞求吗?
这种事绝对不能答应的。
那可是延续了上百年的早朝传统,哪个皇帝不想立勤政爱民的牌子?这若是改了,民众还怎么看那个位子上的人?天子还有什么资格号令百官?夏国还指望什么在天下立足?
“如果,如果没有必要的理由,绝对是不能改的。”
“理由。”丧批说:“你去想。”
“……”殷无执黑脸。
“好不好?”
“……嗯。”殷无执阴沉着脸转了过去,把微微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柱子上。
“那便交给殷爱卿了。”
“但我需要先搜集情报。”殷无执对着柱子,跟姜悟说:“先看一下百姓和官员都是如何安排时间的,整理一下他们对早起的需求,这么多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贸然更改必然需要时间。”
“好。”姜悟歇了一会儿:“你觉得实行的可能性有多大?”
“……必然是极为困难的。”感觉脸上的热意褪去,殷无执才板着脸转过来对着姜悟,看到他陡然垮下的脸,又抿唇安抚:“不过人本身都是有惰性的,忙碌多是因为被浪潮卷着,如果夏国能够打好底子,做好底层民生,午朝也许不是问题。”
不过只是想晚起而已,姜悟丧丧地想,怎么就牵扯到底层民生了。
“同样的事情换个时间做,所有人的时间一起往后推,这样跟之前能有什么区别。”
“但天亮的时间就只有那么久。”殷无执思考,道:“不过,冬天昼短夜长,也许可以先从冬天开始。”
姜悟看他。
殷无执移开视线,道:“再说吧。”
下午的时候,太皇太后寝宫来了人,是个婢女,说近日御花园中千年桂树开了花,香满宫城,所以准备了赏桂宴,请陛下务必到场。
丧批不是很明白这个赏桂宴的意义,那桂花都开了大半个月了,眼看了地上也落了一大片,这个时候举行赏桂宴?赏树干吗?
他直接表示:“朕不去。”
丧批不想跟不必要的人交流,也不想参加什么不必要的宴会,那么多人又不是全认识,非要挤在一起尬聊尬笑,想想都累。
何况丧批就算是去了,也懒得跟她们交流,还是不要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婢女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但这个赏桂宴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了给天子物色妃子才特意举行的,他若不去,那太皇太后便是白忙活了。
她小心翼翼,试图说服姜悟:“太皇太后说了,不论如何,请陛下务必到场。”
“朕忙。”
“这……”陛下近来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以前没有登基前,可是出了名的善良好相处,不管任何人找到他,都不会遭到拒绝。
更别提是太皇太后的吩咐了,她下意识再次端出主子:“太皇太后说……“
倏地被一双无机的眸子锁定。
婢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姜悟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说:“朕,不,去。”
分明没有发脾气,却看上去比许多发脾气的人还要可怕。
婢女不敢直视:“是,奴婢这就去回禀。”
她一路疾奔出太极殿,迎面正好与从御书房出来的殷无执撞在一起,赶紧跪地告罪。
殷无执认出她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弯腰把人扶起,道:“何事如此惊慌?”
婢女看了他一眼,方垂下头,小声将刚才的事情告知,又道:“届时定南王妃也会到场,太后嘱咐,让殿下也去。”
“嗯。”殷无执刚要绕过她,又听她道:“殿下能不能帮忙劝劝陛下?”
“?”
“太皇太后说了,一定要让陛下到场。”婢女一脸慌乱:“以前,以前陛下不是这样的,身边人有什么事,不管陛下再忙,只要再三恳求,都一定会答应,太皇太后也极其喜欢他的乖顺善良,如今陛下性情大变……奴婢担忧他会惹太皇太后不快。”
姜悟的生母没有任何背景,他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除了运气之外,还因为他讨人喜欢,如太皇太后和文太后这样的有势之人,也皆视他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殷无执倒是没想到,连一个小小婢女,都如此为他着想。
那婢女说罢,似乎意识到自己口快,连连告罪之后,匆匆退下。
殷无执回到太极殿,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道:“请陛下移步御书房检阅奏折。”
姜悟正丧着:“明日。”
“明日?陛下是去赏桂宴,还是去御书房?”
“御书房。”
“明日赏桂,臣母亲也会到场,只怕不能陪陛下呆在御书房。”
这正合丧批的意,殷无执不在,他又有一大把的时间用来挥霍了。
姜悟道:“朕在御书房等你回来。”
骗子。
殷无执瞥了一眼瘫在摇椅上的丧批,然后走过来,双臂撑在两侧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要么现在去御书房,要么明日一起去赏桂宴。”
丧批开始做人之后,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立刻马上现在这样的字眼,尤其是在需要他干活的时候,毫无缓冲时间,就像一座大山猝不及防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相比突如其来,他更能接受温和一点的方式,比如提前跟他说什么时候去,这样他可以多丧一段时间,也差不多能做好心理准备。
殷无执这句话,在丧批看来就是毫无疑问的威胁。
丧批感到困惑,殷无执是什么时候胆子越来越大的?自以为可以掌控丧批的生活了吗?
威胁回去。
“殷无执。”丧批掀起眼皮,表情淡淡:“你是不是又想亲朕了?”
第23章
他身上的桂花香膏,必然有什么玄机。
当殷无执将双臂撑在扶手上,垂目凝视他的时候,那股淡淡的香味,又开始冒出来扰乱他的心神。
洁白的脸庞上,弧形优美的唇颜色很淡,虽淡,但饱满,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它变成深红,染上润泽。
那样的风景,殷无执见过。
正因为见过,才知道有多动人,想再见,常见,每时每刻都见。
但他克制住了,保持着绝对的镇定,居高临下地与他诉说着不相干的事情:“要么现在去御书房,要么明日一起去赏桂宴。”
殷无执怎么也没有想到,姜悟会这么说:“殷无执,你是不是又想亲朕了?”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么明显么?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看着,想着,并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可居然,被一眼看穿了。
殷无执霍地后退了几步,他无从否认这件事,半晌才道:“你何时沐浴?”
沐浴,就会把身上那股味道洗掉,失去了致幻的药物,就再也不用受这昏君拿捏了。
话题跳的有点快。
但这是姜悟喜欢的话题,他看了看天色,点点头,道:“便现在去吧。”
殷无执迫不及待要把他身上那股味道洗干净,得到准许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将人送到了暖阁榻上。
婢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殷无执一眼看到其中一人手中捧着的香膏,他把人喊住,道:“今日不用这个。”
姜悟偏头来看:“何物?”
“回陛下。”婢女福身:“是桂花香膏。”
“要。”
殷无执回头,目光带着审视,道:“不用。”
“要。”
“不要。”
“喜欢。”
“臣不喜欢。”他越是想要,殷无执心中越是怀疑,定是这瓶香膏无误了,他不容置疑地道:“换掉。”
姜悟看他,说:“想要。”
“……”不能心软,殷无执移开视线,直接拿起那盒香膏,道:“太甜了,不好闻。”
他转身出去,复又回来,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丧批盯他。
殷无执冷冷道:“扔掉了。”
“……”
丧批应该生气的。
但发脾气需要很大力气。
罢了。丧批懒懒道:“沐浴吧。”
虽然很想要,但没有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不明白殷无执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明白,又懒得去追问。
就,这样吧。
无力阻止的事情便让它随风而去。
丧批开口:“沐浴之后,自己去领二十鞭。”
殷无执没有说话,挨打也无所谓,只要能够确定姜悟对他下药,摆脱对方的控制,他就能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现在他整个人都是割裂的,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丧批每次来都要在水里飘上一会儿的,这一次,殷无执没有像以往一样去看他,他垂着眸子坐在池边,一直等到丧批开始下沉,才快步过去把他捞起来。
不止是桂花香膏,连其他的熏香,殷无执都悄悄推得远远的。
这次沐浴之后,丧批身上只残留着淡淡皂角的味道和清新的水汽。
殷无执给他穿好衣服,直接把人搬回太极殿,放在缕空的暖炉边,重重地吸了口气。
那股甜腻的桂花香消失了,殷无执明显感觉自己神台一阵清明,心中萦绕的纠结郁闷也一扫而空。
果然,他看着合目靠在椅子上,长发湿漉漉披散的昏君。
果然是那香膏有致幻的作用,这个家伙真是卑鄙无耻,居然为了一己私欲,给他下药,让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喜欢上他了。
看着自己纠结狼狈的样子,这昏君心中定是十分畅快吧。
殷无执阴郁地起身,缓缓来到姜悟身边。
这昏君的确好看,可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他昏聩,无能,懒惰,拖延,只会麻烦别人,上个朝都要把他挂起来。
连日不朝的原因居然仅仅是因为不愿早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甚至没有任何同理心,竟能当着百官的面子在龙椅上呼呼大睡。
这是何等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打着喜欢他的名义囚禁他的好友,强迫他,羞辱他,反复拿家人威胁他,这等混账之人,根本不配做天子!
他甚至连折子都懒得看!让人给他读也懒得听!
这样的人,凭什么是天子,凭什么能治理好这个天下,又凭什么能够让文武百官山呼一声万岁?
他配吗?
他何止不配为天子,简直不配为人!
“为何还不去领鞭?”
殷无执一顿。
丧批张开眼睛来看他,懒懒道:“你扔了朕的香膏,还不去领鞭?”
“臣为何要扔香膏,难道陛下不清楚?”
“这不重要。”姜悟淡淡道:“去领鞭,不要再让朕说第二遍。”
“领鞭?”殷无执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他缓缓道:“臣今晚便出宫,回定南王府。”
姜悟:“?”
“这个游戏,臣退出,陛下还是另外找人玩吧。”
他转身,却闻姜悟道:“你若走出这宫城,朕保证定南王全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殷无执停下了脚步,他呼吸微微发紧,豁然转过来,恶狠狠望着姜悟:“为何?我何时招惹你了?”
姜悟与他对视:“怪只怪,你这副皮相,生的让朕喜欢。”
殷无执瞳孔张大。
这不是第一次听到姜悟说喜欢。
但他比任何一次都听的更清楚,姜悟,只是喜欢他的皮相。
“朕要你留下,你就必须留下。”姜悟慢慢地说:“朕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而你,包括你全族,在朕眼中,都不过是蝼蚁而已。”
所以啊,赶快成长吧,走上你既定的道路,让后夏重现历史。
殷无执的心,猝不及防地被刮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很难形容,究竟是因为自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他突兀地感到了受伤。
他五指收紧,语气带着恨意:“你这样欺辱我,还要留着我,就不怕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
姜悟笑了。
他目含鼓励,道:“你可以试试。”
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那一抹鼓励,在此刻的殷无执看来,也跟蔑视没什么两样。
殷无执胸腔起伏。
“好了,闹也闹够了。”姜悟恢复了面无表情:“去领鞭。”
“不。”
“去。”
“不去。”殷无执阴沉道:“我没有做错,不会任你捏扁揉圆。”
不听话了。
姜悟瘫了一会儿,再次拿出必杀技:“你是不是又想亲朕?”
“……”
短暂的寂静后:“!”
殷无执蓦地又转了过去。
心,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没有桂香,没有药物,可还是,加快了,
难道他,真的对昏君……
姜悟瞥他背影。
这是,嫌弃?
果然,对殷无执这种皮糙肉厚之人,还是得攻心为上。
“若是不领鞭刑也可以,那便亲朕一下,朕高兴了,就饶过你。”
通红的嘴唇闪过脑海——
殷无执:“。”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姜悟好整以暇:“殷无执,你……”
疾风擦过耳畔,殷无执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挨打让人清醒。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有什么迷香是他没想到的,这昏君没有非要桂花香膏,那必然是有其他的香膏迷惑了他。
领完鞭刑,殷无执便消失无踪了。
等到姜悟的头发被熥干,开始准备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他回来。
“派人去找找。”姜悟吩咐:“若是没有出宫,就随他去。”
夜晚寒凉,御花园的假山凉亭里,有人合衣而躺,月光洒在他的脸庞,忽见他在靠椅上翻了个身,抬起宽袖挡住了脸。
齐瀚渺提着灯笼找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由躺转为了坐,正静静凝望着天际那轮清冷而无情的月。
“殿下,可算找到您了,陛下担心死了。”
殷无执冷冷道:“给使不必骗我,他一定已经睡了。”
“……陛下对世子,还是上心的。”
上心?如果真的上心,就不会非要打他了。
殷无执垂下睫毛,年少的脸庞上难掩落寞。
齐瀚渺看了他一会儿,呐呐道:“殿下不必伤心,相信不久,陛下就会放殿下出宫了。”
殷无执道:“你怎么知道?”
“其实明日的赏桂宴,就是太皇太后为了召集官家女子才特意举行的,届时好女成群,陛下定会有中意之人。”
殷无执:“……是么?”
“那是自然,殿下想想,您再好看,那也是男子之身,又不能为陛下生儿育女,也不能光明正大成为陛下的枕边人,陛下如今应当也就是一时新奇,您看太皇太后不是都没强制管嘛。”齐瀚渺笑吟吟地道:“她和太后都是亲眼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是个什么性子,都清楚得很,如今也就是闹脾气给长辈看罢了,世子殿下再委屈几日,等到后宫有人,太皇太后一定会为殿下做主,送您回府的。”
殷无执越听脸色越难看:“他闹脾气?”
“……陛下,此前被管的太紧,近日是放纵了一些,太皇太后也在想办法,相信很快,陛下就会解开心结,彻底想通了。”
殷无执霍地站起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
齐瀚渺不会武功,只能提着灯笼沿阶梯追下来:“殿下,殿下等等奴才。”
气喘吁吁地回到太极殿,殷王世子正在门口站的笔直,少年身姿挺拔如白杨,随随便便站在那里,都像是一柄出鞘利剑。
齐瀚渺喘匀了气,道:“殿下,明日只需要帮忙劝哄陛下去赏桂宴,余下的,交给太皇太后就好了。”
殷无执面无表情。
齐瀚渺:“殿下?”
“知道了。”
“有劳殿下。”齐瀚渺彻底放下心。
陛下如此看重殷王世子,有其在旁规劝,赏桂宴定然顺利。
第24章
赏桂宴在第二日的中午举行。
御花园美婢成群,宫门口也停了很多官家女的香车,侍女们将自家姑娘扶出来,徒步行入宫中时,个个弱柳扶风,教养得体。
太极殿内一片寂静。
姜悟一觉醒来,就发现殷无执正坐在床头寂寂地望着他。
也许是因为昨日又被打了一顿,今日的殷无执看上去脸色很差,姜悟想问点什么,可又实在懒得开口,便转动眼珠静静与其对视。
“陛下如果实在不想去赏桂宴,臣有办法。”
姜悟大言不惭:“朕不去便不去,不需要想办法。”
说话真是够欠的。
殷无执道:“我若强行抱你去,你又能如何?”
“打你。”
“若我就拼着挨这顿打,也要把你抱去,你又当如何?”
“……”赏桂宴是太皇太后办的,殷无执若是强行把他带去,太皇太后定然高兴,姜悟除了打殷无执出气,似乎也不能做别的。
姜悟想了想说:“那朕就扒了你的衣裳……”
“捆起来搁在龙床上?”殷无执接口,道:“若是不管怎么样,不管后果是什么,我都要抱你去,怎么办呢?”
姜悟说不出话了。
殷无执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当然了,主要这也只是一件小事,他有些想不通,殷无执是为了什么。
成功把他问懵之后,殷无执又放轻声音:“刚才一切只是假设,陛下若是不想去,那臣自然有别的办法。”
姜悟疑心有诈。
“陛下可以躲在御书房里,就说政务繁忙,或可避开。”
坏人,又想骗他批折子。
姜悟改变主意了:“朕去。”
“……什么?”
“去赏桂宴。”大不了换个地方放空,也好过跟殷无执一起呆在御书房。
殷无执迅速反应过来症结所在:“在御书房里,你可以睡觉,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不会逼你。”
姜悟不信:“朕要去赏桂宴。”
果然,殷王世子办事就是让人放心。准备来看看陛下是否清醒的齐瀚渺意外听到这一句,当即扬声:“来人,服侍陛下更衣。”
姜悟是不愿好好穿衣服的,他往日呆在太极殿都是一袭软绫夹棉内袍,十分亲肤柔软,而且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若是要出去的话,顶多就是在外面搭上一件厚斗篷,松松散散,尽显慵懒。
若在往日,殷无执必是要强迫他把头发挽起来的,天子体面大过天,如此衣冠不整实在有失体统。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说,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去找天子的晦气。
不光没说,殷无执在给他擦脸擦手的时候,还故意跳过了他迷蒙的眼角,刻意留下了睫毛根处的分泌物。
也许因为眼睛没有被彻底清理,姜悟被推出去的时候一直在懒懒地打哈欠。
就这股死样子,看哪个姑娘能相中他。
风中桂香袭袭,御花园里频频传来年轻女子娇俏的笑闹声,太皇太后坐在主位上,文太后与姚太后分别坐在她两侧,正与其他王侯贵妇轻声寒暄。
今日妇人们多带了女儿过来,每个人心里都门儿清所谓赏桂宴究竟是什么意图,但这样的事情,女孩子们自然是不好意思直说的,于是在长辈们围在一起说谈的时候,她们便多一起聚集到了千年桂树旁。
仰着脸认真嗅着满园的芬芳。
姜悟被推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穿着浅粉衣衫的女子在轻声吟诵:“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不愧是秋尚书家小女,真是文采非凡。”齐瀚渺谨记着今日的初衷,尽职尽责地开始夸奖,末了,不忘来问天子的意思:“陛下,您觉得呢?”
姜悟头也未抬,道:“嗯。”
“陛下觉得此女样貌……”齐瀚渺一句话没说完,忽闻身边传来声音:“黄金蕊密露华重,碧玉枝交烟影凉。今日蟾宫亲折取,人间无物比天香。”
齐瀚渺:“?”
世子殿下这是凑得哪门子热闹。
众女纷纷转脸看过来,眼睛倏地一亮:“这位是谁?“
“好像是殷王世子。”
“被陛下宣进宫的?”女孩子们略显兴奋,着实是个美男子。
再悄悄去看下方的陛下,小心脏都扑通通跳了起来,未料陛下也是个美人。
她们齐齐福身见礼,忽有人推了秋无暇一把,小声道:“陛下派殷世子考你文采呢。”
秋无暇微微涨红了脸,小声道:“小女兴之所至,让陛下见笑了。”
“哎。”席间有人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太皇太后也跟了过来,带着笑意道:“他一个武将,你还怕他不成?”
今日本就是为了给姜悟选妃,她正愁不知道怎么让这些女子讨到天子的注意呢,如今殷无执有心帮忙,秋无暇无论身份气质容貌也都无可挑剔,正是喜闻乐见之事。
她说罢,又给了殷无执一个鼓励的眼神。
干得好。等到天子有了心仪的女子,定然不会再强留他在宫里了。
秋无暇下意识看了姜悟一眼,后者正一脸死相地靠在轮椅上,看着精致又冷漠,可迷蒙的泪眼却又平白多出几分颓废的美感。
她收回视线,搜肠刮肚,继续歌颂桂花:“好花不让节,满树粟霏黄。标出正中色,散为真静香。”
“好!”太皇太后大笑,道:“不愧是秋尚书之女。”
齐瀚渺也连连点头,夸赞:“厉害厉害,陛下您看,秋家小姐可真是蕙质兰心,聪明灵秀啊。”
姜悟后知后觉地仰起脸来看秋无暇。
抬头了,入眼了。太皇太后高兴地拿拐杖戳了一下地面,好啊,这可是多亏了殷无执,稍后定要赏他。
秋无暇很快在他的注视下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捏了一下手指,十分紧张。
殷无执寒了脸,道:“清香不复闻,雪英惊满地。尚馀青青叶,浓阴犹可庇。”
秋无暇一愣,还来?
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如今秋无暇虽然被天子留意到,可还是不够凸出,没有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好小子,比他这老太婆还懂人心,这是要送佛送到西啊。
太皇太后转脸,安抚地对秋无暇道:“别怕他。”
秋无暇已经有些紧张,虽然在来赏桂之前,她恶补了一些关于桂花的诗词,可她脑子不好,没记住太多。
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未殖银宫里,宁移玉殿幽。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
到了这一会儿,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一听太皇太后笑,就立刻抬手鼓掌叫好,秋无暇深吸了一口气,心道,事不过三,应该差不多了。
她又偷偷来看了姜悟一眼。
姜悟打了个哈欠。
一片叫好声中,殷无执再次开口:“一夜桂花发,千崖风露香。树经秋几过,人在月中央。”
太皇太后:“?”
这孩子真是尽职尽责,她是觉得已经衬托的足够,陛下应该已经记下这位秋家小姐了。
少年郎可以往别人身上使使劲儿了。
秋无暇感觉自己被架上了烤架:“金、金谷园林知几家,竞栽桃李作春华,作春华,作春华,无,无人得似明月巧,院子中间种桂花。”
殷无执纠正:“无人得似天工巧,明月中间种桂花。”
秋无暇:“……”
他,他会的比我多。
一片寂静中,齐瀚渺看了看世子,又看了看秋家小姐。
太皇太后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让你衬托,没让你超越。
殷无执道:“桂树团团翠欲流,灵根原自月中求。东风吹动黄金粟,散作人间富贵秋。”
秋无暇眼中泪珠摇摇欲坠,她无了。
殷无执还有:“秋桂庭前霁影凉,万重深翠护深黄。恭迎两殿临清赏,寿斝浓浮月殿香。”
秋无暇的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
殷无执毫不留情:“小山招隐树,独占九秋凉。清对月中影,静闻天上香。”
……她,背诗,居然,输给了一个武将。
还在陛下眼中留下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
秋无暇悲从中来,重重地抽泣了一声,捂着脸跑了。
风过树梢,桂香满园,众人神色各异。
姜悟的目光环视一圈儿,全是女子,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历史上的姜悟有妃子吗?好像是有一个皇后,是,是姓什么来着?秋?
想不起来,不记得是不是。
那就不值一提。
重要的是,接下来像刚才那样的才艺表演会连续上映。
受不了,想消失。
“殷无执。”
“?”
“带朕,去追。”
这句话瞬间点亮了太皇太后的眼睛,她两步来到姜悟面前,目光落在他的眼角,脸色微变。
一个帕子直接盖在姜悟脸上,太皇太后把他眼圈周围给抠干净,才道:“去吧。”
姜悟被抠的眼泪横流,眼圈通红,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一帮官家女子齐齐侧目。
殷无执木着脸把姜悟推出了人群范围,一路来到护城河边,才道:“去哪儿找她?”
“随便。”
一侧的树梢微动,蹲在石头上的女子悄悄探出了脑袋。
殷无执信口胡诌:“方才陛下让臣出言试探对方文采,不知结果可还满意?”
丧批:“?”
殷无执蹲在他身边,看着他被刮红的眼睛,道:“不太行?不喜欢?”
“……??”
“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文采超然的?”
秋无暇咬住帕子,泪痕斑驳地竖起耳朵。文采超然?是指背诗吗?那她回家一定好好背,一天背半首,一年背一百七十首,把这个好习惯一直持续到老死。
“哦,不喜欢光会背诗的。”殷无执拉住了他的手,道:“你喜欢又会背诗,又能把你抱起来的,是不是?”
“……”丧批木然,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东西。
殷无执的手指擦过他的掌心,垂眸道:“力气大的?会武功的?嗯?”
秋无暇垂头丧气。
那她这辈子,也成不了陛下喜欢的人了。
“我,我能试试吗?”
秋无暇重新探出脑袋去看。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望着突然跳出来的女子。这家伙刚才是跟着秋无暇跑出来的,他以为是秋无暇的好友,便没有当回事。
“参,参见陛下。”女子提着裙摆来到姜悟面前,被他红红的兔子眼勾得不行,这便是陛下,九五之尊的陛下啊。
她低头福身,略显紧张道:“我,我爹是左武侯,哥哥是兵部侍郎,我叫左小婵。”
“我学过武功,力气很大,虽然我不会背诗,但,但我以后可以学。”
“所以。”她弱弱地请求:“我想试试,能不能抱得动陛下。”
“可以吗?”
第25章
姜悟多少可以理解。
昏君虽然是个昏君,但大小也是个皇帝,坐拥万里江山,奇珍异宝无数。
今日这赏桂宴又是专门为了给他相看用的,会有一些女子为了荣华富贵亲近自己也是无可厚非。
但……
这半路杀出来要试试能不能抱得动他的女子,是认真的?
他便是再懒,也不会劳烦一个弱女子来搬运自己好吗。
姜悟丧着脸,又想,昏君姜悟究竟娶了哪个女子为后来着?是姓左吗?
下意识多看了左小婵一眼。这女子身着长裙,淡施粉黛,也是闭月羞花般的容颜,虽不了解为人,可外貌倒是十分过得去。
会是她吗?
眼前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殷无执毫不犹豫道:“自然不可。”
左小婵呐呐问:“如何不可?”
“陛下……”殷无执顿了顿,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岂是旁人说碰就碰得的?若是摔了,那可是满门抄斩之罪,你担当得起么?”
左小婵顿时白了脸,仓皇道:“小女僭越,请陛下恕罪。”
姜悟倒也没必要非跟一个女子过不去,但今日殷无执再三阻挠,却叫他心头生出几分疑惑来。
“陛下仁慈,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殷无执说:“速速离开这里,不要打扰陛下清净。”
“是。”左小婵再次福身,转脸看向秋无暇躲藏的地方,想提醒一下,又担心给她带去祸事,到底还是先一步离开了。
她走后,殷无执凌厉的目光便转向了秋无暇,语气阴森:“出来。”
秋无暇一个激灵,哆嗦着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行礼:“参见陛下。”
“还不走?”殷无执冷喝,秋无暇连连告罪,垂着脑袋刚要跑开,忽闻姜悟开口:“等等。”
她当即停下脚步,带着些畏惧,呐呐地问:“陛下有何吩咐?”
“你姓秋?”
“正是。”
殷无执眸色阴郁地盯着姜悟。
“秋……”丧批努力回忆,他隐隐觉得,这个姓氏很接近昏君皇后的姓氏,但他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好像是缺了什么信息,没有触发到那部分的记忆。
秋无暇不知道他的心思,左右瞧了瞧,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母亲侍女都不在,小婵也走了,她心中越发慌乱。
“陛下可能不记得小女,但一定记得小女的姐姐,秋无尘,她是前太子妃。”秋无暇飞速在脑海搜刮,仰起脸道:“姐姐说,陛下时常会去探望她,本来每年中秋前后您都会去,姐姐还亲手给您做桂花糕吃,前日她还在奇怪,您今年怎么没去呢。”
秋无尘。
没错,就是秋无尘。
历史上昏君的皇后,就是秋无尘。
他强娶了自己的寡嫂为后,也正因为如此,襄王才会与他决裂,之后为他所杀,再之后,殷无执看不惯他的暴行,便将他反了。
他来这儿没几日便是中秋,失去了原身的记忆,加上那几日脖子被割伤,自然也不记得要去看秋无尘。
“朕记得,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未抽出时间。”
秋无暇大喜,满怀期待道:“那陛下,准备何时去看姐姐?”
“有时间就去。”姜悟道:“你先回去吧。”
河边很快只剩下两人。
短短几句交谈,殷无执心中的郁气散去不少。姜悟倒是个情深意重之人,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寡嫂,还时常会去探望。
河面风大了一些,殷无执换了个角度站立,为他挡住后方的冷风,道:“陛下去探望秋无尘,是因为前太子?”
姜悟觉得不是,既然后来他强娶了秋无尘,就代表他早就对秋无尘心怀不轨了。
他没有回答:“回去吧。”
回到太极殿,他便又瘫了下去,殷无执坐在一旁,道:“襄州传来消息,襄王已经启程前来关京,应该不日便到。”
历史上的人物正在集合。
姜悟,什么时候死呢?
“殷无执。”
“何事?”
“困。”
才起来多久就又犯困,殷无执生气地走过去把他抱上床,托着他的脑袋把人放在龙榻上,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陛下,是不是看中了秋无暇?”
“未。”
“左小婵呢?”殷无执问:“你会娶她吗?”
“不。”
他要娶的人是秋无尘,虽不知是何种契机,但无所谓,只要不犯懒的时候,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再把指令下了就好。
丧批走剧情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殷无执放下心,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午安。”
丧批没有说话,显然已经又去梦了周公。
殷无执虚虚压在他身上,指腹隔空摩擦他的眼角,真是的,懒鬼投胎么,刚醒又睡。
拉好床帏,殷无执走出太极殿,迎面正好遇到齐瀚渺:“陛下,陛下怎么回来了?”
“他困了。”
“……又困。”齐瀚渺叹了口气,道:“罢了,方才文太后在找殿下,让您尽快去一下雍月阁。”
殷无执到地方的时候,雍月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文太后,另一位便是他的母亲定南王妃。
常玉秀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左边眼角片刻,又回过神,问:“近来在宫中,可遇到什么事儿?”
“劳母亲担忧,孩儿无事。”
常玉秀皱眉道:“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未曾。”
常玉秀观察他的表情,殷无执只好张开双手,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儿:“看,孩儿真的无事。“
常玉秀还是十分担心:“那你怎么没个笑模样?”
殷无执露出笑容:“为陛下做事,忙忘了。”
其实是看到母亲,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委屈来,在那昏君手下,哪里能好过了。
文太后大名常锦文,听罢笑道:“瞧这孩子,忙的连笑都忘了,不知道的,还当陛下如何欺负你呢。”
可不就是受了欺负,殷无执垂下睫毛,常玉秀又看了他几眼,还是放心不下:“陛下有没有……”
“好了。”文太后轻声打断了她,道:“你看今日阿执与秋家小姐对诗时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哪有受欺负的样子呀。”
殷无执:“……”
常玉秀想起来,也扑哧笑了,语气里颇有些责怪之意:“说起刚才,你可把太后气坏了,怎么能不给人姑娘留一点面子?”
“定是陛下让你这么做的吧。”文太后挥手示意他坐下,道:“这孩子,当年要多听话有多听话,如今是要多不听话有多不听话,真是翅膀硬了。”
话虽这么说,可常玉秀分明看出她言语之中的宠溺,她在一旁坐下,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下去。
室内经历了短暂的沉默,文太后欲言又止,对殷无执道:“阿执,别愣着,吃块糕点。”
“是。”
定南王妃叹了口气,道:“姐姐有什么事,便直说吧,阿执又不是外人。”
文太后屏退了左右,起身来到殷无执身边,后者出于礼貌起身,却被她拉住了手。
“阿执,我知道你心中不满,悟儿宣你入宫,天下皆知,你必然是觉得他色迷心窍,昏庸混账。”
“……臣不敢。”
“可悟儿若当真是这样的人,我与太皇太后,便不会如此宠爱他了。”文太后无比认真地道:“他是个好孩子,如今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我问过齐给使,悟儿前段时间,在试图自杀。”
虽然已经想到,可殷无执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
“我听说,在他自杀前一晚,姚姬找过他。”文太后缓缓道:“阿执,我需要有一个人,来弄清楚这件事,我想知道,姚姬跟他说了什么,可悟儿不会告诉我的,他从来都是把所有事都压在心里,不希望给任何人添麻烦。”
“为何不去问姚太后?”
“她更加不会说了。”文太后眉目微冷,转身来到窗前,道:“何况先帝临终前让我和太皇太后发誓,他去后任何人不得找姚姬的麻烦,我们只能这样保持相安无事,让先帝得以瞑目。”
“那我要,如何问这件事?”
“悟儿喜欢你。”文太后打起精神,看着他的眼神发着光:“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表示过亲近,只有你。悟儿那样的性子,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到了一定的地步,绝对不会大张旗鼓将你接进宫的。”
殷无执有些怀疑:“也许,他有别的目的?”
“那你觉得,他还有什么目的?”
“……”自毁?好像不太成立,如果真的想要自毁的话,他完全可以再次自杀,但这段时间,他分明就是在故意折腾人。
“依哀家的猜测,他极有可能是在自杀之时,突然想到了这世上还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
定南王妃觉得离谱:“我儿不是东西。”
文太后道:“哀家只是打个比方。”
她问:“阿执,你明白哀家的意思么?”
“……”差不多明白了。
就是说,姜悟因为姚姬说了什么话,所以想要自杀,然而在临死之际,突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件非常想要的东西,就是这样东西,让他重新生出了求生意志。
那个东西就是殷无执。
姜悟其实已经对世间所有一切都看淡了,他只对殷无执有野心有欲望。
难怪他总是无欲无求,一脸死相。
原来他,只想要殷无执,只对殷无执的事情上心,日常需求也只是希望殷无执可以抱抱他,亲亲他……
殷无执,就是姜悟的全部。
殷无执对于姜悟来说,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都已经不想活了,却还是为了得到殷无执,而逼着自己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
他虽然在折磨殷无执,可他内心的煎熬,丝毫不比殷无执少。
……他欺负殷无执,是因为自暴自弃认为自己不会被殷无执喜欢。
于是他想让殷无执恨他,让殷无执杀了他。
对于他来说,死在殷无执手里,也许就是最好的归宿。
“阿执?”文太后一脸担忧:“你真的听懂了吗?”
“嗯。”
第26章
离开雍月阁的时候,定南王妃一直神不守舍,眉间愁绪隐现。
“太后所托,其实是出于私人原因,她膝下无子,一直把天子当亲生的看待……阿执,你若有为难,也可以拒绝,咱们不淌这个浑水。”
“天子之事事关社稷,身为臣子,我既然已经卷入,就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你基本没跟他打过交道……他好端端的,怎么就看中你了呢?”
殷无执哪里能闹得清。
在他的印象里,对于姜悟的一切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在此次进宫之前,殷无执对他的了解非常浮于表面,只知道他是四皇子,后来捡漏成了太子,然后又捡漏成了陛下。
自然也无法得知,姜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他,喜欢他的。
“难道是幼年,你们在国子监读书时?”
殷无执生在南疆,七岁那年有跟着父亲回来过关京,也的确去国子监读了两年的书,跟陈子琰就是那个时候结识的。
但在他的印象里,却分明没有姜悟这号人。
“他也去国子监?”
“他那时是四皇子,怎会不去国子监。”定南王妃失笑,道:“你生在南疆,第一次回来关京的时候,很多话都说不利索,这京中不少人都喊你南蛮,我记得那时,他还教你说过京话,你还说他人很好。”
“……”有吗?
这孩子怎么回事,近来只要一提到关于陛下的事情,就好像失忆了似的。
殷无执脸上忽然被蹭了一下,他回神,下意识后退一步:“母亲这是做什么?”
“我怎么总觉得你眼角好像有脏东西。”
难道是仪容不净。殷无执想到被抠眼的姜悟,立刻抬袖用力蹭了蹭,同时把两只眼睛都仔细揉了一遍,然后问:“干净了么?”
“……干净了。”反应真大。
亲自把母亲送出宫之后,殷无执重新回到太极殿,还在时不时拿袖子去蹭内外眼角。
一进门,就发现丧批已经醒来,正坐在桌前接受喂饭。
殷无执两步迈过去,顺势挤开齐瀚渺,接过投喂的工作,问:“怎么就睡这么会儿?”
“陛下饿了。”
今日丧批一觉醒来就被推去赏桂宴,然后转了一圈儿回来就因为用脑过度进入深眠,压根儿没来得及吃东西。
殷无执挑了挑眉,道:“原来你也会饿。”
丧批本来在闭着眼睛专注张嘴,齐瀚渺不同于殷无执,他是不敢随便往姜悟的饭里放青豆的,所以他懒得十分放心。
发觉殷无执把齐瀚渺挤掉之后,他便从闭着眼睛张嘴,变成了睁着眼睛张嘴。
这一睁眼,就发现殷无执的眼睛红红的。
“……盯着我做什么?”殷无执往他嘴里塞勺子,板脸道:“不许看。”
不看,万一殷无执再给他碗里放奇怪的东西怎么办。
丧批不听,并且思考,是谁让殷无执红了眼。
不止红了眼,连脸都开始红了。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昏君,也只有他喂饭的时候才会睁眼,其他人根本都不屑一顾。
在姜悟眼中,他真的,有这么好看么?
脸越来越红了。
丧批开口:“你很热?”
“……不啊。”
“哦。”
殷无执开始出汗。
他感觉到了姜悟的注视,这家伙总是喜欢这样盯着人看,此前只觉得这种眼神过于不知羞耻,如今才明白,对于姜悟来说,在一个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面前,所谓的礼义廉耻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殿下,殿下。”齐瀚渺轻声道:“实在热的话,可以把外衣脱下,奴才给您挂起来。”
齐给使倒是极善揣摩天子的心思,知道他想要什么。虽说已经答应了太后要帮忙,可殷世子有殷世子的处事方法,断断不会做那种肤浅的讨好之事。
姜悟若要看他身子,那定是要失望的。
“说了不热。”殷无执把碗放回桌子上,拿帕子给丧批擦了擦嘴,道:“不许打歪主意。”
丧批转动眼珠。
如果世上有仿真的人偶,那应该便是这样了,无机而精致,漂亮而不自知,分明是任人欣赏把玩的模样,却又带着矛盾的,目空一切的残忍。
就好像,你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即便是站在观赏者的位置、自以为高高在上地评判,于他来说也一样无关紧要。
就是这样的人,心里有他。
殷无执呼吸滚烫:“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你不热?”
“不。”
“世子……”齐瀚渺道:“您都汗如雨下了,还不热呢?”
殷无执抬手抹了下脸,一手的水。
他后知后觉,今日这殿内,大家似乎穿的都不多。
一刻钟后,重新去换了身衣服的殷无执从屏风后转出来,齐瀚渺还在道:“本来奴才还想着再过半个月再烧地龙呢,到底不如世子殿下周到,仔细想想,陛下可能是因为怕冷才不愿起床,您瞧瞧,今日这饭都比往日吃的香,脸也红扑扑的,看着有气色多了。”
殷无执脸色阴沉:“御书房可有烧地龙?”
“自然是烧上了,这会儿也该起热了。”
殷无执来到了一脸安详的丧批身边,丧批张开眼睛,下一瞬,整个身子便腾空而起。
“既然御书房也烧了地龙,陛下就不要再想着偷懒了。”
丧批:“放手。”
“你可以自己跳下来。”
“……”
殷无执瞥他一眼。
如果真的不想去御书房的话,从他怀里跳下去其实也花不了太多力气,比起懒得跳下来这种理由,感觉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好像才更符合逻辑。
御书房铺着厚实的地板,地龙的温度已经完全上来,走进去就是暖烘烘的。
丧批被安排在了桌前,下意识后仰,身体又是一轻,整个人再次被抱起,这一次,他直接坐到了殷无执的怀里:“其他事我都帮你做了,这些你总归要自己来的,躲不掉。”
丧批仰起脸,下巴高高抬起来,去看后面的殷无执。后脑勺正好压在他肩膀上,殷无执一垂眼,就可以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整洁而浓密。
“……”又撒娇。
殷无执托着他的脑袋掀回去,“听话。”
丧批一脸颓废。
到干活的时候就想拖,他手里被殷无执塞了笔,偏生就是不好好拿,随口找了个话题:“今日为何阻挠朕选妃?”
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了,只是懒,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殷无执道:“因为你配不上人家。”
这倒是挺符合殷无执的性格,在他眼中自己是懒鬼昏君,那些姑娘若是进了宫,定是要耽误一生的。
姜悟思考着,松松坠落的笔再次被殷无执塞进手里,他道:“你这样说,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殷无执直接捏住了他的手,强迫他拿着笔,另一手把折子摊开,道:“快写。”
丧批:“……”
殷无执都不怕他了。
姜悟头顶又一次溢出幽幽的怨气来,慢吞吞地问:“写什么?”
“看看内容。”
丧批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只好道:“那我说,你写。”
他的下巴从姜悟肩头压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折子内容,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点着折子上某处,道:“这里,写,朕观齐地马匪盛行……”
姜悟终于愿意坐直,认认真真盯着笔尖,不忘抱怨:“太快。”
“观,齐,地……”殷无执被迫放慢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嘴里说着,思绪却悄悄飘远了。
当着天子的面,说他配不上人家,居然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姜悟只是口头说说,完全没有真的要问罪的意思。
而且还乖乖的开始写字,他说什么,他便写什么,问也不问一句。
殷无执凝望着他的侧脸,
那股甜腻的桂香已经被完全洗掉,姜悟身上只有太极殿里常燃的迦南香的味道,很淡,混合着他本身自带的气息,从鼻间灌入肺腑,过于清新诱人。
殷无执不受控制地将鼻头凑近他的耳畔,很轻很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很轻很缓地吸了又一口。
“观齐地,然后呢?”姜悟开口,嗓音懒懒,发觉无人回应,便扭脸来看。殷无执的贴的太近,这一扭脸,鼻梁便重重擦过了他的脸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相抵,呼吸也在一瞬间交融在了一起。
丧批:“?”
殷无执:“……”
胸腔内,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殷无执一下子别过脸,凝望着手下的折子,问:“怎么不写了?”
“写完了。”
“后面还有呢。”
“你没说。”
“记性怎么这么差。”殷无执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道:“快写。”
“朕累了。”
“才写几个字你就累?”
姜悟只能打起精神,可接下来的字明显有别于刚才漂亮的字体,开始虚浮无力,殷无执不得不扶正他的手腕,道:“好好写。”
“累。”
“……”殷无执张开五指,一下子包住他的手,低声道:“笔拿稳,这个是要封存的,若叫后人看到批注写得歪歪扭扭,便会长篇大论擅自臆测,说你目不识丁胸无点墨。”
丧批由他拿着自己的手,又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仰,掀着长长的睫毛问:“那如何呢?”
“什么如何?”
“被臆测。”丧批磨磨唧唧不愿干活:“又如何呢?”
“你想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殷无执拿着他的手,一边努力模仿他的笔迹,一边吓唬他:“若是要遗臭万年,便可随意。”
丧批毫不犹豫:“朕要遗臭万年。”
殷无执嗔怪:“胡说。”
“朕要遗臭万年。”
“别闹。”
“朕要遗臭万年。”
“……”你怎么净跟别人不一样?
第27章
殷无执说话不算话。
说了只要选择遗臭万年,就可以随意,但丧批选了之后却并没有被放过。
从下午到晚上,他都被殷无执强迫性地按在桌子旁处理文书。
丧批几次想要丢笔,都没能成功,他靠着殷无执的胸膛,耷拉着睫毛望着自己被拿住的手,“这样很累吧。”
“你还知道我累。”殷无执皱着眉,低声道:“就不能好好写,非要人教小孩似的拿着你。”
“你可以模仿朕的笔迹。”
“我为何要模仿你的笔迹。”
“这样你就可以自己批折子了。”
这其实也是在给殷无执机会。
为了让他走上既定的道路,除了欺负他逼他恨自己,还要让他明白自己是可以被轻易打倒的。如果殷无执学会了昏君的笔迹,那么等他生出反心之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姜悟变成傀儡,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殷无执手下一顿,神台忽然一阵清明。
此前他其实不太明白,昏君为何一边羞辱他一边让他记录朝事,还把他安排到了御书房里,跟着那些老臣学习如何批阅奏折。
如今有了文太后告知的那些前提,才逐渐能够从对方矛盾的行为中窥探到背后的动机。
昏君羞辱他,是希望他恨他。
昏君给他权势,是担心他被迫杀了他之后,不能好好在世间立足。
姜悟逼他入宫,的确是出于私心,可在私心背后,其实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殷无执环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道:“别胡闹了,快好好写。”
他不会杀他,也不会接受他赠予的权势地位。
如果他真的遇到了什么心结,殷无执愿意帮助他走出来。此前是他先入为主,总觉得对方心怀不轨,可那些长年累月与他共事的大臣,还有后宫那两位权势滔天的女人,他们的眼光一定不会差。
姜悟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现在只是遇到了坎儿,帮他熬过去就好了。
首先,不能再任由他这样堕落下去了。
殷无执抿了抿唇,道:“把这些写完,今日早点睡。”
一提睡觉,丧批就看他:“现在。”
“现在不行,必须写完。”
丧批:“。”
殷无执是坏人。
丧批身上黑气萦绕,本来就没什么光的眼底更是漆黑一片,他幽幽望着殷无执:“亲朕,朕就写。”
此前是迫不得己,如今殷无执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自然不会随便受他掌控。
“不亲。”
丧批的手被他捏着,腰被他扶着,殷无执的手从下方伸过来托起他的下巴,逼他对着桌面,道:“写。”
丧批闭上了眼睛,殷无执把他的眼睛撑开。
丧批任由他撑着,眼珠没有半点神光。
可惜迫于人类的躯壳,被撑开的眼睛很快感觉到了凉意,生理性的泪水逐渐溢满眼眶。
殷无执没有放过他:“不写,就这样一直睁着。”
丧批决定讨厌殷无执。
但他不会屈服于殷无执。
封、印、五、识。
意识深处,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被强行撑开的眼眶,泪水像是开闸似的倾泻出来。
殷无执:“……”
他蓦地松了手,丧批如愿以偿地合上眼睛,但眼球依旧敏感而酸涩,受到刺激的泪腺不停往外放水。
“你……”殷无执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道:“好了好了,这样,写完了就亲你,好不好?”
谁稀罕你亲,丧批只是不想被逼着干活而已,谁逼丧批干活,丧批就装死给他看。
“那,那就按你说的那样,做交易。”殷无执说出来都觉得烫舌头:“亲,亲你一下,你就写。”
交易期已经过了,丧批不是那么容易能哄好的。
“……”居然还开始赌气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舍下脸来提出的交换条件没有得到重视,殷无执神色有些难堪:“你若再不答应,我便离开皇宫,回家去了。”
丧批当然可以威胁他留下,但一直这么威胁其实也挺累的。
说到底,他还得留着殷无执为他清理御书房。
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丧批不好受,自然也不能让殷无执好受了。
他张开眼睛,微红着眼眶来看殷无执:“亲。”
“……”可恶,又被他得逞了。
丧批的嘴唇被用力啾了一下。
殷无执的脸色很可怕,杀气腾腾的。
丧批再次被强大的求死欲支配,他主动拿起了笔,告诉殷无执:“亲一口,写一个字。”
“……”昏君!
就,就这么喜欢他么?一刻不停地要占他便宜。
殷无执心情复杂,表情也并不平和。
丧批认认真真开始写字,写一个,要一个亲亲,再写一个,再要一个亲亲。
殷无执圈着他的身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才十九岁,却要被逼在这深宫之中,做着以色侍人的工作,他分明可以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更多的抱负。
可如今,他像是一个发吻机。
不禁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不过,这昏君虽说看起来荒唐堕落,可认真起来,倒的确有几分天子的风范。
长睫低垂的模样看上去很是专注,握笔的手也相当稳,狼毫笔尖在纸上勾勾画画,显出来的字迹竟是这般漂亮。
殷无执也有很刻苦地练过字,尤其是在幼年回关京被称作南蛮之后,他清楚只要南疆平定,就还是要回来关京的,所以后来再去南疆的时候,特别在语言和文字方面下了很多功夫。
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能够像关京人士。
可再像,跟姜悟这种自幼便拿笔杆子的人比起来,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
有言道字如其人,此刻再看当今天子,竟当真有几分清俊端雅的风姿。
写字的人停下了动作:“亲。”
丧批被迫干活,殷无执自然就得被迫亲他。不能放过任何羞辱殷无执的机会。
殷无执的思绪戛然而止,阴沉着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虽说已经明白了隐情,可殷无执心中还是难以坦然应对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这样亲密的动作本该自然而然,发生在两情相悦的恋人之间。
而不是被如此轻佻的用来交易。
……罢了,谁让天子脑子出问题了,姑且就忍忍吧。
殷无执盯着他嘴角看了一会儿,道:“这样太慢了。”
丧批:“?”
尚未反应过来,下巴便陡然被捏住,带着热气的吻重重碾在了姜悟的唇上。
殷无执不想承认,可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亲姜悟,他的嘴唇真的很软,很香,甚至很甜。
……一定是因为这具身体太年轻,所以才会被轻易勾引。
谁让姜悟,生的这般好看。
亲完,姜悟眼神迷蒙,脸颊绯红,殷无执捏开他的嘴巴,吸一口气渡了进去。
不要总是忘记呼吸好不好。
被他亲一下就这么享受么?
殷无执喉结滚动,脸跟脖子都红的像火烧,他强作镇定把姜悟摇醒,道:“这一个,抵一本,写完一本就一个长的。”
姜悟盯着他看。
“……”殷无执臊的眼眶都红了,直接把姜悟的脑袋扭过去,语气阴森地说:“快写。”
确定杀气还在,姜悟才开始动笔。
刚才有一瞬间,他怀疑殷无执并不讨厌亲他。
好在,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殷无执还是那个殷无执。
终于搞定了所有必须动笔的文书之后,姜悟直接往后一瘫,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真的,好累。
如果羞辱殷无执要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还不如让他去死。
殷无执把姜悟批完的折子检查了一番,该封存的和需要传达下去的分开放置,顺手将桌面也收拾妥当之后,一低头,才发现姜悟还在张着眼睛对着他。
“不睡了?”
无人回答。
怀里的东西一动不动,呼吸也轻的像是要停止了一般,殷无执慢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眼珠。一。动。不。动。
殷无执的心跳漏了两拍,他强作镇定,却仍旧没忍住,一把将姜悟抱起来,飞速冲出了御书房。
外面,齐瀚渺正安详地吹着夜晚的冷风。
美色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用的东西。
若非殷王世子舍身取义,陛下怎么会在御书房呆上如此之久。
这个王朝的繁盛,至少有殷王世子美貌的一半功劳。
一阵疾风擦过身畔,齐瀚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疾风折返。
殷无执脸色煞白,语气很轻地说:“给使看看,陛下,有没有哪里不对?“
齐瀚渺微笑着低头,对上殷王世子的手臂旁,天子一动不动的一对眼珠。
他整个人像是面条一样挂在殷无执怀里,脑袋和手臂皆在外面耷拉着,张开的眼睛透露着一股死不瞑目的寂静与可怖。
微笑自嘴角隐去。
“奴才觉得,哪里都不太对。”
殷无执颤声道:“别声张,先去请太医。”
姜悟很快被放在龙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很安详,表情很寂静,眼神很空洞。
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眼睛。
齐瀚渺跪在龙榻边,哭的一塌糊涂。
“陛下,陛下,怎么会这样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谷太医神情沉痛:“陛下太久没有动过了,今日付出太多精力,过度疲惫才会如此。”
殷无执站在一旁,沉声道:“都是我的错。”
谷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自责了,先让陛下好好休息吧。”
殷无执点点头,走过来帮姜悟盖好了被子,坐在龙榻前,道:“这样下去不行。”
谷晏看他。
“才做那么点事儿,就能累到睁着眼睛睡着,这身子得垮到什么地步了。”
谷晏深有同感:“殿下说的有理,可陛下如今不肯动弹,我等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陛下不会动,我等还不会动么?”
齐瀚渺擦了擦眼泪:“此前每日都有人为陛下捏腿按摩。”
谷晏:“殿下显然不是指这个。”
殷无执重新看向姜悟。
“今晚开始,太极殿所有椅子小榻全部撤走,先让他坐无可坐,躺无可躺。”
“陛下还可以坐地上,躺地上。”
“……实在不行,只好用那招了。”
齐瀚渺想起龙椅上的银勾:“殿下的意思是,拿竹竿,把陛下撑起来?”
“愚蠢,撑着他便会动了么?”
谷晏:“世子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命人缝两个袖筒,两个裤筒,一个腰筒……”殷无执语气凝重:“再找个会动的人,跟陛下装在一起。”
第28章
姜悟这一觉睡的很沉。
直接跳过了当天的晚膳和第二天的早午膳,到了下午都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确定了他的确是在睡觉,加上有谷太医在旁照看,殷无执便去御书房忙事去了。
谷晏一直呆在床头,时不时过来确定一下天子的安危,并随时记录医案,以防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
申时过半,他再次来探查的时候,终于看到姜悟睁开了眼睛。
谷晏心中稍定,温声呼唤:“陛下,醒了么?”
姜悟照常盯着床头发了会儿呆,然后闭上眼睛片刻,反复几次之后,才彻底转醒:“饿。”
“好,吃饭。”谷晏吩咐下去,考虑到他刚刚醒来,便没有直接进行锻炼,只命人将他收拾妥当,先进行了一番投喂。
姜悟很喜欢在床上吃饭的感觉,这让他有种吃饱了就可以随时躺下的幸福感。
此前他对人类的食物不熟,也不愿意动脑,齐瀚渺又担心他犯懒的秘密泄露,一直藏着掖着,导致他喝了很久的白粥。
虽说姜悟并不太看重口腹之欲,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味觉就是为了挑剔而存在的。
有了殷无执之后才发现,丰富可口的食物的确可以增加精神上的愉悦感。
吃饱喝足之后,姜悟朝窗外看了看,说:“是个好天气。”
“是的。”谷晏道:“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
“抱。”丧批张开双手:“坐门口。”
“臣的意思是,陛下自己出去走走,好不好?”
“抱。”
“陛下,您昨日劳累过度,睁着眼睛便睡着了,臣觉得您的身子可能需要加强锻炼。”
“抱。”
“……”天子不听人话,谷晏只能伸手把他抱起来。
天子身躯柔韧温暖,甫一入怀,年轻太医的脸上漫上了红晕。
丧批渴望地看着窗外温暖的光线,半眯起眼睛,想着往日窝在小榻上的惬意时光。
谷晏抱着他站在了屋廊下,丧批伸出细细的手指:“放这儿。”
谷晏假装没懂:“陛下想站这儿?”
丧批后知后觉地转脸。
往日存放小榻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丧批转回来看谷晏,谷晏看上去对太极殿的事情一无所知。
于是去看齐瀚渺。
齐瀚渺硬着头皮道:“椅子,椅子不见了。”
丧批:“找回来。”
“……殿下说不让陛下坐了。”
丧批目光幽幽,静水流深,令人胆寒:“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陛下。”谷晏把他放了下来,丧批被迫站着,听他道:“殿下的意思是,让陛下多活动活动筋骨。”
丧批目无表情地看他。
“……或者找个会动的人,带陛下活动筋骨。”
“让他过来。”
“殿下事务繁忙,不如臣先带陛下试试。”谷晏接过齐瀚渺手里的袖筒,上前靠近,目光与他琉璃般的眸子对上。
丧批说:“让他过来。”
齐瀚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谷晏也担心他是要问罪,语气更轻地哄:“殿下这也是为了陛下好,这样,先试试,若是陛下不喜欢,就不用了,好不好?”
丧批只是看着他,因为没有情绪起伏,很难判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谷晏也有些紧张,但外人对这位陛下的评价,基本都是仁慈良善,以他最近的了解,姜悟也不是什么有攻击性的人,他试探着靠近,伸手把姜悟拉到了身前。
丧批:“……干什么。”
他问话就真的只是问话,也没见生气什么,谷晏稍微放下心来,一边拿住他的手,一边道:“殿下说,找个会动的人带陛下出去走走。”
丧批没明白。
但这个话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不需要他动,所以他没有拒绝。
腰间忽然一紧,丧批身体上浮,被迫踮起了脚,他低下头,看到齐瀚渺手脚麻利地自己和谷晏的脚上拴什么,然后手臂上也被拴紧了。
丧批看了看自己和谷晏绑在一起的手臂,下一秒,谷晏抬腿,他便当即被操纵着往前走了一步。
丧批张大了眼睛。
谷晏也在观察他,边走,边试探:“陛下,感觉怎么样?”
姜悟的脚尖是微微悬起来的,这个角度让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感觉就像是飘在空中一样。
“走。”
“咳。”谷晏带着他走到了院子里,然后抬起了手臂,丧批被他操纵着也抬起了手臂,然后,谷晏就这么举着不动了。
丧批:“?”
虽然是被迫高举,可也依旧感觉到了疲惫,他说:“放下来。”
谷晏把手臂稍微向下,保持平伸,道:“这样是为了陛下好。”
“放。”
“再坚持一下。”
“放。”
“要听大夫的话。”
“……”
人类永远也不会明白游魂的快乐,浅薄的见识限制了他们的认知,才会觉得丧批是需要矫正的毛病。
御书房里,埋首于桌案上的殷世子抽空抬头看了看窗外,人应该,已经醒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想到那厮醒来满屋找不到椅子的模样,心头便微微一动。
虽然姜悟很少露出什么表情,可有时那样定定盯着某处看的时候,还是能看出些许的疑惑来,那有点冷淡又有点迷茫的模样,像极了一动不动盯着某处的猫。
他快步走回太极殿。
尚未进去,便听到了谷晏的声音:“这样呢?会疼么?”
真的醒了!
殷无执像一阵疾风般卷入。
循声来到屋廊下,后院阳光下,被装在一起的两人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
发光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吸光体,无声地沉寂了下去。
殷无执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手臂,又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腿,最后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腰。
“……”呼吸发紧。
“殿下忙完了?”齐瀚渺留意到了他,笑着道:“谷太医正带陛下锻炼呢,陛下看上去一点都不排斥,世子殿下果然高明啊。”
他恭维着,殷无执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下唇无声上拱,又被用力压下,殷无执脸色阴郁:“你们这样多久了?”
谷晏停下动作,带着胸前的丧批转过来,道:“陛下已经醒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殷无执的目光针扎一样刮过他的脸,又落在姜悟脸上:“一炷香,谷太医当累坏了。”
姜悟开口:“朕也累了。”
殷无执平静地走过来,道:“换臣来吧。”
姜悟再次开口:“朕累了。”
殷无执伸手来解两人的腰筒,然后又来解他们的袖筒,最后蹲下去解裤筒。
裤筒松开,姜悟的脚后跟终于触了地,谷晏扶了他一下,目光落在殷无执过于冷静的脸上,提醒道:“陛下已经累了,刚开始还是不要折腾的太狠。”
殷无执不由分说地来抓姜悟,谷晏手臂微紧,把姜悟按在了胸前,神色不赞同道:“陛下说累了。”
姜悟附和:“嗯。”
“就是因为你总是一动不动,才会刚走一炷香就累。”殷无执的手直接从姜悟与谷晏相贴的缝隙间穿过去,试图把他往怀里拽,谷晏却再次收紧,眉头已经拧起:“殷世子。”
姜悟腰前环着的是谷太医的手臂,腰后环着的是殷世子的手臂,整个人就像人偶一样夹在两人之间,他看向殷无执,慢吞吞道:“朕不要走了。”
殷无执另一只手抓住了谷晏的手腕,谷晏猝不及防,被他一把甩开,殷无执单手把丧批揽在了胸前,道:“走不走,我说了算。”
谷晏再傻,这会儿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他扶着被抓疼的腕子看向被殷无执重新绑在腰间的天子,解释道:“方才我是担心打扰殿下公事,所以才私自做主带陛下锻炼,此事确实是我之过,可陛下何辜,他根本不知道殿下在等他。”
“谁等他了?”
“……”谷晏默了一下,无奈道:“不管怎么样,陛下方才都已经说累了,还是适可而止吧。”
殷无执收紧腰筒,丧批的脚尖被迫悬空,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道:“殷无执,朕不要了。”
殷无执道:“齐给使。”
“殿,殿下……”
“劳烦帮忙。”
“朕不要。”
“闭嘴。”
“……”丧批声音不如他大,扭脸想看他又转不过去,道:“谁敢绑朕,朕便诛他九族。”
齐瀚渺噗通跪了下去。
殷无执下唇再次上拱,顶的上嘴唇无声下撇。
但只是一瞬间,他便解下了腰筒,丧批顺势坐在了他脚面上。
殷无执抽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姜悟一下子坐在冰凉的地面,很快被谷晏重新抱起:“陛下不要生殿下的气,他也是太在乎陛下了。”
“嗯。”
姜悟被拍净了身上的土,重新放回龙榻,问:“他去了何处?”
齐瀚渺道:“奴才不知。”
“去看看。”
齐瀚渺只好派人去看,不一会儿,回来告诉姜悟:“殿下去了暖池。”
“哦。”姜悟没有多问。
谷晏道:“陛下,很喜欢殷王世子。”
“喜欢。”姜悟淡淡说:“朕喜欢好看的东西。”
原来高傲如殷王世子,在陛下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
谷晏敛下睫毛,道:“既如此,陛下便好好休息,臣先告退了。”
“嗯。”
他离开之后,姜悟命人抬自己去了暖池。
今日的殷无执让他看不太透,他为何非要带自己走路,只是单纯为了折腾他么?
往日不像这样冲动的人。
暖池一如既往地水雾氤氲,姜悟被抬到池边放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殷无执的身影,他丧丧地瘫在椅子上,丧丧地注视着池面。
殷无执蹲在水下,憋着气闭着眼,一动不动。
姜悟打了个哈欠,眼神懒懒,没有出声。
一片寂静中,只有龙头潺潺放水的声音。
丧批短暂在这自然的声音中放空了一会儿,回神发现对方依然沉在水底。
“殷无执。”少年郎太倔强,姜悟担心他会憋死里头:“出来。”
“……”
有水泡漫了上来。
应该快憋不住了。
不知道他的意志力如何,但丧批以己度人,不愿见人的时候,是宁肯憋死在里面的。
殷无执不能死。
“来人。”姜悟开口:“宣定南王进宫。”
“哗啦——”
透明的水瀑顺着脸颊泼落,殷无执发色乌黑,肤色雪白,面无表情地自水中站直。
少年身躯结实紧致,水珠儿顺着成块的腹肌滑下,打眼一看,像是大理石雕塑般完美到无可挑剔。
“喊我爹做什么?”
“让他来捞人。”
殷无执迈出暖池,黑发湿漉漉贴在白皙的脖子上,颜色对比鲜明,他抓过毯子裹住自己,冷冷道:“我要回家。”
“为何?”
殷无执心中千头万绪,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侧对着姜悟坐在一旁,眼睑湿湿红红,硬邦邦地说:“我要回家。”
“不放。”
“你留我做什么?”
“想留便留。”
“你……”殷无执看他,又抿着唇转过去,道:“你最好清楚,我……”
他想故意说,我不会喜欢你的。
可想到姜悟那么喜欢他,若是这样说,便是对方面上不显,暗里也定会伤心。
到底改成了:“我不是不会生气的人。”
姜悟转动眼珠看他,看了一会儿,累了,便闭上眼睛。
“你在生气?”
“是。”
“气什么?”
“……”殷无执闷了一会儿,道:“那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姜悟:“。”
原来如此。
第29章
殷无执,真是个蠢人。
姜悟丧丧地想,这真的是千古一帝么?口口相传的历史是真的么?为何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久久没有等来回应,殷无执扭脸来看他。
姜悟静静在椅子上靠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试探着外泄的情绪又全都堵了回来。
殷无执沉着脸擦干身体,抓起干净衣服换上,便直接往外走去。
“站住。”
殷无执停下脚步。
“朕不喜欢那样。”
“……不喜欢谷太医,那样对你?”
“嗯。”
心中的憋闷烟消云散,殷无执两步又走了回来,板着脸道:“那你为何不拒绝?”
为何不拒绝呢?
一开始是听说不用自己走,所以想试试,而且他也喜欢被挂着走,好像在飘着一样。
后来被强迫举起手来感觉到累,说了几句不管用,便懒得追究了。
丧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懒过头了,导致底下的人各个都觉得他可以任其搓扁揉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降罪。
“他们说,那主意是你想的,殿内的椅子,也是你让搬出去的。”
“……”所以不拒绝的原因,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主意是他想的吗?
因为是他想的,姜悟也知道他是为了他好,所以哪怕不喜欢谷晏,可还是由他带着尝试了。
“既如此,那便算了。”殷无执也不想再追究,显得好像多么斤斤计较,他高高在上地望着姜悟,开始转移话题:“陛下过来,是不是也想沐浴?”
“……”是这样没错,丧批道:“朕要降罪。”
“好了。”听到他要为了自己降罪,殷无执缓和了表情与姿态,伸手来解他的衣服:“我都不追究了,此事便罢了。”
“……??”
丧批费劲地转动脑子,发觉自己竟然弄不懂他在说什么。
好好理一下怎么回事。
殷无执先问他为何不拒绝,丧批想到了不是没拒绝,是大家都觉得是为了他好,不听他的。
丧批圆润光滑地被从衣服里抱了出来。
还在思考——
于是他准备降罪,这罪魁祸首是殷无执,他自然得先质问殷无执的罪行。
丧批被放在了水里,热乎乎的水浸泡住他的身体,丧批还在想,然后殷无执说,既如此,便罢了。
……
既如此,便罢了。
重新理一下,一开始殷无执问他为何不拒绝……
……殷无执说既如此便罢了。
哪里出了问题?
绵密的思绪逐渐缠绕成结。
丧批神情空洞。
发生了什么?
殷无执为何要说,既如此,便罢了。还说他都不追究了,自己为何还要追究?
殷无执坐在池边,五指将他长发从前方拨到脑后。姜悟的头发蓬松柔软,可以被一把握住,长发被拎高,便露出了笔直的脖颈与瘦削的肩膀。
虽说如今这人不爱动了,可得益于此前的修行,他的仪态极好,哪怕只是随随便便坐在这里,都很是优雅随性。
他从后方探头来看姜悟的脸,轻声道:“刚才,臣不该对陛下发脾气。”
“?”
尚未从一团乱麻里解脱出来,就又来了一团。
殷无执,对他发脾气了吗?
丧批再次陷入思考。
殷无执跟谷太医起了争执,非要带他走路,他说不要,殷无执说他说了算。
嗯,发脾气应该是这里。
“要罚。”
理不清之前是怎么回事就算了,就拿这件事做文章吧,反正罚得都是殷无执。
“……又罚啊。”殷无执拿毛巾给他搭在肩膀,一边往他身上浇水,一边道:“罚鞭子,还是罚跪?”
丧批想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好好清洗清洗,天天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可又实在懒得动。
“头。”
殷无执:“?”
“放水里。”
“……”殷无执看了看他埋在水下的大半身子,道:“你怎么这样。”
丧批闭上了眼睛:“不要让朕说第二次。”
他本意是想逼殷无执杀了他,如今看来还是对他太好了,让他觉得在自己身边可以为所欲为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打也打了,罚也罚了,羞辱也一个没落。
为何丝毫没有磨去他的锐气。
“这,这样么?”
丧批垂眸,少年半颗脑袋已经塞进了水下。
……其实也不是丝毫没磨去锐气。
“全部插进去,不许出声。”
罢了,都怪自己出的馊主意,又没把人看住,才害他被谷太医绑架。
站在姜悟的角度,他喜欢的人不光不喜欢他,还故意出主意逼着他跟不喜欢的男人贴在一起……会觉得生气也是应该的。
殷无执一边把头全部埋进去,一边忍不住自责,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恕。
他在水中张开眼睛,水下看人并不能太清楚,只能看到比较清晰的色块,除了大片白,便只有淡淡的粉。
又把眼睛闭上,默背周礼。
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不知过了多久,丧批开口:“好了。”
殷无执没动。
丧批:“。”
不想动手把他拉出来。
要不算了,也许是天意要殷无执溺死,他一死,丧批就紫砂。
“哗啦。”
又是一阵巨大的出水声,殷无执重重吸了一口气,得亏他内息修得不错,否则这么久还真可能送命。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因为憋气和热水,埋在水下的脸庞通红,与脖子的颜色泾渭分明。
“要不要刷身?”
“嗯。”
殷无执没有把他逼自己洗脑的事放在心里,转身去拿了柔软的布刷,回来伺候他。
丧批全程十分坦然,犄角旮旯都由着他刷了个遍,殷无执持续默背周礼,重新把人放在水里的时候,只感觉一股热气从下而上,然后在头顶喷出。
洗的差不多了之后,丧批重新在水上飘了一会儿,这个时候殷无执便将自己打理了一遍,比如湿漉漉的头发先行熥干。
一切处理妥当,殷无执给他换上衣服,将人抱了回去。
丧批泡的晕晕乎乎,窝在他怀里打着哈欠:“今日的事情,朕以后不想再见到。”
殷无执趁机解释:“我没让他带你活动。”
没有把你交给别的男人。
丧批又迷惑了:“不是你出的主意?”
“是,是我出的,可他是私自做主带你走的。“殷无执说罢,又向他保证:“以后不会了。”
不会把你交给别人守着,惹你不开心。
听他说不会了,丧批便放下了心。
他现在根本不能动,一动就觉得很累,感觉不歇个两三天都缓不过来。
殷无执把他抱回寝殿的时候,人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有一瞬间,殷无执忽然觉得,他这样活着真的有意义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也不爱动,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金银财宝,权势美人,包括几乎每个人都会有的口腹之欲。
好像都无所谓。
他坐在龙榻边,细心地为他熥着长发。
倒也不是全部都无所谓,他心中还有殷无执,哪怕他希望殷无执厌恶他讨厌他,可这世间,至少还有他在意的东西。
这就还有希望。
熥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开,再回来的时候,手里赫然拿着那盒桂花香膏。
本是要扔的,可脱手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姜悟似乎很喜欢,便悄悄留了下来。
后来姜悟果真为了这事责罚了他,殷无执还在想,他应该很快就会让人再调制一盒,可他没想到,姜悟看着明明很喜欢,可后来却好像完全把它忘记了,再也没有开口提过。
很喜欢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能不能得到都无所谓。
殷无执把香膏拿回来,搓在掌心,仔仔细细在他头发上抹匀。
其实桂花膏并不是第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东西。
蛋羹也一样,明明很喜欢,可被逼着吃别的也无所谓。其他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被逼着做也无所谓,就算是会抗议,但发现没有效果之后便会躺平。
不做无意义的挣扎。
“世子爷。”身边传来动静,是齐瀚渺:“这事儿还是交给婢女做吧。”
他说的是姜悟的头发。
这一头浓密的长发熥起来没有一两个时辰都下不来,自然是交给奴才们去做,他担心殷无执还得做这,还得做那,会把自己累着。
“今日无事。”殷无执道:“我试试吧,若是累了,再传婢女过来。”
齐瀚渺叹息道:“辛苦殿下了。”
殷无执便当真坐在龙榻前,耐心地把那头湿漉漉的发熥的干燥清爽起来。
然后把五指伸入发根,指间被光滑微凉的发丝在飞速穿过,顺畅无比地来到了发梢。
长得真好。
殷无执伸手,点了一下他洁白的鼻尖。
还好,殷无执不是香膏,也不是蛋羹,是他真真正正在意的东西。
姚太后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殷无执在龙榻旁蹲下去,拉过他的长发压在下巴下,嗅着那幽淡的甜香,早晚有一天,他会解开姜悟的心结,让他明白这世上,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在意。
他从榻前离开,把齐瀚渺叫了过来。
“今日谷太医用的腰筒在哪?”
“回殿下的话,已经收起来了。”
“扔掉。”
齐瀚渺一愣,下意识道:“看陛下的意思,其实还挺喜欢的。”
“再做一副。”殷无执说:“要新的。”
“……是。”
无人打扰的时候,丧批总是睡得特别的香,这种香甜的酣睡往往能抵上几日的虚假的睡眠,睡罢醒来,不光觉得精神好,连骨骼皮肤都好像跟往日不一样。
可惜……
他这日要上朝。
上完朝回来,姜悟便又萎了。
殷无执迫不及待地跟他说:“臣寻人新做了一副腰筒。”
丧批已经明白腰筒是何物,他兴趣缺缺,回到宫里就四处找椅子。
殷无执却一路把他抱到了屋廊下:“还是动动,很快的。”
丧批有气无力地望着他,满眼都写着不,不,不。
“……那,荡秋千?”
秋千还是想要的,可是殷无执的网破坏了他所有的美好,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了。
“还是不要啊。”殷无执左右看了看,真是作孽,把所有椅子都挪了出去,这会儿人没地方放,只能继续抱着。
“那……臣带陛下出宫去玩,好不好?”
丧批把脸窝在了他怀里。
“臣知道了,陛下又想睡觉,是不是?”
丧批睫毛微闪,半睁开眼。
殷无执笃定:“就是想睡觉。”
丧批还是看着他,但眉目已经开始趋于安详。
猜中了。
殷无执还心心念念把自己跟他装在一起的事,道:“可以睡一会儿,不过醒来之后还是要锻炼。”
丧批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真好,殷无执现在已经能够猜中他的心思,这样下去,以后他连话都不用说了。
好耶。
第30章
这一觉醒来,姜悟再睁开眼,就立刻对上了殷无执饱含期待的脸庞。
依稀还记得睡前的交谈,姜悟当即在心里喊:不要。
也不知道殷无执究竟是怎么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拒绝来的,他神色微微黯然:“我还没带你试过呢。”
丧批不说话。
“可是齐给使说,你不排斥这件事。”
只是不排斥被挂着。
这个心理活动稍微有些复杂,殷无执没能读懂。
姜悟告诉他:“不要绑腿,手。”
“你只喜欢绑腰?”殷无执明白了:“你喜欢被带着走,但不想被带着动。”
丧批没说话。
但这两样有什么区别么?
一个是挂在不怎么动的腰上,一个是绑在需要动的四肢上。
“其实,你是喜欢……”殷无执试探地说:“飘?”
其实这并不难猜,姜悟喜欢秋千,喜欢浮在水上,有时发呆的时候目光会跟着天上的鸟儿动。
而且他喜欢被抱,喜欢睡觉,这些几乎都跟悬空有关。
殷无执看着他,发觉他剔透的眸子里,逐渐地溢出了微微的光,这满身死气的家伙缓缓转动眼珠来看他,慢慢地纠正他:“飞。”
是了,他想飞。
殷无执忽然明白,为何那日荡秋千的时候,他会突然松手。
那不是意外,也不是陷害,而是单纯的一种本能——
他想飞。
想飞出宫墙,飞出身份,飞出成堆的奏折甚至这具对他来说显得十分沉重的躯壳。
不惜以重伤与死亡为代价。
“你想飞啊。”殷无执的手指扒着他下巴旁的被角,声音压的很低,很轻,有点微微的沙哑:“怎么不早说呢,我会轻功,可以带你飞啊。”
姜悟眼里的光,更亮了。
那裹腰到底没有浪费,殷无执把他绑在腰上,姜悟低头,只看到自己的脚自然悬空,下一秒,地面倏地拉远,姜悟仰起脸,殷无执已经带着他一跃上了太极殿的屋顶。
站在这个位置,整个皇宫皆被收进了眼底,姜悟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甜甜的桂香,说:“再高。”
“上头没立脚点,没法再高了。”
“再高。”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殷无执没好气地跃了一下,微风拂面,丧批快乐地张大了眼睛。
但如殷无执所说,他们已经到了屋顶,上方没有立脚点,所以在一跃之后,很快便因为地心引力落了下来。
“高,要高。”
殷无执只能再跳。
丧批被带着飞起来,落下去,飞起来,再落下去。
下方,一队巡逻的士兵默默停了下来,望着屋顶上蹦个不停的世子,以及被带着蹦个不停的天子。
有人去通知了护卫首领仇煜汀,他匆匆带着士兵赶过来的时候,齐瀚渺也已经来到了下面:“殿下,殿下消停会儿吧,屋顶上这么跳,很危险的。”
仇煜汀:“世子爷,真是年轻有为啊。”
年轻有为的世子爷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便听到丧批的声音:“高。”
他瞧了一眼屋檐下,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臣累了,歇一会儿吧”
丧批把两只手臂举了起来,给他打气:“高,高!”
殷无执:“……”
齐瀚渺一脸担忧:“陛下,要不停一会儿吧。”
从他这个角度,都看到殷无执汗流浃背了。
殷无执又矜持地跃了几下,一次比一次休息的间隙更长。
汗水漫过眉毛,流入了眼睛里,他抬手擦了一下,逐渐感觉视线有些模糊:“陛下,这已经高了一个多时辰了,晚点再高,好不好?”
丧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因为身体相贴,他还感觉到殷无执的双腿在微微发抖。
他失望地点点头:“如果你不行了,就下去吧。”
可以下去,但不能不行。
殷无执又带着他用力一跃。
丧批明显感觉视野比之前还要好上很多,他欢喜地张开双臂,下一秒,带着他的直升机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动力。
丧批:“?”
殷无执眼前一黑,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因为耗尽体力而失去意识,他豁然张开宽袖,双手把丧批的头胸一下子裹在了怀里,
姜悟视线被袖口遮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带着歪倒,然后翻滚,接着是瓦片被砸碎的声音,最后,便是明显的失重感。
“陛下啊——”齐瀚渺目眦欲裂地冲向前方,后脖领却明显被谁拽了一下。
盔甲撞击之声响起,护卫队长一跃而上冲向了坠落的两人,另有一道黑影疾冲而出。
太极殿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有一段时间里,姜悟被殷无执缠的死死的,力道不重,但他的肌肉却因为紧绷而僵硬着,就像乘秋千飞出去被他接住的那日一样,老半天都掰不开。
因为他人已经昏了过去,最终还是谷晏施针,才总算把姜悟救出来。
从殷无执的身体上离开,姜悟扭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殷无执,是个好人。
虽然姜悟很坏很坏,可他在危机时刻,还是紧紧护住了姜悟。
也许有愚忠的成分在吧。
这样的大事毫无疑问地惊动了太皇太后,她匆匆过来之后,先是把姜悟揪着检查了一遍,确定一点擦伤都没有,才阴沉着脸道:“殷无执呢?”
殷无执刚醒来便听到了这一声,他自龙榻上强撑起身子,姜悟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是朕让他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脸色难看地坐在主位上,道:“把他叫出来。”
齐瀚渺哆哆嗦嗦地钻进了后头,在场的其他人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有姜悟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再次开口:“是朕让他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没有训斥他,而是重重敲了一下拐杖:“殷无执呢?!”
“臣在。”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齐瀚渺扶着殷无执走了出来。
姜悟抬眼去看,只见对方脸色苍白,嘴唇跟脸几乎一个颜色,额头还有体力透支后渗出的虚汗。
他撩袍跪下,虚弱道:“是臣护卫不严,使陛下受惊,请太皇太后降罪。”
“你还有脸说!”太皇太后站了起来,恨声道:“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怎么,这地上不够你蹦?还非得去屋顶上?!”
殷无执嗓子干燥,他舔了一下嘴唇,没有为自己辩驳:“臣知罪,请太皇太后责罚。”
太皇太后瞪了他片刻,扬声道:“来人,请刑仗!给我打,还有这些看管不力的奴才,全拖出去,打!”
奴才们无妄之灾,当即叩头哀嚎:“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
“等等。”殷无执膝行上前,强撑着道:“今日之事是殷戍一人所为,太皇太后慈悲,切勿牵连无辜。”
“你还敢替他们求情?!”
太皇太后更怒,袖口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文太后轻声道:“既如此,便罚殷戍一人吧。”
她说罢,看了一眼姜悟的反应,后者果真掀起睫毛看了过来,那剔透的眼珠子,分明清澈的一望到底,可却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文太后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殷无执的眼神里染上了几分忧心。
刑仗很快请了过来。
太皇太后直接在主位坐定,道:“就在这里打,太极殿一干人等,都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便是护卫不力、害天子受惊的下场!打!”
姜悟去看刑仗。
那刑仗很粗,也很大,姜悟没有被它打过,但光是它的模样,就已经足够渗人。
这一仗毫不留情地抽在了殷无执身上。
姜悟转动眼珠,去盯着行刑的太监。
那太监被盯得心神大乱,下意识去寻求太皇太后的帮助,后者目光一寒:“怎么,没吃饱饭?”
太监硬着头皮又给了殷无执一仗。
姜悟开口:“要打多少?”
“打到哀家消气为止!”
姜悟想了想,又问:“怎样才算消气?”
“……”太皇太后被他问住,板脸道:“怎么,皇帝要为他求情?”
“万事万物皆有尽头,这行刑,自然也得有个尽头。”
“那便五十仗!”
姜悟没有再说话。
整个行刑的过程,他一直在看殷无执。
他的脸色很白,并且越来越白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开始,手只是垂在身前,然后也许是因为撑不住了,随着脊椎弯下去,他的手臂重重撑在了地上,并且不受控制地曲起。
冷汗从额头滑落鼻尖,滴落在地面。
殷无执,很痛苦。
他转过脸来看姜悟了。
姜悟偏了偏头,依旧专注地望着他。
殷无执扯了一下嘴角,用口型对他说:我,没,事。
姜悟:“?”
“四十八,四十九……”
报数的太监尽职尽责:“五十。”
行刑太监放下刑仗,跪地行礼:“回太皇太后,行刑完毕。”
殷无执撑在地上的手臂彻底一软,直接趴了下去。
太皇太后脸上划过一抹慌乱,文太后立刻道:“谷太医,快看看他!”
殷无执很快被抬了下去处理伤势,文太后和太皇太后不约而同地来看姜悟,后者神色始终没有任何波折,并没有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受伤而露出半分仓皇无措。
两人对视了一眼,太皇太后拿着拐杖来到他面前,对他道:“日后,再有如此荒谬之事,哀家还要拿殷世子问罪!”
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别人呢?
姜悟只是思考着,没有说话。
像一个无情无欲的死物。
太皇太后眉心跳了一下,嘴唇微微发抖,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文太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追上了太皇太后的身影。
“母后……”
一直到走出太极殿,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他分明,就是根木头!哀家打殷戍,那不是他心尖子么?他竟一声不吭!”
“悟儿一定会好的。”
“先帝糊涂,糊涂啊……”
太极殿彻底安静了下来。
谷晏为殷无执处理好了伤势,走出屏风后向姜悟行礼:“陛下不用担心,殿下伤势应当无碍,只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受了重刑,养段时间就会好了。”
“嗯。”
“微臣告退。”
姜悟静静地坐着,没有理他。
谷晏离开之后,齐瀚渺来到姜悟跟前,试探地问:“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姜悟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道:“蛋羹。”
齐瀚渺喂他吃了饭,姜悟坐在桌前没有动,他看上去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坐着而已。
天色越来越暗,又一道身影来到他跟前。
“陛下。”是十六:“已经亥时了,可要上床休息?”
“嗯。”他的确坐累了。
十六将他抱了起来,顿了顿,又问:“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