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战西京(二十二)
明棠一怔。
忍不住道:“此战艰险公子辛苦筹谋来到青州,不等一个结果,再回去么?”
卫瑾瑜望着远处道:“粮草充足将士归心,我有信心,他能打赢这一仗。”
“回上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明棠:“属下只是觉得公子出京一趟不易下回再过来,不知何年何月了。就这般回去,实在可惜。”
卫瑾瑜淡淡一笑。
“只要想来,总有机会,再说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来与不来并不重要。”
“闲话莫多说收拾东西吧。”
明棠应是。
当日夜里,卫瑾瑜再次召见夏柏阳与甘宁二人叙了许久话次日一早,便启程回上京。夏柏阳照旧带着青州府官员相送。
越往东行春意越浓。
行途寂寥除了关注西京情况其余时间卫瑾瑜都待在马车里伏案而书。
等马车终于抵达上京城门卫瑾瑜也恰好赶上上京第二场春雨。
明棠骑马随行,进城后隔着车帘问:“公子回府还是去凤阁?”
卫瑾瑜道:“去顾府。”
明棠一愣,看了眼天色,迟疑问:“公子确定要现在过去么?”
“对,直接转道。”
卫瑾瑜奉命巡视青州,回京后,先去拜见顾凌洲这位恩师也很正常,明棠只能应是,让随行锦衣卫先回北镇抚复命,自己亲自驾车,转道前往顾府。
到了顾府大门前,卫瑾瑜下车,让明棠在府外等着,自己上前找门房通禀。
不多时,顾忠便提袍从府内出来。
见到卫瑾瑜,顾忠拱手,目中一片欣悦,笑道:“公子奉命出巡青州,一路奔波,怎么不先回府休息。”
卫瑾瑜道:“理应先来拜见师父,师父可在府中?”
顾忠顿了顿,道:“在是在,不过,阁老正在会客,眼下恐怕无暇见公子。公子不若先回去。”
卫瑾瑜一笑,道:“无妨,我等片刻便是。”
“这……”
顾忠面露难色,不由叹口气:“公子何苦如此。”
卫瑾瑜神色如常,道:“我知道,因为之前的事,师父不愿见我,只是,礼节不可废,阁老既已收我入门,瑾瑜身为弟子,理应侍师以礼。”
顾忠心情复杂点头:“公子既心意已决,老奴不好说什么,可阁老的脾气,公子也是知道的。阁老当初肯力排众议,收公子入门,定是极为赏识公子的,眼下正在气头上,公子何不先避避。天冷风寒,来日方长,公子切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知道,多谢阿翁。”
顾忠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用,转身回府去了。
明棠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近前,打开伞,替卫瑾瑜遮住雨,不掩心疼道:“公子明知道会碰壁,为何还要过来呢?出京前,公子前来拜别,顾阁老就没见公子,可见仍对之前的事余怒未消。”
卫瑾瑜抬眼看着眼前坐落在雨幕中的庄严府邸,眸色甚是平静,道:“他毕竟是我恩师,且并未将我逐出师门,我外出归来,理应过来问安。况且,之前的事,的确是我为谋求职位,不择手段不仁不义在先,违背了他的教导和意志,他迁怒于我很正常。”
明棠担忧问:“若阁老还是不肯见公子呢?”
卫瑾瑜没有说话,因府内忽然有了动静,接着一道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二品锦鸡官服,怀中抱着几本书册,竟是苏文卿。
二人目光隔空对上,苏文卿缓缓步下,道:“凤阁派卫大人去青州,是劝逆犯回朝,怎么就卫大人一个人回来了?听闻逆犯公然抗旨,还在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卫大人打算如何向凤阁和陛下交差呢?”
卫瑾瑜一笑。
“霍烈率大军反攻敦城,苏尚书的意思是,朝廷应该不管不顾,任由敦城重新落入狄人之手么?还是说,苏尚书想让天下人指着陛下的脊梁骨骂?”
“另外,本官要提醒苏尚书一句,你失言了。你口中的‘逆犯’,收复失地有功,如今已是圣上御笔钦封的平西侯。苏尚书一口一个逆犯,是对圣上的封赏有意见么?”
苏文卿眼底一片冰寒。
冷笑一声,道:“卫大人口舌伶俐,人人皆知。”
“可圣上也不是傻子,你真当这样的把戏,能瞒过圣上耳目么?卫大人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与圣上交代吧。”
苏文卿说完,施施然要离开。
卫瑾瑜忽道:“论讨巧卖乖,我自然无法与苏尚书相比。”
“苏尚书贵为一部尚书,每日纡尊降贵,来这顾府请教学问,无非是想续前世未了的师生情谊而已。我倒是好奇,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你念念不忘的传道恩师,两位恩师,究竟哪一位恩师,在你苏尚书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
苏文卿脚步倏地一顿,慢慢转过头。
看向卫瑾瑜的目光,起初意外,继而转为更深重的冰寒。
苏文卿神色数变,最终道:“你既然记得以前的事,便该知道,阁老待我如何。你当真以为,走了回狗屎运,拜入顾氏门下,就可与我争了么?卫大人,站在这顾府外淋雨的滋味,不好受吧。”
卫瑾瑜淡淡一扯唇角。
“与苏大人冒雨请教学问,湿了大半衣袖相比,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苏大人。”
顾忠这时带着仆从自府中走了出来。
到苏文卿面前,客气道:“阁老说,外面雨大,苏大人这样骑马回去,怕会冻病,特意吩咐用暖轿送苏大人回去。”
说话间,几名仆从已经抬着顶暖轿从侧门出来。
苏文卿例行推辞了几句,便坐上轿子,离开了顾府。
明棠看在眼里,不免愤愤不平道:“阁老怎能如此。”
卫瑾瑜没什么多余情绪道:“他好歹也是个二品大员,阁老如此做,并无不妥。”
再说,上一世,顾凌洲的确待苏文卿这位弟子极好,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与雍王联手给苏文卿设局,谋取凤阁行走一职,到底触及了顾凌洲底线,此次青州之行,也许将再一次激怒对方。
卫瑾瑜一直在顾府外等到夜幕落下,雨还在下,没有停的架势,顾府内亮起了灯,顾忠再一次撑伞从府中出来,神色复杂望着仍站在雨中的少年。
卫瑾瑜已然明白,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和一方匣子,递到顾忠面前,道:“这是我此次巡视青州的一些见闻与心得,还有无意寻得的一方好墨,劳烦阿翁一道转交给师父。”
顾忠接过,说好。
卫瑾瑜朝他施一礼,便与明棠道:“我们回去吧。”
“好。”
明棠一喜,忙过去打开车门,摆出脚踏,让卫瑾瑜上车。
雨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卫瑾瑜掩唇咳了声,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冷,靠在车厢壁上,拢住了袖口。
缓过一阵后,卫瑾瑜吩咐明棠:“待会儿回府,你先去雍王府送一封信。”
明棠有些不赞同:“阁老余怒未消,公子是不是应当避讳一些,先减少与雍王联系?”
卫瑾瑜摇头。
“不必,按我说的做便可。”
第152章 战西京(二十三)
回公主府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卫瑾瑜简单用了些早膳就直接去了凤阁。
大渊设凤阁总揽朝务,按照规定,钦差外出归来要先到凤阁复命述职。
而且自从升任凤阁行走之后卫瑾瑜日常办公,虽然也兼顾督查院,但需以凤阁为主。
时辰尚早,卫瑾瑜进了宫门,才发现凤阁外已经停着一顶暖轿檐顶饰银皂色盖帏正是顾凌洲的坐轿。
进了凤阁果见文极殿侧殿值房里亮着灯,便问值守的文吏:“阁老已经来办公了么?”
“卫大人回来了。”文吏先朝卫瑾瑜行礼方笑着答:“北境又有战报传回阁老一早就过来查看情况了,待会儿还要和韩阁老一道召兵部与户部官员议事。”
卫瑾瑜点头先到自己的小值房里整理了一下案头便端着一盏茶到了顾凌洲值房外。守在外面的是两名督查院司吏见卫瑾瑜过来忙行礼。
卫瑾瑜一笑,道:“我来给阁老送盏茶劳烦二位通禀一声。”
正说着话,顾忠和另一个身穿御史服的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司书。”
两名司吏唤了声。
被唤作许司书的年轻官员正是许劭。
许劭看到卫瑾瑜,脚步顿了下。卫瑾瑜如今不仅是四品御史,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品阶到底高出许多,许劭行过礼,面无表情道:“阁老正忙着,恐怕没工夫喝卫大人的茶,再说,下官既为司书,阁老的茶水点心,自有下官负责,就不劳卫大人操心了。”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卫瑾瑜神色不变,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
“司书责任重大,许御史辛苦了。不过,本官除了是督查院御史,还是阁老弟子,给阁老送盏茶,应当是不需要经过许司书同意的。”
许劭微抬起下巴。
“这便是阁老的意思。”
卫瑾瑜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忠。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道:“阁老说了,今后凤阁值房这边的事,都由许司书打理,公子既要忙督查院的事,又要忙凤阁事务,除了日常议事,不必再特意拨冗过来。”
卫瑾瑜默了默,点头笑道:“好,不过阁老昼夜辛劳,这盏露茶,有清火养神之效,还望阿翁代我送进去。就算阁老不喝,也算我一番心意。”
“好,御史放心,老朽一定送到。”
顾忠接过茶,道。
“有劳阿翁。”
卫瑾瑜朝他致谢,看了眼值房内透出的灯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卫大人,韩阁老有请。”
刚走到议事堂,一名司吏便走过来,朝卫瑾瑜轻施一礼,道。
韩莳芳的值房就在文极殿的另一侧,卫瑾瑜点头,直接沿着长廊往对面值房而去。
韩莳芳显然早有吩咐,到了值房门口,司吏没有通禀,直接请卫瑾瑜进去。
“下官拜见阁老。”
韩莳芳正坐在案后处理公务,听到声音,抬头道:“不必多礼,坐吧。”
卫瑾瑜在下首椅中坐了。
韩莳芳笑道:“出去一趟,倒是又瘦了一些,这一路,应该很辛苦吧。”
卫瑾瑜垂目,态度恭谨。
“阁老言重,为圣上和朝廷办差,下官不敢言苦。”
“当着先生的面,就不必说这些大话了。”
韩莳芳态度堪称随和,唇边带着笑。
说完,往椅背上一靠,道:“先生早就说过,你与顾凌洲不是一类人,也不适合拜入顾氏门下。顾氏门风清正,容不得一丝杂垢,更容不得见不得光的野心和手段,说句不好听的,顾氏那些规矩,与朝堂、权力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悖逆的。瑾瑜,你是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你是何等性情,先生再清楚不过,拜入顾氏门下,只会束缚你,让你这些年磨炼出的利爪无用武之地。这世上所有关系想要维系长久,都离不开‘坦诚相待’四字,包括师生情谊。你对顾凌洲,又能坦诚相待到何等地步?”
“只是谋求一个职位,你便已触及他的逆鳞,你可有想过,他若知道你过往做过的那些事,会是何反应?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
卫瑾瑜抬眸,毫不示弱一笑。
“先生是在威胁瑾瑜么?”
韩莳芳眼中是惯有的温和颜色。
“不,你错了,先生从不会威胁任何人。先生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出身,想要往上爬,顾凌洲帮不了你。你的野心,和你想得到的权力,只有先生能够理解你,帮你实现。只要你愿意继续和先生合作,先生保证,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良禽择木而栖,明明有更好的枝头可栖,何必要看人脸色,寄居在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呢?”
见卫瑾瑜不说话,韩莳芳继续道:“如今想要投奔效忠本辅的人不计胜数,可与那些人相比,先生还是更看重你,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瑾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选,不用先生多言吧?”
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
一笑,道:“阁老抬爱,下官感激不尽。”
“只是,下官既已拜师,且恩师于下官危难之际,收下官入门,下官理应侍师以忠,此生绝不背叛自己的师门。”
“至于下官日后如何,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韩莳芳面上笑意终于消失,道:“瑾瑜,你便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么?本辅好歹教授了你许多年诗书,才愿意给你机会,本辅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卫瑾瑜行至堂中站定,道:“下官自知福薄,当不起阁老厚爱。下官是为述职而来,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语罢,卫瑾瑜要转身退下,韩莳芳却道:“且慢。”
卫瑾瑜停下。
韩莳芳不紧不慢从案上拿起一封奏折和一份文书,道:“你此次西巡的奏疏和述职书,本辅已经看过了,虽说平西侯继续西进,是霍烈挑衅在先,可到底是违背了陛下旨意。”
“按理,当日是本辅力荐你西巡,一应事,该本辅与你一道担着,可这件事关系重大,本辅无法与陛下交代,你自己带着东西去向陛下述职吧。”
说完,他将奏折与文书一道丢到了案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卫瑾瑜平静迎上对方幽冷视线,片刻后,道:“下官遵命。”
便走上前,将奏折和文书一道收起,视线不经意间,再次扫到搁在案上的那只青玉笔,卫瑾瑜漠然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值房。
韩莳芳双目仍直直望着门口。
侍立在一旁的杨瑞看出他隐忍着怒火,小心翼翼开口,道:“阁老明知陛下正因定渊王世子不遵圣旨继续西进的事龙颜大怒,这等时候让三公子过去,不是往陛下枪口上撞么?阁老既想将三公子收入麾下,何不徐徐图之。顾凌洲态度冷淡如此,这三公子总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意平复下去。
道:“本辅就是要让他知道,没有本辅庇护,他便是爬上了凤阁行走的位置,也要吃尽苦头。”
“西京战事不明,谢琅若败,一切都好说,谢琅若是侥幸获胜,无论本辅还是陛下,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形势。卫悯看着隐居幕后,对朝事不闻不问,可你不觉得,最近京中诸世家有些安静得太过分了么。本辅太了解卫悯了,他辛苦经营了这么久,才将卫氏推上上京第一世家的位置,绝不可能甘心当一个闲云野鹤的家主,他一定是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眼下,他一定正坐在暗处观望,等着坐收渔利。留给本辅筹谋的时间不多了,瑾瑜这样的性子,本辅没有耐心再同他慢慢耗。而且,他太聪明了,不放在身边,本辅总是不放心。”
韩莳芳揉了揉额,道:“你去太仪殿盯着,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辅。”
杨瑞应是,退了下去。
曹德海手握拂尘,从太仪殿里出来,看到站在殿外的绯袍少年,赔笑道:“三公子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旧疾复发,眼下刚服下药,已然睡下了,要不,公子先回去,换个时间再过来。”
卫瑾瑜道:“规矩不可废,瑾瑜奉命出巡,必须当面向陛下述职,才算完成任务。陛下既在休息,瑾瑜在外面等着便是。”
说完,直接在殿外空地上撩袍跪了下去。
曹德海:“三公子这是何必呢。”
卫瑾瑜向着殿门恭谨道:“陛下身体不适,瑾瑜身为晚辈,原本也应在一旁侍疾,没有及时体察圣上病情,是瑾瑜之过。”
曹德海扬了下拂尘,道:“既然是三公子一片孝心,那奴才也不好说什么了。”
又对着站在周围的几个内侍训斥:“都离远些,莫挡着日头。”
内侍唯唯称是,退到两边,看着那手呈奏折、恭敬而跪的少年,只匆匆瞥了眼,便都低下头,盯着地面。
曹德海径直回殿去了。
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面前照旧是一尊吐着香烟的紫金熏炉。
“陛下。”
曹德海弓着身,蹑手蹑脚进来。
觑着缭绕烟雾中皇帝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禀:“三公子在外面跪着呢。”
皇帝唇角控制不住用力向下紧绷了下,睁开眼,目光幽沉冷厉,比面色还要晦暗几分。
曹德海常年侍奉君侧,看出皇帝这下是动了真怒,也不敢说话。
“这朝中,文武百官,一个个的,都不把朕当人看呐。朕在他们眼里,和珍禽园里的猴子,恐怕没有区别。”
曹德海脑筋急转,噗通跪了下去。
颤声道:“陛下乃天子,九五至尊,何等尊贵,陛下如此说,老奴无地自容。”
“而且,朝中也有忠于陛下的忠臣良将,比如韩阁老与顾阁老,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忠心耿耿。”皇帝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多了些变幻莫测的神色。
“他们不是忠于朕,是忠于权力,忠于他们心中的伦理纲常。但顾凌洲到底不一样些。所以,朕必须让他们知道,朕不傻,也不是昏君,忠与不忠,朕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谁也别想愚弄朕。”
“但对于不忠不孝之人,朕一定严惩不贷。”
“让他跪着,谁也不许管。”
皇帝忽然寒声道。
这最后一句,自然指的是还跪在外面的三公子,曹德海喏喏应是,不敢再多说一字。
消息很快传到清宁殿中。
穗禾立在下首,忧心忡忡同太后道:“陛下因为定渊王世子公然违抗圣旨、继续西进一事龙颜大怒,眼下恐怕是迁怒到了三公子身上。三公子身子骨一向弱,这样一直跪着,如何受得了,太后该想想办法才是。”
太后眉间一丛皱纹,目光深远望着殿外。
穗禾问:“太后可要去太仪殿见见陛下?”
太后却摇头。
“哀家不能去。”
穗禾一愣。
太后冷笑:“这些年,哀家身处后宫,几乎与前朝隔绝,前面的消息,几时这么快传到过哀家耳朵里。皇帝若不想让哀家知道此事,有的是法子,可他偏偏就要让哀家知道,还要哀家第一时间知道。这么多年了,他斗倒了卫氏,震慑了世家,羽翼已丰,这是终于要同哀家宣战了。”
“当年,他用明睿拿捏哀家,如今,他又用平宣折磨哀家。”
“他就是要让哀家不舒服,折磨哀家,哀家得知趣,得忍受,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吞到肚子里,才能让他消掉这口气,才能让平宣少受些苦。”
说到最后,太后手掌颤抖,苍老浑浊的眼睛渐渐泛出刻骨的红。
“太后。”
穗禾眼睛跟着一红。
太后一摆手,恢复惯常容色,道:“皇帝旧疾复发,你亲自去熬一碗驱寒的药汤,给皇帝送去,就说是哀家的心意。”
穗禾点头应是。
卫瑾瑜在太仪殿外一直跪到天黑,皇帝都没有召见的意思,思绪飘飞之际,身后忽传来脚步声。
虽然是几道脚步声一道响起,但卫瑾瑜立刻辨出了最熟悉的一道,抬头,果见顾凌洲一身紫袍,在韩莳芳、杨清和几名重臣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卫瑾瑜恭敬行一礼:“下官拜见阁老。”
与此同时,曹德海也从殿内走了出来,至顾凌洲和韩莳芳面前恭敬行一礼,笑道:“两位阁老快请进,陛下刚起来,听闻两位阁老过来,药都没顾上喝,就让奴才亲自来请。”
第153章 战西京(二十四)
进了太仪殿皇帝正由内侍扶着从后面寝殿出来,身上只穿着件明黄单衣。
众人行过礼,韩莳芳道:“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隔着屏风禀事即可,劳动陛下带着病体出来,倒是臣等不是。”
天盛帝摆手一笑。
“朕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这阵子所有朝事都压在二位爱卿身上与二位爱卿相比,朕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语罢,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顾凌洲问曹德海:“陛下可服过药了?”
曹德海攒着眉头回:“回阁老,太医院已将药送了过来,但陛下急着见两位阁老说让先搁到一边晚些再喝。”
“糊涂用药最讲究时辰万一损及龙体,尔等可担得起责任?还不快去将药取来。”
“是。”
立刻有小内侍跑着去里头取药了。
顾凌洲又吩咐:“夜里风大去给陛下取件披风来。”
“奴才遵命。”
曹德海亲自去取了件玄色龙纹披风给皇帝披到肩上。
天盛帝笑道:“这不怪他们。是朕这几日在殿中养病,不知前朝情况实在忧心国事只要一想到边地战火四起各地大灾小灾不断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养尊处优待在殿中,朕心中便觉愧疚难安愧对父皇和列祖列宗托付。”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勤勉爱民之心,臣等知晓,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陛下更应保重龙体,社稷才能安稳,百官才能竭忠尽事。”
这间隙,小内侍已经将温好的汤药端来。
“曹德海,快请二位阁老就座。”
皇帝吩咐了一声,才在御案上坐了,端起汤药,艰涩喝了起来。
浓郁的苦涩气息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顾凌洲看在眼里,皱眉问曹德海:“太医院给陛下开得是什么方子?怎么苦味儿这般重。”
曹德海抹着眼睛躬身答:“是驱寒温补的药方,唤作八枝汤,其中原有一味银枝,乃上等雪莲根茎,十分名贵稀有,味甘甜,可调和药味,可陛下觉得用银枝太过奢靡,特意让太医调换药方,将银枝改为功效相近但味道极苦涩的乌枝。陛下说,他少吃一株银枝,换成粮食,便有许多流民可吃饱肚子……”
曹德海还未说完,天盛帝便斥道:“多嘴的奴才!”
曹德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顾凌洲叹道:“陛下未免太自苦了些。”
“顾阁老所言甚是。”韩莳芳接过话:“陛下如此,让臣等情何以堪。”
天盛帝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朕还有药汤喝,边境百姓却已食不果腹,朕没那么娇气。眼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缩减用度,朕自当以身作则,才能让文武百官引以为效。”
“陛下一片苦心,是臣工之幸。”
顾凌洲再度开口:“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今日北境传回捷报,北境军再度大败北梁大军,实为鼓舞人心之事,经此一役,梁人元气大伤,若是战事顺利,最迟今年夏末,北境战事便可彻底结束。”
天盛帝亦展颜。
“朕已看到捷报,定渊王不愧大渊利剑,不枉朕一片信任。”
顾凌洲:“此次攻打北梁,北境三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动,军粮消耗巨大,除了捷报,定渊王还上了折子,向凤阁申请之后三月的军粮和物资补给。此事事关重大,臣等特来请示陛下主意。”
按照正常流程,军粮之事,完全可以由凤阁一力裁夺之后,再呈禀皇帝。
顾凌洲与韩莳芳身为坐镇凤阁的二位次辅,特意夤夜过来请示皇帝意见,显然是因为谢琅的缘故。
谢琅毕竟是谢氏世子,如今违抗军令,擅自西进,拒不班师回朝,皇帝若因此降罪谢氏,北境未来军粮的调拨,便不会那么容易。
但天盛帝毫不犹豫道:“此事不需多议,定渊王带领北境军在前线保家卫国,抵御北梁侵略,一片赤胆忠心,朝廷若连基本的粮草供应都做不到,岂不寒忠臣之心?传朕口谕,诏令兵部、户部,全力保证北境粮草物资供应。若是户部粮仓不够,就从朕的内库出,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将士们的口粮。”
顾凌洲起身作礼道:“陛下英明,臣替前线将士谢陛下隆恩。”
“阁老无需多礼。”
天盛帝望着沉沉暮色感叹:“阁老的顾虑,朕知晓,可朕是一国之君,任何时候,都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孰轻孰重,朕还是分得清的。”
韩莳芳亦起身拱袖。
“有主如此,实在是定渊王之幸,三十万北境军之幸。”
议事毕已是一个时辰后,顾凌洲最后一个从殿内出来。
卫瑾瑜仍在殿外空地上跪着,见顾凌洲走来,垂目行礼:“下官恭送阁老。”
顾凌洲停了下来,打量下方少年片刻,面上不露喜怒,好一会儿,道:“起来吧,陛下宽宏,并未追究你此行之过,等明日自己写封请罪书交到凤阁。”
卫瑾瑜目中没有太大波动,道:“下官谢阁老。”
顾凌洲淡淡问:“谢本辅什么?”
卫瑾瑜:“谢阁老在圣上面前为下官周全。”
顾凌洲没有说话。
倒是跟随在一旁的杨清道:“陛下已经赦免了你的过失,还跪着作甚,快起来吧。”
说完,直接上前,将卫瑾瑜扶了起来。
卫瑾瑜忍着膝上酸痛,由衷道:“多谢师兄。”
杨清一笑:“既已唤了师兄,还与师兄客气什么。你若真想谢,的确该好好谢谢师父,方才师父特意晚一步出来,就是在圣上跟前为你陈情呢。”
卫瑾瑜抬眸看向顾凌洲,轻声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没说话,直接转身往宫门方向走了。
杨清扶着卫瑾瑜跟在后面,到了宫门口,顾府与杨府的马车皆已挂着灯候着。杨清看卫瑾瑜行动仍有些不便,便说:“我稍你一程吧。”
卫瑾瑜笑了笑,道:“不敢劳烦师兄,我的住处与师兄所住坊市相距甚远,师兄若捎我,怕要误了宵禁,我的护卫很快就到。”
“当真不需要?”
“不需要,多谢师兄。”
杨清所住坊市的确距宫城有些远,只能点头,与顾凌洲拜别,先一步乘车离开了。
这间隙,顾凌洲也已登上顾府马车。
卫瑾瑜于一旁拱手垂目相送。
顾凌洲忽于车中开口:“上车吧。”
卫瑾瑜一怔,抬起乌眸,道:“不敢麻烦师父——”
顾凌洲直接截断了后面的话。
“正巧,我也有几句话问你。”
“是。”
卫瑾瑜再度垂目,由顾忠扶着,踩着脚踏上了车。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上首,卫瑾瑜直接撩袍跪落,将温在炉上的茶汤用竹勺取出,置于茶盏内,而后将茶盏双手奉至顾凌洲面前的茶案上。
顾凌洲看了眼那茶,并未动,打量着那乖顺跪于车中的少年郎,目中复杂色一闪而过,道:“跪了一日,还没跪够么,起来吧。”
卫瑾瑜再度一怔,应是,起身坐到了一侧。
“何时有的主意?去青州之前,还是去青州之后?”
顾凌洲问。
卫瑾瑜默了默,坦然道:“之前。”
顾凌洲显然也不意外这个回答,又问:“你争凤阁行走的位置,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帮他?”
卫瑾瑜平静回:“既是为了弟子自己,也是为了帮他。”
顾凌洲:“之前他主动请缨,收复青州,是为国征战的英雄,你要帮他,本辅不拦着,可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圣意,不计后果贸然西进,再这样下去,不是引火自焚,便是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你,也要帮他么?”
卫瑾瑜抬眸,问:“师父也觉得,他是乱臣贼子么?”
“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兵家虽讲究以奇兵致胜,可冒进如此,简直闻所未闻。”
顾凌洲目光转为凌厉:“今上虽羸弱了些,却胜在宽厚仁慈,心怀百姓,也有与世家相抗的决心,假以时日,朝中污浊之气未必不能荡清。陛下眼下正值树威之际,他公然抗旨不尊,置陛下颜面于何地,让陛下以何等面目面对世家的轻蔑与百姓的质疑。如此,与祸国何异。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劝他迷途知返也就罢了,竟还为虎作伥,与他一起胡闹。本辅真是后悔,当日一时心软,放了你去青州!”
最后一句,顾凌洲几乎是以沉痛语气道。
卫瑾瑜垂目,说不出话,一面惊讶于顾凌洲待他的这份仁慈与宽容,另一面又隐约觉出,自己与这位恩师之间,有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一道名为忠君的鸿沟。
第154章 战西京(二十五)
马车直接在顾府门前停下。
顾凌洲道:“今日天色已晚直接在府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吧。”
卫瑾瑜应是,明白这位恩师多半是还有未说完的话要同他讲。
到了府中顾凌洲果然吩咐:“随我去藏书阁一趟。”
顾府藏书阁坐落在湖对面,有专人看管,虽然时辰已经有些晚但仍亮着灯。
顾凌洲到后吩咐仆从都退下只让卫瑾瑜一个人进去了。
看守书阁的管事小心翼翼问顾忠:“阁老很少这个时辰过来,且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与阁老同进去的少年他倒是识得,是阁老新收入门的小弟子。
顾忠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管事知晓轻重看了眼阁内亮着的灯火便垂手站到一侧静候。
顾氏藏书阁卷轶浩繁藏书丰富有整整五层高,楼层之间以木梯相连而这些藏书还仅是江左顾氏藏书的一小部分。除了本门弟子,外人根本没有资格踏足其间。
卫瑾瑜虽然已经拜入顾氏门下却是第一次进来虽然怀着心事也禁不住抬眼打量起四周林立的书架和其间堆放如山的书卷。
当真是浩如烟海非震撼二字不能形容。
书阁正中,挂着顾氏历代先祖画像上方挂着一面匾额,书“文、行、忠、信”四字。显然,这便是顾氏一族立身处世之道。
顾凌洲负袖站在一侧,道:“所有顾氏弟子,拜师之日,都要到顾氏历代先祖画像前敬一柱香,你入门仓促,未行此礼,今日便补上吧。”
卫瑾瑜应是,走上前,从案上拿起香,点燃后,撩袍跪落,对着前方一排画像恭敬拜了三拜,方将香插进香炉里。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盯着悬在高处的匾额问:“你且说一说,这「文行忠信」四字,当作何解?”
卫瑾瑜也抬起头,望着那方在缭绕香烟中散发着古朴之息的牌匾,道:“出自孔夫子之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为孔夫子教导弟子之法,亦为君子四教。”
“那你再说一说,君子四教,当以何为主?”
“孔夫子将四教并举,由浅入深,并未言明主次,但程子有言,‘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应当……是忠与信。”
“应当?”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不提程子之言,那你觉得,这四教,应以何为主?”
卫瑾瑜沉默片刻,答:“弟子以为,应当以行。”
“理由。”
“文而能知,知而后行,而忠信发于心,最终亦要通过‘行’来印证。故而在弟子看来,君子四教,应以行为主。”
“忠信发于心,而心为行之本,立心不正,行如何正?这分明是狡辩之言。”
“心虽为本,却不可窥伺,口蜜腹剑便是此理,行虽能矫饰一时,却不能矫饰一世,若立心不正,自有行为败露之时。这朝中百官,人人都称自己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然而真正需要舍身报国之际,又有几人敢真的站出来。”
“你放肆。”
顾凌洲皱眉:“看来,在你眼里,本辅也是这等冠冕堂皇之徒,是么?”
“弟子不敢。”
卫瑾瑜垂目,正色道:“师父品行,天下皆知,弟子怎敢出言诋毁。弟子只是觉得,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守心如一,言行合一。”
“正因如此,身为顾氏门下弟子,你才更当立心守心,时刻将忠信二字铭于心中,不被外物外人所扰。你的玉尺何在?”
顾凌洲忽问。
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玉尺都是随身携带的。
卫瑾瑜自袖袋中将玉尺取出,双手呈上。
顾凌洲又问:“知道这柄玉尺作何用途么?”
“知道。”
卫瑾瑜眸底一片平静:“玉尺,亦为戒尺。弟子佩戴于身,如身负师长教导,需勤勉上进,戒骄戒躁,时时修心自省,凡违逆族规的弟子,师长皆可以玉尺训之。”
卫瑾瑜将手抬高了些。
“弟子有过,辜负了师父教导,请师父责罚。”
顾凌洲接过尺子,望着乖顺跪于下首的少年,和那副坦然领罚的姿态,目中复杂之色更甚。良久,却是放下尺子,道:“你入门时间尚短,若真要追究,也是本辅疏于教导之故。最近凤阁和督查院的事,你先不必再管,就待在这藏书阁中,好好读几日书,仔细想想何为忠信。等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卫瑾瑜一怔。
等后知后觉抬起眸,面前已无顾凌洲身影,只有那柄刻着他名字的寒玉尺静静放在长案上。不由放下手,对着那柄玉尺和四周环立的经卷出起了神。
这样恩威并济愿意教导他的师父,这样藏书丰富、天下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典库。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哪怕是出身寒门,身置此处,只会有激动澎湃,他一定会安心读书做学问,孝顺师父,经营仕途,和其他弟子一样,成为恩师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他不是。
于旁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宁静与安稳,于他,却是此生都不可得的。
在此之前,他从不后悔当初接下了这柄玉尺,拜入顾氏门下,做一名顾氏弟子,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
他宁愿那柄尺子落了下来,这样,他的负罪感会轻一些。
出了藏书阁,顾凌洲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去了日常办公的书阁。
顾忠进来奉茶,看出今日顾凌洲心情不虞,只默默将茶盏放下,不敢轻易开口,思衬之际,就听案后家主吩咐:“去给他煮碗面,再收拾一个妥帖的住处出来。”
顾忠应是,暗松一口气,笑道:“阁老虽严厉,到底还是心疼那孩子的。”
顾凌洲思及方才师徒间一番谈话,面色沉肃:“伶牙俐齿,冥顽不灵,这样好的资质,心思全用在别处,若再不狠下心管教,他迟早会把自己毁了的。”
顾忠道:“可阁老那尺子还是没忍心落下,换作其他弟子,方才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他跪了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本辅若再苛责,他还有命活么。”
顾凌洲说完,吩咐:“你派个妥帖可靠之人,去好好查一查,这些年,他在卫氏的功课和交际情况,无论巨细,本辅都要看。”
顾忠意外:“阁老疑虑重重,莫非,是后悔将这孩子收入门下了么?”
卫瑾瑜捧着盏茶来到书阁外,恰听到这一句,脚步倏一顿。
阁内,顾凌洲摇头。
“其他人,性情如何,从日常言行都可窥见一二,可这一个,本辅总觉得眼前隔着一层雾,如何也看不清楚。本辅总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顾忠道。
阁外,卫瑾瑜抿了下唇,收回原本要敲门的手,沉默片刻,转身依旧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顾凌洲的无奈与忧虑,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顾氏门下弟子众多,恐怕还没有哪一个,如他一般给他惹过这样的麻烦。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广袖。
就算顾凌洲真的后悔,卫瑾瑜也不会对对方生出任何怨怼,只是有些歉疚,当日,他或许真的不应该接下那柄玉尺。
他明明拥有上一世记忆,明明知道,对方真正欣赏的弟子应当不是他这样的。
可偏偏,他又忍不住趋利避害,想做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只因顾氏这个后盾与靠山,实在太具有吸引力,所以,顺势而为接受了这份好意。以至于将对方拖入如此困境。
在顾府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卫瑾瑜先回了趟公主府。
明棠第一时间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封信:“公子,雍王昨日夜里遣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瞧着有些急,应是近来赵王举荐之人得了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并借着赈灾名义处置了雍王麾下两名得力官员,让雍王恼羞成怒。”
这正合卫瑾瑜之意。
卫瑾瑜直接道:“你亲自去雍王府传个话,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
“是。”
雍王寻卫瑾瑜,的确是为赵王之事。
在包厢坐定后,雍王先假惺惺关心了一下卫瑾瑜眼下的境况,便开门见山道:“你说让我称病在家,让我忍,我一直忍着,可如今,那萧楚珏都快要爬到我头上拉屎了,我还如何忍得下去。你不是一向聪明么,你快帮本王想想,如何才能挫一挫萧楚珏的气焰!”
卫瑾瑜语气淡淡:“殿下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
雍王急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卫瑾瑜:“实话便是,赵王有裴氏支持,眼下势力正盛,殿下根本不是其对手,殿下若想保住性命,便该审时度势,暂避其锋芒,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甚至还应当主动去向赵王示好。”
雍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让本王去向萧楚珏低头?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本王!”
卫瑾瑜一扯唇角。
“殿下若真有此志气与胆魄,此刻,便不会与我同坐一案,共谋大事了。”
说着,他视线若有所指在雍王身上一掠。
身体某个部位条件反射般一疼,雍王脸刷得一红,立刻明白卫瑾瑜话中深意,真正羞怒交加起来,看着面前这副皮囊和这张艳绝的脸,简直恨到了极致。
捏拳哆嗦片刻,雍王到底还是恨恨咬牙坐了下去。
“这就对了。”
卫瑾瑜笑着给自己倒了盏茶。
“「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两句话,还是很久以前殿下教给我的,殿下自己也应当学会。”
卫瑾瑜唇角一挑,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分明带着笑,雍王却无端感到一股寒意。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借机报复。
他透过这双眼睛,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同时也想到,对方被欺负到泥里时,露出的那种眼神。
和此刻一样,如毒蛇一样的眼神。
雍王一直都知道,眼前人很危险。
可他却无可奈何。
谁让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堂堂一个皇子,竟要倚仗对方支持去和赵王裴氏相斗。
好在等将来上了位,终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便忍着气道:“好,本王听你的便是,你且说说,本王要如何‘低头’。”
“头一桩,就是要示弱,把姿态放到最低。殿下毕竟是皇长子,且没有母族可依靠,与赵王比,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弱的一方,天然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与怜悯,眼下卫氏败落,凤阁两位阁老鼎力支持,陛下在朝事上已经获得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只要能博得陛下和百姓的怜悯,殿下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机会何时会来,这样憋屈的日子,本王真是过够了。”
卫瑾瑜莞尔一笑:“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一阵子。我相信,上天会眷顾殿下,不会太久。”
两人碰了下茶碗,抬袖喝起茶。
没错,因为身体某处不可逆的伤害,医官告诫他要尽量禁酒,多饮茶。雍王一边喝茶一边气得颤抖。
明棠一直侍立在一边,自然听到刚才的对话,离开雍王府,忍不住问:“赵王品行虽恶劣,雍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方才那番话,是敷衍雍王,还是真心为其谋划?”
卫瑾瑜:“自然是真心。”
明棠露出不解。
卫瑾瑜心情瞧着不错,乐意和他多说几句:“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且深受世家之苦,你觉得,如果非要从这两个儿子中选一个继位,他会选哪个?”
明棠一愣,想了好一会儿,道:“是雍王!”
“没错。如果让赵王登基,朝政势必会落入裴氏之手,那时的裴氏,与如今的卫氏无异,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看到。”
“可陛下待雍王却很冷淡,前几日还因为赈灾之事当着百官的面表彰赵王,训斥雍王,让雍王十分抬不起脸。”
卫瑾瑜一扯唇角:“有时候,冷待一个人,未必是真的冷待,而是保护。皇帝心思何等缜密,眼下裴氏势大,雍王又无依无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宠爱,只会将雍王推入危险的深渊。”
明棠道:“所以,公子才让雍王继续示弱,这样裴氏和赵王就会觉得雍王毫无威胁。”
“这只是一个原因。示弱,会让皇帝更加喜爱雍王,因为皇帝便是靠这样的方式去博取天下人同情,他会十分欣慰,这个和他有着同样出身的儿子,得了他的真传。”
卫瑾瑜明显是以讽刺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眸中笑意散去,转为幽冷。
“我与皇帝,某种意义上是握着同一个筹码。”
“不过,这筹码如何用,要由我说了算。”
之后几日,卫瑾瑜一直待到顾府藏书阁内读书,每日读完,还会写一份读书心得,准时送到顾凌洲书阁的案面上。
至于顾凌洲有没有看,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日正在二层翻看经卷,就听一层有说话声传来。
“你们听说了些,昨日清谈会,家主竟然带了杨师兄和那个苏文卿过去,杨师兄也就罢了,是家主亲传弟子,那苏文卿算怎么回事,莫非也要拜入顾氏门下?”
另一人道:“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才学过人,还懂得讨家主欢心,不像咱们,每回功课考校,都被家主斥责。”
卫瑾瑜立刻识出,这是寄居在顾府,正在上京游学的几名顾氏本族子弟。
这段时间,卫瑾瑜住在顾府,经常进出书阁,和几人常常相见,也算有了点头之交,思衬片刻,放下手里的经卷,另拣了两本书,往一层走去。
“瑾瑜?”
几人忙停止谈论,和卫瑾瑜见礼。
卫瑾瑜微微一笑回礼,将手中书递给其中二人:“这是两位师兄上回想要的经卷,我找书时恰好看到,就顺便取了出来。”
二人露出喜色。
“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倒让你翻着了,还是你细心。”
说完,其中一个忍不住替卫瑾瑜抱不平:“瑾瑜,你才是阁老亲传弟子,按理,你新入门,这清谈会,理应你跟着去,如今倒让那苏文卿雀占鸠巢,你怎么也不争取一下。”
卫瑾瑜温和道:“清谈会对参加者身份并无限制,阁老带苏大人过去,并无不妥。”
众人见他如此不争不抢,都纷纷摇头。
卫瑾瑜问:“几位师兄从外面回来,可有其他新鲜消息?”
“自然。”
其中一个立刻眉飞色舞接话:“你大约还不知道吧,西京大捷,又夺回三城!”
卫瑾瑜心口突一跳,一时间,只觉因为镇日浸泡在书阁里波澜不惊的心都掀起了激潮。转头往藏书阁外一看,才发现几日过去,春色更浓,湖畔已长出春草。
谢琅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强大。
他没有看错他。
卫瑾瑜挑起唇角。
说话的弟子还在激动道:“加上之前夺回的四城,西京十三城,已经有一大半都回到了大渊手中,如今上京百姓都在街头点鞭放炮,欢呼鼓舞呢!”
“首辅,西京大捷。”
卫氏乌衣台,刑部尚书龚珍亦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与卫悯。
他道:“谢氏已经占据北境,若再让谢琅占据西京,这天下一半兵权,都要归于谢氏之手,届时,京中世家在朝堂上还有何话语权。首辅是不是该出手了?”
卫悯却徐徐烹着炉上的茶,道:“不急,还差些火候。”
龚珍不解。
“战事如火,一天一变,若等谢琅拿下整个西京,羽翼彻底丰满,阁老还如何钳制。”
卫悯道:“本辅如今只是一个闲居在家、不问朝事的闲人,有何资格置喙朝堂之事。眼下最着急的,未必是本辅。”
龚珍毕竟混了这么多年朝堂,立刻明白卫悯话中深意,道:“下官明白了,是下官心急了。”
第155章 诗万卷,酒千觞(一)
收复三城后谢琅第一时间赶回了青州城。
等到了之后,他才得知,卫瑾瑜已经离开青州返回上京。
“他离开时可有留话给我?”
谢琅铠甲未卸,问夏柏阳。
夏柏阳点头,赶忙从自己住的值房里取了一封信出来:“这是卫大人让下官转交给世子的。”
信封上写着“谢唯慎”亲启的字样。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谢琅方相信卫瑾瑜是真的回去了。连正式的告别都就没有。
这阵子他昼夜不眠制定作战计划,在战场上厮杀拼搏,为的就是尽快结束西京战事,赶回来与他相聚,没成想竟是此等结果。
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他没有觉得累此刻握着这封信心底却五味翻滚。
“世子离开的次日,卫大人就返程回上京了。卫大人特意嘱咐让我等不要将此事告知世子免得影响世子作战。”
夏柏阳觑着他脸色,在一旁道。
谢琅点头。
“这段时日有劳夏大人在后方助我统筹粮草事宜了。”
夏柏阳由衷道:“这都是孟主事的功劳下官只是从旁协助而已且军粮消耗如此之大世子还肯简省军粮分给青州的百姓,青州府百姓对世子感激不尽。”
“再者卫大人离开前,特意召见了下官,给下官说了许多交心之言,皆是能解青州困境的良策。下官知晓远水难解近渴的道理,能帮青州的,只有世子。”
谢琅没有意外。
以卫瑾瑜的性情,一定会在离开前给他安排好所能安排的一切。
已经赶回,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在青州府下榻了,谢琅直接住进了之前卫瑾瑜住过的小院,看着屋中熟悉的摆设和收拾齐整的床帐,他方意识到,欢娱时光是如此短暂。
坐到书案后,谢琅拆开了信。
第一段,卫瑾瑜主要交代了关于后续粮草事宜。“高价买粮非长久之计,西京葡萄酒酿造工艺特别,闻名天下,羌、狄人爱之如宝,若三月内无法顺利结束战事,可试着绕过狄人,与西北羌人贩酒换取牛羊,甚至是战马。亦可试着寻门路,将酒销往江南富饶之地,作为长久生计。”
第二段,主要写了西京驻兵和治理方面的隐患和对方,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我未至西京,不知西京真实情况,以上所述,只是根据耳闻写就,择优而取便可。”
第三段,内容忽然生动可爱起来,“夜里回到府衙,忽嗅到一缕异香,搜寻半日,才发现墙角处开了一丛黄色野花,虽然不起眼,却是这院中第一缕春色。夜里用晚膳,吃到一种春芽饼,虽用糙面做成,但滋味甚美,佐酱更佳。不知你在西京是否能吃到。”
画面跃然纸上。
谢琅几乎能想象到,他坐在案后提笔而书的情景,甚至能想象到,他乘月归来,去墙角寻找野花的情景。
信末则写道:战场凶险,刀剑无情,务要保重身体,牢记与我之诺。
我一切安好,无需担忧挂念。
想你,念你。
卫平宣。
卫平宣,这是第一次,他用他的“字”作为落款,给他写信。
谢琅将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恨不得翻出一些遗漏的新内容出来,可惜所有话,都在这长长的两页纸之中了。
他心口闷得难受,掀帘出屋,立在阶上,不经意往远处墙角一瞥,竟真的看到一片于暗夜中寂静开放的黄色。
“世子。”
李崖进来送最新地图,见谢琅明显神色黯淡站在夜色中,上前问:“世子是在想念三公子么?三公子做事素有章程,他选择提前回上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谢琅目光沉沉望着浓稠夜色:“我更担忧他的处境。”
“皇帝派他来青州,是想让他劝我班师回朝,我却公然抗旨,继续西进,他这般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在来之前,就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他过来青州,只是为了成全我而已。”
李崖也听得鼻子一酸。
道:“三公子这般用心良苦,是为了世子能顺利收复西京。”
“眼下世子已经收回七城,假以时日,必能将十三城全部拿下。到那时,自可与三公子相见。”
谢琅没有说话。
这样的世道,下一次见面,恐怕不知何年何月。
接过李崖送来的地图,进屋看了一遍,确定细节明确,没有大问题,方道:“你去与夏大人说一声,庆功宴不必再弄,随便弄些简便饭食便可,稍后我去找他,商议几桩要事。”
“是。”
甘宁尚留在西京,酒宴上只有夏柏阳、谢琅和刚刚从邻近州府买粮回来的孟尧。
三人喝了会儿酒,孟尧先说了此次购粮情况:“基本还算顺利,只是我们近来大批量购粮,恐怕已经引起朝廷警惕。今日回来时,城门口除了官兵,还多了一层盘查,听说是上头巡按派来的,要严查各州府粮食倒卖情况。要不是城门守兵收了我们的贿赂,今日,怕没这么容易脱身。我猜测着,这波盘查,极可能是针对世子。”
谢琅颔首。
“朝廷不傻,这回我攻打西京,没有向朝廷讨粮,朝廷必会猜疑我的军粮从何处而来。能获取粮食的渠道统共就那么几个,我们做的再隐秘,也经不起细查。”
孟尧道:“可前线数万大军和青州数万百姓的口粮都不能缺,我们好不容易才开辟出这样一条商路,一旦断了,后果不堪设想。肃州知州刘宁还算可靠,他背靠大族,也乐得赚这笔钱,且出了名的贪蠹。我想,不如再送一笔重金给刘宁,让他帮忙在中间转圜。”
“孟主事说得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果真能收买了刘宁这条地头蛇,朝廷就算真派人过来,也未必管用,只是,这样做也有一定风险。能不能成功,要看刘宁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夏柏阳帮着一起分析。
他如今已经打定主意站在谢琅这一边,说话做事,倒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谢琅:“据我所知,刘宁夫人出自上京王氏,他背后的势力,多半就是王氏。王氏以前依附卫氏,卫氏败落,又投靠裴氏,墙头草一个,多半也不会真心为裴氏办事。从刘宁处打开缺口,的确是一个办法,但与其谈判,也要慎之又慎,此人既贪蠹成性,说不准会趁机讹诈我们一笔。不如先找个妥帖的中间人去探探口风。”
夏柏阳这时开口:“我有一位老友,与刘宁是同届举子,世子若信得过夏某,我可请这位老友去往刘府探探口风。”
“如此再好不过。”
谢琅朝夏柏阳致谢。
次日,夏柏阳便带回消息:“如世子所料,那刘宁果然要坐地起价,他说,他可以接下这单生意,但有一个条件,在正常粮价之外,他还要按照交易数量,另抽三成作为酬劳。”
孟尧冷笑:“这些粮食,本来就已是翻倍溢价卖给我们,他在粮商那里赚一笔,犹不知足,还要两头通吃,再讹诈我们一笔,当真打得好算盘。”
夏柏阳便问仍沉默坐着的谢琅:“世子,现在怎么办?”
“先答应他。”
另二人俱是意外,孟尧道:“刘宁开口就要三成,若我们这般轻易答应,他可能还会继续提价,届时我们真正能买到的粮食,恐怕只有计划的一半。”
谢琅道:“只是答应,先不与他交易,刘宁敢狮子大开口,无非是觉得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求助于他。先答应他,让他吃一回甜头,然后停止交易,最近一月,都不要再去肃州买粮。”
孟尧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我懂了,刘宁不缺门路,一旦尝到甜头,必会花费大价钱去囤积更多的粮食,可西北境内,除了世子,根本没有第二人能消耗掉那么大批量的粮食,届时,世子不买他的粮,那些粮食便要烂在粮仓里,刘宁岂能不急。他一旦急了,主动权便掌握在了世子手里。”
“没错。”
谢琅眸间露出冷肃光。
“我要让他知道,这桩买卖,并非我离不得他,而是他离不得我。”
夏柏阳迟疑道:“可此计真成了,刘宁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卖粮食给世子。”
“不会。”
这回是孟尧笑着接话。
“刘宁敢做这杀头的买卖,是因为有王氏在背后支持,这也意味着,他赚到的钱,不会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而要留一部分孝敬王氏。王氏将他安插在肃州,也不过是要借他的手敛财而已。刘宁贪蠹,就算没有那三成的抽成,这样大宗粮食买卖,也足够他赚的盆满钵满,天下间,他也找不大第二个这样的生意,他岂会轻易放弃,眼下,不过是双方讨价还价而已。”
说完,孟尧看向谢琅:“世子,此事就交代在下与公孙昶去办吧。”
购粮之事,一直是二人在做,谢琅自然信任。
谢琅只是嘱咐:“刘宁城府深沉,与其打交道,务必慎之又慎。”
等孟尧离开,谢琅又问夏柏阳:“青州被毁坏的城墙可修缮完毕?”
夏柏阳点头:“都已坚固如初。”
谢琅道:“我会留一批兵马给你,近来,你要加强青州守卫,尤其是城墙上各类防御工事一定要到位。”
夏柏阳到底是一州太守,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思衬了一下这番话,谨慎问:“世子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谢琅道:“未雨绸缪,以防万一,但愿只是我多虑了。”
“近来城门口出入人员,你也要严格排查。”
夏柏阳看他神色严肃,不同寻常,正色道:“世子放心,夏某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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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太仪殿却仍亮着灯火。
“猛虎羽翼愈丰,实在令朕寝食难安,以卿看,朕该如何遏制住这头猛虎的势头?”
天盛帝立在屏风前,语气罕见露出些许焦灼。
火烛摇曳,映出后面韩莳芳身影。
天盛帝负于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可恨这头猛虎,如今还收获了许多民心,这几日,天下百姓都在为其欢呼,朕这个皇帝,怕没多少人记得了。”
“分明是个目无法度的逆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英雄,若是可以,朕真想向天下昭告其逆臣贼子身份,率兵征讨。”
韩莳芳道:“收复西京,毕竟是不世之功,谢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公然抗旨西进,陛下若发兵征讨,反而要陷入不仁不义境地。”
“朕自然知道。”
皇帝缓缓转过身:“朝中大事,还得仰仗爱卿给朕拿主意。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韩莳芳道:“打蛇须打七寸。对付这样的逆臣贼子,必须釜底抽薪才行,只要能拿捏住其七寸,不足为患。”
“依爱卿看,他的七寸在何处?”
“粮草。谢琅和麾下数万散兵也是人,不是神,行兵打仗,离不开粮草。臣已查到,近来西北境内的粮草交易异动,只要掐断这条命脉,便等于断了谢琅的后路。”
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道:“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难怪能培养出大渊的状元。”
“此事,朕就全权交给爱卿处置了。”
公主府,明棠亦第一时间将查获到的消息禀于卫瑾瑜。
“西京捷报传回次日,杨瑞就带着韩府一批死士秘密离开上京,往西而去,一直到昨日傍晚才折返上京,属下算了下路程,他们很可能是去了西北。只是西京战事已经结束,韩府的人这时候去西北,不知所为何事?”
卫瑾瑜坐于书案后,斟酌片刻,便得出结论:“粮食。”
“粮食?”
卫瑾瑜点头。
“谢琅西进,是民心所向,皇帝不敢公然阻挠,更无法直接给谢琅扣上罪名,但皇帝也绝不会甘心看着谢琅继续西进。他一定会想一个不损名声又给谢琅致命一击的办法,而眼下谢琅最大的困境,便是粮食。皇帝和韩莳芳不会想不到。”
“若我没有猜错,孟尧他们的购粮路线,恐怕已经暴露。”
明棠一惊:“这可如何是好,公子要不要去信一封,提醒谢世子或公孙昶一下。”
卫瑾瑜却道:“先不必急。”
明棠倒是越想越后怕:“数万大军的口粮不是儿戏,一旦没了粮食,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发挥实力,谢世子岂不要不战而败。”
“西北局势混乱,诸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皇帝想断了世家的财路,未必这么容易。再者——韩莳芳要查粮,必会在当地加强盘查,以孟尧细致,多半已经察觉。”
“那他们可会停止购粮?”
“不会。这条粮路,不仅关系西京战局,还关系青州府百姓生路,绝不能断。这个道理,谢琅明白,孟尧也明白。”
这样一说,事情仿佛陷入了死局。
明棠:“陛下也一定能看出这一点,才出此对策,公子怎么完全不急?”
卫瑾瑜盯着跳跃的烛火:“我为何要急,眼下,有人想东山再起,就差一点东风,风已送到,自有人会期待西北战场扬起更大的风。”
“首辅,王奎带到了。”
乌衣台,卫悯一身道袍,坐于棋盘前,卫福提袍过来,躬身禀。而不远处,则站着大腹便便,穿着一身锦缎的王氏家主王奎。
“首辅好。”
不等卫悯传唤,王奎便主动上前点头哈腰见礼。
王奎额面上渗着汗,却不敢擦,他如今虽然已经投靠裴氏,可对上卫悯这个首辅兼上京第一世家家主,还是控制不住得发自内心畏惧,连两条腿都下意识打颤。
他更知道,这种时候,卫氏仆从几乎用挟持的方式将他带来乌衣台,绝没有好事。
卫悯语气倒很和善。
“老夫倒是许久不见王家主了。”
王奎强挤出一丝笑:“近来族中事务繁多,一直不得空过来给首辅请安,首辅勿怪。”
卫嵩侍立在一旁,听得这话,骤然冷笑一声:“我记得以前王家主可是往乌衣台跑得最勤快的,自打家父养病,便突然忙碌起来,不过是觉得卫氏失势,不值得尔等墙头草攀附了而已。”
“这这……”王奎笑得更难看更艰涩:“大爷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自己最清楚!”
卫悯抬手,示意卫嵩住嘴,苍眸掠向王奎,道:“王氏近来在西北发了不少财吧。”
这一眼平淡而具有无形的雷霆威力。
王奎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今日「被」请来此处的缘由,心中最担忧的事成真,心神都乱了起来。
卫悯:“本辅如今虽不中用了,可处置你一个小小世家家主,还是轻而易举的。好好答话,你明日照旧能回府,吃你的十八珍早膳。”
王氏以奢靡闻名,所谓十八珍早膳,便是连早膳也要准备十八珍山珍海味,熬成一锅鲜汤,据说滋味奇香无比,靡费千金不止。
王奎后背也冒出冷汗,噗通跪了下去,道:“首辅饶命!”
说完,就开始用力磕头:“首辅明察秋毫,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小人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小人这就让他们停手。以后,小人唯首辅之名是从,首辅让小人往东,小人绝不往西……”
王奎声泪俱下保证了一大堆。
因他知道,这乌衣台看似平静,卫悯看似不问朝政,但想要剪除他一个小小世家家主,在这等月黑风高夜,的确轻而易举。
对方能悄无声息将他绑来,已经足以证明此事。
卫悯一摆手。
“你不必如此紧张。收复西京,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本辅今日叫你过来,不是让你停手,而是要让你放心大胆去做。”
王奎一愣:“小人不是很明白……”
卫悯冷冷一抿唇角。
“你不需要明白。”
“你只需记住一点,若遇任何阻碍,本辅都会帮你解决。”
王奎惊疑不定应是。
待王奎退下,卫嵩急道:“父亲明知王氏在借肃州知州刘宁之手,将粮食高价卖给谢琅与青州,怎么还支持他。如此,岂不是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
卫悯一哂。
“皇帝不是自诩贤君,爱民如子么,本辅倒要看看,咱们这位陛下,能贤明到几时。”
一月后,西京传回战报,谢琅再度收回一城。
至此,西京已经收回八城。
而此刻,比上京诸世家还要焦灼的当属肃州知州刘宁。因谢琅已经整整一月没有派人过来从他这里采购粮食。
在上回大赚一笔之后,他花费重金,购置了数十万石的粮食堆积在了府库中。
虽然以如今天下形势,粮食买卖随处可做,可想要一下子消化掉这么大数量的粮食,且以高于市场价格的两倍,除了谢琅这个野路子侯爷,无人可以做到。
刘宁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于朝廷,而是来自于谢琅。
“怎么可能?按照数万大军消耗粮食的速度,此刻,他的存粮应当已经耗尽,他怎么可能安坐西京。天下间,除了本官,谁还能卖粮食给他!”
刘宁越想越坐立不安。
因这些粮食若销不出去,就要烂在他的府库里,他赔钱事小,无法和王氏交代才是大事。他信誓旦旦保证能赚到大钱,王氏才提前支取了银子给他。
这时候,刘宁派去打探消息的府吏回来了。
“如何?”
刘宁紧问。
府吏气喘吁吁道:“打探清楚了,西京存粮耗尽不加,可谢琅似乎是找到了其他门路,听说这几日一直在营帐里接见从外地过来的粮商。”
“外地粮商?”
刘宁沉下脸。
“怎么可能,这样大批量的粮食,想要从外地运进来,谈何容易。本官不是吩咐过你们,这段时间,严禁外地粮商进入西北境内么。”
府吏:“架不住有视财如命,铤而走险之徒。”
刘宁原本成竹在胸,听了这话,也开始有些忐忑,莫非,谢琅真的接触到了其他粮商,才能如此镇定。
“你立刻拿着本官的手帖,去寻那个孟管事,就说,本官有要事找他商议!”
刘宁当机立断道。
已经尝过甜头,他岂能容许到手的买卖被旁人抢走!
刘宁府中的府吏到时,孟尧正在带人给将士们分发土豆。没错,西京已经断粮三日,这三日,所有将士都靠着从附近地里挖出的土豆果腹。数万大军口粮惊人,短短三日,整个西京八城的土豆几乎已被挖空,再这样下去,士兵们就要面临饿肚子的危险情况。
孟尧把情况告知谢琅,希望谢琅想个法子。
谢琅案上也放着一个烤土豆。
“再等一等。”
谢琅道。
孟尧担忧:“这几日城中缺粮,将士们尚能凭着对世子的信任忍耐坚持,若是连最后的口粮也没了,难免会军心不稳。没有应急粮实在太危险,卫公子留下的银钱还很充裕,便是先购一批应急也是可以的。”
倒不是孟尧杞人忧天,而是他生在青州,亲眼见识过前线将士因为缺粮而军心溃散,甚至发生人吃人这种惨状的骇人场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收回八城,他不希望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西京。
谢琅态度很坚定:“这是同刘宁压价最好的机会,一旦我们屈服,刘宁便摸清了我们的底牌,以后更会肆无忌惮涨价。而如果成功,未来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都不必再担心。”
“一月期限已过,我又故意将秘密会见其他粮商的消息仿佛,刘宁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想,他很快就会派人来与你联络。”
谢琅话音刚落,李崖便进来,道:“世子,刘宁派人过来了。”
孟尧一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询问谢琅压价范围。
谢琅:“他是为利而来,让他一分钱不赚,他肯定不干。告诉他,给他的抽成不会少,但粮价必须压下三成,否则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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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西京又传捷报?”
韩府,韩莳芳听闻消息,倏地拧起眉。
杨瑞惶恐跪在下首:“不错,谢琅又夺回一城,阁老之前希望掐断谢琅的购粮路线,可那肃州知州刘宁,与逆臣沆瀣一气,竟阳奉阴违,将粮食卖与逆臣。”
“柳敬呢,本辅不是命他盯紧肃州。”
“柳将军……在外出巡视途中,死于山匪刀下。还有韩府的死士,这回也折了不少在肃州。这一定是刘宁勾结悍匪所为!”
烛火闪耀,韩莳芳捏紧拳,深吸一口气,面容透出几分阴沉狰狞。
“柳敬是正四品大将,只一个刘宁,恐怕没这么大的胆子。”
杨瑞一愣:“阁老是指?”
“卫悯,一定是卫悯!本辅便知道,他不会甘心就此认输!”
“阁老的意思是?”
韩莳芳闭目,没有说话。
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高手过招,胜负便只在一招之间,这一次,他输了。
已是深夜。
皇帝仪驾却停在了卫府门前。
卫府大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阖族子弟皆在卫嵩、卫闳的带领下恭敬跪于府门前,迎接皇帝到来。
皇帝披着玄色龙纹披风步下马车,仰头望着卫府门下匾额,那方据说是先帝御笔亲提的匾额,命起,道:“朕来看看首辅。”
卫嵩道:“家父卧病,未能及时迎接圣驾到来,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首辅曾是朕的老师,理应朕亲自前往探视。”
曹德海躬身在前提灯,皇帝便踩着那灯影,踏入了卫府大门。
第156章 诗万卷,酒千觞(二)
半个时辰后天盛帝从卫府出来。
照旧是卫嵩卫闳等人躬身立于府门前相送。
天盛帝神色阴晴不辨坐回马车里。曹德海一扬拂尘,宣布起驾。
方才曹德海一直在外面候着,并不知里面情况但从天盛帝反应也能猜出,此行多半不顺利。于是便越发小心谨慎伺候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
“公子陛下今夜去了卫府。”
明棠站在书案前与卫瑾瑜说着最新消息。
“听说卫悯既未出来迎驾也没有出来送驾,看样子,陛下此行是没达成目的。”
卫瑾瑜坐在案后看书,闻言,没什么意外道:“卫悯在首辅之位上坐了近十年最重颜面之前大朝会上皇帝与韩莳芳联合,当众驳他脸还以闭门养病名义将他驱逐出朝堂让卫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在京中诸世家中也失了首领地位在找回这份脸面之前他自然不会轻易出山。自然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是?”
“火候还不够。无论卫悯还是皇帝都很清楚此次会面,只是一次互相试探而已。皇帝好不容易才脱离卫悯掌控拿到了朝事话语权,岂会因为西北一点挫折就轻而易举向卫氏屈服。于卫悯而言,西京之事,只是给皇帝的警告与敲打而已,他也清楚,只靠这点开胃菜,不足以令皇帝屈服。双方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明棠面露担忧。
“这么说,他们还会继续拿西京之战来博弈?那谢世子岂不是很危险?”
卫瑾瑜摇头:“他们的手,伸不到西京,也伸不到谢琅身上。这场博弈,于谢琅而言,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作生机。”
这是何等讽刺的一件事。
卫瑾瑜在心里想。
明棠一愣,继而恍然一笑。
“也对,是属下糊涂了。就算陛下要阻挠西京战事,卫氏也会如之前一般从中作梗,如此一来,倒是鹬蚌相争,谢世子这个渔翁得利了。只是,公子怎么看着并不完全放心?”
卫瑾瑜视线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一些。
道:“因为,他们可以将手伸向其他地方。”
“而皇帝手中最大最好用的那张牌,还没有出。”
“陛下,裴国公求见。”
天盛帝刚回到宫中不久,曹德海便近来禀报。
裴国公,便是延庆府水灾后一直留于京中养病的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太仪殿内烛火煌煌,犹若白昼。
皇帝坐于烛火之中,正与次辅韩莳芳弈棋,听了之后,一挑眉:“爱卿果然料事如神。”
韩莳芳落子,微微一笑。
“陛下若真要起复卫悯,第一个坐不住的便是裴氏。”
“非臣料事如神,而是形势使然。”
皇帝手中拈着一粒棋子,道:“能以形势逼其就范,也是爱卿的本事。朕得爱卿,当真如汉王得张良。”
“裴氏自以为没了卫氏,便可一家独大,近来越发猖狂,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陛下正可趁此机会敲打一二,让裴氏明白上下尊卑之礼。”
韩莳芳道。
这话正合皇帝心意。
以前做太子时,他因为生母卑贱,身体羸弱,不受先皇宠爱,时常痛恨先皇的无情与狠辣,但当真正登基,坐在那把龙椅上之后,他反而渐渐理解了那个待他薄情寡义的父皇。
没错,一个君王,想要将朝局掌控在自己手中,最重要的不是才华,而是掌握衡平之道。所谓治国手腕,也不过是这衡平之道的体现而已。只有衡平,将各方势力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不休,他这个皇帝,才能做得安稳,他才能有余力去为江山为百姓做事。
天盛帝好不容易拿到了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的操控权,他还有太多的想法和抱负,想要施展,以实现一个君王的尊严与自信。
“臣不便露面,先避去后殿。”
韩莳芳起身,拱袖告退。
皇帝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里,坐在原地吩咐:“请国公进来。”
“首辅,裴道闳进了宫。”
自然也有心腹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卫府。
卫悯负袖站在乌衣台上,望着宫城内清晰可见的连绵灯火,感叹:“皇帝如今是真的长进了。”
“利用首辅去敲打裴氏,皇帝这一招一石二鸟,实在高明,这背后,恐怕少不了韩莳芳出谋划策。”
龚珍站在后面,愤愤道。
卫悯泰然一笑:“输给本辅一招,皇帝不甘心,你以为韩莳芳便甘心么。”
龚珍道:“韩莳芳此人,城府深沉,首辅便不担心,他利用裴氏,坏了首辅大计么?”
“是非成败,自有定数,本辅以前倒是小看了他。”
卫悯意味深长道。
龚珍:“韩莳芳也就罢了,皇帝却实在薄情,当初若无首辅扶持,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宫婢所生卑贱皇子继承大统。继位之初,他待首辅何等恭敬,首辅站着,他甚至不敢坐着,如今,他竟然翻脸不认人,串通韩莳芳与裴氏,将首辅踩在脚下。宫中人人都说先帝刻薄寡恩,冷酷薄情,依臣看,如今这位,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然,当年三郎君也不会——”
后面的话到底涉及禁忌,龚珍吞了回去。
卫悯浑浊目中没有丝毫波动。
半晌,冷冷一抿唇角,道:“雏鹰总是会长大的,皇帝也一样。”
“无情,才是一个合格帝王最合格的品质。”
“卫晏——他是咎由自取。”
这是时隔多年,龚珍第一次从这位老座主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注意到了卫悯轻轻颤抖的手,但也清晰听到了话语中堪称冷漠的无情。
龚珍便知自己到底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
五日后,青州。
夏柏阳于沉睡中被府吏急促的敲门声拍醒。
“大人,大人!”
府吏呼唤声犹如催命。
夏柏阳匆匆披衣而起,连鞋子也顾不上穿,隔着门问:“何事?”
“大人,不好了,狄人朝青州方向杀来了!”
府吏声音都变了调。
夏柏阳心口猛一跳,倏地愣在原地。
狄人?
狄人不是在西京连连败退么?怎会绕道来到青州?
各种念头绞成一团乱麻,在脑中撕扯。
许是早有某种预感,夏柏阳一愣之后,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忍着心慌,打开门问:“消息确准么?可看清多少人马?”
“确准!”
府吏眼睛里写满惊慌。
“尚不确定人数,但看阵势至少一万起步!”
一万。
青州城内能上阵的兵马也不过一万。
但那是数场战祸留下的残兵,如何能与骁勇善战的狄人骑兵相抗衡。
若是真的,青州将大祸临头。
夏柏阳一咬牙:“将府衙里所有衙役全部叫起来,随我一起去城门。”
第157章 诗万卷,酒千觞(三)
夏柏阳一路策马率领十数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街道两侧不少屋舍内已亮起灯光,百姓隔着窗缝往外窥伺着情况,一双双隐在暗处的眼睛都透着惶恐与不安。
夏柏阳只带了一小部分衙役出来其他的全部留下来维持城内秩序。他经历过太多战祸,深知这种时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不输对抗敌兵。
到了城门口街道和地面几乎是震荡状态喊杀声也清晰可闻。
夏柏阳对这种震荡太过熟悉翻身下马,登上城门楼,隔着城垛往远处一望,果见密密麻麻的骑兵正卷着烟尘,往青州方向席卷而来。
夏柏阳手掌紧扣着冰冷的城墙边缘虽然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可多年来对狄人骑兵刻进骨髓的恐惧与记忆仍令这位知州本能胆颤了下。
“坚守城门敌军一旦靠近半里之内,立刻发射连弩。”
夏柏阳强自镇定心神吩咐。
以前尚有甘宁在旁出谋划策眼下却只能靠他这个太守来主持大局了。
好在之前损毁的城墙皆已修缮完毕城门楼上各种防御工事也在谢琅提议下全部加固了一遍,狄人想要攻破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人孟主事他们回来了!”
一名府吏奔上城门楼急匆匆禀。
夏柏阳疑是听错:“你说谁?”
“孟主事还有那位公孙先生。”
可孟尧不是已经出发去西京转运粮草了么?
夏柏阳惊疑不定往城门楼下走走到一半便见两道人影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一身蓝衫一个一身道袍,手握羽扇,正是孟尧与公孙昶。
夏柏阳一喜:“孟主事,你们怎么在此?”
孟尧道:“是世子担心青州有变,特意吩咐我与公孙先生提前回来,襄助大人守城。”
“太好了!”
夏柏阳到底是一个文官,孟尧一到,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三人一道上了城门楼,看着那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兵马,孟尧拧眉道:“霍烈大军被阻在西京,这股狄人军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夏柏阳亦有同样困惑。
猜测:“会不会是之前逃窜在落雁关外的狄人残兵。”
一旁公孙昶摇动羽扇,施施然道:“一般残兵,断断不会有如此气势。看来,这狄人背后,有大庄家,大靠山。”
他这话若有所指。
夏柏阳顾不上深究,只问孟尧:“加上谢世子留下的三千精锐,城中可用的兵马不足一万,若狄人真的打定主意从正面猛攻,怕是迟早有一场恶战。”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上,紧握成拳,道:“狄人没有落雁关作退路,不可能持久作战,所以,无论多苦多难,我们必须将城门守住。”
“除了主城门,南北两处城门也要加强防范。”
“劳烦夏大人现在就发动府吏,将所有守城工具全部运到城门上来。”
夏柏阳点头。
“好,我这就去办。”
当日夜里,狄人果然从西、北两处城门同时发起猛攻,好在孟尧与夏柏阳准备充足,连弩火箭机石齐上,狄人两次进攻皆以失败告终,没有占到一点便宜。
夏柏阳与孟尧等人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因敌军就在五里外安营扎寨,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一夜激战,众人个个灰头土脸。
好在夏柏阳这个知州亲自登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共进退,城中百姓已由最初的慌乱转为镇定,甚至天亮之后,许多百姓主动来到城门楼,给辛苦守城的将士们送吃食和御寒的衣物。一些年富力强的壮丁甚至主动加入到守城队伍里来。
夏柏阳大为欣慰。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守,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好官的意义。
“我已派人从东城门出去,将急报送往上京。谢世子正在西京与霍烈激战,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脱身,朝廷应当会另派援兵支援。”
夏柏阳坐在草席上,啃着干硬的馒头,同孟尧道。
孟尧同样就着馒头喝水,神色略复杂问:“夏大人当着觉得,朝廷会派援兵么?”
“自然!”
夏柏阳信心满满。
“今时不同往日,西京收复在望,这些狄人,不过秋后的蚂蚱,且统兵之人不是霍烈,只要朝廷能派援兵过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抗击狄人,青州之危自然可解。”
孟尧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柏阳不由问:“怎么,是夏某说错了么?”
孟尧摇头:“我也曾在上京做过一阵子的官,对眼下朝廷,可谓失望至极,凡事总喜欢往坏的方面想,实在没有大人这份好心态。”
夏柏阳拍拍他肩膀。
“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确可恶,可圣上爱民如子,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摆脱世家压制,不会置青州于不顾的。”
孟尧搁下碗,站了起来,隔着城墙往远处望去。
天空浓云堆积,飘荡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以甘州为界,整个大渊仿佛被分割成两片天地,一方宁静祥和,富丽繁华,一方战祸不断,满目疮痍,仿佛嵌在整片江山上的一片痈疽。
可惜青州与西京的硝烟飘不到上京。
只要狄人打不到上京,世家大族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酒池肉林,奢靡享乐。
朝廷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两州百姓的血泪与苦难。
狄人突袭青州的消息于两日后传到凤阁。
卫瑾瑜已经回到凤阁办公,接到消息,并无多少意外,平静收起急报,去呈给恰好在值房办公的顾凌洲。
顾凌洲神色凝重阅过,与韩莳芳一道在早朝前去太仪殿见了皇帝一趟。
天盛帝正由曹德海服侍喝药,听闻消息,怒火攻心,急咳了几声,与韩莳芳道:“爱卿掌管兵部,无论用何方法,务必第一时间派援兵入青州支援。”
韩莳芳道:“眼下京中能调动的只有京营兵马,但京营还要拱卫京畿和陛下安危,若抽调太多兵马去支援青州,未免不妥当,不如从京营抽调一万兵马,会同京南大营一道,支援青州。京南大营主将熊晖骁勇善战,这些年在京南剿匪颇有建树,可为一用。”
天盛帝这才平复了心情,颔首:“便依爱卿所言。”
早朝后,刑部尚书龚珍立刻乘车来到卫府,拜见卫悯。
“首辅,皇帝已经在早朝上当众任命熊晖为征西将军,率领两万兵马驰援青州。”
“狄人这回突袭青州实在诡异,多半是裴氏在背后搞的鬼。”
龚珍皱眉道。
卫悯一笑:“这也不奇怪。谢琅如今能毫无顾忌的攻打西京,是因为有青州做倚仗,一旦青州有失,谢琅便会腹背受敌。裴道闳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因无论皇帝还是裴氏,都知道他们无法公然阻扰西京战事,更无法将谢琅问罪,否则会遭天下人指摘。可如果谢琅是死于狄人之手,这一切障碍便可迎刃而解。”
龚珍不解问:“既如此,皇帝为何又第一时间派援兵去青州?”
卫悯缓缓拢起袖口,道:“他是皇帝,不能做不光彩不干净的事。若不派兵,如何维持贤明名声。且派了援兵,就一定能获胜么?”
龚珍露出焦急色。
“这么说来,这所谓援兵,只是障眼法而已。”
“首辅既已窥破,为何还任由皇帝施为。若让皇帝与韩莳芳得逞,首辅如何再利用西京战局与皇帝博弈?”
卫悯目波不动,望着远处:“皇帝与韩莳芳自觉算无遗策,不过是觉得大朝会之后,效忠于本辅的京营将领皆遭罢黜,本辅已经是一个无用的老匹夫而已。既如此,本辅何妨让他们一让?”
龚珍暗松一口气。
“看来,首辅已经有了解青州之困的法子。首辅可要立刻出手?”
卫悯却道不急。
龚珍再度露出不解色。
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三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三日三夜的恶战。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
上京,韩府。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
“坐吧。”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
西京。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孟尧心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三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
第158章 诗万卷,酒千觞(四)
“阁老熊晖来消息了。”
韩府书房,杨瑞捧着一封密函来到书房。
苏文卿亦坐在椅中,但杨瑞并未避讳只在经过对方面前时,颔首为礼,便将密函恭敬递到韩莳芳案头。
密函以火漆封就印着兵部字样代表由兵部专用斥候传递而回。
韩莳芳打开密函展开阅过,便递给苏文卿:“你也看看。”
苏文卿起身接过,看了上面内容,笑道:“这熊晖倒是机灵,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拖延时间。援兵不至狄人攻势不减流言会逐渐击溃民心届时青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熊晖与谢琅素来不合让熊晖领兵,老师只需稍稍一点拨他便会心甘情愿为老师办事。老师妙计弟子佩服。”
韩莳芳一摆手。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可用而已。”
“卫氏毕竟在京营经营了那么多年根基太深虽然大朝会后原先效忠于卫氏的将领皆被罢黜流放可想要将卫氏势力连根拔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熊晖就不同了,他出身寻常入不了世家大族的眼,本辅若不帮他一把,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京南那个土匪窝里。这样的人,看似不好驾驭,关键时刻,却最是好用。”
“好了,不说这些了。”
韩莳芳停住了话头,复换上温煦面孔,道:“这阵子兵部事务繁忙。你的贺礼,为师已经收到,怎么还特意跑来一趟?”
苏文卿道:“老师一年难得过一次生辰,弟子若不亲自过来相贺,未免遗憾。”
“这些年,是弟子不肖,碍于身份,一直没能在老师跟前尽孝。”
“你有这片心便好。来了也好,为师让膳房多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好好补补。”
韩府的膳食都是由韩莳芳最信任的老仆亲自负责。
杨瑞躬身行一礼,出去传话。
老仆已在外面候着,听了杨瑞的话,不由抬目,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杨瑞问:“看什么?”
老仆收回视线,道:“以前都是另一位公子过来,也是极好的,却不见阁老如此隆重招待过。而且,这书房里的书,阁老从不允许外人包括那位公子翻看,这位大人却能随意取拿,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杨瑞皱眉,哼道:“苏大人是何身份,那个又是何身份,岂能混为一谈。”
“你虽跟了阁老多年,见识到底浅薄,以后在阁老面前,须谨言慎行才是。”
老仆点头应是,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了。
苏文卿与韩府的关系到底未公之于众,不便久留,用完膳,就告辞离开。韩莳芳独自坐在书案后喝茶,老仆进来,将一份单子呈上,道:“阁老,这是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礼单。”
韩莳芳虽然吩咐不许官员上门庆贺,可他如今位高权重,心腹官员和平日交好的友人还是会登门献上一份贺礼。
以往韩莳芳是不看这些的,但今日,他忽搁下茶盏,接了过去。
“这是全部的么?”
“是。”
老仆答。
顿了顿,补了句:“老奴亲自去检查过了,贺礼里,没有公子的。”
韩莳芳将礼单搁下,面色肉眼可见有些难看。
老仆道:“公子如今已拜入顾阁老门下,有所避嫌,也是情有可原。公子心里定然是惦记着阁老的,记得有一年阁老生辰,阁老因为外出公办,迟迟不归,公子便一直在府中等到深夜,只为亲手给阁老煮一碗生辰面。后来阁老不慎感染风寒,公子听说消息,特意从宫中赶来,亲奉汤药,在床边守了阁老一日一夜未合眼,当时公子年纪还那般小……”
“行了。”
韩莳芳忽厉声打断老仆的话。
“退下。”
“是。”老仆默默收起案上礼单,躬身行一礼,退出了书房。
一直等室中安静下来,韩莳芳眼底方露出怒色,伸手将茶盏拂落于地。
白瓷碎片碎了一地,正如他此刻莫名怒火焚烧的心。
卫瑾瑜从凤阁出来天色已经黑透。
文极殿各处已然亮起灯火,此刻,却有一顶暖轿穿过宫门,往凤阁方向而来。
卫瑾瑜让到一侧,在暖轿经过时,垂目行礼。
暖轿忽停下。
韩莳芳隔着轿帘抬了下手,杨瑞包括左右护卫识趣退下。
“青州已无挽回余地。”
韩莳芳在里面施施然开了口。
“谢琅这一局,必输无疑。”
“只要你肯回头,本辅可以破例再给一次机会。”
火光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间,卫瑾瑜平静回道:“阁老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你非要如此冥顽不灵么。”
韩莳芳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我知道,你心中对我这个先生到底有些怨气。可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我所做种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当真还要同先生置气么?”
卫瑾瑜终于抬头。
隔着轿帘,望向韩莳芳只露出一半的脸。
好一会儿,慢慢笑道:“先生言重了。”
“下官别的美好品质没有,但贵有自知之明。”
“下官自知,于先生而言,下官至多不过一颗棋子而已。某种意义上,还是先生最厌恶、看不上的一颗棋子。”
“先生以前常说,偏见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可事实上,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摆脱‘偏见’二字,包括先生。下官承认,以前自己的确异想天开,想过拜入韩氏门下,可后来知道先生已有真正爱重的亲传弟子之后,便再无此可笑念头。下官也知道,韩府,永远不会有下官容身之处。阁老肯再三给下官机会,下官受宠若惊,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下官不识抬举了。”
“韩府没有你容身之处,顾府便有么?”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问。
卫瑾瑜神色不变,淡淡道:“兴许也没有。但下官现在的师父,至少是真心教导下官,把下官当成真正的弟子,也教了下官许多旁人一辈子都不会教下官的道理,下官从内心敬重他。”
韩莳芳放下帘子,沉声吩咐起轿。
卫瑾瑜垂目恭送,便往宫门外走了。
出了宫门,却是顾忠与明棠一道在等着。
“阿翁有事?”
卫瑾瑜问。
顾忠笑道:“前阵子顾氏派人从江左送来许多上好的布料,阁老自己用不完,让老奴挑了些好的,给各位公子都裁了几套春衫,给公子的那几套,老朽已经让明护卫放到马车里了。”
卫瑾瑜笑了笑,道:“改日我登门向师父道谢。”
其实这已经不是顾忠第一次过来送衣裳。
去岁冬天,顾忠也送了好几套冬衣过来,差不多也是以同样的理由。
但卫瑾瑜明白,眼下在京中的顾氏弟子,他的大师兄杨清已经成家立业,多半不需要顾凌洲这位恩师再帮着裁制衣裳。寄居在顾府的那几名顾氏子弟,出身优渥,更不会缺衣裳穿。
他这位恩师,多半是因为那一回无意看见他官袍袖口开了线,觉得他府中人照顾不周,才隔三差五让顾忠以各种名义送新裁的衣裳过来。
其实他也不缺衣裳穿。
只是这份细致入微的照料,仍让卫瑾瑜感到温暖——以及愧疚。
**
青州城。
孟尧带着几名衙役,从后墙翻进府衙。
前衙外聚集着闹事的百姓,一片兵荒马乱,一干衙役和府吏用身体顶着门,防止闹事人群冲进来。
“孟主事!”
一名府吏看到孟尧,如蒙大赦。
孟尧问:“夏大人呢?”
“在值房里呢。”
进了值房,夏柏阳已经醒来,正一脸虚弱地坐在床上,额上缠着绷带,由府吏服侍着喂药。
见孟尧进来,夏柏阳一惊。
“城门那边……”
“城门暂时无事,大人放心。”
夏柏阳点头,接着苦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夏某人竟落得过街老鼠一般。孟主事,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孟尧道:“这波流言起得突然,几乎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多半有人在幕后策划推动。我有一计,可使流言不攻自破,但需要大人协助。”
夏柏阳便问:“我要如何协助孟主事?”
孟尧一字一顿道:“我需要,借大人的命一用。”
夏柏阳面色骤然一变。
青州城高大的城门楼无声矗立在夜色中,原本就饱经战祸的城门,因为知州夏柏阳遇刺身亡的消息,笼上了更浓重的阴云。
夏柏阳是在府衙内遇刺身亡,行凶者据说是几名趁乱翻入府衙的暴民。
如今青州府衙已经挂上白绫,原本聚众闹事的百姓也傻了眼。还有更麻烦的事,眼下青州府最大的官便是夏柏阳这个知州,夏柏阳一死,代表青州城彻底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短短几日,城中人心惶惶,府中衙役趁乱卷钱跑路的都有好几个。士兵也明显消极怠工起来,有的直接谎称生病,在家躺着也不肯操起兵器去守城。
因为城中守兵数量有限,城门守兵夜里只在子时换一班岗,换岗之后,这波士兵便要从子时一直守到天亮。四更五更交替之际,几乎是人最容易犯困之时,白日苦战,夜里还要守夜,还要在这肉眼可见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守夜,不少士兵因为太疲乏,直接靠着城墙小憩起来。
今夜是个阴天,仅有的一点月光也被浓云遮住。
而此刻,一股身着狄人铠甲的士兵正趁着夜色,悄悄往青州城方向靠近,约莫有数千人之众。
城门楼上也挂着白绫,为谁而挂,不言而喻。
负责探路的狄人士兵取出铁索铁爪等工具,正欲趁着城楼上士兵熟睡怠工之际攀上城门楼,却意外发现,原本紧闭的城门竟悄无声息从内打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几个身着绸缎衣裳,作富商打扮的男子各拎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从里面走了出来,左右一扫,见无人,从包袱里掏出几锭亮澄澄的金子,塞到守城士兵手里,呵腰道谢。
显然,这几个都是城中要卷钱跑路的富商。
“看来,这青州城真是乱了套了。”
一人幸灾乐祸道。
探路的敌兵何等敏捷,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直接抛出长刀,卡住门缝,紧接着一拥而上,冲破了那两道他们攻打了数日仍没有攻开的城门。
等城门楼上的守兵终于发觉不对,吹响长哨,数千敌兵已经长驱直入进入青州城中。
夜里百姓熟睡,是烧杀抢掠杀人放火的绝佳时机。
入了城,除了象征性抵达了几下便惊恐而逃的一波守兵,这波狄人士兵几乎毫无障碍奔驰在青州城宽阔的街道上。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股敌兵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因为太安静了,他们这么大的行军阵仗,加上一路兵器撞击的声音,街道两旁的民居竟然仍黑着灯,没有一家百姓被惊动。
而回头看,他们才发现,原本敞开的城门,不知何时关闭了。
他们落入了精心设计的瓮中。
等领头的将领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可怕的事实,四周忽亮起火杖,接着是马蹄声,街道两头忽然冒出乌压压一大片兵马,将他们围堵在街道中央。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蓝衫的年轻男子。
随着火杖一步步逼近,狄人将领第一反应竟是低下头。
人群中忽有人惊呼:“我认识他!他不是狄人,是、是山匪!”
孟尧于马上暗松一口气。
果然,事情有诈,他没有赌错。
然而松了这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涌起更重的愤懑与悲哀。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真正要将青州城逼上绝路的不止是狄人,还有自己人。
第159章 诗万卷,酒千觞(五)
手中握着锄头等物、站在士兵身后的百姓看到那些做狄人士兵装扮的悍匪一瞬之间,显然也恍然明白过来一切。
“你们这些天杀的,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就算了竟然勾结狄人,残杀大渊百姓!你们干脆认狄人做祖宗算了!”
孟尧今夜带的人马是谢琅留下的三千精锐,悍匪们被识破身份自知无路可退除了几个负隅顽抗的大部分都主动缴械投降。
领头的悍匪头目被五花大绑,押到众人面前。
孟尧沉声问:“究竟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
通敌是死罪,这些土匪虽是些亡命之徒,背后若无人撑腰,断不敢公然披上狄人铠甲为狄人壮声势。
那头目立刻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孟尧。
孟尧道:“说出来你还有活命机会否则你觉得青州城的百姓会放过你们么。”
头目抬起头,望着四周一双双燃着愤怒火焰、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的人群到底生了些畏惧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上头有人花了大价钱雇我们过来。”
“除了你们城外所谓狄人士兵还有多少是山匪假扮?”
“至少上万人来人出价很高且说了,我们只需要跟在狄人后头捡现成的帮那些狄蛮子壮一壮声势便可,不需要真的冲锋陷阵,进城之后,所劫掠的金银钱财,也全归各寨自己。”
说到此,那头目瞥一眼四周,低声咕哝道:“自打那谢唯慎来了青州之后,青州匪寨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好不容易来了这么桩大买卖,谁不眼馋……”
他声音虽低,还是被几个耳力好的汉子捕捉到了。
几个汉子不顾士兵阻拦,冲过去对着这可恨的悍匪头子一阵拳打脚踢。
孟尧未让人立刻阻止,毕竟,被悍匪与狄人欺压了这么多年,这些百姓心中有太多怨气需要发泄。头目捂着脑袋,左躲右闪,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孟尧翻身下马,拱手向四周道:“大家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可眼下狄人大军未退,此人是我们了解敌兵情况的唯一来源,留着尚有用处,还望大家手下留情,暂留他一命。”
这话是实话。
青州还在狄人大军的围困之中,今夜之后,可能会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几个动手的汉子用力补了几拳后,到底还是咬牙住了手。孟尧向众人致谢,并让人将所有山匪都押下去,细细审问。
之后,又让人将在城中故意散播谣言的几个闲汉绑了上来,审明真相,一律斩首示众。
孟尧立在那一排尸体前,手执火杖,面朝众人,正色道:“我知道,青州被困,大家时刻都处于惊惶之中。然而朝廷腐败如此,上位者为了一己之私,可以重金收买匪徒,将刀剑对准大渊百姓,大家难得宁愿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么?”
“当初青州三城沦陷,满朝武将无一人敢提刀上阵,是谢世子带着麾下数千士兵,孤身西行,对抗狄人数万大军,救青州城于危难。战后青州缺粮,朝廷赈灾粮久不下来,也是谢世子让麾下士兵节省出口粮,匀给青州百姓。青州城那些坍塌的城墙与屋舍是如何迅速修缮起来的,更不必在下多说了。谢世子若贪图功名利禄,完全可以接受朝廷封赏,去当一个闲散富贵的平西侯,而不是昼夜不眠陷在西京,九死一生与狄人苦战。大家扪心自问,自狄人被驱逐出落雁关,西京诸城陆续回到大渊版图,大家夜里睡觉难道不比以前安稳许多么?”
“还有夏知州,当初青州城破,守将弃城而逃,是夏知州和甘县令二人带领城中数百残兵与狄人周旋到最后一刻,险些殉城而亡。他们若真惜命,若真不顾城中百姓,完全可以像那些守将一样弃城而走。若连他们都称不上好官,这满朝文武,谁还敢自称忠臣?”
围观百姓纷纷惭愧低下头。
夏柏阳也由府吏搀扶着,站在人群之后。听到这话,这位两鬓早早露出斑白的知州眼中泛起几点泪光。
孟尧环顾一圈,接着道:“狄人攻势虽猛,然我相信,人心齐,泰山移,眼下能救青州的,不是朝廷的援兵,也不是我孟尧,而是青州的百姓,你们自己。”
“我孟子攸也是青州人,我可以拿性命向大家保证,谢世子与夏大人绝非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之人。我也希望,大家能勠力同心,帮夏大人一起守住这青州城。”
“孟大人,你不用说了。”
先前动手的汉子叹了口气,道:“之前是我们眼瞎心盲,误信谣言,险些坏了大事。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一定和诸位大人一起,守住青州,将那些狄蛮子都赶回老窝去!”
“对,将狄人赶出青州!”
百姓们一起枕臂高呼。
孟尧紧攥着火把的手,总算松开了一些。
“孟主事,夏大人,不好了,狄人军队又打过来了!”
士兵忽飞奔着急急来报。
孟尧与夏柏阳登上城门楼一看,果见不远处乌压压一片兵马,正往青州方向推进。显然是青州城内的动静传了过去,狄人察觉出了异样。
“城中还有多少弩箭可用?”
孟尧问。
守将道:“狄人进攻频次太高,每日弩箭消耗巨大,府库中的弩箭,恐怕最多只能支撑数日了。”
狄人频繁骚扰,显然目的之一就是消耗城中守城器械。
孟尧与夏柏阳俱是心一沉。
稳定住人心只是胜了一小半,接下来,他们显然还要面临更为艰苦的形势。
“阁老。”
杨瑞匆匆来到韩府书房,面上罕见透着焦急,道:“熊晖突然断了与兵部的联系,兵部的斥候,已经整整三日联系不上他。”
韩莳芳搁下笔,皱眉。
“消息可属实?”
“属实!”
杨瑞:“兵部的人向来办事稳妥,若非情况紧急,不会打扰阁老。这熊晖,该不会是临阵反悔,背叛阁老了吧!”
韩莳芳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然而多年朝堂争斗炼出的经验和老辣,还是迅速将这股不安压了下去。
“熊晖贪生怕死,有勇无谋,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他又与谢琅不合,就算本辅不出面,他也不可能去解青州之困。我倒是担心,那两万大军会不会没到青州,就葬在他手里。”
杨瑞思绪飞转。
“听说近来甘州匪患严重,处处都是打着义军幌子的流民闹事,阁老是担心熊晖遇上了山匪或流民?”
韩莳芳没有说话,过了会儿,问:“青州情况如何?”
“岌岌可危。夏柏阳虽还在苦守,但守城器械损耗巨大,肉眼可见撑不了几日,如果朝廷援军迟迟不到,青州城破,指日可待。还有……夏柏阳很可能发现了悍匪冒充狄人士兵的事,苏大人从内攻破的法子,怕不能用了。”
“夏柏阳一个书生,竟能有这般本事。”
“夜长梦多。”韩莳芳目中露出些许鲜少在外露出的狠辣色:“如此,便不能拖了。这种拉扯时间太长,陛下不愿看到,让裴氏的人加把火,尽快拿下青州。”
“是。那熊晖那边?”
“让兵部的人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本辅便不信,两万大军能凭空消失!”
“是!”
又五日,青州几乎陷入弹尽粮绝状态,包括弩箭、机石在内的守城器械基本耗尽。这意味着,如果狄人再次卷土重来,士兵只能靠血肉之躯与狄人肉搏。
连日苦战,孟尧、夏柏阳皆精疲力尽靠在城墙上小憩。
能全须全尾站着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眼下基本的轮岗能维持,全是身强力壮的百姓自愿顶替上去的。
惨淡的月光照着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可惜这安宁并未维持太久,接近黎明时,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再度从青州城外传来。
守城士兵第一时间爬起来吹响长哨,发出警报,习惯性奔到弩架前,准备拉满弓弦,才意识到已经无箭可用。
除了拼死一战,已无他法。
孟尧握着剑站起来,才发现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百姓,有的拿着兵器,有的只是拿着农具斧头等物,除了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也站在其中。
显然,青州城的百姓和守城士兵一样,做好了与狄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孟尧喉头发紧,眼睛发酸,正要说话,城门楼上的守将忽然激动大呼:“不是狄人,是大渊的军队,是大渊的军队!”
孟尧一愣,奔过去,接着微淡曦光往远处望去,果见青灰色的天幕下,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晨风里飘扬翻卷,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谢”字。
裴道闳做梦也没有料到,谢琅深陷西京战场,竟还有余力回援青州。
“整整三万人,竟然还打不过谢琅带的几千精兵,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么!”
裴道闳第一次失态,恼羞成怒,咒骂起来。
因他知道,青州计划落空,不止是一次简单的失手,而意味着他之前在皇帝面前所做的保证与承诺,全部沦为废纸。
在裴氏与卫氏的这场博弈中,他输得一塌糊涂。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老太爷,不好了,刑部的人将裴管家带走了!”
仆从急急来禀。
裴道闳脸色一变:“可说是何事?”
“说是奉了首辅手谕,彻查甘州布政使重金收买土匪冒充狄兵、通敌叛国一案。”
裴道闳直接吐出一口乌血,跌倒在地。
“老太爷!”
仆从大惊,忙急声喊医官。
另一边,兵部的紧急密信也送至了韩莳芳手中。
杨瑞忐忑叙述着内容:“熊晖被流民斩杀,身首异处,京营大将张茂趁机夺了指挥权,不仅借着给熊晖报仇的名义,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到青州后,还将所有冒充狄兵的悍匪头目全部抓了起来,严刑审问,最后把与裴氏来往甚密的甘州布政使给查了出来。这张茂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也是卫氏安插在京营的人。”
“卫悯,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韩莳芳攥紧手中信,手背因极度愤怒而冒起青筋。
青州局势的逆转,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弄着大渊朝局。
随着裴氏管事陷入通敌案,满朝文武都嗅到,自大朝会之后,大渊朝堂将迎来又一次震荡,这种预感在数日之后得到印证。
一直称病在府中休养的首辅卫悯,身着先帝御赐的朱色蟒袍,以强势姿态再一次出现在了早朝上。
卫悯回朝后,先做了两件事,第一,严查甘州布政使通敌叛国一案。
第二,以祸乱朝纲的罪名,杖杀了一批官员,皆是韩氏门生。
“证据确凿,韩次辅应当不会有意见罢?”
卫悯淡淡问。
韩莳芳面部肌肉抽动了下,微微一笑。
“他们罪有应得,仆还要感谢首辅,为大渊朝堂清理了这些蠹虫。”
卫悯皮笑肉不笑:“韩次辅能如此识大体,再好不过。”
天盛帝则在御座上笑道:“首辅与韩卿皆为大渊肱骨,缺一不可,以后定要勠力同心,帮朕守好这江山才是。”
又问躬立在一旁的曹德海:“顾阁老风寒还未愈么?”
曹德海忙答:“已经遵陛下吩咐,遣太医去瞧了。”
天盛帝点头:“让太医尽心医治,需要什药材,尽管从朕的私库里取。”
随着卫悯出山,昔日被罢黜的卫氏一党官员也纷纷官复原职,包括闲赋在家多时的卫嵩。
这日散朝后,裴昭元恰好与卫瑾瑜一道出宫门。
两人如今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凤阁,平日见面机会不多,裴昭元没心没肺的脸上也罕见挂起一丝忧愁,叹道:“瑾瑜,如今人人都争着却乌衣台投诚,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当成异党清除。我也就罢了,注定要受打压的,你是怎么打算的?”
裴昭元虽然不清楚卫瑾瑜和卫氏的恩怨,但当初卫瑾瑜自请从卫氏族谱里除名,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卫氏再度崛起,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情况竟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
卫瑾瑜莞尔一笑。
“怎么,连不识人间愁苦的裴七公子,也要关心人间事了么?”
裴昭元直摇头。
“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不了就辞官不做了,但你不一样。瑾瑜,你有才华有本事,好不容易才进了凤阁,我是担心你。”
卫瑾瑜知道对方说得是实话。
便道:“其实,我恰好有桩事,想请裴七公子帮忙。”
裴昭元立刻道:“你说。”
卫瑾瑜:“我想见一见裴氏的家主,也就是你的父亲,你可否帮我递个话?”
裴昭元以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人。
“你确定?我爹如今自身都快难保了,你见他作甚?”
“自然是事相商,我想,你们裴氏如今也需要一个助力,摆脱困局。你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即可,他会明白。”
裴昭元挠挠头。
“行吧,我试试。”
“有劳了。”
卫瑾瑜一笑,转身要走。
裴昭元忽喊了句“瑾瑜!”
卫瑾瑜回头。
“七公子还有事?”
裴昭元神色格外复杂,半晌,道:“瑾瑜,你如今是顾氏弟子,其实也不需要再靠卫氏,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去吧,你何必非让自己卷进这些争斗里去。我爹,你便非见不可么?”
卫瑾瑜淡淡一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
“我如此,裴七公子也如此。”
“人人都说,你七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我倒觉得,你不输任何一个裴氏子弟。”
裴昭元一愣。
等回过神,那少年郎已扬长而去。
裴昭元不由叹口气。
第160章 诗万卷,酒千觞(六)
夏柏阳与孟尧一起迎谢琅入城。
谢琅大部分兵力留在西京此次回援,只带了数千精锐,能迅速解除青州之危一是因为派了李崖另带一股兵力从后包抄,制造出援军充足的假象,二则是因为无论青州大小匪寨对谢琅这个作风比山匪还彪悍的世子发自本能畏惧一看到那铺天盖地绣着“谢”字的玄色军旗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这自然也是谢琅特意使得障眼法之一。
用军旗数量迷惑狄人。
一行人进了府衙,夏柏阳感叹:“若非世子及时赶来,青州此刻怕已大难临头。世子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夏某一拜。”
谢琅将人扶起道:“细究起来青州这场劫难也是受我连累夏知州不必多礼。”
他目光虽一如既往锐利明亮,但玄甲染血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杀气与血腥气显然不是青州这一场战事积累出来。
孟尧忙问:“西京那边情况如何?世子西进可还顺利?”
这回是李崖代答:“我们在宣城与霍烈先锋大军鏖战三日三夜,于昨日傍晚顺利拿下了宣州。”
夏柏阳与孟尧俱是精神一振。
“宣州乃西京‘脏腑之地’拿下宣州十三城收复指日可待!”
夏柏阳激动地摩拳擦掌。
接着又意识到什么:“世子是从宣城连夜赶回西京的?”
夏柏阳是实打实的惊愕三日三夜苦战,就算是身强体壮的士兵身体怕也要接近强弩之末,这位世子竟还能连夜行军,回援青州,在青州城外以风卷残云之势荡平狄人大军。
且此刻还能精力充沛坐在这里与他们交谈叙话,面上丝毫疲态也无。这需要多可怕的体魄与武力才能做到。
这是生平第一次,夏柏阳对“北郡谢氏”四字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青州之危,一直在我担忧之中,此次有惊无险,也有赖诸位及时肃清谣言,稳定民心。”
谢琅道。
夏柏阳一听这话,便明白谢琅对青州情况已经知晓。
便道:“这也要感谢世子,及时让孟主事回来帮我,否则,夏某当真独木难支。此次守城,孟主事当居首功。”
“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未解,孟主事,你是如何看出来,那些狄兵是山匪假扮的?”
孟尧一笑:“这也是我守城时无意发现。狄人虽聚集了数万大军在青州城外,但进攻之时,队形并不完全统一,尤其是后半部分大军,经常出现阵型混乱的情况。狄人骑兵出了名的训练有素,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错误,这是其一。其二,我发现白日里偷袭的狄人先锋,和夜里偷袭的狄人先锋,士兵所用战马,品种完全不同,狄人战马,以腿短闻名,可夜里那批狄兵所用战马,却高高瘦瘦,根本不像狄人马匹。”
“自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真正让我确信自己猜测的,是因为卫公子。”
谢琅原本垂目听着,听到这句,倏地抬起眼。
夏柏阳也意外:“卫三公子?”
“是。”
孟尧道:“卫公子离开青州前,曾赠予我三个锦囊,说若有朝一日,青州面临难解围困,我可取出锦囊,或有出路。”
“锦囊可还在?”
谢琅直接站了起来,问。
孟尧点头。
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那一只,起身递出。
谢琅握在手里,展开藏在其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朝廷若围剿青州,极可能会借助山匪之力,设法揭露真相,自可稳定民心。
谢琅握着锦囊,陷入沉默。
等众人离去,李崖试探问:“世子怎么了,三公子留下这只锦囊,解了青州危难,是天大的好事。”
谢琅道:“的确是好事。”
“可他安排得太周祥了,周祥到——令我有些不安。”
一个人再算无遗策,也是需要耗费同等心力来筹谋的,他无法想象,为了妥善安排好青州的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自然,还有更重要的。
他有些想他了。
无日无夜不在想念。
相见之日却还遥遥无期。
**
“阁老,卫悯正式回朝后,头一桩事就是整饬六部,并借着甘州布政使通敌一案,直接以渎职罪名罢黜了吏部尚书刘茂,并将龚珍从刑部尚书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另提刑部侍郎周通为刑部尚书。自卫氏重新掌了官员任命大权,各部中凡是与裴氏有牵连的党从,轻则罢黜,重则流放出京,如今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再这样下去,恐怕兵部与户部亦不能保全,阁老便任由卫悯如此强势施为么?”
杨瑞垂目立在书房中央空地上,担忧道。
韩莳芳闭目坐在案后,闻言冷冷一笑。
“他卫悯有底气这么做。”
“如今谢琅占据西京、青州,势力日盛,朝廷想要钳制这头猛虎,必须有足够兵力与其相抗。而如今大渊能调动的兵力只有京营。卫悯在京营经营了十数载,根基太深,只罢黜几个将领,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根基。他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能稳坐乌衣台,以待翻身之机。”
杨瑞不甘道:“阁老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在大朝会上力挽狂澜,转败为胜,将朝事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要被那卫悯如此折辱?属下真是替阁老不平。”
“好在如今卫悯还没将手伸进兵部与户部。”
韩莳芳睁开眼,唇畔寒意更深。
“你以为凭卫悯的手段,没有能力动这两部么?”
“卫悯何等老谋深算,他这么做,一来,是给陛下留两分薄面,二来,是在倒逼本辅,主动向他屈服。他知道,这等时候内斗太甚并非明智之举,□□才是眼下第一要务。”
杨瑞愤然:“当年阁老在凤阁行走位置上一待数年,迟迟未能入阁,皆因卫悯从中阻挠之故。要不是陆相慧眼识珠,凤阁内恐怕根本无阁老容身之地。阁老在卫悯手中受了多少屈辱与不公,如今阁老与他同为阁臣,他竟还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首辅,如此欺侮阁老。”
室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杨瑞说完,才发现韩莳芳面色虽平静如初,目光却透着浓重阴鸷,便知自己犯了忌讳,立刻垂头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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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卧房。
卫瑾瑜亲自从顾忠手里取过汤药,跪坐在榻前,搅动至温度适宜后,用瓷勺舀了药汁,一口口喂进顾凌洲口中。
顾凌洲额上覆着块毛巾,只喝了小半碗,便抬手,让顾忠扶自己起来,靠坐在床头。
望着仍乖顺跪在下首少年道:“搁下吧,为师自己能喝。倒是你,这两日不用去凤阁么?镇日在这里守着作甚?”
卫瑾瑜笑道:“师父抱恙,弟子理应侍奉榻前。”
顾凌洲接过药碗,将剩下的药一口喝了,让顾忠先退下,方道:“只是一点风寒,不值当如此大张旗鼓。”
“不过,本辅也恰好有桩事与你商议,你来了也好。”
卫瑾瑜垂目静听。
顾凌洲往后靠了靠,道:“你入督查院也快两年了,按着规矩,也该出巡各州,好好历练一番了。眼下江南道正好缺一个巡按御史,大渊几乎三分之一的税银都来自江南道,自扬州织造一案后,江南道丝织市场混乱,民怨沸腾,灾害频发,本辅着意让你过去,做这个巡按御史,你意下如何?”
见卫瑾瑜不说话,顾凌洲道:“凤阁行走虽能接触核心机枢,到底只是一个虚职,巡按一职若能干好,等回京后,于你仕途也大有助益。你大师兄杨清能从佥都御史顺利升到左都御史位置上,也多赖当年巡视江南之功。”
“再者,近来朝中多风波,你出去避一避,未必不是好事。”
末了,顾凌洲意味深长补了一句。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卫瑾瑜默了默,抬眸,正色道:“师父病中仍为弟子苦心筹谋,弟子感激不已。只是。督查江南,事关重大,弟子自认不能胜任,想留在京中,多历练一阵子。”
大约也早料到这个结果。
顾凌洲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叹道:“既如此,本辅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吧。”
“是。”
卫瑾瑜起身,平静告退。
走出房间,回头,望着恩师半隐在烛火昏光中的侧影,心中终究浮起些惭愧。
江南道,不仅是大渊主要赋税来源,还是江左地盘。
他知道,全国十三道,顾凌洲偏偏派他去江南道,其实是想保护他,不受这场风波的波及。
可惜,他的出身,他的血脉,他的姓氏,注定他要站在这风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