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错刀(十二)
督查院只有几名司吏当值。
见卫瑾瑜过来负责看守大门的一名老司吏十分惊诧。
迎出来问:“卫……御史是来取东西?”
今日是除夕,连在外奔波忙碌的游子商人都会赶着回家与亲人团聚过节,没人会跑到衙门里办公事。所以司吏猜测卫瑾瑜是落了什么重要东西在院中才会特意过来一趟。
“仍用旧称呼唤我便可。”
见司吏颇有顾忌,卫瑾瑜道。
“是,卫御史您落了何物?可要小人帮忙?”
卫瑾瑜道:“不必我去政事堂。”
去政事堂。
司吏又是一愣。
还真有人大过年的不待在家里过年,反而跑出来办公啊。
去政事堂之前,卫瑾瑜先去了趟卷宗库。当值的司吏见到少年过来,亦是同样的惊讶:“御史怎么今日还来?”
卫瑾瑜是这里的常客,直接道:“我想去一趟密卷库。”
按照督查院规定四品以上御史有进入密卷库查阅卷宗的权限密卷库里封存的都是陈年大案旧案卷宗除了有特殊需求很少开启。卫瑾瑜虽早就升至四品,平日翻阅卷宗也都是从外面的乙类卷宗库中调取从未进过甲字库。
司吏迟疑片刻,点头:“虽然按着规定密卷库休沐日不开放不过既然是御史要看小人破例给御史开一次便是。”
“有劳姚司吏。”
“御史言重了。”姚司吏道:“昔时南郊猎苑里是御史仗义援手救小人于水火,让小人免于责罚。小人说过会报答御史恩情。”
“小人在这督查院里人微言轻,也就在这些事上能给御史行一二便利。”
甲字库钥匙共有两把,每次开启,需两名司吏同时到场。姚司吏先取了自己的那一把,之后又去了隔壁值房,不多时,回来与卫瑾瑜道:“御史随小人进来吧。”
密卷库铜制大门缓缓开启。
刚踏入进去,一股陈年积压的灰尘气息便扑面而来。
姚司吏手里举着一盏琉璃罩罩着的油灯,道:“密卷库里是不许见明火的,必须用这种特制的琉璃灯。”
卫瑾瑜点头,问:“我能否自己转一转?”
“自然。”
姚司吏把琉璃灯交到卫瑾瑜手里。
“申时之前都是小人当值,御史慢慢看。只是密卷库的卷宗与寻常卷宗不同,是不准许带到外面的,御史只能在里面观阅。”
“有劳。”
卫瑾瑜接过了灯。
傍晚时,曹德海亲自带着玄虎卫来到谢府,送来了天盛帝亲自赐下的烧尾宴一席。
“陛下说,今年是王爷和世子头一回在上京过年,一应宴席,必须按照最高标准,这不,御膳房得到旨意,半月前就开始筹备这席烧尾宴了,总共一百零八道菜,一半上京口味,一半北郡口味。”
天子除夕夜亲自赐宴,无论哪朝哪代,于臣子而言,都是无上殊荣。
天盛帝继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赐宴,意义自然又有不同。谢琅亲自送曹德海出府,问:“公公是直接回宫?”
曹德海笑道:“还早呢,这才送了两席,接下来还要去卫府、顾府、韩府、赵王雍王府,且奴才只负责一部分,另有十几队人往其他官员府中送呢。”
“自然,烧尾宴只有六席。除了谢府,就只有三位阁老和裴府有此殊荣了。”
谢琅点头。
“公公辛苦。”
曹德海团团一笑:“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为陛下办事,是无上殊荣,岂敢言辛苦。”
出了谢府大门,谢琅便见一列玄虎卫骑在马上,手中各拎着一个食盒,向来是要往其他府邸送的,收回视线,问:“公主府也会送么?”
曹德海愣了下,道:“三公子素来都是在宫里陪太后过年,那一份直接就送去太后宫里了。”
谢琅吩咐李崖取来一个酒囊,道:“里头是新温的烧刀子,最是暖身,天冷路寒,公公且带着。”
曹德海笑呵呵接过。
“世子送的酒,一定是好酒,老奴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将酒别在腰间。
两个小内侍立刻殷勤牵了马过来,曹德海翻身上马,遥遥朝谢琅拱手为礼,便带着玄虎卫离开了。
天空恰在这时飘起零星雪花。
谢琅回到府内,谢兰峰正负袖站在廊下看雪。
“过来一下。”
见儿子回来,谢兰峰道了句,当先转身回屋。
谢琅跟了进去,就见谢兰峰坐在榻上,跟前小案上已经摆了一个长匣子。
谢琅走过去,好奇问:“这是何物?”
“临行前,你娘让我带给你的。”
谢兰峰示意儿子到对面坐下。
“打开看看吧。”
谢琅撩袍坐了,拿起匣子,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对金环,不由失笑。
“娘何时也爱这些俗物了?”
“还不是担心你在上京没规矩。再者,这环,有团圆思归之意,你娘是想你了。”
谢琅一哑。
没再说话,握起那对金环,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掌心,心却暖融融的。
金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谢琅忽问:“为何是一对?”
谢兰峰看他一眼,实话实话:“你娘让人打制这对金环时,你还没有和离。”
谢琅一怔。
谢兰峰:“你娘知道,那桩婚事你不高兴,但你娘也说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既然成了一家人,该有的礼数都得做全,不能让人指摘,更不能让人说咱们谢氏故意欺负人。”
“不过如今这只金环也用不上了,你可以只拿一个,另一只留给三郎便是。”
谢琅将两只全部收进了怀里,道:“老三又不缺。”
谢兰峰瞅他一眼。
“怎么,有情况?”
“什么情况?”
“相中哪家小娘子了?”
“没。我自己戴两个还不成么。”
谢兰峰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谢琅将匣子合上,说起赐宴的事。
谢兰峰道:“天子赐宴,在历朝历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陛下御极已整整十八年,竟然今年才敢正大光明给臣子赐宴,实在令人慨叹。”
“你方才说烧尾宴共有六席,除了卫府顾府韩府裴府,还有哪一府邸?”
谢琅:“若孩儿没猜错,应是礼部尚书梁音。”
“是他。”
“爹认识他?”
“听过其名,听闻此人性情极倔,连先帝都敢顶撞,当年还冒死给陛下吸过蛇毒,自己险些中毒而亡。”
谢琅头一回听说这件往事。
“难怪陛下对这位梁尚书如此信任。”
又晚一些,崔灏带着苏文卿一道过来了谢府,同行的还有雍临、李梧、苍伯和几名崔府亲卫。
晚膳不必特意准备,光皇帝赐下的烧尾宴便足够吃上几顿。
家宴摆在正厅里,谢兰峰在主位坐了,让游方、李崖、雍临、李梧等人一道坐下吃,又吩咐孟祥另置了几桌宴席给两府亲兵。
游方等人起初还有些拘束,最后听谢琅道了句:“爹是觉得让你们都留在上京过年,委屈了你们,都坐吧。”众人才都坐了下去。
游方道:“若非留在上京过年,末将还尝不到这御赐的烧尾宴呢。仔细算来,倒是末将们沾了王爷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起来。
唯独雍临有些闷闷不乐,因半年过去了,世子仍没有松口让他回来。他跟在崔灏身边,崔灏待他虽也不错,可整日面对李梧等人,他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
吃到一半时,孟祥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上来,面上还卧着一个鸡蛋。
“王爷知道,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特意吩咐属下给公子准备了这碗长寿面。”
孟祥直接把面端到苏文卿面前。
这事在北境王府不是秘密。因崔灏没有妻儿,只有苏文卿一个养子,在北郡时就经常带着苏文卿去谢府过年。
苏文卿起身行礼:“多谢谢伯伯。”
“不必多礼,快趁热吃吧。”
“是。”
苏文卿笑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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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从督查院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街道上花灯璀璨,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全是出来赏灯的人群。
天空依旧飘着碎雪,琼玉一般,落在长街瓦檐上,并不影响出行,反而为除夕夜赠了几分朦胧的美。
“公子,行行好,给些吃食吧。”
见卫瑾瑜衣着考究,人也长得好看,一群乞儿立刻围了上来。
卫瑾瑜没有直接给他们银两,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旁边的馄饨摊上,让老板一人给他们端上来两碗馄饨,两个大饼。
乞儿们狼吞虎咽吃着,见这年轻公子只看着他们吃,自己并不吃,不由奇怪道:“公子不饿么?”
“我吃过了。”
卫瑾瑜简单道。
乞儿又问:“公子怎么也不回家?”
卫瑾瑜道:“我不喜欢小孩子吃饭的时候说话。”
乞儿立刻吓得闭嘴,专注干饭。
明棠赶过来,见这情景,大吃一惊:“公子这是……”
卫瑾瑜道:“让桑行找处庄子,把他们都安置一下吧,愿意读书的读书,不愿意读书的就在庄子上找些事做。”
明棠应是。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银子,放在案上,指着明棠与众乞儿道:“跟着这位哥哥,以后都能有饱饭吃。”
乞儿们眼睛一亮,立刻将明棠团团围了起来。
“诶公子。”
明棠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上京城除夕夜最好看的花灯在东市。
卫瑾瑜直接在东市找了家临街的酒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赏灯一边喝酒。
“卫公子?”
喝到一半时,旁人忽有熟悉声音传来。
是两个年轻公子,一个一身普普通通的蓝色长衫,一个一身名贵锦袍,原来是同来赏灯的孟尧与魏惊春。卫瑾瑜起身一笑,同二人见礼:“孟公子,魏公子。”
孟尧看着那一案简单酒食,碗筷也只有一双,问:“卫公子也是出来赏灯么?”
卫瑾瑜道:“随便看看。”
孟尧手里提着盏兔子灯,见卫瑾瑜看来,颇有些难为情道:“这是雪青猜灯谜赢来的,形状有些幼稚,让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笑道:“我倒觉得很新颖别致。”
孟尧立刻爽快说:“卫公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花灯倒与孟公子性情很适配。”
“咳。”
孟尧用震惊的目光看向卫瑾瑜。
“怎么卫公子与雪青都这般说。”
一旁魏惊春再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声。
孟尧看过去:“怎么,方才不是你说的么?”
卫瑾瑜忍笑,道:“二位过来,是参加鳌山灯会吧?”
“没错。”
孟尧朗然一笑,后知后觉想起正事:“听说今年彩头是鳌山顶上一盏价值千金的八仙灯,由十八位匠人花费数月时间打制,美轮美奂。”
正说着,街道上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三人低头一看,巨大的鳌山灯棚已经在东市正中央缓缓升起,高达十几丈,灯棚上悬挂着足有数百盏各种颜色形制的花灯,流光溢彩,炫人耳目,而最吸睛的,莫过于鳌山顶部,被众星拱月一般,高悬着一盏绘制着八仙图案的彩灯。
孟尧和魏惊春都是头一回在上京过除夕,头一回见如此壮观的花灯,性情稳重如魏惊春,都忍不住惊叹。“当真鬼斧神工。”
孟尧则兴致勃勃问:“这彩头要如何得到?”
魏惊春已提前做过些了解,道:“两个法子,一个是猜灯谜,一个是直接飞上去摘。”
下面人声鼎沸,显然比赛已经开始。
孟尧对这类活动很热衷,问卫瑾瑜:“卫公子可要与我们一道?”
卫瑾瑜:“在下只是随便逛逛,二位请便。”
“也是,卫公子是上京人,对这类活动应该司空见惯了,不像我们,头一回在上京过年,看什么都稀奇。”
孟尧、魏惊春与卫瑾瑜告辞,下楼往灯棚方向走去。
卫瑾瑜依旧坐回自己的位置,倚窗喝酒。
这时,下方拥堵如山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与喝彩声。
原来真有人飞纵而上,探手摘花一般,以一个极利落矫健的姿势,将那盏八仙灯摘了下去。
“世子!”
见谢琅摘了灯下来,李崖等人立刻激动迎了上去。
“郎君好身手。”
花费重金筹办了灯会的老板亦一脸喜气,团团拱着手走了过来。
“在下这鳌山灯会办了已有整整十年,郎君还是头一个不猜灯谜,直接摘灯下来的。”
老板一脸敬佩。
接着笑眯眯问:“郎君这八仙灯是送朋友还是送小娘子?”
“怎么?这还有讲究?”
“倒也不是讲究,郎君器宇轩昂,不像是喜爱这种小物件的人,故在下斗胆一猜,郎君这灯,一定是准备送人的。”
谢琅不过一时兴起,摘了下来而已,听了这话,不由垂目打量起手中的灯来。
这时,谢兰峰、崔灏、苏文卿和游方一道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游方眼睛一亮,道:“方才文卿公子正打算猜灯谜赢这灯呢,没想到被世子抢先了一步。”
谢琅抬起头:“怎么?你们也想要这盏灯?”
在谢府用完膳,谢兰峰提议去街上走走,赏一赏上京灯会。谢琅迟出门一步,并未跟着大部队。到了街上,也是信步闲游,走到了东市。
游方:“属下一个大老粗,哪里有这等眼光,是文卿公子相中了。说来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世子若拿此灯做礼物,倒是再合适不过。”
苏文卿立刻道:“游将军言重了,此灯精美罕见,世子辛苦得来,文卿岂能夺爱,再者,文卿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谢琅沉吟片刻,已伸手将灯递到苏文卿面前。
“拿着吧,权当我这个兄长的生辰贺礼。”
上一世,苏文卿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送一份生辰贺礼,也不算多。
苏文卿尚有迟疑。
还是谢兰峰发话道:“文卿,既是这混账小子一片心意,你就拿着吧,与他不必客气。”
苏文卿才将灯接到了手里,露出一丝明润笑意,道:“文卿谢世子。”
一行人走了一段,恰好遇到魏惊春和孟尧。
孟尧与魏惊春自然识得谢兰峰,立刻正色要行礼,被谢兰峰抬手止住。
“这是外面,虚礼就省了。”
“是。”
二人又与谢琅、苏文卿见礼。
如今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一起过年赏灯在情理之中,孟尧一眼就看到了苏文卿手里的八仙灯。
“原来摘灯之人是世子。”
谢琅问:“二位也是出来赏灯?”
“凑热闹而已。”
孟尧手里已经提了两盏兔子灯。
有些无奈摇头笑:“只是得了一些小彩头,无法与世子相比。”
谢琅看了眼那灯上的兔子。
“这灯新巧别致,倒也不错。”
孟尧不由失笑。
“世子可是今夜第二个如此宽慰在下的了。”
谢琅便随口问:“哦?另一个是谁?”
第112章 金错刀(十三)
“是——”
孟尧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略略想了片刻,笑道:“是在下一位同窗。”
谢琅点头,也没再多问。
众人本就是街头偶然相遇简单寒暄后,便礼貌告辞,各自游各自的。
孟尧和魏惊春到了下一个赏灯地点两人同时看中了一盏七彩琉璃灯正要去里面藏的灯谜后面忽有人道:“二位留步。”
二人回头,孟尧甚是诧异:“谢世子?”
谢琅开门见山道:“还请告知,方才孟大人口中的‘同窗’究竟是何人?”
孟尧没想到谢琅如此敏锐。
再隐瞒不大妥当,便实话实说:“是卫公子。”
“哦,也许现在称萧公子更合适但之前碰面卫公子仍让我以旧称呼称他。”
果然。谢琅心一沉问:“你们在何处遇见的他?”
“望乡楼就是鳌山灯会旁边的那家酒楼。”
孟尧简单说了一下相遇的情况。
“多谢。”
谢琅转身离开了。
魏惊春看谢琅面色不好,眉间隐有担忧:“朝中都传这位世子与卫公子二人势同水火再加上清鹤山庄的事我们把卫公子行踪说出来,会不会对他不利?”
孟尧原本也是顾及此事才没将真情道出听魏惊春这般说立在原地徐徐想了片刻道:“定渊王还在京中陛下又赐了卫公子国姓,我想谢世子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伤害卫公子。”
“希望吧。若卫公子因我们的缘故被刁难倒是我们的不是。”
孟尧朝他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如果真有不妥,咱们当面去给卫公子道歉便是,你我也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
魏惊春点头。
“两位公子,灯谜已经备好,请写下答案吧。”
旁边老板热情催促,二人应了声好,不再作他想。
谢琅来到望乡楼。
堂倌见他器宇轩昂,气度不凡,问:“公子吃饭还是住店?”
今夜除夕,鳌山灯会又颇有盛名,许多京郊百姓都特意跑来赏灯,望乡楼占据着最优越的地段,客房出了名的紧俏。
谢琅直接上了二楼。
负责迎客的两名堂倌不明所以,忙跟上侍奉。
临窗临街的位置只有一排,谢琅很快找到了疑似孟尧描述的那一桌,然桌上只有一碟未动的花生米,两道同样未动分毫的素菜和一个白玉酒坛。
谢琅深吸一口气,问:“坐在这里的客人呢?”
“那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啊,刚刚已经走了。”
堂倌答。
见谢琅沉默立在原地,堂倌笑道:“那位公子瞧着秀气,没想到出手却很大方,直接请了这一街的乞丐到咱们楼里用膳呢。”
“可瞧见他往何处走了?”
堂倌为难摇头。
“今夜客人太多,倒未曾留意。不过,今日城中到处都是花灯会,一般吃完饭的客人,都会到外面赏灯去。”
谢琅没再说话,下楼,出了望乡楼,回到街道上。
他万万没想到,今夜卫瑾瑜竟然没有在宫里陪太后过年,而是自己一个人出来过除夕了。
方才临窗的雅座,正是观赏鳌山灯会的绝佳位置。
他若一直坐在上面喝酒,多半看到了他摘灯。
谢琅打听了东市其他几个赏灯地点,沿着人流走去。
到了一处灯棚下,忽见一张长案前,几个年轻的士子正援笔而书,像是在写灯谜答案,其中一个,一身素色广袖绸袍,形貌风雅,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抚上那人肩膀。
对方回头,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用困惑目光望着谢琅。
“我们认识?”
谢琅缓缓松了手。
那书生说了句莫名其妙,继续提笔写自己的答案了。
行人如织,卫瑾瑜站在街边一处十分不起眼的花灯摊前。
卖灯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一边做生意一边抱着自家的孙子逗弄,见卫瑾瑜盯着那些花灯看,笑呵呵问:“公子相中哪个了?老朽在东市卖了二十多年的花灯,这一条街上,可再没哪一家比老朽的灯更便宜了,公子若要,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
卫瑾瑜一笑。
“我自然知道。”
老翁意外:“怎么,公子买过老朽的灯?”
眼前年轻公子衣着精致,贵气天成,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若是光顾过他这摊棚,他不会丝毫没有印象。
况且,这样衣着打扮的年轻人,轻易看不上他的灯。
“以前有幸,和家父家母来过。”
卫瑾瑜道。
老翁恍然大悟。
“那得许多年了吧。”
“是,许多年了。”
卫瑾瑜挑了一只兔子灯和一只豹子灯,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老翁。
老翁道:“公子这钱大,容我凑一凑。”
卫瑾瑜照旧一笑:“不用了,就当我请令孙吃糖吧。”
“这怎可以。”
老翁受宠若惊,急忙想要去扒拉铜板,抬头一看,那少年郎已经提着两盏灯,往长街另一边走了,很快消失在人流深处。
顾府府门大开。
马车络绎不绝驶进府中,今夜除夕,除了在京任职的杨清,顾氏其他子弟也陆续从外归来,陪顾凌洲这个老师一起守夜。
顾忠一整天都在忙着迎人。
算着人回来得差不多了,顾忠正要吩咐关门,忽听后方有人道:“阿翁留步。”
转身一看,就见一人提着两盏灯站在府门前。
“御史怎么过来了?”
顾忠颇为意外。
卫瑾瑜近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道:“明日在下可能不在城中,无法亲自登门给阁老拜年,故而今夜提前过来。这是下官为阁老准备的新年贺礼,还望阿翁转交给阁老。”
匣子细长,上绘青鸟祥云图案,自有一股古朴味道。
按照规矩,明日一早,督查院及各部官员的确会登门向顾凌洲这个次辅拜年。其他六部也就算了,眼前少年郎是院中御史,这礼节的确免不了。
顾忠暗暗感叹对方办事之周全,双手将匣子接过,道:“御史放心,我会将御史心意一字不差转达阁老。只是,眼下阁老就在府中,御史何不当面呈送。”
“阁老难得与弟子团聚,下官不敢擅自叨扰,有劳阿翁。”
卫瑾瑜又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瓷瓶,道:“之前有劳阿翁照料,这是虎骨丹,强身健体最好,还请阿翁笑纳。”
虎骨难得,虎骨丹名贵,天下皆知。
顾忠:“此物太过贵重,还请御史收回。”
“此丹也是我偶然得到,可惜与我体质不合,留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我观阿翁英华内敛,应是有内家功夫在身,想来是可以化解此丹药性的。还望阿翁莫要再推辞。”
其他东西也就罢了,虎骨丹这样丹丸,对习武之人来说,的确可遇不可求。
对方年纪虽小,做事分寸却拿捏得很得当。
顾忠便爽快收下了,道:“那就多谢御史了。之前照料御史,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还请御史勿要再放在心上。”
上京除夕夜不宵禁,城门也可自由通行。
一个时辰后,卫瑾瑜来到了位于京郊的大慈恩寺。
和上京城的喧嚣热闹相比,大慈恩寺显得庄重而清寂,除了几个固定来进香祈福的香客,通往寺中的山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主持了空和尚亲自引着卫瑾瑜来到静室。
“除夕夜,众生皆是往红尘去,怎么施主反倒逆向而行?”
了空问。
“那是旁人。”
“于我而言,红尘内红尘外没有区别。”
卫瑾瑜道:“我想为亡母抄两卷《渡亡经》。”
了空默了默,吩咐小沙弥去准备东西。
道:“公子直接在老地方抄便可。”
了空招待周到,除了笔墨纸砚,还另备了一桌斋食和寺中一种荷花蜜水。
卫瑾瑜展袖坐至案后,将兔子灯和豹子灯搁在案头,坐在室中安静抄经,抄到一半,静室门忽从外打开。
卫瑾瑜起初以为是寺中小沙弥,直到一道阴影慢慢投射到了案头的宣纸上,久久不动。
卫瑾瑜抬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你怎么来了?”
回过神,卫瑾瑜问。
谢琅手里亦提着两盏灯,胸口起伏了下,道:“找了七家灯会,走遍了整个东市,打听了十几家车马行,瞎猫碰着死耗子,碰巧来的。”
卫瑾瑜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琅直接在对面坐了下去。
“别抄了,吃些东西,我陪你守夜。”
他道。
卫瑾瑜却摇头。
“不用。”
“我一个人习惯了,也不在乎守夜这种事。”
谢琅不动:“可我在乎。”
卫瑾瑜笑了笑,道:“你实在不必如此。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你真坐在这里陪我守一夜,我也丝毫不会领情。”
“领不领情是你的事,想如何做是我自己的事。”
“随你。”
卫瑾瑜收回视线,继续抄经。
谢琅坐着,顺手把手里的花灯放到地上,才发现案上已经摆着两只花灯。
一只绘着憨态可掬的雪白兔子,一只绘着威风凛凛的猎豹。
谢琅伸手去摸那只豹子灯。
被卫瑾瑜制止。
“不许碰。”
谢琅:“为何?”
“我的灯,自然由我做主。”
谢琅提起自己带来的两盏灯:“两盏换你一盏如何?”
“我以为你会喜欢琉璃灯,特意选了两盏。”
卫瑾瑜面无表情道:“做梦吧。”
第113章 金错刀(十四)
谢琅却突然伸手握住了那只正执笔的手。
卫瑾瑜皱眉。
谢琅道:“先跟我出去。”
“待会儿我替你抄。”
他当先站了起来,直接抽走了卫瑾瑜手中的笔,又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罩到卫瑾瑜身上,不由分说拉着人往外走,另一只手则顺手拎起了案上那两盏灯。
今日除夕寺中灯火通明香客皆可自由通行。
谢琅手里提着灯直接带着卫瑾瑜到了大慈恩寺后山。后山是一片桃林,春日桃花竞放,夭夭灼灼,是有名的踏青郊游胜地,冬日里此处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桃林除了寺中和尚很少有外人过来。
山顶上有一座六角亭供来往行人歇息。
二人到时亭中红泥火炉,灯火如昼四周还围着挡风的帷帐。李崖和赵元站在外面见谢琅和卫瑾瑜过来,两人笑着行礼:“世子三公子酒食已经备好。”
“进去看看。”
谢琅带着卫瑾瑜进了亭子里。
亭中食案上果然已经摆满热腾腾的酒食石案旁还架着两个红泥小炉一个煮着茶一个温着酒,因围着帷帐且放着炭盆火炉这些取暖之物,这狭小的一方空间里,竟薰暖如春。
“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备了这么些,你若有其他想吃的,我让他们现去准备。”
谢琅道。
卫瑾瑜已经将手抽了出来,盯着那案酒食看了片刻,道:“你敢在佛门胜地公然摆酒肉,就不怕佛祖降罪么。”
“我不信这个,再说了,今日除夕,佛祖也得过年,为了借他宝地,我已提前孝敬过他了。我可教人在大雄宝殿里供奉了整整三十坛罗浮春。”
卫瑾瑜一扯嘴角,未置一词。
谢琅收敛了神色,认真看着眼前人:“瑾瑜,看在我辛苦张罗了这一桌的份上,赏个脸,喝杯酒如何?”
天空尚在飘着细雪,李崖和赵元已经识趣退下,这梵寺后山的山顶,有一个独立于世外的空旷与安静。
卫瑾瑜出神片刻,自在案后展袍坐下,捞起案上已经倒好的一盏酒,道:“同朝为官,大家坐下来喝盏酒没什么,不过,你不该待在这里,我们三杯为限,喝完酒,便各回各处吧。”
卫瑾瑜要喝第一杯,谢琅走过来,伸手拿走酒盏,将里面的冷酒倒掉,换成炉上温着的热酒,重新放回卫瑾瑜手里。
“先吃饭再说,酒不急着喝。”
谢琅直接就着最近的位置坐下,先盛了一碗热汤羹,放到卫瑾瑜面前,又端起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把各样热菜都夹了一些。
“我去望乡楼看过,你只喝了酒,那些菜一样未动,先吃些东西。”
谢琅把夹满菜的碟子递过去。
卫瑾瑜不奇怪。
谢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今日鳌山灯会,他只遇到了孟尧与魏惊春二人,谢家人也在逛灯会,多半是双方遇上,那二人无意透露了他的行踪,此人才会找过来。
“我不吃,是因为我不饿。”
卫瑾瑜饮了口酒。
“这些菜,我也不会吃,真是辜负你一番辛苦了。”
“你不用因为可怜我,而白费力气做这些。我不会感动,更不会因此感激你。”
卫瑾瑜喝完一盏酒,又要去倒第二盏。
“只喝三杯,谢你好意。”
谢琅没接话,起身,拿起那件玄色狐皮氅衣,重新罩到卫瑾瑜身上,道:“跟我出去。”
卫瑾瑜显然没有这个兴趣。
谢琅便拉起人,一道出了亭子。
雪不知何时停了,山道上一片皑白。两人踩着雪,穿过桃林,在山壁崖前停下,从上往下俯瞰,上京繁华城池和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卫瑾瑜站在崖前,沉默看着眼前景象。
谢琅却指着南面方向。
“看那边。”
卫瑾瑜循着他所指望去,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等看清那远处景象,视线倏地定住。
天幕广袤而阒寂,然而此刻,一盏盏孔明灯正从南郊山间林间慢慢升起,铺天盖地,犹若星辰,犹若神火,不过片刻功夫,便以极壮丽的姿态铺满半面天空。
这是一幅极震撼的画面,连不少百姓都从家里跑出来,纷纷张着脖子望向那些孔明灯。
谢琅道:“在我们北郡有个习俗,除夕夜,送心爱之人孔明灯,能让他这一生都得天神庇佑,平安喜乐。”
卫瑾瑜:“你不是不信鬼神?”
“偶尔信一信也无妨。”
卫瑾瑜没有说话,只是站着,静静地望着犹若星河铺展在夜空中的灯,久久不动。
“万般心意,以此为证。”
“瑾瑜,新岁快乐。”
谢琅道,同时伸手,轻轻握住了藏在袖管中的那只冰凉如玉的手。
卫瑾瑜终于偏头,看向那张灯火映照下俊美摄人,英姿勃发的脸。
心里禁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出神的功夫,腕间忽然一凉,卫瑾瑜低头,才发现手上多了两只金环,一模一样的形制,上面镂着精致的花纹。
卫瑾瑜试着摘了摘,没能摘掉,皱眉问:“这是何物?”
若是说实话,这人肯定不会收。
谢琅道:“我特意到庙里求的,一旦戴上,就不能摘下,否则,会引来佛祖怪罪,影响运气的。”
“这金环和你尺寸正合,不大不小,也衬你肤色,果然是极好的。”
卫瑾瑜抬起左腕,盯着那环打量了几眼,不知想到什么,慢慢露出一点戏谑笑:“我倒不知,这上京城里还有能求到金银贵物的寺庙。”
“如此好物,恐怕要掏光世子所有积蓄吧。”
“我成日戴着招摇,如何过意的去。”
谢琅:“那有什么,能博美人一笑,别说是掏光所有积蓄,把这我这个人押在大雄宝殿里给佛祖当灯台都是可以的。”
“当然,此物还有另一个重要作用。”
卫瑾瑜随口问:“什么作用?”
谢琅:“有了它,我就永远不会弄丢你了。就算离得再远,我也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卫瑾瑜抬头,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一眼。
半晌,再度一扯唇角。
“你就不怕我当了卖了?”
“不怕,因为你摘不下来。”
对方几乎以无赖语气道。
卫瑾瑜眸光冷了些。
“怎么弄的?”
谢琅道:“公孙昶是天下闻名的机关大师,找他给一对金环设计机关,到底有些大材小用了。”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放下腕,广袖垂落,盖住金环。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谈不上。早在清鹤山庄时,我就已经猜出来,公孙昶这样的人物,不是雍王能够驾驭拿下的。我只是好奇,你是靠什么驾驭他的。”
卫瑾瑜:“你手段这般高明,就没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他是你的人,我不会动。再说,那位公孙大师,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如何敢动。”
“看来,我还得置一桌酒席,好好感谢你。”
“不用,你肯赏脸,喝我一杯酒,我已经心满意足。”
正此时,浑厚辽远的钟声以上京城为中心,向四方城池,向旷野里回荡开来。
不少孔明灯也在城中各处冉冉升起。
旧岁已去,新岁正式开启。
回到静室,谢琅让卫瑾瑜去睡觉,他自己果真要坐到案后抄经。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说到做到,绝不失信。”
谢琅提起笔。
卫瑾瑜无情道:“这是写给我母亲的,你字太丑,我怕她眼睛受不了。”
这话其实有些孩子气。
谢琅道:“放心,我慢慢抄,保证给你抄得工整便是。”
卫瑾瑜便没有再理他,坐到一边榻上,打开窗户,一边喝茶一边看风景。
谢琅展开经卷,意外发现经卷下压着一副图画。
图上亭台楼阁,处处精妙,环水而建,与上京宫殿形制大为不同,画旁题着五个字:「金陵四时记」。
谢琅问:“这是你画的?”
卫瑾瑜看了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谢琅问:“为何是金陵风景图?”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卫瑾瑜道:“因为我出生在金陵。”
谢琅意外。
“金陵?”
“嗯。我母亲与父亲成婚不久,父亲便被派往金陵任职,金陵有行宫,我母亲闲暇时经常去金陵看望父亲,期间我出生。”
谢琅极少从卫瑾瑜口中听到父母的事。
他显然也不喜欢提。
今日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坐着,面对面说这么多话,正想说话,心口猝不及防袭来一阵剧痛,仿佛无数密密麻麻的利器刺穿那一方血肉,如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心口无名剧痛惊醒一般。
真是奇怪,金陵二字,怎么会让他有这种反应。
谢琅用力握拳,想消解这种隐痛与不适,然而越是抵抗,那痛反而越清晰越深。
卫瑾瑜看他一眼。
“怎么,你不舒服?”
“没事。”
谢琅压住异样,平复片刻,道:“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我从未去过金陵,只听说那里气候很好。”
卫瑾瑜点头,眼底倒无太多情绪波动。
“还成吧,我也许久没去过了。”
谢琅道:“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去金陵看灯会。”
这话让卫瑾瑜把玩茶盏的动作一顿。
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侧眸,再度看了眼已经正襟危坐,开始认真誊写经文的谢琅。
第114章 金错刀(十五)
谢琅在军中也经常要写文书写战报,字也是练过一阵子的,只是和卫瑾瑜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没法比而已。
两卷渡亡经抄完已近三更。
卫瑾瑜已经拥着氅衣,在榻上睡了过去。
少年郎长睫纤秀,双目安静闭着一只手自然垂落在榻边那腕间的金环也展露了出来。谢琅单膝半蹲下去一错不错打量着眼前人。
也只有在睡梦中,他才有机会看到对方收敛了一切敌意和锋刺,温润明净的模样。
他多希望,他们永远能如今夜一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寺院的静室到底不能和京中的府邸比虽然烧着炭盆和暖炉依旧清清冷冷谢琅出去向寺中僧人借了一床被子盖在氅衣之上。
正要松手时,视线忽一定。
因看到了卫瑾瑜白皙颈间的一道伤痕。
那伤痕隐在颈窝里一般情况下有衣裳遮掩根本不会露出来,只因卫瑾瑜睡时领口松散了些才展露出来。
谢琅瞳孔轻一缩起身坐到榻上掀开被子用氅衣裹着把人抱起将那件素色绸袍慢慢褪了下去。
两道几乎贯穿半个背部的鞭伤也慢慢露出全貌。
谢琅心口控制不住紧缩了下。
卫瑾瑜也被他动作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面宽阔的肩膀人,后背发凉,袖袍只松松挂在臂间,顿时警惕问:“做什么?”
“别动。”
谢琅声音里是隐忍的切齿。
他指腹极轻缓的擦过其中一道鞭痕,轻不可察颤了下,问:“谁干的?”
卫瑾瑜才反应过来他是问他背上的伤。
“是卫氏么?”
谢琅接着问。
声音里已带了浓烈杀意。
卫瑾瑜轻笑了声。
明亮眸子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人:“怎么?你要烧了卫氏乌衣台,为我报仇么?”
谢琅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卫瑾瑜默了默。
忽然想到,上一世,此人的确一把火烧光了乌衣台。
新仇旧恨,对卫氏,此人自然能毫无顾忌拔刀相向。
“不是卫氏。”
卫瑾瑜双手撑着面前人的肩,坐直一些,声音很轻,几乎是报复的语气。
“是你谢唯慎这辈子都杀不了的人。”
“所以,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替我报仇的话。”
卫瑾瑜要起身,自己拢上衣裳。
谢琅却不肯松手,依旧执拗问:“那是谁?是韩莳芳,对么?”
“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琅沉默良久,就在卫瑾瑜真的觉得有些冷,皱起眉,要说话时,那固在他腰间的手终于撤下,道:“伤口有些发炎,我给你上些药。”
卫瑾瑜想了想,没有拒绝。
因为以他的体质,伤口发炎意味着可能会引起发热、生病这些麻烦事,他想过来给亡母抄经不假,但丝毫没有留在山上养病的兴趣。
“袖袋有药。”
“不用你的。”
谢琅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外伤药,让卫瑾瑜趴伏在枕上,用指腹挑了膏体,轻缓地涂抹在伤口上。
那药膏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涂抹在伤口上,非但没有刺激到伤处,反而冰冰凉凉,有镇痛作用。
“这是冰玉膏,北境军中一名老军医研制的。”
“花钱都买不到,治疗外伤是最好的。”
谢琅道。
卫瑾瑜只听着,没有说话。
等谢琅上完药,方道了句:“有劳。”
伸手要把衣裳拢上,谢琅道:“别动。”
他把伤药搁到一边,又将炉子和炭盆都挪到榻边,让伤口晾了片刻,确定膏药大部分被吸收掉了,才帮着卫瑾瑜将衣裳穿好。
冰玉膏不仅可以镇痛,还有轻微的麻醉功效。
卫瑾瑜很快睡了过去。
谢琅将氅衣和被子都盖上去,确定人不会冻着,方支腿靠坐在榻边,对着跳跃的炉火沉默出神,垂在身侧的拳,一点点捏紧,直至发出咯吱响音。
寺中有专门供奉经书处。
谢琅枯坐了将将有半个时辰,方起身,抄起案上抄好的两卷经文,往供奉经文的慈悲殿而去。
因陆陆续续有香客来抄写经书,慈悲殿灯火彻底通明,有专门的僧人值夜。
见谢琅过来,僧人念了声佛号,问:“不知施主为何人供奉?”
谢琅沉吟片刻,道:“在下代人供奉,他姓卫。”
“原来是卫小施主。”
僧人引着谢琅来到一处佛龛前,道:“卫小施主为亡母所供经书,都存在里面,施主既是代为供奉,便自己放进去吧。”
谢琅打开柜格,才发现里面已经足足放了五排的经卷,从上往下看,经卷渐次泛黄,显然越靠下的经卷,年份越久。
所有经卷都是一式两份。
谢琅将经卷放到最上面的规格中,忽问:“我能看看这里面的经卷么?”
僧人点头。
“自然可以。”
谢琅取出最下面规格里,泛黄最厉害的那卷经文,展开一看,上面字迹果然仍透着稚嫩,显然书写者年龄尚小。
谢琅看僧人已有些年岁,便问:“他很小的时候便来寺中抄经了么?”
“是啊,几乎每年正月初一,卫小施主都会上寺中来为亡母手抄两卷渡亡经,今年倒是偷一会除夕过来。对了,卫小施主还给寺里捐过不少香火钱呢,可是我们庙里的大香客。”
“不过,以往卫小施主都是一人过来,今年能得施主相伴,倒是极好的。”
谢琅在佛龛前站了会儿,将手中经卷放回原处,按规矩一丝不苟上了三炷香,转身之际,见大殿门口站着个老和尚,正目光复杂望着他。
老僧介绍:“那是我们主持,了空大师。”
了空道:“施主走错地方了。”
谢琅不解。
了空道:“施主这一身杀伐之气,不该出现在佛门。”
谢琅若有所思。
客气朝了空作了一礼,道:“久闻大慈恩寺的了空大师最擅解签,我身上恰好有一签文,困惑已久,不知可否请大师解惑?”
了空抬了下手,请谢琅到一边蒲团上坐。
谢琅走过去,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根一直贴身保存了许久的签文,递到了了空手中。
这根签,正是殿试之后,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在大慈恩寺求的那根。
了空视线落在那第一行字上,目中露出异色。
“施主将此签带在身上,神魂是否常受惊扰?”
这下换谢琅意外。
“的确如此,大师如何知晓?”
“逆天而行,非是常道,以刀兵之身祭问鬼神,神魂岂得难稳。”
了空又问:“那施主想要老衲为你解何困惑?”
谢琅实话实说。
“我自觉,此签与我所求之事毫无关联,故而不解。”
“而且,我总觉得此签有些不吉,是不是意味着,我终将死于非命。”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
然而上一世,他便是万箭穿心而死。
这一世,即使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可这借来的命数,又能维系几时,谢琅不敢确定。
了空道:“眼下不解,也许以后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还请大师指点。”
了空却摇头:“此事老衲指点不了,但从签文来看,施主心中有很深很远的执念,困着神魂,不得解脱。若有一朝能解开这执念,窥透那因果,寻得那机缘,自能逢凶化吉,如愿以偿。”
“而且,施主那一缕神魂不稳,应当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吧。不如好好想一想。”
语罢,了空将签文放下,念了声佛号,起身离开了。
谢琅听得云里雾里。
忘记了很重要的人。
怎么可能。
他虽重生,却未失忆,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只要是和他有关联的人,无论仇人还是朋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可能忘记。
倒是这老和尚,神神叨叨,满嘴玄话,教人怀疑。
回到静室,卫瑾瑜依旧在熟睡,谢琅给炭盆添了些碳,直接席地而坐,抱臂靠在榻边,闭目浅眠。
卫瑾瑜一觉睡到次日天亮才醒,睁开眼,就闻到了室中飘着的米香。
坐起来一看,就见炉子上吊着一个小瓦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谢琅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碗筷。
见卫瑾瑜醒来,眉峰展开,笑道:“寺里不能煮肉,我就煮了些菌菇粥,待会儿尝尝。”
卫瑾瑜没说什么。
两人一道用过饭,谢琅道:“山里冷,不利于养伤,我已经让李崖准备好了马车,待会儿送你回府。”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卫瑾瑜搁下筷子,表示自己吃好了。
“此事没得商量,一则,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二则,昨夜下了雪,山路湿滑,你的护卫驾车,我也不放心。”
“而且,昨夜你来这里,没同你的护卫说吧。”
一刻后,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出现在慈恩寺门口。
李崖已经在驾车等候。
见二人出来,忙跳下车,打开车门,道:“三公子请上车吧,车里有炭盆有热茶,还有新出炉的包子和糕点,暖和着呢。”
卫瑾瑜朝他致谢,踩着脚踏上了车,谢琅随后上去。
一路平稳顺畅,入了城,谢琅先把卫瑾瑜送到公主府,才回谢府。
到了谢府门口,却见停着辆暖轿,轿旁有锦衣卫随行。
这是阁老们才有的规制。
“是韩府的轿子。”
李崖道。
谢琅下车,要进府时,视线掠过暖轿,忽一顿。
正在轿旁低声同韩府仆从说话的人显然没料到谢琅会这时出现,抬脚就要走。
“站住。”
谢琅道了句。
那人只能停步。
转过身,笑着同谢琅行礼:“谢世子。”
谢琅打量着对方:“我当谁这般眼熟,原来是杨护卫。”
“怎么?如今杨护卫不在公主府当差,令攀上韩府的高枝了?”
杨瑞照旧不动声色笑了笑。
“世子言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素来是今日做东家,明日走西家,能糊口就不错了,哪里谈得上攀高枝。”
谢琅一晒。
“杨护卫本事大呀,只是糊口差事,都能对阁老府的人发号施令了。”
杨瑞笑笑,不说话,脸色到底有些不自在。
这时苏文卿从谢府出来,道:“世子一夜未归,谢伯父好生担心,正等着你呢。”
谢琅方把视线从杨瑞身上挪开,提步往府内走了。
听说谢琅回来,孟祥从廊下迎出来。
道:“韩阁老是带着圣旨过来的,正在屋里同王爷和二爷说话,听说陛下要给大公子官复原职呢,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孟祥喜滋滋道。
谢琅脚步顿了下。
“给大哥官复原职?”
“是。”
孟祥打量着他脸色。“怎么?世子不高兴?”
“屁话,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罢了。”
谢琅拍了拍身上雪,径直掀帘进了屋里。
第115章 金错刀(十六)
“圣上与阁老的心意本王感激不尽,然谢瑛仍是待罪之身,贸然恢复职务只怕不妥,也难以服众。”
谢琅进去时,正听到定渊王声音从内飘出。
他在隔扇前立了片刻方进到里间谈话处。
谢兰峰一身玄色蟒服韩莳芳一身仙鹤补服分坐在上首。
崔灏与苏文卿则坐在下首。
“末将见过阁老。”谢琅俯身行过礼,也在下首落座。
韩莳芳道:“昨夜飞星、流光二营在南郊放孔明灯祈福,景象蔚为壮观,引得不少百姓观望,就连本辅也饱了回眼福。”
谢琅微微低眉:“胡乱为之不成体统让阁老见笑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比咱们有想法。”
“自陛下御极后很少见到如此壮丽的盛景,陛下也很是欣悦。”
说到此韩莳芳抚须复看向谢兰峰:“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五年前的事也非大公子一人之过。这些年大公子虽未直接参与战事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事宜功劳不输任何一位前线将士,无论什么过错也可功过相抵了。陛下希望能尽快听到北郡捷报,落月城以北,也能飘起大渊的孔明灯,王爷若再推辞,便是要圣心难安了。”
话已至此,谢兰峰只能道:“请阁老转达陛下,谢氏与北境军必不负陛下信任。”
韩莳芳端起案上酒盏。
“王爷离京在即,本辅恐不便当面相送,这杯薄酒,本辅提前与王爷喝了,祝王爷一路顺风。”
“多谢阁老。”
谢兰峰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除此外,陛下还有一道旨意,是关于文卿。”
韩莳芳搁下酒盏,又开口。
“姚广义伏罪,兵部官员出现大量空缺,陛下的意思是,将文卿从户部调入兵部任职,一来,可填补官员空缺,二来,可全力配合王爷,为北境战事提供最大支持和帮助。”
谢兰峰沉吟片刻,却道:“此事万万不可。”
“谢瑛的事,本王尚可觍颜应下,是因谢瑛是本王的儿子,身上流着谢氏血脉,为陛下分忧解难,流血牺牲,是他本分。可文卿不同。”
“文卿非谢氏人,前线战事瞬息万变,谢氏若能给他助力便罢,可若因为本王与谢氏之故陷他于危难,本王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谢伯伯。”
苏文卿起身欲说话。
谢兰峰抬手止住了他,正色朝韩莳芳道:“以文卿才华,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经营属于自己的仕途,而不需依附攀连谢氏。”
“此事,还请陛下务必收回成命。”
韩莳芳抚须颔首。
“既如此,本辅会将王爷意思转达陛下。”
说话间,茶也饮毕,韩莳芳起身离开,崔灏也带着苏文卿告辞。
室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谢兰峰方看了眼儿子,问:“昨夜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南郊放孔明灯了?”
“我在北郡时年年都放,也没见您问过。”
谢兰峰默了默,道:“我知道,你是想家了。”
“可从今以后,你要打心眼里把上京当成你的家。”
“前线战事吃紧,为父无法久留,明日就要返回北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要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一个将军,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心中有信念,都能成为将军。”
“这些话孩儿都明白。”
谢琅把玩着扳指,道:“孩儿只是不懂,陛下如此求贤若渴,连大哥职位都能恢复,为何不松口让孩儿回北郡去,这岂不是对北境战事更有益。”
这话乍听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谢兰峰叹口气。
“你已经不是三岁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清楚。”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幼稚的话。”
别无选择。
谢琅心里念着这四个字,血脉深处蛰伏的愤怒与不甘几乎要破笼而出,不由再度想起袁放走投无路,被利箭穿心,倒在血泊里的情景。
谢兰峰盯着下首的儿子,道:“也许你觉得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帝王无情,可历朝历代所有君王都会是一样的选择。”
“你是谢氏世子,是我谢兰峰的儿子,注定要为谢氏,为整个北郡百姓做这样的牺牲。你若要怨,就怨你爹,给了你这个姓氏,这一身血脉吧。”
谢琅喉头滚了滚,垂在身侧的拳再度缓缓捏紧。
与上一辈子家破人亡相比,这一辈子,只要能保谢氏阖族平安,就算永远留在上京,他也应当感到知足,而不应如此刻一般,心怀悲愤。
然而只要闭上眼,或平静下来,想到此生可能再也看不到北郡广阔的天地,再也回不到那座从小长大的府邸,军营,以及,想到那两道横贯在他身上的血淋淋的鞭痕,他明知是何人所为,却不能替他报仇泄愤,胸腔里依旧会止不住地发出震颤嘶鸣。
“孩儿明白了。”
谢琅低声说了句,站起来,撂下酒盏,径直往外走了。
孟祥恰好从外进来,见状疑惑问:“王爷,世子这是……?”
谢兰峰淡淡道:“他心里不痛快,不必管,他自己会想明白。”
孟祥叹气。
“世子大约是因为王爷要回北郡了,心里难受吧。”
谢兰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近来他身边怎么只见李崖和赵元,不见雍临。”
孟祥斟酌着答:“世子让雍临去侍奉二爷了。”
“怎么,雍临得罪他了?”
孟祥讪讪一笑:“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大约是怕二爷那边缺人吧。”
谢兰峰若有所思,道:“你们如今跟着他在上京,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孟祥面露惶恐:“属下不敢。”
谢兰峰叹口气,起身,背手站到窗边,望着窗边落满雪的院子,道:“我何尝不知,他在上京的不易,然北境战事想要彻底结束,需要君王的信任与朝廷的鼎力支持,这份委屈,他只能吞到肚子里。到底是我这个做爹的对不住他。”
孟祥一愣,感叹。
“王爷一片苦心,世子总会明白的。”
卫瑾瑜回府后就蒙头大睡,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午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坐在床头。
睁开眼,果然看到一道熟悉人影,不知已经靠着床柱站了多久。
察觉到动静,那人也回过头来。
“醒了?”
卫瑾瑜拢衣坐起,道:“你我如今毫无关系,进我府中,好歹应该递封拜帖吧。”
“狗洞也需要拜帖?”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接着冷冷一扯嘴角:“狗洞是不需要拜帖,应当直接用打狗棒打出去。”
“说吧,何事?”
“给你送些吃食,顺便换药。”
卫瑾瑜转目一瞥,果见不远处的食案上放着一个食盒。
谢琅已将炭盆挪到床边,伸手按在卫瑾瑜肩上,将那层刚拢上的绸袍重新剥了下来。
冰玉膏效果明显,一夜加一上午过去,伤痕颜色已经浅淡了一些,只是鞭伤到底不同寻常伤痕,想要彻底愈合还需要时间。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上过一遍药,谢琅指腹仍在那伤处停留了许久,方挑起药膏,一点点涂抹到伤处。卫瑾瑜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压抑的低喘与剧烈起伏的肌肉块垒。
紧接着一点滚烫跟了落了下来。
明明冰凉一点,那温度却犹若炭火。
卫瑾瑜回头,发现谢琅双目赤红,眸底尚有残余的水泽,沉沉如翻涌的深潭。
卫瑾瑜嘴角牵了下。
“你知道何为困兽么?”
“困兽,就是一辈子只能困在牢笼了,再锋利的爪牙,再尖利的牙齿,都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认命吧。你我都是一样的烂命。”
第116章 金错刀(十七)
认命。
这二字再度如同火油浇在心口,灼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烂命。”
谢琅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笑了起来。
卫瑾瑜于是道:“我说得不对你的命,到底还是比我好一些的。所以,你不该认命而应知足。”
“不你说得很对。”
“的确是烂命。”
上辈子不得好死。
这辈子,只能困在这上京城里,做一头空有爪牙的困兽。
“你怎么还没涂完?”
卫瑾瑜略偏了偏头,问。
他羽睫浓密而纤长,便是这轻微一侧首亦仿佛蝶翼扇动惊心动魄。
“快了别乱动。”
谢琅继续着动作平稳而轻缓。
等药上完,卫瑾瑜自己拢上了衣裳回身之际腰背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揽住,一道阴影紧接着覆了下来。
绵长的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卫瑾瑜整个胸腔肺腑里都被塞满蓬勃的热气觉得喘不上气时手便也不客气得紧抓住对方的肩头。
两人抱在一起较劲一般用力厮磨纠缠在一起。
许久谢琅方低喘着气停了下来,瞳孔深处晦暗与灼烈交织在一起汹涌翻卷着,问;“弄疼你了么?”
卫瑾瑜喘得更厉害,但即便是喘的时候,也十分注重礼仪规矩,而且,方才他们沉沦较量最厉害的时候,他趁机咬了这人一口,现在舌尖上还泛着甜美的血腥气。
“味道不错。”
卫瑾瑜舔了下唇,道。
谢琅眸幽深低下。
原本,那里面还是一头四处奔突,试图寻找出路的野狼,这一刻,却变成了能将人拆吞入腹,连骨头都不剩的饕餮。
饕餮唇角也挂着血,被咬破的。
“那就再多尝几口。”
谢琅这回双手固住面前人腰肢,再度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是比疾风骤雨还要猛烈的狂风暴雨,江潮翻涌,卫瑾瑜觉得自己成了一叶小舟,在江潮里颠簸,刺激而畅快。
他们都需要这种刺激。
带着血腥味儿的刺激。
等一切结束,已经是一刻之后。
两人唇瓣皆被血浸染,分不清是谁沾到谁上面的,两人已经从床头挪到床尾,谢琅手仍扶在卫瑾瑜后腰处,不让他后背抵着床柱,他终于再度体会到了,心房剧烈跳动的感觉,以往只有北境沙场才能带给他的感觉。
卫瑾瑜感觉血液是热的,腰窝则是麻的,整个人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连毛孔都在冒着汗。
“尝够了。”
他无情道,拢上再度散落的绸袍,就想起身离开这方狭窄空间。
“别动。”
谢琅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就着两人眼下的姿势,将帕子对折两次,一点点擦拭掉卫瑾瑜唇上的血。
“下回别咬舌头了。”
谢琅道。
“再想咬,我直接把臂给你便是。”
卫瑾瑜被他仔细清理着唇瓣,唇角,没有说话,那恢复了平日冷意的眼神却表达了一切:一锤子的买卖,谈什么下次。
擦完,谢琅又取了氅衣,给卫瑾瑜裹上,两人才一道来到食案边。
食盒里的蒸饺和鸡汤还热乎着,谢琅嘴上有伤,只喝了几口汤,卫瑾瑜除了鸡汤,还另吃了几只蒸饺。
蒸饺有八种口味,卫瑾瑜只吃喜欢的,不喜欢的分
毫不动。最后一只,留了皮,只吃了馅。
期间桑行过来了一次,询问年节礼品问题。
卫瑾瑜隔着门吩咐:“韩府就送我之前买的那副墨宝。雍王那头你看着准备吧,不必太贵重,也不要轻了。至于其他的,直接循往年旧例便可,皇祖母的那份记得将我从大慈恩寺祈的珠串加上。”
这些事对于桑行来说,自是轻车熟路的。
桑行确认了一下:“公子说的墨宝,可是那套紫毫笔与绿玉砚?”
卫瑾瑜“嗯”了一声。
谢琅在一边听着,明白这“韩府”,多半便是韩莳芳所在的韩府。
大约冰玉膏药效再度起了作用,吃完饭,卫瑾瑜继续蒙头大睡。
谢琅起身,打量着房间布局,走到书案边时,不经意一扫,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那只青花水盘。
水盘里的莲花已经不在,几尾锦鲤还在吐着泡泡,盘底沉着几颗莲子。
谢琅盯着那水盘看了好一会儿功夫,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水底的莲子。
谢琅一直坐到午后才离开,出了公主府后门,李崖已经牵马在等着。主仆二人一道骑马往谢府走。
今日是新岁第一天,街上随处可见带着礼品、奔走在各种权贵重臣府邸间的官员们,李崖看着那些暖轿马车穿梭行驶的方向,感叹:“不久前,这些人挤破头要去的地方还是卫氏乌衣台,如今都换成了裴府,这上京城的风水,转得真是快。今日要说最难过的,怕就是卫氏了,倒是陛下不计前嫌,昨夜仍旧按照首辅的规制,赏赐了烧尾宴给卫悯。”
谢琅默了默,道:“这烧尾宴看似是恩赐,对卫悯而言,反而是最大的羞辱。”
“也是,以卫氏以前的尊荣与地位,哪里轮得到旁人赏他们东西。陛下这一招倒是高明,既立了君威,又让卫悯无话可说。不过这卫悯也非常人,听说今日卫氏门前门可罗雀,除了刑部尚书龚珍,竟是一个前去拜年送礼的官员都没有,卫悯非但没有气倒,还直接命人打开卫氏大门,将门楣重新漆刷一新。”
谢琅问:“让你备的礼可备好了?”
李崖点头。
“世子放心,都备好了。”
谢琅:“去韩府。”
和裴府门前的车水马龙不同,作为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次辅府邸之一,韩府大门紧闭,竟出人意料的清净,偶尔有携礼登门的官员,也被管事劝回。
李崖道:“听说韩阁老谢绝了一切官员拜访,并让管事分发了许多自己亲自种的果蔬给所有登门的官员。”
谢琅让李崖去敲门。
管事从内出来,听闻是定渊王世子来访,直接迎了出来,请谢琅进去。
谢琅问:“不需先通禀阁老一声么?”
“不必。”
管事道:“阁老吩咐过,只要是定渊王府的人过来,直接请进府中便可,不需要特意通报。”
管事直接引着谢琅到韩莳芳日常办公的书房。
韩莳芳正在作画,谢琅行过礼,将礼品奉上,道:“末将冒昧打扰,望阁老勿怪。”
韩莳芳搁下笔笑道:“唯慎,不必客气,坐吧。”
“是。”谢琅在一侧圈椅里展袍坐下。
抬目扫见刚被韩莳芳搁在书案上的那支笔,却是一支崭新的青玉笔,搭配着同色的青玉砚台。并非紫毫与黄玉。
韩莳芳徐徐开口:“你父亲明日就要离京,你该多陪陪他,怎么还特意往本辅这里跑一趟?”
谢琅收回视线一笑:“礼节不可废,今日新岁,末将身为晚辈,理应登门向阁老贺新春之喜。若不然,家父亦饶不过末将。”
韩莳芳颔首。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
“你放心,北境的战事,无论陛下还是本辅,都会鼎力支持。只是朝廷话语大权尚掌控在世家之手,陛下尚未能完全统御朝纲,许多事也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陛下与阁老的难处,家父亦明白。家父所愿,唯驱除敌虏,忠君报国而已。”
说到此,谢琅起身,拱手行礼。
“末将今日过来,一是向阁老贺喜,二则是希望,阁老能给末将一个忠君报国的机会。”
韩莳芳似有意外:“唯慎,你这话是何意?”
谢琅道:“父亲与兄长皆在前线为国奋战,末将岂可独自一人留在上京享福。末将虽去不得前线,却能在后方,为陛下铲除障碍奸佞。以后,阁老但有需要末将出手的地方,直接吩咐一声便是。”
韩莳芳打量着谢琅,负袖自案后站起,慢慢点头。
“你能有此心,是大渊之福,陛下之福。”
“你放心,本辅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陛下。”
谢琅抬目:“谢阁老成全。”
从韩府出来,谢琅没再骑马,选择步行,一边走一边吩咐李崖记,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巷口狭窄,谢琅本要往一侧让一让,待看清坐在车里的人,微意外。
“世子。”
苏文卿直接掀开车帘,下了车,朝谢琅作礼。
谢琅看了眼马车要驶去的方向,问:“你怎么在此处?”
苏文卿笑道:“去拜会一位同窗,这条路近一些。”
谢琅点头。
问:“住在平康坊?”
苏文卿说是。
谢琅没再说什么。
倒是苏文卿忽道:“其实文卿心中有一事不明。”
“何事?”
“昨夜,世子当真去了南郊么?”
“何意?”
“没什么,文卿只是觉得,世子不应过度耽于旧情。”
“什么旧情?”
“世子应该明白。”
谢琅笑了声,那笑声短促且冰冷无温:“你自幼随二叔出入谢府,应该知晓我的性情,既知晓我的性情,便该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下不为例,不要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而且,文卿,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也就罢了,出自你之口,真是令我惊讶。”
谢琅敛了眸色,说完最后一句,直接负袖往前走了。
苏文卿立在原地,原本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下。
次日,谢兰峰率部众返回北郡。
天盛帝携百官相送,谢琅则亲自送到京郊长亭,谢兰峰坐在马上,抚了下儿子发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在上京好生照顾自己,多给你娘写信。”
下回父子相见不知何年何时,谢琅沉着应是,单膝跪了下去,道:“孩儿祝父亲一路平安,此战凯旋。”
谢兰峰调转马头,抬头看了眼上京湛蓝的天空,扬鞭策马,往官道上而去。
数百重骑紧随其后。
铁骑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仍久久未散。
“这是定渊王离京前让臣转呈给陛下的,里面详细说了此次对北梁的作战计划。”
太仪殿,韩莳芳越过屏风,将奏本呈上。
天盛帝盘膝坐在蒲团上,接过,展开阅览,目中禁不住露出欣悦光芒:“若此战顺利,何愁北梁不灭!朕得谢氏,果然犹得天助。”
韩莳芳道:“定渊王赤枕忠心,令人敬佩。自然,亦是陛下统御有方的功劳。听闻这份奏章,是定渊王一夜未眠写就。”
“定渊王的忠心,朕自然明白。只是,谢氏未必人人都若定渊王一般对朕忠心不二。”
日光透过屏风照入内殿,皇帝面孔浴在光中,晦暗不明。
伴着这句话,天盛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屏风上的万家灯火图,道:“昨夜南郊的孔明灯,真是壮丽壮观,令朕难忘。”
“只是,朕看到那些孔明灯铺满天空时,不免想起朕做的那场梦。朕梦见,朕置身于大火之中,有人将刀,架在了朕的脖子上……那时的大火,也是这般铺天盖地,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爱卿说说,朕这梦,该如何解?”
第117章 金错刀(十八)
“雪青快进来,都等你许久了。”
新岁第一天,今年新登科的寒门进士也照例在北里举行宴会。魏惊春刚走到酒馆门口就得到了热情招待。
如今裴氏势大,魏惊春这位苏州才子、户部员外郎又是裴氏极为赏识的人才,自然比以往更受同侪的追捧与欢迎。
而跟着魏惊春一道过来的孟尧就不怎么受待见了。
好在孟尧也不介意这些依旧笑着和众人见过礼就同魏惊春一道进了雅厢里。
雅厢里觥筹交错气氛正是热烈,已经坐满人影,苏文卿一身淡青长袍,照旧被簇拥着坐在正中位置。
“雪青来了。”
见魏惊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并让魏惊春坐到苏文卿旁边的座位。
“我还是与子攸一道坐吧。”魏惊春笑着道。
一名年轻官员立刻道:“雪青为了等你过来文卿特意吩咐推迟了开宴时间知道你近来胃不好,还让老板炖了冰糖梨水用小火炉一直温着你不过来坐,如何对得起文卿一片心意。”
魏惊春一看果见那特意留给他的位置上架着着一只小炉炉上放着一盅冰糖梨水。
“既是文卿一片心意你就过去吧。”
孟尧道。
魏惊春到底不好再推拒便笑着坐了过去与苏文卿道:“文卿,多谢。”
苏文卿一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你胃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陈年旧毛病而已,没想到还惊动了你们。”
另一人道:“一则文卿素来心细,会照顾人,二来,也由不得我们不知道,听闻赵王这些日子可没少往孟叔父府里送东西。”
魏惊春忙摆手:“赵王殿下抬举而已,其实我与殿下并无多少交情,倒让诸位见笑了。”
“雪青,你就莫谦虚了。咱们这届举子,如今最有出息最有前程的就文卿与你了,咱们日后都还仰仗着你们提携呢。来,我们都敬雪青与文卿一杯。”
有了一人起哄,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
酒过三巡,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姚氏一族的罪眷马上就要押解出上京服刑了。”
“这么急,年还没过完就要押出去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姚氏家大业大,把诏狱都快塞满了,不过这一批只是押解罪眷,姚广义父子罪孽深重,要到年后才行刑呢,免得大过年的沾染晦气。”
“这也是姚氏咎由自取,当初姚氏作恶时就没想到今日下场么。”
“是啊,当初姚氏何等倨傲,会试之后,我与同乡前去投拜帖,想取得姚广义赏识,到兵部谋求职位,直接被姚府门房晾在姚府大门外的石狮子外冻了一日一夜,如今那两头石狮子,可是人人路过都要啐一口。今日这酒,不仅为咱们自己而饮,也为陛下,为大渊!”
“没错!”
一时杯盏相撞,群情激愤。
又有人说:“姚氏一倒,下一任兵部尚书人选也不知会落到何人身上?”
“兵部亦是六部机枢部门,好不容易将姚广义这个毒瘤剜去,陛下和韩阁老一定不会再让世家把控兵部。我听说,必须有意从寒门学子中提拔优秀人才,破格录用呢。”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都心照不宣落在苏文卿与魏惊春身上。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大朝会之后,随着谢兰峰封王,谢氏已是一等一的新贵,要不是那位世子出了名的脾气恶劣,谢府的门槛恐怕已经被各路闻风而动的官员们踏破,而魏惊春受裴氏和赵王赏识,赵王很可能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选,如果真有破格录用一说,也只会从这两人里产生。
而这二人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而已,若真能问鼎兵部尚书一职,将来仕途简直是肉眼可见的不可限量。
“文卿,雪青,将来你二人若真有如此际遇,可千万不能忘了我们这群兄弟。来,咱们再敬文卿与雪青一杯。”
魏惊春没料到话题转到此处,正色道:“诸位莫要拿我打趣了,我绝不敢有此妄念。此话若传扬出去,未免要授人以柄,还望诸位慎言。”
宴会结束,孟尧见魏惊春脸色不好看,不由笑道:“我这个讨人嫌的吃得好喝得也好,你这个人人恭维的大才子,怎么反倒心情不虞?”
魏惊春苦笑:“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无妨,前两日赵王来我叔父府中,的确向我提起了,裴氏有意举荐我入兵部入职。”
孟尧道:“这也不算太坏的事。你来了兵部,咱们就能做同僚了,你这位大才子,说不准还能替我撑撑腰,提拔提拔我。”
魏惊春摇头:“裴氏赏识我不假,可世上没有不计报酬的抬举,我一旦入兵部,必要听从裴氏指令行事。二则,我与你不同。我没有接触过兵务,对兵部事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与兵部相比,我更愿待在户部。三则,我不想与文卿成为对手。”
魏惊春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升官发财而苦恼。
孟尧问:“若裴氏执意要你入兵部呢?”
魏惊春叹气:“这也正是我担忧之处。说句欠揍的话,如今我倒有些羡慕你,自由自在,不必受这些掣肘。”
孟尧一笑,直摇头:“大少爷,你是没在我的处境,才会觉得羡慕我,你难道忘了,当初我走投无路,一个从九品职位都谋不到,险些回青州当县令的事了?”
魏惊春也笑了。
两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
前方有马蹄声和呵斥声传来。两人循声一望,见不远处出城的道路上,一行人手戴镣铐,身穿清一色雪白囚服,正由官兵押解着出城,有老弱妇孺,也有只有几岁的稚儿。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细碎的呜咽声。
二人同时停步。
孟尧看了会儿,道:“那边是姚氏罪眷吧。不是明日才押解么,怎么今夜就开始了?”
魏惊春点头。
“大约是人太多了,要先押走一批吧。”
道旁站满围观人群。走到城门口时,一名美貌妇人忽然挣脱官兵束缚,哭喊着往回奔去,官兵呵斥一声,立刻拔刀围了上去,那妇人见无路可逃,竟直接掉头,往城门方向跑,一头撞在了城墙上,口中悲声道:“老爷,妾身先走一步!”
城墙上赫然留下一滩刺目血迹。
周围人议论纷纷:“听说那是姚广义新娶的小妾,没想到竟是个性子烈的。”
“娘!”“娘!”
两名稚儿立刻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想跑向妇人,却被官兵拦住。
“后退!”“都后退!”
“再敢靠近一步,杀无赦!”“把这两个小崽子弄下去!”
官兵的呵斥声和稚儿哭闹声混在一起。
见按不住稚儿,一名官兵直接扬起鞭子朝稚儿背上抽了下去。孟尧看得气愤,想上前,被魏惊春用力拉住。
“那可是姚氏罪眷,人人避之不及,你想作甚!”
魏惊春急声警告。
孟尧握拳:“可他们只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而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也不过是姚氏的报应而已,子攸,这等时候,你千万不能冲动!”
围观百姓起初是抱着瞧热闹的心态,然而看到妇人横亘在城门口的尸体和被抽得浑身鞭痕还在哭着喊娘的稚儿,都不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时,一名年纪大一些的稚儿忽然张口在官兵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官兵吃痛,嘶一声,鞭子直接落到了地上,那稚儿立刻趁机从官兵手底下钻了出去,奋力朝妇人尸体奔了过去。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咬老子。”
官兵大怒,竟直接掷出手中刀,朝着稚儿背部劈了过去。
这样的力道,稚儿是必死无疑了。
电光火石间,空气中传出一道犹如裂帛的惊鸣,那刀锋即将插入稚儿后心时,另一柄长刀隔空飞来,直接撞飞了那柄刀。
一列轻骑出现在城门口。
“谢世子?”
官兵面色一僵,忙上前行礼。
第118章 金错刀(十九)
与此同时负责押送的官兵头目也来到了谢琅面前。
“罪眷不服管教,小的们依律惩治,惊扰到世子了。”
官兵赔笑道。
“哪个司的?”
谢琅问。
大渊能以“司”来命名的衙门只有殿前司,殿前司下又细分为十二司,分管各处。官兵被识破身份也不意外毕竟眼前这位世子曾任过一阵子的殿前司指挥使。便答:“殿前司属下夔龙司。”
又补一句:“以前也有幸在世子麾下受教。”
谢琅笑了声,冷峻面孔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本世子可没本事调教出你这般优秀的人才,大渊律法,没有哪一条写着可以擅自诛杀罪眷。”
官兵面色僵了下,讪讪道:“世子误会了是这些罪眷藐视律法不服管教攻击小人在先世子若不信且看小人被那小崽子咬的……”
官兵卷开袖口,露出被咬的伤处。
稚儿力气毕竟有限虽然用了狠力也只咬出几个带血的牙印。
谢琅看了李崖一眼。李崖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到官兵手里。“这是上好的外伤药留着用吧。”
“是。小人谢世子赏赐。”
官兵手忙脚乱接过。
谢琅看了眼那两名尚嗷嗷大哭的幼童道:“这不是一般的罪眷将他们流放而非诛杀,彰显的是陛下的仁慈与宽厚就算到了服刑地,也是要严格核对名册的。届时缺了少了,人头与名册对不上,污了圣上英名,恐怕只能用你自己的脑袋去填了。”
官兵神色一震。
道:“小人谢世子提点。”
谢琅没再说什么,带着那列轻骑踏雪而过。
官兵迅速让人清理了妇人尸体,又命手下将两名稚童拉开重新锁住,方吩咐启程。地上遗留的那滩血迹很快被落雪覆盖,呜咽声渐不闻,围观的百姓也很快散去。
孟尧立在人群中,望着那列轻骑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叹道:“都说这位世子杀人如麻,冷血心肠,可行事却比许多自诩君子的人都要仁义。”
魏惊春一叹:“我知你怪我刚才拦你,可如今的谢氏今非昔比,更非你我可比,此事定渊王世子可以插手,你我却不能。你若插手,明日便可能遭人报复,甚至授人以柄,连性命都保不住,懂么?”
“道理我自然都懂。我只是觉得,与你和文卿相比,我可能真的不是很适合当官,尤其是这上京城里的官。”
魏惊春神色一黯:“你说这话,还是怪我的意思。”
“绝无此意。”
孟尧笑着拍拍他肩膀,“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行了,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魏惊春转头看过去:“当真?”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与我这点杞人忧天相比,还是你的事更棘手。”
魏惊春眉目倏地舒展开,如晴阳罩下:“那就好。你我相识相交这么久,若是连你也不能理解我,我这官亦争如不作。”
孟尧不免笑道:“古人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诚不欺人,你这个努力上进的大才子,可千万别被我给拐偏了,走,我们先回去,否则魏叔父该担心了。”
“好。”
魏惊春点了下头。
魏府,魏怀背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下人报魏惊春回来,立刻迎了出去:“雪青,你总算回来了。”
魏惊春看出他面色不好,忙问:“叔父怎么了?”
魏怀心事重重叹口气。
孟尧这时朝魏怀轻施一礼,道:“晚辈还有封家书没写完,须回去接着写,就不打扰魏叔父休息了。”
“哎,子攸你忙。”
等孟尧告辞离开,魏惊春陪魏怀回到屋里,看着魏怀魂不守舍的面孔,方细问:“叔父,到底怎么回事?”
魏怀摆手让仆从都退下,坐到太师椅中,素来八面玲珑的面孔此刻竟一片颓丧,道:“雪青,叔父这回怕真要大难临头了。”
魏怀少小离家,靠着自己本事在上京闯出一大片天地,在亲朋乡里间一直是传奇一般的存在。魏惊春从未在这位叔父面上看到过这样沮丧的神色,不由心下一紧,道:“有什么难处,叔父尽管说出来,侄儿帮着叔父一道出出主意便是,怎么就到了大难临头的境地?”
魏怀:“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一年前,我与湖州一位商人做的绸缎生意么。”
魏惊春点头。
“记得,叔父不是说,那商人所供绸缎品相极好,不仅绣工精致,价钱也十分公道,比苏州本地的绸缎亦丝毫不差。”
“没错,正是这回事。”魏怀目光复杂看向侄儿:“当时叔父实在爱那绸缎爱得紧,自觉淘到了好货,直接一口气从对方手里将全部货物都订了下来,后来销量果然极好,叔父紧接着又订了第二批,第三批。可直到今日,叔父才知晓,卖给叔父绸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湖州商人,而是、而是——”
“是谁?”
“是姚氏的人!”
“什么?!”魏惊春脸色霍然一变。
终于明白魏怀这满脸颓色从何而来。
魏怀满目懊悔:“姚氏供给叔父的那批绸缎,也并非他们绣娘自己织成,而是姚氏借用职务之便,从湖州织造局里倒运出的贡缎。如今朝廷着户部清查姚氏资产,这批贡缎被查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到了那一日,叔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魏惊春便问:“叔父总共替姚氏倒卖了多少贡缎?”
魏怀:“前前后后,原缎和各类绣品加起来,有六千多匹。”
南方这些产丝大州,一年上贡给朝廷的贡缎也才数千匹而已,六千多匹贡缎不算多,却也绝称不上少。
“叔父素日里最是明察秋毫,怎这次轻易着了对方的道儿!”
魏惊春沉痛闭目。
整整六千匹贡缎,别说现在姚氏一族是谋逆重罪,就算姚氏没有谋逆,此事被查出来,魏怀也难逃重罪。
魏怀何尝不自责:“都怪叔父当时被那批绸缎的品相迷了眼,一时失察,铸下如此大错。你是不知道,叔父自幼长在苏州,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布料与绣品,却从未见过针法那般独特、做工那般精美的,叔父……真的实在太喜爱了。叔父自作自受,无论最后结局如何,都无话可说,可叔父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你啊雪青。”
“你好不容易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到上京来,考得功名,入了户部,给你爹和咱们魏氏长了这么大的脸,若是因为叔父的原因牵累了你,叔父百死莫赎,也无颜去见魏氏列祖列宗啊。”
魏怀的心痛与懊悔溢于言表。
魏惊春心下一酸,想起自入上京,这位叔父对自己的种种照拂与关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叔父先不要慌。此事叔父亦是受人蒙蔽,而非在知情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侄儿想,就算朝廷真清查出那批资产,只要叔父能找出当时贩与你绸缎的的那名商人,证明一应事都是姚氏策划,自己并不知情,朝廷也不会判叔父重罪,最多让叔父上缴所有盈利与赃款。”
魏怀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可叔父上一次与那胡喜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要不是从一位同行口中听说其真实身份,恐怕至今仍被其蒙在鼓里。叔父怕的就是胡喜跑了,此事再也说不清楚。”
魏惊春也知此事棘手,道:“叔父眼下要做的就是尽力去找胡喜,其他事容侄儿慢慢想想。”
告别叔父,魏惊春心事重重走进魏府院中。
庭院阒寂,只有东厢屋里还亮着灯,隔窗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正伏案书写。
魏惊春慢慢走了过去。
孟尧正写家书,听到敲门声,搁下笔,起身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身影,有些意外:“雪青?”
魏惊春问:“我能进去坐坐么?”
“当然。”
孟尧沏了热茶,递到魏惊春手里,奇怪问:“你不是在陪魏叔父说话么?怎么自己出来了?”
“遇着一件难解的事,实在无人可说,只能同你说一说了。”
魏惊春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孟尧面色凝重道:“此事关键在胡喜身上,可胡喜若真是姚氏的人,姚氏如今如此境遇,此人必已远离上京,逃匿得无影无踪,想要找到人怕是不易。”
魏惊春点头:“我担忧的正是此事,只是方才当着叔父的面,怕他担忧,不忍说出口而已。可若找不到胡喜,一旦那批绸缎被查出来,我叔父,怕只有死路一条。”
孟尧道:“依我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渺无希望的胡喜身上,不如主动出击。”
“如何主动出击?”
“让魏叔父去投案自首,主动揭发姚氏罪行。”
魏惊春却摇头道:“若是姚氏一案审结前,叔父投案自首,尚可算立功,可如今案子已经审结,姚氏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叔父此刻去投案,未免有投机之嫌。”
“可如果等朝廷查出此事,魏叔父的处境只怕会更被动。”
“但投案风险太大,一个不慎,叔父就可能被当成姚氏同党,我不能拿叔父性命冒险。而且,叔父他未必肯。”
孟尧沉吟片刻,忽道:“此事,兴许有一个人可以给我们意见。”
“何人?”
“卫公子。”
魏惊春一愣。“你说卫三公子?”
孟尧点头。
“魏叔父如果要投案,不如直接去督查院投。”
魏惊春皱眉:“可我们与他并不熟,无缘无故,他怎会帮我们。且卫公子与雍王交好,上京人人皆知,我身后却是裴氏与赵王。虽然我并未接受赵王拉拢,可赵王拉拢我的事已是人尽皆知。”
孟尧道:“在我看来,卫公子与雍王并非一类人。正因我们不熟,督查院才可能秉公处理此事,且我们也并不需要卫公子出手相助,只请他指点一二便可。”
魏惊春道:“容我想想。”
次日一早,孟尧去寄家书,魏惊春仍坐在房间里斟酌,仆从在外报:“公子,一位苏大人送了拜帖过来,请公子入府一叙。”
魏惊春接过一看,竟是苏文卿的手帖,意外之余,与传信的苏府仆从道:“告诉文卿,我换件衣裳,稍后便至。”
第119章 金错刀(二十)
魏惊春到达苏府时恰好见两名户部官员联袂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魏大人。”
另二人主动行礼问好。
魏惊春回礼,见二人俱身着官袍便问:“休沐还未结束,二位大人便开始公干了么?”
两名户部官员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
“还不是为着清查姚氏产业的事,韩阁老命户部配合锦衣卫一道进行锦衣卫那边连除夕都没休息我们又岂敢偷懒这不,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下官与王大人几乎没有阖眼。要说那姚氏也真是家大业大,光京郊各处膏腴肥田就清查出数百倾,金银珠宝和仆从奴婢就更不计其数了。但锦衣卫那边说这还是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和明面上的产业相比姚氏暗地里那些看不见的产业才是户部要稽查的大头。下官与王大人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
说完二人又朝魏惊春拱手道:“好在魏大人是无论如何与这苦差事沾不上边了,下官们先恭喜大人了。”
魏惊春不解。
“二位这话从何说起?”
二人笑道:“魏大人就别谦逊了眼下部中谁不知晓魏大人即将到兵部高就,届时还望魏大人对下官们多多提携才是。”
魏惊春心微微一沉。
没料到他已经尽量谨言慎行在昨夜宴会上极力否认此事这种莫须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由有些无奈苦笑道:“此事当真只是以讹传讹而已二位切莫再如此说。”
然而观那两名官员的表情显然依旧对此事深信不疑魏惊春自觉多说无益,与二人告辞后便随苏府仆从一道进了苏府。
到了苏府书房,苏文卿也身着官服,坐在书案后书写。
“文卿。”
魏惊春先笑着打了招呼。
两人虽然交好,但大多数时候是与同届同窗一起聚会,很少如今日一般私下里见面。
苏文卿请魏惊春到书案旁坐,并命仆从备茶。
“雪青,一早就请你过来,应当没有扰你休息吧?”
苏文卿问。
魏惊春摇头。
“我素来起得早,无碍,倒是你,突然送来手帖,可是有急事?”
苏文卿沉吟须臾,道:“的确有桩事,牵涉到你,所以不得不请你过来一趟。”
魏惊春意外:“牵涉到我?”
“准确说,是牵涉到你叔父。”
苏文卿语气依旧平静,看向魏惊春的目光却多了审视。
魏惊春一愣,端茶碗的手晃了下,险些被溅出的茶水烫到手。
“当心。”
苏文卿及时帮着扶住。
魏惊春摇头,心头说是掀起惊涛骇浪亦不为过,诸般念头纷繁闪过,以至于对上苏文卿关切的目光,竟一时说不出话。
苏文卿起身,自书案上拿起一封信函,道:“这是今日一早,苏大人与王大人交给我的一封告密信,是一名富商所写,其中牵涉到你叔父与姚氏的一些事。”
魏惊春直接站了起来:“文卿,我……”
苏文卿道:“你放心,这封信眼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人看到。”
“你不妨先看看。”
苏文卿将信递来。
魏惊春没有立刻接,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苏文卿道:“若真按规矩办事,此刻,你便不在我府中了。”
魏惊春只能将信接了过来。
一时,只觉这薄薄一封信函仿佛似有千钧重,既承载了叔父的身家性命,也承载了他未卜的前路。
展开信,里面所写果然是他叔父魏怀帮着姚氏倒卖贡缎一事,连贡缎具体数量和每一笔交易明细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事已至此,隐瞒已经无用,魏惊春握了下拳,露出羞惭沉痛之色,道:“文卿,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也是昨日刚刚知道一些内情,我叔父他是受姚氏蒙蔽,并不知那批绸缎的来源,更不知那是贡缎。这一切,都是一名叫胡喜的商人骗了他,若我所料不差,胡喜应是姚氏的人。叔父他如今亦是悔不当初。”
纵如此,当着苏文卿这个同窗兼同僚的面说出此事,魏惊春亦禁不住面皮发热,生出些无地自容之感。
苏文卿点头:“我自然信你,所以才按下密信,没有上报。”
“想要解决此事也简单。魏叔父既是被那名叫胡喜的商人所骗,直接将胡喜捉拿归案,交与锦衣卫审问便是。只是观你神色,此事怕是不顺利。”
“没错,自从姚氏出事,胡喜便不知所踪。”
说到此,魏惊春重新抬起头,道:“文卿,今日多谢你特意告知此事,虽然胡喜找不到,但我已经决定,让我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其他事,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至于那封告密信,你也不必为我徇私,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便是。”
魏惊春拱手告辞,转身往外走,苏文卿却道:“雪青,留步。”
苏文卿慢慢走上前:“你让魏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无非是觉得督查院可以秉公处理此案,还魏叔父清白,可你没有想过,没有胡喜这个关键证人,督查院如何会信魏叔父的说辞?”
苏文卿道出了魏惊春心底深处最深重的隐忧。
魏惊春道:“没有胡喜,也会有其他人证物证,只要慢慢查证,总能发现线索。至少,有顾阁老在,督查院不会罔杀我叔父性命。”
“可姚氏一案已经审结,清查姚氏私产,由锦衣卫全权负责,若是锦衣卫以协查办案为由,将你叔父提走讯问如何办?届时督查院也无权阻拦。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知道。”
魏惊春感到一阵彻骨冰寒。
半晌,道:“除此之外,叔父他又有何选择。”
“自然有。”
苏文卿拿起那封密信,在魏惊春惊讶眼神中,直接自正中撕成两半。
“如此,不是一切事都解决了么?”
魏惊春以震惊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道:“文卿,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苏文卿微微一笑。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这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韩阁老与圣上的意思。”
“韩阁老……圣上?”
魏惊春越发惊疑不定。
“是。其实那批贡缎的事,早有人上报到韩阁老处,只是当时还无确凿证据,韩阁老不忍朝廷失去你这个优秀人才,才特意压了下去。如今虽有这封告密信,可只要圣上与韩阁老相信你,这信便可成为一封废纸。”
“雪青,你我乃是同窗,相交这么久,你是什么样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你当真甘心眼睁睁的看着你叔父枉死在一桩冤案里,你自己辛苦考取的前程全部全部沦为泡影么。”
“我——”
这一字一句,皆如巨石叩击在魏惊春心口。
魏惊春说不出话。
**
孟尧寄完信回到魏府,才知魏惊春去了苏府。
正意外,便听魏府下人禀,公子回来了。
“雪青。”
孟尧迎了上去,道:“我已经打探清楚,这两日督查院内都有当值的御史,魏叔父若要投案,随时可以过去。”
“此外,卫公子那里,我也已经去下过拜帖,公主府的人说,卫公子进宫探望太后去了,最迟午后就能回来。若是稳妥起见,我们可以先去见卫公子,再去督查院。”
魏惊春没有立刻说话,吩咐仆从都退下,方和孟尧一道进了屋里。
孟尧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雪青,你怎么了?”
魏惊春忍着澎湃道:“子攸,叔父的事,已经解决了,以后,咱们都莫要再提起了。”
“解决?”
孟尧意外不已,而后明白什么,紧问:“文卿请你过去,莫非也是为了魏叔父的事?”
魏惊春点头。
将两人见面经过说了一遍,道:“韩阁老与陛下肯如此信任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子攸,你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无非为了‘忠君报国’四字而已。我明白,凭我区区一个苏州解元,根本不足以让韩阁老这样的大人物注意到,他们如此做,实在是因为陛下为世家掣肘,太需要忠臣良将了。”
“君如此待我,我自当以死报君,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对么,子攸。”
孟尧一怔。
因这是他第二次在魏惊春眼里看到过这样炙热的光芒。
第一次,是他们初到上京,在酒宴上初相识那次,他看他一身锦衣,在人群中风姿翩翩,言笑晏晏,风采卓然。
孟尧最终在这充满期待的注视中颔首。
“当然。”
“如果陛下肯相信你,相信魏叔父,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只是觉得事情有些突然而已。”
魏惊春煦然笑道:“说实话,我也觉得很突然,文卿这般与我说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须尽快将此事告知叔父去,让他勿再忧心。”
另一厢,魏怀得到消息,几乎喜极而泣,立刻命仆从杀猪宰羊,要好好庆祝一番。
魏府家宴,孟尧自觉自己一个寄居在此的外人,并不适合参加,便寻了个由头,独自出府,到街上闲逛去了。
“孟主事?”
前方忽有人唤,孟尧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走到了督查院门口,卫瑾瑜恰好从院中出来。
“卫公子。”
孟尧收起思绪,拱手作礼。
卫瑾瑜道:“听闻孟主事今早曾往公主府下拜帖,可是有事?”
这一下,孟尧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便道:“之前是有些事,想请卫公子指点,如今已经解决了,不需要劳烦公子了。”
卫瑾瑜点头。
“解决便好。”
“只是我观孟主事,心事重重,似乎另有烦扰。”
孟尧摇头苦笑:“大约是没有休息好,让卫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没再多问,起身欲登车时,孟尧忽唤:“卫公子!”
卫瑾瑜转头。
“怎么?孟主事还有事?”
孟尧迟疑片刻,问:“我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卫瑾瑜示意他说。
孟尧道:“我想请教公子,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督查院能否厘清一切冤案?”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我无法给你确切答案,不过,三司之内,督查院就算一时无法厘清案情,至少不会草率结案。”
“至少,在顾阁老任职期间不会。”
孟尧又问:“那这世上,可有能左右律法,甚至无视律法,凭借手中权力,任意行事之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夜幕下,督查院漆红大门前,孟尧听那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郎淡淡道:“按理,应是没有的。”
卫府。
卫嵩、卫寅领着卫云缙、卫云昊并几个庶孙立在松风院书房外,等卫福从内出来,卫嵩问:“父亲呢?”
卫福道:“家主说,今日他倦了,让大爷与二爷自行主持宴会,他就不参加了。”
卫寅紧张问:“这可是族中大宴,以往父亲都未缺席过,今日是怎么了,父亲可是身体欠安?”
卫福笑道:“二爷放心吧,家主一切都好。”
出了松风院,卫寅问卫嵩:“大哥,你说父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对咱们不满?”
卫嵩冷冷道:“你问我,我如何知晓,自打那小畜生在父亲生辰宴上闹了那么一出,卫氏都快沦为京中诸世家笑柄了,父亲没被气病已经是万幸,如何还能心情愉悦。”
卫寅点头。
“你说得有些道理,今日族中大宴,各府子弟齐聚,独咱们嫡系少了一位嫡孙,父亲心里怎能好受。”
书房里,卫悯并未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后,而是负袖站在角落里,对着一方空白牌位出神。
卫福从外进来。
卫悯问:“昭狱那边情况如何?”
卫福道:“怕是不乐观,锦衣卫搜检了这些时日,没有挖出想要的东西,怕会继续对姚广义严刑拷打。”
见卫悯不说话,卫福试探:“可需老奴设法给姚广义递个话?”
卫悯摇头,一双浑浊双目露出前所未有的冷酷:“该如何做,他比你明白。”
“是。”
卫福便不敢再多言,更不敢抬头去看那方牌位。
“还有一事。”
顿了顿,卫福道:“听司礼监那边传出的消息,新任兵部尚书人选,已经拟定,只等开朝之后,便会正式任命……”
卫悯终于错开了些视线,问:“是何人?”
除夕休沐假结束,百官要继续上朝,谢琅也要回京南大营任职。
任职前,照例要先到兵部挂牌子。
这日到了兵部门口,见兵部衙署气氛异常肃穆,丝毫不见以往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便问值守士兵:“怎么?你们兵部也要改制了?”
士兵赔笑道:“哪儿能呢,是我们新任尚书大人马上要到任了,听说新尚书是韩阁老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我们岂敢怠慢。”
“新尚书?”
谢琅问:“是何人?”
士兵笑道:“便是以前在户部担任侍郎的苏文卿苏大人,算起来和世子您也关系匪浅呢,以后世子再到兵部办事,咱们可是更不敢怠慢了。”
“算来这位苏尚书也才刚过弱冠之龄,竟已位列七卿,可真真是前途无量。”
谢琅皱眉,在士兵惊讶眼神后,调转马头,往苏宅而去。到了苏宅门口,苏文卿正准备坐轿,见到谢琅过来,面色幽沉端坐马上,苏文卿让仆从先退下,走到马前,与谢琅见礼,笑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谢琅无甚表情看过去:“你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与我行礼不合适,真按规矩来,应该我下马向你行礼才是。”
苏文卿问:“世子说这话是在怪文卿么?”
谢琅没理会这个问题,只问:“为何要去兵部?”
苏文卿再度微微一笑:“去了兵部,我就能帮到谢氏,难道不好么?”
“谢氏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
“不,谢氏需要。”
苏文卿翩然而立,以笃定的语气道。
谢琅忽笑了声。
“那我倒是好奇,你之前与卫氏关系匪浅,就算是被卫氏胁迫,可为何短短数日,又成了韩莳芳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韩莳芳为何会选你做兵部尚书?”
苍伯恰好从苏宅里出来,听了这话,赶紧上前替苏文卿解释:“世子误会了,文卿公子他真的是想帮谢氏,才答应韩阁老的任命……”
“我再说一遍,谢氏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以后,凡是涉及到前线战事,也请苏尚书秉公处理,勿要授人以柄。”
冷声说完,谢琅便再度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苏文卿忽上前一步,直直盯着马上那道高大身影,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兵部不被陛下掌控,世子难道想让谢氏如上一世一般被灭族么?”
第120章 金错刀(二十一)
谢琅握缰的手骤然停住回身,用审视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
苏文卿更近一步,来到马前:“世子也记得不是么?否则,这一世为何没有逃婚,而选择留在上京隐忍蛰伏。”
这话一出谢琅便明白苏文卿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不可能有人知道上一世他曾逃过卫氏的婚,走过与这一世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然而此事还是太过突然,太过离奇。
自重生以来,他试探过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谢兰峰和只有通信往来的大哥谢瑛然而没有一个人与他一般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苏文卿为何会拥有。
这样逆天之事为何会同时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难道上一世苏文卿也与他一样是死于非命么?上一世的最后,他们到底经历了何事。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苏文卿呢?
倒是苍伯在一边听得合不拢嘴傻了眼。
谢氏,灭族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可怕。
眼前这两位主子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明白。
今日是个阴天天空再度飘起飞雪。抬目望了眼纷飞的雪花谢琅最终翻身下马和苏文卿一道进了苏宅。
“我记得,上一世世子围困上京为谢氏一族报仇雪恨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到了廊下,苏文卿披着氅衣,先开口。
谢琅没有说话。
上一世的记忆太沉重,大多数时候,都是出现在梦境里,他不愿细想。
上一世,即使最终报了满门血仇,登上了那人人渴望的九五至尊之位,他余生依旧是在无尽的伤痛折磨中度过。
他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但能猜出,一定不是什么欢娱场景。
“你既然早就猜出此事,为何今日才说。”
谢琅收敛起思绪,问。
苏文卿道:“此事太过违背常理,其实一直到今日,文卿都不敢确定世子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方才情急之下选择说出口,也实在是不想让世子误会太深,豁出去一试而已。看来,文卿赌对了。”
谢琅看着苏文卿,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报仇之后的事,你记得多少?”
苏文卿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
“是。”
谢琅不由皱眉。
他与苏文卿不仅离奇的一起重生,还遭遇了同样的事——缺失记忆。
虽然眼下他还不确定他与苏文卿为何会一起重生,可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他死前缺失的那段记忆,才是解开整个谜题的关键。
“那你可记得,重生前最后一刻,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苏文卿依旧摇头。
“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周围似乎有许多追兵,世子也身陷危险。”
追兵。
场景再次重合。
莫非他濒死之时,竟是与苏文卿在一起么,所以他们才会一起重生。
那触发重生的机缘是什么,总不至于是老天爷怜悯他落得那么一个下场,特意又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谢琅思绪纷繁。
默了默,正色看向苏文卿,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赞同你进兵部。”
“你既记得这些事,便应该明白,京中形势复杂,远超想象,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撑起三十万北境军的大后方么?上一世谢氏的惨剧,我不愿看到,上一世其他惨剧,我亦不愿看到。”
“书中常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眼下倚仗谢氏不假,可自古伴君如伴虎,如果将来战事平息,陛下能从世家手中夺过属于自己的权力,谢氏这把利刃,便也到了封鞘之时。与谢氏牵涉太深,于你并无好处,真正将你抚养长大的是二叔,而非谢氏,你根本没必要蹚这滩浑水,更不需为了帮谢氏而将自己与二叔陷于危难之境。”
“你这份恩,谢氏也还不起。”
苏文卿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无须谢氏来还。”
谢琅便问:“上一世二叔的下场,你还记得么?你这般做,又置二叔于何地?”
苏文卿:“义父会支持我。”
谢琅摇头一笑。
“只要对前线战事有利,二叔自然无法开口反对。可他难道真的不在意你的安危么?自你假意投入卫氏麾下,他可有睡过一日的安稳觉?兵部尚书固然风光无限,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坐上这个位置,不仅你自己,连二叔和谢氏都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诸世家眼中钉肉中刺。上一世我们都没有选择,这一世却是有选择余地的,你若真为二叔考虑,便应及时抽身而出,而不是将他和自己一道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自到上京以来,进出行辕,都是避着外人,以你的细心与谨慎,外有苍伯和二叔派的暗卫在,寻常眼线轻易无法追踪到你,可那日大朝会兵变前,卫悯缘何突然发现了你与二叔的关系,并利用你将二叔挟持至乌衣台?”
苏文卿慢慢转过头。
问:“世子这话,是在怀疑文卿与卫氏勾结,谋害义父么?”
谢琅照旧摇头。
“我是个愚人,没有玲珑心肠,也没有高深算计。我只知,此事一出,加剧了谢氏与卫氏的矛盾,彻底将谢氏推向了陛下那一边。自然,谢氏的立场,本来也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之后韩莳芳及时派人送来令牌,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再无后顾之忧,在大朝会上可以无所顾忌拼死护君,一切都是那般巧合,顺利成章。”
“此事我不想深究。但是文卿,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二叔牵涉进这些纷争里来。”
“今日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行考量。”
谢琅转身离开。
苏文卿捏了下拳,突然开口问:“世子便如此自信,将来世子或谢氏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不需要。”
谢琅说得干脆利落。
停了步,没有回头。抬目望了眼依旧飘飞的雪花,接着道:“上一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不会忘记。这一世,你有何要求,尽皆提出,只要不违背律法公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
苏文卿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隐在袖中的手,再度用力攥紧。
大渊朝普通京官薪俸不算高,如孟尧这样的七品主事更是堪称微薄,因而休沐期间,孟尧除了除夕那两日在魏府待着,其他时间都在街上支摊,替人写书信赚些银钱。新年往家中寄信的人多,一整个午后,平日无多少人问津的书信摊前都排着长队。再加上孟尧脾气爽朗,价格出的公道,无论多长的信,都能耐心听着操着各种乡音的寄信人口述完,一字字认真写下,钱也不多收,遇到过于贫寒的还直接免受银钱,百姓都喜欢往他这边排。
眼瞧着夜幕即将落下,还有许多百姓没有排到,人群不免有些急躁。
道边,魏惊春从魏府马车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孟尧面前,没好气道:“快随我回去。”
孟尧抬头:“雪青?”
魏惊春直接拿掉他手中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写信。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文卿在北里设宴,宴请同窗,上回咱们便去晚了,今日你还想迟到么?”
孟尧的确是忘了。
经魏惊春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是苏文卿正式赴任兵部尚书的日子。苏文卿特意做东,宴请昔日同窗。
孟尧思索片刻,却是重新拿起笔,道:“雪青,他们都顶着寒风,在此苦等了一下午了,我答应过今日一定帮他们将信寄出去,岂能言而无信。”
“文卿的宴席,素来不缺宾客,今日就更不会缺了。我早去晚去,都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等这边忙完,我第一时间过去向文卿道歉。”
魏惊春不由皱眉。
“今时不同往日,你晚些过去虽无伤大雅,可未免会让人觉得怠慢。再者,今日是文卿的高升宴,意义也与平日不同,其他人必定都会准时赴约,你何苦要在这等时候授人以柄。”
孟尧道:“雪青,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看看这些排队的百姓,这一封家书,于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寄托着一整年辛苦奔忙的希望。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魏惊春用冥顽不灵的目光看他一眼,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礼物我已经替你备好,你忙完之后,尽快过来吧,我会先替你向文卿解释。”
说完,魏惊春便转身走了。
“谢了雪青。”孟尧爽朗一笑,继续低头写信。
魏惊春无奈摇头,继续往前走了。
孟尧支的是一张长案,又写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去,紧接着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想写家书的,在下也可以代笔。”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孟尧转头,看到那一袭素色广袖坐在他这破落长案后的年轻公子,大为意外。
“卫公子?”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寻到这样赚钱的活计,应当不介意在下过来分一杯羹吧。”
对方何等身份,岂会缺这点银钱。
孟尧心中感动不已,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一起书写,速度快了许多,排队的百姓起初见卫瑾瑜样貌风雅,衣着不凡,还不敢靠近,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过来,发现这新来的年轻小郎君不仅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出人意料的耐心温和,字还出奇漂亮,便也纷纷大着胆子过来。
谢府
李崖进到书房,面色不大好看道:“世子,兵部驳回了咱们借用那批废甲的申请,说是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
“说是如今各方战事吃紧,户部没有那么多的钱粮打造新的兵器,陛下的意思是,之前堆积的旧甲与废甲都要重新利用起来,节省开支。”
顿了顿,李崖道:“听说这项建议是苏公子上书提出的节俭要略之一,得到了韩阁老的极大认可。”
谢琅默了默,道:“从他这个兵部尚书的角度来看,这一建议的确可行,我此前想出此法,也算是钻了兵部的空子,添置新甲的事先搁置吧。”
李崖:“可朝廷不给京南大营拨款,没有这批新甲,飞星流光二营开春的装备便补不上去,届时那些悍匪卷土重来,世子如何应对。”
“废甲能不能用,符不符合规定,说到底,不过是苏公子这个兵部尚书一句话的事。咱们所需废甲数量,在兵部庞大废甲库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这厢正说着话,孟祥在外禀:“世子,韩阁老请世子过府一叙。”
李崖意外:“这个时辰,韩阁老找世子能有何事?”
谢琅没有多说,让孟祥备马。
到了韩府,早有仆从在外等着,谢琅扫了眼停在府外的几顶暖轿,问:“韩阁老还有其他客人?”
仆从道:“是锦衣卫几位大人,世子这边请。”
等到了韩府书房,谢琅掀帘进去,发现房中除了韩莳芳面色凝肃坐在书案后,果然还坐着两名内宦和身穿锦衣卫官服的人。
“阁老。”
谢琅正待见礼,韩莳芳已转过身,道:“唯慎,快起来,不必多礼。”又吩咐仆从上茶。
待坐定之后,谢琅方问:“不知阁老召末将所为何事?”
韩莳芳叹口气:“这个时辰叫你过来,的确是因为有桩难解之事。”
语罢看向坐在左侧下首的那名内宦,道:“这位是司礼监的王公公,还是由他来同世子说吧。”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起身,同谢琅作了一礼,道:“世子应该知道,这阵子锦衣卫奉陛下命令,清查姚氏私产一事吧?”
谢琅点头。
“有听说。”
王公公道:“锦衣卫联合户部清查了这阵子,所获有限,仍有大量暗处产业没有挖出,这些都是姚氏搜刮的民脂民膏。无奈之下,锦衣卫只能继续对姚氏父子进行讯问,然而罪犯冥顽不灵,拒不交代。直到一个时辰前,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终于吐口,说想见谢世子一面,只将真相对谢世子一人说出。”
“久闻世子与那姚松交好,眼下各地战事频起,军饷紧张,若能查出这批产业,不仅能解陛下和朝廷燃眉之急,便是定渊王在北境战场上也能极大减轻压力。”
谢琅拨了下茶盖,抬眼。
王公公道:“因而,眼下恐怕要劳烦世子亲自去昭狱一趟,让姚松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