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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是我杀的

    朝慕云一句话, 让公堂内外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康帮主,就是典王! 他不仅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还亲手杀了人!

    康岳本人倒很淡定,枝来芳刚出现在堂上时的所有震惊,愤怒, 眼下已经全部收了起来, 他是个聪明人, 既已明了有些事实无法狡辩, 有些冲突无法避免,转瞬之间, 已经有了应对决定。

    “朝慕云, 你堂堂大理寺少卿, 坐公案,执律法, 竟然偏听偏信一个女人?”

    “我难道不是更信证据?”朝慕云指了指仍然在地上乖乖听曲的蝰鳞蛇, “它不是你养的?”

    康岳本也没打算一个问题就能反制朝慕云, 别人有备而来,他已躲不了,只是面色颇为不愉的看着有一下没一下吹笛子的槐没:“这蛇你从何处寻到的?”

    槐没微笑:“自然是你漕帮地盘。这样又能自保, 又能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必要放在身边才好, 你身为漕帮主帮帮主,最经常呆的地方,除了囚禁枝来芳的私宅, 就是你漕帮坐落之处了, 可漕船沾惹水汽, 蝰鳞蛇不喜,它一定被你豢养在相对来说最干燥,最阴凉的地方,这种地方别处不易寻,在你漕帮岂非易如反掌?”

    漕船水汽兴旺之处,专门辟出干燥阴凉的地方,不仅不易,还非常显眼。

    看着康岳略僵硬的下半张脸,槐没扬眉:“若我猜的不错,康帮主应该中过噬金甲蛊?”

    康岳眯了眼梢。

    “看来我猜对了,”槐没纤腕轻抬,扬了下手中笛子,逗着底下蝰鳞蛇转了个圈,“噬金甲蛊毒烈非常,入体后会迅速改造人的身体,使其骨骼变得强壮,皮肉变得僵硬,之后爆体而亡,唯一解法,只有这蝰鳞蛇的毒性,以毒攻毒——你养这蛇,最初也不是因为喜欢吧?养的它都瘦了。”

    在别人眼里,这条蛇粗粗的,壮壮的,带着毒蛇的阴冷和可怕,没有人敢靠近,恐惧之外,隐隐还有厌恶,但在槐没眼里,这条蛇虽然被养着,但被养的并不好,鳞片光泽不对,看似粗壮的身体和年龄也并不符,肢体动作微缓,没有那么灵活,甚至眼神也少了灵动。

    这条蛇在康岳这里,只是工具,并未获得爱宠应有的待遇。

    槐没平日喜研毒,自己也养了不少毒虫,在她眼里,倘若一种动物成了爱宠,不管本身可不可爱,都是宠物,跟别人家的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是需要好好对待的。

    这条蛇很可怜。

    康岳并不在意槐没在想什么,也不会在意他养的蛇可不可怜,阴冷视线落到朝慕云身上:“你早就知道我了?人前一直在装?”

    他想起一件事,眼梢眯的更危险:“前次逼我出现,也是你干的?”

    他说的是前几日的突发事件。一直尽在掌握,运筹帷幄的事突然出现了纰漏,他不得已,只能临时现身份处理一下,风险非常大,差点暴露,现在想……

    市井街巷此前之所以各种不靠谱的小道消息漫天飞,估计就是为了混淆视线,让他看不透,实则大理寺暗里准备良多,布下谋局,就为了来个守株待兔!

    事到如今,一切尽如计划,朝慕云也没有再打哑谜的必要,微笑颌首:“康帮主通透。”

    呵,通透。

    康岳手负在身后:“你是不是还希望,我能在这公堂之上告诉你,我都做了什么?”

    朝慕云修长指尖搭在案几之上:“愿闻其详。”

    康岳眼角斜睨:“你就这么笃定,我愿意说?”

    朝慕云还真挺笃定:“事既至此,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这倒是。

    康岳视线滑过公堂,夜无垢,厚九泓,槐没,一个个皂吏,再加上公堂外围起来的,一圈一圈的人……

    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谋局,明目张胆钓鱼,他也有他的谋算,以及这么多年积蓄力量的底气,论输赢?现在还早的很!

    虽下半张脸表情僵硬,一直带笑,显得很诡异,但眼睛眉梢肌肉反应还是很真实的,朝慕云看出了对方想法,便问:“王德业,为何要杀他,还杀的那么着急?他第二日就要出京了。”

    既是‘失足落水’,在京外进行不是更安全方便?

    康岳冷哼一声:“他本没必要死,拿了他该得的那一份,像以前一样,大家心知肚明,该怎么办事都明白,但他突然狮子大开口,真以为自己当了几年官,就了不得了,轻狂,放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以为有些事只有他能干,有些秘密只有他知道,但天下这么大,京城这么大,乖顺听话的人有的是,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听话,我便可以换一个听话的人,叫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我用的人什么样子,我心里最清楚,王德业有些小精明,定然知道提出更多要求,我可能会不满,内心会存几分警惕,遂我让姚波先拿假银票稳住他,连姚波都不知道银票是假的,王德业自然也不会知道,还会以为计划成功,我允了他。”

    “姚波也不需要跟他打照面,按时间信号约定,放置银票,王德业自己就能拿到,我只需要在他志得意满,不带任何提防,离开酒肆的时候,带上我的蛇,去咬他一口。”

    朝慕云:“是你引他到护城河边的?”

    “不错,”康岳微笑,“我这蛇乖,每次让它咬人,它一定狠狠咬,起码几息之内,被咬的人会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很听话,王德业又饮了酒,我只要同他说往前走,有好东西,他就一定会去。”

    朝慕云:“但你还是低估了他,他并没有撤下所有提防,可能并未预料到你亲自杀他,但在危险来临的一瞬间,他心有所感,吞了那张假银票——我猜你让人搜过他的身,但并没有找到这张假银票,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之后的计划部署,是么?”

    比如那些尚未来得及转移的金子。

    而这笔金子的处理,可能就是姚波和李寸英之死的原因。

    康岳浅淡扬眉:“你既都知道了,还问我?”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朝慕云看着公堂上站着的人,“你杀王德业这件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有人看到了,对么?”

    这事康岳本不想说,但谁让他特别喜欢看这种父子相残的戏码呢?

    他恶劣一笑,指着朝文康:“对啊,你爹就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怎么,他没告诉你?你可是他亲儿子,案件破获事关你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他竟然不帮你么?”

    朝文康:……

    现场所有人:……

    怪不得这人一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还试图拿‘孝道’压人,合着根本和这些人是一丘之貉!

    大家看向朝文康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你看你干的是什么事,好好的儿子不知道珍惜,好好的家不知道照料,偏去跟着坏根子的人闹妖,你倒是仗义了,护着主子护的紧紧,怎么都不吐口,没想到吧,转头你主子就把你给卖了!

    朝文康脸色由黑转青,由青转红,那叫一个难看,憋了半天,一字个都没说出来,这种境况也属实是,怎么说都圆不了自己的场,注定丢人了。

    朝慕云眉微垂,修长指尖轻点在桌面:“遂康帮主承认,漕帮主帮念京帮,有对朝廷命官进行贿赂的行为。”

    “水至清则无鱼,我以为你走到这个位置,应该会懂——怎么,你爹也没教教你?”

    康岳一句话,让朝文康脸色又黑了几分。

    公堂内外的人可乐了——就这么来!让他说!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就把自己给曝了,太可乐了!

    康岳对朝家父子气氛很满意,现场就算了,克制了一些:“且于我而言,不存在不方便的地方,不方便的人。”

    事实也是,若非朝慕云横空出世,非要插一杠子,查王德业的死,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一个人命案,也不会在今日搬到大理寺公堂,他就是醉酒之后意外坠河,自己淹死的。

    朝慕云:“姚波呢?你杀他,好像更方便,你清楚的知道他行程,什么时间会在哪里,是么?”

    “杀他哪里用挑日子,我想让他怎么死,他就会怎么死。”

    康岳慢条斯理:“你也知道,假银票不见了,这种东西留在外头是个隐患,万一不小心被谁捡到,要去兑换,我和钱庄的生意信誉就会出问题,我再厉害,也不能把什么都变成我的不是?一切都得徐徐图之……假银票要找,误在京城里的金子得藏,得想办法转移,突发事件而已,照经验解决就是了。”

    朝慕云:“怎么解决?”

    康岳:“李寸英有大量使用金银的渠道,他会处理。”

    什么大量使用金银的渠道,不就是各处打点,行贿赂之实?

    朝慕云眉目微敛:“你其实准备了另一张假银票吧?”

    “聪明,”康岳抬头看他,“这个锅总得有人来背不是?王德业这张一直找不着,就一直是个事,若不发还行,发了再应对可就晚了,这件事从始至终,从提金子转运开始,都是姚波做的,他起了‘私心’,想了偏门主意,想在中间捞一笔,也不是不可能不是?”

    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

    黑啊,太黑了!

    不但哄着人帮你做事拼命,不告诉人个中细节,临了还让人做了冤大头,替死鬼!

    不管王德业的事发没发,姚波死了,这件事就算到了头,若全然安静过去,便安静过去了,若王德业的那张假银票出事,康岳完全可以在姚波身上安排一张假银票,说是他干的,是他这个漕帮帮主没领导好,不管去钱庄请酒赔罪,还是人前,皆无太多错处,无非是盘子大了人心野了不好管,他最无辜,至于王德业身上那张假的,不认就是了——

    不相熟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王德业从哪弄来的假银票,又从哪儿来的胆子要骗钱庄,跟他康岳有什么关系?

    只要这条贪污受贿的官员线没有破,谁都查不出什么。

    第82章 你才是贱人

    大理寺公堂上, 朝慕云看着康岳——

    “姚波和李寸英相约酒楼那日,你也在场。”

    康岳:“我不需要在场, 我只要路过就可以。姚波一向听话, 更何况被我的蛇咬了,我让他去哪他就会去哪,我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

    他说话时淡笑随意, 看起来从容极了, 一点都没有类似羞愧,后悔的情绪,似乎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话有多残忍。

    他不但不自省, 反而极为挑衅的看向大马金刀,坐在朝慕云下首的夜无垢:“你不是也这样?堂堂客帮帮主, 年少有为,道上称为江北小龙王的存在,不也是到了京城,就成了人家的狗, 任人套上链子嚼子, 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康岳视线不停在夜无垢和朝慕云身上回旋, 每一次的停顿, 每一次意味深长的小表情变动, 都暧昧十足,暗讽十足。

    “被圈起来的狗,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夜你不如好好想想未来, 到底谁能给你的更多。”

    “啧, ”夜无垢风流的摇着扇子, “我没听错的话,康帮主这是在招揽我?不对,什么康帮主,该叫你典王——”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康岳面前,笑唇高翘:“典王这格局不行啊,招揽人才哪不能招揽,倒看上了别人的狗?你都说是狗了,狗忠主子,怎会被你一块骨头吊走?更别说你这块骨头还是馊臭未熟,不知道扔哪个阴沟等着唬弄老实人的。”

    康岳:“你竟然认——”

    认了是别人的狗?你都不要脸面的么!

    “诶——”夜无垢抬扇,压下了他抬起的手,“别瞎指,狗你都哄不走,更何况人,谁准你给我江北小龙王定的性!”

    啪一声清脆敲打,响的不只是声音,还有气势,凛凛眉眼之下,有的是桀骜不驯,有的是湟湟之威,眸底微芒与光影交错处,是令人恐惧的威慑。

    这个年轻人,为何有这样让人禁不住腿软,想要跪的气势?

    他不是一直在笑,只是风流了些,看起来很随和么?

    康岳也是一怔。

    死沉安静中,朝慕云疏淡声音传出:“夜帮主人中龙凤,豪情江湖,魅力卓绝,人海结识,是我之荣幸,或许在康帮主眼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主子和狗,可在我看来,有知己,有亲朋,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互为后背的忠勇,也有热血燃烧也要奔赴理想的不顾一切——你若愿尝试着懂一懂,眼界和人生许会都开阔很多。”

    “就是!不懂就不懂,少在那装大头,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什么都对!”

    厚九泓骂出了声,什么主子狗的,人自己说是情趣,你在外头眼瞎了看不到么!真正的狗是你养的那样子,我们夜帮主哪里像了?人家有完全自主意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事务,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决断,从不偏听盲信,就是黏人了一点,总是往病秧子身边靠,总想着帮忙破案,这难道不是……值得夸奖的热心肠么!

    朝慕云:“为什么杀李寸英?”

    康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李寸英不是你很得用的手下?”朝慕云看着他,“处理金子这么大的事都交给他,为什么突然要杀了他?”

    康岳视线就放到了枝来芳身上,眼神有些不善:“女人都是祸水,人你都抓了来,就没想过问问?”

    莫非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桃色事件?枝来芳勾引了李寸英?

    枝来芳却很从容,面上不见任何慌乱:“我被囚在私宅,会见到谁,接触谁,远非自己能决定,仅两面之缘,话都没说上几句,我不信李寸英能对我情根深重,到与你反目成仇的地步——”

    “你想杀人便杀了,不必拿我当借口。”

    康岳眼神仍然阴沉:“他纵暂对你未情深,就他看你的眼神,将来也必是祸患!他若真心跟随于我,辅佐与我,尽心尽力为我办事,我怎会不留他一条生路,可他手太脏,但凡金银过处,私留太多,他还狡兔三窟,后手极多,怕不是要审时度势,做那三姓家奴!刚好他年纪与我相当,一条命没在这里,也算有些有处……”

    他的话很快,但现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李寸英之死,非单一诱因,康岳怀疑他觊觎自己的女人,又忍不了纵容对方养大的,私吞金银的行为,近来外面小道风声极多,皇帝的小皇子都找回来了,眼看江山有继,他怀疑李寸英有琵琶别抱之嫌,认为这个人控制不住了,一旦有意外必会背叛,会对他造成巨大打击。

    刚好这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死在这个时候……未来有需要时还可以双方改变身份,来个李代桃僵,方便他逃跑。

    可见康岳这个人多有‘远见’,大事还未成,就把逃跑方案给做好了。

    朝慕云:“你暗中观察了他良久。”

    康岳冷笑:“不观察,怎会知道他有二心?”

    “都是自己做的?”

    “我哪有那闲工夫,自也派了别人。”

    “你的杀人行为,似乎有些意外,”朝慕云问,“为何突然决定,就在那晚,要杀了他?当中的灯是你熄的,对么?为什么留了个窗户缝,可是不小心?”

    康岳:“当然是因为我挑选出了更趁手,更会办事的手下,所有一切事务马上要转移,李寸英精明,会很快察觉到,自然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杀他时时间尚早,我不熄灯,会被看到影子,关窗也是一样,只不过因平日养蛇,关窗从不会关严,习惯性留了条缝,不想也被你注意到了。”

    话虽这样说,他表情举止里却没有半分在意,就像这件事没什么要紧,被你们发现了又怎么样,被你们逮到了又怎么样,你们还是不能奈我何。

    他阴冷视线落在枝来芳身上,充满怨毒:“专门寻我不在的时候去找这女人,你们大理寺也是有点本事——我早知道,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定会背叛我!”

    这视线充满杀气,仿佛能噬人骨血,枝来芳却仍然站得稳稳,视线不躲不避,话音淡淡:“自己不行就说自己不行,什么事都怪到女人身上,真是没出息。”

    谁都没想到,只是一句淡淡的,音量不高,甚至攻击性并不怎么强的话,竟然能引来康岳那么大的反应。

    康岳突然暴怒,脖子梗起,眼睛瞪圆,脸上皮肤越发僵硬:“你凭什么说我不行!承允帝那种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先帝去后,世间仅余两个血脉,除了我便是他,他那种没出息的人,每天除了哄老婆哄儿子,还会干什么!朝局有多复杂,人心有多难琢磨,他知道么!除了整天傻呵呵乐,寻常连个人都不敢杀,打杀个奴才都要三思再三思,好好的小皇孙被他教的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就这样的东西,配做皇帝么,又能做得了多久,早晚会有人反了他!”

    康岳数出承允帝罪状,激动的不行:“这种废物都能被你们捧上皇位,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比他聪明,看的透,我知世态炎凉,人心多奸,我知水至清则无鱼,为帝王者,该要杀伐果断,修习平衡驭下之术,他懂什么!承允帝便是老了也是个老糊涂,他懂个屁!”

    “我改名换姓,做这漕帮之主,站在最肮脏的地方,忍辱负重,数年不心懈经营,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我难道不优秀?我难道不配?”

    “我告诉你,我不会输!我一路野草般摸爬滚打,艰难长大,可不是为了输的,你这贱人既然敢背叛我,就当知道什么下场,你见过我手段的!你怎么敢!”

    康岳情绪激动,怒不可遏,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急了。

    枝来芳却并没有害怕,直直撞上他的眼睛:“我为什么不敢?我们这样的人,怎会怕疼?你觉得你控制住了我,我被你打骂,被你侮辱,我乖顺听话,从不挑战你权威,便是我怕了你? ”

    康岳怔忡了一瞬,面前这个女人的样子很陌生,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又好像第一次认识,他最初踏足揽芳阁,看到枝来芳时,隐隐看到过她的倔强,可十数年过去,他更熟悉的是那个眉目低顺,伏低做小的枕边人,在他需要情趣时,女人偶会有娇嗔撒娇甚至求饶,可基本没有倔强,不服,他以为早已把人驯服了,却原来……并不是么?

    “你……不怕?”

    枝来芳淡笑:“我若不怕,你岂不是会不高兴?”

    意思是,演的,只不过演出了你心里的期待而已。

    康岳顿了下,却连连摇头:“不,不可能,你的痛苦害怕不是假装的,你是真的怕,你会颤抖……”

    “这话说的,”枝来芳笑出了声,“你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狗,狗也会颤抖不是?人非草木,疼了痛了,怎么可能没反应?但疼痛是疼痛,害怕是害怕,不能混为一谈。”

    康岳摇头,还是不肯相信。

    枝来芳笑容更大:“你有没有想过,你娘亲,可能也是装的呢?”

    康岳眼睛睁大。

    枝来芳:“本以我贱籍身份,不该妄议宫廷内闱,然先帝在时后宫什么样子,在场诸位皆比我懂,一个身份低下的宫女,意外承宠,又生养了皇子,不为天子所喜,她该要怎样生活,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这明显不是一个努力去争,各种手段使尽的宫女,否则早就不成功便成仁,活不到典王记事,她肯定用尽了方法低调,躲避,哪怕明明有些聪明,懂事,也还要装成不懂,毕竟她傻一点,爬不上去,宫妃们才更放心……

    “你总是在我耳边骂什么贱人,说什么女人都是蠢货,都是没胆子,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贱种,贪图富贵享受,本性□□……但你其实最喜欢这样的贱人,外面那么多良家闺秀,但凡女人好一点,你都看不上,偏要往楼子里钻,因为你骨子里知道,你配不上她们,不是么?”

    “不是女人贱,是你自己贱。”

    “你娘未必对不起你,但是你需要这个‘她对不起你’,‘他亏欠你’,你才能过得好。”

    时至今日,枝来芳没什么可怕的,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能当面说出来,畅所欲言,非常爽:“池中淤泥可以开出莲花,熏兰雅室也可能藏污纳垢,世间所有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偏要给自己找理由?还不如我那乖女——”

    芷檀听到这话,脸突然黑了:“别这么叫我。”

    枝来芳却已卸下枷锁,满身轻松,不但叫了,还笑着叫,眸底温温柔柔,俱是母性慈爱:“我这乖女,和我一样是个年轻气盛的,又凶又坏,她不是个贴心小棉袄,我也不是个好母亲,她知道我顾忌什么,提防什么,故意作对,只不过想我轻松一些,不希望我过得那么苦,想帮我一把,可是这孩子傻啊,妓者的苦,怎么可以一起吃?”

    “我同她斗了许多年,谁都说不服谁,她坏的明目张胆,我也坏的人尽皆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注定了过普通日子,平安顺遂,有的人注定轰轰烈烈,险境相随,我能游刃有余,她也挺想得开,日子便如此下去,尽情恣意一生,又有何不可?”

    “你以为你看清了我们母女,实则连我们是真吵架,互相憎恨,还是真体贴,互相配合都没看透呢。”

    堂前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人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位是花魁头牌,经久不衰,因为她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不服输的精气神,她们并不是被绑在哪里,凄风苦雨,自怨自艾,诉说着自己有多命苦,等待好心人搭救,她们有自己的心气,坚韧洒脱,坦率直白,从没想过靠任何人,哪怕在绝境沙谷,也会努力开出最灿烂的花。

    美不胜收。

    第83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阳光落处, 一半灿烂,一半暗影。

    繁花映照,美的越美, 丑的越丑。

    相较于枝来芳芷檀母女的洒脱志高, 康岳更像阴沟里的老鼠, 手段心思皆见不得人,连自己内心的肮脏都不承认, 屎糊了一双眼睛, 看不清楚别人, 更看不清楚自己。

    “真是没想到啊……皇室血脉, 天子骄子, 好好的条件, 怎么就蠢成这样子了呢……”

    “天底下谁不辛苦……百姓们愁着天时, 愁着年景, 一文钱掰两瓣过日子,慈幼堂的孩子们吃百家饭,饥一口饿一口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长大, 当官的也有宵衣旰食,日夜忙碌,猝死在任上的, 就连咱们天子……一场刺杀,一子丧一子失,皇后没扛过多久也没了, 也没见他昏聩乱杀,置朝堂百姓安危于不顾……”

    “自己坏就说自己坏, 埋怨别人算什么事?”

    “呵,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还妄想要了不得的东西,我看这样的人要能上去,才是大允之祸,离亡不远了!”

    公堂外围观百姓不也大声,和身旁左右窃窃私语,今日算是看了眼界,见识到了一个人无耻的时候有多难看……

    视线滑过公堂外人群,再看看公堂上站着的这些人,康岳嗤笑一笑,推开枝来芳,迎向朝慕云:“你早知道是我,今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对么?”

    朝慕云:“其实最初也并不确定,想错了些方向,比如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藏于暗处,从不露头,所有想办的事,想做的计划,全部交由他人进行,所有事件里,你仿若透明人,鲜有痕迹,我认为你骨子里藏满了怯懦,胆小,差点忽视了,没胆子,不代表不会偏执,你遇到了足够的刺激,会比普通人更激动——比如当年,听闻你母亲与侍卫有染时,你亲手杀了侍卫。”

    典王是一个很矛盾,内心存在强烈冲突的人,他怯懦,也偏执,胆小,却也有赌性,他不爱出现在人前,自以为搅动风云,玩弄人心,但也并不害怕亲手杀人,因为这能让他得到快感。

    他很多满足自己的愉悦,来自于掌控他人,比如掌控漕帮,让这些‘兄弟们’为他卖命,比如操控官场,握住一堆小辫子翻手云覆手雨,比如强掳枝来芳,占有欺侮,并欣赏别人母女间的战争……

    他赠恨一些关系,又无比迷恋这种关系,放纵沉沦。

    “若我猜的不错——”

    朝慕云看向康岳:“噬金甲蛊,是你自己用的吧?”

    康岳瞳孔骤缩。

    朝慕云垂眉:“你身为典王,纵当年在宫里深居简出,几乎低调到不为人知,也是有人识得的,先帝去后,新帝登基,京城平淡安宁,你不甘心,想反,积蓄力量是其一,躲在背后是其二,不能让眼熟的人认出你,则是其三。”

    “噬金甲蛊是个好东西,能在短暂时间内,一定程度改变你的骨骼,僵化你的皮肉,只要解药用的及时,会让你看起来有点变化,又不会变化那么明显,当时若有人见到,估计不大敢认你,可十数年过去,就不一样了,毕竟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微老,每个人都是有些变化的,只要你的脸与当初变化不太大,能让别人认得出,即可。”

    隐匿身份方便,拿回身份也方便,只不过就是对自己狠了点,噬金甲蛊要自己准备,蝰鳞蛇自己准备,按照时间用量,用在自己身上……个中痛苦,只有自己受着。

    这是一个疑心非常重,思虑不乏缜密,心狠手辣,极为危险,本身不存在太多道德感的人。

    康岳阴着眼:“你都知道本王是怎样的人了,不会还那么天真,以为堂上问出了话,就能把本王怎么样吧?”

    朝慕云淡淡:“康帮主也莫再那般天真,不若仔细回想回想,有多少人背叛了你,你又因为这些背叛,杀了多少人——时至今日,怎还对‘自己人’这般有信心?”

    “呵,不就是留了点后手,本官知道!”

    户部单于令站了出来:“门口斜对面的巷子里,卖胭脂水粉的货郎,就是康岳的人,他今日上堂准备有后手,抓住即可一网打尽!”

    公堂内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加码,眉目肃穆,一脸正气道:“康岳此人试图霍乱官场,收买行贿,本官这里证据收集良多,可悉数交转大理寺!”

    厚九泓看到这一刻都有点懵,这位单大人不是个油滑市侩,滑溜的跟个鱼似的官么,用槐没做的饭都没逼出人什么东西,怎么这会儿就……

    夜无垢倒是看的清楚,扇子微摇,言笑晏晏:“单大人大义。”

    世间其实没有太多的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除了好人,就是坏人,更多的是没那么坏,但也没那么好的人,所行所为可能会因为形势摇摆,他们可能本身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但也不会随意就跟随你,若想要这样的人听话配合——

    展示自己的实力就够了。

    身在漕帮,夜无垢比很多外面人看的更清楚,盐务现辖户部名下,底下明里暗里的规则一堆,上官们未必不知道,单于令在户部混的如鱼得水,哪哪面子都吃的开,该好说话的时候好说话,不该好说话的时候不好说话,偏又不是康岳的人……

    没有被腐蚀到主帮内部,本身就是本事——单于令是个聪明人。

    就是因为太聪明,才会想的多,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不想得罪康岳,又不敢靠近朝慕云,这才有了之前的推赖耍滑头。

    朝慕云其实也知道,才没相逼,也用不着,只要今日大理寺公堂,撕下康岳面皮,让一切大白于天下,让单于令看看,大理寺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就会知道,做什么样的决定才最正确。

    别人做出了理智的决定,给出了证据和方向,夜无垢当然也会给面子,夸一句对方又费不了多少口水。

    闻弦知雅意,单于令眼睛倏的就亮了,一边满意,一边谦逊:“惩奸除恶,正该是我辈浩然之举,还请小朝大人立刻下令,将巷道内贼人捉拿归案!”

    都不用朝慕云出声,厚九泓就动了:“我,我去!”

    康岳完全没料到这一幕,面色微讶:“你怎么知道?”

    单于令哼了一声:“就准你算计别人,跟踪监视别人,不准别人回报一二了?”

    朝慕云便立刻想起,那日他和夜无垢离开沁雅茶舍时,有个悄悄跟踪康岳的漕帮汉子。

    当时还有些奇怪,漕帮人打扮,偷偷摸摸跟踪,不是夜无垢的人,也不是康岳的人……现在看,应该是单于令的人?

    也的确,漕帮那么大的盘子,怎么可能是铁桶一块?康岳算计对付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收买他的人,单于令的确有点胆色。

    “呵呵……”

    康岳突然笑出声:“你以为收买我一两个人,就能获知我所有的力量?一只小队而已,没了就没了,不足挂齿。”

    单于令脸黑了 :“你还有底牌?”

    “不才,多的是。”

    康岳嗤笑一声,看向朝慕云:“你故意绕圈子,想让我亲口认罪,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让我下不来台,影响后续声势,可知我如此配合你,真的详细说了,又是为什么?”

    朝慕云眸底一片锐亮:“太子。”

    “不错,”康岳赞赏的鼓了下掌,“你能试探我,我自也可以利用时间机会,探出这个被你藏得很深的人,是谁。”

    他视线环视房间:“十六年前侥幸未死的小皇子呢,多有福气,承允帝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皇宫内外密不透风,丁点都打听不出来,但今日场合,他一定会在,是不是?”

    “放在外头可不安全,小朝大人心思缜密,仁善忠勇,自然得放在身边——此人就在这公堂之上,是也不是?小朝大人不若猜猜,我眼下猜没猜出这个人?”

    厅堂一静。

    围观百姓们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颤动,什,什么,皇上找回来的小皇子竟然在公堂上?是谁!

    “哦?你猜到了?倒是正好。”

    鸦雀无声中,夜无垢慢条斯理站起来,襟口一撕,紫色纱袍被他脱下,内里衣裳明黄耀目,金光澄澈,有五爪金龙自腰背盘肩,湟湟天威几让人不能直视,这身衣服……赫然是一身太子蟒袍!

    他随手摘下面具,张扬笑唇之上,是俊秀非常,却并没有特别陌生感的剑眉星目——

    在场之人,但凡见过皇上的,都会注意到,像,太像了!承允帝年轻时也是美男子,不然怎么能斩获京城明珠的芳心,这些年下来天子日渐衰老,差点让人们忘了他曾经的潇洒倜傥,父子俩年轻时的气质可不就一模一样!

    不,也有差别,做儿子的承爵了母亲优点,更为俊秀出尘,风雅宛如谪仙,又因流落江湖长大,气质里多了种洒脱不羁,少了皇室的傲慢矜贵,有点神秘,也有点接地气,似乎……更迷人了些。

    夜无垢转身,衣角旋起金芒,手中玉骨扇轻摇,遮了半张脸,眼带笑意:“——本也没想再瞒着你。”

    “你——”

    康岳好悬一口血梗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好么,这些人一个个表演完了,本以为是时候到他发挥,叫这些人震惊了,结果人家不用他猜,不用他分析,直接亮明了身份!

    好大的胆子!就不怕他在这里大开杀戒么!

    “啧,”夜无垢还在一边不满,“人中龙凤,江北小龙王——康帮主,你刚刚似乎还忘了一条,我暗夜帝王的名声,你是没听说过么?”

    康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

    他脑门突突跳,夜无垢在江北有多野他是知道的,他和他那个师父,把客帮搞得乌烟瘴气,直接脱离了控制,主帮都管不了,但凡,但凡他知道这小孩是承允帝丢的那个儿子,他都断断容不到他长大!

    这个人从小时候开始就像个狼崽子,小野狗,蛮横无理,横冲直撞,无赖痞性不要脸,没一点皇室宗亲身上该有的尊严骄傲,放着最狠的话,杀着最狠的人,什么江北小龙王,暗夜帝王,都是他到处点火,四处惹祸留下的名号,他本以为这是个小傻子,因为一个人只靠孤勇走不了太久,谁知竟然被骗了!

    不但本事骗了他,身份也骗了他,这并不是个蠢货,所有一切嬉皮笑脸不是过假象!

    他早该杀了他的,早该杀了他!

    夜无垢似乎非常欣赏这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玉骨扇摇得更加从容,眼梢笑意更为深切:“蛛娘娘,榴娘娘,你之心血所起,皆是为了寻我,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如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康岳起的磨牙,时至今日,他怎会不懂,所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先前放出在市井,各种乱七八糟的口风,当堂审案的节奏,吊着他自己一点一点,把杀人事实交代清楚,还有此刻夜无垢身份的暴露……

    全、都、是、安、排、好、的!

    别人架好了局,摆好了树,就等着他这个兔子自己往里跳呢!

    “朝、慕、云,你好算计!”

    康岳瞪着朝慕云,眼底几欲瞪出血来:“你不止算计我,你还利用我,算计了你父亲,是不是?今日之后,不管你有任何不孝行为,都有人为你开脱!”

    “你知道我在意什么,你知道我喜欢看什么,你故意在引导我,卖你爹是,让夜无垢这个时候放开身份也是——你想给这个新太子一个华丽舞台,让他表现,让他立功,让他获得威望,你想让他杀了我,是么!”

    一个个消息劈头盖脸砸过来,不让人有点思考空间,百姓们风中凌乱,还没从‘小皇子就在现场’的信息醒过神,小皇子就自曝身份了,还说是什么暗夜帝王……这么会玩的么?

    你别说,虽稍稍尴尬了点,但好像也挺接地气的?

    不不,这个好像不重要,小皇子太帅了,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这太子服,原就该是他穿的!

    他们是不是要跪?可好像小皇子完全不在意这个,没有让人们下跪的意思,还在单挑典王,要是他们破坏气氛,非得现在跪,是不是得被罚?

    不过好像这个也不是顶顶重要的……重要的是小朝大人,也太聪明了吧!这一条条一桩桩,环环相扣的,直接把典王坑惨了啊!

    再想想之前气氛,小皇子又是帮忙搭腔又是帮忙递刀,合作的这叫一个亲密无间,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康岳仍在愤怒:“我告诉你们,没门——”

    夜无垢却突然收了扇子,问康岳:“那夜有人行刺小朝大人,是不是你下的令?”

    康岳知道他说的是哪次,嗤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到现在都记着呢?”

    夜无垢:“谁?”

    康岳:“嗯?”

    “我说,”夜无垢眯了眼梢,“带队杀人的头领,是谁?”

    康岳冷笑:“头领是谁你不是最清楚,不是被你杀了么?”

    夜无垢:“死士规矩,留传信人——此人必是你心腹,我没猜错的话,他今日就在附近吧?”

    康岳还没说话,夜无垢就从现场人表现里,找出了表情不对劲的那个人,身形一动,手中玉骨扇飞出,这人连跑都没来得及,直接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呼吸。

    这人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三五同伙,大概都是等待命令的,见此场景即刻退后逃离,周边百姓安危立刻成了问题。

    玉骨扇飞出去的快,转回来的也快,夜无垢直接一个弹指,改变了它的方向,它立刻又飞了出去,似携风雷之势,空中划出残影,无比精准的抹过了这几个同伙脖子,在场百姓无一伤到!

    玉骨扇饮完血,飞旋而回,重新握在手里,夜无垢低眉,杀气外溢:“犯我大允命官,欺我大允百姓者,死!”

    这是一个警告,不仅是对想要伤害朝慕云的人,还是对试图藐视朝廷尊严,视百姓性命犹不顾的人,胆敢意图不轨者,必会付出血的代价!

    “哈哈哈哈——还真敢说啊!”

    康岳手一抬,拿出自己武器:“不得不说,你们两个的确有点本事,让我刮目相看,但千万别忘了,你们想干的是什么,是保护百姓,是守护京城,我就不一样了——”

    “你们让我在今日丢脸又如何,舆论可以操纵,想法可以左右,胜者为王,历史皆可改写,我只要杀了现场这些百姓,来日还是机会良多!”

    “我实话予你们,今日谁都留不住我,我便要从这里踏出去,你们敢拦,我便杀人——我还要谢谢你大理寺,替我找来了这么多人质!你们这般大义,倒是好好掂量掂量,是抓我重要,还是护住百姓的命重要!”

    第84章 这个你怕不怕

    阳光耀目, 夏风灼灼,康岳有意放话,声如洪钟, 不仅四外不少蒙了面巾的武人立刻响应,公堂内外所有人也都听得到。

    他今日有备而来, 带的当然不只是巷子里一两个小角色, 他埋在百姓群里的人,有很多!

    朝慕云和夜无垢一个是官,一个是马上要册封的太子, 都要以民为上,保护百姓,他康岳可不用, 都说他是坏人, 他就让这些人瞧瞧坏人能做到多狠!

    这种境况,死一个百姓, 于官府来说都是羞辱,对方投鼠忌器,他却有恃无恐, 长刀随便往百姓里一架,你敢不放我走?今天百姓死几个,你们说了算好不好!

    “不要脸啊……太不要脸了!”

    “老少爷们儿靠边点站, 咱不能让这孙子得了手!”

    “快,快往这边——”

    然而百姓人多, 聚集难走,怎么避, 都是避不了的。

    康岳看着自己人干脆利落的抓了几个百姓, 笑的得意极了, 随意从容的看向朝文康:“还愣着不动,是想反水么?”

    朝文康手一抖,闭了眼。

    康岳嗤笑一声:“你该不会这么天真,都到这份上了,还以为父子关系能修复吧?你睁眼看看,你儿子可认你?”他声音微沉,带出无尽的嘲讽与威胁,“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只有我上位,你才有从龙之功,之后美人儿子都会有……我给你的那么多毒药呢!还不快拿出来用!”

    这一幕有些始料未及。

    朝慕云再聪明缜密,也不可能料得准所有事,他知道朝文康有问题,却并没有查出朝文康和康岳来往的蛛丝马迹,可能时间过去太久,这两个人的结盟默契掩埋在往岁月里,近来没来往,便查不到更多。

    朝文康身上竟带了毒!

    “槐没——”

    好在他这里人才也不少,朝慕云当即叫了槐没的名字。

    朝文康早年上了别人的船,现在骑虎难下,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手一甩,就是毒,然而用毒方面,槐没才是大家,任你什么毒药毒粉毒植毒虫,她都有办法应对!

    自离开家乡出来,好久没这么刺激过了,槐没眼睛都睁大了,带着兴奋——

    “你爹是我的!谁都不准动他!”

    已经跳进百姓群,和漕帮动手的厚九泓:……

    这什么恶趣味!你一个姑娘家,说话能不能有点谱!

    康岳的损招还是有用的,只要官府不愿损失人命,他但凡刀胁一个,就能趁着左右混乱,一点点退出战圈,百姓们不服气的很,又是瞪又是骂,然而没用,道德无法约束没有道德的人。

    “所有百姓退开,让开路!”

    夜无垢执扇飞掠,跃至最前,指挥两侧:“皂吏衙役规律遣散,任何人不得上前,但有违令者——厚九泓,给我格杀勿论!”

    “是!”

    厚九泓带着大理寺的人,未有冲杀往前,心里再憋屈愤怒,也紧紧护住百姓,不让现场生乱。

    “哈哈哈好!不愧是承允那没用皇帝的儿子,果然‘爱民如子’!”

    康岳大笑着退出圈子,带着自己人撤退:“你且等着,今日纵我离开,来日你必死于我手!”

    百姓们就看着这罪魁祸首渐渐远走,明黄身影的小皇子追了过去,单枪匹马,一往无前!

    “太子千岁——必胜!”

    “太子英武——”

    皇朝有继,江山终于能有新主了!

    皇室后继无人,老皇帝摆烂,莫说满朝文武大臣担忧,百姓们也担心的很,谁不想过太平日子,谁会想有战乱,可没有传承,就没有安稳,未来的事真不好说,可现在有了,连太子服承允帝都强制小皇子穿上了,这就是强势的召告天下,这事准准的,没跑了,老皇帝都想炫耀了!

    而且这个小太子看起来非常不错,龙章凤姿,有勇有谋,接地气又亲和,魄力十足,最关键是他护着百姓啊!就算贼人跑了,也得先护百姓,哪怕一个没什么用的普通人,都比恶人的命重要!

    大允得皇子如此,未来怎会不好,给我繁荣昌盛下去啊!

    夜无垢追着康岳离开,现场乱了一阵后,重新又安静了下来。

    还是那个公堂,还是那些嫌疑人。

    朝文康已经被押下了,身上的毒全被槐没搜刮干净,就算刚刚一时不慎,毒到过别人,槐没也立刻给人解了,周边无任何伤亡。

    朝慕云看着他:“你可以有交代?”

    朝文康没说话。

    不知是受惊吓过度,还是不会武功的身体受不了这顿折腾,他直接晕了过去。

    朝慕云:……

    倒也没关系,现在不说,稍后也是要说的。

    “来人,将其押往大牢。”

    皂吏即刻过来,抬起朝文康走了。

    枝来芳和芷檀母女,是本案相关势力受害者,一直积极配合,该说的都说了,朝慕云并没有将她们留在大理寺,而是派了人保护,让她们自由离开,只是言明稍后需得注意安全,最好少出门,其它待官府通知。

    至于单于令和胡复荣,一个当场检举,算是有功,一个无有确凿证据证明同党,也都允他们当堂离开。

    其后……山雨欲来风满楼,大理寺还有更多需要准备的事。

    力竭劳累过后,拾芽芽的饭菜总能带给人尤为满足的慰藉,朝慕云从容的,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饭。

    天气似乎有些闷热,午后燥热难解,朝慕云关了门,用井水浸湿帕子,准备擦一擦身。

    吃药调理过后,尽管余毒未清,他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很少再怕冷,热了也会出汗,贪凉时就会想擦一擦,然而有些地方自己能擦到,有些地方就……

    “我来。”

    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指骨修长,干燥温暖,直接抢走了他手里的湿帕。

    是夜无垢。

    “这么快?”

    显然,朝慕云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意外他的速度。

    “不让姓康的洋洋得意,自以为了不起,逃脱了所有官兵视线,他怎会掏出所有底牌?”早先计划部署已然全备,夜无垢胸有成竹,“我们现在只需要静待暗夜……水好像有些凉,可以么?”

    朝慕云本来就擦的差不多,由着他帮忙擦了下背,就放下了衣服:“可以了。”

    夜无垢:……

    他有些遗憾的看了眼被薄薄布料盖上的腰线:“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朝慕云:“你不如再去确认一遍闻大人的消息。”

    “方才已经确认过了,”夜无垢指着窗外墙头,意思是他从这翻过来的,而过去的方向,正好是闻人长在大理寺的茶室,“外地多处也已准备妥当,一切就绪,只待东风令箭。”

    默了片刻,朝慕云:“你真的行?”

    夜无垢就笑了,凑过来低声:“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

    朝慕云:……

    有些小狗纯情又害臊,吃到肉后,像变了个人,什么话都敢说了。

    然而要是比这个,朝慕云是不会输的,他看着夜无垢,凑近了些,笑的别有深意:“我觉得——你可以更行。”

    夜无垢耳根腾的烫了。

    别,别在大白天说这样的话啊!

    他看看左右,将朝慕云扣到怀里,眼底像燃了簇火:“这么勾我,不怕我把你在这办了?”

    朝慕云不为所动:“你要是敢,也不是不可以。”

    夜无垢气的磨牙,隔着衣服咬啃了他的肩一口,声音含含糊糊:“你就是故意的……明明不可以,还非这么勾我,我要真干出来,你敢不敢别不让我进门!”

    朝慕云就笑。

    “你还笑!”夜无垢更气,“别以为我不懂你那些没说出口的,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要是乖乖的,没碰触到底线,怎么浪都行,小朝大人脾气还不错,算宽容,也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他要是没眼色不懂事,非得往不允许的空间探索,那惩罚就特别狠了。

    朝慕云揉了下夜无垢后颈,像安抚大狗狗似的:“事情太多,今日你会很忙,乖一点,嗯?”

    夜无垢就不动了:“那你陪我睡一会儿。”

    朝慕云没说话。

    夜无垢拥紧了人:“放心,我让人盯着呢,现在是整个京城最平静的时候,给足康岳时间准备,我们才能一网打尽。”

    朝慕云知道,因为所有计划,本就是他们一起做出来的,所有一切,都会在今日解决——

    今晚,大抵是个不眠夜。

    蝉鸣声声,午后静谧,难得舒缓安宁的午后,连梦境都为善解人意,搭建的温柔又美好。

    朝慕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到隆冬时节踏雪寻梅,彼时天地素白,风寒江面,唯有一点红梅点缀枝桠,灼燃了整个冬色,夜无垢就站在梅枝之下,冲他伸出了手。

    天那么冷,雪那么大,夜无垢将身上厚厚披风给了他,执意不打伞,就这么拉着他的手,在雪中漫步。

    他说,岁月悠长,今番浅尝共雪,也算白了头。

    朝慕云知道夜无垢有时有点粘人,不过他很喜欢,每每这种时刻,都让他觉得自己于对方来说很重要,但梦里的夜无垢却似乎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抱了抱他,就冲他摆摆手,告了别……

    梦中场景不断变换,朝慕云眉头越蹙越深,猛然惊醒时,视野一片黑暗,窗外火光大绽。

    暗色是室内,火光在远处天边,朝慕云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他这一觉睡了很久,现在早已不是下午,而是夜间!

    针对典王的计划环环相扣,所有一切都很顺利,今夜正是收网的时候,最需要他表现的部分,大理寺公堂审案部分已经顺利结束,接下来更多的是其它部分外面配合……所以夜无垢看他太累,干脆让他直接睡过去不用管?

    可他要醒着,知悉全部,才能在一旦意外发生时,迅速响应!

    闭了闭眼,朝慕云迅速起床,走到廊外,脚步猛然顿住。

    这个火光的方向不对劲——

    夜无垢不能出事!

    也许是刚刚醒来,意识仍未归拢,也许是关心则乱,他没有注意到墙边的影子,走到转角时,被短剑抵住了脖子。

    “别动。”来人声音低沉,充满危险。

    朝慕云闭了闭眼睛,浅浅一叹。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朝大人陷于情爱,都变蠢了……”来人似十分满意现下境况,音调嘲讽,“小朝大人,和我走一趟?”

    默了片刻,朝慕云唇角一展,是个不怎么带感情的笑意:“好啊。”

    黑衣人叹了一声:“小朝大人,莫要让在下为难啊。”

    朝慕云似是没懂:“嗯?”

    “小朝大人的本事,我们早就领教过,查的清清楚楚,”黑衣人笑声中带着得意,“抱歉,你掌心那枚铜钱,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不能叫你带在身上。”

    “哦,”朝慕云颜色非常平静的,将铜钱递给他,“那给你。”

    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面临着紧急风险自救,当时马车内那枚铜板,是他唯一能用的东西,不管应对危机还是自保,他都必须日夜拿着那枚铜板,直到案子破获。后来有了钱,有了自由,这枚铜板已经不再需要,却因为当时习惯,手边总会下意识放一枚,但……

    工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脑子里的知识和本事。像这样随手取用的道具,他若想用,简直遍地都是,根本不需要特别寻找,对方非要神话这个道具……那就承载这个举动的后果吧。

    朝慕云笑的意味深长:“这枚铜板很重要,还请阁下小心替我保管。”

    黑衣人如临大敌。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为什么感觉如芒在背,额角都要渗出汗了?朝慕云为什么会笑,刚刚他的表现,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么?还有这个笑……是不是有点像客帮那个帮主?

    此刻拥有相似笑容的人,鸱尾帮帮主夜无垢,正站在漕船之上,和主帮念京帮漕船对创。

    护城河上,灯火通明,一条条漕船聚集,黑压压一片,双方对峙,将水道占了个满满,粮运漕船一般内里仓大,方便多运粮,此刻船上却没有粮,一个一个,出来的全是人……

    主帮人不少,客帮远道而来,竟也不逊色太多,随着夜无垢一声令下,嗷嗷叫着往前冲,汉子们俱都虎背熊腰,腰韧腿壮,船上打架没问题,下水更是如鲸入海,游刃有余,不就是干架,鸱尾帮这么多年家业,不都是打架抢来的!

    帮众们太了解自家帮主的本事,陆地上干架都没吃过亏,何况水里?他们原就一边佩服一边纳闷,不知道自家帮主哪学来的本事,又是战阵又是谋局,干起架来心黑手狠,反正自己不用瞎琢磨,跟着指哪儿打哪儿就行,一定能赢,现在算是反应过来了,哪用得着学,人是皇子,本就家学渊源,有些东西自带骨血里就会!

    这次夜无垢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站在最前面,不退不避,偶尔还挑衅调戏一下对方,让对方气的跳脚,但这次也不一样,他没穿那身骚气的紫纱衣服,没戴那个头角峥嵘,看起来就让人害怕的面具,他穿着明黄盘龙,只有皇子才能穿的蟒袍,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戴,但只站在那里,就威风八面,威严赫赫!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冲啊兄弟们!”

    “为了帮主!”

    “为了河道!”

    “为了太子!”

    “为了天下!”

    客帮狼性本就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这次更是士气大震,乖乖啊,自家帮主竟然是皇子,不,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的!长得远的且不说,他们这脑子也想不到,关键是现在,不能叫帮主丢脸!帮主要是丢脸,丢的可是他们的脸,偌大鸱尾帮,连自家老大都护不住,以后兄弟们怎么出去见人!

    他丫的康岳不是,老子们拼了!

    汉子先往前冲杀干架,一边看着站在船头的帮主,一边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回想帮主干过的骚操作,比如鸱尾帮当时只有几十号人,好不容易打下个小水渠时,帮主指着说,这是我们打下的江山,现在小,将来就大了;比如魄力十足,一口气华光家业,买下六十条大船,说什么将来要做聘礼;还在岸上搞镖局开暗道,戴着面具嘴一张就敢自封暗夜帝王,说什么这个盘子晚上的事他说了算……

    以前只觉得帮主够狂,就得这么野,江北的场子才能遍地开花,节节升高,还有那一嘴口花花,那一身风流浪子的气派,别人做出来就贻笑大方,他做出来就姿态十足,尊贵无双,就是帮里人难免感觉底气不足,当时有些挑场子骂街的,说就你这样的也敢称暗夜帝王,他们都是得一哄而上,冲上去干架壮威的,没想到……帮主不仅仅是暗夜帝王,人白天也会是!

    鸱尾帮众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娘喂这姓康的还敢扛呢,兄弟们干死他!”

    “毛二狗你好样的!这刀扎的不错,你要发达了!”

    “嘿嘿一起发!打死这想篡位的宵小之徒,咱们都连升三级,独立带船!”

    “瞧你这出息,还带船,去求个正经兵当不是更好!”

    鸱尾帮众越战越勇,以人数略少的架式,硬是将康岳的船创了个乱七八糟,外围船毁的坏的,人死的伤的,不计其数。

    这一场架,说是对创,实则是碾压性的暴揍。

    康岳眼底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慌乱:“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之前查过了么,鸱尾大部分都在江北,根本没来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我们会如何行动,怎么会卡的这么死,杀的这么凶!援军呢,不是已经发出信号了么,为什么还没到!”

    然而作为统帅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么知道?下面讷讷无声,没一个答话的。

    夜无垢站在漕船上,那叫一个泰然自若,一边干架杀人,还一边有空做好心人,回答对方的困惑:“康帮主——如何,还不认输么?你的榴娘娘,蛛娘娘,散在四外小地方的隐匿势力,都被我找到了哟,可真是抱歉,你今天等不到援军呢。”

    康岳:……

    算你狠!

    但没关系,我还有——

    “还不举旗啊,让我猜猜,你想做什么——”

    夜无垢装模作样的停顿片刻,又道:“你是不是在想,你花了那么多金子,买到了那么多人,总会来是不是?啧啧,真是可怜,你就没抽空检查检查你的金子么?它们真的乖乖的在原来的地方,任你花用?你花钱请来的人,真的是你的人么?”

    不用康岳想,下面人就已经有人过来报信了——

    “不好了帮主,咱们的金子被人偷偷换过了!咱们花出去雇人的根本不是赤金,而是抹了金砂的石头,现在那些人说被我们骗了,不但不帮忙,还要找我们算账!”

    康岳咬牙:“夜、无、垢!”

    “诶在呢,叫我做什么?”夜无垢笑的张扬极了,“可是要投降了?你乖一点,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哦。”

    鸱尾帮众:……

    久违了,可算又重新见识到帮主的骚了。

    鸱尾帮之前只在江北浪,帮主骚起来一派属下没一个能拦住的,到了京城,不是自己的地盘,多少会收敛一些,怕招来太多意外事件,不好处理,之前帮里大伙还有些心疼,感觉自家帮主憋屈了,好么,今天一挑开,帮主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撒丫子狂奔,舞的这叫一个炫……

    真是白心疼他了!就不该可怜他,他有什么好憋屈的,憋死他才好,省的像现在一样辣眼睛!可怜小朝大人,到底是怎么忍住的!虽说帮主长得不寒碜,但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啊!

    算了不管了,别的事有小朝大人愁,他们就只管干架,康岳要是把战场选在陆地上,他们可能还要谨慎些,但这是在水里,他们最不怕的就是打水仗!江北小六百条船都在听候号令,他们怕什么!搞死康岳!

    “行,你厉害,”康岳阴着眼,“你夜无垢什么都不怕是吧,这个你怕不怕!”

    夜无垢扇子一合,似乎察觉到什么,面色突然沉肃。

    康岳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吧,你的小朝大人,我帮你请到船上了!”

    夜无垢双目幽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来人,给我带上来!”

    康岳让人将朝慕云架到船上,眼神得意极了:“我就算了,一把年纪,不足为道,咱们这位小朝大人可是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船但凡慌的厉害点,刀偏一点,这条命可就……夜无垢,你确定还不停手?”

    第85章 陪你到九十九

    夜沉无月, 江风鼓躁,水浪激荡拍岸, 卷出泡沫无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气,不知是河水所挟,还是风雨近了。

    渔火簇拥处, 所有一切都被摆在了台面上。

    朝慕云看到了康岳的所有力量。

    漕帮主帮;经由早期汾安侯主导, 后以行贿为主,拿捏小辫子为辅, 形成的官场脉络体系;蛛娘娘, 榴娘娘等不法组织私下暗里吞并的地盘……

    典王行事,不可以说不密,他连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直接在京城来了个灯下黑, 没有人能寻得到他,没有人能猜得到他。

    此次借由案件推动, 双方你来我往试探拉锯,彼此挑动着对方的神经,又压制着对方的怀疑, 他们的计划很成功, 典王隐藏的势力一点一点挖出,及至目前, 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底牌了。

    可就算如此,今夜可能也非典王的全部。

    此人胆小, 多疑, 谨慎, 狡兔三窟, 后手极多,哪一样没摁住,就是隐患……

    朝慕云本来还思考,怎么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把对方的棺材板都撬掉,谁知对方主动把机会送上门,他正好不就用上了?

    暗暗夜色下,小朝大人唇角微勾,可惜没有人看到,只以为他垂着头,是害怕了。

    刀胁颈间,性命危机,怎么会有人不害怕?

    “如何夜无垢,没想到吧?”

    康岳还在船头得意狂笑:“今天死的不是我,是你!”

    夜无垢面色阴沉,森冷视线刮过胁持朝慕云的黑衣人头骨,冷笑一声:“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不就是胡复蒙?”

    康岳:……

    他立刻转头看胡复蒙。

    胡复蒙本人也很懵逼,几乎立刻低头检查自己,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哪哪都没有漏行迹,为什么别人会知道!

    “早在公堂之上,我就说过,你二人关系不一般。”

    回答他们的并不是夜无垢,而是朝慕云,夜醒之后没有喝水,就一路被带来这里,朝慕云声音里有淡淡的哑,音量也不高,话中暗意效果却极为惊人。

    仔细回想公堂对峙经过,康岳眯了眼:“但你没证据。”

    “所以我放了他,”朝慕云神色安静,“放是放了,对他的怀疑并没有消除。”

    康岳回过味来了:“你故意的?”

    朝慕云微笑:“我倒也没料到,你故意让他手上清白,不沾任何蛛丝马迹,让官府查不到证据,全是因为此刻——你让他别有用处,成为致胜关键。”

    康岳:……

    结果还不是被你们给算到了!

    朝慕云神色淡淡:“方才时间紧急,胡复蒙派了四匹马拉的车劫持我,前来此处河道,中间走了长安街,柳树胡同,三井巷,在鸦嘴口转的弯……”

    “四匹拉车的马膘肥体壮,个子偏高,蹄子精心伺候过,绝非寻常拉车的马,它们股间隐有印迹,夜色下看不太清楚,但我大半可以肯定,这不是私养的马,而是五城兵马司的马——五城兵马司今夜承圣旨,接受皇子调派,敢私下动的,只有轮休或请假之人,而这些人里,有资格调用马匹的,更是不多,我猜这是你放在胡复蒙手里的底牌,你也可以猜猜,我既知道了,方才一路行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下发命令,让人去追找此人?”

    康岳:“你不可——”

    朝慕云却打断了他的话:“从大理寺来此河道,岔道有五,条条可达,胡复蒙不选距离最短的,不选一路最偏僻安静的,偏偏选了往热闹街巷绕一圈的路,这可不是抢时间的人应该做的事,我猜,你们最后的保留力量里,需要胡复蒙亲自带命令才会动,这些人埋伏在哪里,长安街?柳树胡同?三井巷?还是鸦嘴口?”

    “哦——是三井巷。”

    朝慕云看这二人的微表情,就有了答案。

    胡复蒙大骇,立刻转向康岳:“我没说,我没告诉他!”

    康岳磨牙:“闭嘴!”

    本来别人只是猜,你这一说,好么,也不用猜了,直接实锤了!

    枉他这么聪明,为什么有这么多愚蠢的手下,每一个每一个都只会坏事,难道真是上苍不允他!

    “这已经是你最后的力量了,不是么?官府已经掌握清楚,也即将全部处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确定不投降,换条命在么?”

    朝慕云看着康岳,浅浅抬眸,暗夜之下,他的目光比江水还要深邃,似藏了千山万水,看不透,也摸不清:“我知道的,你不想死。”

    “我杀了你——”

    康岳一脚踹飞胡复蒙这个废物,手中长刀一指,架在朝慕云颈间,远远冲着夜无垢喊话,眸底全是戾色:“扔了你手里的玉骨扇,让你的人把你的手绑上,自己一个人来我船上,换你的小朝大人!”

    夜无垢笑得漫不经心:“恐怕你不是想让我换人,而是想杀了我吧?”

    “呵,我现在要船,要人,都不如要你的命,只要你死了,天下就是我的,你不死——”康岳笑容阴狠,手上长刀更欺近一分,在朝慕云颈间逼出浅浅血线,“你的小朝大人就陪我一起死!”

    四周一片寂静,这个典王好狠!

    静了片刻,康岳笑得更加阴阳怪气,嘲讽十足:“你不是喜欢他?情钟如许,一刻都不想离……想你们这一脉,都是多情种,你爹堂堂皇室子,为了你娘,竟然不纳妃嫔,不幸宫人,你娘死了那么久,他膝下空空如许,江山都要亡了,他都不要别的女人,有这么个爹做榜样,你做儿子的怎么可以差?”

    “这可是小朝大人,你的心上人,你敢为他赴汤蹈火,也要敢为他付出生命,否则你就是虚伪的,正好也让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这条情路以后还要不要走下去!”

    康岳声调怪异极了:“要么你死,他活,我可允你,这辈子都不会对你的可心人下手,天子金口玉言,不得更改;要么,你不管他,正好叫我和小朝大人做对野鸳鸯,我这辈子还没享受过这么漂亮可人疼的小孩,就当你给皇叔的孝敬了——夜无垢你好好想想,不要以为我在说假话,我做的到!”

    直到这种时候,康岳还在挑拨,还在想看到别人之间的战争。

    人性的贪婪展现,可见一斑。

    这似乎是个很难的抉择,于大局,太子身份很重要,人没了,不但自己的势力,朝堂不保,天下和百姓都有可能深陷水深火热,可于个人,相守之人很重要,一旦丢了,自己也会跟着丢了,什么朝堂江山百姓,真的能跟着好么?

    生离死别,还是让爱人心生罅隙,再没有了未来?

    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夜无垢,夜无垢却忽的笑了:“我说,你不该小看我,也不该小看他。”

    康岳没听懂这句话,也没时间懂:“我数三声,你不照着我说的做,我这刀可就不听我使唤了!”

    “好啊。”

    夜无垢随手把玉骨扇一扔,也不用手下人帮忙,自己拿了条绳子,绑在自己腕间,扯紧,展示给康岳:“牛筋绳,水手结,大家都在漕帮混,谁也糊弄不了谁,你应当看清楚了?”

    康岳谨慎的很,自然知道这绳结的厉害:“行了,你朝前走,一个人!”

    夜无垢放下独舟,自己跳上去,随着水波,一点点荡近。

    感觉到刀下肩膀微动,康岳转回头,盯着朝慕云:“别动。”

    似乎是之前被辖制太久,胳膊有些酸,朝慕云轻轻抚掌,活动了活动手部,但并没有其它动作,也没试图躲开颈间的长刀:“生命太脆弱,其实你偶尔也会想,要不要死了,一了百了,是么?”

    康岳眯眼:“懦弱的人才会想死,我从来不会。”

    朝慕云看着他的微表情,嘴里说着不会,其实眉头压低,口唇肌肉走向改变,他在说谎。

    “你娘死时,你其实很难过,”朝慕云微抬眸,抚掌动作未停,“你哭了。”

    康岳怒:“你知道什么!不要装出一副神棍的样子,我告诉你,我没有!我这辈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哭!”

    颤动的瞳孔,斜飞的眉峰,过于激动明显的微表情——

    还是在撒谎。

    朝慕云抚着掌心:“你不止难过,你还很害怕,因为自以后,再没有人护你,你也再没有理由告诉自己,你之境遇,都是别人害的,你最无辜,别人都该死。”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暗到极致后,是难以言说的锐亮,这双眼睛仿佛能照亮一切,没有光,他可以是自己的光,任何人在他面前如着无物,无处遁形。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康岳很难保持镇定,他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只是下意识反驳:“我没有,你说谎!你——”

    朝慕云直接阻了他的话,没让他把话说完:“你其实知道,你娘没有跟人私通,外面所有人都在猜测,风言风语,唯日日与她在一起的你最清楚,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但有些事对你更有利——遂你杀了那个护卫,让这件事砸实,再无法反转。”

    “你当时的行为逻辑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认为换取大的利益是足够大的,唯独忘了一件事——这世间唯一一个对你好,唯一一个爱你的人,被你逼死了。”

    “我没有!”康岳双止赤红,几欲疯狂,“都说了我没有!”

    就在他不顾一切,将要拿刀砍下去时,朝慕云突然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夜无垢的独舟已经靠近漕船,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影迅速飞掠而上,软剑过处,胡复蒙的人头已经被削进了河里!

    没有人看到他身形如何变化,就见夜色中眼前一花,下一瞬,夜无垢已经站在康岳向前,沾着血色的软剑已经点在对方喉间。

    “我刚刚说过了,”夜无垢周身杀气四溢,“你不该小看他!”

    江面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这一幕似乎十分玄妙,可往前想一想,就会发现夜无垢和朝慕云的言谈举止透着不一样,这两个人默契十足,配合十足,并没有上康岳的当,他们并非放弃了,自投罗网,而是早早编织起另一个网,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看不到的情况下,朝对方一步步走近。

    就连最后这个行动瞬间的节奏,似乎都是有预兆的。

    被软剑点在喉间,康岳几乎瞬间头皮发麻,背后一片冷汗:“你——”

    “你什么你?”夜无垢笑唇张扬,晃了晃自己绑着的双手,“我可是照着康帮主要求,扔了扇子,绑着手,过来了哟。”

    康岳闭了闭眼睛,刚才想起,刚刚自己明明想杀掉朝慕云,很想杀很想杀,不顾一切的想动手,最后刀动时,却突然晃了神,没能真正下手——

    他瞪向朝慕云:“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心锚。”

    朝慕云看着他:“还记得今日公堂之上么?在与你理说案件时,我经常会有重复性拍手,抚掌动作,就是为了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康岳:“可你是为了叫人,呈上证据!”

    朝慕云微笑:“你认为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没有察觉,接受了我的暗示,此后但凡我有类似动作,相似的说话频率,有意识的引导……你的情绪,就会被我左右。”

    康岳震惊:“你竟然在那时就想到了——”

    朝慕云摇头:“当时只是预防万一,不一定能用得上,可你非要在今夜绑我,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就只能让你瞧瞧我的本事了。”

    “那枚铜钱……”

    “在我手里,它有用,到了别人手里,铜钱就只是铜钱。”

    所以还是自己大意了么……

    康岳眼神恍惚。

    夜无垢慢条斯理:“你到现在还没看清楚,最重要的是人,而非外物?我的小朝大人,本事可远非一枚铜钱。”

    康岳眸底一片赤红:“不……我没输,我的计划万无一失,绝不会输,只是你们太强,是我运气不好,遇到了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我手底的人都是废物,是他们拖累了我!”

    “呵。”

    夜无垢冷笑:“我家小朝大人不是早告诉过你,人与人之间,并不只一种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你把别人当狗,别人自也不会把你当人,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

    “你看着八方水,这四海潮,你敬畏它们,尊重它们,它们才会护你,助你,你憎恨它们不听话,要打压它们,制服它们,它们当然要不驯,翻了你的船,要了你的命!”

    父皇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起初他没懂,治国是治国,做菜是做菜,哪能一样,上过几堂课后,他明白了,其实就跟他们漕帮走船一样,上善若水,水亦有脾气,你懂看天时出船,知淤泥太重需帮忙清,水也会变的温柔,愿意送你扬帆远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观看你怀的是什么心思。

    康岳最烦听大道理,他并不认为别人好心再提点他,他只觉得对方在高高在上的炫耀,在嘲讽他,在鄙视他:“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夜无垢却轻笑一声,任身后跟来的人将康岳五花大绑,收起了软剑:“康帮主不要着急么,这才哪到哪……我虽是鸱尾帮主,也受小朝大人的管,大理寺从不用私刑,你的罪,和该律法来判。”

    所以现在是死不了了?别人要让他生不如死?

    康岳并没有庆幸,反而心头提的更紧。

    果然,下一刻,夜无垢笑了,笑意不及眼底,危险可怕:“不过么,我的仇,我师父的仇,我父皇的仇,我母后兄长的仇,以及小朝大人被你掳走吃苦的仇,你全部都要还。”

    康岳:……

    反应过来时,漕帮汉子已经押着他离开,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自己都不知道挨的是什么,只感觉锥心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个什么刑罚,死不了,但会很难受,然而这才是刚开始。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歪头一笑:“我们回家?”

    “好……”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朝慕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站不住:“我头有点晕,你扶我一下……”

    但结果并不是头晕的问题,他身体往前一倒,晕过去了。

    “朝慕云!”

    夜无垢一急,手上绑着的牛筋结生生被他挣碎,勒出血线,及时接了个满怀:“你怎么了,你撑住!”

    远处厚九泓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病秧子又发病了!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

    反正也收尾了。

    夜无垢不假思索,抱起朝慕云,飞掠到小舟上,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脚轻轻一踏,小舟就像自己长了帆一样,快速荡着波往前行,比旁边的大船可快多了。

    远处一直跟着行动,主要看着康岳会不会耍阴招使毒的槐没看到这一幕,赶紧跟过来:“等等我——”

    正好今天事情顺利,之后没什么可担心的,不如顺便把小朝大人的毒解了!

    ……

    护城河边这么大热闹,城里很多街巷也没那么安宁,百姓们怎会听不到?眼看动静渐小,外面重新安静下来,才试探着开个门缝或爬个墙头,看是怎么回事,结果一看了不得,是太子把那个造反的典王给收拾了!

    就这么个上半夜的功夫,不但把人拿下,还押在囚车上进街,不知要关去哪里的监狱等候问审。

    没看到太子英武表现,百姓们捶胸顿足,但好像也不算太晚,至少他们可以给这恶心贼人扔烂叶子臭鸡蛋!

    有那爱干净的人家,晚饭吃完后家中厨余垃圾全都清理过了,没烂叶子扔,但不要紧,现在是什么时候?后半夜啊,众所周知,后半夜正是起夜的时候,家里人口要是多,或者谁稍微闹个肚子,那这夜香可是管够的!

    这典王不是心脏手脏爱玩脏活儿么,这东西正好配他!

    于是接下来,囚车到哪,就会接受到热心百姓的‘投喂’,那架势,押送人员都忍不住后退两步,生怕殃及池鱼。

    “……脏心烂肺的玩意儿,不要脸的下三滥,老少爷们们,扔他!”

    “打死他!还留着他的命干嘛,太子应该当场杀了他!”

    “说起来……怎么不见太子,也不见小朝大人?”

    “听说是累病了……小朝大人身子弱,哪经得起被这么气!你我百姓的命太子都挂在心上,何况小朝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太子当然更紧张!”

    “……都是这混账玩意儿的错!泼他!”

    “我说老李你不行啊,这大半夜过去,夜香就这么点?你起开,让老子给他点辣口的!”

    押送官:……

    虽然百姓热情已成传统,但真的没必要……都快溅到别人身上了!

    城门口。

    青轴马车缓缓行来,大理寺卿闻人长刚刚进城。

    车内着火晃动,手中卷宗将将看完,之前所有待处理,画着标记的地方,如今全部以朱笔一点点批过,再无遗漏,本次计划行动,已然大功告成。

    闻人长最后检查一遍卷宗,还未收起,就听到街道上的嘈杂,抬手掀开车帘,随着远处火把,很快看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太子行动果然迅捷。”

    但好像押送队伍里,并没有太子。

    他敲了敲车壁:“太子殿下呢?”

    车外安静片刻,心腹过来回话:“回大人,咱们回来的晚,错过了最新消息,小朝大人曾被歹人劫持,现在晕倒了,被太子抱回了大理寺,似乎病情有些严重,现在正准备施针用药……”

    “我大理寺人才,不可以有事,”闻人长停顿片刻,道,“你将我库中收藏的几位上好药材送过去,同太子说,但有所需,只管开口。”

    “那大人的事……”

    闻人长咳了两声”:“我不过是辞个官,跟小辈没什么干系,皇上知道就可以了。”

    “……是。”

    皇宫。

    虽是后半夜,也灯火通明。

    典王的造反事件,城里街巷的各处动静,百姓们不明就里,朝臣们却不可能是瞎子聋子,早早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小太子虽然用自己客帮势力狠揍主帮,但典王的一票后手准备,在京城各处织的网,太子一样都没放过,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全都供他差遣,悄无声息的开始行动,短短时间就按住了所有典王余党!

    这本事,这魄力,谁敢不服!

    还睡什么觉,朝臣们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收拾好就来了皇宫,果不其然,皇宫大门敞开,谁来觐见都让进,承允帝精神奕奕坐在龙椅上,就等着他们呢!

    得亏来了,否则这以后……

    朝臣们心里可太有数了,都不用和熟人交换眼色,直接开始吹彩虹屁,一会儿说皇上英明,一会儿说小皇子威武,一会儿又说上苍护佑大允,将来必海晏河清,开创盛世太平,也没忘了本身职责,说以后要事该怎么怎么办……

    承允帝端坐龙椅,目光掠过部分朝臣,心中冷哼。

    他的朝堂,他最熟悉不过,诚然,有有本事的,真心为国着想的,还有更多的墙头草,之前可不是这话锋,眼看局势已定,他儿子给老子争气,这群人才站了过来。

    他坐在这里,不过给他们些面子罢了,墙头草坏不了大事,晚点收拾也不要紧,正好他的宝贝太子需要点磨刀石,这几个就不错。

    做了几十年皇帝,承允帝老面子人了,最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炫耀完自己儿子,客气的和朝臣们打了几个太极,就放了人离开。

    走到后殿,换上常服,他才问桂公公:“确定完事了?”

    桂公公奉上茶,给皇上润口:“老奴接到鹰卫传签,一切尘埃落定,日后再不会有危机,您可放心教导小太子殿下了。”

    “小朝的病呢?如何了?”

    “说是正在施针,之后马上会用药,小朝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皇上切莫太过担忧。”

    “怎能不担忧,多好的儿子,多好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爹!”承允帝想到朝慕云身上的毒就来气,“你传朕旨意,那个什么朝文康,不必给他面子,也不用叫小朝知晓,招完供便斩立决,他那个妻子叫什么,高氏是么?为母不慈,掌家都不会,给我发配冲军!”

    桂公公:“……是。”

    承允帝看着手里的茶,又叹气:“你说这俩孩子,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仗着有朕给的鹰卫暗中保护,就敢来这么一出空城计,叫人掳走,还不叫暗卫动,但凡有个万一……”

    桂公公就劝:“要怪还是怪那典王,心太脏,不然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再怎么摆阵,也不会有这出危机不是?皇上安心,您的鹰卫是全天下最精锐的队伍,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也是信任,才敢这么干,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是不会有凶险的,小朝大人晕倒,说到底还是身上中的那个毒。”

    承允帝就叹了口气:“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他的病,你叫人吩咐下去,太子册封大典往后推几日没关系,先得小朝没事。”

    “是。”

    “那边缺的药材可都送过去了?朕之前听说还少一味?”

    “两日前的确还少一味,现在已经齐了,都送过去了,所有紧缺的,不管贵的还是便宜的,解毒药材已全部找到,那边的槐没大夫也已全部炮制完毕,老奴问过太医院,太医们都说没问题,正好切症。”桂公公微笑道,“早先怕耽误病情,现在正好案子结了,大事也完了,正好合适放心治病,皇上安心,此事万事俱备,必出不了岔子。”

    承允帝颌首:“最近几日,所有事都聚拢到朕这里来处理,包括功课,都不要去问太子,让他安心守着小朝。”

    “是。”

    “还有——”承允帝掠过案几前奏折,“闻人长要请辞,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好空缺,你去拿笔来,朕亲自拟旨,破格擢升朝慕云。”

    桂公公微笑:“是。”

    若换了别人,可能不太理解这个决定,桂公公整日伺候在承允帝身边,不要太懂,承允帝和闻人长年少时便认识,多年相处下来,说是君臣,更像老友,闻人长的请辞行为并非带着试探,承允帝也不是舍得踢开老友,为小辈开路,只是闻人长虽才华长在破案,别的本事也不是没有,朝中阁老位置不是空缺,哪里容不下一个闻人长?

    况且闻大人年纪也大了,办案这种极耗心力之事,也得悠着点,以前是没办法,没有人才为继,现在有了,何不给别人机会,也让自己轻松一些?到哪里发光发热不是为国为民?

    桂公公刚要下去传话,又被叫住了。

    “等等——”承允帝手负在身后,双目如炬,“你分神看着点大理寺,等小朝一醒来,你就亲自过去,同他说,他没爹疼没关系,朕当爹的瘾大,从此之后,没人敢欺负他。”

    这意思……是过了明路了?

    桂公公替太子惊喜:“皇上英明!”

    承允帝拳唇间,清咳一声:“去吧。”

    ……

    大理寺小院,一群汉子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听着房间里的人吵架。

    “姓夜的你行不行!能不能滚开,不要妨碍我解毒!”一个女子清脆声音,是槐没。

    “你才是行不行!这么多毒虫往他身上招呼,人都快给埋上了,你这是解毒还是吃人!”低沉微狠含怒的声音,是夜无垢。

    “你知道屁,这毒就得这么治,外行滚开啊!”

    “我不看着点,你把人给治死了,谁还我! ”

    “别吵了……死人都要被你们吵醒了……”

    房间陡然一静,是朝慕云醒了。

    夜无垢看着他脸上的虫子爬,吓了一跳:“你别说话……”

    朝慕云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

    槐没大为震撼:“你竟然不怕我养的毒虫?这个不要脸的货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怕!”

    朝慕云:……

    他很不想说话:“吵。”

    “都是他吵!”

    槐没将锅甩给夜无垢,迅速检查了下朝慕云状态,板着一脸转头,再次看夜无垢,“他虽然醒了,但身体状况非常不好,马上又会晕,现在时刻非常重要,两个时辰内你必须保持安静,不许说话,不许打扰,否则他必死!”

    夜无垢:……

    很快,他被扔出了房间。

    还不敢反抗。

    憋了一日的雨,此刻落了下来,瞬间倾盆,他蹲在廊下,像被人抛弃的大狗,手腕上残存血痕依旧,眼底也润起雨水飘飞的湿润。

    雨打屋檐,清脆叮咚,房间里的人没醒。

    天色渐白,雨声淅沥,房间里的人还是没醒。

    天光大亮,雨已尽消,房间里的人仍然没醒。

    小院里值守的人来来往往,看了都忍不住摇头,不知该关心房间里的人,还是可怜房间外的人。

    槐没送药进房间,出来时长长呼了口气,对蹲蘑菇的夜无垢说:“行了,这第一道坎总算是过去了,他没事,接下来是第二道坎,只要他在三日之内醒来,保证百病全消,陪你活到九十九,若是醒不来……”

    她没说完,但这话意味着什么,是个人都能听懂。

    夜无垢瞪她:“你个庸医!”

    槐没摊手:“我本来就不是大夫啊,我就是个玩毒的。”

    夜无垢:……

    槐没拍了拍他的肩:“你现在可以进去守着他了,但要记住,保持安静,不能胡闹。”

    夜无垢手握成拳,一句话没说,转进了房间。

    床上的人安静睡着,脸色和初见时一样苍白,唇色浅淡,脆弱的像停在枝叶上的蝴蝶,似乎轻轻碰一下,就会折断翅膀。

    夜无垢想要伸手,握住朝慕云的手,刚悬到半空,又落下,他怕自己力道太大,不小心伤了对方。

    “快点醒来啊……”

    他头抵在朝慕云枕间,眼底微红:“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两日过去,朝慕云还是没醒,大理寺气氛一天比一天焦躁,皂吏们是,别人也是,偏这种时候,还有那起子不长眼的人生乱,堆到大理寺的案子眼看着增多。

    “啧啧,这瞧着有点不太正常啊,除了正经待核查的,好像还有点不对味的?该不会是典王余孽吧,知道自己要倒霉了,干脆混水摸鱼?”

    华开济平时虽然熊,政治嗅觉也是不缺的,而且最近朝慕云养病,他都快闲出屁来了,不琢磨这个琢磨什么?

    厚九泓也是憋的心火丛生,当下按拳头:“管他哪儿来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老子把案破了,省的病秧子醒来再忙病了!”

    华开济不服气了:“明明是我发现的,就该我去!”

    厚九泓:“破案的事你懂个吊,还是得我,你瞧着,我五日内,必能破案!”

    华开济:“敢瞧不起小爷?呵,就小爷这手斥侯跟踪床,三日,我必破案!”

    “就这点三脚猫的工夫也敢吹牛,不若你俩合作把尸体搬过来,叫老娘验上一难,一日,凶手必现!”槐没也捏着菜刀出来了。

    华开济:……

    厚九泓:……

    说话就说话,别威胁行么!你这意思要不让你干,你就给我们做饭?太狠了,这婆娘太狠了!

    厚九泓试图开口:“病秧子的毒不是解了,你怎么还不走?”

    “走什么走?”槐没眯起眼睛,看了朝慕云房间一眼,“他竟然不怕我养的毒虫,明明那么斯文的一个书生,竟然不怕虫……这怎么行,我当然要吓他一吓,吓不到之前,我绝不走!”

    厚九泓:……

    你跟拾芽芽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同她说,你只是想验尸。

    到底哪个才是你真正想搞的!

    总之,大理寺一片躁动,四外忧心忡忡,所有人都在等朝慕云醒来。

    朝慕云房间里,却一片安静。

    夕阳余光跳跃过最后一抹金色,窗外暮色四合,渐渐暗下,又是夜晚了。

    夜无垢将灯挑亮,帕子浸湿水,给朝慕云擦脸擦手。

    他动作很小心,好像对方的手是琉璃做的,不小心就会碰坏,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扔了帕子,握住朝慕云的手,轻轻吻在他手背。

    “……自打认识你,还没见你这么贪睡,是不是平时太累了?我以后多帮帮你好不好,保证不让你太累……你便可怜可怜我,早些醒过来好不好?这都第三天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可是我抱你回来时速度太快,让你不舒服了?可我那时只是太着急……”

    “你之前说喜欢小狗,我抱一只来给你养好不好?前几日我看到了一只幼崽,就在巷子口卖饼的老大娘家,大狗刚生的崽,才过七天,眼睛刚睁开,浑身黑毛,就脑袋顶,额心那地方,顶着一颗白色桃心,还挺憨挺好玩的,你若喜欢,我抱来给你……”

    “我养你一只小狗,就够够的了。”

    “我……”夜无垢刚要说话,突然浑身一僵,立刻抬头看朝慕云,脸上惊喜藏都藏不住,“你醒了!”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的脸,声音微哑:“哄我养别的狗,嘴上装大度,实则委屈成这个样子……”

    夜无垢立刻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那就养我一个!”

    朝慕云笑了,目光落在他腕间:“你的伤……”

    正是那夜被牛筋绳绑过的位置,当时硬生生撑开,他都看到了血花。

    夜无垢全然不在意:“我敢那么绑,自有办法解决,当时就是急了点,才……其实没事,你看,早结痂了!”

    朝慕云唔了一声。

    “你终于醒了……”

    夜无垢手有些颤抖,声音也是,终是没忍住,倾身亲吻朝慕云的唇:“我有点怕……”

    睡太久,朝慕云力气有些不够,轻轻揉了下夜无垢后颈:“不怕,槐没说了,只要我能挺过来,能陪你到九十九……以后,只陪着你,嗯?”

    夜无垢哼哼,声音有些闷:“那你……说话算话。”

    朝慕云笑了,轻轻拍了拍被子:“上来陪我躺一会儿?被子也分你一半。”

    夜无垢:“一被子?”

    朝慕云:“……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