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主簿上任
被庶子笑眯眯算计着要东西, 高氏不可能没脾气,但她忍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太懂这个道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把庶子整到这地步,都没几天活头了,人要是豁出去——
死就死了, 没关系, 但丈夫此刻不在京城, 出了事说不清楚,儿子和自己万万不能有事,这庶子死也得挑个别的时候!
不过三瓜两枣, 要口吃的而已, 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待她看清楚……所有都可一起清算。
高氏不愧是大家主母,心思转得快,能屈能伸极了, 挥挥手就让人给了东西, 吃的用的, 不算多, 也不能说少。
“你身子不好,需得注意调养,可不许胡闹, 你父因公外务,怕是两三个月才能回, 此次路过祖宅, 许会将你的堂兄弟一并带回做客, 若是家中惊扰, 不便你养病,也没关系,咱们这样的人家,外头哪会缺一两个庄子?”
“但有不适,你只管同我说,我定会为你安排。”
高氏很快带着朝浩广离开,唯有说过的话,久久不能散。
朝慕云太明白,这些话不是客气,是冲他低头,反而是威胁,是警告——
你最好有两把刷子,真的有点本事,让我瞧瞧,你有没有资本跟我对着干,否则,随时移你去庄子里,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连理由都不需要找。
朝慕云没有拦着高氏,也没有出言挑衅,因为很没意思,赢了又如何,也不过是半年。
怪不得高氏会给他下这种毒,原来是忌惮丈夫不归,庶子就这么死了不好交代,她连丈夫面前一个笑脸,几句好话敷衍,都不愿为他赔。
朝慕云在家住了十日。
每日除了无所事事,还是无所事事。身体情况并没有好转,只是服了药后,控制住了,不会每日那么难受。高氏并没有遣下人给他使唤,他也不在意,自己的事自己做这种事,他上小学就已经习惯了,院里多个人,他还会觉得碍眼。
只是……也并没有很开心。
这个院子太过偏僻,靠右挨着一个北角小门,大户人家的大门非大事很少大开,平日进出会走西边角门,下人们走东角门,东角门也会进平日采买东西的车辆,比如食材货物等,而夜香这种东西不能跟负责采买的车辆进一个门,自然就走仅剩的北角门了。
是以,每日天边泛白,就是北角门最热闹的时候。
朝慕云时常会听到下人闲聊,大家纷纷对高氏的治家手段表示信任,认为这场嫡庶战争高氏必胜,用以往诸多战绩列举,诸如后院小妾怎么死的,想要进门的家主表妹是怎么被收拾的,庶长子怎么夭折的,三姨娘为何落了胎,为何庶出三公子独独活到了现在,到底有什么用,还能允他活几时……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赶出去,死在外头!
诸如此类,被吵醒几次,朝慕云不仅知道了诛多朝浩广的风流韵事,连那个尚未见过面的父亲都算有些了解了。
人性的肮脏于他而言太习惯,他甚至能冷静分析,情绪不起波澜,可这夜香味道……
着实难以承受。
状态允许的时候,朝慕云会尝试往外面走一走,并没有人拦他,高氏许就想趁这样的机会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更多本事,在外面有没有人脉,会不会搅风搅雨。
朝慕云不惧对方手段,自己也不不会保,只是觉得这种你来我往的算计没有意义,况且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不应该这么浪费。
不过么,人果然是世间最贪婪的动物,总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匮乏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总是有很想很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是金钱,或者是美食,或者是爱情,或者更简单,是别人的羡慕,若你非常幸运,命运给予你这些你想要的东西,你只会满足一阵子,之后便会生出新的欲望和匮乏感,你想要更高阶的,独你有的东西,或者精神层面的享受,比如成就感……
反推就是,有些东西,就是会腻的。
忙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躺平休息,休息久了,又觉得无聊,想念忙碌的日子,朝慕云现在并未想念忙碌的日子,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无聊。
然后他发现,自己院子里,似乎出现了一个田螺姑娘。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夜里,院子里经常会出现一声异响,出去一看,是用油纸好好包起来的吃食,有时是热食糕点,有时是卤凉小吃,前者饱腹,后者解馋,味道上料都下的不重,口感于他正好。
对方似乎等在墙外观察,他若久久没出来,窗户必会被掷小石子。
可惜田螺姑娘从未露过面,开门找出去,人早已消失不见。
这日午后,朝慕云依然悠然吃着院子里‘长出’的点心。
用糯米粉加面粉蒸制,像主食又像点心的一类糕点,非常松软,扁圆形状,看上去半个巴掌大,可若用手去捏,它会变成很小一团,咬一口更是软糯,甚至不用怎么嚼,舌尖一抿,那股清甜带着米香的味道就会在嘴里化开,咀嚼间有淡淡酒味,米酒的那种味道,能让你越吃越馋。
朝慕云吃的很快,最后对着油纸包里仅剩的一小颗,迟疑了很久。他真的很想把这个田螺姑娘揪出来,问一问这是在哪里买的,真不用你辛苦投喂了,我只喜欢这个,我可以自己买。
突然墙外有争吵声,声音还有些熟悉。
朝慕云拍拍手,走出去一看,竟然是拾芽芽同一群小孩在吵。
“你们胡说!朝三公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才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
“他就是会死马上就死活不过半年略略略——病秧子要棺材,走得近会一块儿见牛头马面!住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你不懂少说话!”
“谁说我不懂了,我就是知道!他是我兄长,我兄长就是最好的,永远不会死!”
小姑娘都快被气哭了,还攥着拳头冲这些小孩反驳。
朝慕云没有兄弟姐妹,不理解现在各种兄控妹控的情感,但并不影响他心中此刻感觉,像春日青草萌发,被和暖微风轻轻撞了一下。
无关情感,他取向性别与自己相同,对小姑娘不感兴趣,但这样一个明明胆子不大,还敢为他呲牙握拳的小兔子,他很难放开不管。
他本也打算,就在这两日去看看这个小病人,如今倒正好了。
小孩子们看到推开门的朝慕云,一哄而散,拾芽芽察觉到了什么,身子一僵,转过身,就是一张红透了的脸:“我……对不起……冒犯了公子,公子不是我兄长……”
她其实很想有一个哥哥,像别人的哥哥那样,在她被欺负时保护她,但她知道不可能,也不敢。
朝慕云感觉这是一个拉近距离,建立信任的好时机,走上前,曲指轻弹了下她眉心:“不犯病的时候倒是胆子大,不错,保持住。”
拾芽芽愣愣捂额头:“啊?”
朝慕云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素淡,却已合身很多,不是招提寺的僧袍改制:“你去大理寺了?”
拾芽芽抿了唇:“公子……去么?”
朝慕云没说话。
“公子是不是嫌弃我?我真的懂规矩的,刚才就是着急,没有任何想僭越的意思,我愿为婢签契,照顾公子饮食起居——”
拾芽芽急的很,见朝慕云不表态,甚至大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衣角:“我做饭真的好吃,也绝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公子就应了巩大人吧……”
朝慕云想了这几日,其实已经松动。
他对这个工作的确擅长,如若不是余生所剩无几,他甚至不需要考虑就会答应,现在么……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扔的?”
拾芽芽手一缩:“公,公子知道了?我,我就扔了两次,不是故意的……”
朝慕云蹙眉:“两次?”
拾芽芽用力点头:“我知公子是好人,受过公子照顾,总要回报一二,可往事已矣,公子许不会想同我这样的人来往,又担心公子因我之事有压力,更不能靠近,遂……”
她不敢做再多,只扔了两次亲手做的吃食,今日也是最后来看一眼,决定以后不打扰更多。
朝慕云将吃剩的一半糕点给她看:“这个是你给的?”
“不是,”拾芽芽看了看,摇头,“但公子若是喜欢,我会做。”
朝慕云:“好,我们去大理寺。”
“若是还有其他喜欢,我也可以学……”
拾芽芽正苦思冥想如何表现,突然一震:“公子……答应了?”
朝慕云:“你先回,我收拾完东西,自会前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把自己打理的干净整洁,再拿上自己的同伴,他就可以出发。他没有跟高氏打招呼,高氏大概也不需要,但只要一想到每日清晨不会被夜香味道吵醒,他就有些愉悦。
到了大理寺,巩直并不在。
此次升调速度非常快,巩直已经收拾好,去了江南任上,只给朝慕云留下了一封信,似乎笃定他会来。
信上对招提寺一案后续做了总结,对榴娘娘的抓捕搜索并没有良好进展,这些人直接放弃了一个库房据点,将所有库存全部拉到那里,两日内卖完后直接消失,所有人不见,官府的人摸过去时已人去楼空,线索难查,若对方从此不再冒头,抓捕追踪变更为困难,薛谈的那枚笛子恐是榴娘娘组织信物,现已封存,若将来有用,可拿来取证……
巩直在信上说不必着急,凡是罪恶,终会浮出水面。
因流程已事先吩咐好,朝慕云很快领了衣服,还在大理寺侧,分了个自己的小院,还不错,面积不算大,但比家里那个大多了,临街,却不算热闹,安静宜居,不招摇,里面一应用物也已备好,他可直接住。
拾芽芽就住在旁边,与他的院子相隔一面墙,二人共用一个大门,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个大门,有些老旧,他们可能需要一个门房。
主簿当然是有官服的,青色官服,乌纱帽翅,玉带束腰,可一样的官服,穿在不一样的人身上,效果大有不同。
拾芽芽看到换好衣服的公子,哇了一声:“公子好看的!比那个李淮好看多了!”
朝慕云:“李淮?”
“他也是个主簿,脸胖肚圆,是个讨厌鬼,看人时眼睛都是这样子的——”
拾芽芽两手提起自己的眼角,往上一绷一吊,又丑又吓人。
朝慕云笑了声,还不错,小姑娘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了。
心理疗愈这件事,好的陪伴感至关重要,当你给足了对方安全感的时候,甚至不需要特殊引导,对方自己会建立足够的勇气,面对内心的阴影,朝慕云从见到小姑娘的第一面就知道,这是个坚韧勇敢的小姑娘,一直在随着自己的直觉寻找自救之法,她也一定会成功。
很快,朝慕云就看到了拾芽芽说的这个了,他的竞争对手,李淮。
或者,对对方而言,他才是突然空降,增加的竞争对手,遂对方情绪不佳,无有善意,朝慕云大抵能理解。
“哟,这不是巩大人亲自推荐,特别吩咐照顾,数年难遇极罕见的刑狱人才?朝慕云是吧,怎么身子瞧着这么弱?不是我说,咱们这地方可与别处不同,体力不支,怎好应对繁复公务?我劝朝公子看看就好,知难而退,还能留几分脸面。”
李淮的确有些胖,生了一双吊梢眼,眼底都是敌意。
朝慕云自来不怕挑衅,也从不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的脾气,眸底墨色疏冷,只安静站着,就有种无形的气势压迫:“哦,听闻此处以才取士,有功者晋升很快。”
他目光很淡,言语平直,似乎无任何挑衅之意,但他的视线过处,从头到脚缓慢打量别人的眼神,让人无法忽视,甚至像一种宣告。
就像在说,没错我就是你的竞争对手,来抢你位置的,你这么多年经营起不来,这次仍然不行,虽然我身体不好,但我脑子好使啊,这次的机会,我就笑纳了。
简直狂的不行!
李淮都要被气笑了:“当真以为你比我——”
“是。”朝慕云直接截了对方的话。
“你——”
李淮火气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最后还是压住了,冷笑一声:“也不知道巩大人从哪找来个活宝,我且告诉你,大理寺主簿,可不是随便拿个笔,录个册子就能完的事,官衙如今人手少,卿大人年事已高,没有精力管太多事,少卿调任,目前未有新调派上官,上峰目前只一个寺正,忙的都找不着人,你我主簿需得暂代更多公务,正刑之轻重,断罪之合规,所有复审案件,需得你我及寺正全部署名画押,方才生效——”
“凡此种种,绝非一人之力就能完成,案件事关人命,如何理案,怎么分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处理且不提,光是如何驭下,分发任务让皂吏们帮的忙,确保完成案子审查工作,都不是一句‘有才’就能覆盖的事!”
“大人们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下面人的苦,我告诉你,在我跟前少来那一套!你若懂点事,好生呆着不作妖,还倒罢了,胆敢坏我的事,来回掣肘制使案件难破,别怪我不留手,巩大人的面子都不好使!”
说完,他招招手,指着旁边一个放满卷宗,手都插不进的桌案:“不是有本事?喏,这边是积累了两三个月,还未来的及复核的案件,朝主簿过一遍?”
这位主似乎深知吵架精髓,一大段输出完,不等别人回击,转身就走,反正他都不在了,不管别人又说了什么,他都没输!
以朝慕云体力,也的确很难追上去与人缠吵。
“署衙事多忙碌,难免心生烦躁,也不是针对谁,”有皂吏过来解围,引着朝慕云往案几的方向走,“朝主簿别在意,请——”
“你是——”
“属下卢冬,听候两位主簿使唤。”
朝慕云颌首,敛袍坐于案前。
其它都不重要,桌上这些才是关键,类似情境他不止遇到过一次,而他永远有让人闭嘴的实力,这次,也会一样。
见这位主不是掐尖要强的人,皂吏们长呼了口气,手头事这么多,实在没工夫劝架啊!
卢冬赶紧给上了茶,下去忙了。
大理寺主簿,从七品,掌印,凡官吏抵罪或雪免,皆立簿。
在这里,非事关重大的杀人谋逆重罪,小罪是可以赎的,比如一些小偷小摸,故意毁坏他人财产,故意伤害他人,但情节不严重的,会判牢刑,或者役刑,牢刑顾名思义就是坐牢,役刑就要看现在官府正在进行什么建设,缺什么差,比如在修路造桥,人犯就去搬石抬东西,比如清理河道,人犯就去清淤背泥,女犯人因为体力不比男性,不适合这些刑罚,很多时候会被罚去舂米。
一般牢刑役刑都是可以抵罪减免的,根据程度不同,划出不同价格区间,以金银铜赎,也有利于重大功绩的,可将功抵过,部分减免。
加上寺丞等其它的活,要看的就多了,比如对它处送来的案件复审。
朝慕云翻看着桌上卷宗,他看的速度并不快,过完一上午,一个月的卷宗数量,还没看到一小半,大部分口供详实,证据确凿,可以审核过案,但手上新翻开的这个案子稍稍有些奇怪……自杀?
“……今儿个这事稀奇啊,现在人们自杀越来越有想法了……”
“可不是呢?以前见惯的,要么上吊服毒,要么跳崖投水,顶多衣服穿整齐,这回连自己葬礼都准备好了……”
“你还别说,那小白船挺好看……”
一大早出去执行任务的皂吏回来歇班,随意聊着今日见闻,眉飞色舞。
朝慕云却手一顿,墨黑双眸看过来:“有人自杀?给自己准备了葬礼,白船水葬?”
皂吏一看官服,是新来的主簿大人,赶紧行礼:“是,今日有人在入江口钓鱼,看到远处有随波飘荡的船,船身泛白,缀有白菊,有个老头躺在船上,全无声息,嘴唇和指甲都泛着青紫,双手搭在小腹,死状安详,仵作已经看过,死亡时间大约就在昨晚,死因为中毒,合理推测,死者应该是躺进自己准备好的船上,服毒等死……”
朝慕云垂眸看着手里卷宗,几乎一模一样的死亡描述,结果同样定论为自杀。
“这是他杀。”
若说方才看到卷宗时尚有怀疑,现在他已确定,这两个案子,必有凶手。
“如今尸体何处,官衙可在处理?”
“如,如今……”皂吏愣了下,才道,“因在江中很远,打捞不易,需得先将船带回,发现船的人报了官,现在是京兆尹的人在那边,咱们的人因为办事经过,去搭了把手,现在围观百姓很多……”
朝慕云蹙眉:“人很多?”
“是……恰逢清明,今日难得好天气,百姓纷纷出来踏春,城内不如城外热闹,遂……”
“尸体在城外何处?”
“田井巷西,护城河边。”
朝慕云起身:“我出去一趟。”
这是想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皂吏哪敢让主簿大人独自前去,立刻转身跟上:“属下与大人同去!”
不多时,朝慕云就看到了这具尸体。
第32章 给自己的葬礼
“你说这病秧子去了田井巷?”
李淮忙的脚打后脑勺, 三月初的天,竟热出一身汗,气的牙痒:“他去那里干什么!人京兆尹的活儿,大理寺凑什么热闹?有没有问题, 这外头死了人的事, 都得报过来, 他到时再看不就是了,现在着什么急!”
卢冬给他递上盏茶:“京兆尹那位师爷……可不好相与,大人可要去看看?”
“我管他去死!手头活儿这么多不干,上赶着吃人教训!”
“那若是尸体真有问题, 京兆尹却没管……”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这功劳是他想要就能要的么!”李淮一摔笔, 站了起来, 头上汗都来不及擦, “你也别歇着了, 跟我过去看看!”
“是。”
“才来就挑事, 连带着满官衙同僚都没饭吃, 这样没眼力劲的货色要能顶了老子上去,老子倒立吃饭!”
田井巷西, 护城河边。
盛放尸体的小船已经被拉到岸边,官府还未来得及交接, 围观百姓一堆,谁都能看得到。
有人觉得场面热闹, 有人只觉得被挡了路, 着紫袍, 戴金色面具的男人就勒了马:“啧, 真烦。”
沐十看看左右:“帮主, 我们可以往南走。”
稍稍绕了一点路, 但绝对安静。
夜无垢哼了一声,待要催马,突然看到远处熟悉身影,重新勒了缰绳:“他来了。”
沐十:……
夜无垢翻身下马,择了处好地方:“这个案子一定很有趣。”
沐十提醒:“主帮那边……念京帮帮主,正在等我们。”
夜无垢全然不在意:“那就让他再等等。”
“若这批货丢了……”
“丢了不会抢回来?小木头,莫要进了京城,学人家谦逊君子,连咱们吃饭的本事都忘了。”
……
朝慕云因大理寺主簿身份,可近距离察看尸体。
船随水波飘荡,一夜之间不知行至何处,现在被拉回最近的岸边,不可能是第一死亡现场,信息量不足,但船本身,很有意思。
皂吏们描述,这是一艘小白船,以朝慕云看,小是小了,只能躺一个人,可这白色,却不是他以为的,故意漆成的白,更像是用的太久,经年累月掉色后的泛白,远远看像白色,离近了更像淡了的褐色,很浅的那种。
船上放满了白菊花,很多散落在船侧,尸体旁边,也有精心将花枝缠绕在船舷上的,视觉效果繁多却不杂乱,可见并非随便一扔,制作之人心思细腻虔诚,这就是一个水葬葬礼。
死者看起来年纪很大,头发花白,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手上皱纹满布,指甲颜色是极深的青紫,任何人看第一眼就会怀疑中毒,但朝慕云看到的不一样。
死者身上衣服干净,并非崭新,面上这块白布却质地如纱,崭新无痕,料子轻透薄软,裁的四四方方,沾有少许花粉,大小仅能遮盖头脸,并非官府会用的覆尸布,这应该是原本尸体发现时就覆在死者脸上的,仵作检查完毕后,重新归位。
死亡,白花祭奠,双手交叉置于小腹的姿势,遮盖住的面部……有太多的仪式感展现。
很多计划内的自杀,的确会有仪式感展现部分,可他杀,这些仪式感代表着什么?
凶手为死者送葬,是在祭奠他,怀念他,还是别的谁?杀完人,布置水葬白菊,最后在尸体头脸覆上面巾,是觉得愧疚?不敢看?
“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突然,一位师爷打扮的人看到朝慕云,过来阻住他的视线:“京兆尹办差,闲杂人等速退!”
朝慕云亮出自己腰牌。
“原来是大理寺主簿,在下曲才英,京兆尹范大人座前办差,”曲才英快速打量了对方一眼,微拱手,神情不减倨傲,“京兆尹接到百姓报案,携仵作前来查验,死者系自杀,无须列案,如今已通知家属敛尸,就不劳大理寺过问了。”
朝慕云:“此为他杀,当要立案。”
曲才英皱眉:“你说什么?无凭无据,你说立就立?”
野外发现人命,百姓上报官府,一般来说普通案子京兆尹就办了,涉及到朝廷官员的,大多移交刑部,但区别起来也没那么大,双方职权有交叉之处,基本是谁先接到了谁先管,粗查信息后对案件进行属性划分,该谁的事谁负责,但实际实行起来,往自己手里揽事的少,往外推的多。
毕竟事关命案,破得精彩漂亮,那是政绩,于仕途助益,解决的不好,那就是责任,要受处分的,答案要案破起来,哪个容易?你又怎知,路边随便死一个人,会不会是哪个大案子的关键人物?
负责任的好官,对任内职责当然不会推诿,但底下人么,事关自己业绩,未来一段时间清闲还是繁忙,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个尸体,仵作也验了,看起来就像是自杀,话都撂出去了,再改岂不失了威信?
曲才英当然不愿意被打脸。
朝慕云:“你说自杀,这船这白花,都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自然!”曲才英大声道,“哪个自己想死之人,不想在最后给自己留点体面,准备好一切?这老头明显是年老体弱,感觉活够了,不想拖累儿女,食毒而亡,就是他自己愿意的!”
朝慕云指着尸体的衣角鞋子:“他都为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为何不换身干净衣服,穿双新鞋,是穷的买不起么?”
曲才英一愣。
一般有计划自杀的人,的确会有后事准备的行为,换一身好衣裳,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走,几乎是这类人的大多选择,为什么这个老头船备了,花洒了,却忘了换一身好衣裳?穷?不可能,就他身上这套旧衣服旧鞋,都肉眼可见,作料作工不便宜。
“这……许是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换衣服,倒来的及准备一方新帕子盖脸?他怎么不为自己找身覆尸布?”
曲才英顺着朝慕云手指,看到了那方素帕,虽然轻薄,但无有折痕,明显是新的,且不便宜。
朝慕云神色淡淡:“京兆尹若连这些异状都看不出来,不若直接将案子移交大理寺,还免的误事被罚。”
曲才英自然不干:“你不过一个主簿,哪来的胆子和我这么说话——”
“主簿怎么了,主簿吃你家的米,花你家的钱了?”
远处拂开人群,走过来一个人,正是同是主簿的李淮,不管步伐还是目光都火气十足。
再看曲才英,下巴抬的更高,眼睛眯的更深,比刚刚更有斗志了。
朝慕云顿时明白,这二人有过节。
曲才英:“怎么,往常标榜自己窝里独大,现在被挤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舔着为新人出头?”
李淮:“放你娘的狗屁,本官再不济也是个有官阶的实差,你给人做舔狗这么多年,还没放成擦屁股的事一件没少干,怎么,被提拔了么?”
曲才英:“姓李的胆敢污蔑上官,看老子不——”
李淮:“本官污蔑谁了?指谁名道谁姓了?你要是怕了,就直说,本官可不为难你,直接寻府尹大人办移交就是!”
曲才英:“你知道屁,这案子就是自杀!没有凶手!”
李淮:“若有如何,你可敢与我作赌?”
曲才英:“赌就赌,今儿个这尸体就给你们大理寺,若半月内不能破案,查半天还是自杀,你这主簿就别要了!”
“对,没错,大理寺主簿朝慕云就跟你赌了!”李淮把朝慕云拉过来,“他若找不到凶手,自此再无颜面留在大理寺!”
朝慕云:……
你们骂战,以我作赌?
曲才英被噎的差点闭过气去:“姓李的你好狗啊!”
李淮盯着朝慕云,目光阴阴,冷笑连连——你自己跑过来看的案子,你不接?
朝慕云算是被坑了,但殊途同归,他的目的本就是查案,但——
“若我赢了,当如何?”
曲才英和李淮齐齐看他,你赢了就赢了呗,能如何?
“总不能随意为你们赌注,”朝慕云淡淡道,“若我半个月内能破解此案,找到凶手,曲师爷自此以后见到我大理寺的人,客气行礼,一次不能漏,李主簿——”
李淮:“你之功绩,我不插手。”
大理寺内部竞争,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若你真有本事让我心服,我也不是不能容你。
四周围百姓们都看着,有些话不太好明说,三言两语间,几人就有了默契,曲才英最后看了一眼现场,甩了袖子,带着自己的人走了,李淮也未多留,着急出来,午饭还没吃呢。
朝慕云再次看了会儿现场,让剩下的皂吏清场带回,准备安排接下来的事。
“帮主,咱们是不是……”
夜无垢翻身上马:“还留着干什么,这都表演完了,走吧。”
沐十:“死的那老头好像是江元冬,要不要帮朝公子一把?”
夜无垢:“小木头,别太小瞧了他,他搞的定。”
沐十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
帮主似乎对这位公子很感兴趣,可要说想靠近,并没有,不想亲近吧,凡有遇处,又每每为他停留……
朝慕云回到大理寺,很快拿到了死者卷宗,江元冬,今年六十七,日常身体康健,未有病痛,二十二中进士,入仕途,曾经最风光的日子是在二十年前,一度任科举考官,后仕途并不如意,近十多年一直是闲差,略遭同僚排挤,这两年被迫致仕,方才好一些,只是本人意难平,屡屡有回去的想法。
家庭现状比较简单,早年家中曾走水,妻子和两个嫡子两个庶女都死在了大火中,唯有当时在外面做客的女儿,和一直在老家祖宅,身体不好的儿子活着,如今膝下也就只有这一子一女,儿子名江项禹,年四十二,未成亲,膝下有一子,母不详,女江莲,年三十八,嫁到京城晋家,不常归家。
社会关系有些不好说,说是官场人吧,他这几年都在乞骸骨致仕中,往前数又与同僚关系不睦,说不是官场人吧,他的行为利益都在这个圈子里……
日常行踪更是,随着年纪大了,脾气越发不好,不爱下人跟着,常把人们赶走,去哪里也不说一声,最近近清明,大约想起亡妻和死去的孩子,脾气更大,经常不见人影,昨天更是吃了午饭就不见了人,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直到今早到官府通知。
还有死者的船是在水中发现,不知随水波飘荡了多久,春日水下暗流涌动,如何估算寻找船正下水的位置,也是个问题……
相关行踪痕迹,皂吏们在查,但速度略慢,朝慕云需要更多人手。
正在思考间,手指落在一边名册,他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厚九泓?他如今押在大理寺?
朝慕云垂眸,到档案房寻到相关卷宗 ,看了一会儿,出来执笔写了张纸,带在身上,才捧了茶盏起身,慢条斯理转到牢房。
找到厚九泓的牢房并不难,朝慕云微笑:“二当家,又见面了。”
厚九泓挡着脸,努力往墙根缩——
你不要过来啊!
朝慕云以茶暖手,任对方徒劳半晌,才道:“未想到二当家如此面皮薄,若是嫌丢人,我为你清个场?”
厚九泓:……
什么叫脸皮薄?九爷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丢过人?他就是纯粹不想见着病秧子,一见准没好事!
被人叫破,已经躲不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厚九泓一撂手:“怎么在这里?”
朝慕云:“你猜?”
厚九泓一看他身上那官服:“这还用我猜?”
这病秧子真够有本事的,找到机会混到大理寺,还当上官了!
一边看病秧子,厚九泓眼睛一边滴溜溜转,转着转着就笑了:“我说朝大人,你可还欠着我东西呢,”他拍拍自己胸脯,暗示那张契纸,“债主在前,你是不是得表示表示,把我弄出去?”
朝慕云眼梢微抬,似有笑意:“如此岂不是正好?你若在这里被关到无穷无尽,再也出不来,我这债岂不是不用还了?”
“你——不要脸!”
心肠好黑的病秧子!合着老子这一说话,还给你机会了是不是!
“哦。”朝慕云转身就走。
厚九泓:“别——”
朝慕云顿住,面色板正:“二当家还有别的事?”
“那……什么,”厚九泓在病秧子面前就没落着过好,也豁出去了,“你君子谦逊,人美心善……”
“多谢夸奖,”朝慕云再次转身欲走,“我知道我很优秀。”
厚九泓:“我有用!”
朝慕云这才彻底停步,眸底墨色晕开:“二当家能给我什么?”
厚九泓咬牙,又被这病秧子算计了!他刚才要是不先说话,还失不了这先机,病秧子绝对是有事求他才来的!
可他不想对方如意,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给你减债。”
朝慕云没说话。
厚九泓闭眼:“废了,契纸做废了还不行么!”
“不行,”朝慕云摇头,“我这人说话算数,欠了债,就得认。”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一张新的契纸:“一事归一事,我欠你的,会还,此次帮你,你便也欠了我。”
厚九泓:……
这是让他签个新契?那以后不也被套牢了,再也跑不了了?再一看细则——
“什么玩意,我还得当你的门房?”
“放你出来,我不用担责的?”朝慕云垂眸,“你以功赎罪,我对你有监管权,并连带责任,你走的太远,别人告你借机逃跑怎么办?”
厚九泓冷笑:“我若要跑,做你的门房,便跑不了了么?”
朝慕云晃晃契纸:“我欠你的债,你也不要了?若我猜的没错,你现在应该回了一笔款项,还不信我?”
厚九泓沉默。
的确叫着病秧子给料中了,因为招提寺的案子,京城最近查的很严,兄弟们的买卖都不好干了,但榴娘娘那批贱卖清理的库房,倒的确让他赚了一把,现在还没清完,结果却已可期,这病秧子,着实有两把刷子。
朝慕云看着他:“还想不想赚更多?”
厚九泓:“你真不怕我跑?”
朝慕云:“你若真放得下,又有本事,随便跑就是,且看我能不能抓你回来。”
厚九泓知道病秧子有这个本事,这份算计人心,事事洞察的心思,天底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个。
相处过一段时日,再加翻着大理寺对黑风寨的卷宗记载了解,朝慕云大概知道这位二当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守规矩,干过不少坏事,牛能吹破天,但手却没沾过血,经常犯到官府手里,京兆尹大理寺的牢房坐过不少回,回回都罪罚不重,关一阵就能放,然后他再犯再放……
“签不签?”
“签签签!就没见过你这么黑的公子哥!”
签完契纸,厚九泓从牢里出来,活动了活动手脚:“可憋死我了——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朝慕云带着他往外走:“怎么进来的?”
厚九泓:“你都知道我在这儿,没看过你大理寺的册子?打翻了几个菜摊子,毁了酒肆几坛酒。”
“我问的是,怎么打翻的?为什么砸人家的酒坛子?”
“谁没事也不会那么疯啊,我接了个活儿,打那条街路过,有个小屁孩儿简直没长眼睛,看不到老子也就算了,他还敢往别人马蹄子下撞,那马又惊了,老的是不想救人,可老子得自保啊,这不就掀了别人的摊子,砸了别人的酒,还把人主顾要带的东西摔了,主顾不干,我进来也不冤……说吧,叫我干什么?”
朝慕云把写着名字的纸递给他:“打听消息。”
厚九泓一看:“你们大理寺又来案子了?还一来来俩?不是,就这点事,你们自己的皂吏还不够使么?”
朝慕云肃容:“交叉寻找,效率更快,你记清楚,我这次要找的人,心智成熟,非常喜欢仪式感,年龄一定不会很小,你朝三十八,甚至四十岁往上找,此人有很多的空闲时间,会经常打理花草,不管剪多少花,别人都不会怀疑,工作时间自由,有很大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可能有私宅,这个人还可能很孤独,没有太多朋友,不与人亲近,不太主动社交,有极为隐秘的伤痛……”
“不对等等,为什么?”厚九泓不理解,“你不就是看了一眼现场,还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就叫我找这样的人,你凭什么这么分?还有,什么叫隐秘伤痛?”
朝慕云颌首:“死者的死亡情景,给了我这些信息,我认为凶手有复仇倾向,在祭奠亡灵,这个隐秘的伤痛很可能就是这个,凶手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或者很重要的人,不过这个对方可能会隐藏,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点,全部不要错过,都记录下来,与我分享。”
“那空闲时间,私宅?”
“死者的船有大量白菊装饰,凶手需要布置这些,不能别人看到,没有自己的空间,并不方便。”
“没有太多朋友,工作时间自由?”
“江元冬死亡时间是在晚上,而上一个史明智,则在白天午后,凶手能够做到,时间线一定能自主安排。”
“那什么叫喜欢仪式感?”
“祭奠方式,还有死亡日期,史明智死在花朝节,江元冬死在清明。”
“这个……都是节日?”
“不,都是与花有关的节日。”
朝慕云敛眸,花朝赏红,清明祭亡灵,哪个节日都少不了花朵的存在。
厚九泓感觉后背有点凉,指着卷宗上的信息:“那你说与花有关……死者这个儿子,不就经营着花房?”
“所以他也很可疑。”
朝慕云看厚九泓:“明日江府挂白,你可伺机而动,我亦会同去,看看这江元冬,到底为什么让人这么恨他。”
第33章 东西交出来
打听小道消息, 厚九泓感觉自己还是很拿手的,大不了蹲别人房梁上偷听,不行还有小弟, 再不行还有道上的消息……
但是病秧子这么算计他, 分红没了!
使唤人不得给点工钱么?就这点还不够呢, 九爷的身价哪会这么低,回头还要好好盯着病秧子,给他多找几个挣钱的门路, 这是他欠他的!
厚九泓没有等第二天,转身出了大理寺, 就开始干活, 凡有所得,都好好记下来,找人送到朝慕云手里。
晚上朝慕云刻意喝了药, 第二日一早醒来,先看了厚九泓送来的消息。
本次案件从时间线不太好分析, 双方交叉的圈子人很多,不怕筛选范围大,就怕没筛选到, 官场, 江湖,纷争……市井街巷消息不少,看似关联不多,配合皂吏们调查到的事, 有奇效。
朝慕云看完所有消息及案件卷宗, 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在纸上写写画画, 勾出关联,理出嫌疑人思路,才换了衣服,去了挂白的江家。
大理寺立案,尸体并未发还家属,但知道人死了,家中总得挂白,棺材备上,应对上门吊丧的宾朋,触目皆是白色,孝子江项禹跪灵谢客,出嫁女江莲在父亲的棺材前哭的不能自已。
“逝者已矣,活人须得朝前看啊……”
“夫人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你婆母还在跟前呢,你爹在天上,想必也不放心。”
“长辈们说的对,莲儿,莫要哭坏了身子,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你女儿的母亲,未来还长,总要一步步走过去的,易儿,来,给你岳父上香。”
朝慕云站在堂外,视野很清楚,现在哭的起不来身的是江莲,旁边好几位相劝的夫人正在表达善意,最后一个说话的,应该是他的婆母俞氏,至于俞氏口中的易儿,便是江莲的丈夫,俞氏的儿子,晋千易了。
晋千易往前上香,江莲泪眼婆娑,看着丈夫背影。
江莲时年三十八,保养的极好,若脸上不做表情,眼角连细纹都看不到,身材偏瘦,体态不说似少女,跟二十多岁的姑娘差不了太多,晋千易时年四十,蓄着须,看起来老成很多,他的面无表情,更像是自己要求的持正。
俞氏五十七,将近花甲的年纪,头发却白的不多,也是个会保养的女人,眼角纹路已不可遮,可她相貌很美,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是绝色,即便老了,也有当年风华体态。
于死者而言,俞氏与晋千易都是姻亲,要说发自肺腑的难过伤心,不太现实,做悲痛状,说几句怀念从前亡人多么好的话,场面便能过得去,可死者一双儿女,江项禹和江莲,就有些意思了。
有人来祭,做为儿子的江项禹当然要哭,眼眶都是红的,仿佛伤心欲绝。但真正痛哭的动作肌肉表达比较复杂,伪装难度很大,就比如现在的江项禹,眉头是下压的,上唇是提升的,嘴部是咧开的,但眼睛紧闭的程度无法准确模仿,五官的动作幅度力度都不到位,尤其呼吸状态,真正的哭泣,呼吸并不能均匀平缓,它会呈痉挛状,颏肌作用关键……这些主要特征,江项禹脸上都没有,所以,这个悲伤表达是谎言,父亲的死,他并不是很伤心。
江莲是真的在哭的,她哭泣的表情非常饱满,很容易辨认,但这个哭泣里,还有别的情绪表达,比如压眉,瞳孔微微朝旁下侧倾斜,比如双眉向中间紧皱,形成纵向眉纹,额肌收束,上眼睑皮肤对角线褶皱……
她对父亲的死很伤心,但也有一些嫌弃,解脱,以及恐惧。
这很有意思,如果和父亲感情不好,平时相处过程中有互相嫌弃,那得知对方去世会有解脱感,但这恐惧,从何而来?她为什么害怕自己的父亲,或者说,害怕父亲的死?父亲的死会对她带来什么?还是……
她做过什么亏心事,害怕暴露?
思索间,有人拍了下他肩膀,他回头,是厚九泓。
厚九泓指着从远处行来,马上要到灵堂的人:“那两个妇人,看到没有?年轻点的是晋薇,对,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晋千易的妹妹,俞氏的女儿,丈夫死了,现在是个寡妇,她扶着的那个,是她的婆母,齐氏,你应该知道是谁了?”
朝慕云点头,可太知道了。
就是他感觉不对劲的那份大理寺卷宗,死者史明智,年六十,于一个月前,花朝节当日过世,死法与江元冬一样,都是小白船,白菊花,白巾覆面,饮毒而亡,这齐氏,便是史明智的发妻。
齐氏看年纪,应该和灵堂里的俞氏差不多,但给人的印象就差多了,一样的近花甲之年,俞氏尚能看出当年美人风华,齐氏头发几乎全白,脸上满是皱纹,板着脸的样子很有些凶相,并不易让人亲近。
搀着她的晋薇年纪和灵堂里的江莲相仿,身材也相似,同样保养得宜,与江莲不一样的是,她相貌肖母,很有俞氏风韵,遂,她很美。
本案两个死者,当然不是没关系,他们都与晋家联姻,一个女儿嫁到了晋家,一个儿子娶了晋家女,怎么说都算得上姻亲,但奇怪的是,两个死者死前,并未多有走动,似乎关系不太好。
齐氏婆媳二人都是寡妇,家中一个月前也有丧事,按理说不好出门行动,但今日也是白事,因有姻亲关系,不来一趟说不过去,便按礼数奉了礼,进灵堂上香。
大约晋薇相貌过于美艳,素裙银簪仍遮不住姝色,灵堂正该庄正威严,男人们纷纷离开了视线,不往这边看。
厚九泓一边看,一边低声和朝慕云说小话:“我传给你的消息,你都看过了?你要我找的人,今天可都到场了,你且用你那本事,好好看一看。”
他找了一下午加一宿,全部符合病秧子给出条件的,也就这三家的人。
“江项禹打理江家庶务,手下生意不少,其中就有花房,他的妹妹江莲自小喜欢摆弄花,家里又有这生意,她一直都挺懂,她婆母俞氏夫早亡,独自拉扯孩子长大,自己人又长得美,也没别的爱好,后院也会收拾花花草草,俞氏女儿晋薇跟着她,又与江莲自小认识,当然也会这些,只不过她早年没看出喜好,这些年死了丈夫,房中寂寞,便也捡起了这爱好,至于她婆母齐氏么,好念佛,自己瞧不出来喜欢什么花草,但佛龛上总要供两枝……”
厚九泓唆牙:“啧,这两个案子,除了江莲,剩下的女人都是寡妇,男人么,江项禹娶都没娶过,也是个单的,就晋千易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不喜欢花,但他同这两个死者死前都见过,要想弄死也不是太难……”
将暂时打听到的琐碎消息说了,厚九泓摸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你可别嫌我念头脏,一般这种高门大户,家里有漂亮寡妇,又出了命案……啧,里头一定有事!”
朝慕云看他:“你怀疑谁?”
“要不要先看看江项禹?我听人说,他和他死了的爹经常吵架,但都压着火气,避了人,连下人都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唔,那我看看江莲吧。”
“诶你什么意思?”厚九泓瞪向病秧子,“不信我是不是?”
朝慕云淡定极了:“你不是会去盯江项禹?”
厚九泓:……
他就知道,病秧子就会使唤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了!”
厚九泓走后,朝慕云,继续观察,甚至轮到顺序,去灵前上了炷香。
他注意到晋薇上香时,虽无哭泣,但表情很有些哀伤。于她而言,死者江元冬应该只是个认识的老人而已,她为什么会哀伤?
她婆母齐氏,似乎和俞氏不太对付,俞氏全程没太多表情,一如既往,表现的温柔和善,齐氏则不同,在越过俞氏时,似瞪了她一眼,眼神极为锐利,有很强的攻击性。
朝慕云非常确定晋微看到了这一切。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婆婆,她的立场应该很尴尬,但她面无表情,似乎万事不过心,随便她们如何相处,全然不在乎。
倒是江莲和晋千易这对夫妻,感情似乎极为要好,晋千易对妻子很体贴,见江莲哭的不能自已,亲手把她扶起来,轻声哄劝,在有丫鬟过来,试图接手的时候,他也没让,甚至十分注意和丫鬟之间的距离,持正自身,也尊重妻子。
江莲显然很感动,眼圈又是一红,却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夫君。
女眷们来了又走,聚了又散,客人一波接一波,朝慕云也不能总是在堂前,既然来了,自要多处走走看看,比如——死者江元冬的书房。
大理寺皂吏昨日就拿着官文过来搜检过屋子,并无所得,可朝慕云看过卷宗记载,总觉得,这里应该有点什么。
“簌簌……”
突然有细小声响,朝慕云停下脚步,那声音也消失了,他抬脚再走,又听到了,如此几次,他才确定了方向,转头看去,发现墙角草丛里,趴着一条小蛇。
小蛇手指一般粗细,吐着信子感知周围,鳞片深青泛蓝,蜿蜒在草丛,每一个无声游动,似乎都带着危险。
蛇……
不知这条蛇有没有毒,但朝慕云突然想到了一个点,本案死者确系中毒身亡,但船上并没有遗落的盛放毒药或毒丸的小瓶子,皂吏和仵作解读可能是凶手随手扔进了河里,小东西非常难找,不定冲去了哪处。但仵作表示,尸体表征与常见中毒无相似之处,也就是说,这回的毒,他们认不出来,皂吏们去市面上摸查,也未找到有毒药材或药丸记录。
船上找不到毒药痕迹,毒状表现又非常见,仵作不认识,正当药物渠道记录里也没有,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性?比如不是毒药,而是毒虫?
若如此,凶手的特征需得再加上一点,对豢养这类动物熟悉。
“砰——”
旁边突然有响动,像谁大力拍开了门,又像什么东西突然掉在了地上,小蛇受惊,快速游走进草丛,再也看不见。
朝慕云再往前走,正好是死者江元冬的书房,有个人正在里面翻东西。
孝裙,头上簪白棉花,是江莲。
不翻多宝格上的花瓶物件,不动大衣柜,只盯着案几上的纸页,和书架上的书……
她要寻的东西,该是文档之类?
总之,应该不会太大。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江莲愣住,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手都在颤抖,她似乎在就这样冲出去和躲起来两个念头中犹豫,最后一跺脚,准备躲去帘子后——
“不必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个黑衣蒙面人拿着匕首,抵着俞氏脖子进来了。
江莲吓的不行:“你是谁,放开我婆母!”
黑衣蒙面人就相当愉悦了:“别喊,喊来了人,你婆母死了,可都是你的错。”
江莲瞬间噤声。
黑衣蒙面人满意了:“东西呢?找到没有?”
江莲脸色煞白:“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少跟我耍花枪,你以为你在这里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黑衣蒙面人匕首更近俞氏一分,“再问你一遍,东西呢!”
颈间几被压出血线,俞氏呼吸都慢了,顺便给儿媳妇使眼色:“阁下莫激动……莲儿,你也莫紧张,他不会伤娘的。”
江莲深呼吸一口,看着黑衣人:“对,您别激动,千万不要伤害我婆母,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聊,您想要什么东西?不若仔细描述于我,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最熟悉不过,你想找什么我都能帮你找到,只要你不伤害我婆母……”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手悄悄背在身后,朝南边窗外打了个手势。
那里有她事先安排好,帮他放风的婢女,她不知这黑衣蒙面人是如何挟持婆母走到这里的,但只要拖延时间,拖到别人帮忙,一切就有救了。
这个想法不错,但是……
朝慕云微微摇了摇头,不可。
果然,黑衣蒙面人更加激动,刀胁更紧:“我说了不要跟我耍花样!我完全可以杀了她,再杀了你,懂么!”
江莲:“可是——”
“我问你,东西找、到、了、么!”
“我真不知道……”
“你爹刚死,你就到他书房翻东西,做了还敢不认?你是帮谁找的,你哥,你丈夫,还是这个,你婆母?”
“阁下慎言!”
别人还没说话,俞氏先阻了:“江家的事,与我晋家无关,我儿不会贪他们的东西,还请不要妄言!”
江莲咬唇,脸色更白:“娘……”
“娘——娘你怎么了娘!”
是晋千易来了,脚步匆匆,面色紧张,看到屋中形势:“你放开我娘!”
“很好,当家的来了。”
黑衣人更加愉悦:“那你来选一选,救你娘亲,还是你妻子?我可以换一换哦。”
晋千易愣在当场:“什,什么意思?这二人皆是我此生挚爱,缺一不可,你放了我娘!”
“不一样哦,”黑衣人笑声恶劣,“你娘可是生你养你的人,没她就没你,妻子就不一样了,死了这一个还可以娶下一个——这江氏,给你生育儿女没有?”
晋千易未料会被问这种问题:“我……我们有一个女儿。”
“只是个姑娘啊,那选谁不是很明显了?”黑衣人匕首贴近俞氏脖颈,看向晋千易的视线无比阴鸷,“我可再给你个面子,只要你劝两句,让江氏把东西交出来,我拿了东西,携你娘出门就放了她,不伤性命;不交东西,就给人,让江氏自己来换你娘,我携江氏出去,至于之后死不死么……看我心情,如何?”
他还非常轻佻的看了江莲一眼:“若她伺候的好,我周身舒坦,许会饶她一命。”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夫妻二人对视,泪眼朦胧深情。
江莲挽着丈夫的手:“在我娘家,让你和婆母遇到了这种事……是我的错,我万死难辞其咎……”
晋千易紧紧反握住妻子的手,满是心疼:“怎么能怪你呢,你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这种事……”
他痛苦万分,突然转身,阻在妻子面前,看向黑衣人:“你杀了我吧,母亲妻子都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哪一个我都无法放弃,你杀了我吧,用我的命换她们,好不好?”
“不行哦,”黑衣人话音残忍,“我对男人没兴趣,要么你娘,要么你妻,你挑一个。”
俞氏闭了闭眼:“我儿不必为难,娘年事已高,本就是土埋脖子的人,你们还有大好时光,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管我,带着阿莲自去求救吧。”
“不……娘生我养我,多少年独自撑家,从未喊过一声苦累,如今有了年岁,是该享清福的时候,儿子怎能如此不孝……”
晋千易转身看江莲,痛苦难掩,声音都颤抖了:“阿莲……你若不然,帮帮我娘吧,我娘不可以这样被人欺辱,我对你心意如何,你最知晓,我这辈子只爱你,只要你一个,没有后嗣我都认了,相扶相依走一辈子的是我们两个,娶你,我从未后悔,以后亦不可能变心,但我娘她……”
江莲眼泪掉了下来:“我懂……”
丈夫是个孝子,如果婆母就这么死了,他会愧疚一辈子,沉甸甸情感压在心头,他们夫妻日后相处,又怎会幸福无忧?
“婆母是你娘,也是我的娘,我怎么会不心疼,可我真不知道那东西……”
“你二人夫妻和睦,白头偕老,娘就放心了,”俞氏同样眼波朦胧,面有微笑,“生没生儿子不重要,孩子可以在旁支过继,娘从未有不满,如今亦是,你们还年轻,不必为了我难过……”
晋千易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妻子面前:“我求求你,阿莲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娘,好不好?”
江莲又是避又是扶,躲不开又拉不住,最后只能也跪下来:“夫君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东西……”
晋千易看看娘亲,又看看妻子,以手掩面:“罢了,也是我的命,今日若娘亲有事,我绝不独活!”
“夫君……”
“我儿……”
“我换婆母!”江莲咬唇,看着黑衣人,“我换了婆母,你放开她!”
黑衣人眼梢微斜,刀尖逼近:“你确定?”
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落在门口的晋家小厮突然开口,许是因受惊吓,还有些结巴:“老爷不怕,外面人快来了!”
这是在提醒晋千易。
黑衣人啧了一声:“快点,东西,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江莲哭的不行:“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退了两步,身子歪斜,撞倒了屏风,露出了西边小窗,而朝慕云,就站在窗外。
房间陡然一静。
黑衣人:“你是谁?”
朝慕云垂了眸:“你想求救命之物,我有办法。”
他的话让黑衣人眼瞳骤缩,似乎非常惊讶。
朝慕云却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和这个黑衣人说话,此人满身风尘,鞋底磨损痕迹很重,衣服看上去有几日没换,眼神焦躁,说话语速很快,暴躁易怒……现在是个危险的投机分子,非常急切,有钻牛角尖的倾向。
和这种人交流,如果啰嗦赘述,试图拖延时间,会更激怒他们,不如切中要害,直奔主题。
“你也看到了,这位夫人方才正在房中寻找东西,被你打断,”朝慕云指了指江莲,“她可能知道这间书房可能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但她还未找到,你的目的只是东西,而非人命,如若继续僵持,还是不能解你之急。”
江莲哭着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也真的没找到……”
黑衣人手握了握刀柄,神情难掩愤怒。
“但你身上的麻烦却等不了,你急需一样救命之物——”朝慕云看着他,手中铜钱翻出,在手背指骨上滚动,“可你不知,救你命的东西,绝非只你知道的那一个。”
黑衣人被铜钱吸引:“你在玩什么花样?”
“我只是有些紧张,若你介意——”
“快点说!”
“你奔波数日,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你鞋底有洇湿后干涸的水渍,上面析有白色边痕,是盐?”朝慕云想了想,“盐司,官府……你惹上的麻烦,不是你交一份东西就能抹平的,立了功,未必就没有杀身之祸,最好的法子,是寻找官府合作或庇护——不才在下,正是大理寺主簿,你可愿随我走?”
“眼下你想迫切保的是性命,或许大理寺牢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黑衣人感觉眼皮有点沉,越思考越觉得对方说的对,他只想保命,安全度过这风口,坐牢好像没什么关系,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但在这个坐牢期间好像没有人可以找到他,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
他手一松:“好,我同你走。”
铮一声,朝慕云抛到空中的铜钱落到掌心,淡淡颌首:“好。”
这边危机解除,夫妻俩拉了俞氏到身边,外面江项禹带着护院就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倒要看看是谁人敢在我父亲的葬礼上闹事!来人,给我报官抓了!”
涉及命案,皂吏们本就在江家协查,一进来看到自家主簿,自然押了人往外走。
下人们帮忙的帮忙,引路的引路,江项禹这个家主,自然是好生安慰妹妹和妹夫一家,跟过来看热闹的也是声声劝慰,各个有词。
厚九泓也来看了这个热闹,眼睛四处找人,那病秧子方才还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不见了?
朝慕云当然是发现不对,追着一个人走了出去——
“阁下,又见面了。”
第34章 你得给我个交代
下人被叫住, 先是拱手行了个礼,才疑声道:“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小人怎的听不懂?”
朝慕云看着他:“你家老爷晋千易还在屋里, 你要去何处?”
“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人自然得去叫人。”
“人不是来了?”朝慕云指着门口那一群人,“还很多。”
“公子说笑,这些都是江家人, 而非我晋我家人, 不适合伺候我们老爷夫人, 我要唤的, 自是晋家下人。”
“还装?”
朝慕云垂眸, 突然抬手, 将手中铜钱扔了过去——
男人立刻躲避,身形极为灵活, 好像他躲的不是什么铜钱,而是要人命的暗器,一看就知武功不低,训练有素,且提防暗箭习惯了。
躲了一半, 意识到是什么情况,男人突然僵住。
朝慕云声音微淡:“你以为我要杀你?”
男人捡起那枚铜钱,伸了个懒腰,连身形带语调,都散漫了下来:“说是暗器好像也不为过, 我们以武功杀人, 你, 用控人心神。”
他也没将铜钱还回来, 顾自收进自己的掌心,握住:“既然扔了,就是我的东西了。”
朝慕云淡笑:“请便。”
招提寺里,必须紧握这枚铜钱不放,因他初来乍到,身边没有任何东西,保命杀手锏很重要,他一时找不到更顺手的工具,现在他身处环境算安全,也有了些银钱,这枚铜钱便不再重要了。
他最重要的东西是知识,是技术,而非铜钱本身,道具而已,他可以随时随地选。
夜无垢抛着铜钱:“怎么知道是我的?”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的腿脚:“你不是露了武功?”
“你没叫住我时,我可没露。”
“你方才提醒晋千易的那一声,是故意的,”朝慕云眸色淡淡,“你想提醒的并不是晋千易,而是挟持者,提醒他人快来了,快点干事别磨蹭,你看戏都看得累。”
“还有呢?”
朝慕云视线下移:“你演这个下人卑躬屈膝,连腰都弯了,手却——”
“这回还能看出来?”夜无垢看着自己的手,一脸不可思议,“我连厚茧子都做了!”
朝慕云:“茧子没问题,你扮演的是下人,手上有茧再正常不过,你能演的这么好,显是观察力十足,或者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的生活,可你知道下人要卑躬屈膝,察言观色,甚至连位置方位都站得刚刚好,但方才事了,你家主子受过惊吓,你却不知上前安抚,献些茶水……你的认知排位里,这些不重要,或者说,他们于你,本来就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无垢不答反问:“房间里双方对峙,都用‘东西’代替重要物品,没谁说漏嘴,但你猜到了,是么?”
“许是盐引?”
这句话说出来前,朝慕云还不是很确定,说完,他便笃定了:“你也是为此而来。”
夜无垢:“死者江元冬,与盐道并无关系。”
朝慕云:“但死者史明智,是盐司转运官。”
这两家平日并无来往,看似疏远,两个死者甚至多年没有交流,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查不出任何交错,但二者有联系起来的姻亲关系,不可能诸事全断,且死法一致,很难让他不怀疑。
一定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看来——”夜无垢微笑,“主簿大人很知道我是谁了。”
朝慕云道:“近些日子,漕帮主客两帮不太平,水上货船时有争抢,虽避开了百姓,秘而不言,但市场上盐粮价格见涨,都说丢了一批盐引,今年税负堪忧,最好囤些粮……”
夜无垢挑眉:“你如何得知?”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朝慕云随手指了指外面,“街上茶寮饭肆,酒家清坊,光是说书先生的嘴,已足够热闹,红白喜事,更是人们扎堆聚集,消息泛滥的时机……”
前有厚九泓的小道消息,后有亲自观察听到的结果,他能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时越是隐密勒令不能外传的事,越是拦不住。
“你知江湖事,能力不容小觑,方才又追踪方才黑衣人而来——你是漕帮的人?”
虽是问话,朝慕云心间却已笃定:“你是哪一方?主帮,还是客帮?帮中是何身份,幕僚还是——不,没谁家的幕僚这么放肆,不为上峰瞻前顾后,考虑后果,你是领……小头领?”
夜无垢自从和面前这个人交锋,就知自己的身份必然瞒不过,终有一天要被知晓,他倒也不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帮主也当了不少年了,知道的人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他只叹时间太短,这次刚好是盐的事,刚好撞到了这人面前。
他慢悠悠往前:“你可知,粮盐之事,看似由庙堂掌握,实则决定权在江湖?”
这个朝慕云猜到一点,但不全:“还请解惑。”
夜无垢唇角勾起:“先帝昏聩,国库都败空了,养了一堆蛀虫,死时都在行宫享受,棺材还得隔老远拉回来,现在的承允帝倒是不错,拉拔了十几年,养回来一点,起码王朝不会崩,可惜这皇帝命不好,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死了,你说他这皇帝当的有什么趣儿?他年纪也大了,也不正经干了,那以前的那堆破事,不就都回来了?”
“皇城看起来威严赫赫,其实没什么底子,重兵能守住这京城就不错了,地方厢军都不怎么给力,中心权力下放,给了很多江湖帮派机会,你们大理寺刑部有官威,实则管不了江湖的事,我们自有规矩,亦有生杀之权,只要无人报官,你们就没法管……”
朝慕云仅听几句,就知夜无垢懂他的疑问在哪里,此人看起来散漫,实则心细如发,敏锐的很。
他微蹙眉:“盐务调运,官府只是派签工具人。”
“总得给朝廷几份面子不是?”夜无垢淡笑,“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盐粮运到哪,怎么运,先给谁后给谁,遇没遇到洪水雪灾,要不要涨价——都是我们说了算。”
“所以你们不会杀史明智或江元冬。”
“杀他们做什么?白白废我们的刀,官场之人,能混到哪一步,全看自己本事,也抢不了我们的活儿,合作不好,换一个就是,我们漕帮走生意,收益翻个倍都嫌少,何必辛苦杀人?”夜无垢低笑,“会杀他们的,要么是自己的饼被别人动了,要么,就是想抢别人的饼。”
说完,夜无垢还提醒:“那个黑衣人,对你用处不大。”
朝慕云知道:“对你用处也不大。”
不过是一条被扔进死水里的鲶鱼,试图打破僵局,让鱼儿们争先恐后动作,看能不能有什么收效。
这男人今日过来,大约只是看个热闹,能有所得自然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他有别的门路。
至于自己……
朝慕云敛了眉,方才所有表现,只不过想阻止掳掠事件的发生,真没指望黑衣人能对他交代出多少重要东西,他想观察更多的,其实是房中夫妻母子婆娘这三人,而今,也大部分已经得到了答案。
“玉骨扇呢?”
“嗯?”
全然没料到话题如此陡转,朝慕云有些没反应过来,抬眼看夜无垢,发现对方手指微捻……其实从刚才起,对方就频频有这个无意识动作,这是想念扇子了?
“明明赢走了我的东西,却不带在身上。”
对方易了容,朝慕云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但这话……如果他没有解读错的话,是不是带了点类似委屈,又类似指控的怨气?
夜无垢:“你还把我的双鱼玉佩当了。”
朝慕云这下听明白了,就是怨气,相当深邃相当不满的怨念。
他微敛目,眸色淡淡:“我以为,落在我怀里的东西,就是我的,我有权——做任何处理。”
岂知对方重点完全不在这上面:“落你怀里了?”
不是冲着手去的么,他竟然扔偏了??
朝慕云:……
看来对方也不是很在意这枚玉佩,只是在意他当的这个行为。
“总归我送出去的东西,转脚就被给你卖了,”夜无垢手掩唇边清咳,“你总得给我个交代。”
朝慕云:“你要什么?”
随着这句话,夜无垢眼梢可见笑意堆叠,漫进了桃花,哪怕没玩玉骨扇,也是一派风流:“那玉佩可是我心爱之物,每日不离身的,朝主簿身上——”
朝慕云:“你可挑选。”
他身上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说到这里后一直带在身边的,恐怕只有那枚铜钱,但刚刚已经被对方扣下了。
围着他看了两圈,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夜无垢不甚满意。
怪不得这病秧子这么干脆,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价值几何不重要,他可不像某寨二当家眼皮子那么浅,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会要的,向来是别人的心头好,最不愿意给的东西。
“啧。”
夜无垢停步,看着朝慕云的脸:“你身上这些东西我瞧不上。”
倒是这张脸足够特别,君子风骨和恶劣算计,擅察人言偏偏自己没什么表情,还足够静美姝颜……
“算你欠我,怎么讨,你日后就知道了。”
“可以。”
朝慕云答应的很干脆,对方要他现在身上的实物,他可立刻给,无有犹豫,暂做交易,也没关系,所有交易,都有谈判的机会。
明明不是棉花团般的人,有时交流起来,却像打在棉花团上一样,让人败兴,戛然而止。
你在依云峰跟我说话的气势呢,拿出来啊!算计我啊!勾着我琢磨你啊!让我对你心心念念啊!
夜无垢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当铺能给你那么多钱。”
“想了,”朝慕云道,“所以才没犹豫。”
夜无垢挑眉:“嗯?”
朝慕云低眉,唇边漾出浅笑:“那双鱼玉佩,你本也没想给我不是么?你扔过来,只是因为当时你已下峰,说话不方便,便以它为喻,告诉我——待下次相遇。”
“你可能因我之话心生怨念,或因赌局之事不甘心,以此隐喻警告我,说这事没完,既然不是真心予我,我又为何留在身边?”
“我本拿着它询个价,货比三家,岂料第一间当铺掌柜的看到它,脸色立刻大变,频频暗询东西从哪儿来的,可确定一定要当,还给了天大的价钱——我便知,这东西一定丢不了,必会回到阁下身上。”
夜无垢:……
朝慕云:“那掌柜该是阁下的人?想来阁下身家颇丰,不缺这几个铜板,我便同掌柜说,这价低了,我不满意,若不往上抬两分,我就去别的当铺。”
夜无垢看着病秧子平静的脸,自己刚才还是感叹太早了,打在棉花上也行,至少只是憋的慌,不得劲,病秧子现在这就是气人了,就是故意的!
不过……
他很少被人如此撩动情绪,一切体验都很新鲜。
“这话倒对,我呢,的确不缺钱,你若是手头短,到我这来——借要皆可。”
他微微一笑,眼底满是兴味,借有借的利息,要有要的代价,他相信,这病秧子懂。
朝慕云果然明白:“不必,我有俸禄。”
“等你真正从大理寺留下再说这话,”夜无垢显然也对各种小道消息知之甚深,“此次两桩命案,你之所得,应该不止这些?”
朝慕云颌首:“看似暗潮涌动,朝堂江湖恩怨重重,但本案重点,实则是——花。”
夜无垢:“花?”
“你竟未察觉?”朝慕云一脸遗憾,“我还以为,以阁下之气势本领,什么都懂。”
空气安静片刻。
夜无垢欺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不料朝慕云已然转身,他这刻意压低的话风并没有吹到人家耳朵,什么热息暧昧,全然不存在。
病秧子真的很知道怎么对付他!
好在夜无垢在成为帮主的过程中磨练丰富,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抛弃了很多东西,比如脸皮——于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他快走两步追上去:“朝主簿,主簿大人——你就同我说说么,不亏。”
朝慕云懒懒抬眉:“你非官府之人,我为何要同你说?”
“上回不也——”
“你上回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今次,你只是个长随,无有筹码上桌。”
“那你追我出来?”夜无垢已经发现重点,慢条斯理,“还叫住了我,戳破我身份。”
朝慕云停住,转头看他:“我要你一句实话。”
夜无垢:“讲。”
朝慕云:“本案凶手是谁,你可知晓?”
“那你可是为难我了,”夜无垢道,“此间利弊,方才你我已分析过,我江湖中人,做江湖中事,官场如何,我们偶尔会关注,却不会管,大家都有大家的地盘,插手太多,不合适。”
“你不知这二人为何要死,也不知凶手是谁。”
“我的确不知凶手是谁,也不知死者生活底细,我今日来,只为寻找丢失盐引的线索,我和我认识的人,应该都不会杀人。”
“死者史明智,你知道多少?”
“哦……原来是想在我这里套消息。”夜无垢伸手指了指京兆尹的方向,“你想靠我赢他?”
朝慕云眸底墨色一如既往:“你也可以选择不说,只不过这‘花’么……”
夜无垢笑了:“你知我必会对此好奇。”
朝慕云往前两步,身体前倾,微微抬手,搭在了对方肩膀。
夜无垢一怔,却见朝慕云手已伸回,替他拿掉了落在肩上的花瓣。
这一刻风过无声,四下安静,他看到朝慕云姝静如画眉眼,和被风轻轻拂起的发丝。
春风悸动,花开无声,他感觉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朝慕云似乎拿走的并不是他肩头的花瓣,而是别的什么。
朝慕云的声音也融在风里,含着浅浅笑意,有些飘渺:“我观阁下甚是游刃有余,适时放松一二,不也极好?”
第35章 我可不便宜
这是离主屋略远的墙边, 一道月亮门相隔,半面花墙遮掩,空间不大, 他们可以看到月亮门外来来去去的人, 别人却看不到他们。
有一定的私密性, 却并不是那么安全, 说话声音大了, 就会引来旁人。
病秧子似乎胆子很大, 全然不怕被发现, 有关案子的事也敢说, 又或者……
他已经估量过环境, 并且随时观察着是否有人来, 可以控制话题走向, 随时叫停。
夜无垢突然觉得有点刺激。
以往数年险象环生, 生死边缘行走不知凡几,他对血色人命已经很平淡, 少有危险能让他觉得刺激,左不过结果是活,还是死,但是今日, 眼前人脸上落着斑驳光影,袖里盈着花香, 距离这么近的,同他谈朝堂漕帮命案。
随便一件都是大事, 随便一个话题都携着危险, 换了别人恨不得找个精钢筑的小房子, 外面层层把守, 以确保不被人听到,他们却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就这么风轻云淡的聊……
他果然没说错,这个病秧子很有趣,会让接下来的时光变得丰富多彩。
他微弯了唇:“说可以——你靠近些,我不想被人瞧到。”
朝慕云非常确定,看到了男人眼底的促狭,对方是故意的,不管怎样的环境气氛,这男人都抛不开恶趣味,总是想撩拨人。
换作别人许会害羞,但他不会。
他从善如流靠近了些许,几欲贴到夜无垢胸膛:“这样够近了么?”
美人颜的放大效果,就是有点让人受不了。
但话是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能露怯,而且鸱尾帮帮主,什么时候怯过?
夜无垢手抵在墙边,将朝慕云半圈在怀中,身体并未相贴,气息却彼此相闻,声音还更低还沉,带着轻佻笑意:“主簿大人再近些,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却没耐心了:“说不说?”
“脾气真坏,”夜无垢浅叹口气,退后了些,“这史明智,和江元冬关系不好,你当已看出来了?”
朝慕云颌首:“二人同朝为官,今日灵堂死者江元冬年六十七,一个月前死的史明智年六十,方至花甲,二人非同年,前者为官较早,仕途也顺,后者就晚了很多,前期并不得意。同在京城为官,他们的关系不该这么僵硬,就算点头之交,也该有所熟悉,何况两家都有晋家这个姻亲,可他们的感觉,似老死不相往来。”
夜无垢眯眼:“所以这两个人,有仇啊。”
朝慕云:“什么仇?”
“具体什么仇,我就不知道了,”夜无垢道,“我只知史明智能走上仕途,有江元冬的功劳,他科举不利,若非有伯乐相帮指引,很难进入官场,这个帮助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不怎么正面,因为双方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与外人道,我也是在消息渠道看到了这么两句描述,但此后二人关系不好,我或能理解……”
朝慕云若有所思:“嫉妒?”
史明智只是前期起不来,苦无机会,而江元冬一直顺风顺水,受人礼遇,史明智得了机会,进了官场之后,飞黄腾达,直入青云,现在一把年纪,仍然能做到盐司转运使这样的肥差,反观江元冬,此后急转直下,成了京城里的隐形人,派官永远是闲差,人脉早已凋零,在最需要有成就感的中晚年,反而门可罗雀,郁郁不得志,心里不舒服,不想见到对照组,很可以理解。
甚至——
阴暗一点,或许是史明智做了什么,才造成了江元冬的仕途现状,那两人之间就不只是身份调转,我炫耀你嫉妒的关系,许有什么龃龉,真的结了仇。
“还有些小道消息……”
夜无垢看着近在咫尺,疏淡有余,姝色更有余的脸,慢悠悠的,一点点的,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朝慕云。
朝慕云垂眸,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夜无垢才又开口:“你因何断定,这两个人的死都非自杀?”
“过于充分的仪式感,又过于明显的疏漏。”
小白船,白菊花,甚至白纱帕,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会忘记给自己换身衣服?
甚至对有意自杀的人来说,换衣服这件事,至关重要。
“还有表情……”
朝慕云回忆那方白色纱帕掀开后,死者的脸:“中毒而死,死前可能经历或长或短时间的痛苦,面部有扭曲不算反常,可死者的脸并非只是肌肉牵动,在我看来,带有情绪。”
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上眼睑皮肤对角褶皱明显,嘴巴张开,上唇肌收缩,下唇拉低,嘴部的水平宽度很大……
如果死者眼睛睁开,这会是一个非常饱满的恐惧表情。
“我怀疑,他们对凶手有害怕情绪。”
“害怕?”夜无垢不太能理解,“害怕,还跟人走,由着人喂了毒?”
如果本案非自杀,的确存在凶手,有些方向很难想不到,比如死者怎么跟凶手到一起的?如果害怕,不可能主动约见,也不会跟人走,凶手要杀死者,中间必会有劫掳逼胁,挣扎反抗等行为动作,这种事太显眼,极容易引来别人看到,而且也很容易在死者身上造成伤痕。
但显而易见,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不然官府早就派人寻找这个方向了。
朝慕云思忖:“我亦尚未想到答案,为何害怕,还要跟人走,会不会是初时不害怕,是个熟悉的人,死者才未有警惕,二人独处时,凶手说了些什么,死者才害怕……”
那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就很关键了。
凶手对死者的恨意相当明显,约死者来时,就为其准备好了葬礼,死者以什么样的形态,躺在哪里,全部不能自己说了算。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想到另一个方向:“你熟漕运,应该很熟悉船?”
“应该?”夜无垢挑眉,“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在骂人?”
这就是很懂了。
朝慕云又道:“那对四时气候,水流情况,应也能进行合理推测。”
夜无垢懂了:“你是想让我……”
“前后两个死者,俱都死在船上,独舟,看起来是用了很久的船,颜色都晒没了,”朝慕云看着他,“你可能帮我寻到这船来处?”
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不及专业人士,船是自用,还是买的?若是买的,能寻到卖家,就能寻到买家,若是自用,那凶手身份,必与水有关,仍然是面前这个人查起来最方便。
朝慕云:“还有水的流速,方向,死者船被发现的位置时间,大概死亡的时间,我都可给你,你可能帮我划出船可能的离岸范围?”
“你还真是不客气,”夜无垢啧了一声,挑眉看着朝慕云,“早想好了,要算计我?”
朝慕云摇头:“这倒没有,我无处寻你,也不知你是谁,但你今日撞上来——”
夜无垢懂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他要不来,这病秧子也看不到他,猜不到他身份,没有刚刚这些交谈,自也不会有这些交谈之后产生的,更多的想法。
他舔了下唇,看着病秧子:“我可不便宜。”
朝慕云:“多贵?”
“至少比你身边那个二傻子贵。”
“你若同他比,那我完全付的起价钱。”
“不必激我,我既没掉头走,就是应了,”夜无垢点了点朝慕云肩头,不管眼神还是语调,都意味深长,暧昧极了,“先欠着,等我一同讨。”
朝慕云提醒:“此间之事——”
“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夜无垢迅速眨了下右眼,一脸‘我都懂’,“官府命案外人无权得知细节,放心,我不会给主簿大人惹麻烦。”
“如此甚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阁下自便,我先走了。”
朝慕云转了身,抬脚离开。
果断又干脆,衣角发丝和风一样,转瞬飘开了手边,除了若有若无的气息,什么都没留下。
“可真是无情……”
夜无垢抱着胳膊,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又沁满了笑意,扬声道:“——下次见面,别忘了带上扇子。”
朝慕云没有回头,只手往头顶摇了摇,权当道别。
……
江家因出现黑衣人一事,惊慌了片刻,后气氛归于平静,近午时,连上门吊丧的人都少了,能得到的新信息有限,朝慕云便不再停留,回了官署。
他先是去了停尸房,和寺里仵作交流验尸结果,再多的东西,仵作没看出来,尸检结果和京兆府所得相似,如果不是朝慕云提醒,他也很大可能认为这是自杀。
但朝慕云这次主要看的,并非是前翻尸检结果,而是最新的怀疑,他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仔细翻看死者身上的痕迹——
“先生您来看,这里,可是类似蛇虫的牙印?”
仵作探身去看,在死者小臂后侧,有两个极小的洞,微有浅青红痕,看起来像略粗的针尖伤到,连血色都未露多少,说是利器所致可以,说是动作咬噬也可以。
“有些像,但我也不能说确定。”
朝慕云问:“史明智身上,可有类似伤口?”
仵作答:“这个就更不能确定了,史明智死亡一月有余,如今已经下葬,尸体也已损坏,调过来的尸检格目上未有记录,小人不敢妄言。”
朝慕云颌首,总也算是个怀疑方向。
从仵作房出来,他又去了牢房。
今日在江家试图劫持勒索的黑衣人已经被带回,因见到了更厉害的人,得到了更多的东西,黑衣人这里,他其实并未期望得到更多,但万一呢,还是得问问。
结果果然没有更多进展,除了知道更多朝廷和漕帮的来往恩怨,各种名理案例的规矩,于案子相关的证据线索,几乎没有。
忙完这些,朝慕云又去书案前,翻看最新送回来的消息,精力渐渐不济,支撑不住,只能回自己院子,吃一剂药,乖乖睡觉。
第二日起来,还在穿官服,就已经开始思考案子方向。
凶手犯罪时间,还可以根据仵作推断,圈出一个大概范围,小船下水处,小船来处,他也坑了别人帮忙,但本案仍然有很多不利探查的地方。
比如随着死亡时间范围过广,就算找到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做,难以锁定,目前方向确定,只有从‘仇’之一事下手,这两个案子,都存在有哪些仇恨关系呢?
已经确定的是,两个死者之间有仇恨关系,地位的转换,炫耀和被嫉妒,利益的得到和失去,双方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绝对是有仇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们互相杀,史明智一个月前就死了,怎么来杀江元冬?
那就是有一个人,至少和这两个人都有仇。
昨日在灵堂上,他还看到了一份特殊的仇恨关系,是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和同两个死者家都有姻亲关系的俞氏。二人年纪相仿,俱都近花甲,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齐氏老态毕现,完完全全就是个老人,俞氏则不然,保养得宜,头发不知染的还是天生,总之黑发颇多,看起来精气神就不同。
齐氏,他只在灵堂见了一面,无有更细致印象,只记得她错身时,瞪向俞氏的那一眼,可谓情绪饱满,恨极了。俞氏不管在灵堂安慰儿媳,应对别人寒暄,还是在书房被劫持时的知礼淡然,看起来都更像是慈爱温柔,更容易被人喜欢,亲近的那一种。
灵堂上,齐氏瞪了俞氏,俞氏明明看到了,却似装不觉,也未有任何不满表现。
她们之间,是有仇么?还是齐氏单方面有仇?这个仇恨由何而来?
晋薇的表现也很奇怪,身为俞氏的女儿,齐氏的儿媳,一般这种情况下,理当是润滑油的存在,或者因感觉尴尬,左右不是人,窘迫焦虑,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了头。
观她表情动作,并非不懂两位长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是不想理。
俞氏一看就是明事理,知大体的女人,尤其书房被劫持时,儿子儿媳的语言互动,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同她如此疏远?
亲情淡薄至此,一定不会没理由,晋薇的心中,会有仇恨么?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
熟悉的声音伴着脚步,是厚九泓来了。
朝慕云系好扣子,转身,面色有些不善。
他刚刚竟然不小心自言自语,还被听到了。
“这般提防做什么,我又没有偷看你换衣服,”厚九泓不客气的拎来桌上茶壶,一口气喝了半壶,“再说大家都是男人,你有什么好害臊的。”
朝慕云:……
不是害不害臊的问题,是礼貌问题。
“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厚九泓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脾气真是坏。”
朝慕云:“说吧。”
厚九泓:“啥?”
朝慕云皱眉:“你不是说,这事问你就对了?”
“你说一个女人,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一辈子心里有疙瘩?”厚九泓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等着病秧子说话。
朝慕云沉吟片刻:“婚事?”
“没错,就是这个!”
厚九泓拍桌子:“就是因为婚嫁大事,这晋薇当年分明有了心上人,俞氏却不允,硬生生的把一对鸳鸯拆散了,非要送她嫁去史家,结两姓之好!”
朝慕云沉吟:“晋家无家主,所有事,全由主母俞氏做主。”
厚九泓:“可不怎的?这要换了别人家,家族人多,得要考虑周详,上头长辈老爷们发话,小辈儿女不敢不听,可晋家人口简单,没这么多忌讳,俞氏自己是个寡妇,抚养一双儿女长大不容易,全京城人都知道,她对儿女疼爱有加,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那晋薇有了心上人,心里能没准备预期?她必然以为她娘为了她好,定会遂她心意,因为这些年都是这样,结果坏菜了,根本不行,俞氏严词反对,就俞氏那手段,软磨硬泡加禁足提防,愣是送她上了去史家的花轿!结果好了,她丈夫早亡,现在也成了个寡妇,想好好过日子都不行,换谁谁能高兴的起来?”
朝慕云若有所思,静了片刻,问:“晋薇的心上人,是江项禹?”
厚九泓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甚至看了看周围,是谁比他早一步说了!
人当然是没有的,病秧子是自己猜到了!
朝慕云倒也不是那么神,什么都能料到,主要是这个古代环境,对女子身份束缚太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平时能接触到的人有限,无非是自家表亲,来往多的通家之好。可晋家人口简单,又是寡妇持家,与外来往自会避讳,少有走动,但江家不一样,江莲与晋千易青梅竹马,亲事定的很早,两边姻亲,晋薇和江项禹会有见面很正常。
双方已经有姻亲关系,晋家要娶江家的女儿,再把自家女儿嫁过去是怎么回事?除姻亲关系重叠,不能带来任何增益外,还有换亲嫌疑,只有山里特别穷的百姓家,才会做这样的事。
按理说,俞氏反对这门亲事,再正常不过。
可晋薇为何陷得这么深?她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此前灵堂表现,他倒是懂了。
晋薇代史家敬香,灵前神情哀伤,或许不是冲着死者,而是地上跪着叩谢的孝子江项禹。
“江项禹和晋薇是两情相悦?”朝慕云问,“他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仍然未有成亲,可是对晋薇仍有念想?他膝下有个儿子,母不详,谁生的,晋薇么?”
“要不说还是你脑子转的快,又问到点上了!”
厚九泓眉眼飞舞,更加八卦:“听说——那什么,我只是听说啊,这两个人曾有私会,情深如许,外头所有人都在传,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过,这晋薇,人家是寡妇么,深居简出的,平时别说不出门,连住的那院子都少出,是否有过孕事,着实打探不出……”
这要是聊天吹牛,多少他都能说,但官府办案讲的是证据,他现在只有这一张嘴,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有点虚。
朝慕云沉吟片刻,道:“那就去找真正知道的人。”
“真正知道……那得是年纪大的老人?”
厚九泓挠头:“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几家的下人该发卖的发卖,该换的换,早都不知换了几茬,长辈们,除了死的这两个,活着的,你看哪个不是人精,我去问,别人就会告诉我?”
朝慕云端茶:“那是你的问题。”
“你还讹上我了是吧!”
“我可为你提供方向——”
朝慕云垂眸,视线滑过杯盏里茶叶沉浮:“年纪大,距离足够近的长者,不一定只有长辈,或者下人,还有师者,友者,忘年交……”
性格通透,见惯世情之人,甚至不需要距离那么近,不需要当事人倾吐心声,就能了解,甚至给予安慰。
第36章 我想送花,给一个人
别人在忙碌找东西的时候, 朝慕云也没闲着,对着书案上用纸笔勾画出来的嫌疑人信息,试图整理这里面更多的仇恨关系。
而今看来, 似乎女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微妙, 可不管婆媳还是母女,有恨的方向都在彼此之间, 并没有带上两个死者, 如若她们对死者有杀机, 这点有些不太够。
而两个死者之间,先后死亡时间差一个月,根本不可能是彼此算计, 那还有什么别的疑点么?
盐路, 仕途……
男人们对利益荣耀的追求, 似乎更加具有渴望,江项禹和顾千易, 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身份?
朝慕云想起江项禹在灵堂前不怎么走心的哭,他对父亲是否存在恨意?一直养在老家住宅,少年时才被接回来,时间上与江家火灾, 多人罹难对的上, 他是不是那种家族中不太受重视的小透明, 无有长辈关爱,野草一般长大, 若家中没有意外, 他或许会在老宅度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忽逢意外, 家主没办法,才接了他过来?
这种孩子要么很渴望长辈关爱,会别扭,但也会慢慢担起那份责任;要么,心中充斥着大量不满和不甘,最憎恨的就是亲生父亲,因为‘我本来可以有’。
可这种仇恨,杀机不会太紧迫,如果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江元冬这么死,死在清明,又为什么杀了史明智?他对盐道……是否有野心?
至于晋千易,目前看来,比所有嫌疑人都游离,对死者而言的动机更少,几乎看不见,他现在就是个散官,闲差,不管名利地位,还是仕途收益,都少的可怜。
但现在,正是升迁季。
从巩直的调任速度看,只要顺利,还是很快的,机会难得,更不能随意失去,晋千易会不会想拼一把?如果想努力,会朝什么方向呢?
不比别人家族强横,晋千易父亲早亡,族人帮不上,只有一个寡母维持门庭,名声倒是不错,绝佳人脉有限,他要努力,最先想到的方向一定是姻亲助力,而两个死者,正好都是姻亲。
若他有杀机,会不会是,两边都不看好他,不帮他?
家中挂白,江莲前脚哭完灵,伤心欲绝,后脚转去父亲书房找东西,经由黑衣人挟持一事,朝慕云看得很清楚,江莲要找的东西为盐引,那就绝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丈夫。
加之被挟持者俞氏现场的表现,话里的绵里藏针不提,只说大部分的言语倾向,其实也是在护着晋千易,她同样在帮助儿子。
这对婆媳看起来很融洽,婆婆讲道理,媳妇更温柔,像是那种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的类型,可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她们平时真就没有任何矛盾么?
人都是有私欲的,朝慕云不信她们可以可以这样完美。
晋千易是这个家里的最终赢家。他看起来两个都很在乎,孝顺寡母,寡母为天,爱妻怜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二人有险时,他并未真正解决,而是利用话术,逼迫两个女人‘自行讨论’,为他解决……
他真像他看起来那般若寡断么?
朝慕云将自己的思考方向和问题,一一列在纸侧。
案件初期,随着信息的获知,这些思考和问题必然大量增加,等他一一解决,慢慢减少,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凶手是谁,就不难判断了。
他在窗前坐了很久,饭都是让人送到桌子上吃的。
皂吏们得到的新消息络绎不绝,他适时翻看归类,产生新的问题和方向,之后,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花笺,隐有淡香。
看这浮夸的风格,就知道是谁送的。
打开果然,是那漕帮男人送来的信,说是地方找到了!
朝慕云登时起身,一点没耽误,带了几个人,即刻离开大理寺。
漕帮之人皆熟水性,尤其常年走船,经验丰富的人,很能对水流方向速度心中有估算,包括气候风向。信中提及,经大概估算,两个死者小船入水之地非常接近,已圈出大概范围,稍稍有些远,在京郊,附近大多是私家拥有的矮山或庄子,平时少有人往。
朝慕云很快到了地方,随行皂吏也很快散开,四下寻找看有没有可疑痕迹存在。
这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地势,有山溪下来,在平地聚集成河,河道不算宽,支流却很多,他仔细看了看,大船肯定是不能走,小舟却能驾,除了几个很细的支流,几处方位似乎都可以。
从山腰到山脚,圈出了几个庄子,大概都是富贵人家所有,彼此礼貌的保持距离,中间相隔地带野草丛生,未有人为打理痕迹,可见疏远,互不打扰。
“大人,问到了,东边的庄子是晋微陪嫁,西边的园子是江项禹的花房。”
庄子不小,跨了一大片山腰,花房更大,挤的周遭别的庄子都快放不下了,肉眼可见的繁盛。
疑似死者死亡之地,两个嫌疑人的巨大私有空间……这就有趣了。
朝慕云和皂吏们一起寻找,一个月前的痕迹很难,又是风又是雨的,就算有作案残留,也早已遭到破坏,难以辨认,近几日的……
顺着河边寻了很久,也没有太多收获,只沿途找到了一些蔫了的白菊花花瓣。
如此,方向肯定是正确的,但凶手未必就是在这个河边动的手,船随河荡,时有风来,船上白菊花花瓣随风飘落,吹到岸边也很正常。
凶手要做成这件事,除了杀人之外,还需要一个地方妆点船身,必定需要遮掩,不被人看到,怎么想,这个庄子或花房,都是最可疑的两处空间。
“走,去看看。”
晋薇的庄子距离近一些,自然先做拜访,里面主人未在,只有下人。
皂吏们即刻进行走访问询,下人们见官,也不敢欺瞒,俱都很配合,说这个庄子原本是晋家的,因土壤湿润空气好,栽种花草很容易,多年前夫人俞氏经常带儿女们过来小住,之后给了女儿晋薇做陪嫁,就空闲了许多,但每隔五到七日,晋薇的夫家,史家下人都会过来取换一批新鲜花卉,用来妆点屋子。
被问到一个月前和近几日的时间,可有主人家,或外人来过,下人们均谨慎摇头表示不知。言道这是官府问话,必须得慎重,若别人来问,他们许会直接答来或没来,但这个来或没来,他们指的都是马车,至于车里到底是谁,他们并没有看到。
每次府里的马车来,都是直接停到主人院落,下人们看到车,就按习惯去收拾整理新鲜度不错的花卉就好,搬上车后,马车什么时候走也不用管,顾自做自己的事就好。
晋薇如果有事,会召人见,也不会刻意清场,避讳被人看到,但她是寡妇,日常很注意大防,下人们也都习惯了,没谁非要去确定马车里是不是她本人,还是她派过来的丫鬟嬷嬷。
被皂吏问及晋家人是否自晋薇嫁后就再没来过,下人答不是,毕竟是原主,晋史两家又有姻亲关系,俞氏有时过来要几枝花,庄子上也不可能不给,但同样的,俞氏也是寡妇,这行踪露面么,也是多有忌讳,下人们表示,只看到过晋家的马车,不确定里面坐的是谁。
再问齐氏会不会来,答案就很肯定了,她是晋薇婆母,如今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虽然婆婆不会插手儿媳妇的产业,只偶尔过来喝个花茶,择几枝花供佛,她前几日就来过……
朝慕云走到了主人院子,晋薇的房间。
她出门不是那么随意和方便,也很少在这里小住,这个房间气氛有些冷清,被褥看得出来很久没用过,但里面仍然有主人的痕迹性格。
房间多宝阁里摆着很多花瓶,器型大小不一,有圆润梅瓶,也有颈长的美人瓶,有高的,有矮的,适应各种插花造型,每一个都被擦的很干净,润润有光,显然晋薇很喜欢插花。
南窗下长案特别光滑,底下配着的椅子也是,是那种经常使用,打磨出来的滑润感,很显然,主人经常坐在这里,插剪花侍。
她喜欢阳光,喜欢坐在这里,那珍爱的东西便该也在附近……
朝慕云看到案几边的柜子,打开,里面有好几个用来收纳的匣子,放的是一些精巧的小玩意,比如泥塑的娃娃,竹编的小动物,手工攒的珠花,很多东西具有年代感,看起来放了很久,观圆润偏可爱的造型便能知道,应该是晋薇幼年时的东西。
童年的东西保存的这么好……她应该很怀念那段时光。
仔细看,这些东西其实风格也不一样,有些色调朴素,只器形精巧,百看不厌,有些则颜色艳丽,明显是当年时兴物件,前者多,后者少,可见前者才是晋薇真正喜欢的风格,后者……这个年纪,心智未开,不可能有什么心上人,长辈们送的东西如果不喜欢,不可能这么珍藏,那就是闺蜜?
皂吏送回来的消息里,晋薇和江莲年纪相仿,两家又有姻亲关系,时常在一起玩耍。
现代有闺蜜,古时有手帕交,女孩子的友谊总是会伴随着细腻情感,所谓手帕交,也并非是互相交换手帕,而是到对方家里做客时,一定会随手带些小礼物,美好的友谊,往往从互相分享开始展开,来往的多了,自然不必次次贵重,随性相处即可。
不管现在如何,是否物是人非,相聚不易,晋薇仍然是珍视当年这段感情的。
所有东西里,只有一样非常突兀,是一方素帕。
说是素帕,更像绢帛,像是刻意裁下来的小幅丝织料子,仅以针线做了收边,上无绣样,也无边痕,朴素的让人不觉得这是个帕子。
不像女人之物,也不像男人之物,甚至周身没有任何特点,晋薇为什么会珍藏……
等等。
朝慕云突然想到一件事,古人多委婉含蓄,寄情一事尤是,花样繁多,他记得有样东西,叫‘尺素’——时传尺素,以寄相思。
再看这块素绢,明显就不是小孩子的玩物,哪怕到了现在也光泽如新,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就算有年头,也绝不和这些幼年之物相仿。
尺素以单独的匣子装着,看样子封存很久,并不经常被打开。
它被埋葬了。
但不管如今日子如何,晋薇对这个人,仍然是怀念的,对方在她生命中的身影,并不能被抹掉。
这间屋子看起来,好像是主人的特殊收藏室,有些东西不好在居住在家里放,有些时光不适合在家里怀念,她便时常来此。有珍藏的东西,那会不会有厌恶的东西?
朝慕云继续在屋中寻找,在北墙架子上,发现了积有灰尘,一看就不怎么符合房间审美的丑匣子,观上面痕迹,被打开的次数也非常少。
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枚荷包,拳头大小,颜色深暗,绣着五蝠如意纹,不管从颜色样式,还是气质表现,这都应该是个男人的东西,而且,是个老男人。
荷包被刀剪戳过,破烂不堪。
晋薇有很讨厌的人,还是个老男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朝慕云并无所得。
这个屋子里并没有俞氏的痕迹,但幼年疼爱时的玩具寄情,都是晋薇对生母的感情投射。
晋薇应该是个心内思绪很复杂的女子,一方面,幼年时的确好好被疼爱,有明媚温暖的一面,另一方面,成年后的生活陡转急下,先前所有认知被打翻,满是苦痛和压抑,所有这些,是谁带来的?
她是不是应该恨俞氏?
走出主屋,往外,有客房兼花厅,看上去像是给客人暂时歇脚的地方,有圆桌,有罗榻,放着软垫和各种大小不一的迎枕,侧边架子上放着养身生茶,比较方便招待年纪大的人。
桌角还放着佛香和檀木珠,看来婆婆齐氏经常来。
“情爱二字,可真是难煞世人啊。”
朝慕云看完屋子,走出庄子时,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回头一看果然,那个男人正乘着风,从远处桃树轻掠而来。
与前两次不同,他没有易容成任何人,金色面具半掩,头角峥嵘,身穿紫色深袍,暗绣纹路团花锦绣,走动间袍角云纹如水流过,露出寺红内里,不管配色还是花纹,都给人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这身衣服要换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好看得了,偏偏在他身上,有一种相辅相成的衬托感,他和该这么高调,这么矜傲,这么独一无二。
“怎么,看呆了?”夜无垢手里拿着个扇子,不如玉骨扇精致华美,却也贵雅风流,笑唇微勾,眸底散了一湖桃花,“知道这世间姝色男人,不只你一个了?”
朝慕云:……
他不说话,夜无垢也不介意,抖抖袖袍,满是桃花香气:“这个表情……怎么,以为我不会来?”
夜无垢缓缓摇扇,完美的下颌线条衬着笑唇,有种特殊的蛊惑感:“我出了这么大力,还没听你道声谢,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朝慕云眉目平直。
早在这个人在依云峰表演跳崖时,他就隐约熟悉了对方风格,被牵着鼻子走,永远站不到上风:“谢了。”
夜无垢:……
这病秧子噎人本事倒是一等一,这点就有些无趣了。
“如何,可有所得?”他收了扇子。
朝慕云表情仍然平淡:“我为何要同你说?”
夜无垢一副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样子:“嗯?”
朝慕云:“你非官府之人,我没有理由同你讲说案件。”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伸来,挑起朝慕云下巴:“求我办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种刻意营造的暧昧感,对朝慕云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还能配合的抬高下巴:“现在,好像是你求我。”
夜无垢:……
“你知道我要什么?”
“丢的盐引?”朝慕云眉目平直,“那可不是帮一点忙,就能换的。”
夜无垢笑了:“那这个案子,我随你驱使,如何?”
朝慕云垂眸,看着挑起他下巴的扇子:“随我驱使?”
夜无垢立刻收回了扇子,笑的意味深长:“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端茶倒水……暖床叠被,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唇角微勾:“看你表现。”
也不知夜无垢怎么变的,手往身后一送,再往前,多了一个油纸包,打开,是软软糯糯的点心,散发着微微的甜味和酒香,就是朝慕云最喜欢的那种。
朝慕云怔了一下:“你怎么……”
夜无垢撕了一小块点心,塞到他嘴里:“怎样,这个表现如何?”
还真有点及时,朝慕云的确有些饿。
他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慢吃着小点心,不方便说话,便心里想事,今天出门前收到了厚九泓的消息,这个点,他应该要来……
“等什么呢?那个二傻子?”夜无垢见他吃完,又掏出了一份东西,递给他,“别等了,他来不了了。”
朝慕云打开,是厚九泓送来的消息纸,人忙的来不了,东西也会到,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
可这份东西应该是皂吏送来——
夜无垢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的招摇极了:“你若想看我扮成皂吏,也不是不可以,那身衣服我穿着还不错。”
朝慕云:……
“你让他找到消息,他找到了,江项禹的确有个女师父,”夜无垢扇子浅浅朝远处一指,“好巧不巧,这位女师父如今就在他的花房里,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自然要去看的。
河边两个可疑的地方,一个晋薇的庄子,方才已经看过了,现在正该到这个,江项禹的花房。
说是花房,其实面积很大,比刚才那个庄子大多了,入眼处处皆是花草,花草分门别类,规划在不同空间,又因气候需求,有些敞开迎着春风,有些安置在架起的保暖透明棚内,一眼望去,生机勃勃,因规划得当,冲进鼻子里的也不是浓到呛人的花香,而是和着青草味,身在其中,走在田坎上,感觉到的只有舒适和惬意。
往里走了没多远,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迎了上来:“客人可是要选花?”
说起来也是奇怪,人的气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很多东西会表现在脸上,你的过往,你的脾性,你的心态……同是花甲之年,有人满头银发,老态毕现,你能看出她的不得意,比如先前在灵堂看到的齐氏,晋薇的婆婆,有种显而易见的苦大仇深,像是一辈子没顺心过,心有怨恨,诸事不甘,看人的眼光永远不会带着亲和,反而隐有凶相。
俞氏呢,看起来保养得宜,连鬓边银发都比同龄人少很多,依稀可见当年美人的样子,为人处事也长袖善舞,温柔得体,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但你也能看出来,她并非是随性自由的,哪怕到了这个应该颐养天年年纪,仍然需操心很多,考量很多,斟酌很多,每说一句话,心里必定转过不知道多少道弯,外人看她亲和,实则她心里藏着累。
面前走来的这位就不一样了,老太太梳着圆髻,簪着木簪,穿着朴素,围着插花使用的粗布围裙,个子略高,腰身很瘦,脸有些微微的圆,看不出年轻时美不美,就是笑起来舒展极了,长了一双弯弯笑眼,现在迎着阳光,都给人一种治愈感,年轻时的笑容只怕更好看。
她缓步走来,大方随性,整个人情绪都是缓和的,愉悦的,就像这园里的花草一样,她是自由的。
过来的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穿着官服,一个衣饰夸张,还戴着面具,明显不是一般人,她却似乎只是看到了邻家调皮的小子,并不会突兀受惊,也不会提防训斥,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态,这样通透的红尘世情,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近了。
夜无垢看着四周花草,扇子支了下巴:“最近很是苦恼,想寻一枝花送人,却不知什么合适,婆婆,要不您给我选一只?”
老太太看着他,笑了:“给心上人吧?”
“算不上,”夜无垢摇头很快,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笑唇,面具下桃花眼含情,“婆婆您好好瞅瞅我,我遮脸可不是遮丑,着实是生的太俊了,狂风浪蝶什么的,扰人的紧。”
第37章 你可要点脸吧
“……狂风浪蝶什么的, 扰人的紧。”
夜无垢一脸苦恼,好似桃花太多,奈何本人不风流, 着实无福消受。
朝慕云:……
你可要点脸吧。
夜无垢还在那儿叹气:“从来都是我是别人的心上人,别人昨日还为见我一面要死要活, 今日就能宛如陌路……啧啧, 见的多了, 便也懂了,情爱是刮骨刀, 聪明人, 不能随便喜欢人。”
老太太没反对他的话, 笑容一如既往, 好像看着一个嘴不对心,迟早会后悔的调皮孩子:“这个怎么样?”
她拿来一束花, 夜无垢倒是认识, 紫色蒲公英, 颜色是好看, 也配他身上的衣服, 但是蒲公英这个东西……
“是不是寓意有些不太好?”
随时飘走,风在哪里, 它就在哪里, 这是嫌别人烦,要赶别人走, 还是预示着二人距离永远相隔天涯, 一辈子都碰不上?
老太太:“有些人注定无法停留, 若是一直等待在原地, 才是永远的失去, 不若去追寻,每一次风中重逢,皆是缘分,往前走,才是机会,飞得越高,越快,飘过的地方越多,越能有更多的邂逅。”
“唔……这倒不错。”
夜无垢拿了那把花,看朝慕云:“如何,好不好看?”
朝慕云颌首:“跟你的衣服很配。”
很少男人穿紫色这么好看,拿一束花,更添浪漫风流,相得益彰。
“喜欢么?”夜无垢弯唇,凑近一步,“喜欢也不送你。”
朝慕云单单看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想要。
“在下朝慕云,大理寺主簿,今日叨扰,是有事想问。”他转向老太太,拱手行了个礼。
老太太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江项禹的事?”
夜无垢:“您知道?”
“外头的事,这里多多少少也能听说,这孩子过得苦……说来话长,两位花厅一坐,饮杯花茶如何?”
老太太邀请,二人便一同转去花厅,落坐饮茶。
说是花茶,其实清雅自然的花香更甚,茶叶较少,或者说根本没有,用的是多嫩叶,或特殊品种的草叶,饮来也有一番风味。
老太太微笑:“我姓白,年纪大了,也长了辈分,这里的人都叫我一声白婆婆,你们想问什么,尽可直说,只是我知道的,可能也不太多。”
朝慕云:“您擅侍弄花草?”
白婆婆点头:“我这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几十年一直在江南各处经营花房,说句不谦虚的话,买卖做的不小,京城是今年才来的,这里有个不放心的小徒弟,又想年纪大了,再不到处走走看看,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朝慕云:“您很早就认识江项禹?”
“也不能算认识,就是在他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见他可怜,无有人关爱,又着实喜欢花草,就同他聊了会儿天,留下联系方式,言道如果有问题,可随时问我。”
花茶热气氤氲过白婆婆眉眼,声音里也有了岁月的味道:“小孩子忘性大,我以为他转头就忘,他却真的给我来了信,许是身边实在没有说话的人,他会跟我说一些心事,问一些花草问题,只不过毕竟是男孩子,多少有些傲气,这些信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还存不够一小匣子。”
“慢慢的,他管我叫师父,我见他对花草一事有定性体悟,也是真喜欢,便也真心相教,只是隔的远,一直都没怎么见面,也没必要。”
夜无垢:“那您这次是——”
白婆婆:“他知我来了京城,非要接我在这里小住,我也顺便看看他长没长本事,不过也只是看看,空闲时聊一聊,住上一两个月,就准备走的。”
朝慕云:“那您知他年少心事?”
“一些吧。”
“还请白婆婆不要隐瞒。”
“没必要,他是个好孩子,若果真走错了路,心里大抵也知道要接受惩罚,”白婆婆浅浅一叹,“……前路已注定。”
朝慕云:“您可知他喜欢一个姑娘?”
“晋薇吧。”
白婆婆看着远方微风拂出的花浪,声音娓娓:“江项禹小时候并不在京城长大,被扔在老家祖宅,身边只有一个哑仆照顾,晋薇是京城长大的姑娘,少有出门,有一次随母出远门拜会外家,正好是江项禹祖宅在的小城……”
是很温情的往事。
年少的江项禹敏感又沉默,遇到了事都是自行解决,或忍过去,受伤这样的事也是,流些血而已,早晚会好。晋薇明媚温暖,带着阳光的温度,不会因为看到别人受伤就会大惊小怪,可别人拿受伤不当一回事,连药都不擦,她就有些看不惯,当时正是自我认知构建,学着要自己理事拿主意的年纪 ,她脾气也大,按着江项禹包扎擦药。
两个人是在踏春野外见到的,互相连名字都没通,这件事不理也没什么,别人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挑晋薇的眼,更不会有人关注江项禹,这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也非危机下的患难与共,按理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件小事,晋薇本人就没有在意,按着江项禹包扎完,送了药,切切叮嘱小半天后,便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可对江项禹而言不是,他的人生中少有见到温暖记挂,亲人尚且想不起他,何况陌生人?
他曾经跟了小姑娘好几次,想要报答,但是又不敢出现。
如果没有日后的相逢,这段故事也就戛然而止,不过是某个男孩子少年时遇到的,少的可怜的慰藉,待以后光阴远去,他可能也不会记得小姑娘的脸,小姑娘的声音,只会记得这份温暖。
但江家出事了,意外走水,主母和几个孩子都没了,家里没了男丁,无以为继,没办法,江元冬便将放养在祖宅的江项禹接到了京城,当时江项禹已是少年。
他再次见到了晋薇。
这次就比较有戏剧性了,少女晋薇遇到麻烦,江项禹出头帮忙解决,晋薇早已忘了当年帮助过的小男孩,小男孩也并不知道当年的小姑娘会长成这么漂亮的少女。
遇到的这个麻烦不怎么光彩,晋薇不好意思留真名,江项禹刚刚被接到京城,家里家外盯着的人很多,也并不想出风头,便只说了个排行小名。
京城不小,可两个人就是有缘分,自此之后见了好几次,性格中有反差和互补,在家初见的好感,很容易情窦初开,心生绮念。
少女与印象中的小姑娘慢慢靠近,越来越像,终有一日,江项禹看到了当年戴在小姑娘身上的玉佩,问她,她说本就是自己的,自此,像是命运的牵引,少年一头扎进了爱河,再不能退。
命运总是无常,在二人经历很多误会,互相倾吐心声的时候,发现最大的误会竟然是名字,他们的身世并没有问题,可少年的妹妹,少女的兄长,早因青梅竹马定了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不会再接另外一桩亲事。
前路可见的艰辛难过。
长辈并不同意这桩亲事,并且觉得丢人,试图分开二人,将所有压下去,少年一路成长从未被优待,这次仍然被打压,他并不意外,因为这好像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会怜惜他,除了晋薇。
他第一次没有屈服,没有算了,他反抗的很激烈。
晋薇从小到大都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次却生了反骨,因为在她看来这事有难度,却并不是什么绝对不允许的卑劣行为,她只是心仪一个少年,二人光风霁月,到底有什么错?
“……但是后来就不行啦。”白婆婆摇了摇头,“很难撑下去的。”
夜无垢:“他们自己坚持不住了?”
白婆婆垂眸,映着风中的花枝:“少年人情热赤诚,有情饮水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纵使全天下阻拦,也要披荆斩棘,志气是很远大,可有多少人,能抵得住全天下阻拦?”
“父母将你养大,你当真能舍弃雪原?生恩怎么算,养育之恩怎么还?嘴上说的再硬气,你真能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过日子不是风花雪月,柴米油盐的消磨,热情的减退,你真的能撑得住时有郁气的争吵?吵一次可以和好,两次也可以,三次四五次到最后都数不清了……分房而睡时,可会觉长夜寂冷,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和不甘呢?”
“有一个人有那么一次的不坚定,一点点,就会引来对方的失望,失望的种子发芽,会有犹豫,会有犯错……很多时候,让你觉得对方陌生的瞬间,不是时间或付出与否,而是两三件不能挽回的事。”
朝慕云听着老人的话,眼前似乎能勾勒出这对情侣相处时的画面。
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情炽之时,眼底只有彼此,哪怕只是错肩时一个对视,短暂视线相撞,都会觉得甜蜜……他们是赤诚的,是投契的,在最该被祝福的年纪,却一步步被世情裹挟下,终成陌路,着实让人难过。
有情人的故事,听起来总是隔了层纱,感觉波折出处,又像千篇一律,话本子里都有,但当事人其实各有各的苦,只是晚了一步,就晚了一辈子。
换作别的人丁兴旺的家族,甚至不用改名换姓,稍微注意点,或住的远些,有些事不是不能解决,但晋家俞氏寡妇持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最不能犯的错就是规矩,否则以后的事都不好办,人脉也不好发展走动,俞氏必会严防死守,而江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成亲大事,是结两姓之好,都拴在一家算怎么回事,必定也不会允。
白婆婆有很多话没说,表达隐晦,但朝慕云听得出来,当年的江项禹和晋薇,反抗的相当激烈,甚至有可能私奔过,但日子可能并不那么好过,世人的眼光,生活的不易,家人的追找,每一样都不是那么好应对的。
这还是尚未成亲,如果成了亲,孩子怎么办,和他们一起隐姓埋名么?如果孩子被欺负,被辱骂,他们怎么解释?孩子都有家族长辈走动,不管爱恨,说出来都是一大家子,可他们的孩子注定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再往后想一点,孩子以后长大了,怎么说亲?
有些事你没想,不在意,它可能不是个问题,但你一旦想了,在意了,问题越滚越大,会越来越让你害怕,让你觉得无法应对。
“晋薇出嫁之后,二人便再无联系了?”
“我知道外头在怀疑什么,”白婆婆道,“但我可笃定告诉你,他们之间清清白白,都是好孩子,从未有逾矩之举。”
她叹了一声:“情自是难断的,越了解,对方越优秀,就越忍不住被对方吸引,我不能说他们之间现在没有情愫,反而他们惺惺相惜,是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人,哪怕到了今日,若对方有难处,他们仍然会愿意为对方付出努力,但更多的,不可能。”
夜无垢微讶:“竟然男人君子,女人也贞烈?”
这都不是简单的情爱了,是知己,也有义气,女人忍得住也就算了,男人竟然也忍得住?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晋薇丈夫之死,官府去查,皆讳莫如深,婆婆可知晓些许?”
“那是个意外。”
白婆婆似乎看出了朝慕云冷,给他添了热茶,让他捧在手中:“我不知史晋两家为何结这个亲,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我是俞氏,就算想结门好姻亲,也会尽量为女儿寻个稍远些的地方,远离口舌是非,但偏偏就结在了京城,互相想打听些什么,都不太难,妻子的是非,情思是否系于己身,别人不知道,身为丈夫的人岂会不知?”
“偶有一次在外面被调侃,饮了闷酒,又遇到了当事人江项禹,史家小子就同他发生了争执,打了一架,江项禹从小是有分寸的孩子,就算打架,也不可能下手太重,当时众人拉开,两个人都是没事的,可后来史家小子回去,就染了风寒,明明平时没病没灾,身子康健的很,丈夫也去看过,绝对不存在什么严重的外伤,或阴毒下毒之法,就是个意外,可就是一场风寒,史家小子死了,你说史江两家,会不会有仇?”
“那是得有仇,”夜无垢摇着扇子,“没准史家看晋薇这个儿媳妇都会不顺眼,把账算在她身上。”
朝慕云自也更懂,所以齐氏和晋薇的婆媳关系也更微妙。
那本案中另一个仇恨点就出来了,齐氏对江家,是存在仇恨的,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活蹦乱跳好好的,突然死了,大夫再说无有任何异样,她也很难不阴谋论。
但是她丈夫呢?
朝慕云敛眉:“您对史明智,可有了解?”
“没见过,”白婆婆摇了摇头,“只知道他是个很会钻营,又胆子略小,有色心没色胆的人。”
好色?
朝慕云几乎立刻想起晋薇庄子房里,那个她非常讨厌,用针剪戳烂的男人荷包。
“他对晋薇……”
只四个字,白婆婆就意会了:“反正不会做真正的恶心事,口头说几句,算得了什么?谁还跟一个老头计较?”
朝慕云瞬间懂了,死者史明智这个‘爱好’,引来的恐怕不只是晋薇的厌恶,还有对晋薇十分看重的,江项禹的仇恨,以及妻子齐氏的不满。
白婆婆见两个人若有所思,又道:“若是信我老婆子,你们就别在那些所谓的私情之事上下心思了,什么都是懂事的孩子,纵心有牵念,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据我所知,他们从未有私会过,最多就是同在京城,不小心在人多的机会偶遇,说两句话而已。”
不见面,不说话,相思难熬,见了面,说了话,相思更难熬。
朝慕云却感觉两个人的情感走向,还是有些不协调之处,想起江项禹虽未成亲,膝下却有个孩子,听闻年纪不大:“江项禹的孩子……婆婆可知晓?”
白婆婆就又叹了一口气:“酒后误事,错把丫鬟当梦中佳人……也因此,两个人才越来越远,不可能有挽回机会。”
夜无垢:“江项禹把别人当成了晋薇,还有了孩子?”
那还真怪不得今日关系至此……
两个人之间隔的东西太多太多,已经扯不清,分不明。
朝慕云整理思路,又问:“一个月前,还有最近五日内,江项禹可来过?”
“一个月前……”白婆婆摇了下头,“有点太久,我记不太清,最近倒是常来,春日风暖,花卉盛放,外头需求量大,他做为东家,怎么能不来?最近每两三日都会过来一趟,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朝慕云环顾四周,看了眼花房:“我观这里也有散客,那你有没有见过江莲和晋千易?”
这次白婆婆点了点头:“江莲我见过,她是江项禹的妹妹,本身也喜欢花卉,偶尔会来找些装饰屋子,她丈夫晋千易只陪她来过一次,还未走近择花,其实少有男人会像江项禹这般,对花卉痴迷喜欢的。”
“那您见过这夫妻二人相处的样子了?”
“嗯,非常恩爱。”白婆婆笑了下,“中间连个人都插不进去,丈夫不让婢女近身,看向妻子是视线永远温柔,妻子也将丈夫照顾得非常好,样样周到,的确也不需要婢女。”
夜无垢却摇着扇子,啧了一声:“举案齐眉,一生一世一双人,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这对夫妻的佳话,男人梦想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女人梦想嫁男人这样的丈夫,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您可看好他们?”
白婆婆的笑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世间女子规矩大,女方嫁入男方家里生活,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其实主要看男方态度,男人若觉妻子应该忍让长辈,再多的好都是虚的,整日在后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是婆媳二人,男人若觉得夫妻一体,患难与共,那长辈的关心爱护,会理智的,有节制的听取。”
“夫妻相处是学问,你得利他,才能利己,只想着自己好,牺牲的都是别人,那这份感情,实则是蜜糖包裹的苦药,长不了。”
夜无垢不要太懂:“这俞氏母子,可都是聪明人。”
朝慕云也看清楚了。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过的舒服,甚至可以牺牲一些东西。
晋家小夫妻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俞氏话里话外是不介意,不管,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实则私底下看了不知道多少旁枝孩子,就想过继一个男孩,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她太清楚知道儿子想要什么,大面上予他帮他,跟自己利益无关的,便放一放,跟自己利益有关的就不行了,不管是卖惨还是话术,总要达到目的。
她连遇到生命危险时都没忘话术,平时显然只有更过分的,滴水不漏间,就能让大部分事情如了自己的意。
寡妇带儿不易,疼爱太甚,也很容易养出个妈宝,晋千易坐享其成习惯了,越来越喜欢别人为他付出,以深情裹挟,以话语要胁。
儿子对娘依赖的深,娘对儿子也依赖的深,可是如今娘老了,有些事没力气了,怎么办?自然是培养一个新的女人,继续为他付出。
再一对比日前的事,就更明显了,俞氏为了儿子升官调迁各种夫人外交,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江莲为了丈夫,在挂白之日,刚哭完灵就去翻父亲的书房,找盐引存在的可能……
天聊到这里算差不多了,该问的都问了,是时候告辞。
朝慕云谢过白婆婆:“您对情之一事这般通透,想来也有很喜欢的人。”
“唉,都是年轻时的事啦,别人过了奈何桥,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将来就算去了黄泉,恐也见不到,岁月流年,该忘的早该忘了。”
白婆婆微阖眸,嗅了下满园花香,微笑洒脱:“人要往前走,才能忘了身后的苦。”
第38章 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
朝慕云和夜无垢在花房和白婆婆说话时, 皂吏们也没闲着,迅速勘察四周,走访问话, 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痕迹。
但是很遗憾,并没有。
地方很大, 需要更多时间,朝慕云没有立刻离开,站在水岸边,若有所思。
夜无垢也没有走,他似乎今日很闲,又似乎很苦恼花怎么送人,抱着一束紫色蒲公英, 一时捏捏叶子,一时拢拢茎枝, 站在朝慕云身侧, 任和暖江风吹过。
“这个江项禹, 一路走来坎坷多艰,现在是江家唯一男嗣,支应门庭, 家中庶务全由他打理, 光耀门楣的任务也落在他肩上,我看过他的履历, 考过科举, 派过闲差,如今也是官身, 只不过比较边缘,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 “这样的人,可有晋升盐道官员的资格?”
夜无垢吹着暖洋洋的江风,人也变得懒洋洋:“怎会没有?盐之一道的官员,从来不是论资历政绩,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到漕帮面前,好不好合作,连晋千易都可以努力,他为何不行?”
朝慕云听懂了他话中暗意:“但努力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是另外一回事。”
“那你猜猜,江项禹会不会和他爹争抢?”夜无垢唇边笑容有些玩味,“江元冬一把年纪,都被挤得要致仕了,仍然不死心,仗着年纪大不被人注意,偷偷藏了东西作为筹码,那江项禹呢?他可是被他爹压制了这么多年,欺负了这么多年,心中有怨有恨,晋千易都能想办法让江莲帮忙,他会什么都不干,眼看着别人一个局又一个局?”
“这世间,有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我都一样,皆在其中啊。”
男人语调悠长,似带着调侃,又似带着嘲弄。
朝慕云却并没有答这话,视线下移,落到了他拿着的花束:“你有意中人?”
夜无垢眼梢瞬间变化,泛起暧昧桃花,连声音都低了下来:“原来你……关心这个啊。”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疏淡,未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再问一个,略好奇的问题。
这目光太清澈,太干净,夜无垢不知怎的,有点虚:“你这般聪明,要不要猜一猜?”
“不像。”朝慕云已经有了结论,“虽看不到你的脸,但你的眼睛,和唇边肌肉表现告诉我,你如今并没有为情所困,自也不会情钟于谁。”
“那当然。”
夜无垢这下打开了扇子,姿态宛若一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辈格局该要打开,身心全系于一人,何等天真,又愚蠢。”
虽然现在还未曾和任何人构建过关系,也认可情之一字,不管遇到还是经营,都不太容易,但朝慕云并不同意这句话。
有些东西会让你畏惧,也会让你更强大,轻视它,是会被打脸的。
“怎么,你不赞同?”夜无垢感觉有些奇妙,这病秧子一看就是冷冷清清,六亲不认的人,竟然会对情之一事这般……
“有人来了。”
朝慕云阻了他的话。
远处过来一行人,青轴马车,木门雕花,顶盖颜色低调,挂着小小银铃,上书一个‘晋’字,这是晋家家徽,年轻妇人出行不太会选择这么沉的颜色,男人亦不喜欢这么花哨的雕花,遂里面坐的是谁,朝慕云已经有所猜测。
待车停下,里面人下来,果然是俞氏。
见到朝慕云和夜无垢,俞氏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带上亲切微笑,过来打招呼:“好些日子没来亲选花枝了,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不想遇到两位,官府行事,我今日……是不是不太方便?”
“只是过来例行问话,不打扰主家做生意,”朝慕云看了眼后面花房,“这里的花不错,俞夫人常来?”
俞氏闻弦知雅意,官员问话,给了面子,没有调至一边,她便也相当配合:“不忙时,一个月总会来那么两三次。”她浅浅叹了口气,“早年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今年纪大了,府里中馈也交给了儿媳,偶尔会觉得太闲,侍弄花草也算是个消遣。”
朝慕云:“我见你女儿晋薇附近有个陪嫁庄子,此处水土气候极适培育花草,她那里品种不少,长得也不错,为何不去那里挑选?”
“也去的,”俞氏笑容微苦,“早年去的多,近些年她同我越来越疏远,我去的便少了,而且她庄子上种的,大多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花,这个花房品种多很多,有些我没见过的,不懂的,也可试着看一看,学一学。”
“你女儿为何同你疏远,你想必心里都清楚?”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侧,并肩而立:“你对她,当真没一点歉疚?”
俞氏阖了眼:“看来当年之事,你们都知道了。”
朝慕云观察她的表情:“你有歉疚。”
俞氏并未否认:“都是个人命数……上天注定你要吃苦,你能有什么法子?比如我就是寡妇,命里没有男人倚护,就得想方设法自己努力,养大一双儿女,我同谁诉苦,又有什么用?薇儿和我一样命苦,上天要让她遭遇那么多事,同是女人,她艰辛难挨,我怎会不知?可她就转不过轴来,脾气太倔,跟上天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不若认了命,反倒轻松很多。”
“你觉得她乖乖任你安排,不再抱怨生事,就会幸福?”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俞氏道,“她若早些和江项禹断了,心念断的干干净净,好好和夫君过日子,她夫君不会因为她的冷淡,在外面跟人打架,意外丧了命,她也不会成为寡妇,更不会在后院空灯孤房,一夜夜这么难熬。”
夜无垢挑了眉:“你是不是自己做寡妇久了,就觉得只要夜里有个人陪着,就会好过?”
男女风月,难道不是还有一个理由‘我愿意’?如果不喜欢,不愿意,做那种事跟上刑有什么两样?
俞氏嘴唇翕动:“所以我说……要认命啊。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她能想开,她活得一定比现在好,你看看她现在,如同一湖死水,真以为她跟着江项禹离开京城,日子就能过的好?柴米油盐,夫妻消磨,哪个她能扛的住?那江项禹也不是只要她,现在人也有儿子了不是?如若她抛弃所有同他在一起,他纳妾时,她该如何自处?无媒无聘,私奔苟合,日后生的儿女,又怎么抬得起头?邻里相处,流言蜚语,街溜子敲门,儿女婚嫁,往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这些苦楚,她又如何消解?”
“她太年轻,不懂女人日子苦时,能苦成什么样子,我只不过代她做决定,选了一条不那么苦的路,她……多恨恨我,也就不那么苦了。”
春风拂过人的发梢衣角,似在叹息。
朝慕云对这些话未做评价,继续问:“你可知你女儿的公公,对她做过些什么?”
俞氏脸上闪过鄙夷:“不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老头,癞□□爬脚面,恶心人罢了。”
“你知道他。”
“史明智年轻时就这样,遇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尤其嫁了人的妇人,有机会就敢口花花,就仗着你不敢往外说。”俞氏帕子掩唇,眸底淡漠,“女人从小到大,会遭遇多少这种事,你们男人根本无法想象,经着经着,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了,总是告状没有用,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你不检点勾引人,大都忍气吞声更加小心,除非真的受不住,史明智这样的只是恶心而已,如若连这种程度都没有办法自己解决,那以后也不用活着了,这世间,哪有什么好男人。”
朝慕云看着俞氏,这张年轻时必是美人的脸,这样说出的所有的话都真情实感,明显自身经历过,他也知道男人的劣根性,社会心态的偏颇,社会规训的引导,的确有很多姑娘饱受骚扰,比现实报道出来的多得多。
可她最后这句话,却不大对,言语表达和真实情绪不符,有撒谎嫌疑。
“好男人,你也遇到过,只是没有缘分,对不对?”
“大人聪慧。”
俞氏惊讶于朝慕云的敏锐,也大大方方承认了:“的确遇到过一个,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善良温暖,仿佛四月暖阳,做到了所有能做的最好,不负友人,不负事业,纵使辜负了全天下,也不会辜负他的妻子。”
夜无垢:“你丈夫?”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
“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俞氏笑了下,敛起眸底落寞,“不过这种人的妻子,也没福气,他啊,早死了。”
但俞氏曾经心仪于他。
朝慕云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怀念。
俞氏一把年纪,活得通透,未必系统学习过微表情研究,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她知道朝慕云看出来了,也给她留了很多颜面,并未刨根追底非逼着她说。
她心中感慨,缓声道:“左不过都是过去的事,赢或输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想起,仍然难掩意难平。”
看着面前站姿如竹的年轻人,眉目间疏淡恍然熟悉,与那人如出一辙……
她视线滑过夜无垢,唇边笑纹加深,别有深意:“有些人的客气啊,并不是用来表达礼貌和修养,而是为了制造距离,我辈身在此山中,总是看不懂呢。”
说完话,她便告了辞:“既然花房并未暂停做生意,我这便去了,官府若有任何问题,尽可派人来询,晋家上下,无不配合。”
目送她身影远去,夜无垢摇着扇子,侧身靠近朝慕云:“如何,可有所得?”
朝慕云微摇了头。
今日一行,的确获得了很多信息,但并没有形成清晰完整的链条,他需要时间思考整理:“你呢,可有看到什么?”
夜无垢:“嗯?什么?”
朝慕云:“船行过的痕迹,或者采摘修剪白菊花的痕迹。”
史明智死在一个月前,痕迹难寻,江元冬算得上新死,不管船行还是大量白菊花,总得留下点痕迹,但是很奇怪,皂吏无有发现,他专门去几个可疑的地方看了看,也没有任何收获。
“我可提供给你新方向,”夜无垢道,“那两艘小白船,我查过了,都是被主人抛弃,老化了用不上的老船,一般这类船,就是穷苦人家,必不会被浪费,哪怕劈了烧柴,也不会飘荡在外头,会扔在外面的,大约都是不差钱的人家,岸上不好处理,随便往河道里一甩,全当无主的,也不会被人骂乱扔垃圾。”
朝慕云便想到了:“这些船随水波飘荡,最后落点,一定会在个风浪较小的凹口。”
“聪明。”
夜无垢不吝夸赞:“离这里最近的避风坳口,我替你看过了,烂船一大堆,无人看管,随便取用,且不会被人发现,但这里有个问题——”
朝慕云立刻明白:“想把船从那里驶出来,凶手本人得会用船。”
夜无垢:“至少得熟悉。水流速度,风向,漩涡,若不是能估量的好,也不会两个死者飘那么远了才被发现。”
朝慕云若有所思。
“我感觉这个案子里的人,都有点怪,”夜无垢看着远去的俞氏背影,皱眉,“看起来好像都在挣扎,都知道没有希望,却又抱有无谓的努力,你说本案与仇恨有关,什么样的仇恨,能把人毁成这样子?”
朝慕云:“或许毁掉人们的,不是仇恨,而是仇恨暴露的人间百态。”
夜无垢:“但你好像并没有深挖的嫌疑人这个方面,也少有直接问。”
“因为问了,别人也不会直言,反而会让凶手更加警惕。”
朝慕云想,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的一点是,死者和嫌疑人年纪都很大,是不是应该深挖一些……当年往事?
“噗——”
可能是今日思虑过多,问话时一直集中精力在分析别人表情,有没有撒谎,胸口突然很闷,眼前一黑,他吐了口血。
夜无垢就站在旁边,立刻伸臂捞住了他:“你这身子怎么跟纸糊似的?”
“多谢。”
朝慕云抹去嘴角血迹,缓了缓,感觉还是不行,干脆闭上眼睛,靠在男人身上:“烦请阁下请我回去。”
夜无垢还没说行不行,他就晕了过去。
“……碰瓷啊这是。”
原地站了片刻,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夜无垢沉着脸,环住朝慕云膝弯,抱他离开。
……
一觉黑甜。
朝慕云醒过来时,看到熟悉的被褥屋角,这是自己的房间,再看旁边桌子上,放着那束紫色蒲公英。
边缘稍稍有些被压过的痕迹,但仍然很好看,不过已经不适宜送人,看来是知道送不出去,某些人发了脾气,扔在了他这里。
睡醒感觉还不错,嘴里有残留的略苦的药味,应该是拾芽芽帮忙,喂过他药了。
春日天气越发温暖,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每天拾芽芽做的饭。
小姑娘手艺着实不错,跟他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对他有依赖感,建立了特殊的信任,像个想粘人又不太敢的小妹妹。她似乎潜意识里习惯了这种思维,朝慕云感觉稍稍有些违和,就像小姑娘生命里本该有个非常照顾她的人,不像父母长辈,像是哥哥或姐姐。
但问她,她摇头说没有。
想起之前巩直说过的,这小姑娘可能身份特殊的话,他便在闲聊相处时,有意识的引导,发现小姑娘可能缺失了一些记忆,某个时间段的记忆,很可能这段记忆就和他怀疑的关系有关。
不过不能着急。
安全感的建立不容易,破却很容易,他需得徐徐为之,以为小姑娘树立勇气,疗愈心理为先,不能让小姑娘觉得信错了人。
“公子是不是起床了?”
敲门声响起,伴着小姑娘活泼带着些着急的声音:“还得吃药呢,今天可不能赖床!”
朝慕云也没打算赖床,他这个病没办法治,吃了药睡眠正常,起床后也有精神,已然足够。
他没有把小姑娘当婢女,什么都让她做,自己身边的事自己随手就做了,小姑娘对此有些不理解,但也很尊重,但凡他在的时候,一般不会进他的房间,其它的活儿都抢着干。
“快快,水还热着呢。”
拾芽芽麻利地摆上碗筷,倒好洗脸水:“九爷早都吃过了,又按着你吩咐,跑出去忙啦。”
朝慕云洗脸漱口,过来吃饭:“可有新送来的消息卷宗?”
“有的,就在隔间书房,你吃完了我给你拿过来。”
拾芽芽对练字抱有极大的热情,在书房拥有一个小书桌,有不认识的字随时会问朝慕云,但她懂规矩,朝慕云的东西,她从来都不碰,但一定看得严严的,也不让别人碰。
“谢谢。”
“这有什么……”拾芽芽脸红,“是我该谢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的新衣服和珠花……都是你悄悄买的。”
朝慕云夹起一只做成猫猫头的小奶包:“那是谢礼,这些很可爱不是?”
不是他夸,小姑娘的厨艺真的太好,她对食材有种莫名的固执和认真,带着本身一些特有的童趣和活泼,做出的饭菜有一种特殊的温暖感,让人每次吃过,都会觉得脾胃熨贴,满足又有幸福感。
“我,我去洗碗——”
小姑娘害羞,很快转了身跑开。
朝慕云走到自己的书案边,打开新的消息卷宗,快速看一遍后,在纸上写下新的问题,交给下面继续寻找,才重新将这些消息纸一遍一遍,认真翻看。
漕帮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些往事于他们而言并不难,纸上的字铁画银钩,潇洒风流,这是面具男人送来的。
有关俞氏说起的过往,并不难查,她年轻时心仪过的男人太好找,因为只有一个,名湛书意,人如其名,是个书生。
此人是淮府人,除却科举上京并落榜,其他时间都不在京城,是淮府书院很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很有才华,也很有书生的傲气,因娶妻一事跟家里闹得轰轰烈烈,因他想娶之人,家中不允,但他仍然一意孤行,娶妻之后,夫妻恩爱,但婆媳关系很紧张,每逢有此类矛盾,他大都帮妻子,就算被压以孝字,他也有办法化解,总之就是,你们要吵架可以,冲我来,我什么都接着,有问题随便说,我想办法解决,谁让我是你们儿子呢,可是你们要欺负我媳妇,不行。
这个人在世人眼里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反骨叛逆,全无孝道,说他不配做人先生;有人因他极会教学,育人无数,又才德兼备,非常尊敬,认为他一没有失男儿血性,二没有不孝大逆,着实是不靠谱的家人连累;有人说他失了志气,不过一次科举未中,便失了斗志,难成大器;有人说他通透,人各有志,做一方暖阳恩泽周围,有什么错?
湛书意才华经验世人,相貌俊秀风雅,人品更是堪称君子,任何女子青睐,他都认真回绝,说自己有钟情之人,此生不二,就是命短,死的太早……
他的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因父亲德荫,本身也有能力,不管外出派官,还是在当地经营,都还不错。他的发妻,他钟情一世的穆氏,在他死后,独自抚养儿女,儿孙也孝顺知礼,她算是颐养天年,是有后福的人,但好景不长,过了知天命之年,她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已于六年前去世。
这位穆氏,有一个相交好友,姓白,擅侍弄花草,在江南经营花房,生意做得很大,在淮府有分店,二人时常小聚闲耍……
所以他们见到的那位白婆婆,就是这个穆氏的好友?白婆婆隐约提到过的人,也是穆氏?
俞氏曾心仪湛书意,甚至亲口告白……
经年过往这么一串,这位白婆婆,可能就不是游离在外的看客了,有可能也是嫌疑人。
朝慕云思索片刻,再往下看,不得了,死者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在当年这段过往中,也并非没有姓名……
早年的别扭,现在的矛盾,兜兜转转一圈,竟然还都是当年的人,看来他得找时间去史家拜访问候一下这位老夫人。
朝慕云坐了很久,一直执笔写写画画,脑中思路计划一点点详实,可惜还没等他行动,厚九泓突然回来了,还直接闯进了屋子——
“出事了病秧子!俞氏死了!”
第39章 她该死
俞氏死了。
令人始料未及。
厚九泓消息送来的快, 朝慕云和大理寺皂吏,也是最快到达现场的一批人。
还是同样场面, 古旧到略腐朽的小白船,上面铺满了白菊花,船舷上有,尸体身上也有,身上的衣服很熟悉,是昨□□慕云见到她时,她穿的那套秋香色衣裙,看起来干净整洁,并不脏,但很明显,她没有更换过,可能根本没有回过家。
脸上同样盖着一方素帕, 洁白柔软,与前两具尸体一样。
朝慕云和仵作一起,细致检查尸体身上痕迹,中毒而亡表征明显, 尸体呈现出的状态也和前两次一样, 表情有一种明显的恐惧感,身上没有外伤, 没有任何挣扎抵抗的痕迹,而且这次的齿咬痕迹非常清楚,就在俞氏左侧小臂上,有两个不宽却深的洞, 没怎么流血, 但有略浅淡紫痕迹。
如果说之前两次还是猜测, 那现在几乎可以是肯定了,本案凶手用了毒虫,看痕迹很可能是某种毒蛇。
不一样的是,小白船的漂浮地点。
前两次创新地点经过测算估量,大概在晋薇的陪嫁庄子和江项禹的花房附近,每一个能行船的区域都很可疑,但这一次不同,大约水流和缓,风向不利,小白船根本没有飘出去太远,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得出结论,它就是在晋家祖坟附近河道出发的。
晋家祖坟地点地势,就和晋薇庄子,江项禹花房没半点关系了,一东一西,走了个对角,距离非常远。
凶手改变了杀人地点……为什么呢?
正在思考时,远处有身影过来,身材微圆,走动速度却相当快,说话声音更是如雷贯耳,掷地有声:“京兆尹都快来人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朝慕云回头,见是李淮:“命案又发,我不在这里,去哪?”
李淮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不懂呢!你说有凶手,连环作案,但时下证据已经不支持你的推论,你看这船在的地方,跟前两个明显不一样,这俞氏还真有可能是自杀,一会儿京兆尹的过来摆谱,你如何应对?”
朝慕云微抬眸看远处,仍然淡定:“该如何便如何。”
“你怎么还不明白!大理寺是官署,要破案,要政绩,但也是官衙,要脸面,要气派!”
李淮见说不听,气的不行:“我看这样子不管真相如何,结局都已经出来了,你别管这案子了,乖乖认输,移交给我!”
朝慕云看了李淮一眼,对方满头的汗,神情里全是焦躁,针对他不满他是真的,但想破案的心,也是真的。
“只是杀人地点不同而已,”朝慕云仍然不着急,慢条斯理,整理自己思绪的同时,也给时间让对方思考,“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细节,李主簿非要说是自杀,恕朝某不敢苟同。”
李淮不是无缘无故开口指责,他在过来的这一路上,一边紧赶慢赶,一边迅速看过了皂吏们查到的消息,大理寺案件细节不与外人道,但内部同级同僚,是有权责过问翻看的:“但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买的!”
“她昨天去江家花房你也是知道的,去了就挑拣了很多白菊花,回去时嫌不够,又在女儿晋薇庄子上取了些,这么多白菊花,刚好能铺满一船,别处都没有,就在这里,你说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还能是谁!”
朝慕云视线落在山坡:“此处河流,紧邻晋家祖坟。”
李淮瞪眼:“所以我说了,和之前两个小白船的地方不一样!”
“白菊花用以祭奠,为何一定是自己,为自己准备水葬?”朝慕云转头,看李淮,“俞氏早亡的丈夫,晋家家主,忌日就在今天。”
李淮怔了片刻:“忌日?”
朝慕云随手翻出卷宗资料,递给他看:“晋伯冠,死于三十三年的今日,平生虽短,亦无成就,但世人皆可忘记他,发妻子女却不可以,临近忌日,采买白菊花祭奠,以慰思念,有什么不可以么?”
李淮迅速看过纸上信息,这点他的确是忽略了,完全没想到竟然是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忌日:“可她归家途中挥散所有下人,下人们都说她情绪有些奇怪,好像很不开心……”
“要祭奠一个给予自己痛苦和孤独,没帮上半点忙,还必须年年记挂祭奠,让外人不挑眼的丈夫,若你是俞氏,能开心的起来?”
“可挥退下人无有人证……”
“只能说,她与人有约,不想被看到。”
“哈哈哈——”
二人正在说话,远处又来了一个人,不管姿态还是声音,都是熟悉的得意,正是京兆尹的师爷曲才英:“看来这局是在下赢了,哪里有什么连环凶杀,这分明还是自杀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淮当即忘了朝慕云,转身就和人对上:“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细节,你非说是自杀,眼睛被屎糊住么!”
曲才英眯了眼:“别以为你们大理寺查到的东西,京兆尹就查不到,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买的!大量采买准备,刚好能铺满这一船,别出无有痕迹,全部都在这里,你说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还能是谁!”
李淮立刻拿出消息卷宗纸,拍的啪啪响:“亡夫忌日懂么!买了白菊花不一定是要自杀,而是祭奠亡灵!你这脏心烂肺的不懂,可以稍稍虚心些,问一问普通人,也不至于这般丢人现眼!”
曲才英愣了下,脸色涨红:“可她挥退下人离开时,情绪明显低沉,似有自杀之——”
“呸!祭奠一个留了种就走,半点忙帮不上,还必须得记挂的杀千刀男人,谁能开心的起来!”
“那为何挥退下人——”
“只能说俞氏凶手有约!这个凶手段位极高,手腕极厉害,能让死者帮忙创造空间!”
朝慕云:……
李主簿这发挥,不但用他的话把对方怼了回去,还斗志昂扬,超凶,直接把曲才英怼的说不出话,别说傲气姿态全败,面子里子全没了。
吵赢了架,李淮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背着手巡视四方后,将曲才英赶走,自己也没留。
他清咳两声,略别扭的看朝慕云:“此处将予你,案子好好破,我先走了,那姓曲的再来,你不用管,直接使人唤我便是。”
朝慕云礼貌拱手:“如此,多谢。”
他能看出来,李淮对他态度有所缓和,但也只是目前,更多的,得看以后。
这人脾气不怎么好,对仕途也很看重,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是会尊敬的,若他能展现出更多,折服此人,大理寺便是一个极友好的地方了。
朝慕云不惧争斗,但如果团队良性竞争,气氛舒适,他自然更如意。
出现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尸体,皂吏们早就根据章程,去请了死者家属,这会儿也都到了。
朝慕云转身时,看到小辈们跪地在哭,都在抹泪,表情却不一样。
“娘……娘……你怎么就走了……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晋千易眼眶通红,碎碎念着,好像有点懵,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又似乎感觉发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句‘你死了我怎么办’,当真是真情实感。
江莲跪在他身侧,也对着船上的人在哭,但哭和笑的表情,有时候是有些像的,她现在眼角垂泪,哭得真真切切,看起来伤心极了,嘴部撇开的程度,却像在笑。
跟亲爹江元冬灵堂前的表现,非常不一样。
朝慕云能理解这个不算太走心的哭,没了婆婆,后宅独大,这对江莲来说,似乎是难以拒绝的好处。
晋薇也到了,她的哭和前两人都不一样,是悄无声息的,没有特别激动的表情,只是眼泪簌簌而下,难过是难过的,但更多的是哀伤,像释怀,像理解,像早知这样的结局,像物伤其类,看到了更远的自己。
这里明明很远,甚至跟他没太大关系,但江项禹也来了,他没有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个侧后的角度,看着跪在地上的晋薇身影,眼里隐有苦痛和怜惜。
他难过的不是死者,而是跪在这里的人。
明明他妹妹江莲表现卖力,哭的已经不能自已,很需要被照顾和安慰,他却似乎看不到。
今日好像所有人都很闲,来得整整齐齐,齐氏也到了,看她表情,就知道是追着儿媳妇晋薇来的,她好像很看重……也不是看重,在朝慕云理解,有点像担心儿媳妇跑了,留她一人在史家守寡,就必须得看着点。
她过来也只是过来,并没有安慰儿媳晋薇,没有流露出任何心疼,只是非常不善的瞪向江项禹。
或许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任何一点举动,都是引诱,或故意泼脏水。
朝慕云看得叹为观止,不说口供,只看几个人的表情站位,就是一出伦理大戏。
大概看出病秧子累了半天,略有疲态,厚九泓清咳一声,站了出来:“都说说吧,昨天人都在哪,干了什么,最后一次看到俞氏是什么时候,容我提醒,主簿大人面前不可撒谎,是要赏板子的!”
二当家前后跟了两个案子,被病秧子指使的跑前跑后,多少也学了些问案技巧,颇有些像模像样。
“别人都哭的这么厉害,看样子得缓缓,江项禹,你先来吧。”
江项禹:“昨日我一天都在忙,最后一次见俞氏,是我父亲的灵堂前,她为何死在此处,我并不知晓。”
厚九泓:“所以你跟她无仇无怨?”
江项禹点头:“是。”
“那她死了,你跑这么快?”厚九泓哼了一声,“吊丧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吧?”
江项禹视线滑过晋薇,憋了片刻,才道:“被皂吏问过话,眼下又没什么忙的,此事事发突然,疑与我父之死有关联,我心有隐忧,便来了。”
“不是吧,”厚九泓这几天到处跑,有些事知道的不要太清楚,当即冷笑,“我瞧你今天事安排挺多的,这个点应该在店里和掌柜接单盘账?你要真那么担心你死了的爹,也不至于家里还挂着白呢,就到处跑。”
江项禹:……
见他不说话,厚九泓朝朝慕云挤眉弄眼,瞧见了没,这是真担心人,就是担心的不是亲爹,而是心上人,晋薇要是不在,你看他来不来。
这个突破点,九爷找对了!
现场安静片刻,厚九泓再接再厉:“你知道晋薇庄子上种了白菊花么?她平时……”
话还没说完,江项禹就阖了眸,变了眼神:“她该死。”
厚九泓:“嗯?你说什么?”
江项禹冷笑一声:“俞氏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儿子是孩子,女儿就不是孩子,亲生的也能往火坑里送,对女儿苛刻,对儿媳苛刻,对儿子也不见得多好,外面看着风光如意,其实自私自利,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自己舒服,少麻烦,世间哪个当娘的像她这样,她难道不该死么!”
齐氏感觉被冒犯:“什么叫火坑,你在说谁是火坑?”
江项禹冷笑更甚:“你家那肮脏的地方,难道不是火坑?”
两个人眼看着要掐起来,厚九泓更加兴奋,打起来打起来,这波是要自曝啊!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给他机会,只掐了一句,就双方熄火,克制的很。
厚九泓香当遗憾,摸着下巴:“看来你很恨俞氏。”
“为什么不能恨?”江项禹嘴唇绷得紧紧,“我的事,想必大理寺已经查的很清楚,我再多隐瞒也无用。”
跪在地上的晋薇身子一颤,眼泪瞬间汹涌,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江项禹拳头捏得更紧:“人不是我杀的,但我对她的确有恨。”
厚九泓看了眼病秧子,少爷没指示,他就照着自己心意往下来了:“那你应该也挺恨史明智的?毕竟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货,谁都敢挑衅,连儿媳妇都不放过……”
晋薇咬白了唇,帕子掩面。
江项禹突然愤怒,盯着厚九泓:“男人顶天立地,哪怕有一点同情心,都不该在这种时候,说戳别人心窝子的话!欺负女人,你很有本事么!”
厚九泓手一摊:“分明欺负女人的是别人,你若不答,我可就继续往下问了。”
“姓史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不能厌恶!”江项禹咬牙,“我的确对他没什么好感,又如何,你要因此抓我下狱,指控我杀了人么!”
齐氏再次感觉被冒犯,瞪着江项禹:“你难道没杀人么!史明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儿子又有什么错,你就是杀人凶手,丧尽天良!”
江项禹:“早说了,那是意外!若我真有杀人,官府早将我拘了,我如何到现在还能好好站在你面前!”
“那是你手腕高,骗过了所有人!若不是你,我儿怎么会死!”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若他心胸稍宽一些,眼光略长一些,都不会那么死了!”
“你——”
“我如何!”
“别说了……都不要说了。”晋薇深深呼吸,声音透着伤,“没有意义。”
江项禹戛然而止,双拳握得更紧。
厚九泓慢条斯理,又道:“你很恨你父亲吧?”
江项禹一凛。
后背汗毛倒数,眼神也变得警惕,有种特殊的危机感。
朝慕云若有所思,看向厚九泓。
厚九泓当即得瑟,眉飞色舞,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暗示:敢说这种话,九爷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朝慕云挑眉,手略微前一拂——继续表现,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厚九泓意外:新打听到的消息,可还没来的及跟你说哦。
朝慕云继续伸手:无碍,直言便是。
厚九泓就更兴奋了,眼神犀利的盯着江项禹:“你是私生子。”
江项禹眼神一震。
厚九泓:“江家话术包装的再好,你也不是在期待中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你像野草,或者说的再不好听些,你像野狗一样被随意养着,连姓江都不配,老家祖宅里,你也没有名姓,外人提起只是个‘远房旁枝’,要不是江元冬运气不好,一起火灾,家里死了那么多人,你根本不会被接回来。”
“即便你被接到了京城,江元冬仍然对你管束很严,不让你干这,不让你干那,但凡有一点被别人挑剔,他就会罚你做的不好,外面人说起来,你是他仅剩唯一的儿子,他将所有给了你,疼爱你至极,实则他对你处处不满,认为你低贱,没出息,不配做他的儿子,时时责备,他但凡有别的路走,都不会选择养你。 ”
“你的衣食住行,脾气习惯,他每样都能挑出几十种毛病,更别说亲事,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他都从不会支持你鼓励你,是也不是?”
厚九泓往前一步:“他从未给你半点父爱和温暖,一直在剥削,不断的抢走你仅剩的拥有的一点东西,你不恨他?”
江项禹闭了闭眼:“话既至此,不必多言,大理寺怀疑我是凶手,就请拿出证据。”
“啧,不配合啊,”厚九泓言道,“那就只能请你去大理寺说了。”
官衙提调重点嫌疑人,不能算坐牢,那也的确限制人身自由,案子未破之前,不能轻易出来了。
江项禹不言语,甚至自己转身,跟着皂吏走了。
只是在离开前,深深朝晋薇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能看清楚,因为齐氏突然挡在晋薇身前,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晋薇始终没说话,表现冷淡,但她的表情……可就丰富的多了。
厚九泓解决了江项禹,跪在地上的这对儿子儿媳还没哭完,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他跟朝慕云打了个手势,将二人拉到一边,远些的地方,盘问昨日时间线。
朝慕云则看向调整情绪,已经有所收敛的晋薇:“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娘,是什么时候?”
“昨日下午,”晋微闭了闭眼,“父亲忌日在即,我去问她安排,未行至家门口,半路就遇到了她,她说我是出嫁女,往年规矩礼数皆是到了的,今年恰逢我公公去世,这边守孝要紧,坟前祭礼就不必去了。”
“只这些?”
“是,只这些。”
朝慕云看着晋薇:“你可恨你娘?”
晋薇看着小白船上,早已无声息的人,嘴唇微抿,没有说话。
“你知她为你做了很多,你很想感激,但也没有办法不恨,是不是?”
“……是。”
朝慕云又问:“你娘最近在为一样东西努力,你可知晓?”
晋薇垂眼:“不知。”
“但你知道是为谁。”
“她真正在意的,也没第二个。”
只不过是家中男丁,撑着门楣的兄长。
朝慕云若有所思:“你与你兄长,关系可好?”
“怎样算关系好,又怎样是关系不好呢?”晋薇眸底浅淡,像初冬河面,未有结冰,却是浸骨的冷,“过往细节,想必官服都能查到,大人自行判断就好。”
朝慕云:“你曾和江莲是手帕交,幼时感情极好,但近些年好像没什么交往。”
晋薇:“人总要长大,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往事不提也罢。”
“你们问够了没有?”齐氏似乎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手中拐杖,“晋家的事,同我们这些外姓人有何干系!”
朝慕云看着她,突然说了一个名字:“你可认识湛书意?”
齐氏一怔,似乎没听清楚:“你说……谁?”
朝慕云却知道她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看来这个掩埋在时光里的男人,离这个案子,并没有那么远。
第40章 就会出风头
京郊偏僻河道, 人声罕至,沼泥处处,连飞鸟都不愿意涉足。
有二人衣衫浸血, 身影迅速掠过, 脚步如凌波踏步, 踩着很难找到的枯枝,终于飞掠上岸。
“……京城不是人的东西就是心脏,什么花样都敢玩。”
夜无垢随手扔了身上的衣裳,脏兮兮的外裳脱去,内里倒是很干净, 白色中衣衬着端正坐姿,有一种很特殊的矜贵公子优雅风范, 连带着的金色面具都不显得那般可怕。
沐十拿出金疮药:“属下为帮主包扎。”
夜无垢胳膊上沁着血, 观感的确不怎么好,别人能看到,他自己自然也看得到, 但他浑然不在意, 随手甩了下:“淡定小木头,就这点东西,也能称得上是伤?”
沐十没说话,拿金疮药的动作相当执着。
“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夜无垢啧了一声, 随便把伤口一勒,“机不可失,逮住他们发力一回不容易, 这不就试出了他们的实力?呵, 心再脏, 也就这点本事,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沐十:“可是——”
“没有可是,”夜无垢突然冷了脸,收起玩笑姿态,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阴沉威慑,令人生惧,“你知道,我真正目标不是姓康的。”
沐十没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是仇,是这京城高门,隐藏在泥污里的罪恶……被抛弃,被暗杀,被毒蛇盯着,夜夜不得安眠,本来应该是贵公子,可享富贵,可纨绔招摇,却被像垃圾乞儿一样,扔到了江湖中最深的炼狱,一层层,一步步,几经生死磨难,要靠着厌恶和仇恨,才能爬上来,走到今日。
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重要,但有些公道,只能自己来讨。
帮主来京城,本就是挑事,找麻烦的。
“可您不必这么心急。”
一如计划里,按部就班,也能达到目的。
夜无垢本来也不着急,打算慢慢玩,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想错了:“日日跟一堆臭虫周旋,还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我不也成臭虫了?”
沐十:……
“放心,今次布大局暗杀不成,短时间内他们不敢再来第二回 ,”夜无垢笑唇微扬,对今日表现非常满意,“待盐引拿到,我又是大功,谁都阻止不了我坐那个位置。”
沐十懂:“主帮向来以理服人。”
漕帮能发展这么大,靠的是先人打下的基业,以义字当先的规矩,本来干的就不是黑买卖,正大光明走船,挣个辛苦钱,有些人非得一边玩心眼,来暗的,一边标榜自己公正有德行,从慢慢的乌烟瘴气,到现在离职离破碎只差一脚,有些人得负相当大的责任。
不知为什么,这位主帮念京帮帮主道貌岸然,极好名声,漂亮话说的一套一套,谁死他的名声都不能死,那就怪不得他们在试探边缘疯狂起舞了。
诱你来暗杀我,偏偏你没本事,布了局却没暗杀得了,反倒叫我们拿到了把柄,这种东西要是放出去,你还怎么立足?怎么让各水稻兄弟们再信你?
所以现在该着急的,不是他们,是坐在高位的某个人。
老天保佑,你们可快点内讧,快点杠起来,到时候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先把这些事平了,他就有更多精力玩别的了……
夜无垢从怀里摸出扇子,刷一声打开,摇的风流倜傥,风澜散漫:“小木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沐十看了眼自家帮主正在流血的胳膊:“回去?”
夜无垢摇扇姿势未变,未有言语。
显是这个提议不够有趣。
沐十想了想:“听说大理寺的案子,又出现了一具新尸体……”
“又死了个人?”夜无垢这下感兴趣了,扇子一收,“先前为何没同我说?”
沐十顿了顿:“先前帮主在打架。”
“有趣,”夜无垢弯了眼梢,立刻站起来,“走,去看看。”
不等沐十回应,他又停住了。
“你那个金疮药呢?”他拆了勒胳膊的布条,转身看沐十,“给我把胳膊包扎了。”
沐十愣了下:“帮主方才不是说不用……”
废话,厉害的人就是得云淡风轻,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了什么事,但是去看大理寺的案子,必然得碰上某个病秧子……
“让人知道我随随便便就能被弄伤,多跌份。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神秘高手。”
“……是。”
沐十从表情地拿出金疮药。
“等等,”夜无垢想起什么,又道,“他鼻子灵,又擅察,你换个味道小的。”
沐十:……
帮主你知道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么!说话不算数,前一刻放话,后一刻自己打自己脸,碰上那一位,你就什么立场都能变是么!
不过也更明白了,以后怎么对付帮主。
包扎伤口外加换衣服,耽误了一些时间,二人走到水边时,厚九泓正在进行他的表演,说是问供,不如说是恐吓,故意摆凶脸吓唬人,让别人不得不说。
病秧子还专心致志的看着他,眼睛眨都不眨,全神贯注,全然看不见旁人。
连他悄悄混进围观百姓群外,也没发现。
夜无垢哼了一声:“就会出风头。”
这眼刀子冲谁扎的,再明显不过。
沐十:……
在这项技能上,谁能比得过你?自来属你最会玩这些花活,你还醋别人呢?
夜无垢看看形势,不太好插进去,啧了一声,不怎么愉快地摇着扇子:“算了,便宜这二傻子了。”
看一会儿,见朝慕云开口问话了,扇子遮唇,低笑出声,惬意极了:“这些消息,是我告诉他的。”
沐十:……
是你就是你呗,你调用漕帮消息渠道,别人不知道,心腹不可能不知,你跟我炫耀这个……
好吧,你是帮主,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他们来时问话已进行到尾声,没一会儿就完事了,厚九泓拎着晋家夫妻去一边问,大理寺皂吏们过来赶人,准备把东西往回搬。
“行了,你回去吧。”夜无垢朝沐十摆了摆手。
沐十不解:“咱们不是还得找盐引?”
“有了他,”夜无垢扇子一指,正正好是朝慕云的方向,“有了他,什么找不到?”
沐十怀疑自家帮主要干什么不是人的事,才故意调开他,这种事的确不好参与,回头被报复怎么办?
他很快行了个礼,退身出围,消失在人影中。
朝慕云这一天都很忙碌,俞氏的死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从现场勘查到微入细节,再到分别给嫌疑人问供,整理新的案件信息,他整整忙了一日。
夜无垢也跟了他一天,直到入夜掌灯,旁边再没有人,他才现身相见。
“主簿大人在忙什么?”
慵懒调侃的声线,优雅风流的步态,朝慕云一听就知道是谁,根本没回头。
夜无垢走近,坐在他面前,见他没有收拾桌上卷宗不给他看,唇角扬起弧度更高:“又发现了新鲜的?”
“倒也不算新鲜,”朝慕云之前就有所猜测,让人细查当年之事,“湛书意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科举未中,乃是有人从中作梗。”
“谁?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夜无垢扇柄抵着下巴:“本案死者史明智和江元冬?除了他们,好像也没别人了。”
朝慕云微点头:“湛书意因撞上祖辈孝期和意外,参与科考较晚,那年的副考官,正是江元冬,史明智也是考生之一。”
时间太短,太多细节不可印证,但从当年留存的各种档案信息,及熟悉的人口供上,可以拼凑出事实。
江元冬十几岁科举,入仕非常早,前期也顺风顺水,能做到科考副考官的位置,可见其运势,也许是路走的太顺飘了,也许是觉得一点小事不重要,他收了人好处,非常巧妙地促成了一桩作弊之事,过去太多年,个中细节难以还原,但结果明显,湛书意落榜,史明智成功科举入仕。
江元冬做的非常完美,史明智只是榜上有名,名次并不高,看不出抄袭,无有人怀疑,湛书意是‘自己不小心’,墨汁污了卷子,考官看不清他的答案,自然无法给出高分……
对江元冬和史明智而言,这件事当然不能广而告之,必定讳莫如深,二人算是有一个小小的利益联盟,当时关系也极好,但之后,形势慢慢变了。
江元冬做官养出了傲气,却少了本事,第一次接暗里肮脏交易,有人暗中配合,难度不高,他可完美办成,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没了他人辅助,全靠自己,他就不行了,要么不敢接,要么办砸了,哪种都不可能不影响仕途。
反观史明智,圆滑有心眼,能布局又知小心谨慎,更适合官场生存,只要不被人抓到小辫子,自然能一步一步,走得更远,大半辈子衣食无忧,受人看重,甚至死亡之前,还好好做着盐道转运使。
遂死者二人微妙的关系形态可以理解了,充斥着反转,嫉妒,炫耀,不甘等等不同时期的,不同情绪。
“这湛书意也是可怜,大概此后所有遭遇,人生中的不得已,都因此而起。”
夜无垢一边说话,一边扇子轻点桌面:“他有才又那么聪明……即便当下不知道,后面也能想通是怎么回事?江元冬史明智自然不可能放这么个隐患在外头,我猜——这两个人找他了吧?以财以色以各种男人感兴趣的东西引诱,想要拉过来成为一丘之貉?”
朝慕云:“湛书意没有答应,甚至暗中收集证据,不仅有自己的,还有其他形形色色,各种事件里的被害人。”
夜无垢:“那这人不错啊,有骨气,也有风骨。”
“他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朝慕云指尖滑过纸页,上面是湛书意短暂却灿烂的人生:“为人刚直,是非分明,敢于挑战官场压力,敢于反对世俗恶习,不愚孝,敢于选择和承担,勇于争取,失败了也不怯懦,以己之才反哺世人,做人做的堂堂正正,可担日月,明知前路艰难,也敢踽踽前行。”
“所以他死了。”
夜无垢唇角掀起讽刺弧度:“越是肮脏的地方,越是容不下这种人。我猜他的死……大概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朝慕云:“往年卷宗翻看查调,未有结果。”
但他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夜无垢有一点觉得不通:“如若本案杀机是为此,那俞氏理应有凶手嫌疑,为何她也死了?”
她对湛书意曾生情,应该不会害他,凶手杀她,杀机在何处?难道是情敌?
朝慕云指尖轻敲另一份卷宗:“俞氏寡妇持家,拉拔一双儿女长大不易,但晋家门楣在京城并非无有名姓,你猜为何?”
非是他有意轻视,而是这个年代,女人生存的确太过不易。
夜无垢扇子顿了一下:“她有做过掮客?中人?”
官场没有女人,但官场有脏活儿,俞氏想要获得什么,付出的一定更多,她的美貌,她的温柔无锋芒,她的长袖善舞,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甚至儿女婚嫁,都是绑定了利益关系的某种交换。
朝慕云脑海里划过一个个看过的消息纸页:“她可能在自己未察觉到的时候,做了针对湛书意的帮凶。”
夜无垢便懂了:“若本案重点在这里的话,齐氏和白婆婆,好像都脱不开嫌疑。”
齐氏年轻时对湛书意有遐思,白婆婆是湛书意妻子的至交好友,帮忙报个仇……
也不是说不通,就是这两位从杀机和操作层面上来讲,比别人差了点,感觉稍稍有点不够。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都不年轻了,本案年纪最小的也已经有三十八岁,性格思维完全成熟,会假装会说谎,并不好拿捏。
朝慕云微颌首,他其实一直都没完全排除谁——
“我在考虑,江元冬和史明智关系越来越恶劣,互生仇恨怨怼,老死不相往来,从不敢明着吵,定是因为中间这些不能言说的过往,小辈知道了,会不会利用?”
“利用?”夜无垢微顿,刚要说什么,就见对方手指落在纸上一个名字上。
朝慕云道:“江项禹被接到京城之后,仍然被管束得很严,他在京城无有根基,也未得下人敬重,江元冬掌着整个江家,怎么控制他责骂他,他似乎都不容易反抗,所以前期非常低调,救晋薇时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担心引来江元冬责备。江元冬仕途不利,脾气越发古怪,对别处的掌控欲会更重,江项禹过得很艰难,并不能左右自己的事,且一定不容易走出来,那为何晋薇都没办法,只能如了俞氏的意,嫁到史家,江项禹却能在年轻婚龄时,扛住江元冬的压制,一直未有娶妻呢?”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江项禹知道了这些机密之事,用以反制。”
朝慕云颌首,他猜江项禹不但知道,还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些证据,奈何终是晚了,晋薇已嫁入史家。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却可以决定左右将来的事,比如自己不成婚,比如慢慢接管整个江家。
“但他若有杀机,一定与湛书意无关,是为了晋薇。”
爱和守护,几乎是用情至深的男人,能做出的最浪漫的事。
“那晋薇呢?”夜无垢扇子点桌面,“史明智做为公公调戏过她,她有恨,对母亲俞氏失望,也有恨,对江元冬呢?如果是她,为什么要杀江元冬?”
朝慕云看着他,墨眸深邃:“你曾提醒过我,不要小看女人。”
夜无垢默了下:“江项禹会因情守护她,她未必没有胆气护江项禹。”
江项禹走至今日,所有苦难皆来自于他的父亲,别人可能知道他有点难,并不知道他有多难,但晋薇都知道,长辈带来的压力和恶果,她感同身受,她心疼自己,会不会也心疼江项禹,会不会也愿意为这个人付出一切?
之前花房里白婆婆说过,这二人惺惺相惜,又有自身内心的坚守,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这种克制压抑的结果,未必不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若如此……”
夜无垢指间摇着扇子:“江项禹能知道江元冬的秘密,并挟以反制,那江莲呢?她可能反应慢些,前期并不知道,但她可是嫁去了晋家,在俞氏各种手腕引导下,她会不会‘猜到’自家的事?她丈夫那么爱她,她可以为了丈夫做一切努力……”
但这只能解释她对江元冬这个亲爹的恶意,婆婆俞氏自不必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融洽只浮在假面,对史明智呢?如若凶手是她,她又是为了什么……
“呵,”夜无垢突然冷笑出声,“先前俞氏说过一句话,道史明智是只癞□□,不咬人,趴在人脚面恶心人,虽然好色却胆子不大,或者说,这人向来行为谨慎,知道什么样的事做了没关系,什么样的事却得小心,别被抓住小辫子,那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史明智占过俞氏便宜?”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占过江莲便宜?
江莲跟丈夫感情那么好,自然非常避讳这种事,一旦发生,必会生恨,当然,也不那么好查。
如此就剩最后一个人了,晋千易。
夜无垢扇子落在这三个字字:“他是不是可以排除?”
“并不能,”朝慕云思忖,“此人一直游离在外,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似乎杀机不足,别的嫌疑人在本案中多多少少都有为情所困的点,只他始终理智……是最有上进心的人。”
新的卷宗信息里,有了很多对此印证的细节,晋千易正在四处走动,想要调至盐运肥缺。
夜无垢合了扇子:“若如此,他才是最紧迫的人。”
别人杀人,未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若是他杀人,误了时机,可就一切都晚了。
这桩命案,好像怎么想都可疑,夜无垢啧了两声:“你要怎么破?”
“自然是看细节推演,关键性证据。”
朝慕云垂眸去拿茶盏,不料夜无垢也伸了过来,茶水有些烫,他指尖受不住,下意识往回一缩,正好打到了夜无垢的胳膊。
“嘶……”
夜无垢顿了下,握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将茶盏倒进另一个空杯,凉了凉,这才塞到他手里,还眼带桃花的调侃:“你怎么这般弱不禁风,连盏茶都端不起?”
朝慕云视线微侧,朝着他胳膊看去。
夜无垢已经收回手,从容坐定,拉回了话题:“你刚刚说关键性证据,看来是有方向了?”
朝慕云捧了茶,低睫掩了眸:“时间线复杂难取,但有些东西藏不了,比如毒蛇,在谁那里,谁大半就是凶手,如若这个人同时熟水性……”
夜无垢看着他的表情,懂了:“不好查的话,试一试就能知道?”
虽然有些损,但把人推到水里,扔到船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这病秧子够坏啊。
“这蛇可不好找,一不小心被咬了,丢了命可真是好?”
“所以有你啊。”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眸底清澈澄净,没有阴私算计,全是阳谋:“阁下可愿,帮我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