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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封闭

    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 每一件小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一根棒棒糖、一个酒瓶、一场烟花,就像是水面上的涟漪, 所有的改变都非常的微小、缓慢又可控。这时候没人会察觉到命运的轨迹, 只觉得这是日常。

    只有当不幸像核裂变的链式反应般,从单个原子开始发射,以几何倍数爆发时, 大家才会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命运之中。

    所谓的命运, 多半以厄运的方式显现。

    聂清舟所目睹的这场厄运更像是一种传染病,快速地扩散开,吃掉它碰到的每一个人。

    他仿佛能听到它啮食骨肉的声音,它吞掉了夏延的腿、杨凤的丈夫,多年后吞掉了夏仪父亲、夏奶奶,现在它找上了夏仪。

    在劫持事件中所受的创伤和夏奶奶在面前死亡的冲击叠加在一起,夏仪应激般封闭了自己。

    聂清舟蹲在地上,看着夏仪。她穿着睡衣坐在夏奶奶曾经睡过的床边, 低眸看着地面。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着, 眼仁也是乌黑的,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永远也照不透她的黑。

    “夏仪?夏夏?”聂清舟轻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反应, 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聂清舟!聂清舟!”楼道里传来呼喊声,有人在拍他家的房门。

    聂清舟摁了摁眉心, 起身走出小卖部, 对楼道里的那个人说道:“姑姑, 我在这里。”

    聂英红噔噔噔地踩着高跟鞋下楼了, 她怒目圆睁, 说:“你跟学校请了这么久的假, 怎么回事!”

    “夏仪的父亲和奶奶出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聂英红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夏奶奶对你不错,先头你请了那两周的假帮忙也是应该的。可你怎么又请了两周假?你要干嘛,还上不上学了?”

    面对聂英红的质问,聂清舟却非常平静,他说道:“我已经给蒋阿姨打过电话,她丈夫那边有点问题,她们的签证被卡了。她给我打了钱,但是人现在过不来。夏仪精神状态很不好,必须要有人照顾才行。”

    “既然蒋媛媛给了你钱,就请保姆照顾夏仪嘛,你还是要上学的!”聂英红急道。

    “夏仪很排斥和陌生人接触,昨天我请邻居阿姨帮她换衣服,她差点攻击阿姨。她现在需要熟悉的人陪着她,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顿了顿,聂清舟抬眸看向聂英红,以一种和缓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姑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高考已经结束,现在只剩下五门学科,新的内容已经没多少了,我可以自学。期中期末月考我都会去考,我向你保证我的成绩不会因此而下降。但是如果你阻止我照顾夏仪,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她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聂英红气得没话说,狠狠打了一下聂清舟的肩膀:“你这孩子……你还威胁我?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你又不是什么菩萨佛祖,你还能救得了每一个人?你还是个孩子呢!照顾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你做得了吗?万一她魔怔了拿刀砍你呢?”

    “要是我爸出了这种事,姑姑你也会放着不管吗?”聂清舟反问。

    聂英红愣住了,她说:“呸……你说什么呢?”

    “你不会不管我爸的,我也一样,我不可能不管夏仪。就算她要拿刀砍我,我也要照顾她。姑姑你要是再逼我,我连学习成绩也不能向你保证了。”

    聂清舟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孩子!”

    聂英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发觉自从聂清舟上高中以来,她就从来没有拗过他的任何一个决定。她暂时没有跟聂清舟再争辩,而是走进小卖部去看看夏仪的情况。

    那个美丽沉默的小姑娘现在更加沉默了,她安静地坐在床边,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刺目,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聂英红尝试跟她说话,她没有回应,去拉她的手,她就缓慢地转动手腕挣开。

    聂清舟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声说:“夏仪,起来吧,我们去买菜。”

    他的手虚虚地握着夏仪的手,她低垂的眼眸缓缓地眨了眨,然后把他的手握紧。聂清舟往上拉了拉夏仪,她就站了起来。

    聂英红满眼惊讶。聂清舟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衣服,递给聂英红:“姑姑你帮夏仪换一下吧,我就不叫孙阿姨来了。”

    聂英红接过衣服,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

    她给夏仪换衣服的时候,夏仪很乖巧,任她摆布。只是夏仪偶尔会抬起头来,像是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从半开的门里看到背对着她们的聂清舟后,才又安静地低下头去。

    聂英红心念一动,转身去把门关上,她再回头试图去碰夏仪时,就被夏仪一下子拍开。夏仪的力道很重,聂英红的手立刻就给她拍红了,聂英红不由得惊呼一声。

    聂清舟从外面把门推开,冷静地跟聂英红说:“我没骗你,姑姑,别试探她。”

    等夏仪换好衣服,聂英红犹豫着说:“她这样的状态,还让她出门不太好吧?”

    聂清舟蹲下帮夏仪穿好鞋,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出小卖部,转身把小卖部的门锁上。他对身旁的聂英红说:“我想让她到处转转,晒晒太阳,看看春天。”

    菜市场离这里很近,聂英红和聂清舟、夏仪一起往菜市场走,发现自己似乎不自觉地陷入他们日常的步调里。

    春风里万物生发,风把夏仪的头发吹起来,她跟着聂清舟的步子往前走,安静得仿佛一个美丽的人偶。

    “夏仪得去看看医生吧?”聂英红担忧地看向夏仪。

    “去过虞平了,医生建议去省城看看,精神方面的药物要慎用,虞平这方面水平不太行。现在夏仪不适合长途跋涉,而且拒绝交流,我想先等一阵再去省城。”聂清舟回答得流畅,显然是已经认真考虑过聂英红所说的问题了。

    他们一拐弯就走进了热闹的菜市场里,聂清舟一手拉着夏仪,另一只手挑菜。他不怎么会讨价还价,聂英红看不过就替他讲价,等菜买到手了也要帮他提着。聂清舟把菜拿过来,笑着说:“姑姑,你难道还能天天帮我提着吗?”

    夏仪却突然伸出手,拿走了聂清舟手上的菜。

    聂英红惊喜道:“哎,她听见我们说话了?”

    夏仪仍然没有反应。

    聂清舟握握她的手,说:“你能拿吗?”

    她还是没有回应。

    聂清舟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着她往下一个菜摊子上走过去。聂英红就看着他们一个人挑菜买菜,另一个人拎菜,十分默契地在菜场中行走。如果不是夏仪过于沉默仿佛神游天外,这画面居然十分自然。

    聂英红还是忍不住帮他们提了些菜,等他们从菜场出来,夏仪的步子却停住了。

    聂清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在看着墙角一只黑白条纹的小野猫。那小猫应该才三四个月大,小小的一团趴在地上,微弱地喵呜喵呜叫。

    她低着眼眸,安静地看着那只猫,不知道在想什么。

    聂清舟就拉着她走过去,蹲在小猫面前。小猫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走,绕着圈喵喵叫。

    聂清舟伸出手去,小猫好奇地看着他,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于是也拉着夏仪的手,把她的手递过去。小猫闻了闻她的手,也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夏仪的睫毛颤了颤。

    “它很喜欢你。”聂清舟柔声说道。

    聂英红站在一边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只觉得分外心酸。

    “你跟姑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夏仪?”聂英红问聂清舟。

    聂清舟看了一眼抱着小猫走在他们身后的夏仪,转头对聂英红说:“对一个病人不适合谈这些,我照顾她也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顿了顿,他说道:“但是我确实非常喜欢她。她会很快好起来的,请你相信我,不要阻止我。我不是头脑发热,姑姑,我很清醒。”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聂英红也不知道还能再劝什么,她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她这个侄子平时和和气气的,怎么一遇事儿就这么有主意?怎么劝都不听。

    不过她瞧着,要是把聂清舟从夏仪身边带走,真会要了那姑娘的命。

    离开的时候聂英红想,先等半个月吧,半个月这姑娘要还好不起来,也不能让聂清舟耗下去了。

    因为害怕夏仪出事,聂清舟把夏仪接到了自己家里住,晚上让她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睡在床上,他就打地铺睡在床边。

    聂清舟睡得很浅,迷迷糊糊中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他。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就看到月光下的床铺上空空如也,夏仪不知所踪。

    “夏仪!”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喊着夏仪的名字满房间地找她,慌得连灯都忘记开。他只觉得满世界被混沌的黑暗所填满,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没什么。

    直到他在客厅找到了夏仪,他才听见自己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声。

    她穿着睡衣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胳膊里,坐在月光下的瓷砖上,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她赤着脚,脚下洒落了一片白花花的纸,应该是从电视柜里翻出来的。

    纸上划着一些横七竖八的线,还有跳脱的音符,杂乱又疯狂地铺满纸面,字迹力透纸背。

    聂清舟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夏仪面前,蹲下来看着她,颤抖着声音喊她:“夏仪?”

    她慢慢抬起头来,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看着他。

    “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他极力让自己冷静,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在哄小朋友。

    夏仪安静无声地凝视他,然后她平静又绝望地说:“好吵啊。”

    聂清舟看看脚下散落的乐谱,他默默地把它们捡起来整理好,放在一边的茶几上。然后他走过去揽住夏仪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后脑。

    “夏仪,没事的,没关系。不要去管它们,我们好好休息。”

    第72章 、醒来

    聂清舟让夏仪在床上躺好, 给她盖好被子。他犹豫了片刻,把自己的枕头被子抱上来放在夏仪枕边,然后拿来围巾把自己的手和夏仪的手系在一起, 这样她要是半夜再起来, 他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他躺在夏仪身侧的床铺上,夏仪抱着蓝色的被子,好像被一层海浪所覆盖。她仰躺着看着天花板, 仿佛是在发呆, 眼神直愣愣的,很少眨眼。

    聂清舟拍拍夏仪的肩膀,轻声说:“你需要休息,睡吧夏夏。”

    “好吵。”她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聂清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把她的脸掰过来,捂住她的耳朵,望着她的眼睛:“夏仪,你看我, 只看着我, 其他的声音不要听, 不管它们。”

    夏仪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他,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所有的光被吸进去就不见踪影。

    他的话好像也被吸进去了, 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湮灭不见。

    她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眼睛睁开的幅度越来越小, 然后慢慢闭上。

    聂清舟松开她的耳朵, 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夏仪的神情宁静, 月光照着她的脸颊,照亮她眼下疲惫的青黑,照亮她因为瘦削而分外凌厉的下颌骨,这种色调下的她看起来尤其的冷。

    他仿佛能听见她身体里无法控制的轰鸣的旋律,那她曾经的灵感源泉,此刻同厄运一道啮食她的血肉。

    聂清舟搂住她的肩膀,松松地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替她阻挡她脑海里的喧嚣声音,就像很久以前,他走在她前面,替她挡着冬天的寒风似的。

    “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卷进暴力事件,给你留下创伤。明明猜到了命运的走向,却什么都没能阻止。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应该要明确地告诉现在的周彬,他二十六岁之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他喜欢的姑娘会发生什么,无论是信件也好当面说也好。如果他真的做了,会改变什么吗?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

    她会因此变得更幸福吗?

    聂清舟低眸看着她的睡颜,然后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希望在这个世界里,这就是她不幸的终点,她能如命运预言的那样好起来,然后去美国学音乐,成为光芒万丈的歌手。

    等她离开之后,他要再去省城和那个十七岁的周彬见一面。如果不尝试一次,他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夏仪的睡眠只持续了短暂的一个小时,很快她就在噩梦中惊醒,挣扎着扯动了聂清舟的手腕。

    他还没有完全睡着,立刻反应过来把她抱住,她睁大眼睛在他的怀里发抖,然后把头埋在他怀里,像是梦见了不可名状的恐怖场景。聂清舟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平静下来,再次把她哄睡着。

    一个晚上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发生了四五次,以后的每个晚上几乎都是如此。

    郑佩琪到聂清舟家,给他送作业和上课录音的时候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面前的男生好像撑着一件灰色卫衣的衣架子,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他揉揉眼睛,没有回答郑佩琪的话,只是把她前一天给的录音笔还给她,说道:“谢谢你了。”

    郑佩琪拿回录音笔,道:“你这就听完了?不用再听听吗?我家有好几个录音笔,不着急。”

    “嗯,听完了,笔记都写好了。”聂清舟指指自己的笔记本,以轻松的语气笑道:“要不要借我的笔记本看?”

    郑佩琪皱着眉头,她有些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聂清舟怔了怔,他只是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教科书、参考书和试卷,一本物理书摊开在桌上,在郑佩琪来之前他应该正在看这本书。

    而夏仪坐在聂清舟旁边的木质地板上,以她为圆心周围散着很多白纸,她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拿起来一张,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丢在一边。那些白纸上有的画着些不知所谓的图案,更多的是数字或音符。

    郑佩琪小心地拨开白纸,走到夏仪面前,蹲下来喊她的名字。

    夏仪抬起眼睛来看向她,像是包装好的娃娃,和她之间隔了一层塑料壳子。

    “夏仪,小高考的成绩出来了,你考了4A呢!我们班有一半的4A,是不是很厉害?董老师特别高兴,还提到了你,大家都很想你,都希望你快点好起来。”郑佩琪拉住夏仪的手。夏仪没有反抗,任由她拉着,但是仍然沉默不语。

    “夏仪,夏仪……我也想你,你快回来吧。”郑佩琪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夏仪很怕郑佩琪哭,放在平时,只要看到郑佩琪哭她一定什么都答应了。但是现在夏仪只是失神地沉默着,不一会儿就把手从郑佩琪手里抽出来,又拿了一张白纸随手乱画。

    郑佩琪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抽着鼻子,转过头看向聂清舟,问道:“就你一个人照顾夏仪吗?”

    “邻居阿姨每天都会来帮忙,我姑姑隔三差五就来看我们。夏仪妈妈天天都给我打电话,她们签证的问题好像快解决了。”聂清舟靠着椅背,淡淡地回答。

    郑佩琪看着他的脸色,忧虑道:“你气色不太好。”

    “晚上要看着夏仪,睡不踏实。”

    “白天呢?”

    “还要学习,带夏仪出门遛弯。”

    聂清舟的语气一直很平稳,像是跟郑佩琪轻描淡写地叙述他的日常。他的态度都让郑佩琪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多愁善感了,她说:“你一天睡几个小时啊?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没数。也没办法,我成绩要是往下掉了,我姑姑肯定不会允许我再照顾夏仪。”

    聂清舟像个没事人一样笑起来。他站起来走到夏仪身边,一张张帮她收拾好落在地上的纸,边收拾边说:“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哭吧,要是我的情绪也垮了,那夏仪怎么办呢?”

    他看着满面泪痕的郑佩琪,打趣道:“难道像你这样,和夏仪面对面唉声叹气吗?”

    郑佩琪下意识觉得生气,但是下一秒又觉得悲伤。聂清舟的眼睛布满血丝,在他的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凌驾于□□的倦怠之上。

    他如同冬天的松树,被大雪压得深深弯下腰去却不能折断。因为树下睡着夏仪,他要等她醒过来,站起来,离开这里,才能抖落一身积雪。

    郑佩琪也很爱夏仪,学校的老师们,同学们也牵挂她,张宇坤和赖宁也时常来看夏仪。但他们已经无法再做更多了,那些善意对于夏仪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只有聂清舟有放弃一切,支撑着夏仪的勇气。

    “你真的很勇敢,没有人能做到你这种地步。”郑佩琪下了结论。

    “在你们这个年龄,并且未来全是未知的时候,是这样。”聂清舟淡笑着说。

    按照和姑姑的约定,聂清舟去参加了月考。那一整天他把夏仪托付给邻居阿姨,一考完就拒绝了各个老师的面谈要求,直接飞奔回家。

    阿姨说聂清舟不在的时候夏仪总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一样,也不吃饭了。直到聂清舟回到家了,她才安静坐下来开始吃饭。

    等阿姨走后,聂清舟抚摸着夏仪的头发,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夏仪的额头,安抚她。

    “没事的,我在这里呢。”

    顿了顿,他以一种近似于祈祷的语气说:“快点醒过来吧,夏仪,好起来吧。”

    月考成绩出来,聂清舟仍然是仅次于闻钟的年级第二,和第三名之间保持了很大的断层。光看卷面来说,他简直不像是一个一个月没来上课的人。知道自己的成绩之后,聂清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人的神经崩得太紧了,不能有稍微一点放松。

    月考成绩出来的那个傍晚,夏仪趴在地上写写画画时,客厅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她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画着她的乐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抬起头来找聂清舟,却没有看见他。

    她于是从地上爬起来,走出房间的门。

    刚走到客厅,她就看见聂清舟倒在地面上,手边有一个打碎的盘子,滚落了好几个荔枝。

    夏仪怔了怔,慢慢地蹲下来,端详他的脸庞。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疲倦,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红色的液体从他额际细细地、缓慢地,像是山里的清涧流淌出来。

    这个画面突破所有激烈呼啸的声音,瞬间传达到她的脑海深处。但只是传达而已,她无法解读,她又不能放弃,就像热锅里的蚂蚁,走到死胡同的人,一圈一圈地打转。

    画面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占据她的整个思维,把其他所有的东西甚至是梦魇也挤开。

    夏仪睁大眼睛,手颤抖地攥成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震耳欲聋,要破茧而出。

    ——求求你……

    ——求你……

    ——你快醒过来……

    ——快醒过来!!救救他啊!!

    夏仪愣了愣,空洞的眼神突然恢复清明,如梦初醒。外界所有的画面声音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信息量大到几乎要冲垮她。在混乱中,夏仪只看着聂清舟,她伸出手去轻轻推聂清舟:“聂清舟……聂清舟?”

    聂清舟没有反应,不过他还是温暖的,呼吸平稳。

    不像她的奶奶。

    夏仪的眸子颤了颤,她慌乱地俯下身去在他的身上搜索,从口袋里拿找出手机。用他的解锁图案解锁手机,打通了120电话。

    “喂?有人晕倒了……地址是在富宁路二号203。”

    “求求你们……救救他。”

    第73章 、归来

    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和仪器、推车和不锈钢碰撞的声音唤醒了聂清舟。他恍如隔世地眨着眼睛, 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醒啦?你没什么事,就是疲劳过度,摔倒的时候撞了一下头, 轻微脑震荡, 回家卧床养养就好。”旁边的白大褂医生跟他说话,声音嗡嗡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似的。

    聂清舟捂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转不动了, 愣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医生说:“大夫,谁送我来的?”

    护士在旁边搭话,说:“是个小姑娘。”

    聂清舟怔了怔,他比划了一下:“个头这么高,头发长到这里的小姑娘?”

    “对啊。”

    “她人现在在哪里?”

    护士环顾四周,说道:“刚刚还在的,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聂清舟瞳孔一阵紧缩, 他立刻翻身下床, 刚走两步就一阵天旋地转, 扶着床沿跪在地上。旁边的医生和护士好像在大声说什么,但他已经无心去听, 只是撑着床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他头晕,恶心, 耳鸣,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旋转扭曲, 光怪陆离。他像在黄泉穿行的孤魂野鬼,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和医生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黑影, 从他身边嗡嗡作响地掠过, 所有的岔路像树枝生长般在他面前展开,他不知要走往何处。

    夏仪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像这样?

    聂清舟扶着墙,他捂住自己的脸,在混乱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要冷静,你要冷静,深呼吸,冷静下来。

    夏仪不会有事的,她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岁。

    你只要去找她就好,你一定会找到她,她会出现在你的必经之路上。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晕眩的世界里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黑影幢幢,凭着直觉踉踉跄跄走下去。

    他终于在医院天井的栏杆边看到了夏仪。

    世界颠倒,所有东西都在摇晃着,好像一场剧烈的地震。只有趴在栏杆上的夏仪面目清晰、身影坚定,且具有色彩,像是落在黄泉唯一的活人。那一刻好像所有坠落的东西都开始上升,回到它们该有的位置,世界从怪诞渐渐恢复寻常,像是不可思议的熵减的奇迹。

    聂清舟慢慢地,轻手轻脚地走到夏仪身边。

    “夏仪。”他喊她的名字。

    夏仪回过头来,她穿着蓝灰格子的衬衫和牛仔裤,整个人融进夜色里。黑色的眼眸映着月光,恢复了一点神采。

    “聂清舟。”她轻声回应他。

    聂清舟的眼眸颤了颤,这样简单的回应都令他感动。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夏仪转过头去,看向栏杆下的地面。这里是六楼,她的头发随着夜风飘飞,衬衫里也裹了风飘起来,好像要被风吹走一样。

    “我想,你以前说的高地效应。你说,人是因为不想站在危险的高处,才会想要跳下去的,有这种想法不是想死,而是在求生。”

    “嗯。”聂清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夏仪转过头来看向他,她的眼底里映着月光,像是夜里的海洋,暗流在平静银白的海面下纠缠挣扎。

    “所以我觉得痛苦,也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因为太想活了。因为太想活着,所以才会觉得痛苦是不是?”她问聂清舟。

    聂清舟点点头,笃定地回答她:“是。”

    她的眼底开始泛起水光。

    聂清舟向她伸出手,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夏仪低头看着他的手,然后慢慢地把手递过去,聂清舟瞬间就把她的手握紧。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在她难受的时候,他总是牢牢地抓住她。

    夏仪喃喃地说:“我不该叫她的。”

    “如果我不叫她,她就不会摔下来。”

    她没来得及跟奶奶说,她以后要赚很多钱,让奶奶开开心心地到处旅游。

    她的奶奶倔强、慈祥、善良又勤劳,可是一辈子都没有享什丽嘉么福,更没有享到她的福。

    一行泪顺着她的脸颊掉在地上。然后是第二串,第三串,如同雨滴般源源不断。

    聂清舟拉过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不是你的错。夏仪,和你没有关系。”

    夏仪抱住他的后背,像是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像做了一场漫长、喧嚣而疯狂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

    夏仪清醒过来一周后,蒋媛媛和夏延终于搞定了签证的问题,姗姗来迟。他们出现在夏仪家时两边相看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就抱在一起痛哭。

    夏延的个子已经超出夏仪半个头,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眉目和身材都有了大人的样子,在辅助器的帮助下,他走路的姿势正常许多。蒋媛媛穿着一条黑裙子,美丽又有点憔悴。

    走之前所有人都还好好的,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就物是人非。柜台后再也没有那个满头银发,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了。

    蒋媛媛回来先和夏延、夏仪一起去给夏奶奶和夏叔叔扫墓,紧接着就请聂清舟和他姑姑一家在虞平最好的饭店吃饭。

    她毫不讳言,聂清舟就是她女儿的恩人。

    吃饭当天因为堵车,聂清舟和他姑姑一家没能按时到达,夏仪给聂清舟打电话确认他们目前的位置,再告诉蒋媛媛。

    当她转回头看向手机时,却发现手机没有挂断,她把手机贴在耳畔,说了句:“喂?”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汽车鸣笛声,夏仪辨认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她幻听发作了。是聂清舟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所以自己没有挂吧。

    “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你这耽误了多少课啊。”聂英红的大嗓门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夏仪愣了愣,手指从挂断键上移开。

    “我也没耽误学习啊。”聂清舟的声音有点遥远,依旧温和安定。

    “什么叫没耽误学习?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保持年级排名就行吗?你马上高三了,高考可是全省排名,进步一分能压几千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看你一见夏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想想看自己的人生吗?”聂英红愤愤不平。

    聂清舟的声音严肃起来:“姑姑,这话你可不要在蒋阿姨面前说。”

    顿了顿,他说:“夏仪很快就会跟蒋阿姨去美国,等她离开之后我会专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媛媛老公不是不愿意养两个孩子吗?”

    “他会同意的……”

    他们的声音渐渐模糊,夏仪摁下了挂断键,她有些迷惑地看向手机,然后转头问蒋媛媛:“妈妈,你想带我回美国的事情,你跟聂清舟讲过吗?”

    蒋媛媛摇摇头,一脸惊诧:“没有啊。”

    夏仪皱皱眉,合上手机。

    等聂清舟和他姑姑一家一来到饭店,就受到蒋媛媛的盛情招待。她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千恩万谢,感谢的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聂英红拉着蒋媛媛的手连连安慰,蒋媛媛端着酒一直敬聂清舟、聂英红和她的丈夫。

    蒋媛媛敬的酒聂清舟不敢不喝,他对于酒精很敏感,几杯酒下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红色,在暖色的灯光下仿佛烧着了似的。

    夏仪看他一直在掐眉心,眉心红了一大片,就跟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聂英红看了一眼蒋媛媛,立刻摆摆手说:“好,夏仪夏延,你们陪小舟出去透会儿气吧。”

    夏仪和夏延答应下来,一人扶一条胳膊把迷茫的聂清舟掺出去了。他们走出饭店站在路边,虞平初夏的晚风拂过,霓虹灯让世界都变得绚烂起来,聂清舟低着头揉了一会儿太阳穴,然后转过头来看夏仪,眼里有些很深沉的情绪。

    夏仪还没来及问他怎么了,就见他伸出手来,一股力道使她落入他的怀抱里,被薄荷香气包围。

    她贴着聂清舟的胸膛,视线里是夏延惊慌失措的脸。夏延咳嗽了几声别过脸去,好像这是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似的,说道:“我……我到处转转,你们聊。”

    聂清舟浑然不觉有哪里不对,他低声在夏仪耳边说:“夏夏……我舍不得你。”

    潮湿温热的气流拂过夏仪的耳朵,带着一点酒气,她瑟缩了一下,然后也抬起手来把他抱住。

    “什么舍不得?”

    “你要去美国了。”他有点含糊地说道。

    夏仪郑重地说:“我不去美国。我拒绝妈妈了,奶奶给我留有钱,我自己也可以生活。我想留下来,和你一起高考。”

    聂清舟却突然摇起头来,他松开胳膊,皱着眉低头看她。

    “不,你要去美国的……你要考到美国最有名的音乐学院……十九岁发了第一张专辑,八年里发了……五张还是六张专辑来着?得过B榜年冠……格莱美……”

    聂清舟眼神迷茫,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夏仪觉得他真是醉得不清,她笑起来,说道:“又是你算的?”

    聂清舟摇摇头,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又抬起眼睛看向夏仪:“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嘘……你不能告诉别人……”

    “好啊。”

    “我……我其实不是真正的聂清舟。我是从未来回来的……我从2021年回来的,这些事都是未来……真实发生的啊。”

    他的眼睛里映着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芒,一派天真。

    夏仪愣了愣,原来喝醉的聂清舟会编这么离奇的故事?

    怪不得他文章写得这么好。

    第74章 、发现

    聂清舟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 听到夏仪的语气就觉得她不相信他,着急道:“是真的……真的,我叫周彬,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你未来是非常成功的歌手……我从电视上看到你……了解你……我表妹是你的粉丝……”

    聂清舟颠三倒四地说着, 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倒出来。

    “我想……要按照我知道的信息……帮你达成你的梦想……两年前我就都记在本子上了……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但是我……我……”他的声音嘟嘟囔囔的,渐渐小下去。

    夏仪有些哭笑不得,她牵着他的手, 低声说:“你在说什么呢?”

    聂清舟不说话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泄气似的蹲在了地上。他披着广告牌发出的淡黄色的光,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只小蘑菇。

    夏仪想,聂清舟喝醉了真可爱。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钟声,夏仪心底一紧,她转过头去看到饭店外挂着的欧式大钟。灯光下长长的钟摆摇晃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一次再一次。

    奇怪的声音在她的脑海深处响起, 似乎真实地震动她的鼓膜, 永不止息般循环往复——那是奶奶从台阶上摔下来的那一刻,虞平车站大钟的钟声。

    奶奶从高高的台阶之上, 身形一歪,头砸在坚硬的地砖上, 鲜血四溅, 一路流淌, 滚落下来。她奄奄一息地仰面躺着, 脸庞血红, 双目无神, 哆哆嗦嗦地说要给夏夏做一条裙子。

    奶奶的手鲜红、潮湿又粘稠。

    夏仪的心跳骤然加速到喘不上来气的地步。她瞬间捂住耳朵,在心底默念:这是幻听,是闪回,你生病了,医生说这是生病的症状。

    她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对聂清舟说:“抱抱我吧。”

    聂清舟虽然还迷糊着,但仍然条件反射似的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夏仪像是要取暖的小猫一样缩紧身体,把头埋在聂清舟的脖颈里。

    她心想这是真实的,聂清舟是真实的,那些噩梦、幻听都是假的。

    十分钟后,夏仪听见夏延的声音,他表情不佳地说道:“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夏仪抬起头来看向夏延,他在昏暗的夜色里有些失真,忽远忽近。

    她问他:“我的药在哪里?”

    “在妈妈那里……你怎么了?又发病了吗?那个药不能随便吃的。”夏延一听这话就急了,他蹲下来仔细端详夏仪的脸庞,夏仪果然脸色苍白,满眼血丝。

    夏延吓坏了,他拉过聂清舟的肩膀,对夏仪说:“一会儿我把聂清舟扶回去,你先赶紧先回去吧……你自己能回去吗?”

    夏仪点点头,她慢慢站起来,揉着太阳穴转身向饭店走去。饭店的长廊突然变得非常漫长又幽暗,来往的人都面目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东西蹿出来吞噬她。

    夏仪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她们的包间旁边,从门缝的光芒里传来声音。

    蒋媛媛说了句:“……她不听我的。”

    紧接着是聂英红的叹气声。

    “媛媛,我跟你说交心的话啊,你无论如何都得把夏仪给带走。夏仪一清醒我就陪她去省城看过心理医生,人家说夏仪需要长期治疗,受不得刺激也不能有压力,不然病情要恶化的。国内的高三是个什么氛围?节奏快,压力大,夏仪哪儿受得了啊?”

    顿了顿,她接着说:“那俩孩子的关系……你也看到了。小舟一直围着夏仪转,要是夏仪精神再出问题,小舟能放得下她吗?这次他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啊!再有一次,他自己的人生还要不要了?真的,你不带走夏仪,就是同时毁了这两个孩子。”

    蒋媛媛沉默了一下,似乎也非常烦恼。

    “是啊,他们年纪还小,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独自生活吗……”

    夏仪低下眼眸,她看着从门缝里泄露出来的一线光明,落在她的脚面上,远远地延伸出去,有始无终。

    ——“夏仪很快就会跟蒋阿姨去美国,等她离开之后我会专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不,你要去美国的。”

    夏仪沉默了一会儿,推开门走进去,像是没有听见她们说话一样问蒋媛媛:“妈妈,我的药你带了吗?”

    请客吃饭的第二天蒋媛媛就给夏仪请了假,带她去省城看心理医生。这次蒋媛媛托关系找了一个很资深的医生,医生给夏仪做了各种测试,跟她聊过之后,得出的结论和上次差不多,她最好先休学一年,保持稳定长期的治疗,不然病情慢性化很可能终生不愈。

    蒋媛媛又劝夏仪跟她一起回美国,这次夏仪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让她再想想。

    她们回到常川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聂清舟还在学校上课。之前聂清舟为了照顾夏仪,搬了很多她的东西到他家,夏仪也有聂清舟家的钥匙,就去他家整理自己的东西。

    东西零零碎碎地清理出来,最重的居然是一箱草稿纸,每张纸上都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音符、涂鸦和数字。

    聂清舟说这是她自我封闭的那一阵画的。夏仪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却一张一张仔细地收好,整齐地保存起来。他跟她说:“这些说不定就是以后你伟大作品的灵感来源,可不能丢掉。这些苦难会成为你的阶梯,不然老天的良心就被狗吃了。”

    夏仪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阳光照在纸张上,上面黑色的横七竖八的符号也发着光,那些旋律多是大调并有很多跳进,辉煌又疯狂。

    在她记忆模糊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那段日子聂清舟是怎么照顾她的?如果她好不起来了怎么办?他要守着她到什么时候?

    夏仪放下手里的草稿纸,环顾这个她现在早已熟悉的房间,聂清舟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一排的教科书、参考书,还有从学校图书馆借回来的散文、小说。

    可能因为太整齐了,其中一本灰色封皮的笔记本就歪得很明显,从书架里探出一点头。

    夏仪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着魔似的看着那笔记本,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她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拿出来才发现它为什么会歪——里面有几张纸折页了,支愣在外面顶着书架。

    于是她打开本子想把那几页展平,匆匆翻过的前几页却莫名有点眼熟。

    她的手顿了顿,把本子翻回去。

    她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本子了——在高一和奶奶吵架的那天晚上,她打开过这本子,被聂清舟慌张地夺了回去。她依稀记得有一条长长的线,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次她看清楚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什么。

    它们好像是日记,又不像日记。或者说比起日记,它更像是一本游戏攻略手册。

    夏仪两个字被放在最开头,用橙色高光笔圈出来,后面写着她所有习惯喜好、天赋特长、性格特点。

    然后下面大篇幅的文字记录了事件和任务优先级,比记忆里多出来的红色字迹写着时间点,大事件中零星夹杂着小事件,围绕着时间轴,洋洋洒洒横跨十年的时间。

    最近一个标明具体日期的是“阻止夏仪轻生”,上面画着星号,写了“highest priority”,日期就在她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之后未标明具体时间的“出国”事件上打了个问号,标着“夏叔叔?奶奶?”,然后又用红笔在上面标了“去世”的字样。

    后面的各种事件,就和聂清舟喝醉的那天说的一模一样。

    夏仪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页的事件,心里一片茫然,像是凭空起了一场大雾,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我是从未来回来的,这些事都是未来都真实发生的。

    ——“他一个月从年级倒数变成年级第一,三门满分,这根本不正常。”

    ——“什么时候我能像聂清舟那样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说他不会真的能算卦吧?”

    夏仪快速地把笔记本合上,她的心在剧烈跳动,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所有的蛛丝马迹从水面下浮出来,在她的脑海里吵作一团。

    不可能。

    夏仪想,这绝对不可能,她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再次打开笔记本,可是那些字迹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一行行地往下看,每个字进入她的视野就烫进她的脑海里。

    明明是阳光明媚,世界却在她脚下迅速扩张成巨大的黑洞,她咚的一声掉了进去。

    聂清舟在上课时突然接到了夏仪的电话。手机屏幕上静默地出现“夏夏”二字,聂清舟吃了一惊,然后立刻以肚子疼要去卫生间为由跑出教室。

    聂清舟内心有点忐忑,那天喝醉之后他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舍不得夏仪。他没干出什么丢脸的事吧?

    他在楼道转角处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接通电话,压低声音说:“夏夏?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头沉默着,只能听见夏仪起伏不平的呼吸声。

    “……妈妈想带我去美国。”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聂清舟没想到她突然打电话来,是要说这个的。他温言道:“阿姨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奶奶和夏叔叔都去世了,你还没有成年,阿姨怎么放心把你放在这里?如果阿姨能带走你,你可以不用忧虑钱的事情,去上你想上的音乐学院了。”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聂清舟怔了怔,他犹豫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可以经常电话联系。以后会有很方便的视频通信,你有空回国来看我,我攒了钱就出国找你。等你有名了,我还要去看你的演唱会呢。”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她的呼吸有点急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仪终于又开始说话,她说:“你说过……你是我的粉丝。”

    “对啊。”聂清舟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道:“怎么了?”

    “……没事。”

    夏仪挂断了电话,看着笔记本上写着的内容:她喜欢的食物、颜色、味道,她的生活习惯,她的天赋,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事情。未来她在什么时间点去了美国,在什么时间点上了某音乐学院,哪一年发第一张专辑,哪一年获奖。她和聂清舟失去联系,直到2021年重逢。

    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聂清舟是真的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她是活在摄影棚里的楚门吗?

    聂清舟是屏幕后,捧着爆米花的观众吗?

    夏仪把笔记本合上,然后弯下腰去捂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

    幻听的声音和轰然作响的音乐声一起填满她的脑子,紧紧拥挤着,让她无法思考。

    第75章 、命运

    夕阳西下, 正是学生们晚饭后晚自习开始前的时间,夏仪却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一些东西,但并不知道要想清楚什么, 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阻挠她——她的幻听、焦虑、闪回、失神, 可能还有她自己。

    但是她必须要想清楚。

    “怎么突然来学校啦?”

    夏仪突然听见了聂清舟的声音,她最喜欢的少年穿着蓝白的校服,从她身侧的跑道跑上来, 超过她一截然后回过身来游刃有余地倒着跑——他们一起跑步的时候, 他经常会这样干。

    他头发随着他的步子飞扬,好看的茶色眼睛看向她。

    “聂清舟。”

    “怎么啦?”

    “你为什么要骗我?”

    聂清舟笑起来,露出梨涡:“我怎么骗你啦?你也没有问过我是不是真的聂清舟,没有问过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没骗你啊。”

    “但是我每次有疑问的时候,你都说你是算的。”

    “你信了吗?”

    “没有。”

    “你既然没有相信,怎么能算我骗你呢?”聂清舟眉眼舒展,语气轻松。

    夏仪望着这样的聂清舟, 他在夕阳里笑意盈盈, 看起来实在太美好, 以至于她有一瞬间很想相信他。

    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时候,她却听见了自己质疑的声音。

    “没有说出口的就不算欺骗了吗?我相信你的全部, 相信我们一起经历的时间,就算在幻觉里, 我也觉得你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部分。”

    顿了顿, 她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不是, 你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落下去, 眉头皱起来。他有点生气地说:“为什么我是假的?你在质疑我的真诚?难道你觉得我是在演戏吗?你觉得我不是真心对待你吗?”

    夏仪慢慢地摇头, 她回答:“不, 我不觉得你是演戏。但即使是玩游戏做任务也要花费时间和精力,也会喜欢,会付出真心的,不是吗?”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他:“但是游戏里的角色和游戏外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你在纠结什么?”聂清舟的语气完全冷下来,面无表情。

    原来聂清舟也会有这样冷酷的样子,她以前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夏仪的眼眸颤了颤,轻声说:“我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我的喜怒哀乐只是剧本……而你试图……成为我人生的导演。”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你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就像个机器一样!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吧!”

    聂清舟突然暴跳如雷,愤怒地指责她,大喊道:“你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吗?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你所做的一切都远超我的期待。你就不能像我这样吗?”

    夏仪愣住了,她被这种指责所伤害,摇着头,声音颤抖:“不是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

    “但是我现在很害怕……聂清舟,我头好疼啊,再这么下去我害怕我会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如果我开始欺骗自己……好像就会掉进去,再也出不来。”

    “我害怕连我现在的感受都是假的。我其实失望又愤怒还有怨恨,看到你就觉得痛苦,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怎么会对你有这些感觉呢?我明明那么、那么喜欢你啊。”

    “这些念头是不是很可怕?你知道了会不会很伤心?医生说……生病会让我有很多虚假的情感……我会多疑……会焦虑……会有攻击性……可能会伤害到我周围的人……我不想伤害你……”

    她的眼睛里慢慢聚集起泪水,她低声说:“我真的很想想清楚,然后留下来。但是如果我想清楚了……好像就没法留下来了。聂清舟,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么办?”

    你一定知道的。

    你总是那么严密又温柔,你总是能清晰地认知这个世界和自己,所有问题都可以在你这里找到答案。

    你说,喜欢是欲望和快乐。

    你说,我们不用暴力也能解决问题,不用讨好别人也能赢得尊重。

    你说,你只要抱住他们然后真诚地说你很爱他们,这样就很足够了。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答案,就像从前一样给我一个很好的答案?你说思绪混乱的时候就去跑步,跑跑就能想明白了。但是我已经跑了很久很久,我要跑不动了,还是不行,我想不明白。

    “再给我一个答案吧,我该怎么办……”

    夏仪撑着膝盖低下头去,她的手在自己的膝盖上发抖。地面上渐渐出现一滴滴水点,越来越多,像是雨水降落一样。

    她突然被人用力地抱在怀里,那种抱法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样,她鼻间充满了薄荷香气。夏仪怔了怔,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一样。

    “夏夏?夏夏!能听见我说话吗?”

    夏仪慢慢抬起头,她看见聂清舟的脸,夕阳把他的脸庞染红,他的眼睛也是红的,嘴唇颤抖,和刚刚的游刃有余截然不同。他这个穿着白色T恤,而刚刚那个聂清舟穿着校服。

    夏仪怔怔地说:“刚刚……是我的幻觉吗?”

    聂清舟抚摸着她的后脑,低声说:“是,是幻觉。”

    “你是真的吗?”

    “我是真的。”

    夏仪的眼眸颤抖,声音也颤动,她近乎绝望地问:“你真的是真的吗?”

    聂清舟沉默了一瞬,他说:“你是不是已经……不能相信我了?”

    夏仪默默无言。

    “看到我会觉得痛苦吗?觉得一切都很虚假吗?”

    夏仪突然抱紧他的后背,好像怕他离开一样。可她一边这么做,一边又点点头。

    聂清舟压抑着声音里的悲伤,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夏夏,你听我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离开这里,离开我,忘记你看到的一切,好好治病,过没有我的人生。等哪一天你释然了,看到我不会再觉得痛苦了,就回来找我,我等你。”

    夏仪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她咬着牙,不答应他。

    聂清舟拍着她的背,轻声说:“你再相信我一次,最后相信我一次吧。”

    夏仪沉默了很久,她终于颤抖着,哭着说:“……好。”

    聂清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分离会由此而起。

    那天夏仪失踪,急坏了蒋媛媛和夏延,他们打电话给聂清舟。聂清舟听说有人看见夏仪在操场上跑步,就急忙赶过去。

    他到的时候夏仪就已经在自言自语了,很多学生害怕地围着她看,他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听到她说:“没说出口的就不算欺骗了吗?”

    他愣了愣,然后就低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那本灰色笔记本。

    他只觉得血液凝固,头脑一片空白,百口莫辩。她哭得那么悲伤,她明明很少哭,只有在夏叔叔和夏奶奶去世的时候,他才看过她的眼泪。

    即便如此他也从没听过她说出这么委屈,这么无助,这么绝望的话。

    是他让她变成这样的。

    所有要说出的解释像刀子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那些解释除了让他自己好受之外全无用处。

    甚至不用他解释,她就已经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以她坚固的人格和思维,与对他的爱和依恋疯狂地斗争,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最后聂清舟走过去抱住她,给出了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不要这么痛苦,不要为难自己。

    放弃我吧。

    后来有好几年的时间,聂清舟都会梦见夏仪离开的那天。

    那天天气很热,阳光已经有了酷暑的味道,晒得人皮肤疼。夏延帮忙把夏仪的行李搬到小汽车的后备箱里,他们打算直接开车去上海,从那里乘飞机。

    蒋媛媛给夏延撑伞,夏延烦躁地说不要,男生才不搞这些娇气的东西呢,边说着边从夏仪手里把最后一件行李拿走。

    聂清舟远远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笑起来,但只一瞬间就变成怅然。

    夏仪那天穿着浅紫色的T恤,灰色的运动裤,就跟去年夏天他们窝在小卖部里吃西瓜的时候一样。

    阳光落在她身上,风吹起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乌黑深邃,不透光亮。夏仪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街尽头的他。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突然向他跑来,她沿着那条灰砖的人行路奔跑,像一阵风一样飘起来,她离他越来越近,步子却越来越慢。

    最后她停在他面前三米的距离之外,安静无声地看着他。

    阳光热烈地照在她身上,她白皙的皮肤好像闪闪发光,聂清舟却只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一路顺风。”他轻声说道。

    她的眼神颤了颤,仍然一言不发,就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惜字如金。

    然后她凝视着他,慢慢向后退,退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转过身去走回到蒋媛媛和夏延身边,跟着他们上车。聂清舟看着小轿车发动,顺着路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在烈日炙烤的热浪下弯曲,在波光粼粼的海洋边不见踪影。

    这条路他们骑车都要骑很久,开车却这么快就能走到尽头。

    当小汽车消失在聂清舟的视野中时,他站在原地,情绪被压抑了太久,骤然失去制约,竟然像堵住一般抒发不出。

    他木然地转过头看向小卖部的门口。

    这间已经卖给别人的房间锁上了门,招牌被摘下来,门口放着一堆一堆的纸箱,等着收废品的人捡。

    他走过去,打开最上面那个纸箱——箱子里是一箱碎纸,夏仪自我封闭时写的那些涂鸦全部被撕碎,混杂地放在箱子里。

    他怔了怔,想起来夏延跟他说过,这几天晚上夏仪常常半夜不睡觉,房间里传来撕纸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把这个箱子抱到了楼上,在阳台上撒开,拿着纸张的碎片一条一条地比对,把它们贴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事,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要干点什么。

    当他终于贴好一张纸时,他发现纸上有几滴水痕,冲淡了墨迹。于是他在碎纸堆里翻找半天,发现了很多有水痕的碎纸。

    她撕纸的时候在哭,她哭了很久。

    这一认知像尖刺一样扎入他的心脏。聂清舟突然站起来,他拿起桌上那本灰色笔记本,泄愤似的地把它撕成碎片,那些所谓的命运、预言像一场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起来,撒落一地。

    然后他倒在所有混杂在一起的碎纸堆上,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他的指缝流出来,落到纸张上,再一次斑驳了墨迹。

    他低声呜咽起来。

    所有的命运,所有的轨迹,所有赐给你的的机会,让你遇见的爱人,都有代价。

    今时今日,就是漫长八年的第一天。

    夏仪离开后的那个暑假,聂清舟去了一趟省城,在他熟知的地点,他已经远远地看到年轻的自己走在路上和好朋友们聊天,只要再穿过一条街道,他就能站在“周彬”的面前。

    就在穿过那条街道时,他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撞倒。

    他在医院里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映入眼帘的是聂爸爸聂妈妈焦急的脸庞。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满是讽刺地笑了起来,然后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听见了命运的嘲笑声,震耳欲聋。

    第76章 、长大

    2021年, 三月惊蛰。

    半夜十一点,某个大礼堂刚办完一个典礼,灯光璀璨,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丝绒西装的男人撑着伞站在路边, 雨水从他的伞沿落下来,他身材修长挺拔,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 好像有点焦躁。

    一辆黑车在他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来:“清舟,上车!”

    男人收了伞,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仿佛茶色的玻璃,一瞬间就消失在黑色的车门之后。

    坐在前面开车的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男人,梳着青春帅气的油头,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喜滋滋地说着:“哇哦,听听看评委的颁奖词, ‘温暖人心的故事创作者’、‘成年人的童话家’、‘年度新锐作家清舟’, 啧啧啧, 我有种预感,清舟你真的要火!”

    “这种场合下说的话, 听听就算了。”

    “又来了,每次都给自己泼冷水……”

    坐在后座的“新锐作家”只是随手把奖杯放在了一边,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 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戴着一副细黑边眼镜, 头发卷曲长过耳际, 此时他从口袋里拿出布擦拭被雨水打湿的眼镜片, 然后掏出一个小皮筋, 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把外套脱下来,衬衫袖子一直挽到肘部以上。

    开车的小伙子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面的男人,奇怪道:“清舟,颁奖礼结束的宴会你也不参加,这么着急要回去要干嘛?”

    二十六岁的聂清舟把耳机塞到耳朵里,淡然地说:“今晚十一点半,Elaine·X的记录片网飞上线。”

    八年的时间里他的骨骼又长开了一些,轮廓更加分明,曾经的锐气隐藏在镜片之后,他看起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路过汽车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像是某种朦胧的打光。

    开车的男生——聂清舟的大学舍友,他现在的经纪人徐子航恍然大悟道:“哦,Elaine·X,夏仪?合着刚才你不停跟我确认颁奖礼什么时候结束,就为掐点儿等记录片上线,你真是夏仪的无脑狂热粉丝!”

    黑暗的车厢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聂清舟脸上,他淡然地点着手机屏幕,大大方方道:“当了我四年舍友三年经纪人,你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人家追星追追就淡了,你怎么还能七年如一日,越追越起劲儿呢?清舟,你也该看看现实世界,考虑一下你的个人问题了吧?就你这外貌你这脾气,说你空窗八年谁信呢?”

    徐子航提到这个话题就恨铁不成钢,气得拍了一下方向盘。

    他刚进大学就从学长学姐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他们这一届应用心理学系来了个绝世系草。他走进宿舍看到阳光里穿着白T恤整理床铺的聂清舟时,不用别人说他就明白系草是这位舍友。

    从那之后的大学四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来跟他打听过聂清舟,请他帮忙追求聂清舟。他深深地觉得自己大学桃花运不好,都是被聂清舟压制的。

    可是这位系草压制了他这么多年,徐子航还慷慨地使出十足的力气助攻了好几次,系草愣是天天图书馆、体育场、教室、食堂四点巡回,一个女朋友都没交。

    要不是聂系草喜欢一个叫夏仪的女歌手,海报专辑周边堆满了宿舍,他都要怀疑聂系草已经看破红尘了。

    此时后视镜里依然帅气逼人的聂系草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瞥了一眼高速公路的路况:“注意安全驾驶啊。”

    “我注意着呢!我问你,朝悦的陶编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好像是。”

    “好像什么好像,人家跟我打听你好几次了。大美女啊,要家世有家世,要学历有学历,性格也好,你就不考虑考虑人家?”

    “她条件这么优秀,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吧。”

    “为什么啊?哎呦聂清舟,你就连接触都不愿意接触?你赶紧交个女朋友吧,不然隔三差五就有女生来问我你的事,把我的桃花都挡没了!”

    聂清舟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看也不看徐子航:“嘘,别说话,视频上线了。”

    徐子航一口气憋了回去,他瞪了一眼后视镜里满眼放光的聂清舟,愤愤道:“天天看夏仪,看再多有什么用?夏仪还能嫁给你不成?”

    聂清舟笑了笑,没说话。

    顿了顿,徐子航又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夏仪就这么大魅力?我4岁的侄女儿都喜欢她,天天‘小仪姐姐’的叫,把她亲姐和亲小姨都弄糊涂了……对哦,夏仪小名儿该叫什么?小仪、阿仪、仪仪,这不是一叫‘姨’就差辈儿嘛。”

    徐子航这人想法天马行空嘴又碎,没人陪他聊天,他能自己跟自己聊半小时。他以为这次聂清舟肯定也没听,但后视镜里聂清舟的嘴角却弯起来。

    “夏夏。”

    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画面,仿佛叹息般轻声说:“她叫夏夏。”

    这的名字的含义,穿越太平洋波涛汹涌的海面,横跨一整个北美大陆,指向纽约郊区别墅里的一个姑娘。

    她皮肤白皙,五官英气,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和长到腰际的波浪黑发。她正在键盘上弹奏,旋律从她手中跌宕缱绻地流泻而下,旁边电脑屏幕里出现一段段波形。旋律告一段落,她一推桌面,就像一根羽毛随风而起,随着椅子滚轮的转动自然地转到了电脑前面,调出鼓组做节奏。

    一只手伸出来挡住了她的屏幕,左右摇晃。夏仪怔了一下,抬头看向旁边穿着白色休闲西装的三十中旬的女人——她的经纪人邦妮。

    “Elaine……夏夏!”邦妮不满地皱起眉头:“又没听到我喊你呀?”

    邦妮是华裔,普通话还带着点从父母那里学来的京腔。

    夏仪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目光炽热。她揉了揉眼睛,然后抬起头向后靠,以一种把整个身体重量交给椅背的姿态闭上双目。

    “抱歉,没听到。”

    邦妮皱着眉,碰碰夏仪的额头:“你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了?最近你特别兴奋,这不是好兆头,我们需不需要去见一下史蒂夫医生?”

    “不用,我会注意的。”夏仪轻声说。

    夏仪的回答言简意赅,冷静理性,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自从七年前邦妮见到还在上大学的夏仪一直到今天,夏仪的脾气也没有多少改变。

    邦妮给夏仪揉揉肩膀:“我刚回绝了雅各布,你回国前我不再给你安排工作了。你这段时间一定要按时睡觉,好好休息,如果情绪起伏太大一定要告诉我。最重要的是——能不碰音乐尽量别碰。”

    “你可是我的经纪人。”

    “我和文森特不一样。我是经纪人,但不是刽子手。”

    夏仪闭着眼睛,长发顺着椅背垂落,像是黑色的瀑布。

    她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邦妮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的包里面拿出一本书,笑道:“你看我给你搞来了什么?清舟的新书,前天中国才上市,今天杰西卡给我人肉搬运回来的。她出差这么久才回来,就等着给你带书呢。”

    夏仪瞬间睁开眼睛,她的眼里燃起另一种温和喜悦的光芒,把那种不安定的燥热压制下去。她从邦妮手里抽走那本绿色封皮的书,迫不及待地拆封。

    她的开心溢于言表,连谢谢都忘记说了。

    邦妮对于夏仪的举动一点儿也不意外,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叫“清舟”的作家,出书出得真是时候。

    看到他的新书,夏仪的状态总能安稳很长时间。

    半路上聂清舟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震动,等到了他家楼下时,徐子航终于忍不住问:“你不会有情况了吧?谁催命似的找你啊!”

    聂清舟拿起外套和雨伞,从车里走出去,轻描淡写地回答:“字幕组。”

    “字幕组?”

    徐子航怀疑自己的耳朵,只听聂清舟说路上小心,就砰的一声关上门,撑着伞在夜雨里朝小区大门走去。

    聂清舟回到家里,把东西往沙发上一摆,绕开客厅那架占地巨大的钢琴,走到他的书房里。

    他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群里面的人已经热热闹闹地@他一轮了。

    ——呼叫Boat!人呢?@Boat

    ——不会都有事吧,B神也要请假?@Boat

    ——之前B神说他今晚有事可能来不了

    ——太不巧了吧(哭脸)

    聂清舟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Boat(翻译&校对):我来了,分轴好了吗?

    ——哇!B神来了

    ——(撒花表情)

    ——(撒花表情)

    Boat(翻译&校对):……说了别这么喊我。

    V5(组长&审片):B神,小曲请假了,纪录片一个半小时呢,还没有英文字幕,时间紧任务重,这次要靠你了!

    清风明月(翻译):组长刚刚压榨完我,又来压榨B神了。

    V5(组长&审片):B神要狠狠地榨,你的听译水平我不放心

    777(翻译&校对):清风上次用字幕软件还搞出快十个错来,B神给校对哭了!

    清风明月(翻译):(举刀)

    聂清舟推起眼镜,捏捏眉心。

    Boat(翻译&校对):别闹了,这次我的多久?

    V5(组长&审片):24分钟

    清风明月(翻译):B神,我的才八分半钟,组长这是要你的命啊!

    聂清舟看了一眼钟表,双手交握抬到头顶,抻了抻筋。

    Boat(翻译&校对):给我吧,两点前返你

    777(翻译&校对):我靠这是听译啊,B神是真肝帝

    冯等等(压制):我都怀疑B神是不是跟轴君妹妹一样,过的美国时间

    哎咦哎咦(时间轴):哈哈哈哈哈哈,熬夜修仙

    聂清舟跟他们又说了两句,然后带上耳机,打开了视频。

    已经过了零点的高层公寓里安静得只剩时钟的滴答声,书房里唯一的光源——电脑屏幕将聂清舟的脸照亮,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姑娘。

    他撑着下巴,嘴角上扬。

    第77章 、故事

    视频里的女生皮肤白皙, 眼睛深黑,她有一头及腰的波浪黑发,用皮筋扎着垂在后背。

    她的姿态非常放松, 甚至没有化妆, 穿着紫灰色宽松T恤,俯身在白色钢琴上,随着手下弹出的和弦哼唱着旋律, 就像是闲来无事在玩钢琴的孩子。

    那旋律却非常好听, 扣人心弦。

    她对旁边的编曲师说道:“William,What do you think of this melody?”(William,你觉得这段旋律怎么样?)

    夏仪出道以后的七年里,大大小小的节目聂清舟全都看过,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聂清舟聚精会神地看着。

    三十多岁的黑人编曲师鼓掌惊叹道:“Amazing!You know what? I think we''re gonna have another big hit.”(太惊人了!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又要有一首大热曲产生了。)

    夏仪弹着钢琴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旋律,然后淡淡地说:“But I think the rhythm can be adjusted here.I want to use something heavier, like a military drum.And here I''m going to change the chordto BM7……”(但在这边的节奏型需要调整一下, 我想用比较重的鼓点声, 比如说军鼓。然后在这里, 我要把这个和弦换成Bm7……)

    夏仪的声音模糊,而旁白的声音出来, 说这就是那首占据榜单十二周周冠的单曲——Losing Me的诞生过程。

    她的编曲师说,夏仪对编曲的框架构十分完善, 他的工作相对而言会很轻松。在他看来和夏仪合作最痛苦的应该是填词人——因为夏仪常常用汉语唱Demo, 词格对不上。

    一个高马尾的金发女歌手出现在画面里, 她现在也正当红, 瞪大了眼睛举起手, 以夸张的语气说:“Elaine is so crazy, If you''ve seen her compose, you''ll understand.”(Elaine太疯狂了,如果你见过她作曲,你就会明白。)

    这叫Donna·Harrod的歌手说,她曾经当面向夏仪邀曲,夏仪问她想要什么风格,她说抒情摇滚。于是夏仪就抱着吉他坐下了,她随意地开始哼旋律,每一段都很好听,然后她开始录吉他、键盘、用合成器做鼓点、贝斯、音效,分主歌副歌录人声旋律。

    从她邀曲到她听到第一版Demo,只过去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Donna·Harrod说,任谁说二十分钟给你一个Demo,你都会觉得他是在敷衍你,除了夏仪——因为夏仪真的只需要二十分钟。

    她笑得得意,说你们肯定不相信,她去年的热曲Falling asleep on the moon就是这么来的。

    ——夏仪就是魔术师,她是音乐的魔术师。去年有二十一周的周冠单曲是她写的,现在向她邀曲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她还要制作自己的专辑。

    ——人们就是喜欢她,不管是她唱的歌,还是她写的歌,只要出现Elaine大家就买账。所以谁不想要她的曲子呢?你能拿到Elaine的曲子,就已经预定了周冠了。

    聂清舟目光灼灼地看着视频,嘴角越升越高,他喃喃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心里却想着,我们夏仪真厉害啊。

    邦妮推开夏仪房间的门时,她正盖着一条毯子窝在沙发上沉睡,怀里还抱着刚刚得到的新书。

    夏仪总是在狭小的地方蜷缩起来睡觉,相比于房间里那张巨大舒适的床,她更喜欢旁边的沙发。史蒂夫医生这是因为她长年受到精神疾病困扰,神经紧张,缺乏安全感所致。

    邦妮从她怀里把书拿出来,给她把毯子拉到肩头,然后低头看向手里这本书。

    绿色的封面上写着书的名字——《十三个朱莉站在桥上》,腰封上则是写着“星海奖得主清舟最新力作,《被观测者》暖心番外故事,在现实中遇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夏仪买的那本《被观测者》已经被她翻得卷边了,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

    “邦妮。”

    邦妮听见夏仪的声音,她看向沙发,只见夏仪已经睁开了眼睛,窝在毯子里安静地看着她。她这一觉应该睡得很不错,看起来脸色红润,眼里的血丝也下去不少,像是个陶瓷做的中国娃娃。

    “不饿吗?劳拉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吃点东西吧。”邦妮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笑道。

    一旦开始作曲夏仪的作息就变得非常混乱,她这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八点,连晚饭都没有吃。

    “现在还不饿,想看完再吃。”夏仪从邦妮手里把书拿回来,靠在抱枕上,手指摩挲着书的封面。

    邦妮好奇地看着书,问道:“这本书讲什么的啊?”

    夏仪想了想,睁着她那双亮亮的眼睛,认真地说道:“第一个朱莉站在桥上,她觉得这世界很糟糕,自己非常平庸,活着没有意思,所以她想要跳下去。”

    那天的月亮非常圆,在水面上亮亮地波动着。朱莉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外卖小哥在她身边停下了电动车,问她是不是叫朱莉。

    朱莉感到奇怪,她跟小哥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小哥从后座的箱子里掏出一个头盔。

    ——恭喜你啊朱莉小姐,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月球开放日,你被我们选中参观月球,欢迎你对我们的工作提出意见和建议。

    朱莉觉得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外卖小哥可能是个疯子。

    “朱莉抱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答应了他,于是外卖小哥把头盔给她戴上,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下来。”

    ——我知道,交通规则嘛,取下来要罚款的。这个该死的世界,总要从我这里搜刮点钱。

    朱莉喃喃自语。

    小哥打了个响指,电动自行车消失了。

    朱莉捂着自己的头盔,呆呆地看着小哥,在这一刻她突然有点相信这个小哥是什么月球的工作人员了。

    她指着天上的月亮,问他没了交通工具他们怎么去月球。小哥则说那是他们做的一个镜像服务器,真正的月球要从别的路径走。他指着河水上倒映的月亮,拉着朱莉朝着水里的月亮跳了下去。

    入水的一刹那朱莉的头脑一片空白,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瞬间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她甚至有点后悔。但是一瞬间头顶的水面就变成了广袤的宇宙,她的呼吸顺畅,慢慢往下沉,踩在一片荒凉贫瘠的,尘土飞扬的土地上。而蓝色的地球就像是一盏灯一样,遥远地悬在她的头顶。

    “月球上有许许多多悬浮的工事,还有来往忙碌的工作人员,小哥说未免吓到她,她在头盔里看到的他们都是处理过的人类的面貌。”

    朱莉提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关于这个头盔呈现的人类面貌优化——希望能增加面貌的多样性,毕竟看到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张脸,也怪可怕的。

    “小哥一路跟其他工作人员打招呼,带朱莉参观了他们的太阳光反射镜、引力控制系统、地核锅炉遥控室,仔细地跟朱莉介绍它们的工作原理。”

    小哥说在50亿年前,他们在这里爆破了一颗巨大的恒星,在人类的认知里叫做超新星爆炸。

    ——我们头儿早就盯上这颗恒星了,恒星一爆破大家就开始抢资源。我们头儿是谁啊,《宇宙元素及化学反应规则试行版》、《论碳基生命的构成和繁衍法则》都是他参与制订的……哦对,你不知道这些。总之我们头儿一下子就抢到了最多的氢、氧、氮、碳,一手建立了太阳系。”

    ——地球是我们的生命试点工程,拿了第十三届宇宙建设奖银牌!我们头儿正在仙女系的另一个项目上,说要再搞个金牌出来。

    小哥说着说着就开始和朱莉吹牛。

    朱莉最初难以置信,最后却有些羡慕,她觉得他做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且他们应该已经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时间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像永恒。

    听了朱莉的话,小哥十分惊讶,他摊开双手。

    ——永恒?你也是永恒啊,在宇宙里是没有死亡这回事的,那场50亿年前的爆破产生的氢、氧、氮、碳,现在是你的骨骼、牙齿、血液和皮肤,是你的一切。而更早之前,在那颗巨大的恒星还在熊熊燃烧的时候,它的氢、氦是一切元素的源头。总之要溯源的话,所有的东西其实都不曾消失,它们只是改变了。”

    ——你能明白吗?这个宇宙存在了138亿年,你也存在了138亿年,只不过那时候的你和现在不太一样而已。要总是一样的话,也太无趣了不是吗?”

    “整个参观结束之后,朱莉回到了那座大桥上,小哥和他的电动车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手里的那个头盔。小哥说头盔是一次性的,现在已经没用了,她可以留下做个纪念。”

    朱莉抬头仰望着月亮和漫天星辰,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看夜空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骨骼、牙齿、血液、皮肤,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珍贵,它们某个星星里燃烧了许多年,剧烈地爆炸过,在宇宙里漂浮着,最后变成了她。

    邦妮听得入神,在夏仪讲完这个故事后,她轻轻地哇了一声。

    夏仪笑起来,书页在她手里哗啦啦地翻着:“然后,第二个朱莉站在桥上,她和她的爱人分手了,她痛不欲生,想要跳下去。”

    这大概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朱莉。

    这个朱莉遇见了一个有着长长的兔子耳朵,穿着背带裤的女孩,她还牵着一个小五六岁男孩的手,问朱莉大海在什么方向。朱莉以为她是在cosplay,却发现她的耳朵是真的,柔软、温暖、会动。

    这是一只兔子精,她牵着的孩子是一个河神。

    第78章 、熟人

    朱莉带他们去海边的路上, 兔子向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几百年前兔子机缘巧合流落沙漠,被一个河神救了。那个年轻的河神叫塔塔,兔子请求塔塔把她送回海边的家乡, 但是塔塔却不知道大海是什么。

    兔子对此非常惊讶, 她也认识一些河神,所有的河流都是要入海的,怎么会有河神没有见过大海?于是塔塔带她去看了他这条河的尽头, 那里水势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干旱的沙漠中。

    ——好可惜啊,大海很美的。

    兔子跟塔塔说,大海里的水就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多。

    塔塔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重复道——天啊,像沙子一样多的水。

    ——而且是蓝色的。

    ——蓝色的水啊……

    在荒芜的沙漠里,兔子陪伴了孤独的塔塔很久,跟他讲各种关于大海的故事, 并且送给他一个海螺, 说海螺里有大海的声音。

    时间长了兔子难免觉得很无聊, 她很想念家乡。虽然塔塔百般挽留,她还是跟着一个商队一起回家了, 她答应他过段时间就回来看望他。

    兔子这一去就是好几十年,她在家乡玩得很开心, 都快忘了塔塔。当她准备了好多贝壳、珍珠、海螺, 怀着愧疚的心情回到沙漠去找塔塔的时候, 却发现塔塔不见了。

    这条沙漠里脆弱的河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逐渐干涸, 塔塔也随之消失。

    兔子所知道的河流都可以存在成百上千年, 她完全没想到塔塔的生命居然如此短暂。

    她遇到了一个胡杨树精。胡杨树精说塔塔一直很想念她, 常常捧着海螺听里面的声音。有几年下了很大的雨,塔塔非常开心,总是跑去自己河流的终点看,希望能流得越来越远,一直到达海洋去。

    但是后来又有很多年,气候变得很干旱,河边的树也被砍了许多,水越来越少,塔塔的梦想逐渐破灭了。

    他消失前把海螺托付给胡杨树精,说如果兔子回来了,就把海螺给她。

    胡杨树精对兔子说,塔塔一直很感谢她,她给了他梦想,虽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他因为这个梦想而幸福。

    塔塔说在遇见兔子之前他很少做梦,但是遇到她之后,他常常梦到像沙子一样无边无际的蓝色的水,梦到兔子。

    他的心好像已经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远超过他的河流。

    兔子难过得大哭了一场。

    然后她找到了塔塔的源头,想尽办法让他的河恢复,河流越来越长、水量越来越大,又等了好久好久塔塔才重新出现。

    不过新的塔塔还是个小孩子,也不记得她。今年沙漠突然下了很长时间的暴雨,塔塔的河和另外的河合流,可以流进大海里。所以她来带他看看大海。

    或许等雨季过去,塔塔的河又会缩短,无法与入海的河流合流。

    所以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塔塔几百年里的梦想。

    故事的讲述在这里停顿,书页在夏仪的手里快速地翻着,她的眼里亮着一种温柔的光芒,对邦妮说道:“这里有十二个因为不同原因站在桥上,想要跳下去的朱莉,经历了十二个不同的奇遇。”

    “不是十三个朱莉站在桥上吗?”

    夏仪翻到最后一页,她读出声来:“第十三个朱莉站在桥上,她的心情轻松,像是一团柔软的棉花,觉得今天的世界分外美丽。一轮满月明亮地悬在头顶,外卖小哥驾驶着电动车从她身后疾驰而去,Cosplay兔子的小姑娘牵着弟弟的手路过她身边……朱莉哼着歌,慢慢地走下桥回家去了。这个世界里的奇遇们,因为没有能遇见朱莉而感到可惜。”

    邦妮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她到了这个年龄已经很久不看这种书,突然一下听到这些故事,居然有种小时候看童话的幸福感。

    “总觉得被治愈了……这位作者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夏仪低下眼眸。她的目光落在书封面背后,作者介绍里的那张照片上。

    那是个戴着细黑边眼镜,黑色中长发男生的侧脸。

    她点点头,坚定道:“嗯,是非常温柔的人。”

    聂清舟熬了个大夜,第二天十一点才醒过来,这个作息时间对于他这个夜晚工作者来说是家常便饭。三月的天气还有点冷,他穿了件宽大的黑色卫衣,在开了地暖的房间里赤脚走着,揉着乱成鸡窝的头发去卫生间洗漱。

    聂清舟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翻着他在沉睡时收到的微信信息。

    第一条是徐子航质问他为什么要推掉十月以后的所有工作,下一条是群里编辑问他稿子的进展,最后是闻钟的微信消息。

    “夏仪下周要回国。”

    闻钟还发了一张英文媒体新闻截图。

    聂清舟看着截图上“EXCF字幕组”的水印,他挑挑眉毛,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打字。

    “我知道。这新闻就是我翻译的。”

    对面迟迟没有消息,聂清舟耐心地等待着,刷完牙之后新的消息才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去机场接她。”

    聂清舟能想象到闻钟瞳孔放大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夏仪粉丝团组织的接机活动,要不要一起?”

    闻钟没再回复他。

    聂清舟轻笑一声,把手机揣在口袋里。他穿过客厅走向厨房,路过那台白色的施坦威钢琴时,顺手在上面弹了几个不成调的音,然后到厨房去做早餐。

    高二期末夏仪出国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郑佩琪、张宇坤、赖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夏仪。随着他们渐渐长大、分离,了解这段过去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现在,闻钟是唯一一个会跟他说起夏仪的人。

    闻钟和他考到了同一所大学,现在又在同个城市发展。年少时的那些龃龉聂清舟根本没放在心上,闻钟也有意淡化,所以他们偶尔也会碰个面吃个饭。

    闻钟才不会看他的脸色,说话随心所欲,每次见面都会跟他聊到夏仪,甚至会通知他夏仪的最新信息。

    说实话,聂清舟不能理解闻钟这些行为的目的。

    不过他毕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迂回转折地活了三十六年,早过了要刨根问底的年纪了。

    聂清舟一边煎鸡蛋,一边把微信号切到Boat的账号,果然已经有很多未读信息。这些粉丝群里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热闹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字幕组的轴君哎咦哎咦给他发来微信,语气热烈。

    “B神!我们建了个接机小队的群,拉你进来了。你真不加我们粉丝团的群吗?”

    “谢谢你,不加了吧。”

    从前聂清舟都在字幕组混,粉丝活动不怎么关注,也从来不参加。字幕组的哎咦哎咦是粉丝团的骨干,听说这次他要参加接机,又兴奋又好奇,像是照顾新人一般对他各种叮嘱。

    聂清舟看着这个接机群里大家的聊天,哎咦哎咦非常活跃地说着自己准备了什么东西,小旗子、横幅、花束和徽章之类的,到时候分发给大家。

    有人说:“哎咦哎咦,你不是学生吗?哪儿来的钱搞这些。”

    冒出来许多人打趣哎咦哎咦是富二代,提到之前的庆生广告牌,哎咦哎咦也出了一大笔钱。

    哎咦哎咦发了好几个吐血的表情包。

    “我才不是富二代。就是我哥有钱,耳根子又特别软,贼好骗,我一跟他哭穷他就给我打钱,百试百灵。”

    底下排队形,求同款提款机哥哥。

    聂清舟皱皱眉头,他把手机熄屏,开始吃早餐。

    吃完饭聂清舟回到书房,开始写他八年来雷打不动,一个月一封的邮件。虽然这些邮件在八年里从未得到过回复,他也不知道夏仪是否看过。

    音箱里循环播放着夏仪新专辑的歌,这次她出的专辑有中英双版,她会回国宣传也在大家意料之中。

    随着时间流转,他发现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大家多多少。

    聂清舟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他偶尔瞥一眼桌上的台历,台历上用红笔圈着那个五天后的日子。

    《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他就像是一只被驯服的狐狸,他们八年后会相遇,他从八年前就开始等待,等待他的夏仪归来。

    或许是要给他这漫长的等待一个“惊喜”,他在见到夏仪之前就先遇到了熟人。

    聂清舟抱着一束色彩缤纷的小雏菊,站在人声鼎沸的热闹机场里。他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姑娘,说道:“你是……哎咦哎咦?”

    哎咦哎咦还在上大学,长了张圆脸,看起来机灵可爱。她眨着大眼睛说道:“是啊是啊!B神,你口罩帽子挡得这么严实,根本看不出来你长什么样嘛!你刚刚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你是明星呢。”

    旁边的马尾女生大大咧咧地说:“就看身材和穿衣品味也该是大帅哥,不是帅哥谁留长头发啊?帽子口罩摘了给我们看看嘛!”

    聂清舟捂捂自己的口罩,他还陷在冲击中未能恢复,机械地吐出他准备好的说辞:“不是,我……我社恐。”

    哎咦哎咦一脸理解的表情。

    “怪不得群里你话这么少……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这是Boat,EXCF字幕组的翻译兼校对,我们组的大腿,人称B神。你们看的那些第一时间就更新字幕的视频,可都是B神肝出的成果啊!人家比较害羞,而且是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大家多照顾照顾。”

    哎咦哎咦对她的小伙伴们说道,颇有种大姐大的架势。聂清舟盯着她的背影看,仿佛要看出一个洞来,她在群里的发言从脑子里迅速飘过。

    ——我哥耳根子特别软,贼好骗,我一跟他哭穷他就给我打钱。

    ——我学美术的,我天天说学美术花钱多,给我哥洗脑嘿嘿嘿……

    ——不是亲哥,是我表哥。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表哥的名字竟然叫做周彬。

    这个时空里二十六岁的他,居然就是那倒霉的提款机哥哥。

    认识了大半年的网友“哎咦哎咦”,居然就是一切的起源——他的表妹,夏仪的死忠粉丝,他和夏仪的cp粉,江雨倩。

    聂清舟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他摁着太阳穴,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劝自己冷静,要不是戴着口罩他的表情早就绷不住了。

    第79章 、接机

    江雨倩带着聂清舟去社交了一番, 隆重地向大家介绍他们字幕组这位大神,夏仪的粉丝都知道EXFC字幕组,纷纷跟聂清舟寒暄。

    而聂清舟维持着“社恐”形象, 除了打招呼外只是沉默地跟在江雨倩身后。看她和各路人马熟识的样子, 看来这种活动是她没少参加,钱也没少花。

    一番社交下来,江雨倩感叹道:“Boat, 你话还真少哎。”

    聂清舟想, 我沉默是为了不当场把你揪起来骂一顿。

    江雨倩有点同情地看着他,拿出一把印着夏仪头像的小扇子,还有一个印着夏仪名字和爱心的小旗子给聂清舟。

    “Boat,这个给你!就当是纪念!”

    她本意是安慰社恐的Boat,没想到Boat听完她说的话后气压反倒更低了,他拿着那小扇子和小旗子定定地看着她,说了句谢谢然后就沉默地转头看着到达口。

    江雨倩不知道此时的聂清舟正在回想自己到底被骗了多少钱,只是觉得Boat这个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还挺难相处的。

    虽然Boat性格很奇怪, 但架不住人家一米八几的个子, 穿着灰色毛衣黑色大衣,肩宽身长, 只要站在人群中就很显眼,即使看不到长什么样也能从氛围感觉出来是个帅哥。

    好几个人都过来跟Boat搭话, 有个曾经在字幕组里待过的女生问他:“B神你英语这么好, 考过什么证吗?”

    “没有, 以前考过雅思, 不过早就过期了。”

    “我也正在考雅思哎!你雅思考了多少?”

    “总分8, 小分7.5起。”

    女生惊叹道:“真高哎, 那B神你后来怎么没出国?”

    聂清舟沉默了一会儿,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扇子,说道:“一直想出国,拿到全奖offer的时候家里人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没去成。”

    女生觉得自己好像问错了问题,露出后悔的表情。聂清舟反倒来安慰她:“没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旁边一个男生搭话道:“就是差了点运气。有时候还真是玄学,我当时高考的时候,我家里人专门去寺里求了学业福,结果我还真超水平发挥了!”

    聂清舟帽檐下的眼睛弯了弯,他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很认同的样子。

    “怎么,Boat你不信这个?”

    “我信,但我不喜欢。”聂清舟简单地说。

    他大概是在场所有人中,和命运打交道最多的人了。

    大家又讨论起夏仪的歌,各自说最喜欢的专辑,说夏仪的风格和唱腔像以前的某某天后,某某音乐家。

    问到聂清舟的时候,他说道:“我不觉得她像谁,我爱她,她就是她。”

    他说得不假思索,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要是仔细想想这话也没啥问题,这里大多数人天天把“我爱夏仪”挂在嘴上,说得比他热烈疯狂的多的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聂清舟口中所说的“爱”掷地有声,仿佛与众人皆不相同。

    江雨倩想,听说社恐的人常常会一鸣惊人,看来所言非虚啊。

    她感叹道:“我们B神真是真爱粉。”

    “夏仪!夏仪来了!”

    正在此时人群骚动起来,飞机晚点的夏仪终于姗姗来迟。聂清舟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如同被海潮推动般涌向他所等待的那个人。

    他握紧了拳头,突然紧张起来。

    玻璃自动门缓缓打开,被保镖和经纪人簇拥的夏仪从门后走出。

    她今天是长直发,像黑色瀑布一般垂到腰际,风吹来的时候发丝就拂过面颊。她穿着紫色衬衫黑色毛衣,妆容精致美丽,抬起一双深黑的眼眸,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弯着嘴角和她们打招呼。

    “夏仪!夏仪!我爱你!”

    “好好休息夏仪!”

    “老婆!老婆!”

    人群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声,聂清舟仿佛是伫立在地上的一座雕像,周围狂热的海洋与他无关地沸腾着。而他只是睁大眼睛,一刻不眨地望着她。

    夏仪远远地朝他们走过来,在闪光灯中面容忽亮忽暗,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其他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聂清舟看着她从黑色毛衣袖子里伸出手,从保镖们的缝隙中一路接下粉丝们送来的信和小礼物,当她来到他面前时,那只手拿走了他手上的雏菊。

    这是她唯一收下的花束,但夏仪并没有看向人群里的他,或许以为这只是万千粉丝中普通的一员,低着眼眸礼貌而客套地说着谢谢,只一瞬就转过头去,从他面前走过。

    聂清舟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在万人簇拥中远去。

    然后他举起手,看着空空的手心,刚刚夏仪从他手里拿走花的时候,他碰到了她的手指。仍然修长美丽的手指,指甲修得圆圆的,是弹钢琴的一双手。

    这个念头跳出来时,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看到夏仪弹钢琴时,他也是这么想的。

    “天啊!夏仪拿走了我的手写信!她是不是把你的花也拿走了?太幸运了太幸运了!我现在幸福得要昏过去!”江雨倩在原地兴奋地蹦哒着,像一只小麻雀。

    聂清舟靠着墙,兀自出神。

    夏仪虽然走了,但粉丝们并没有散去,大家还聚在一起讨论着。江雨倩看聂清舟不回答她也不在意,兴高采烈地转过去跟其他人说话,拿着其他人拍的照片仔细端详。

    “哎,夏仪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哎!这是什么书……”

    他们围着照片讨论,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搜。

    “找到了找到了!《十三个朱莉站在桥上》,清舟的新书啊。”

    聂清舟听见这句话愣了愣,他走到那群人之间,看着他们相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他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到夏仪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照片里拍到了书里夹着的书签,应该已经看了一大半了。

    聂清舟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张照片,心跳得很快,微微笑起来,那短时间见到她又分离的怅然迅速被填满。

    江雨倩在旁边搜索着书的相关信息,喊了一声:“哎呀,这个叫清舟的作家这么年轻?长得好帅啊!”

    “你不知道他吗,最近蛮有名的。”旁边的人说起八卦。

    “他的那本《被观测者》不是拍成电影了吗?他出席发布会的时候的新闻图帅炸了,长头发细黑边眼镜,斯文败类氛围感大帅哥,一下子冲上热搜,在热搜上挂了一整天呢。”

    “啊,《被观测者》那个科幻电影我看过,很好看哎,原著是他写的啊?”

    聂清舟闻言默默地远离她们两步,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再压压帽子。

    江雨倩听她们聊着,就点开了淘宝:“这个夏仪同款我一定安排上,先买个二十本吧。”

    聂清舟差点被呛到,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二十本?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冲销量啊,夏仪同款一秒卖光,我跟你说这就是商业价值,买到手我再送人呗。”江雨倩边点手机屏幕边说。

    聂清舟皱了皱眉头,他严肃地说:“这本书网上有试阅部分,你可以先去看看,如果真的觉得好看再去买,别这么冲动。”

    江雨倩瞥聂清舟一眼,说道:“我花我的钱,B神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吧?”

    聂清舟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他的手机在此时适时地响了起来。聂清舟接起电话转身远离他那无法管教的表妹,没好气地问道:“徐子航,怎么了?”

    “哟,不开心啊?我有个好消息,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们准备给你办个生日party!”

    “……有必要搞这些吗?”

    “当然有必要了,你不能总待在家里,你要social啊!你那天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我要看夏仪出道七周年庆祝会直播。”

    “……滚!你给我麻溜地滚过来参加生日party啊,这次生日party也是社交场合,我会请好多人来,你给我穿西装打领带,去店里搞下造型再来!”

    聂清舟架不住徐子航的软磨硬泡,同意了他的安排,一边挂电话一边嘟囔:“怎么还这么隆重……”

    看来今年他只能看庆祝会的回放了。

    夏仪抱着那束小雏菊坐在保姆车里,邦妮在旁边跟她核对近期的行程,夏仪一边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一边答应着。

    邦妮看出夏仪心不在焉,她决定暂时先停下话题,等会儿再跟夏仪确认。

    在安静的氛围中,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邦妮看了一眼夏仪怀里那束雏菊花,感叹道:“很少见你收花啊。”

    夏仪伸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怀里的花束,说道:“我第一次收到的花就是小雏菊。”

    “哟,这么很特别,谁送你的?”

    “高中时的一个……朋友。”

    仅仅是提到他,夏仪的脑子里就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他。”

    夏仪把脸埋在花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刚她所看到的面容涌入她的脑海,她认真地回想,却无法记起一张具体的脸庞。

    夏仪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可能又是幻觉吧。”

    “夏夏,别这么说,你不要否定自己。你已经一年多没再生病了,认错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也经常犯错。”

    邦妮轻轻抚摸着夏仪的肩膀。

    夏仪望向邦妮,城市的灯火穿过车窗,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她的眼睛黑而明亮,如同宝石。

    “邦妮,你觉得我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吗?”

    邦妮愣了愣,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可以。不要想太多,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啊。”

    夏仪嘴角弯了弯,她好像有点疲惫,把双腿收到椅子上,然后抱着花束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邦妮。”

    第80章 、惊喜

    这是夏仪出道之后第一次官方回国的行程, 即使是她有意低调,这事也不出意外地成为了开年以来最热门的话题,各种邀约源源不断。然而夏仪很少出席商业活动, 是出了名的神秘主义者。

    邦妮觉得做夏仪的经纪人某种程度上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大部分时候,她只需要一边惋惜一边不停地说No。

    “要不是还有这个出道七周年的庆祝会,你的歌迷们要骂我了吧。”邦妮拿着平板, 笑着跟夏仪说。

    夏仪穿着一件蓝色的露肩纱裙, 坐在化妆镜前,造型师正把她的头发卷成好看的弧度,再细致地盘起来做出造型。她抬眼看向邦妮,眼睛下的水钻闪闪发亮。

    “直播什么时候开始?”

    “五分钟之后开机。主视角还是在会场,新加的直播视角会跟随着你,从你做造型开始到候场、访谈、登上舞台演唱、直到下场结束。”

    造型师姐姐笑道:“哎呀,这不是现在很流行的男友视角吗?”

    “哈哈哈哈,应该是工作人员视角吧。”扛着摄像头的小哥打趣。

    化妆间里的人热闹地聊起来, 邦妮拍拍夏仪的肩膀, 俯下身去问:“你感觉还好吗?”

    夏仪点点头, 她想了想说:“不过直播看我应该会很无聊。”

    “有谁看大美人会觉得无聊呢?”

    邦妮看了一眼手表,让化妆间里的工作人员注意, 该戴口罩的戴口罩,然后小声说:“三、二、一, 开始了。”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直播的画面, 是夏仪坐在椅子上做造型的绝美侧脸, 一瞬间弹幕爆炸, 所有人都在喊老婆, 夸她今天的造型。夏仪按照流程寒暄了一番, 等头发做好之后,她问工作人员要来了她的吉他,坐在沙发里随意地弹奏哼唱起来。

    这其实是夏仪候场的日常,她没有刻意说什么,也没有保持微笑,也不看镜头,整个人松弛又自然。工作人员挑歌迷问题问她的时候,她也就像平时跟邦妮聊天那样,礼貌地回答,在英语和中文之间来回切换。

    邦妮在画面外抱着胳膊看着,心想她就从来没有看夏仪在舞台上或镜头里紧张过,即便是夏仪第一次登台表演、第一次录制唱片、第一次开演唱会的时候,夏仪都旁若无人,游刃有余。

    那时候她的顶头上司,夏仪的经纪人文森特满目欣慰,说夏仪是为音乐而生的艺术家,他有幸见证传奇。

    当时她深表同意。但是后来她才慢慢察觉到,那其实并非对夏仪的评价,而是文森特的愿望。

    他希望夏仪全身心地为音乐而活,为音乐而疯狂,为音乐而死。

    邦妮想起来就觉得脊背发凉。她定了定神,走到旁边去和工作人员确定接下来的流程,除了确保流程万无一失之外,邦妮还背着夏仪策划了一个惊喜。

    这个惊喜夏仪肯定会喜欢。

    聂清舟在去生日party的路上还在用手机看着夏仪出道七周年庆祝会的直播。出租车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他,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什么明星或者网红。

    聂清舟也不知道徐子航抽的什么风,居然花大价钱嘱咐造型室给他做了全套造型,现在他的打扮隆重得就像要去拍摄海报的模特似的。

    出租车司机猜出的各个职业被聂清舟否认后,他十分确定地大嗓门喊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要去拍结婚照是不是?”

    由于司机的声音一直穿透耳机,打扰了聂清舟听夏仪唱歌,他手捂耳机笑着说:“是的,大哥你先别说话,我太太要跟我视频。”

    夏仪的庆祝会在一个私人会所里举办,出席庆祝会的都是一些业内人士和媒体。夏仪接受媒体的访谈和提问,然后在现场乐队的伴奏下,演唱她的经典歌曲。

    视频里的她穿着蓝色的露肩礼服裙,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时候,让人想到冰雪奇缘里的Elsa公主。

    刚刚在候场时,她怀里抱着的还是最初聂清舟送给她的那把吉他。这些年里,他经常看到那把吉他在她身边出现。

    聂清舟刚刚露出笑容,就被不断跳出来的微信通知打断了,徐子航不停问他到哪里了,简直是夺命连环催。聂清舟下了出租车还没认真端详面前华丽的欧式建筑,就被徐子航一把攥住,往雕花的大门里推。

    “不是……这里也太豪华了吧?租这里要花多少钱啊,徐子航你彩票中奖了?”

    聂清舟环顾四周,这建筑规格和内部装修,一看就是个高级地方。

    他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播放着夏仪庆祝会,现场正在切蛋糕开香槟,当庆祝的纸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时,掌声雷动,夏仪眸光微动,抬起头往上看着这些纸花。

    聂清舟跟着徐子航在曲折的走廊里弯弯绕绕,终于停在一扇大门前。徐子航回头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把他的耳机摘下来,整理他的衣领领带,再把一本他的书塞到他手上。

    聂清舟哭笑不得:“你到底要干嘛……”

    从门后传来音响的声音,有个明朗的女声带着笑意说道:“我们还准备了一个惊喜环节,完全没有提前透露给夏仪哦!夏仪有一位很喜欢的作家,今天我们也把这位作家请到了现场,为夏仪送上祝福!”

    “有请,清舟老师!”

    门里的声音和手机画面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聂清舟面前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僵立当场。

    在听到“清舟”两个字的瞬间,夏仪的耳朵里好像出现一些不寻常的杂音,世界突然嗡嗡作响。

    她随着主持人的手势转过头去。

    宴会的主灯变暗,所有端着酒杯的嘉宾都跟着回身望去,高挑清瘦的男人出现在红毯尽头的门扉之后。

    聂清舟。

    真的是他。

    他比记忆中成熟很多,好看得过分,鼻梁上一副黑色细框的眼镜,穿着黑色的丝绒西装,卷曲的中发做成偏分的造型,用发胶固定好,在脑后扎起来。

    他看起来英俊斯文,气质卓然,好像随时可以去拍海报。

    不过他的眼睛里全是震惊,仿佛是被突然丢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上,除去夏仪之外周围都是奇形怪状的外星人。

    于是那双眼眸只能眨也不眨地,直直地望着夏仪。

    他被人推了一把,有些无措地踉跄了两步踏上红毯,然后终于迈步慢慢地朝她走过来。世界极速坍缩,缩小于他们相对而立的红毯上。

    他越走越近,世界越缩越小,夏仪的眼睛轻轻颤抖起来。

    “今天恰好是清舟老师的生日,听说老师也是夏仪的歌迷,所以准备了双向惊喜。清舟老师也不知道是要见夏仪,现在看清舟老师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了。”

    主持人笑着调侃道。

    夏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站在她面前,她好像从宴会厅里浓郁的香氛气味之中,闻到了清淡的薄荷香气。

    面前的男人低眸望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书双手递给她,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梨涡。

    他笑起来的时候和从前一模一样,恍惚间好像所有时间的沟壑都被填平,他们从未分离,所有痛苦的时间烟消云散。

    “夏仪……出道七周年快乐。”

    夏仪她慢慢抬起手,虚虚地握住书本,聂清舟手指的颤抖通过书本传递过来。

    “我很开心你能喜欢我的书……希望你以后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以后能够过得平安、健康、幸福。”

    他表现得得体又镇定,但是明明夏仪已经接住了书,他却僵硬地举了好久才想起来放手。

    夏仪静静地看着他,世界缩小在他的眼睛里,茶色玻璃一样温柔的眼睛。舞台上下的人们还看着他们,闪光灯明明暗暗,宴会厅仿佛被八年的时间洪流所淹没,所有一切都漂浮起来。

    她把他的书紧紧地抱在怀里,感觉到四肢和嘴唇刺痛,手指用力到发疼。

    主持人把他请过去热情问了他一堆问题,关于他对夏仪的评价、他最喜欢的夏仪的歌、最喜欢的专辑,他回答得心不在焉,隔着两个嘉宾一直往她这里看。

    “我觉得……”

    他的声音虚浮地响起来,忽远忽近。夏仪开始感觉到头疼,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她不得不急促地喘息着,好像被什么掐住喉咙一般。

    “……第一次听见夏仪的歌,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幸福的命运向我呈现了……一朵名为玫瑰的花……夏仪!夏仪!!”

    夏仪突然倒下去的刹那,她的后背被人抱住,然后倒在有薄荷香气的臂膀里,她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胳膊。水晶吊灯的光芒摇晃着让人晕眩,世界光怪陆离又混乱不堪,她仿佛深陷泥潭中,在八年里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无法自控,不断下沉。

    一只温暖的手捂住她的口鼻,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夏仪,冷静、放松,放慢呼吸……”

    然后手的主人抬头,对面目模糊的人影高喊:“她过度换气了!有没有干净的塑料袋?”

    世界一片兵荒马乱,人影幢幢仿佛地狱,夏仪紧紧地攥住这个人的手臂。她的大脑无法思考,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这种恐慌超过了一切恐惧,她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他?他明明这么熟悉,她在无数的噩梦里,无数的美梦里见过他。

    泪水不受她的控制,从她睁大的眼睛里一颗颗地往下掉,顺着她的脸颊漫过他捂住她口鼻的手指,一片潮湿。

    她如同濒死一般,颤抖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里有塑料袋,这里有!”有呼喊声传来。

    他想要松开手,夏仪却不肯放手。

    “没事的,夏仪,我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没事的……”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夏仪终于慢慢地松开手,他把塑料袋罩在她的口鼻上,轻声说:“呼吸,夏仪,放松地呼吸。”

    夏仪乖乖地捂着塑料袋的边缘,慢慢地呼吸,她的眼睛半张着,胸膛的起伏逐渐平缓下来。

    她想起来他是谁了。

    “聂清舟……”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地说。

    聂清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抬头对周围拥挤的人群说:“快送她去医院!”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庆祝会被迫终止,急救车呼啸而至把夏仪送去了医院。因为夏仪拉着聂清舟不放手的原因,聂清舟也跟着一起上了急救车。

    聂清舟跟邦妮解释他是学心理的,大学做义工的时候见过过度换气综合症,所以立刻反应过来,这种情况一般是人在过于紧张焦虑的情况下发生的。

    邦妮心疼地抚摸着夏仪的额头,说道:“她怎么会突然紧张焦虑呢?”

    邦妮感叹完,就立刻开始给各处打电话,处理夏仪在庆祝会上晕倒的后续事宜。

    聂清舟沉默地低下头,手肘撑在腿上,悬在空中的手沾满了潮湿的眼泪,随着车身的晃动摇晃着。

    她为什么会突然焦虑紧张?

    ……是因为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