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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夜市

    张宇坤迅速蹿出来, 配合着惊讶道:“哎呀,是大鹅和夏仪!”

    闻钟的表情就不太好。

    夏仪的目光移到他们所站的区域标牌上,聂清舟瞟了一眼那上面写的“儿童文学”, 立刻迈开腿走过来, 对夏仪说:“我们刚刚找了好久教辅区,原来是在这里啊。你们也来买教辅吗?”

    夏仪点点头,说道:“一班用的教辅。”

    聂清舟恍然大悟, 立刻心情大好:“噢噢, 对了,你是一班的学习委员。”

    另一边的闻钟的心情和聂清舟截然相反,他像是没看见聂清舟似的,只是皱着眉转头对夏仪说:“书都找到了,没问题的话,我们去找店员订书吧。”

    张宇坤怎么肯放他们走,他走过来瞥了一眼闻钟和夏仪手里的教辅,说道:“哎呦, 你们订这么多教辅啊, 那书店还不打个折?这样, 夏仪帮我们也挑个书呗,我们帮你砍价。”

    赖宁指指张宇坤, 附和道:“是啊是啊,张宇坤砍价可厉害了。”

    闻钟冷淡地说:“我们不缺那点钱。”

    张宇坤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哎呦, 你还能看见我呢?我跟你说话了么你就回答, 我是跟夏仪说的。”

    闻钟被张宇坤一噎, 也不想再搭理他, 只想去喊夏仪, 一转头却看见聂清舟正站在夏仪身边, 手上分了夏仪几本教辅。

    聂清舟低着头边翻边小声跟她说:“刚刚那本讲得过于细,很多东西用不到,反而让人混乱。这本就很好,知识提升部分很实用。”

    夏仪点点头,又从手上拿了一本教辅给他:“看看这个。”

    聂清舟翻开来,眼光不由得一亮,又翻了几页然后说道:“这本编得最好,逻辑很清楚。我以前就用的……”

    他说着抬起头,就看见看着他的赖宁、张宇坤和闻钟。

    张宇坤看着聂清舟手里的教辅,心说我就找个借口,舟哥你进入角色也太快了吧。

    聂清舟笑起来,挥着手上的书说:“我们去找这两个系列,前一种比较适合你们打基础,后一种我先做做看。”

    赖宁和张宇坤平时连作业都是抄的,教辅那当然是碰都不碰。赖宁看着那无比陌生的蓝壳子书,瞥了张宇坤一眼,仿佛在说:还真买啊?

    张宇坤一挥手,豪气干云地对夏仪说:“好!既然你帮舟哥挑教辅,我一会儿一定帮你们砍到最低价!”

    夏仪望向张宇坤,说:“谢谢。”

    闻钟愣了愣,夏仪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太高兴地对夏仪说:“我刚刚说了,我们不需要。”

    “我需要,我想少花点钱。”夏仪平静地反驳。

    张宇坤听了这话神清气爽,昂首挺胸,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闻钟。

    闻钟脸色青白。他平时最要面子,此时此刻下不来台,终于无法维持平时高高在上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你们刷再多题有什么用?还不如偷试卷进步快。”

    张宇坤一个激灵跳起来:“你什么意思?要不是你……”

    赖宁也不废话,举起篮球就要往闻钟身上砸。聂清舟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张宇坤一手拉住赖宁,说道:“行了行了,犯不着。”

    他朝夏仪使眼色,夏仪于是转过身朝远处的一个店员走去。她走得很快,闻钟愣了一下,也立刻转身跟上夏仪,快速地远离他们的视野。

    闻钟在柜台上填单子写邮寄地址的时候,仍然怒气未消,他对夏仪说:“你缺多少钱?我补给你。再怎么缺也不能跟这帮家伙搅在一起。”

    想起刚刚夏仪和聂清舟之间那种熟稔的气氛,闻钟更加不舒服,他继续说:“夏仪,聂清舟不上档次,跟我们完全不是一种人,你少跟他交往,时间不要耗费在没价值的人身上。”

    他这么说着,夏仪却没有回应。

    闻钟疑惑地抬头,正对上夏仪漆黑的眼眸,她看了他一会儿才平静地开口:“我们?你觉得,我和你是一种人吗?”

    闻钟愣了愣。

    “班里关于我的传闻都是真的,我爸爸是杀人犯,我初中经常打架,进过警察局。如果你觉得我们是一种人,为什么平时在班里装作不认识我,只在没有同学在的时候,才跟我说话?”

    夏仪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她的语气平稳,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仿佛一直以来什么都明白,但是又都不在意,甚至不觉得需要戳破。

    仿佛只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不想再配合他了。

    闻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突然觉得,不见的这些年里夏仪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还像小的时候那样,总能轻易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也轻松打破和平,把所有开始、发展和终结都掌握在手里。

    夏仪把手里的教辅放在他手边的柜台上,她一身黑色的衣服,仿佛一只安静冷淡的黑猫。她说:“事情办完了,我先走了,班长。”

    跟踪夏仪和闻钟的结果,是聂清舟一行三人没打成球,却抱着一堆教辅回来了。

    张宇坤和赖宁原本还愤愤不平,但后来一见夏仪把闻钟丢下转头帮他们选教辅,立刻觉得获得了重大胜利,赢回一城!

    而且夏仪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挑教辅非常认真,一页页翻过去,边看边询问他们的习惯和进度。他俩哪里有什么学习习惯,只好生拉硬扯,学习进度全靠聂清舟补充,搞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实验班的人,还是实验班中的实验班——一班的人,居然一点儿傲气都没有。张宇坤和赖宁一致觉得,这嫂子值得处!

    他们一人抱着好几本教辅在车站等车回去,张宇坤朝赖宁使使眼色。赖宁难得开窍,立刻抢过聂清舟手里的教辅,说道:“舟哥,我想起来我和坤儿还有点事,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

    “书下周我给你带去!”张宇坤补充道,笑得意味深长。

    “……”

    聂清舟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这俩人呲溜一下蹿到人群中,不见踪影了。

    ……他们干红娘的活倒是真起劲儿。

    聂清舟转过头,就看到夏仪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双手撑着座位斜过身子,看着张宇坤和赖宁消失的方向。

    “那些教辅,他们真的会看么。”她问道。

    聂清舟愣了愣,夏仪的目光就抬起来,和他相交。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不知道。不过这次买教辅他们花了不少钱,回家肯定会去找家长报销,家长应该也乐意报销。然后就会产生期待,一旦这些期待稍微被满足,就会有更大的期待。”

    “在起步阶段,期待可是个好东西。满足别人的期待这事儿,做多了会上瘾的。”

    聂清舟站在夏仪两臂距离之外,左脚微微翘起,向后踩着长椅下的横栏。他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抬起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心。

    日头落得很低了,光线昏暗,他深灰色的头发、烟灰色卫衣和手腕上的黑色护腕融合成一片混沌的黑色,看不见他的表情。

    夏仪打量着融入昏暗中的他,心想他经常会用左手食指关节碰眉心,就像长年戴眼镜的人,习惯去推眼镜一样。

    在这个安静的时刻,突然间路灯亮了起来,他身后的广告牌一片亮眼的雪白,街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闪烁着红色、黄色、白色的光。对面大大小小的店铺亮起灯,整个世界从昏暗中走出来,仿佛从天上掉下一粒火种,“啪”的一声点燃了所有的灯。

    她的脑海里一直隐隐作响的旋律越发响亮起来,清晰而绵长地包裹着这个灯火温柔的世界。

    他也从昏暗中走出来,所有的光将他照得面目清晰,他皮肤很好,下颌线清晰,有一双好看的茶色眼睛。此时那双眼睛错愕地环顾四周,然后他低下头来看向她,笑起来露出梨涡。

    “好不容易来一趟市里,吃完饭再回去怎么样,我请你。”

    夏仪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请我?”

    聂清舟打了个响指,俯下身来,在她脑海此起彼落的音乐声里说:“当然是,为了讨好我的债主。”

    夏仪没有立刻回答,聂清舟就追问:“行不行啊,夏姐?”

    他已经习惯了询问她很多次,她总是不会很快地回应,但是如果一直问下去,她多半会应允。

    果然,夏仪站起身说:“走吧。”

    跟夏奶奶报备不回去吃晚饭后,夏仪和聂清舟走在虞平市热闹的街头,人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嬉笑着路过他们,整个世界热闹得让人无端觉得快乐。

    在学生时代,这样的时候最让人幸福,仿佛在满满当当的日程之中,获得了一些让人兴奋又憧憬的自由。

    聂清舟转过头问夏仪:“你吃路边小吃吗?有什么忌口吗?”

    “吃的,没什么忌口。”夏仪简短地回答道。

    聂清舟指着前面的一条街,说:“听张宇坤说,市里有一条很好吃的小吃街,从这里右转应该就到了。我们就这头一直吃到那头去,怎么样?”

    “好。”

    到了路的尽头一拐,一条挂满了小彩灯,热闹明亮的小吃街就出现在眼前。周末的饭点儿,这条街上人山人海,聂清舟怕夏仪和他走散了,走两步就要回头看她一下,可她一会儿就被挤远了。

    聂清舟有点着急,一下捉住了她的胳膊。

    夏仪抬眼看向他,他立刻撒手。

    “你拽着我的衣服吧!我怕一会儿找不到你,我没带手机。”聂清舟提高了嗓音说道。

    夏仪没有动。

    正当聂清舟转头研究小摊时,只觉得喉咙一紧,差点没上来气,回过头就见夏仪手里攥着他的帽子,直接连带他的衣领卡紧脖子。看见他回头,她也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行,就这样别松手。”他无奈道,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往下松松。

    于是在虞平夜市里的汹涌人流里,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着。

    后面稍矮的那个女生一身黑色衣服,映着斑斓的霓虹灯,一只手拿着装满了各种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扯着前面那个人的帽子。前面高挑的男生,一只手也拿着装满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勾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不至于勒死。

    路过的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这个奇怪的组合,然而这个奇怪组合的两个人却表现得非常自然。

    每到达下一个小吃摊,在点完单等待的时候他们就松开手,开始处理起手里的食物来,吃得差不多了,新点的小吃又好了。他们再恢复原样,拿着小吃去往下一个地方。

    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他们就真的从街的这头一直吃到了那头。当拿着最后两串炸年糕站在夜市尾端的时候,聂清舟一转头,却看见夏仪已经松了手,站在小吃摊旁边望着对面的虞平火车站。

    虞平火车站上了些年头,但仍然是附近最大而气派的建筑,有点西洋的风格,灰色的高耸的柱子,落地的玻璃里透出光来。

    候车大厅里明亮的灯光映得夏仪的脸一片雪白,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块不透光的石头,倒映着灯火通明的车站。她好像在看那个大厅,又好像透过大厅在看什么别的。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望向聂清舟,神态如常地向他伸出手说:“我的年糕。”

    聂清舟把她的那串递给她,转头望着这个火车站。他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以后夏仪的某个快问快答里,主持人问她在一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点和最不喜欢的地点是什么。

    她说最喜欢的是夜市,最不喜欢的是火车站。

    他表妹说,夏仪讨厌火车站,她从来不坐高铁。

    他正在努力回忆夏仪有没有对此发表解释,却突然感到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一股大力抓着他的帽子勒住他的脖子,逼得他连连后退,然后一辆骑出摩托车速度的电动车就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

    帽子一松,聂清舟就止不住咳嗽起来。他直起背刚想感谢夏仪的救命之恩,就看见夏仪身前的衣服上明显多出一块酱油渍。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他的年糕呢?

    他再往下看去,他的年糕正躺在夏仪的脚边,她的鞋上还有裹着浓厚酱汁的年糕挣扎过的痕迹。

    聂清舟抬起眼睛,与夏仪冷酷的目光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不是来讨好他的债主的,他是来继续欠债的。

    吃饱喝足,溜圈消食。聂清舟时不时看看夏仪,寻思着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似乎是觉得有点冷,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头,领子高高地立起来。她低着头把半张脸埋在领子里,只露出一个鼻尖,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各色灯光就在她身上来来去去,她仿佛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虽然周围很吵,但他总觉得好像听见了含糊的哼唱声,从她身上传来。

    他转过头看到前面有一家琴行,灵机一动,对夏仪说:“债主,我能将功补过一下吗?”

    夏仪望向他,他指指那家琴行,说道:“跟我来!”

    聂清舟整整衣服,推开琴行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柜台后的老板娘迎上来,对他说:“看点什么啊?”

    聂清舟在琴行环顾了一周,这家琴行占地面积不小,果然摆了许多钢琴。他对老板娘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您好,我妹妹想买一架钢琴,我妈让我先带她来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

    老板娘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短发小姑娘,说:“哎呀,是刚刚开始学,还是已经有基础了?”

    “小时候学过,现在想再捡起来。”聂清舟一边回答老板娘的问题,一边让夏仪去试试钢琴,他转头对老板娘说:“她学的时候太小了,对钢琴品牌没什么概念,我就更不懂了。可以让她弹了试试看吗?”

    眼前这个男生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说话有条理又客气,就像个处事得体的成年人一样。老板娘笑起来,说:“可以啊,哎呦,小姑娘很有眼光哎,那可是施坦威的钢琴。”

    聂清舟转过头去,看见夏仪在店正中一架漆黑的三角钢琴边坐下,手随意在琴上弹下几个键。

    她静默了片刻,就在老板娘想接着推荐的时候,她突然又落下了手指。从这一刻开始,老板娘就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店里这架钢琴的音色多么优秀,但是第一次知道,她的钢琴居然会唱歌。

    这个穿着宽松运动服衣服的姑娘仿佛有魔法,十指灵巧地在琴键上奔驰,轻轻重重地踩着踏板,钢琴就活了过来,在她的手中以饱满起伏的情绪,浅吟低唱。

    钢琴好像随着琴声漂浮起来,顺着空气不可见的波涛漂流,一直漂到虞平五彩斑斓的灯火中去,在那些灯光中,在人们的眼睛里打着转儿。

    那看起来礼貌又可靠的男生嘴角越来越弯,笑意温柔。

    老板娘终于回过神来,压着声音问聂清舟说:“小姑娘好厉害,弹的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聂清舟低声回复:“还没取名字吧,应该是即兴的。”

    他终于第一次真切地听见了她若隐若现的含糊歌声,不是通过她的嗓子,而是通过她的钢琴。

    他想起来若干年后,表妹第一次跟他提起夏仪时,拿着夏仪的专辑给他读乐评人的乐评——这是她的第一张专辑,浪漫又极富幻想力,可见作曲人扎实的古典音乐功底,冷淡中透露出温暖,如同深秋的灯火。

    他也在那张专辑里听见了今天夏仪弹的这首歌,有些轻微的不同。原来他竟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这首歌demo的人。

    回家的公交车上,聂清舟依然很兴奋。他们相邻而坐,夏仪靠着窗户,他的手搭着前面空座位的椅背,笑着说道:“刚刚老板娘听得都懵了,她跟我说,你要是岁数再大一点,她就要你来当钢琴老师了。我说我妹妹天赋太好了,这种天才选手,教一般的同学可能教不来。”

    夏仪望着他,半张脸依然埋在领子里,偶尔眨眨眼睛。聂清舟说刚刚听她弹琴时,仿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航行,天上的星星时不时落下来,砸在草地里亮一片然后熄灭。

    “你有没有见过夜里的轻轨?地铁经过的时候好像悬浮在夜空里航行一样,每一个小窗格子里三三两两坐着人。我以前想,古代人看到这一幕该多么震惊,觉得不可思议又美丽呢。他们看见夜里的轻轨,那种感觉就和我听到你弹这首歌一样吧。”

    夏仪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她想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他作文能得满分了。

    她说道:“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天才吗?”

    聂清舟愣了愣,在空中比划的双手顿住了。

    “你能把所有感受这样具象地描述出来,描述得这么美丽。你也是天才。”夏仪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并且人尽皆知的真理。

    聂清舟思考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是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以前我去过一个全是天才的地方,然后就发现,其实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或许我会是普通人里面,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最后聂清舟又笑起来,这样说道。

    第17章 、长跑

    一个愉快的周末过去, 又到了周一。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秋日的阳光明亮刺眼,操场边种了好些桂花树, 整个操场都是桂花香气。聂清舟被太阳照得皱起眉头, 听体育老师扯着嗓子喊话,说后天他们班考长跑,女生800米男生1000米, 这节课先给大家练习, 平时有条件的也要跑跑练练。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发出哀嚎,女生们的哀嚎声尤其大。

    学生时期,体育课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莫过于八百米和一千米考试,每个秋季学期总有这么个坎儿,让人跑到四肢灌铅喉咙冒血,甚至精神恍惚怀疑人生。

    但是聂清舟的反应非常淡定。等老师说自由练习之后,他就开始活动筋骨做热身, 准备开始一节课的愉悦长跑。张宇坤在他旁边抱怨着长跑考试, 赖宁却指着操场另一头说道:“哎, 一班的男生来了,他们今天就考1000米哎!”

    张宇坤立刻跳起来:“哪儿呢哪儿呢!”

    只见操场的另一头, 一班的体育老师拿了个成绩板,脖子上挂个口哨, 跟一群围着他的男生交代着什么。接着那群男生就纷纷脱外套, 系鞋带, 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起跑线后。聂清舟在这些人里面看见了那张熟悉的, 戴着眼镜的斯文脸。

    “闻钟体育怎么样?”聂清舟问道。

    “一般吧。”张宇坤答道。

    聂清舟笑了笑, 把外套脱下来扔给赖宁, 在一班体育老师吹响哨子的时候,他摆摆手对张宇坤说:“我去去就来!”

    赖宁愣愣地看着聂清舟的背影。草地上人不少,跑道已经为考试清了出来,聂清舟在草地的混乱人群中穿行,鱼一样地混进了一班跑步考试的队伍中。

    “舟哥要干嘛?”赖宁转头问身边的人。

    张宇坤挠挠头,看着聂清舟大步超过几个人之后在闻钟身边放放慢了速度,恍然大悟道:“他是去找闻钟算账?但他要咋算啊?”

    闻钟跑完了大半圈,正按老师所说的注意调整呼吸,心想这次努努力应该能跑进4分钟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闻钟!”

    他一个激灵,转头看过去,只见聂清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右手边,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跟他一块儿跑。

    “你……”

    “你别紧张,我们后天考一千米,我来练练。”聂清舟目视前方,顿了顿,出其不意地说:“有个事儿我要问问你,你那天晚上看清楚了?跑到办公室里偷题的人真是我?”

    说完他才望向闻钟,看到对方惊疑不定的脸色,轻笑一声:“还真是你说的。你真的看见人了吗?还是瞎编的?”

    闻钟脸色僵硬,从嘴里蹦出几个词儿:“我看见了。”

    “确定是我?光线差到摄像头都看不清,我和你也不熟,你一眼就能确定是我?还是说你认识偷题目的人,要包庇他?”

    “没有!”闻钟咬牙切齿。

    “那你就是没看清是谁,推到我身上了。”

    用同样的速度跑步,聂清舟说话就跟玩儿似的,脸不红气不喘。旁边闻钟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他咬着牙不说话。

    聂清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我抢了你的第一,你想用这种方式把我拉下来,再拿回你的第一名?”

    闻钟呼吸粗重地说:“你敢说……第一是你自己……”

    “就是我自己考的。”

    “不可能……以常识……”

    “不符合常识你就可以诬陷我?你就觉得自己绝对正确?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用卑鄙的手段拿了第一,你再用卑鄙的手段把我拽下来,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闻钟一口气没喘上来,摁住了腰。

    聂清舟瞧了一眼闻钟别扭的跑步姿势,和蔼道:“怎么,岔气了?不能说话就别说了。”

    “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除了第一就是你外号的事儿。这是个误会,你的外号不是我起的,我也没喊过你大鹅。这个外号传播得如此广泛,大概是因为群众喜闻乐见吧。”

    “大鹅”这词儿一出,闻钟就怒气冲冲地斜了聂清舟一眼,聂清舟非但不收敛,还继续捅他死穴。

    “我记得你想去正一中学?你幸好没去成,那里不适合你。正一那个群魔乱舞神仙打架的地儿,考试别说年级第一,年级前三十都常常洗牌,你受得了么?正一因为心理崩溃休学的每年都好几个,强迫症焦虑症一抓一大把。就你这个心理素质,得直接卷抑郁,命总比分数重要吧?哦,我有个朋友正一实验班的,这都他跟我说的。”

    “不过如果第一对你非常重要,比如说你考不了第一家长就会骂你、打你,你可以跟我说。这样的话以后我注意点,还让你做第一。你要是不说,那你年级第一的位置,可能就不太稳当了。”

    闻钟应该是跑到了最难受的时刻,呼吸粗重,好像整个人提着双腿在往前跑,一向骄傲体面的人,显露出狼狈的姿态来。聂清舟琢磨着他喉咙应该已经有血味儿了。

    “你……闭嘴……”他艰难地说。

    聂清舟依然神清气爽,说话都不带喘的。

    “你今天要跑不及格了,小朋友。”

    这场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闻钟跑过终点,听到老师报了自己的排名——第二十一名。班里一共二十五个男生,他二十一名,百分百的不及格。闻钟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老师们喊着“走一走啊,走一走,先别坐”,他勉强地站立着,听见聂清舟跟体育老师说“老师,你别记我,我不是一班的,我是自己练习的。”

    “自己练的?自己练的不要跑一二三赛道,你们老师没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

    闻钟抬眼望去,聂清舟都没出什么大汗,呼吸顺畅,清爽潇洒地跟体育老师讨饶。看到他望过来的目光,聂清舟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来:“难受吧?肺要吐出来了吧?你刚跑不到四分之一呼吸就乱了,岔气,最后还强行提速,不难受就怪了。”

    “这是你的考试,你的比赛,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你根本影响不了我,你对我做的事情,只会影响你自己。”

    他弯下腰来,看着闻钟满含愤怒的眼睛,淡淡道:“未来还长呢,好好走你自己的路,别做多余的事情。”

    言尽于此,聂清舟就不打算再跟他说什么了,闻钟现在的状态也根本说不出来话。他松松肩膀正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闻钟说:“对了,离夏仪远一点。”

    闻钟愣了愣。

    聂清舟靠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敢做伤害夏仪的事情,我就没今天这么好脾气了。”

    闻钟只觉得胸口里的火烧得愈加炽烈,他的喉咙疼得要泛血,只能怒视着聂清舟。

    聂清舟算什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突然变成优等生的小混混,聂清舟才认识夏仪多久?他早就认识夏仪了,他了解的夏仪比聂清舟不知道多多少。

    “你……你喜欢夏仪?”他憋出一句话。

    聂清舟坚决地摇摇头,他想了一会儿,指向自己,非常认真地说:“我是她的铁杆粉丝。”

    “……”

    赖宁看着聂清舟从一班那群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人之中跑过来,就挥着衣服跟他打招呼:“舟哥,这里呢这里呢!”

    聂清舟跑过来拿过自己的衣服,说道:“谢谢啊。”

    赖宁时常觉得,舟哥谈恋爱之后变得非常讲文明懂礼貌。

    张宇坤在旁边急道:“舟哥你就这么放过闻钟了?这么便宜这小子?”

    聂清舟边穿衣服边说:“你相信我,他现在肯定比被人揍了一顿还难受。一千米没及格,他还要重跑一次。”

    他刚刚把衣服拉链拉好,就看见一班的女生们也出现在了操场的另一头,老师又拿着成绩板跟她们交代着什么。夏仪校服短袖里穿了一件白色卫衣,外面再套着校服外套,在人群之中站得笔直,低着头好像在认真地听老师讲话。

    聂清舟拉链的动作就顿住了,他思考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敲字。远处的夏仪身形顿了顿,她后退几步离人群远了些,转过身去拿出一部翻盖手机看了看,然后摁了几个按键。

    聂清舟又敲了几个字,夏仪就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直到与操场这头的聂清舟对视。

    聂清舟又干脆利落地把外套脱下来扔给赖宁。他对张宇坤和赖宁摆摆手说:“我再去一趟。”

    张宇坤和赖宁就看着聂清舟再次穿过草地上的混乱人群,跑到起跑线那边站着,这次他规规矩矩站在4道上,不占考试的跑道。女生们去脱外套系鞋带,活动筋骨的时候,他也没有多看一眼。

    一班体育老师吹哨的时候,女生们刷一下子都往前冲去,聂清舟跟她们同时起跑。

    “我的天啊,舟哥还跑?舟哥是属骡子的吗?”赖宁踮脚远远地望着。

    这些女生很快出现了分层,夏仪半圈不到就跑到了第一,阳光灿烂下她的乌黑的头发飞扬着,步伐很快,步幅又很大,长腿飞快地交错,有种充满力量的矫健的美丽。

    而聂清舟始终在与她相隔两个跑道的四道,领先她三米左右的位置跑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步幅。他只穿了短袖,宽松的衣服里灌满了风,在金色的阳光下仿佛飘飞的风帆。

    张宇坤激动道:“舟哥这是在带夏仪跑啊!你看,夏仪是跟着聂哥调整速度的!”

    操场的双杠上搭满了衣服,衣领绣着夏仪名字的那件校服里有一个内兜,内兜里安静躺着一只古老的翻盖手机,翻开盖就能看见她和一个叫做“二楼邻居”的人发的短信。

    四天前17:55——接到小延了,安全送到家,勿回

    三天前18:00——刚刚把小延送回家,勿回

    三分钟前——你800米跑多少?

    回信——三分十秒

    三分钟前——想不想跑进三分钟?

    回信:?

    三分钟前:一会儿跟我跑,帮你配速

    两个人很快甩开了身后的其他女生,像是从雁群里飞出的两只大雁,脱离大陆的两座孤岛,跑成一阵风,撞散满草场的桂花香,无人可挡。

    夏仪第一个到达终点,老师一掐秒表,开心道:“第一,二分五十五!不算体育生,这得是全年级女生最好成绩了吧!”

    夏仪撑着膝盖喘气,抬头看见远处的聂清舟,笑着跟她比了个耶的手势。他看起来比老师还要开心,笑得露出洁白的齿列。

    或许是因为他笑得太愉快,或许是因为运动之后分泌的多巴胺促使,夏仪不由自主地弯起眼睛。

    久违的,她跟着他笑了起来。

    第18章 、咖啡

    常川一中很快迎来了期中考试之后的月考。年级排名大表贴出来的那天, 乌泱乌泱的人围在公示栏附近等着看,聂清舟也在人群之中。

    看到排名之后聂清舟轻松地打了个响指,转头对不远处的闻钟笑道:“位置还给你了, 年级第一。”

    闻钟的脸色并没有多好看, 相反还更差了。他旁边一班的徐子涵呛声道:“还不是你考不过,搞得像你让的一样。”

    聂清舟笑而不语。

    闻钟怒喝道:“别说了。”

    说完他就黑着脸转身走掉,留徐子涵在原地一脸委屈。张宇坤扶着聂清舟的肩膀, 嘲讽道:“哎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还有人上赶着。”

    徐子涵瞪了张宇坤一眼,转头就走。

    赖宁说道:“舟哥,你可以哎,这次年级第三。比闻钟低五分,比夏仪低三分,比第四高了十五分呢。原来的前二断层,以后要变成前三断层了。以后还有谁敢说你作弊?”

    聂清舟摆摆手并没有回应,而是弯下腰在年级排名大表上仔细地寻找什么。

    张宇坤和赖宁跟着他俯下身, 在这张表的下半部分不明所以地看着, 张宇坤纳闷道:“舟哥, 你在看什么呢?”

    “找你俩的排名。”

    张宇坤和赖宁愣了愣,然后相视一眼, 赖宁立刻拉着聂清舟的胳膊说:“舟哥,舟哥, 咱回去吧, 该上课了。”

    然而为时已晚, 聂清舟回过头看向他们, 伸出食指在排名表上点了点:“张宇坤七百四十五, 比上次进步了十名。赖宁八百三十一, 还退步了四名。上次买的那些教辅,你们都看了吗?”

    赖宁收回手,支吾半天,说道:“舟哥,你现在真像我妈。”

    “……”

    夏仪站在教室的阳台上,往下望去。聂清舟站在公告栏前,似乎在跟张宇坤和赖宁说什么,深秋的冷风吹来,他就缩了缩脖子。

    虽然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她还是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夏仪才转过身走进教室。今天她的桌子有所不同,紧挨着拼了另一张桌子。

    从今天起,她多了一个同桌。

    她的新同桌,郑佩琪,从开学到现在只在两个月前和她说过一句话——外面有人找你。那时她抬起头,就看到了挥舞卷子的聂清舟。

    她之所以能拥有一个同桌,是因为郑佩琪和她一样,被孤立了。

    这个身材娇小可爱,皮肤白皙细腻,我见犹怜的姑娘抱着一大摞书,有点怯生生地看着夏仪。她仿佛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出现,惶惶道:“老师让我坐这里的。”

    她和班上其他人一样,对夏仪怀有畏惧之心。毕竟夏仪身上有那么多传闻,又整天冷着脸不说话。

    夏仪点点头,并没有欢迎她的新同桌,也没有表现出厌恶。郑佩琪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终于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

    郑佩琪就如她的外表所见,是个柔弱的女孩,因为身体不好军训一直在请假,声音又偏甜,班上就有些人说她是故意装柔弱、发嗲。偏偏她平时看起来怯怯的,有时候又会突然爆发,上次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起了冲突,直接把一瓶牛奶从人家头上浇下去。

    干完这一壮举,郑佩琪立刻就哭起来。

    这件事之后,她就被彻底地孤立了。凡是集体活动都没有人愿意跟她一组,她同桌也从不搭理她,还找老师说要换座位。

    最后闹来闹去,郑佩琪就调到了夏仪的座位旁边。

    郑佩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书桌,一边悄悄打量着夏仪。天气已经有点冷了,但是夏仪还是把袖子挽到肘部,细长的胳膊放在桌子上,指间翻着一本软皮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翻页的时候,郑佩琪好像看见了一些类似于音符的东西。然后夏仪的目光就转过来看向她,郑佩琪一个激灵,赶紧低下头默默收拾书包。

    午休的时候聂清舟拿了一本单词书,在自动贩卖机前看着各色饮料,盘算着这个月的零花钱除了分期还给夏奶奶的还剩多少。这是知行楼背后的小花园,傍晚时会有些小情侣在这里偷偷拉着手散步,各年级的教导主任就会在此神出鬼没抓早恋。但是现在毕竟是午休时间,光天化日之下,只有两三个人懒散地在这里晃。

    聂清舟算了算,觉得自己还有几瓶饮料的结余,于是伸手摁下按键,买了一罐咖啡。

    “聂清舟”有烟瘾,而他自己有咖啡瘾,之前学习和工作的时候熬夜喝咖啡太多,已经喝成了习惯。现在换了个身体,没了生理上的瘾头,但是看到了总觉得心痒痒。

    他拿起从自动贩卖机里滚落的冰冷咖啡,探出头往贩卖机后望望,果然看见了夏仪。

    ——我刚认识夏仪的时候,她午休不喜欢在教室里待着,要么在实验楼要么在小花园,去这两个地方准能找到她。

    上次一口气跑到七楼那事儿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十年后的综艺里,听见聂清舟这么说过。也就是很久以后的他自己,向现在的他传递了一些信息,因为综艺的剪辑,有很多信息可能并没有传递到。

    他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感到无比怪异,觉得自己活成了个莫比乌斯环。

    聂清舟叹息一声,又摁下自动贩售机的按键,再买了一听咖啡。他拿着两杯冰冷的咖啡走近坐在长椅上的夏仪,拿咖啡冰了冰夏仪的脸。

    夏仪瑟缩了一下,抬头望向他,校服外套里露出一截棉质驼色衬衫领子,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

    聂清舟不由在心里感叹,最开始的时候夏仪对他何其防备,走的时候都要先离开他伸手可及的范围才转身,现在他靠近她她都没察觉了。

    聂清舟把咖啡递给她,笑道:“债主,请接受我的贿赂。”

    自从他发现他称呼夏仪为债主时,夏仪比较会接受他的好意后,他就开始时常喊她债主。

    夏仪看了他一眼,就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了他的咖啡,然后转回了目光。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郑佩琪在高大的银杏树底下,褐色的长椅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时不时颤抖着,头发上蓝色的蝴蝶结也跟着颤动。她手里拿着一张面纸,哆哆嗦嗦地擦着眼泪。

    聂清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讶道:“哎,你刚刚是在看她啊,这不是你的同桌吗,她是在哭吗?”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同桌?”

    “路过你们班的时候看到的。她被谁欺负了?”聂清舟才不会说,他没事儿经常观察楼对面的夏仪。

    夏仪远远地看着她的侧脸,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或许没有人,或许又是所有人。

    夏仪看着自己手里的冰咖啡,沉默片刻后抬起手,把咖啡举到聂清舟面前:“你把咖啡给她吧。”

    聂清舟指指自己:“我?你在这里看她看半天了,结果这好人好事儿让给我做?”

    “嗯。”

    “这不好吧,小姑娘也容易误会。”

    “误会什么?”夏仪耿直地发问。

    聂清舟皱起眉头,他微微俯下身,想着如何跟夏仪说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会有的正常心理,却看到夏仪的脸色微变。

    她突然靠近他,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领口,吓得他直起身子倒退一步。但夏仪也站起来,向他步步逼近。

    “你干嘛啊?你这样我都要误会了。”聂清舟不断地后退。

    “你锁骨下面有淤青。”夏仪这么说道。

    聂清舟脸色一变,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笑道:“不小心撞到的。”

    “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家?”

    “啊,我不是说了吗,这段时间想早点回家,打扫收拾一下家里。我这伤就是搬柜子的时候撞的。”

    聂清舟四两拨千斤地回复,他拎着自己没打开的咖啡晃了晃,岔开话题道:“既然要做好人,那肯定要拿自己的东西,贪你算是怎么回事。”

    说罢他就拿着自己的咖啡,大步流星地朝远处的郑佩琪走去。

    夏仪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沉下去。

    聂清舟走到郑佩琪面前,郑佩琪吓了一跳,颤颤地抬头看向聂清舟,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

    聂清舟把咖啡悬在郑佩琪面前,轻轻晃了晃:“有个人看你在这里哭了很久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郑佩琪愣了半晌,才懵懵地接过了咖啡,然后被冰得嘶了一声。

    “你用它敷敷眼睛,下午上课,肿着眼睛不是更让欺负你的人开心吗?”聂清舟笑了笑,然后小声说:“那个人不想让我说她是谁,但你可以回头看看。”

    郑佩琪回头看过去,眼睛寻找了一会儿之后,惊讶道:“夏仪?”

    聂清舟笑而不语,他直起身来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郑佩琪怔怔地拿着那罐冰咖啡,然后把它贴在眼睛上敷着。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她瘪了瘪嘴,突然哭得更凶了。

    晚自习的时候郑佩琪一直有意无意地瞄夏仪,想寻找合适的时机跟她说谢谢。但夏仪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望向窗外,郑佩琪纳闷地看过去,对面十三班已经放学了,灯光黑了一大片,但还有个人留在座位上。

    当那个人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时,夏仪也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对看晚自习的老师说:“老师,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去。”

    夏仪从不请假,老师关心了她几句,就让她先回去了,郑佩琪就这样诧异地看着夏仪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常川黑暗的巷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你躲啊,你前几天不是躲得挺好吗?我看你还往哪里躲!”

    又传来一声哗啦,似乎是有人踹了什么东西。

    在黑暗之中,聂清舟靠墙站着,他的自行车倒在脚边,踏板还因为惯性继续旋转。他微微抬起下巴,说道:“钱风扬,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第19章 、被打

    面前围住他的钱风扬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人, 拿着棒球棍虎视眈眈。在这条无人的小巷子里,路灯的光只能照到一个狭小的角落。所有人都在昏暗之中,看不清面目。

    聂清舟心想, 他大学上棒垒球课的时候, 就觉得棒球棍也太适合用来打架了。没想到有一天这玩意儿要招呼到他身上来。

    “我把你头打破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我也早不跟遣哥干了,你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找我算账?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他抱着胳膊问道。

    “怎么, 我打你还要挑日子?”钱风扬迈着他外八的步子, 得意洋洋地走近聂清舟,球棒一横就戳到他面前:“你不是很厉害吗,刚上道就能得到老大青睐,不混了马上就考第一,现在怎么不蹦跶了?”

    聂清舟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了钱风扬半天,才哭笑不得道:“你不是吧。”

    难道钱风扬是因为知道他成绩突飞猛进,觉得他在哪儿都春风得意, 所以气不过要再来教训他一下?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钱风扬今年也还不到二十岁, 聂清舟觉得, 小朋友的心情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他伸出手来指指自己:“你知道我是怎么考第一的吗?我天天学习到晚上十一点半才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去上课, 每天作业五张卷子起步,除此之外还要自己再刷题库。我这两个多月刷完的题库都有十公分厚了, 玩儿都没时间。你以为我过得很好?这种日子让给你过, 你过不过?”

    钱风扬明显被他噎了一噎, 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样, 眼里的愤愤不平下去一点, 他幸灾乐祸道:“嘿哟, 你这日子过得,还不如挨顿打呢。”

    聂清舟顺坡下驴,继续卖惨:“我也是挨了好一顿打才退出的。我现在过得这么苦,你再和我过不去,你自己也不会多长两斤肉啊。”

    眼见钱风扬神色渐渐动摇,聂清舟摊开手继续说:“我知道你堵了我这么多天也不能白堵。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揍我一顿,只要别打脸就行,我不还手。咱们就算两清了。”

    钱风扬掂着手里的棒球棍,脑子转了一会儿,一脚踹向聂清舟的腹部:“靠,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聂清舟捂着腹部后退半步撞向墙,墙上传来一声闷响。他嘶了一声,顺着墙坐在了地上。

    钱风扬上来又给了他好几拳,而他果然并不还手,躲避仅限于不让钱风扬的手碰到他的脸。钱风扬以前都是被聂清舟按着打的,哪里有过现在这种好事,一时心情大好,他身边的那两个人见势也打算上来补两脚。

    正在此时小巷子外突然传来警笛声,如同划破安静夜幕的利刃,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钱风扬吃了一惊。他松开聂清舟,环顾四周恶狠狠道:“算你小子走运,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就拎着棒球棍,带着他那两个同伴一溜烟地跑走了。

    聂清舟护住脸的胳膊放了下来,他捂着腹部,吸了一口气慢悠悠道:“这话该我说才是吧。”

    倒是挺疼的,不过比他退出组织时挨的打轻多了,毕竟那是他长到二十六岁挨的第一顿群殴,现在他也算是有经验了。

    他闭着眼抬起头靠着墙,等着身上的疼劲儿缓过去。

    突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靠近他,脚步声不重也不快。聂清舟想着该不会是钱风扬他们去而复返吧,他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眸。

    不知道是谁的车经过了巷子边偏僻的路,车灯一瞬间把巷子里这个昏暗的角落照亮,他眼前人的脸庞瞬间清晰可见。他看见夏仪穿着一件驼色的棉质厚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棕色的毛衣,低着头看向他。

    她一只胳膊弯曲,手里拿着手机,手机的屏幕还亮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修长的指间拿着一个黑色的旧蓝牙音箱。

    只一瞬间,车灯远去,她又沉入黑暗中。

    聂清舟怔了怔,他抬头看着夏仪的方向,说:“你……不是应该在上课么?”

    他想起她手里的音箱,再回想起来刚刚那略显怪异的警笛声,他恍然大悟道:“刚刚的警笛声,是你放的?”

    夏仪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合上手机盖,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后退了两步。

    在黑暗中她转过身去把他落在旁边的书包捡起来背在肩上,再去把他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

    聂清舟忍痛站起来,拉住她肩膀上的包带:“包给我吧,我自己背。还有车,我还没伤到这个地步。”

    夏仪回头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包带从他手里扯出来,简短地说:“回家吧。”

    当夏仪用这种眼神看聂清舟的时候,他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于是他们又重新走回了有路灯的小路上,夏仪推着自行车背着包走在前面,聂清舟捂着小腹,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他看着前面那个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是怕连累你。而且这件事本来就是钱风扬抽风,他第一次堵我带了六个人,第二次剩三个人,今天就剩两个人。要是今天我能躲过去,估计后面他也找不到人一起堵我了。我已经退出他还来报复我,这坏了规矩,他不会坚持太久。”

    夏仪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聂清舟心里有些忐忑,他快走几步走到她身边,侧过头去看她。

    路灯昏黄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额前的碎发在她的眉骨处落下一片阴影,她也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对上。漆黑的一双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但也肯定不是开心。

    “家里有跌打损伤药吗?”她问道。

    聂清舟愣了愣,迟疑地摇摇头。

    夏仪点点头,她说:“一会儿在楼下等我。”

    说完夏仪又收回目光,转过头望向前方。聂清舟一边往前走,一边时不时转过头看看她,以他的岁数和阅历,看他周围的这些孩子们,总觉得他们的心思十分好懂,一看就透。

    唯有夏仪,他有时候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起伏,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夜空中星星闪烁,他们两个人在秋末冬初的夜风里,影子随着路灯的靠近和远离,长长短短地变幻。

    他们家所在楼房的光芒稀稀落落地出现,这个时候许多人家已经关灯睡觉了,夏仪突然说:“我把音箱放在你包里了,明天上学再还我。”

    聂清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见小卖部灯光中,窗户里透出了夏奶奶的身影。他想了想,就明白音箱是夏仪背着夏奶奶藏起来的,那音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刚想对夏仪说什么,瞥见楼下的人影脚步瞬间僵硬,甚至还后退了两步。夏仪往前走了三四步,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向他,说道:“聂清舟?”

    聂清舟恨不得蹦起来让她别出声儿,但为时已晚。站在他家楼栋底下,穿着风衣西装裤,戴着眼镜的女人听见夏仪的声音就转过头来,笑着招呼他:“清舟!回来啦!”

    他的姑姑,他几周才会来看他一次的姑姑,居然偏偏在今天这个他挨打的日子来看他!

    “姑姑……你怎么来了?”

    聂清舟看着聂英红,一边尴尬地笑一边往夏仪身后藏。

    “天气冷了,给你买了几件毛衣和厚外套。我看说明天要降温,就今天给你送过来,出门匆忙没戴你家钥匙……”

    聂英红一边说一边朝聂清舟走来。她原本知道聂清舟期中考了年级第一,还惊讶到不敢相信,觉得可能是偶尔爆发了一下。这次又听到他月考考了年级第三,这颗心才算放下来。最近她的心情十分愉悦,对聂清舟的态度也温柔许多。

    原本她还笑意盈盈的,但当走近聂清舟,借着路灯看清他沾满灰尘和脏污的衣服,和手臂上的淤青时,聂英红的脸色蓦然变了。

    她拉过聂清舟的胳膊,把他从夏仪背后扯出来,着急道:“你怎么回事?你这孩子,你又去打架了?”

    聂清舟连忙安抚他姑姑道:“没事没事,皮肉伤,我们回家再说吧!”

    一边说他一边从夏仪手上拿过书包,握住自行车一边的车把手,拍拍夏仪的背示意她先走。

    聂英红这才把注意力转到她侄子身边,这个高挑清瘦的短发女孩身上。夏仪对聂英红微微一点头,并不热情地说道:“阿姨好。”

    说罢她就松开车把手,转身走向了一楼的小卖部的灯光之中。

    “她是楼下邻居,顺手帮了我一把。”聂清舟一边解释着,一边推着聂英红往楼梯的方向走。

    夏仪在家里翻柜子找药的时候,就听见了楼上传来的声响,聂英红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墙壁,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轰然作响。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怎么又去打架了!你最近,你最近多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妈都多开心,你能有这样的进步……”

    在聂英红的震怒声中,夹杂着聂清舟无奈的,轻柔的声音。

    “姑姑,你小点儿声。你别着急,让我先说……”

    “我能不急吗!你,嗨,你也先别说了,我去给你买药。你说说看,家里怎么能一点常用药都没有呢……”

    楼上就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和换鞋的声音。夏奶奶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拉防盗门一边诧异道:“怎么了,小聂又受伤了呀?”

    夏仪拎着一袋子药,点点头:“奶奶,我去给他送药。”

    “快去,快去!”奶奶停下拉防盗帘的动作,夏仪就钻了出去。

    聂英红打开门的时候,不期然看见了刚刚在她侄子身边的那个女生,正拎着一个塑料袋站在楼道里。

    “你是……”聂英红一出声,楼道里的灯光就亮起来了。面前女生的样子清晰起来,她穿着一件棕色的毛衣,眼睛黑而圆润,像是戴了聂英红那些爱美同事所说的美瞳一般。这女孩子细看是好看的,与其说她很漂亮,好像美丽这个词会更合适一点。

    女生手里的塑料袋里有几瓶药,她把塑料袋举起来,递给聂英红。

    “我住在楼下。这里有红花油,还有云南白药,奶奶让我送来的。”

    聂英红正担心时间太晚买不到药,闻言喜出望外,立刻接过药说:“哎呀,真是谢谢你啊。”

    夏仪摇摇头,她放下手臂,说:“时间很晚了,说话声音太大,会吵到别人休息。”

    “啊,我没注意,对不起啊。我不会那么大声说话了。”夏仪这话说得非常直接,聂英红惊讶之余便有些赧然。

    夏仪点点头,但仍然没有离去,聂英红有点奇怪。她和颜悦色地说:“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夏仪望着聂英红的眼睛,安静了片刻,然后认真地说:“还有,聂清舟没有打架。别人打他,他没有还手。”

    聂英红愣了愣,面前姑娘说话的架势,仿佛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很少在这个年纪的姑娘面前,感受到这种威压和窘迫。这个姑娘没有指责她,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指责。

    顿了顿,夏仪继续说道:“你要相信他,他很努力。他一直非常努力。”

    无论是学习,还是脱离以前的生活,虽然总是有波折,不被人认可。

    但他都全力以赴了。

    他也会希望被信任,所以知道她相信他的时候,才会这么开心。

    说完这句话,楼道里的灯光再次暗下去。这个女孩就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下楼,像是消失在黑夜里的一只猫。

    聂英红转过头,她看见自己的侄子站在门后的鞋柜边,在夏仪看不到,他却能听见她们对话的地方。他的眼睛好像有点红,偏过头去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药,说:“姑姑,我来吧。”

    第20章 、夜谈

    因为夏仪的一番话, 聂英红难得气势弱下来,歉疚而耐心地听完了聂清舟的解释。

    虽然说聂清舟的解释有一半也是编的。

    他总不能告诉自己的姑姑他之前加入了一个组织又退出,只能说他以前打架招惹了仇家, 这次过来报复他。

    聂英红一边帮聂清舟擦药, 一边说:“哎呦,那以后他们不会还来找你吧?我得报警。”

    “嘶……不用!姑姑,不用, 这事儿已经算是结束了, 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聂清舟安抚他姑姑道:“本来我就想了,做过的事总要付出代价的。我想打架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能有这种好事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

    “姑姑,你相信我吧,没事的。之前我说要考到年级前五十,不是也考到了吗?我没问题的。”

    聂英红沉默了一会儿, 长长地叹息一声, 算是默许。她漫不经心地问他道:“楼下的姑娘, 和你挺熟的?”

    “嗯,她叫夏仪。她奶奶人很好, 我在她家蹭过几顿饭。”

    聂英红愣了愣,她原本在给聂清舟的后背涂药, 此时停下手说道:“夏仪?她叫夏仪?哎, 怪不得我刚刚觉得她眼熟呢, 她是媛媛的女儿啊。”

    聂清舟闻言猛地回过头来, 牵动身上的伤又让他嘶了一声。他顾不上疼, 只是惊道:“你认识她妈妈?”

    聂英红把他的身子掰回去:“这孩子, 好好待着让我上药!你激动个啥!你不会在和那小姑娘谈恋爱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没想到这么巧。”

    聂英红以这个时期家长惯有的警觉神情打量聂清舟,见聂清舟满眼真诚和无奈才算稍稍放心。她继续说道:“也不算巧,常川又不大。她妈妈是我之前的同事,我们还教过同一个班嘞。”

    夏仪的妈妈,蒋媛媛,曾经是聂英红同校的音乐老师。

    聂英红刚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说了蒋媛媛大名——她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可惜早就已经结婚了,还有一儿一女,断了学校男老师们的念想。

    漂亮的人身上总是有很多传闻。聂英红听说蒋媛媛嫁给她老公老夏,她家里是不同意的,她索性就跟家里断了关系,跟着老夏来了老夏的家乡常川。仅凭这一点来说,就能看出来蒋老师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的人。

    她跟蒋媛媛接触下来,更加确认了她的看法。

    岁月没怎么在蒋媛媛身上留下痕迹,蒋媛媛看起来年轻,天真烂漫,像是个小姑娘一样。蒋媛媛喜欢被人簇拥,她虽然已婚但是身边总是不缺献殷勤的男人,她并不越界,但是显然很享受这种优待。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并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她家老公老夏常年在虞平市区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跑,就花钱请邻居阿姨帮衬着。女儿岁数大一点已经好带了,蒋媛媛常常会带着女儿到学校食堂吃饭,年幼的儿子还不好照顾,平时就是邻居阿姨帮忙照看。

    “我问过她,怎么不让婆婆来帮忙带孩子呀。她说婆婆还没退休呢,而且她结婚时就说好了不跟婆婆一起住,她觉得三代人一起住不自由。我觉得啊,她跟她婆婆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矛盾的。”

    让矛盾激化的,正是夏延生病的事情。

    夏延生病那天,蒋媛媛正在学校指导合唱团排练。合唱团的事情她张罗了很久,因为排练她在学校留到很晚,手机没电了也没发现。后来才知道那天夏延不知道为什么发了高烧,邻居阿姨本来发现得就迟了,打电话几次蒋媛媛都没接。阿姨把孩子送到社区医院,社区医院说得送到市里去,后来还是打电话叫老夏从市里回来,再把孩子接到市里去看病的。

    这一下子耽误了太长时间,夏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病好之后留下了后遗症,有一条腿不太利索了。

    “媛媛说,老夏倒是没怪她,但是她婆婆就很生气,觉得她根本照顾不好孩子,就提前退休把夏延接到她那边自己带了。两个人住得挺远,怄着一口气呢。”

    “那段时间媛媛挺沮丧的,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她本来就宝贝她的女儿,后来就更宝贝了,好像就要证明自己养孩子养得比她婆婆好似的,让她女儿学这个学那个。她女儿也聪明,听说是个音乐天才,成绩也特别好。有一次钢琴比赛拿了虞平市第二,可惜只有第一才能继续去省城比赛,她没去成。哎,我还记得,得第一的那孩子叫闻钟,也是我们学校的。”

    聂清舟怔了怔,他确认道:“闻钟?”

    “是啊,这孩子念到五年级就转学了,之前我经常看见他和媛媛女儿待在一起。”聂英红合上药瓶。

    “本来媛媛和她老公挺恩爱的,谁知道后来她老公做生意赔了,赔得挺多的。我听人家讲,他怀疑被自己的合伙人骗了,上门去理论,结果在气头上失手把合伙人给打死了。她老公喜欢练什么格斗还是自由搏击的,反正就是手重。所以你看看,真不能逞凶斗狠,搞不好一辈子就完了。”

    眼见着聂英红又要开始教育他,聂清舟打断她的话,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她老公的官司闹了一年多吧,人被关进监狱里。她挺要面子的,就辞职了,再后来听说她和老夏离婚,离开常川了。”

    聂英红指指楼下,感慨道:“我还以为她肯定会把女儿带走呢,谁知道她就自己走了。听说她是夜里偷偷走的,她女儿还追到车站来着。”

    聂清舟愣了愣,他突然想起来多年以后夏仪说的——我最不喜欢车站。

    看起来冷静淡漠的夏仪,也会在半夜一直追到火车站。

    聂英红说完这件被她们同事翻来覆去,讨论过大半年的祸事,连连唏嘘。她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感慨道:“以前媛媛把她女儿打扮得可漂亮了。小姑娘葡萄似的眼睛,黑亮的长头发,一年四季穿不完的裙子,像个洋娃娃一样。这么多年没见她女儿,今天一看真是没认出来。”

    “不过她女儿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特别孤僻。媛媛就说天才终归要有点怪癖,哈哈,谁说她女儿不好她跟谁急。”

    聂英红收拾完了药,开始整理给聂清舟带来的衣服。她止住了关于夏仪妈妈的话题,转而开始给他介绍那些衣服,嘱咐他怎么搭配怎么洗。

    刚刚那一大段跌宕起伏,令人心酸的故事,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过之后感慨两声也就过去了。别人的日子怎么样,都没有自己的日子要紧。

    聂清舟沉默地听聂英红嘱咐这嘱咐那,一起把衣服收拾了。时间太晚,聂英红就在客房将就一晚,明天早上再赶车去上班。

    聂清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后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上。

    从阳台向侧下望去就能看见夏仪家房间的窗户,窗户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夏家唯一的一张桌子正摆在窗前,此时夏仪坐在桌子前低头写着什么。灯光照着她的棕色毛衣,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温暖的棕熊。

    她总是穿黑白灰,或者棕色、驼色的衣服,他很难想象她小时候穿着各种各样的公主裙,像是个洋娃娃的样子。

    平时这个时候窗户早就是一片黑暗,夏仪早已经睡了。

    聂清舟倚着阳台栏杆,拿出手机敲短信。

    ——还没睡呢?在写作业?

    楼下窗户里夏仪手边的手机亮了亮。她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拿过手机,很快地敲了一个字。

    ——嗯。

    聂清舟印象里夏仪写作业速度很快,很少拖到回家还在写。他突然想起来夏仪今天出现帮他的时间,正好是实验班晚自习的时间。

    她提前离开晚自习,所以才没写完作业。

    ——我的伤都是些小伤,没什么问题。姑姑也相信我的解释了。今天特别特别谢谢你,不然我肯定还要更惨T ^ T。

    聂清舟打下这一串字,加上最后的表情然后点击发送。夏仪拿起手机查看之后,保持这样的动作僵硬了三秒。

    聂清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从来没有给夏仪发过表情,刚刚心血来潮想逗她一下,她果然梗住了。

    他这声笑好像惊动了夏仪,她抬起头向上看去,就看见了靠在二楼阳台栏杆上的聂清舟。

    聂清舟挥着手机跟她摆了摆手,笑意温柔。

    夏仪看了他三秒,然后低头打字。

    ——你的伤会影响走路吗?

    ——不会。

    ——你下来。

    聂清舟十分惊讶,但他还是迅速地偷偷开门到了客厅,确认客房没有任何动静之后,蹑手蹑脚地开门下楼,在楼梯前绕了一圈,跑到夏仪的窗户前。

    “奶奶和小延呢?”他站在防盗窗前,压低了声音问她。

    “已经睡了。”

    “喊我下来干什么啊?”

    夏仪眨了眨她深黑的眼睛,手里还握着铅笔,认真地对他说:“你再回去。”

    “哈?”

    “你回到家门口再下来,再回去,重复四次。”

    聂清舟穿着一件厚大衣,站在夏仪窗外初冬的夜风中,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确定?”他问道。

    夏仪点点头。

    聂清舟看了她片刻,明白暂时得不到她的解释,就长叹一声,认命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当楼道里再次响起规律而熟悉的脚步声后,夏仪低下头移开书本,露出被挡住的蓝色笔记本。笔记本摊开的这页上画了线,做成曲谱的格式,上面还写了两行音符,她的铅笔在纸上悬了一下,就在脚步声中流畅地写了下去。

    聂清舟往返四次后又走回了夏仪的窗前,他扶着防盗窗栏杆朝里望去,就看见夏仪的笔在泛黄的纸页上飞快地移动,画出他完全看不懂的,上下起伏波澜壮阔的音符。

    他非常惊讶,又不敢打断她。当她水银泻地似的写完满满两页放下笔时,聂清舟才小声说:“你是在写曲子啊?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回走?”

    夏仪抬起头看向他,说道:“你走楼梯的脚步声,是标准二拍节奏。”

    聂清舟噎住了,老半天才说:“你把我当节拍器用?”

    夏仪合上本子,开始收拾书桌。她很简短地回复道:“也不全是。”

    只是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那阻塞的思路突然又开始流动。

    “原来你刚刚不是在写作业,是在作曲,都这么晚了。”顿了顿,聂清舟想起来什么,又说道:“也是,你有灵感的时候,旋律就会重复不断地在脑子里响,你不把它们记录下来是不会消停的。”

    夏仪整理书桌的动作顿了顿,她看向靠在防盗窗上的聂清舟,问道:“你怎么知道?”

    聂清舟想,当然是很多年以后你自己说的。

    “创作者都是这样吧。”他一句话带过这个话题。顿了顿,他认真地望着夏仪的眼睛,问道:“夏仪,你有什么梦想吗?”

    夏仪沉默了一下,重复一遍:“梦想?”

    “比如上大学学什么专业,或许音乐?”聂清舟循循善诱。

    “学音乐,以后做音乐老师吗?”夏仪反问。

    聂清舟哭笑不得道:“学音乐也不一定就当音乐老师啊,你可以做歌手,做音乐制作人。”

    夏仪摇摇头,仿佛觉得这种事情太过虚无缥缈,不可能发生。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以后想挣很多钱,带着小延和奶奶离开这里,让他们过好的生活。”

    “做音乐成名了也能挣很多钱。你要找稳妥的路,那就学金融、计算机?但你不是喜欢音乐吗?”

    “喜欢?”夏仪对这个词不置可否。

    她喜欢音乐吗?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望着聂清舟,诚实地问道:“什么是喜欢?”

    这倒让聂清舟惊讶不已。他没想过音乐天才,以后将大名鼎鼎的音乐制作人、歌手,居然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音乐。

    “我个人觉得喜欢是欲望和快乐。想要做这件事的欲望,和做事时的快乐,这就是喜欢吧。”聂清舟尝试向她解释。

    夏仪低下眼睛,似乎在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

    聂清舟看着她被灯光照得暖黄的侧脸,和她八风不动的神情,最终低低地笑了一声。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作家,他也不会相信吧。

    他在夏仪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梦想天天都在变,其实也等于没有梦想。

    “做不喜欢的事情来谋生,这事儿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聂清舟轻声说道,他靠着栏杆,仿佛闲聊般说:“你会感觉每一天都没有意义,只是离死亡又近了一步。过马路的时候恨不得来辆车把你撞伤,去医院住个十天半月不用上班。”

    “聪明和责任心很好,但连不喜欢的事情都可以做好,有时候像个诅咒。我觉得啊,这世上最幸运的,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好这件事,并从中得到快乐和金钱。说不定你就能成为这种幸运的人。”

    聂清舟转头看向夏仪,夏仪眼里有一些困惑。她站在桌子边,桌子上有暖暖的灯光,隔着栏杆好像一个竹骨包裹的灯笼。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这些?”聂清舟问。

    夏仪迟疑地点点头。

    聂清舟微微一笑,明亮的月光之下,少年的神情有超乎年龄的安定和温柔。

    “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人一生这么短暂,不妨大胆一点,做个更大的梦。”

    “做怎样的梦都不用害怕,你还这么年轻,而且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