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功夫极好,当年那麻袋谢岁自然没套成功,但借着人多势众,几闷棍却是有的。就算后来有太子讲和,他们两人的梁子却是实打实结下了。

    此后一年,明争暗斗不断,直至裴珩出征。

    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死对头权倾天下,风光无两,而自己却成了个连行动都有碍的废物。

    况且他往后说不准还要与死对头同床共枕。

    一想到这,谢岁便头皮发麻,他抬手蒙住了眼睛,只想苦笑。

    杨兴毕竟现在还管着庄子,不能在此久留,又宽慰谢岁两句后,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房舍内顿时安静下来,让谢岁可以专心梳理如今的情况。

    有一件事谢岁没有同杨兴讲。

    在他中毒濒死之际,昏迷的那一个月里,他于梦中看完了一本书,一本名叫《东风词》的断袖话本子。

    而如今,现实居然真同梦中那本书一样,三年三帝,年幼怯懦的新皇登基,年仅二十二岁的裴珩开始摄政,权倾朝野。

    只不过书中主角与他们俩都无关。

    主角姓言,言聿白,是户部侍郎家中不受宠爱的庶子。但他天资聪颖,为人正直善良,纯然若一片白纸。十四岁入国子学,却被嫡兄带人欺辱,后为朝中最清贵不过的傅家嫡子所救,两人就此结识,引为知交。

    再后来友情变质,从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变成了谈恋爱,然后两个人一边谈恋爱,一边结交权贵朋友,顺手除奸佞,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功成身退,隐居山林。

    《东风词》书皮下题了一行小字——是个甜饼。

    谢岁看完了,确实挺甜,如果他不是文中被除的奸佞之一的话。

    姓言的谢岁不认识,他当年心高气傲,眼睛能长在脑袋顶,一个侍郎家小小的庶子,屁都不是。但傅家嫡子他却是认识的,傅郁离,名满天下的才子,光风霁月,高岭之花,如果谢岁在国子学是不听话,出格,讨人厌的极端,那傅郁离就是听话,守礼,受人尊敬的另一个极端。

    他们之间有许多冲突,新仇旧怨,每次见面谢岁恨不得把人掐死,料想傅郁离应当也是如此。

    这么一看,他的运气还真是低到了极点。

    主角被他得罪,反派也被他得罪。

    说起来书中由于是言聿白视角,所以关于谢岁的笔墨并不算多,隐约主角从别处听来的只有三两段,国子学时盛气凌人,谢家一朝败落,他虽然免于一死,却沦落为奴婢,但谢岁性格偏激,不肯服软,最后曾经得罪过的人一拥而上,几经辗转磋磨……下场可想而知。

    等到后半段谢岁重新出场时,他已经是摄政王后院里满心怨毒且不知廉耻的脔宠。

    裴珩性子暴虐,他过的并不好,在长久的折磨下,谢岁逐渐心理变态。

    所以得知言聿白与傅郁离之间的关系后,谢岁嫉妒的要死,凭什么傅郁离就可以高高在上,永远是他的高岭之花,还有人爱他,凭什么他就没有,只能在后宅里被人淫/辱折磨。

    遂下手陷害,导致主角险些丧命,而傅家那时正同裴珩分庭抗礼,谢岁所作所为恰好让傅家拿到把柄,裴珩为了平息傅郁离的愤怒,下手把他给处死了,半点不留情面。

    摄政王之所以收留谢岁,不过是为了戏弄报复,折磨当年那个在国子学总与他作对的少年而已。

    真的是……悲哀又愚蠢的一生。

    谢岁在床榻上翻了个面。

    打死他都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要他和男人搞一起,他不如去跳楼。

    但……万一呢?

    谢岁一阵恶寒,不行,得逃出去。

    离开萧庄,换一个身份,然后隐姓埋名,等傅家与裴珩斗起来,他再徐徐图之。

    只是要逃走的前提是,他得先将身体养好。

    按照他现在的体质,别说跑路了,胭脂山都下不去。

    “谢岁啊谢岁,你这造的什么孽。”少年躺在床榻上,用力的攥紧了手指,“快点好起来,早些好起来——”

    “淦,老子要离那些断袖远点。”

    ——————

    大概是前十八年顺风顺水,任意妄为耗尽了所有运气,所以十八岁之后,谢岁诸事不顺,倒霉透顶。

    杨兴原计划让谢岁在萧庄修养一月,等身体稍好一些后,便说他不治身亡,好假死脱身,反正萧家小公子还被拘在候府出不来,届时找个死尸一替,谢岁也就自由了。

    可惜他低估了萧凤岐想整谢岁的决心。

    胭脂山桃花败尽前,萧家小公子拄着拐,硬是从金陵坐着马车颠过来,说是京中诸事繁杂,他要在此静养数月。

    萧凤岐来的突然,且丝毫通知都无,杀了杨兴一个措手不及,当萧府马车到山脚下时,谢岁正撑着根竹竿,沿着胭脂山平缓的山路上散步。

    大夫说他身上余毒未清,不可久卧于室,需要多动动,谢岁谨遵医嘱,早睡早起,生活规律,每日都会绕着萧庄走上一圈。

    这一走,就正正好撞见了萧凤岐过来的车队。

    两个瘸子碰面的那天,算得上是风和日丽。

    谢岁瘸,是在天牢时受过重刑,被打断了腿,骨头没接好,故而不良于行,萧凤岐瘸,则是他跑到天牢找关系换人,让自家亲爹察觉后拿棍子抽了个皮开肉绽。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故人拄拐相见,面面相觑,分外眼红。

    不过萧凤岐是气的,谢岁……是哭的。

    萧凤岐一把拉开车帘,从马车上晃晃悠悠下来,谢岁在看清人脸的一瞬间,长睫一眨,吧嗒一下就落了泪,被水泽笼罩的目光柔软又畏惧,颤声道:“小侯爷,您是来杀我的吗?”

    少年郎穿着粗布麻衣,苍白羸弱,面无血色,抱着竹竿颤颤巍巍站着,像是只要一阵风过,他便会倒下。

    萧凤岐与谢岁相识十载,从未见过对方这般……这般怯弱。

    从前的谢岁张扬,强势,暴躁,狠辣,绝不低头,便是将他从牢里买出来,栓在马后拖行时都不曾求饶过哪怕一句。

    莫非是上次遭了一番罪,将他性子给磨软了?

    萧凤岐吃软不吃硬,谢岁示弱,他反倒是不自在起来,于是本来欲脱口而出的嘲讽,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转而化作一个不甚严厉的呵斥:“杀什么杀?你当我和你一样喜欢滥杀无辜?”

    此话一出,谢岁眼角一颤,嘴角开合,最终一言不发,垂头闭上了嘴。

    他没有辩解,因为他手上确实沾满鲜血。

    谢岁十七岁生辰时手里便有了人命。

    谢家被抄家时,他父兄已去,那时灵帝登基,蔡相专权,正是要威慑群臣的时候。

    谢家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军队冲进了家中,而府中除他之外只剩女眷。在别人刻意的纵容下,结果可想而知。

    谢岁只能杀人,在有人试图欺辱他嫂子时,用一把巴掌长,装饰用的宝石小刀,割破了对方的咽喉。

    不巧,那人正好是蔡相嫡子,于是谢岁由原本的流放三千里变秋后问斩,押入天牢后被蔡相找人刻意折磨,夹断了十指,打断了右腿,他那时以为自己要死在牢狱中。

    但不知为何,熬过起初的一个月后,蔡家后来像是将他忘了,他呆在牢狱中,没有人来看他,但也再没人去打他。

    天牢中很暗,他一个人孤零零被锁在最深处养老鼠,往后四百余日,除去每日雷打不动送饭的哑仆外,谢岁再没见过他人,直至上月,他被萧凤岐从天牢里提了出来。

    他与萧凤岐自幼相识,两人性子不和,平日里多有冲突,到底相识多年,对对方的品性有所了解。萧小公子脾气躁,却服软,只要肯示弱,他便意外的好说话。

    尤其是哭,书中也写过,萧凤岐毒舌,言语毫不收敛,曾将主角骂哭,不过后来言聿白对着他落泪,只是一两滴,便让萧凤岐手足无措。

    谢岁心想,没出息,三两句脏话而已骂回去就行了,哭什么哭。

    他再抬头,决定试试。

    眨了眨眼,泪珠滚落,眼前一片朦胧。

    谢岁与萧凤岐对视。

    良久——

    “你哭什么?”

    眼泪坠下后,萧凤岐语气果真变了,谢岁正在想这招有用,就听的少年郎嫌弃的声音响起:“沙子掉眼睛里了?让你眼睛瞪那么圆,活该!”

    锦衣少年的身影在他面前一动,又摇摇晃晃爬上了马车,片刻后,车帘一掀,露出一张骄矜的脸,仰着脑袋颐气指使:“还站着做什么?回去!难不成想让我把你捆起来再拖一次?”

    谢岁:“………”罢了,他没那个主角命。

    默默抬手把脸上水渍擦干净,他拄着竹竿一言不发,跟在马车后上了山。

    车轮滚滚,烟尘四起,谢岁走快了腿疼,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爬了上去,只是到庄子里时已经是一身热汗,脸上也灰扑扑的沾了不少尘土,狼狈的如同一只灰老鼠。

    萧凤岐看见他倒霉,自己就乐了,倒也没没怎么为难谢岁。

    “喏,我萧家不养闲人,你也不可能整天游手好闲,呆在这里吃白饭。”一套小厮服被人拋过来,萧凤岐撑着脑袋,满眼恶意,“你得干活,还欠我四千两,谢岁,这个债,你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