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午后。
赵嵘和方卓群办完事,便回疗养院,陪着赵茗吃饭。
方卓群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吃饭的时候说个不停。从那些不知和赵茗说了几次的赵嵘的年少往事,到这几年遇到的一些琐碎却有趣的事情,最后还提到了和女朋友即将结婚。
说到让赵嵘来当伴郎的时候,赵茗看了赵嵘一眼,徐徐问:“小嵘,以后还打算结婚吗?”
赵嵘一愣。
他想到了和陆星平那个悬而未决的婚约,又想了想日后。
“没想好。”他说,低头扒了口饭。
赵茗没再多问,方卓群也不再提起结婚的事情。
吃完饭,赵茗午睡去了,赵嵘便和方卓群走出小院散散步。
冬日快来了,也不知何时会是第一场雪。
凉飕飕的风迎面而来,赵嵘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听到方卓群的声音:“赵嵘。”
“你这样一本正经地叫我名字,我慎得慌。”
“……”方卓群白了他一眼,神情却又一顿,“我其实没打算再提的,想让这件事就这样默契地结束。但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妈问你还打不打算结婚,你说没想好……”
“你……真的不喜欢乔南期了?”
赵嵘用力将脚边的石子踢了出去。
他并没有逃避这个问题,而是认真地想了想,如同方才回答赵茗一样,十分诚实道:“与其说不喜欢,应该说,是不想喜欢了。”
他看到方卓群一瞬间欲言又止的表情,笑出了声:“你可别多想。”
“我只是犯蠢了这么多年,突然就意识到,有时候理想和现实确实界限分明,人也是会变的。我醒了,不想再犯错了,而他从来没有‘睡着’过。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乔南期,不合适。”
“喜欢”这种东西,倘若当真能被收放自如,哪有那么多淹没在无尽岁月里的偏执?
他喜欢了乔南期这么多年,这样的感觉甚至渗透进了骨子里。
可也正是渗透到了骨子里,他才切切实实地清楚,他该怎么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将这些东西刮下来。
他病入膏肓了这么多年,自己成为了自己最好的医生。
秋风吹得他双手略微冰凉,他抬手,吹着热气搓了搓,一点也不避讳地说:“你能不能别总是那种别别扭扭地试探问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分手了、结束了、没可能了……想问就问不想提就不提,我是那种逃避的人吗?”
方卓群点头:“可不,高二的时候你月考因为没写名字被扣分丢了第一,觉得丢脸,愣是不让我和你妈提。”
赵嵘:“……你怎么长了张嘴啊?”
“……话说回来,所以你这回既然是下定决心的,那你把这些东西全都取回你那里之后,打算干什么?开个公司自己干?”
方卓群抬手,将手中的矿泉水抛向赵嵘。
赵嵘接过,也没喝,拿在手上随意把玩着,说:“我干不来那些,也没人给我用。”
他认识的,要么就是那些纨绔子弟,要么是都以乔南期为首的那些人。那些人倒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毕竟是这个世界男主的朋友,可谁会帮他?
从零开始并不简单。
更何况……
“我这几年身体也不好,经不起折腾了。”
“赵同学,你可总算想起来,你还有身体需要养,难得难得。”
赵嵘笑了笑。
平常这时候,他总是要和方卓群在嘴皮子上争一争的。但这事情他自己确实理亏,也就不说话了。
他以前确实傻,净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年纪轻轻身体就不大好。
赵嵘上辈子是绝症去世的,他知道蹉跎在医院会是什么样的时光。以前他眼里只有乔南期,做什么都觉得值得,现在那些东西都和他无关,他也没必要再作践自己的身体,去打拼什么。
他双手抄兜,缓缓漫步在堆满了落叶的小道上,接着道:“我这几天也在做准备,学一些东西。等事情都办完了,想离开杨城,去一个新的地方,做一些娱乐和旅游方面的投资,然后用运转起来的钱办一个基金会和福利院,以后就定居在那里。”
“听上去还挺丰富,”方卓群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不对,那你怎么还留着一个在杨城的投资呢?”
“你是说那个酒吧?”
“对,其他你都在出手,就这个,你只是转回你名下。”
这倒是提醒了赵嵘。
他拿出手机,给刘顺发了那个酒吧的名字,然后回答方卓群道:“因为过两天用得上。”-
乔南期将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缓缓插进钥匙孔中。
老旧的门锁这么些年不知经受了多少风吹日晒、秋风霜雪,拧动的时候,发出了晦涩的金属声响。
许久不曾来,他甚至一瞬间忘了该往哪个方向转动,徒劳地拧了几下,这才发现拧错了方向。
动作间,乔南期指尖蹭上了门把上的铁锈。
他眉头一皱,顿时有些烦躁。
他平时也不是个暴躁易怒的,可这一刻,乔南期就是没由来地想发脾气。
本该换个方向拧一把就能开门,或者先擦一擦指尖,但他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就这样一手抓着钥匙,一手握着门把,愣是没动。
直到身后传来小吴试探般地询问:“……先生?”
乔南期这才平缓呼吸,打开了昌溪路这栋许久无人居住的老宅的大门。
一阵尘土气扑面而来。
外头的光线透过窗户和敞开的大门打入屋内,里头所有的家具都盖着防尘的布罩,一眼扫过,满目的白。
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涌入乔南期脑海中。
这里是他年少时期的住所,是他成年之后便再没回来的地方。比起乔南期现在拥有的其他房产,它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合适的住所了。可他仍然第一时间选择了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承载了他少年时期还算得上不错的回忆,或许……能让他少想到赵嵘一点。
小吴已经开始安排人收拾,乔南期站在门口,看着人影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他也没说什么,就站在那,似乎在回忆。
他也没有一直盯着屋里,只是大致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了老宅院外的远处,不知是在看着远方街角的哪一处。
可他就这么站着,小吴和其他人都倍感压力,一点也不敢懈怠。
没过一会,小吴走上前问他:“先生,要不先扫一间屋子出来,您休息?”
乔南期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天色,牛头不对马嘴道:“还挺早的,我去看看。”
小吴还未反应过来,他们家先生已经敛了敛风衣,一手抄着兜,踏着院里的落叶枯枝,朝着老宅斜对面的街尾走去。
街尾杂草丛生,两旁的电线杆都贴满了三俗广告,人行道还是十年前那种地砖风格的,砖缝里都冒出不少杂草。除了杂草后面似乎隐隐约约有个看上去像好心人留下的猫窝还是狗窝的,那里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道乔大少爷又去干什么。
但乔先生这几天反常的举动太多,小吴都快习惯了。
他只是看了眼乔南期渐行渐远的背影,便立刻收回目光,继续手头的工作。
那一头,乔南期走过不算宽阔的马路,走到了老宅斜对面的街尾。
他迈进绿化带里头的杂草丛中,在深处的猫窝前站定。
猫窝还是那个猫窝,只是多了许多风吹日晒的痕迹。
可猫窝里头,却什么也没有了。
……猫呢?
乔南期怔了怔,一时之间有些恍然。
他住在昌溪路这几年,印象最深的,便是在他家门外这群野猫。
那时候他刚知道乔安晴不曾告诉他的那些事,又和贺南彻底决裂,羽翼未丰,搬到了这一处乔安晴许多年前买下的房产。
一个人住着。
乔家那些佣人,他一个都没带,只是偶尔喊家政人员上门打扫。
这一窝野猫,是他难得的“朋友”。
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只。
有一回乔南期放学回家,那只瘦弱的野猫还跟着他走过一段,显然是个认人的,愿意跟人回家。
乔南期从小便和乔安晴养的那两只猫一起长大,对这种小东西颇有耐心,也去买过罐头喂过几次。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带回家。
那时候他几乎每一晚都做噩梦,整日里想的都是对贺南的怨和恨,自己都无法顾及,怎么可能会去照顾一只野猫?偶尔记得,喂上几次,至多也就这样了。
那时候他想,也许这只小野猫会有哪一天突然出了意外,又或者会在哪一天被另外一个好心人带回家,又或者是换了个新地方不再出现……毕竟是个没人要的东西,怎么样都有可能——就像他一样。
可不知是哪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闲凉的秋日,不知是哪一个好心人在这处地方设了个猫窝。那人没有把猫带走,只是在街尾放了一些东西,算是临时给那只野猫安置了个自由的家。
昌溪路都是年岁久远的房子,里头住的人不多,这猫没人管,还偶尔有人投喂,就这样待着,居然还真平安渡过了一个春秋。
来年春天,这一处的野猫居然还多了起来,那只野猫找了个伴,还生了一窝小猫。
不再孤独,不再漂泊,却又自由自在。
乔南期出门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两只在街边晃荡。
那猫还认得他,有时候也会凑上前,蹭一蹭他的脚脖子,加上几声,讨口零嘴。
他就这样看上几眼,沉抑的心情都能缓和些许。
后来他搬走,没再回来过。昌溪路那几年是他最脆弱的时光,他不想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没和任何人说过,但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时隔多年的今天,他刚才在家门口往这边瞧,隐隐约约看到杂草之后的猫窝,一瞬间升腾起了过来看一看的念头。
如果这窝野猫还在,他也可以带回家。
他毕竟不是当年自顾不暇的孩子了。而且,家里多点生气,他说不定……也会更少想到赵嵘一些。
只是没想到,这个猫窝空得如此彻底。
最早的那只野猫年岁不小,按照时间来算,就算没出什么意外,现在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
其他的猫是被谁领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换了什么地方?
算了吧。
他打消了念头。
可乔南期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收回目光时,余光扫到了猫窝边沿用防水的透明胶条贴着的便利贴上。
胶条很新,只有边沿微微卷起,一看就没贴多久。
便利贴上似乎还有字。
乔南期一愣。
他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
纸上内容很简单,大致是说这窝野猫被人带走了,如果有其他会来喂猫的人看到,不用担心。他们可能抱走的时候会漏下不在家的,要是还有瞧见零散的小猫,也可以联系他们。
落款是个宠物店。
写了电话,标了地址。
乔南期抬手,缓缓将这便利贴撕了下来。
第32章
昌溪路在老城区,除了一些保留了特色的主街道,其他地方都颇为寂寥。
而昌溪路附近以前便是不算繁华的小洋房区,此刻更是没什么人烟。
离这里最近的宠物店门前人影寥寥。
前台的小姑娘打着哈欠,看了眼钟,数着下班时间。
哈欠还没打完,门便“吱呀”一声响了,挂在墙边的自动感应玩偶喊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小姑娘一抬眼,立刻来精神了。
来人起码有一米八多的身高,一身休闲的浅咖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外头的斜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五官挺拔,神情肃穆,那双微棕的眸子沉着郁色,眼尾还缀着一枚浅痣。尽管如此,仍然削弱不了他天然的凌厉。
分明是极好看的眉眼,却让人根本不敢多看。
这样的人,即便是天天迎来送往,前台小姑娘也没见着几个。
上一次见,还是那个给路边野猫一次性冲了十年会员的赵先生。
可惜,那个赵先生虽然看上去气质温柔,但说起话来却是个不靠谱的,这位先生更是让人连接近的勇气都没有。
进来的男人手上拿着一张眼熟的便利贴,径直走到了前台面前,将这便利贴轻轻放在桌上,说:“这是你们留的吗?”
前台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
她瞥了一眼,这确实是她留的——纸上的字还是赵先生来的那天她写的,为了避免他们安置这些野猫的时候,有哪只跑出去玩了没回来给漏了。
她点头:“是的,您是看到了别的野猫吗?”
乔南期摇头。
“那些猫,现在在店里?”
小姑娘愣了愣,下意识点头:“啊,是的,是一位先生托我们安置的,本来都是路边的野猫,一家子好几只呢。”
“安置……?”乔南期眉头微皱。
他本以为这只是宠物店善心的行为,却没想到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以领养吗?”
“诶?”
“这些猫……之前在我家门口,我本来想带回家。既然在你们这,我想带走,”他说,“可以付钱。”
这本就是路边的野猫,即便是哪个好心人突发奇想的善举,有其他人愿意带回家养着,不应当不可以。
可前台小姑娘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这个我做不了主,”她想了想,说,“那位安置它们的先生说,这些猫他散养了好多年了,只是以后不会再来,所以才安置在我们这里的。严格来说,不算是我们养的……”
她看了一眼乔南期算不上多开心的表情,又说:“或者我可以帮您联系一下他?说不定他会愿意。”
乔南期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
他说:“劳烦。”
前台小姑娘让他稍等,自己一个人去了宠物店里面,应当是翻档案去了。
乔南期站在空无一人的前台旁,垂眸,指尖微动,摩挲着便利贴的纸面,心情有些许复杂。
从前台的话来看,他搬走之后的那么多年,这些野猫之所以还活的好好的,是有另外一个人一直在散养。
他曾以为这些过去会随着时间悄然翻篇,这些过客般的小生命也只会存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孤独却特殊。
可就在现在,猝不及防间,鬼使神差地让他知道了这世间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养着这些小玩意。在他想要遗忘的那些年来,这年少时期微小却不可或缺的温暖,其实一直都被别人保存着。
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
甚至……当初最开始那只野猫会突然有了家,是不是也是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做的?
应当不可能。
从他当初来这里暂住,到现在这一刻,转眼已经十年上下。这对于少年来说都算得上是大半辈子,这一窝野猫怕是都传了一代了。
这么长的时间。
怎么可能有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做这样的小事?
他想着,前台小姑娘没进去几分钟便出来了,出来时手上还拿着一张纸片。
“抱歉,我刚才给那位先生打电话,他说他现在在医院做身体检查,没什么时间。这是他的电话,”小姑娘将这纸片推到了乔南期面前,“他说过几个小时可以打给他,您可以和他商量。”
乔南期扫了一眼,纸条上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将纸片塞进兜里,“谢谢。”-
赵嵘接到宠物店的电话时,正在做身体检查。
他从小身体底子就不太好,这些年还那么折腾,此刻闲下心来,自然是要好好养一养。
一开始看到电话是宠物店打来的,他还以为是有哪只猫出了什么事。
知道有人想领走,他还有些意外——这些野猫也不是什么好品种,居然会有人喜欢。
有人愿意带回家里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但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商量清楚的,他便让宠物店的人把他的电话给那个人,让那个人过几个小时打电话给他。
三言两语交代完,他便收好手机,拿着检查报告走进了诊室。
坐在办公桌前的医生理了理桌上的杂物,抬头看向赵嵘,骤然道:“……赵嵘!?”
赵嵘一愣。
他反应了一会,才在久远的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名字。
“原来是你啊。”他笑了笑,从容地在桌前坐下。
眼前的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叫孙曼曼。
她是赵嵘的前桌,两人虽然算不上多熟,但因为前后桌的关系,平常经常说话。只是后来,赵嵘看出了孙曼曼的心思,他不喜欢对方,自然不想耽误别人,渐渐也就疏远了。
大学以后,他这个炮灰也走入《归程》的剧情里,日日都在应对陈泽和之流,和这些人更是完全没有联系。
没想到这么巧。
孙曼曼似乎有些窘迫,给赵嵘看检查报告的时候,说话总是乱了分寸。
赵嵘本就是为了调养身体来的,没有什么急病,他也不急,耐心地交谈着。
他看完医生,取了调养身体的药,又做了一些检查,那个说是要领养小猫的人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
反倒是孙曼曼,不止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条聊天记录的社交账号,问他:“我快下班了,一会吃个饭叙叙旧?”
赵嵘看着消息,回想起方才孙曼曼看他的眼神。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好。地点你定,我请客。”-
乔南期走出宠物店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去。
他先是重新把便利贴安安稳稳地贴了回去,在猫窝旁看了一会,随后漫步在昌溪路的走道上,看着这些比记忆中褪色不少的景色,心中空荡荡的。
他本该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本该开心于多年目的达成,本该……
此刻却全然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不,也并不是。
还有赵嵘。
乔南期时不时拿出手机,解锁屏幕,想给赵嵘打电话、发消息。
他想听赵嵘说说话,或者发出什么消息得到赵嵘的回应,知道赵嵘还在,起码可以给他踏实一些的感觉,驱散他心中的不安。
心烦意乱不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他也不知晃荡了多久,最终小吴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收拾好了。
乔南期这才回了老宅。
进门以后,小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处理的吗?”
乔南期转头看了小吴一眼。
他想起从前进门的时候,倘若家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赵嵘便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然后微微抬起头,笑着问他:“你看看?”
不带任何疏离的畏惧,没有任何戒备的靠近。
他恹恹地在沙发上坐下,低声说:“你回去吧。”
小吴如蒙大赦,赶忙带着其他几个家政人员走了。
末了,他还轻轻关上了门,十分贴心地将这方寸的寂静留给乔南期一人。
乔南期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这才从口袋中掏出刚才宠物店店员给他的纸片。
纸片上写着那位养了那窝野猫好些年的好心人的电话号码。
他打开手机,一个一个输入纸片上的数字。
一会要是对方不舍得,他可以多给点钱,应当不会有人拒绝。
或者别的好处,他能给的,也能答应,就当作是这些年,这人替他护着少年时期那么一点儿温暖的答谢。
要是商量得顺利,他还可以问问对方,十年多前,最开始的时候,安置那一只小野猫的猫窝,是不是就是这人放的——虽然不太可能。
还有……
他想着,手机号码已然输完了。
一个他前几天刚刚修改的备注随着系统的自动匹配,浮现在了这串数字底下。
那两个字这些时日以来天天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这一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又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般。
乔南期本来下意识挪到拨打键上的手猛地一顿。
四方寂寥寥的,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聒噪,无形之中有一只手猛地刺进他的胸膛,握紧了他的心脏,猛地一抓——
撕扯得四分五裂。
以至于,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任何想法。
片刻。
十二年前的记忆缓缓浮出。
他给十四岁的赵嵘支付了赵茗所有的医药费用,刚一转身,少年如同捧着珍宝一般,双手拿着一张刚刚写好的借条递到他的面前。
他没有收,直接将那借条撕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后来他走出医院,年少的赵嵘跑着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喊住他。
“我可以问问你的银行卡号,或者你的地址吗?以后、以后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去还你。”
当时年岁尚早,许多东西还没有如今这样方便。
金钱上的来往,大多都是当面的交易,亦或者是麻烦的转账。
赵嵘会问他地址,也无可厚非。
但乔南期并不想挟恩图报。
也不想眼前的少年觉得这是施舍,伤了尊严。
于是他在医院的大厅里找来了笔,对赵嵘说:“伸手。”
赵嵘呆了呆,没问他要干什么,只是乖乖地伸出了右手。
乔南期拿着笔杆轻轻敲了敲握紧的拳头。
“摊开。”
“噢……”
少年再次顺从地摊开了掌心。
他抬手,握笔,笔尖轻轻落在了少年的掌心之上。
“别缩。”他说。
“有点痒……”
话虽如此,赵嵘确实没有再动。
十六岁的乔南期将昌溪路这一处老宅的地址写了下来。
那时他想着,他母亲早年买的这处宅子早就无人居住,赵嵘即便到时候去找他,也不过就是一处空房。既让此刻的赵嵘放下愧疚之心,又将这恩情悄悄抹去。
也算一石二鸟。
只是世事无常。
他后来搬回了这处宅子,却也忘了他曾经在少年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过这里的地址。
街道外不知是什么车开过,突然传来一阵闹耳的引擎轰鸣声,拉回了乔南期的思绪。
他低头,这才发现,宠物店店员给他的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已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皱成了一团。
如同他的思绪一般。
——怎么可能有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做这样的小事?
可能。
……有一个人,他会。
第33章
一股酸涩冒上心头,却又夹杂着一丝抓心挠肝的暖意。
当年在年少的赵嵘掌心写下这一串地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家庭会在不久的将来四分五裂,不知道自己会住进昌溪路的老宅,也并不知道,他和赵嵘会在几年之后再次相遇。
那不过是他日复一日人生中比较特殊的一天,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也只会成为短暂得如同蜉蝣一瞬的记忆——对赵嵘来说亦然。这笔人情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少年人的拖累,所以他写了个当时根本无人居住的地址,写在了根本无法长久保存字迹的掌心,并且从未想过,赵嵘会当真寻着那份地址找来。
赵嵘来了。
不是在他防备心最重、状态最差的那段时间里,骤然闯到他的面前,而是……恰到好处地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偏偏踏到了最柔软的那一片上。
来得悄无声息。
一来,便是十二年。
乔南期看着手中已然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纸片,目光落在那一串数字上,半晌没有动弹。
直到外头不知驶过多少过路的车。
直到喧嚣的引擎声鸣笛声此起彼伏了好一会。
直到手机屏幕默默无声地暗了一些。
心间沉沉的。
那仿佛无形之中攥着他心脏的手像是在一点一点缩紧,掐住了他的思绪。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陌生的茫然无措的情绪。
眼看手机屏幕就要黑下,他虚虚停顿在拨打键上的指尖下意识便往下一按。
这一下太过用力,竟是直接点上了拨打键。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等待接听的页面。
乔南期怔了怔。
……他要说什么?又要……问什么?
问赵嵘为什么要去做身体检查?问赵嵘怎么会在医院?还是问赵嵘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想到那晚他去赵嵘家门口等到了赵嵘,赵嵘不带任何笑意地和他说:“可你从来没有听我说过。”
从来没有。
确实,从来没有。
忙音只响了一声,在这四下空荡的老宅中却格外清晰。
乔南期手指微动,按掉了电话。
这一打一挂间隔太短,也不知电话另一头的人听见了没有。
他竟然有些踌躇。
片刻。
他指尖在屏幕上微微滑动着,周围安静得他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靠在墙边的老式摆钟不急不缓地摆动着,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一秒、一秒、又一秒……
乔南期再度拨出了电话-
赵嵘正在和孙曼曼吃晚饭。
他在医院待了一个下午,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完整的身体检查,也看了看他那胃疼的老毛病,出来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
他大致推测了一下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收入水平,选了个对孙曼曼来说不会太拘谨的餐厅。
他们虽然是同学,但读大学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乍一聊,颇有些生疏。
孙曼曼的工作和他们那些世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并不知道赵嵘和陈家那些事情,还时不时会打探赵嵘的现状。
赵嵘心知肚明这顿饭的目的,一直在找一个可以委婉断了对方念头的机会。
电话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只等服务员拿来结账的账单。
孙曼曼正试探地问他:“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医院?你对象不陪你?”
赵嵘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还没来得及看,铃声便停了——只响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说:“一个人方便。”
他犹豫了一下,思索着是要借着这个问题,假称自己不是单身,还是之后再找个说辞。
孙曼曼看着他,没有接话,显然在等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赵嵘嗓音稍顿,说:“我对象——”
手机又响了,伴随着震动发出的细微“嗡嗡”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回并不是方才突兀的一声,而是连绵个不停。
“抱歉。”他对孙曼曼说,随手伸手拿起了手机。
他本以为是宠物店员说的那个要领养猫的人,可映入眼帘的,是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备注,他却早已熟记于心不知多少年、忘也忘不了的一串数字。
……又有什么事?
关于公司股份的事情,他不是已经和小吴说清楚了吗?
这一串数字,他曾在过去这一年多来经常看着。有时是发送着不太可能有回复的询问,有时是给乔南期打电话,期待一段注定不长的对话。
若是连着两三个拨打记录,那必然是他打给乔南期,而那头毫无回应。
此刻他见着屏幕上那一串数字契而不舍般出现,骤然有些晃然。
孙曼曼仍然看着他。
他和乔南期之间需要打电话才说的事情,都不是什么适合给别人听的,现在接电话显然不太好。
赵嵘想了想,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这才接着道:“我……”
——手机又响了。
赵嵘:“?”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乔大少爷的手机是不是被谁抢了。
不过乔南期的手机就算是被偷被抢了,必然也不可能打给他——想也知道他在乔南期的通讯录里肯定也是无足轻重的。
他不知道乔南期这两天到底发什么疯。
他以往总是舍不得这串电话号码的主人多等哪怕一秒钟,接电话的时候总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现下,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个不停,他垂眸,收回目光,接着方才的话说:“我对象比较忙,今天加班。”
这自然是瞎扯的。
孙曼曼神色一暗,沉默了片刻,说:“你朋友的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拒绝的话已经说出口,赵嵘和孙曼曼又说了一声抱歉,这才接起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孙曼曼便起身,对他说:“既然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今天谢谢你,过两天你来,我要是有空,我请你。”
名义上来说,她还算是赵嵘的医生,“过两天来”自然指的是医院。
这话客套而有礼,显然是明白了赵嵘话里的意思。
赵嵘笑了笑:“好,下回见。”
孙曼曼款款离开。
餐桌已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只余下一张白纸黑字的票单。
一侧的玻璃窗外,是繁华如白昼的城中,点缀着斑斓灯火。
赵嵘一人坐在餐桌旁,举着手机,侧着头望着窗外,突然有些疲惫。
他正待开口,电话那头,低沉的嗓音率先传来:“……刚才那个人是谁?”
赵嵘眉心一簇——这问题着实奇怪。
这人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开口却是这么一句不着边际又像是追问的话。
“你……是有什么事吗?”他说。
那头又沉默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乔南期透过电话传来的呼吸声都比以往重上一些。
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最近,身体不舒服?”
这问题着实奇怪,莫名其妙。比这通电话还要莫名其妙。
“我很好,”他完全不想和乔南期说自己身体情况这种事情,“到底什么事?”
乔南期问他:“你在哪?”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
乔南期已经问过一次他这样的问题。
上一次他在疗养院,乔南期问他在哪,他以为乔南期找他是有协议上的利益往来没有算清楚,如实回答了对方。结果当晚回家的时候,他却在家门口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乔南期。
这一次……
他是真的不知道乔南期在想什么、又要干什么了。
不过他本来就从未真的靠近过乔南期。他这么些年,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乔先生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这人问什么问题,他都必须要回答一般。
乔南期这样,他们之间怎么算呢?
他并不是一个不会波动的圣人。
他微微靠着椅背,目光不知落在窗外夜景的哪一处,觉得更累了。
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乔南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赵嵘的语气仍旧和以往一般,温和而平顺,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赵嵘。”
乔南期喊着。
他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赵嵘的名字,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像是魔咒一般,他一边有些不愿宣之于口,一边又想揣在心口念一念。
赵嵘似乎被他喊住了,电话并没有挂。
乔南期抓着手机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他仍然在意着方才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这人不是他和赵嵘共同认识的那些人,不是他知道的那些赵嵘的朋友们,是他从不知道的、和赵嵘有关的人。
那个人说对赵嵘“过两天你来”……来哪里?赵嵘又在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和那个人待在一起?
这些问题同他心中涩然的情绪撞在一起,冲得他险些失控。
他还是想问。
但他更担心赵嵘挂电话。
在赵嵘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在他听到那熟悉的清冽的嗓音时,他连日以来莫名的烦闷终于有了答案。
乔南期按下不知从何处浮出的晦暗情绪,一字一句道:“你在哪?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谈什么?”赵嵘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回他,“股份的事情我已经和小吴说了,过两天我就去转。”
“我前两天把协议又看了一遍,里面的每一个条款都没有问题,我也没有任何损害你权益的地方。”
“如果是和陈家有关的事情,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
“乔先生,”他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裹着平静,“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大晚上当面详谈的东西。”
乔南期张了张嘴,喉结微微滚动,“我……”
他停顿了一下。
他习惯了俯视所有人,习惯了不带任何回转的强硬。
可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好似根本不是他会说的,却又完完全全是他想说的。
陌生,强烈。
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心底磨出来一般。
他说:“……我想见你。”
话落,他微微屏息,下意识便不想错过电话那头哪怕是些微的声响。
他原先只是以为,赵嵘的离开就像是家里的小猫突然闹了脾气,不让他抱了。他觉得他不至于因为这小东西微不足道的脾气便让他失了分寸,等着对方不闹脾气了,自然会回来。可一向乖巧的小猫却直接离开了家,再不回来。
他追着找出门去,小心翼翼的,想将小猫抱回来。
原来从来都不是赵嵘非他不可。
而是他在接受着赵嵘的爱。有一天赵嵘不给了,抽身而走了,他毫无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或许并不算长,摆钟只是晃荡了十几下。
“乔南期。”
赵嵘说。
“住在一起的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做那些事情,我都得配合。现在我们分手了,你习惯了、你有需求了,就勾勾手指,让我来满足你……”
他这话分明说的很轻很轻,像是不想被任何人听到一般,可传到乔南期的耳中,却又好像灌着成千上万的冰,重得很。
“你不喜欢我,你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供你选择。何必把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消磨我的尊严呢?”
“我——”
我不是不喜欢你。
这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电话被挂断了。
剩下的只有绵长无止的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 嵘崽:开始输出.jpg
第34章
星河缓缓流淌。
明灭灯火映着夜空,遮掩了些许喑哑的璀璨。
赵嵘坐在靠窗的边沿,侧头垂眸,下半张脸隐在灯光的阴影下,神情让人看不清明。
不知坐了多久。
“这位先生?”服务生喊了他一声,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们要关门了,您……”
赵嵘转过头来,才发现周遭的灯都关了好些,整个餐馆里人影寥寥,只有穿着工作服的人迈着疲惫的步伐来回。
只剩他这一处,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在,灯还亮着。
他看了一眼手机——九点多了。
“不好意思。”他赶忙起身。
走出餐厅在的大楼,秋末的凉风猛地灌入他的脖颈。
赵嵘抬手,把围巾围得更紧了一些。
他身体底子不好,这么一吹,立刻感到冰凉贴上了肌肤,也吹得他清醒了一些。
刚才实在是有些口不择言。
他本该继续保持着平静,礼貌而周到地结束那通电话,理智地和乔南期说清楚他们此刻不该有过界的联系了。
让这份好聚好散的体面保持到最后,这样才是最好的处理。
可是听到乔南期那句“我想见你”的时候,他培养了这么多年、融进骨子里的温和突然就没用了。
待到那几句话说完,他才骤然反应过来——乔南期怎么会在意他怎么想?又怎么会在意他的人格、他的尊严?这人眼里,他一直便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见不得光的情人。
在一起之前,他是陈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在一起之后,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摆设。就连分手之后,这人居然还把他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人。
他说这些,根本无法让乔南期听进去分毫。何必影响自己的心情?
他就不该接这通电话。
于是他把电话挂了,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想让自己平复到收敛的状态。
一坐便到了明月高悬之时。
赵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
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陆星平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张截图,截图里是陆星平和陆小月的聊天记录,大致是陆小月说这段时间太麻烦赵嵘了,又不知道赵嵘喜欢什么,于是想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感谢一下。
第二条消息只有一个表情符号,是一个向上指的箭头,两条消息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向上的箭头指着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
好好一个邀请他去做客的消息,居然愣是一个字都没打。
赵嵘:“……”
也就陆星平干得出来了。
他自然不会拒绝,打字回道:“好啊,什么时候?”
那边陆星平似乎正在看着手机,没过一会就给他发了个这周末的时间。
赵嵘自然又是应好。
他觉得,这次去陆星平家做客,他或许可以委婉地询问一下关于他们两人之前那个婚约的事情了。
定下之后,赵嵘想到陆星平的主业,退出聊天界面的动作一顿。
他又发了一条:“学长最近有空接我的心理咨询吗?”
“有空。”
“但除非特殊情况,我不接朋友的。”
这点赵嵘倒是不知道。上回陆星平送他那本书,他还以为陆星平其实也是会给朋友做咨询的。
他本来只是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找个人聊一聊,刚才只是一时兴起。
他不是一个很愿意主动和人交代过往的人,陆星平这样说,他也就打消了念头。
他正在聊天框里打着“还是谢谢你”,没发出去,那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陆星平:“如果你要看也不是不行,我们可以先绝交。”
赵嵘:“。”-
夏远途又拍了拍门:“——老乔?哎,你说这老房子就是不好,怎么连个智能门铃都没有,老乔要是在房间里面听不到怎么办?”
他收回手,“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陆星平站在一旁,正拿着手机打字,也不知在和谁说话。
夏远途刚准备给乔南期打电话,门便开了。
乔南期神情微顿,见到是夏远途和陆星平,也没说什么。
他平日里最爱整洁,但凡见到人,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任何疏漏。可此刻,尽管外头的路灯昏暗不明,暗淡的光线洒在站在门前的乔南期脸上,夏远途也能隐约瞧见他的胡茬。
他开了门,转头便回了客厅。
夏远途叨唠着:“你怎么突然搬回这里了?我听小吴说才知道的,你前几天发烧,这两天又突然搬家,我和星平担心你,过来看看。”
“诶,星平,你和谁聊天呢?”
陆星平已经发完了消息。
“一个……”他话语一顿,“刚认识的人。”
他关上屏幕,把手机往兜里一扔,转身进了屋。
“啧啧,稀奇,你这种人,居然会和刚认识的人发消息。你和老乔这两天都怎么了,转性了?”
另外两位早就习惯了他的聒噪,愣是没一个人理他。
他也无所谓,大摇大摆地走在陆星平身后进了屋。
乔南期显然没什么心情,只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随后便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目光落在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
夏远途凑上前一看,那似乎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相识二十几载,除了乔安晴去世那段时日,到如今十几年的功夫,夏远途第一次见到乔南期这般失魂落魄。
他和陆星平会过来,其实也是问小吴之后知道的——乔南期一整天状态都不太对。
乔安晴去世之后,乔南期时而会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消沉和厌世,这一点他们也万分清楚,所以才大晚上的来老城区这里找乔南期。只是陈家和那几个当初同贺南勾结图谋乔家的人都被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贺南现在都疯了,还有什么能让乔南期这般?
当真是因为赵嵘吗?
夏远途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想着该怎么委婉地问一问乔南期,身旁的陆星平已然道:“因为赵嵘?”
夏远途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太直接了吧?”
岂料乔南期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
他低着头,也不知是不是声线压的太低的缘故,说出来的话竟然带着一丝委屈。
“他说我不喜欢他。”
夏远途脱口而出:“你不是本来就——”
乔南期抬眸看他。
陆星平扫了他一眼。
夏远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乔南期其实觉得夏远途没说错什么。
赵嵘说他不喜欢他。
夏远途也近乎下意识便肯定赵嵘的想法。
身边人都是如此,他或许……真的对赵嵘很不好。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喝酒吗?”
以往若是他在,因着他不喜欢酒味烟味,没有几个人敢说喝酒的事情。即便是应酬,其他人喝其他人的,乔南期最多客套地喝上几口,没几个人敢灌他。
现下,他居然也有想酩酊大醉的一天。
“南期,”陆星平没有理他这句话,只是说,“所以你有答案了吗?”
“你讨厌姓陈的,不喜欢不学无术的废物,可你看到的赵嵘这两样都占了齐全。你为什么还会让赵嵘住进你家?”
这是陆星平第三次问他。
第一次,他和赵嵘刚刚签下协议,赵嵘还没搬进他家。他们刚刚开始一段,谁也不知道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伴侣关系。
那时候他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答案更是毫无意义。
第二次,是在赵嵘搬出他家之后。
他觉得那只是偶尔的意外,只是他和赵嵘一年多的同居生活以来,赵嵘难得的脾气,又或者是赵嵘彻底没打算回家了,他也可以戒掉那些习惯,忘记赵嵘。
可他却答不上这个问题了。
这一次,答案居然在陆星平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便跃上心头。
不用思索,无需疑虑。
他喜欢赵嵘。
他一直,喜欢赵嵘。
不是看到路边的野猫偶尔会升腾而起的那种喜欢,不是可以随意挥霍、数不胜数的喜欢,不是看到春日叶梢瞬间悄然而过的喜欢,也不是求不得便弃之的喜欢。
是他即便明知赵嵘是陈家的人,知晓赵嵘和他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时,会下意识欣喜的喜欢。
是他看到大学时期的赵嵘坐在长阶之上,手中抱着一堆不知是哪个女生送的围巾时,会忍不住把那些围巾抢到手中扔掉的喜欢。
是他在看到赵嵘脸上湿漉漉的,想将手中的围巾送与对方擦脸的喜欢。
——是年少时刻埋下种子,多年之后再遇的一眼对视灌下清泉,又在多年的白驹过隙中生根发芽,最终默然无声地在他心间长成了参天大树的喜欢。
“有,”他回答了陆星平的问题,“有答案。”
夏远途坐看一眼陆星平,右看一眼乔南期,“你们打什么哑谜?我怎么感觉为被孤立了?”
“不是哑谜,”陆星平意味深长,“是送分题。”
乔南期没有说话。
他的思绪已然飘到了不知何时的回忆里。
他想到,少年时期的他每每出门就能瞧见这些小猫,它们偶尔还会绕着他的脚脖子蹭一蹭,叫唤几下,仿佛在告诉他,他并不是孤独的。
若不是这么一丝微不足道却又恰到好处的温暖,他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有那么一个人,不知是怎样在十四岁的时候,珍而重之地保存下了他随手写在对方掌心的地址,在这漫长的十几年岁月中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给他留下了少年时代无法忘怀的那么一点温暖。这个人爱了他十年。
十多年后的今天,此时此刻。
他知道了他喜欢赵嵘,他知道了他想和赵嵘朝朝暮暮。
他也知道,赵嵘离开他了。
老宅的灯还是十年前的样式,手动开关的暖黄色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散落下昏暗的光线。
在这样寂寥的深夜里,本该平缓至极。
可乔南期却觉得这灯光太过刺眼,刺到他眼睛都有些酸涩。
他缓缓闭上眼,整个人往后靠去,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没有说话。
他向来是个严以律己的,年少时他们一群公子哥玩在一块的时候,其他人还是没个正经的孩子,乔南期便已然持身周正、严谨端方。
就连坐,从来都是坐得挺直。
夏远途见到这般颓唐的乔南期,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前两天看乔南期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想着要奚落一番平日里总是会压他们一头的乔大少,并不觉得多严重。分手而已,圈子里比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多了去了,谁没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他和陆星平这一年多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乔南期和赵嵘那点破事——从来都是乔南期居高临下,怎么看都是赵嵘糊涂。不然他也不会在得知乔南期和赵嵘已经分手之后,第一反应是赵嵘居然脑子清醒了一会。
乔南期本来就是一个不会爱人的人。
在赵嵘之前,乔南期便从未对任何人心动过,在赵嵘之后,想来也是不会有的。赵嵘像是一个意外,一个乔南期自己都未必在意过的意外,就算分手了,乔南期最多心不在焉个几天。
但乔南期此刻的样子,哪里是前两天的心不在焉?这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了。
夏远途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陆星平沉默着,乔南期窝在沙发上,好几刻的功夫,没人说一句话。
夏远途瞥了一眼乔南期面前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掏出手机偷偷输了一下。输完,看了一眼手机里对应上的那个备注的名字,他叹了口气,才说:“老乔。”
“嗯?”
“……你喜欢赵嵘?”
若只是和他们圈子里那些个爱玩的公子哥一样,养个情人,权当玩一场,你情我愿也便罢了。
可……
这个“喜欢”指的是什么意义的喜欢,不言而喻。
乔南期眼皮一抬。
他也没看夏远途,目光漫无目的落在不知何处,不言语。
夏远途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顿,说:“你有点活该。”
为了避免被乔大少的眼刀当场暗杀,他立刻起身,接着道:“太久没来这了。我记得你这个家隔壁街有个小超市?希望还开着吧,我去买酒。”
他也没等陆星平和乔南期说什么,转身便出门了。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片刻,一直沉默的陆星平总算开口了:“你之前可没这么想。”
乔南期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是。”
他记得赵嵘搬走那天晚上,发烧了,还给陆星平打了个电话。当时他就在旁边,陆星平和他说了一些关于赵嵘的话,他当时觉得,他对赵嵘……喜欢,但算不上爱。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都一直在说服自己这么坚持着。
因为赵嵘已经离开了。
“说服”。
其实这两个字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早有迹象。
只是他一叶障目。
今天才摘下了那片当着目光的叶子,是因为那一窝赵嵘散养了十年的野猫吗?
确实是。
十六岁以前,他最敬最爱的人是乔安晴。他的母亲是乔家上一代的继承人,凌厉却温婉,对他至善至和,也教会他很多东西。甚至在很早之前,贺南也是一个和蔼的父亲。
他们曾对他许诺过永远、长久。
没有一个人兑现。
没有的东西,他便不会再相信。
所以他从搬离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把那些野猫带走。此后更是提都没有提过,只当是封存在角落里,遗忘了最好。
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陪伴在侧。
可赵嵘却仿佛打蛇七寸般告诉他——可以的,有的。
只是他自己没有看到,还松开了手。
但完全都是因为那窝野猫吗?
也并不是。
如今回想起来,他一直默认了赵嵘不会走,以至于此时此刻都不愿意相信赵嵘可以轻易抽身离开的事实……可不正是因为他心底早已默认了这份来自赵嵘的“永远”?
那一窝野猫,不过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一直没有看到的心思的钥匙罢了。
这些年来,乔南期情绪失控的时候大多都要找陆星平帮忙,有的事情陆星平是知道的。
他三言两语说了这跨越了十年的一窝野猫的事情,陆星平听完,突然道:“所以你喜欢的是那个偷偷为了你养了一窝野猫的人,还是一个不学无术、败絮其中的废物?”
这分明是一个人,可乔南期却说:“都……不是。”
陆星平挑眉。
乔南期缓缓地、肯定地说:“我喜欢的是赵嵘。”
话音刚落,夏远途拎着几瓶酒进来了。
乔南期接过他开的酒瓶,杯子都没拿,仰头便往下灌。
“诶诶诶诶诶你悠着点五十二度呢!!”
乔南期其实没什么酒量。
他自小便是一个不需要委屈自己应酬别人的人,即便是客套的应酬,也没什么人敢灌他。他喝上几口便算得上是给足了面子。
今晚他本来就没胃口吃东西,空腹猛地灌下这么大一口酒,辛辣的酒味灼烧着他的喉咙,刺得他一阵胃疼。
疼得十分清醒。
这一晚过得十分漫长。
其实他们并没有喝多久,乔南期便醉了,陆星平和夏远途离开后,他一个人连床都不想上,盖着个毯子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赵嵘为什么不相信他只是单纯地想见他?
那个出现在赵嵘身边的女人又是谁?
赵嵘现在在哪?赵嵘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赵嵘怎么样才会搬回来?
赵嵘还喜欢他吗?在结婚协议结束之后,赵嵘还去找过几次陆星平,是不是还是有那么一些在意外面的以讹传讹的谣言?
……
思绪混成一团的时候,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反应过来,他已经打出了赵嵘的电话。
忙音响了两声,骤然而停,他心悬高处等待着赵嵘声音传来之时,却只瞧见拨打页面消失了。
赵嵘不是像方才那样,接了电话又挂了。
也并不是没有接到。
而是直接按掉了他的电话。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不接吗?”
赵茗看向赵嵘的时候,赵嵘刚按掉才响了一会的铃声。
他说:“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我想陪你讲讲话。”
赵茗这段时日不清醒的时间比以往要多,方才又不清醒了一会。赵嵘想起医生的嘱咐,便趁着她清醒,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陪赵茗聊天。
他上辈子在福利院长大,这辈子在这个世界更是个无根浮萍。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是看不起他便是想害他,喜欢了十年的人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给过他任何诉说的机会。
唯有赵茗,维系着他与这世界的联系。
他本来还在为今晚接乔南期电话时说的那些失控的话而懊恼,觉得他那些话着实是没有必要。
那些话,听在根本不会在意的人耳中,只会是无法理解的笑话。
可和赵茗说了一会,漫无目标地聊了一会天南地北的话题,赵嵘便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其实庸人自扰了。
不论他说什么、不说什么,乔南期听到了什么、又没听到什么,这些根本不重要。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至于乔南期为什么这几天如此反常,也与他无关。
他分明是想做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的。
不应当再像从前一样,拘谨得放不开手脚,瞻前顾后。
他要做的,只是像现在一样,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按掉这个没有任何备注的来电。
只是这么一按,顷刻间,赵嵘便觉得心上的重量都轻了一些。
“你要是有事,”赵茗微微笑了笑,“不用管我。我这个年纪,又这么多年没出去,和我说话太无聊了。”
“我能有什么事?你放心,不无聊。”
“我看你和小方这几天不都在办事吗?”她抬手,轻轻在赵嵘额头上一拍,“我儿子这么优秀,忙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就你天天说我优秀,”赵嵘叹气,“说多了会信的。”
“我看到消息了。”赵茗突然说。
赵嵘一愣。
赵茗眼眶有些红。
她温柔地望着赵嵘,低声说:“你堂伯堂哥现在出事,以前做的肮脏事都被挖出来……他们手底下连人命都有。我记性不好,只记得有一年,你和我说你陈大陈二请你去做客,然后我一个月没找着你,还是两个月?你这些年……”
赵嵘难得打断了他:“妈,这都哪跟哪?我那一个多月是生了场小病,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
他把刚才削好的苹果递出去,“来,吃苹果。吃完我给你看一些照片,竹溪现在可以开发的地段我选了好几个,你看看你喜欢哪片,我在那旁边建一个疗养院……”
“……”-
次日清晨,乔南期醒来的时候,一瞬间有些头疼。
他昨晚虽然喝得不多便醉了,但好歹是醉了,偏偏梦里又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没睡多久便醒了。
他皱着眉起身,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停留在六点三十四分。
比他以往起的还要早一些。
身侧依旧空无一人。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天,床上没有另一个睡在边沿的人侧身躺着,听着他早起的动静,半睡半醒间皱皱眉,有时还会迷糊地和他说:“路上小心……”
头疼欲裂。
他划开屏幕,看了一眼未读消息,浮在最上面的是陆星平的消息,第二条是夏远途这厮昨晚离开后发来的话。
陆星平:“你这两年状态其实已经不错,但最近我看你又有失眠、惊醒的情况。如果有加重,及时来找我。看在你有情伤的份上,打九折,但是情伤加大咨询难度,多收九折之后的百分之三十,下次记得多付百分之十七。”
乔南期:“……”
他点开第二条。
夏远途:“我打听到过两天赵嵘有个约,和几个二世祖的,在新城区一个酒吧。你要真想清楚想明白了,赵嵘那么喜欢你,短时间应该也不会变心,去把人请回家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啊老乔,你们两这破事一年多了,到现在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还是想清楚。”
夏远途:“[地址分享]”
乔南期给他两批发了一句“谢谢”。
他起了床,一个人迎着晚秋的晨风,又来到了那个空了的猫窝前。
昨日重新贴回去的便利贴仍然安静地贴在猫窝的侧边,上面封着他昨天新贴的胶条,牢固得很。
只是这猫窝实在空荡,不太可能还有遗漏的小猫了。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别的人看到这张便利贴,和这段其实不止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过往擦肩而过。
他曾一直以为,赵嵘之于他,便如同那些曾经住在这个猫窝里的小猫一般。人生中意外的过客,他喜欢,也想留在身边,但可以割舍、可以忘却。
此刻回望,方才明白,他之于赵嵘,才是如同这群野猫之于赵嵘。
起先每一日都只需要等着赵嵘来,等着赵嵘的投喂,无人管束,随性随心。可有一天赵嵘不来了,他再不也养这一窝野猫了,它们无处可去,原来的家也不会回。而赵嵘看似给了它们安好的去处,却再也不会主动来找它们。
乔南期在这站了好一会。
站到早高峰时期,路过的人时不时往他这边瞥一眼,他也没有离开。
斜阳微微上挪,亮得刺目,却暖不了凉风。
乔南期没留意自己在这待了多久。
他感觉自己想了很多东西,回过神来时,却又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
他只知道,他想清楚了。
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不想失去赵嵘。
他不能失去赵嵘。
他一定——一定要把赵嵘找回来。
第35章
乔南期回家之后,打了个电话给夏远途,让他这两天帮他盯着点公司上的事情还有贺南陈泽和那些人勾连出来的肮脏事。
随后他让小吴去昌溪路街角那家宠物店问一问店主,愿不愿意高价卖出一整个宠物店。
他想带走的其实只有那一窝赵嵘散养了十年的野猫。
先前他想把它们带回家,是因为觉得它们承载了他少年时埋下的一缕温暖,或许能让他忘掉一些赵嵘的痕迹。如今想带它们回家,是因为它们有着赵嵘的痕迹。
但赵嵘不接他的电话,即便接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赵嵘说,他知道了这个十年前积攒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日日夜夜里的往事——以前是他从不提、从不听。
思来想去,不如直接买下整个宠物店,再把那几只野猫挪到他昌溪路的老宅里。
小吴兴许是被自家上司突然要买宠物店的举措吓到了,生怕乔南期这几天状态不对到发疯,战战兢兢道:“先生,您确定是买这家店吗?这是个宠物店,我们目前没有这方面的发展方向……”
乔南期扫了小吴一眼。
他这几日比往常憔悴一些,五官又在左眼眼尾下侧那枚浅痣的点缀下天然带着几分郁色,此刻更是深沉肃穆。
他只是瞥了一眼,小吴话都不敢说了,领了活转身就要走。
乔南期偏生在他走到门口时又突然道:“你说……”
小吴赶忙刹住脚步:“什么?”
“你觉得……”乔南期顿了顿,敛眸,神情看不出什么,“我对赵嵘,怎么样?”
小吴立刻结巴了:“什什、什么?赵先生吗?”
他看了看乔南期的表情,似乎是想揣测一下乔南期的意图,看看什么样的答案能让他这位上司满意。
可乔南期面色微沉,再无其他神情,着实看不出什么。
他只好说:“挺好的……?”
乔南期没有说话。
小吴继续道:“先生和赵先生签的协议,给的好处很多,我平时跟着先生处理很多私事,看先生的其他朋友……对情人都没有先生这么好。”
“先生不是还给赵先生打了好几笔大钱?哦对,我们总公司的股份,您不是也给了赵先生一部分吗?赵先生来公司的时候您也给安排了……”
他说着,只瞧见乔南期神情没太大变化,却不知为何,屋内的气压总有种越来越低的感觉。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比起其他人,先生对身边的情人——”
“快些把事情办了吧。”乔南期直接打断了他。
他起身,看也没看小吴一眼,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恹恹的气息。
他只给小吴留了个背影,转身,走进了卧室里。
余下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猫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小猫刚到家,似乎有些受惊。这么多年过去,乔南期最眼熟的那只猫似乎已经去世了,几只年轻一点的根本不认识他了。
他刚蹲下,想抱起来,小东西愣是受惊地弹开,瞬间溜进了床底下。
另外几只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站起。
那宠物店的前台小姑娘看见这个一天之内出高价买宠物店的人居然是乔南期,还呆了一下。她将养猫用的那些东西安置好,领了小吴给的酬劳准备走,乔南期喊住了她。
“……他让你们安置猫的时候,有没有,提到别的什么,”乔南期还是没忍住问,“关于这些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小姑娘摇头:“没有。”
乔南期眸光一暗,终于让人离开了。
昨日他又给赵嵘打了几次电话。无一例外,没有一通电话被接起。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他今天早晨发的,只有一句话。
——“我不是不喜欢你。”
这句话被赵嵘挂断电话后,一直卡在他喉间的一句话。
这句话发出之后,他忐忑地等待了一个上午,每隔几分钟便看一眼手机。
可这消息却仿佛石沉大海,再没任何水花浮现。
有几次他实在难熬,看着聊天记录,忍不住便往上翻。
结果翻到的,大多都是赵嵘发来的消息。
“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我让李姐做了几道你很久没吃的菜,你看看有没有哪道不喜欢了。”
“我刚和刘顺出去喝酒了,抱歉,推不掉。”
“我在机场接你,航班是延误了吗?”
“……”
凡此种种,他这边要么是一句“好”“嗯”之类的话,要么便毫无回应。
以往这些消息,他连细看都不曾细看过。此刻,每一句话都变成了尖刺利刃,一寸一寸地剜他的心。
可他得不到赵嵘任何回应的话语,只能看看这些从前的消息。
明明很难受,却停不下来。
以前赵嵘给他发消息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毫无意义的忐忑,毫无意义的等待。
心存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心甘情愿地品尝苦涩。
他当时如果回得多一点呢?
现在他想和赵嵘多说点话了,赵嵘却不回应他了。
乔南期盯着聊天记录看了好一会。
随后,他切了出来,点开了夏远途给他发的那个地址-
夜色深深。
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新城区仍然灯火通明,商业区更是人影绰绰。
这块地方是杨城从老城区发展到新城区之后最繁荣的一块,寸土寸金,就连刘顺这种家世,要想在这里有套房,还得父母大发慈悲给他们打一大笔钱。
赵嵘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刘顺正刷着手机,疑惑为什么赵嵘主动定这个地方。
“六儿,”赵嵘走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看什么看这么认真?”
刘顺抬头,刚想说话,乍一看见赵嵘,他愣了愣。
赵嵘今天,很不一样。
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也和他预想中赵嵘现在的状态不一样。
他们这些人,没几个正经在上班的,平时都穿的乱七八糟,潮牌首饰恨不得挂一堆在身上。赵嵘以前和他们混一起的时候,虽然没有花里胡哨,但也是扎进夜场里毫无违和的风格。
可今天的赵嵘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毛衣,里头是简洁的深蓝色衬衫,略微宽松,却不算大,正好勾勒出他偏瘦却高挑的身材。
干净得往这一站,身后的灯火都像是喧嚣世界的玷污。
赵嵘也没有多么落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心情不错?
全然不像是一个家里刚破败的人。
他这一愣,赵嵘已经往里走了,边走边问他:“余先到了?”
“到了,”刘顺跟着他走了进去,“三少,你怎么定了这个地方?这地方我们以前也不常来,只卖好酒,消费可不低,这回还这么多人,合起来的消费抵我一个月零花钱了都。你现在这……要是余先在这方面为难你,要不然我偷偷先帮你付了?”
“没事,不用。”
“我还是有点担心。你这两天是不是没去乔大公司了?余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灵通得很,刚才还在说你被乔大用完扔了——啊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激动。”
“你今天打算怎么办啊?我把我所有零花钱都准备好了……”
酒吧里的音乐不绝于耳,一下一下打击着人的耳膜。
光线极暗,五彩的灯闪烁着,洒下纸醉金迷的气息。
也不知是不是以前来这种地方来的太多,这段时日没有再来过,此刻站在这里,赵嵘浑身不适。
没有了那些拘束,他对这些地方的厌恶一瞬间全蹦了出来。
好在他以后也不用常来了。
他和刘顺往里走,来到了舞池旁一个足足坐了十几个人的圆桌旁。
有的人是他脸熟的面孔,有几个他完全没见过,也不知是谁家的,还有两三个长得挺好,一看便是谁带来撑面子的——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总喜欢带上几个家世其实进不了他们这圈子,但却长得极为好看的,有时候有人看对眼了,谈一谈也没什么,各取所需。
赵嵘走近的时候,坐在最外头的那个人不认识他,瞧见他走近,吹了声口哨,对刘顺说:“哟,刘顺,你带来的?不错啊!”
赵嵘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在最外边的空位上坐下。
刘顺“呸”了那人一声:“瞎说什么!这是三少。”
“三少?”这人一愣,“谁家的三少?”
其余人也都看到了赵嵘。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了最不该问的地方,认识赵嵘的人也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竟是沉默了下来,只剩下酒吧里不绝于耳的音乐声。
片刻,有人开了口:“是啊,我也好奇,谁家的三少?陈家不是没了吗?该不会是乔家的吧,毕竟这位三少一直在乔家的公司待着,看上去也不像家里落魄的样子,指不定兜里多少钱呢。”
开口的是余先。
赵嵘听在耳中,倒也没有什么生气的。
他赴约之前就知道会这样,来就是解决这件事的。虽然最后他不会留在杨城,这些谣言、名声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不想让这些人天天在背后谈论他的时候还会嘴碎到赵茗,这才约了今天,打算彻底让这些草包闭嘴。
余先看不惯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和他这个因为当年陈丰年没有孩子而被认回来的人不一样,余先倒是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弟。可惜他自己没出息,谈恋爱养情人这些很有一套,正事上一塌糊涂,前两年继承权突然被一个横空出世却能力不俗的私生子抢走了。
他对付不了家里那个比他厉害的,自然就把厌恶转嫁到了别人身上,这两年都和身世名不正言不顺的赵嵘不太对付。
不然也不会特意有今天这场约——不就是想看赵嵘的笑话吗?
“就是不知道别人施舍的钱,三少你够不够用,要是不够的话,大家都是朋友,”余先指了指桌上那一排酒,“喝得我高兴了,大伙一人借你一点,也不是不行。”
赵嵘抬眼,看了余先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瓶度数最高的烈酒,倒了满满一杯。他自己也没喝,而是推到了余先面前。
他说:“余少说的对,我兜里钱确实不少。”
他抬手,叫来了最近的一个侍应生,高声道:“劳烦记一下,今天在场所有单都算在我头上——除了余少。”
“当然,余少要是喝得我高兴了,我把你的算上,也不是不行。”
赵嵘往日里做事温和委婉,从未有过这样尖锐的时候,他这一番话出来,刘顺都傻了。
余先愣了一下,脸都绿了。
他根本出不起全场的钱,压不了赵嵘一头,也不会喝赵嵘推到他面前的酒。
他这脸面算是落下了。
他本意是奚落赵嵘的,所以刘顺一开始建议定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还挺乐意——毕竟陈家破产了,这地方赵嵘来了,指不定得指望他们。
可赵嵘来了,来得不卑不亢,来得毫不落魄。
而且赵嵘方才那句话,并不是单纯的请客,而是在场所有人的单。
这里本就消费不低,一晚上所有桌上的花销,这得是多少?
赵嵘家不是树倒猢狲散了吗?哪里来的底气?
莫不上当真和乔大少……
“我如果真的和乔大有勾当,”赵嵘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就冲你这段时间嚼的舌根,你还能有闲心坐在这?”
余先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赵嵘坐在那,微微垂眸,双手交叠,语气又恢复了以往那样的平和:“余少,所以这杯酒,你喝吗?”
余先面色难看,说不出什么回应的话来。
赵嵘说的其实没错。倘若赵嵘真和乔大有点什么,以乔大的手腕,哪会放任他们随意乱说?
可倘若赵嵘和乔大没有关系,又不知为何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落魄,那他们今天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功夫,反倒自己成了个笑话?
余先没动。
赵嵘不再多说,等着余先走。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余先便黑着脸起身,抓起外套便走了。
几个跟着他来的人也没那个脸皮继续留下,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他们那些人,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最在意的就是面子里子。今晚他们是不剩什么面子,对于这件事肯定不会再主动提,谣言不攻自破。
赵嵘目的算是达成了。
他很少这样咄咄逼人过,方才都是故意为之,此刻余先那些人走了,这桌还剩下的人都是刘顺带来的,他也就放松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在临近这里的另一桌旁,隔着晦涩昏暗的光,乔南期坐在那,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只是往座椅上一靠,让侍应生在酒气惑人的酒吧中给他上一杯清冽的龙井。
刘顺这才缓过神来,说:“三少,我这一下子,卡里不一定拿得出来这么多啊,要不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全场的单啊我的乖乖……”
赵嵘给他逗笑了:“什么时候让你拿了?我都说了,我包就是我包。”
“你有?你家不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陈家破产了,我能付得起,两码事。”赵嵘一点都不介意别人说陈家,毕竟他自己也讨厌,“放心,也不会花多少,这酒吧是我投资的。”
刘顺还没从刚才的情况里缓过来,赵嵘这句话又把他砸晕了。
好在他是个货真价实脑袋空空的富二代,这种事情在他脑子里绕不过三圈,没过多久,他们便聊起了其他话题。
刘顺指了指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问赵嵘:“三少,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青年样貌不俗,赵嵘没见过他,但不知为何,他对这眉眼却有些熟悉。
他因为眼熟,目光在对方脸上停滞了一下,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这人看了一眼赵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赵嵘:“?”
刘顺凑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你不是身边没人了吗?你想追的那个,咳,难度实在太大。我想着你既然喜欢那种长相,我这几天找了个差不多的,你要是有兴趣,咱就不用和乔大抢人了不是……”
赵嵘:“。”
他终于知道这眉眼间的熟悉感来自于谁了。
刘顺拍了那青年一下:“愣着干什么,你坐三少那边去。”
那人起身,绕过桌,朝赵嵘这边来。
赵嵘本想拒绝。
可他转念间,想到方卓群问他到底还喜不喜欢乔南期了,想到赵茗问他以后还打不打算结婚,想到他即便是和陆星平履行婚约了,拿到遗产之后他们也会立刻分道扬镳……
一个出神间,那人已经要贴着他身侧坐下。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有人突然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拽离了那即将坐下的青年身边。
赵嵘撞上男人的胸膛,抬眼便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乔南期棱角分明的五官藏在阴影中,深沉非常。
他低头对上赵嵘的目光,抓着赵嵘手腕的手更紧了一些。
赵嵘一愣。
下一刻,他猛地抽回自己被乔南期抓着的手,连着退后好几步。
待到两人之间空下了足以再站下两个人的距离,他才停下,看着面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你干什么?”
第36章
乔南期看着他,抬脚要朝他靠近。
赵嵘抬眸,眼神中方才和刘顺等人谈话间带着的笑意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刚才乔南期出现,电光石火间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此刻缓过神来,感受到桌上的人疑惑地看着他们,赵嵘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兴许是他不悦的情绪太过明显,乔南期脚步一顿,没再靠近。
这人就这样看着他,嗓音夹带着些微低哑:“……我来见你。”
只是乔大少居高临下惯了,这话分明是退让的话语,在他嘴里说出来,仍旧带着几分强势。
赵嵘不明白。
他一字一句道:“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本以为,他和乔南期之间的联系,从他搬出乔南期家那天开始就断了。
在这之后,最大的阻挠应当是他自己——他要彻底放下。可他着实没想到,反常的人居然是乔南期。
为什么非要见他呢?
这人只要开口,想要个称心如意的床伴轻而易举,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蹉跎他?
他不想再喜欢乔南期了,不想再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情人”了,还不行吗?
赵嵘实在是不理解乔南期。
他甚至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
他不是没有看到乔南期给他发的消息,但他也很清楚那句话根本不是真的。
他甚至不想和乔南期掰扯其中的是非,这段关系在过去的十年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没有多余的心思了。
所以他看到乔南期给他打的电话、看到乔南期发的消息,只是扫了一眼便关上了。左右他离开之后,他们这辈子都未必会再见。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何必呢?
赵嵘收回目光,不再看乔南期,抬脚绕过他。
乔南期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跟着他转身,说:“之前是我不好……”
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他左眼眼尾那枚浅痣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少了几分郁色,多了一些琢磨不透的戚戚。
看在不认识他的人眼里,怕是全然无法和乔家那位手段高明的大少爷联系起来。
赵嵘没有看他。
他甚至没有听清乔南期讲了什么。
他只是缓缓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眉眼微弯,淡淡地笑了笑:“刚才我们说到什么了来着?”
余先那几人走后,只有刘顺带的几个人还在。
其他人不像赵嵘,有的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乔家这位大少,刘顺虽然见过,但也见得不多。乔南期刚才又只正对着赵嵘,其他人只能看到个侧脸轮廓,直到此刻也没人认出是他。
他们只看见赵嵘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说了几句他们听不太清楚的话,便又坐了回来。
而这人居然也跟着走上前。
即便是在纸醉金迷的声色场所,乔南期也收敛了他那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气,可他往这一坐,仍然格格不入。
离得近了,刘顺越看越眼熟,看了几眼,认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当机了。
他当机了,其他不认得乔南期的人却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乔大少此刻实在是有些反常,和往日里那副沉肃到难以接近的样子不太一样,不至于让人退避三舍。
那个眉眼有点像陆星平的人坐在赵嵘身边,说:“三少,这位是?”
乔南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赵嵘的——”
“朋友,”赵嵘截断了他的话,“普通朋友。”
乔南期眸光一暗。
另一人道:“朋友啊,是要坐下来一起喝吗?”
唯一认出乔南期的刘顺疯狂使眼色,奈何光线太暗,愣是每一个人留意到他。
乔南期目光一直落在赵嵘身上,听到这话,一向讨厌纨绔子弟的乔大少居然没有拒绝,反而在离赵嵘最近的一处空位上落座。
从始至终,他一直看着赵嵘。
这目光毫无遮掩,太过露骨,赵嵘从始至终都能感觉到。
他抓着桌沿的手微微收紧。
乔南期坐下的那一刻,赵嵘意想不到地惊讶了一下,火气便窜上了心头。
这算是什么?
这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便算了,还当真要留下?
“我们这种人聚在一起,都爱喝。”他意有所指地说,语气在克制过的情况下还是微冷。
赵嵘鲜少有脾气。
他穿书前后都是个没有办法随性的人,待人温和近乎是下意识的为人处事方式。就连余先这样的,他也并没有什么脾气,今天会这样处理只是因为不想赵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所以他基本没有什么控制脾气的经验,像现在这般千载难逢地有了脾气,他根本控制不住,这一刻连客套的假笑都维持不住。
他听见乔南期徐徐地说:“好,我喝。”
这般应承与退让的话语,从乔南期的口中说出来,仍然带着些肃然。
赵嵘一直是不想得罪乔南期的——这人随随便便就能让他一无所有。再加上他这么些年对乔南期单方面的感情,他对乔南期甚至有一些印刻在习惯里的下意识的避让。往常他要是听到这种仍然裹着些许孤傲的回应,他多半会就此打住。
但不知是因为这人反反复复消磨他所剩不多的尊严,还是因为他此刻脾气有些抑制不住,他没有选择周到地将这事解决,而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喊来侍应生,一连上了满桌的酒,红的白的都有。只有他面前还有那么一杯散着热气的茶。
喝酒的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这里除了乔南期,其他都是爱酒的——不然也不会来这种地方玩了。
赵嵘又说了今天的单都是他请,一桌好酒上来,哪有不喝的道理?
除了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根本不敢动弹的刘顺,还有不喝酒的赵嵘,其余几人立刻喝开了。
刘顺看了眼赵嵘,又看了眼平时根本不会出现在他这种人面前的乔南期,想问赵嵘又不敢当面问——毕竟乔南期就在这。
这长得像陆星平的人还是他带来的,乔大会不会看出来?
不会是赵嵘要追陆星平那件事被乔大发现了,今天是来警告算账的?
看乔大这表情……
还真像那么回事。
只是乔南期的敌意并不像是对着赵嵘,反而像是对着坐在赵嵘身边那青年。
刘顺带来的那眉眼有些像陆星平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乔南期看他的次数不多,可每每目光扫过,总是寒意涔涔。
这人被看得有些发怵,勉强笑了笑,举杯对着乔南期,说:“三少的朋友也来一杯?”
赵嵘居然也没阻止,反而像是等着乔南期发怒一般,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刘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乖乖哟,那可是他爸妈都不敢灌酒的乔大少……
——然后乔南期直接拿起了方才那杯本来是赵嵘倒给余先的酒,仰头便往下灌。
赵嵘似乎也没想到,他神情一顿,眉头微皱,看着乔南期,那双偏浅而微亮的黑眸闪过一丝困惑的情绪。
可这情绪也没有维持多久,他便收回了目光。
乔南期本想将这杯赵嵘亲自倒的酒一口喝完。
可烈酒入喉,浓郁的酒味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呛了一口,洒落的酒沾湿了白衬衫的衣领。
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刘顺担惊受怕地把纸巾推到乔南期面前,乔南期根本没有用。
他缓了口气,终于把这杯酒一饮而尽。
他前两日明明刚和陆星平夏远途喝过,可当时他心间只有茫茫一片,喝的浑浑噩噩,只觉得胃疼心也疼,很快便醉了。
可这一次,是别人想灌他酒。
他从来没什么好脾气,除了以前为了对付贺南忍让过,其余的人若是敢这般,乔南期早便放下脸来了。可此刻他知道赵嵘在看着,知道赵嵘方才有些生气他的出现,想着如果他陪着喝赵嵘会稍微开心一些、解气一刻,居然有些甘之如饴。
赵嵘这两天不愿接他电话,也没回他消息这两天,此刻他好不容易看到人在眼前,他顺着赵嵘,赵嵘或许就会愿意和他谈谈。
以前他对赵嵘不好。
他问小吴他对赵嵘怎么样的时候,本来以为至多得到的不过是“不算好”一类的答案。可当他听着小吴全然把赵嵘放在情人的位子上回答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何止是“不算好”这么三个字?
但他可以改。
他喜欢赵嵘,赵嵘也喜欢他。
只要赵嵘愿意和他好好谈一谈以后,只要赵嵘没有喜欢别人,他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只要赵嵘愿意。
如此想着,那几人谁同他喝,他都没有拒绝。其他人还以为他也是个爱喝的,更是逮着他灌。
转眼间,红的白的掺着下肚。
别人递酒他虽然都没有拒绝,但他根本不和其他几个人搭话,目光牢牢落在赵嵘身上。他想与赵嵘说话,赵嵘却没理他,反而时不时和身边那个青年聊上几句。
这青年眉眼间一瞬间让他感觉有些熟悉,他没那个闲心思考哪里见过,只是每每赵嵘转过头去看别人的时候,他总是抑制不住心底的烦躁,又毫无办法。
其他人以为他不爱说话,也没在意,喧闹中,唯有他一个人,在人群中安静着。
赵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其他人说着话时,偶尔还会笑一笑,看上去还是和之前夏远途那些人所说的温和到没脾气的赵嵘没什么区别。
恍然间,像是回到他们还没在一起之前,在这样的声色场所中,赵嵘和人侃侃而谈。
只是现在,喝酒的人是乔南期,始终看着对方的人也是乔南期。
赵嵘仿佛当真只把他当个来喝酒的过客,从头至尾,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及过。
过了一会,乔南期便觉得有些头疼,醉意仿佛随时上涌。
此刻却醉不得。
他赶忙起身去了卫生间。
赵嵘看了一眼乔南期的背影。
刘顺憋了这么久,此刻人暂时不在,他才看向赵嵘,快哭了一般:“三少……这到底……”
赵嵘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有些累,却不想把这些情绪显露给无关的人看,扬起嘴角对刘顺笑了笑,说:“放心,没什么大事。”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我来处理吧。六儿,你们换个地方玩吧,账我会结。”-
乔南期将刚喝下的酒催吐了出来。
这样的滋味并不舒服,对于这些年都无人敢让他这般应酬的乔南期来说更是不好受。他吐得额头青筋微微凸起,两手撑着盥洗台边沿,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平日里又洁癖太重,吐完在盥洗台旁待了半晌。
看着镜子里自己垂落着水滴的发梢,他想起陆星平刚带着赵嵘进他们圈子玩的时候,赵嵘似乎经常半途离席去卫生间。每每去完回来,脸上总带着些水珠。
赵嵘喝酒上脸,脸颊总是容易红扑扑地发烫,乔南期只当他是去用凉水洗洗脸。
有一回他瞧见赵嵘一脸湿漉漉的,乖巧中有些懵懂的可爱。
他摘下围巾,送给对方擦脸。后来那围巾……
有人进来洗了把手,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拉回了乔南期的思绪。
心顿顿的,说不上来是疼还是苦。
他深呼吸了几下,转身走出卫生间,打算回去找赵嵘。
可刚一走出门,却瞧见赵嵘正站在外头狭长的走道上等着他。他们视线刚对上,赵嵘便迎着乔南期目光走向他。
乔南期眸光一亮,思绪未动,自己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迎上去。
离得近了,晦涩光线中,赵嵘一身淡白色的毛衣更衬得人格外干净,内搭的深色衬衫衣领绕着他修长的脖颈,更衬的他肤色偏冷。
以往赵嵘这般朝着他走来,面上必然是带着温和的笑,双眸亮亮的,被看着的人都会心猿意马。可现在,赵嵘却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淡淡的,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赵嵘在他面前停下,伸出手,摊开了掌心。掌心上是一包全新的纸巾和一小罐像是药的东西。
“给你的。”他说。
乔南期立刻接了过来。
他多少还是有些醉,头有些昏,他想着赵嵘在这里等他,给他送纸巾,是……
“纸巾是新的,你放心用。另一个是胃药,这样吐伤胃。”赵嵘却说,“今天本来就是你主动坐下的,喝也是你主动喝的,算不上是他们的错。那几个人不认识你,没有分寸,这些就当我帮他们赔罪,应该足够了。乔先生,你回去吧,下周工作日,我去你公司把股份还给你。”
他的语气仍旧是平缓的,可一字一句都润上了一层客气。
乔南期顿时明白了。
赵嵘并不是在关心他,而是在把今晚他做的事情划去,不留任何牵扯。
手中的纸巾和胃药顿时变得比千斤还重,让他想直接撒手丢掉。
赵嵘说完这些,直接便转身往回走。
今天这事多少是因他而起,为了避免乔南期酒醒以后和其他人秋后算账,他才来的这么一趟。
现在办妥了,他自然不会再留。
只是他刚转过身去,身后的男人却突然抓着他的手。
赵嵘下意识想挣开,可他挣开的动作更是让对方加大了力道。
这人用力抓着他,把他往墙上带,他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力气根本不可能大得过乔南期,轻而易举便被乔南期按住。
他只是眼前一晃,身后便是墙,身前是推不开的乔南期。
“松开!”他厉声道。
只是他没有发脾气的经验,同样也没有发狠的经验,就连厉声厉色,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眼前的男人根本没有被他唬到,只是按着他的双手,低下头,下巴抵着他的肩窝,像是把他堵在墙边,像是抱着他,又像是靠在他的身上。
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真的像是恋人般的靠近,却不是现在的赵嵘喜欢的。
“赵嵘,”乔南期带着些微醉意的嗓音自赵嵘耳侧传来,“我喜欢你。”
这是过往十多年,从来不曾从乔南期口中说出来过的话语。
同没有声音、只是浮现在聊天框的字句不一样,每一个字都缓慢地挪进赵嵘的耳朵里,天方夜谭地包裹着乔南期的声线。
太过突然。
这一瞬间,赵嵘挣动的动作一顿。
他仰头,靠着墙,双眸茫茫地望着上方,也不知该看哪里。总之不是看着面前的人。
酒吧闹耳的音乐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流淌着,狭长走到外浸满了喧嚣。
可他们之间却安静得很。
半晌。
“乔南期,你松开我。”
赵嵘根本没有回应乔南期的话。
他的语气没有方才重,反而像是筋疲力尽后说出口的气音,裹着一层厚厚的疲倦。
“我讨厌你身上的酒味,”他说,“闻着难受。”
第37章
乔南期浑身一僵。
他仍然垂着头抵着赵嵘脖颈一侧,按着赵嵘双手,仿佛拥抱一般覆着赵嵘。可他手间的力道已然在不知觉间缓缓撤去。
他们离得太近,连呼吸都些微地交缠着,却好像又离得很远。
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先前给赵嵘发的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就做好了赵嵘反驳他的准备。
赵嵘觉得他只是习惯了、只是有需求了。
但他不是。
他有很多话可以和赵嵘说。
他和赵嵘说“喜欢”的时候,忐忑却期待着反应和回答——哪怕是拒绝。
可连拒绝都没有,赵嵘仿佛没有听到他那句话一般。和他发出的消息一样,毫无回应。
漠然比拒绝更让人害怕。
漠然的话语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仿佛被钝器重重地击打着心间。
赵嵘说讨厌他身上的酒味。
他不爱喝酒,不爱在这样灯红酒绿的地方与人你来我往。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委曲求全地为了完成一个目的了。
换来的却只是反感。
他心中躁郁横生,可他担心赵嵘更不开心,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赵嵘以前从晚宴或者夜场酒吧回来时,面对他从前的那些话语……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隐约间似乎还能嗅到赵嵘身上穿的衣服的皂香,稍稍平息了他心间乱窜的情绪。
他说:“你以前……”
以前不是经常喝酒吗?不是喜欢在这种地方吗?为什么现在却讨厌他身上的酒味了呢?
他这句话还没说出来,赵嵘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嵘的声音很轻、很低,“人是会变的。”
这话仿佛一语双关,意有所指,还准确无误地指到了靶心。
乔南期顿时没了话语。
乔南期没动,赵嵘也没动。
他方才还用足了力道推着乔南期,此刻只是靠在墙上,微微仰头,后脑勺贴着墙,看着别处。他在等着乔南期自己退开。
乔南期微微抬头,自赵嵘脖颈处往上看时,瞧见的便是赵嵘颇为空茫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能让人感到疲惫。
赵嵘偏瘦,下颌线条勾勒出他下巴的形状,延展出如同画作里勾出来的侧脸曲线。他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抓挠着人心。
他们以往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赵嵘会回抱着他,会面颊微红地看着他。
还会……
赵嵘突然转过视线,撞上了他的目光。
“你想亲我。”赵嵘说。
乔南期呼吸一滞。
他以往被赵嵘看着不知多少次,早已习惯了,可这一回,他却不知为何,承不住赵嵘的视线,他立刻错开了眼。
酒意和赵嵘的话掺杂在一起,搅得他晕乎乎的,他恍然间才想起来赵嵘方才说他身上的酒味闻着难受。
他赶忙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
他顿了顿,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嵘的话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心思。
有人走进这狭长走道,似乎是好奇他们在这干什么,路过时往这边打量了一下。
赵嵘仍然靠着墙,没有说话。
待到那人走远了,赵嵘这才说:“你没有否认。”
“你看,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你还是在这种容易人来人往的地方,不顾我的意味,把我堵在这里。你还是在我说我被你这样按着很难受之后,第一时间做的不是退后,而是想亲我。”
他说着说着,居然笑了一声。
那双天生带着几分笑意的微弯,却勾不出什么笑意。
他还在笑着,方才路过这里进了卫生间的那个路人已经出来了。
路过他们的时候,那人又好奇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赵嵘看着那人走远,“如果刚才就有人路过呢?”
“我一开始以为,我搬走之后,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牵扯,你现在这样……我确实很意外。”
“可能我上次以偏概全了,你不仅仅只是因为有需求。我走之后,你是真的想我,想见我了。可我要是养一只狗,几天不见它了,我也会想见它,也会想摸摸它身上的毛。但我不是狗啊,我不是挥挥手主动跑上前讨好别人的宠物,我也不是一个你呼来喝去的解决需求的情人,我有自己的尊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南期喉结微动,就要开口,赵嵘却突然抬手,指尖按在了他的唇上。
赵嵘的指尖有些冰,凉凉的,撞上乔南期唇上的温度,瞬间让他思绪乱撞,居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嘘,”赵嵘说,“我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人辩论。”
“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收了笑容,站直了身体,不再靠着墙。
他拍了拍身上蹭到墙的地方,看见衣袖后方已经蹭到了些脏污,白色的毛衣沾上了一片尘。
他也没说什么,拍了拍,便转身迈开了脚步。
乔南期站在原地,像是没了力气一般。
他看着赵嵘的背影,说:“我不是因为那些来找你。”
赵嵘头也没回,他甚至脚步都不曾停下。
乔南期失了力气,靠在赵嵘方才靠过的墙上。
也不知是不是最早喝下的那些酒起了作用,还是方才的交谈让他头疼,他骤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胸口闷得很,浑身上下又仿佛错位一般,哪哪都在叫嚣着。
夏远途说的对。
他确实活该-
赵嵘走回来之后,打算处理一下今晚包全场消费的事情。反正这酒吧还没彻底做起来之前他就投了大额,此刻付了钱,分红的时候还是会有一部分回到他手上,其实并没有余先想的那么多。
他当初留这一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觉得反正表面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偷偷给自己留点后路。
这后路随时可能被陈家那些人发现,也很有可能在剧情结束之后被乔南期这个不会放过陈家的男主发现,他根本没有给太大的指望。
未曾想,这条后路居然还真的平安留到了现在。
可惜他之前不觉得这条后路有太大的机会,留的都是一些投资之类的钱,全转成流动资金,也不够他去竹溪发展产业链。
如果能拿到那笔遗产还是最好的。
要是拿不到,他继续做点小投资,也可以确保赵茗余生无忧。
怎么样都比继续留在乔南期身边,当个不清不楚、摇尾乞怜的傻子要好。
赵嵘直接去找了今晚值班的经理,结果经理却说:“今晚全场的单不是已经付过了吗?”
“我还没付啊。”
“不是您让您朋友来付的吗?”经理不解,“就在刚才,刚刷完卡拿了票据走的。”
赵嵘愣了愣。
他还以为刘顺该不会找父母要钱了,结果经理领着他去找这位付钱的朋友,他在方才他们坐着那一桌附近的另一桌旁,看见了夏远途。
夏远途百无聊赖地坐在那玩手机,显然是在等乔南期。
赵嵘想到方才乔南期突然出现——在余先那些人走后没多久。
夏远途又来付了钱……
那这两人定然是看见了他和余先那一出。
……希望不要带来什么别的麻烦。
他皱了皱眉,也没走上去和夏远途打招呼,只是对经理说:“还是从我卡里走,麻烦你把他刷的钱退回去。”
办完这事,他独自一人回了在城中心那个只有他一个人住着的家。
他走的时候没开暖气,晚秋的空气凉飕飕的,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赵嵘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他其实不是一个多么严谨持身的人,过去一年多和乔南期住在一起的时候吃饭睡觉都工工整整的,只是为了迁就乔南期。现在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住着,他毫不讲究,直接拿了床新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发着呆。
城中心的高楼大厦比乔南期那块别墅区多得多,即便在深夜来临,天穹都还是映着微弱的彩光。人间灯火同星月明光一起洒进来,若隐若现地照着被赵嵘摆得满满当当的客厅。
多少有些家的感觉。
赵嵘发呆了一会,手机亮了。
刘顺把刚才那些朋友都散了,发消息问他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人又在哪。
赵嵘知道刘顺肯定要问。他要离开杨城倒没什么,刘顺还是要继续在这混的,他不给解释一下确实不好。
他把现在这个家的地址发给刘顺,又给他发了条语音:“我在家,这是地址,门没锁,你直接开门进来就好。”-
乔南期打电话叫来了司机送他回昌溪路的老宅。
他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再和其他人交流,没有回去找夏远途,只是打电话给夏远途,让人先回去。
兴许是乔南期的语气掩饰不住地颓唐,夏远途透过电话,都听出些许不好来。
夏远途问他:“赵嵘没答应你复合?”
“……嗯。”
何止是没答应。
赵嵘连乔南期喜欢他这件事都没有相信。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老实说,我刚才第一次知道,赵嵘还有这样的一面——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挺好欺负。”
“……还有什么事吗?”
夏远途一听他语气就知道他不想多说,便道:“我刚才在隔壁桌,看见你喝了好多酒。比我们那晚喝得多多了,没事吧?要不喊小吴今晚过去照顾你。”
“不用,让我一个人待会。”
“要找星平吗?”
“不用,挂了。”
乔南期放下手机。
他坐在后座上,两边车窗外的城市夜景迅速向后滑去,靠近他这边的车窗开了条缝,冷风簌簌地往里灌,吹动他的发梢,吹得他酒意散了点。
他垂眸,看着手中赵嵘给他的纸巾和胃药,竟舍不得放下。
即便这只是为了帮其他人赔罪的东西。
他想到方才在酒吧里,赵嵘扬声说买单时的样子。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嵘。
还有那个,一看就是想接近赵嵘的青年。赵嵘居然没有拒绝。
之前赵嵘接电话时,还和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
他到现在才发现,赵嵘似乎有很多东西,他并不知道。
这么些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乔南期低头看着,指尖在胃药的盖子上微微摩挲着。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的情绪好不容易从酸苦中拔出身来,此刻理智稍稍回笼了些,看着这药,猛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胃药最外侧并没有包裹着全新的塑封,不像是新买的。罐身上贴着一圈的说明,边沿有些微微翘起,也不知是不是被手指触摸过许多遍。
他旋开盖子,果不其然瞧见里头的一层包装的封口也是撕开的状态,里面剩下不过几粒。
纸巾在桌上随手可拿,或者找侍应生那一包全新的也轻而易举。
可这胃药,反而像是谁用过的,随身带着,正好便递给他了。
第38章
刘顺到赵嵘家的时候,按照赵嵘说的,直接推门进去。
刚一进去,只看见一盏灯都没开的客厅,最里头的落地窗敞开着,凉风飕飕,两侧拉开的窗帘被风吹得晃动着,寂寥得很。
窗前似乎还有一团被子,鼓鼓的,也不是下面盖着个什么东西。
这一瞬间,刘顺觉得自己走错门了。
他立刻后退关上门,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门牌号。
“六儿,”里头传来了赵嵘的声音,“你没走错。”
刘顺又推门而入,只见那一团鼓鼓的被子里,赵嵘探出头来:“过来坐吧。”
刘顺这才发现他刚才看到的窗边的大粽子是赵嵘。
他:“……”
他走上前,在毯子上找了一处坐下,看着开着的窗户和裹成粽子的赵嵘,脱口而出:“三少,你怎么裹成这样?”
“冷。”
“那咱们把窗关了?”
赵嵘摇头:“想吹风。”
刘顺:“……”
他们三少真的没有因为家里破产了,打击太大精神不正常了?
感觉自从陈家出事以后,赵嵘就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起来。
不论是穿着、言行还是状态,都不像是之前那个在他们圈子里混的如鱼得水的陈家三少。今天赵嵘来酒吧的时候,乍一眼看去,甚至像一个误入灯红酒绿的学生。
还有今天对余先的态度。这要是在以前,只要是认识的人提起赵嵘,谁不说一句脾气好?即便是有时候,赵嵘听到了别人说他是个纨绔、草包,又或者说他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赵嵘也只会笑一笑,什么也不说。哪会有今晚这般强势?
现在也很奇怪。赵嵘以前虽然很会玩,但若说是言行举止,总是带着一股拘谨。即便是坐着,那也是认认真真地坐着,全身从上到下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在意地裹着被子坐在地毯上。
多了许多随性,少了些许收敛。
最奇怪的就是今天和乔大……
刘顺一肚子疑问,结果因为疑问太多,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从哪个开始问起。
赵嵘看着刘顺纠结的表情,大致也知道他想问的一定很多。
他说:“今晚我们去的那个酒吧,确实是我投资的。不过投资的时间很早,用的也是我朋友的名义,所以没有提过。不过我打算过两天就把它转了,所以之后应该也和我没有关系了,你就当不知道就行。”
这方面的事情,刘顺这个货真价实的草包富二代是不太明白的。
但他也不感兴趣。
比起这个……
“那个,今晚乔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今天看见我给你找的人了,不会知道你要追陆星平了吧?乖乖,乔大要是找我们两算账怎么办啊……”
赵嵘眯了眯眼睛,慵懒地看着外头的夜景,轻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啊?”
赵嵘确实不知道。
他知道乔南期今天是为他而来,却不知道乔南期为什么要为他而来。
他曾经在这人身后追逐了十年,傻乎乎地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从未怪过乔南期,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他最后也选择了放弃,和乔南期好聚好散。他去追逐他自己想要的人生,乔南期则继续着有他没他都没什么区别的生活。
本该各有各的活法。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抽身离开了,这人却轻而易举地和他说“喜欢”。
一副爱而不得的样子。
但乔南期如果当真对他有一点喜欢,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们又怎么会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呢?
“六儿,问你一个问题。”
“诶?”
“你觉得,我这个人,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别人图谋的?”
“那可多了!”刘顺不假思索,“我这几天不是帮你找身边人嘛?啧,就今天这个,我给他看一眼你的照片,人一下就答应来了。你放心,今天这个我把关过的,私生活不乱,虽然想要钱,但不是一个一头扎进钱眼子里面的,绝对顺心!”
赵嵘哭笑不得:“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他在知道乔南期今晚看了个全程之后,有那么片刻,觉得乔南期是不是为了他手中残留的资产来的。
《归程》原著里面,贺南和陈家那些人狼狈为奸许多年,近几年陈家更是吸血了乔家许多。所以乔南期才会把陈家搞成现在这样,陈家明面上的资产也一网打尽。
如果乔南期知道他手中还有些钱,是不是会觉得他还藏着些陈家的财产?亦或者……猜到了他和陈家那一半不知所踪的遗产有关?
不应当。
就连原著里,乔南期之所以会打脸他这个炮灰并且成功拿到那一半遗产,都是从陆星平那边知道的。
如此一想,或许还是因为他从前实在是太傻了。
傻到分手了之后,乔南期还是把他当成以前那个住在对方家里的见不得光的“情人”。
傻到搬走之后,乔南期还想着他会继续照顾那个家里的一点一滴。
也许乔南期是真的希望他回去。与其说乔南期喜欢的是他、想念的是他,不如说乔南期只是想念和喜欢过去一年多里的言听计从与无微不至。
但这又算什么事呢?
难不成他要搬回去,继续每一天揣测怎么样让乔南期开心,又怎么样才能不惹乔南期生气。每日思虑那些照顾人的细节,还随叫随到地满足乔大少那方面的需求,然后说不定等哪一天乔南期腻了,又被毫无尊严地扫地出门?
那他才是真的犯贱。
“所以乔大他……”刘顺挠了挠头,“我还是没懂,刚才在酒吧里到底怎么回事啊?我都不敢告诉我朋友那是乔大,不然他们今晚也睡不好觉了。”
“没什么,长话短说的话,就是我之前家里那个人是乔南期。”
刘顺点头:“哦,原来是这样,这样一想就说得通——什么!?????”
伴随着刘顺失控拔高的嗓音,地毯上,赵嵘的手机亮了起来,屏幕上连续弹出好几个提示消息。
赵嵘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从被子底下探出手,将手机拿到眼前一看,哈欠还没打完便顿住了。
与此同时,消息提示还在不断地浮现。
赵嵘眉头一皱。
是乔南期发来的语音消息,足足有三四条,并且似乎还在增加-
回家之后,乔南期什么也没做,只是对着赵嵘给他的胃药看了半晌。
他今天着实喝得有点多,即便到了家之后,也依然头疼得厉害,稍微晃上一晃便想吐。
可他胃里早就吐干净了,此刻即便是吐,也只是仿佛翻江倒海的干呕,连带着胃也不舒服。
他本该喝点水、吃点药去休息,可意识却格外清醒。
因为他手中的胃药。
如果单单只是一罐被开封过的、不知是谁随身携带的胃药,这也有可能是赵嵘从哪个朋友那里拿的,又或者是这个酒吧自备的,或许并没有多么让人多想。
可他想到了当时赵嵘面前的那杯茶。
他一直以为赵嵘是喜欢那样的场合的。当初陆星平第一次带着赵嵘来他们圈子里玩的时候,赵嵘便能在其中如鱼得水,玩得游刃有余,没少喝酒。之后他们在一起,他说了不喜欢赵嵘去,赵嵘便再也没去过,只不过有时候还是会和刘顺那些人去玩,有时身上带着酒味,还会被他抓个正着。
怎么看都是能喝的。
可如果赵嵘当真喜欢这些,怎么会在方才那样的场合,从始至终,面前都是一杯热茶呢?
乔南期还想到了前两天宠物店的前台给赵嵘打电话的时候。
那时候,赵嵘并没有马上处理猫的事情,而是让小姑娘把电话给他,让他之后在联系。
当时前台说……赵嵘在做医院做检查。
每一件事,单独拎出来看,似乎都只是平常。
可若是串在一起,答案昭然若揭。
乔南期抓着药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塑料的瓶身都被他按得陷下去了一些。
他方才头疼胃疼的时候,也不及想通的这一刻疼。
铺天盖地的烦闷突然包裹住了他,以至于他这么些年修养的风度与克制全都没了用处。他猛地站起,发泄一般,用力踢倒了面前的茶几。
叮铃哐啷的声音刺破了空气。
他看着满地的狼藉,思绪也如同这些碎裂的玻璃一般。
赵嵘是什么时候需要到随身带胃药的程度的?
不,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赵嵘有胃病。他连赵嵘去医院做检查,都不知道检查什么。
什么时候有的毛病?
又是……为什么有的?
是在最近,还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后,还是在更早以前,他以为赵嵘总是喜欢和他们喝酒作乐的时候?
他们在同一片屋檐下、同一张床上相处了一年多,可他却从来不知道,赵嵘有这样的身体问题。
他甚至是今天方才知道,为什么赵嵘当年三番四次去卫生间回来,脸上总是挂着些水珠。
而赵嵘却在他起身离开之时,便知道他要去卫生间,知道他会头疼、会胃疼、会需要纸巾。
这是细心周到的考虑,还是……曾经经历过的经验?
“哒——哒——”
“……”
摆钟摇晃着。
许久。
乔南期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过神来,看到了跟着茶几一同摔在地上的手机。
手机同碎裂的玻璃混在一起,周遭都是茶几摔下之后的玻璃渣子。
他没有理会,走上前,直接拿起了手机。
指尖似乎被哪块玻璃渣刺到,渗出轻微的血迹。
乔南期视若无睹。
他打开了和赵嵘的聊天界面——赵嵘不接他的电话,如今他和赵嵘联系只能通过发消息。
聊天界面的上一条,还停留在他发的那句“我不是不喜欢你”。
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他踌躇又心急地在聊天框里输入又删除了许多话语,最终还是按下了语音键。
“赵嵘,我……”
“今天你给我的胃药,是你的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些担心。”
“我帮你找个权威的医生。”
“我……”
他顿了顿,看着一连发出去的那些语音,第一次体会到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又发了一条。
“——对不起。”
这一回,消息刚刚送出,语音条的尽头便立刻浮现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这句珍而重之、小心翼翼的道歉,根本没能发出去。
赵嵘把他删了。
第39章
乔南期足足二十多年的人生,基本没有应对被人删除联系方式这样的场景的经验。
以至于他看到这条消息发送失败的一瞬间,他甚至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屏幕上的失败提示。直到指尖被玻璃扎破的地方稍稍淌出了血,沾在屏幕上,同那失败提示一般刺眼。
他手指一动,反应过来时,已经重新发送了添加申请。
这一回,就像是他之前发的那条消息、他和赵嵘当面说的喜欢一样,连拒绝都没有。只有默然无声的沉默。
什么回应都得不到。
他握紧手机,看着屏幕缓缓暗下去。
赵嵘……
赵嵘当真没有一点动摇?
即便他愿意如今晚一般迁就,可以从此以往做赵嵘喜欢的事情,要的也只是回到他们以前每日朝夕相伴的日子,赵嵘也没有一点动摇吗?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
陈家已经倒了,陈泽和如今深陷调查,其他仰仗陈泽和鼻息过日子的人更是翻不起任何风浪。
赵嵘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依靠,剩下的那些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累赘与牵制。即便今晚赵嵘看上去手中还留着点东西,但现在,就算赵嵘手中拥有的是还没有倒台的整个陈家,他也不是对付不了。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需要和贺南虚与委蛇、连想图个清净都要自己搬出来的少年人了。
要让一个人留在身边的方式有很多。
他可以……
乔南期眸光愈发晦涩,后槽牙紧咬。他攥紧了拳头,几乎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凸起。
夜色幽然。
老城区的旧别墅区人烟稀少,夜半时分,车辆与行人的声音渐渐寻不见踪迹。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透过窗户洒进的月色包裹着听不见的喧嚣。
洒进人心里,冰凉凉的。
骤然——
两三声轻微的猫叫自卧室门口传来,戳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乔南期神色一顿,手中力道不自觉松了。
手机自他手中突然滑落,撞到瓷砖上,发出连续几道碰撞声。
那方才悄然间走到门口的两只小猫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开始探索新的地方,又被手机坠地的声音惊吓到了,猛地转身,再度窜进了卧室内的床底下。
乔南期看着小猫快速窜动的身影,方才胡乱游荡的思绪总算被拽回来了些许。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怎么会……
乔南期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下,平缓着心情。
片刻,他关上了卧室的门,将那几只猫和这满地玻璃渣隔开,回过神来捡起手机,给陆星平打了电话。
“是我。夏远途和你说了今晚的事?”
“……”
“对,我本来……以为我能控制。”
“……”
“我收拾一下自己,去你家吧。应该聊一聊就好,不用太严肃,我只是刚才……产生了点不太对的想法。”
“……”-
赵嵘把乔南期删了以后,刘顺还处于当机状态。
乔南期这个名字,在杨城这些个世家子弟中,对于有出息的来说,就是个仰望的追逐目标,对于没出息的来说,那可就是魔咒。像刘顺这样的,不是听到乔大平时又干了啥他们父母都望尘莫及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被长辈挂在嘴边当对比,要么就是避之不及的不敢招惹的对象——总之不是什么乐于听到的名字。
赵嵘看上去更是个八杆子和乔南期打不着关系的。
刘顺一度以为赵嵘是在编胡话。
赵嵘哭笑不得地和刘顺解释了一些来龙去脉,好不容易才让刘顺接受了这个事实,又花了许久安抚对方放心。
直到临走前,刘顺站在门口,看着裹着被子出来送他的赵嵘,恍惚地说:“三少,要不我今晚买机票出国吧。”
赵嵘挑眉:“干嘛?”
“知道太多了,在乔大杀我灭口之前先跑!”
赵嵘:“……”
他又解释了好一会,这才让刘顺放下心来走了。
刘顺是他在那群狐朋狗友中难得走点心的朋友,此刻说清楚了,他在杨城的牵扯又划去了一件。
送刘顺走之后,赵嵘洗漱完躺在床上,发了会呆。
刘顺走之前那些话虽然不经大脑,但却让赵嵘想到了方才删掉乔南期之后,那边立刻再度发来的好友申请。
他当时没有再理会。
但这申请也足够说明,当时乔南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删的。他不想再被干扰,看到好友申请后,把对方的账号拉黑了。
幸好在这之后,乔南期便没有其他多余的动静,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想来,乔南期这样高傲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继续了。
有时候家里养的狗跑了,人会去找,却不会废寝忘食、连生活都不过地去日日夜夜地寻找。
虽然他并不想这样比喻自己,但赵嵘不得不承认,在过去他们的关系中,他和乔南期养的宠物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乔南期不可能喜欢他,更不可能爱他。
这人从头到尾,甚至到了今晚,都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过。
但凡有喜与爱,谁会随意践踏呢?
这人看中的不过是他无微不至照顾对方的价值、是他床上乖巧听话的价值、甚至可能是他和陈家有关系的价值——毕竟陈家出事以后,就连陈泽和都病急乱投医地询问过他剩下那一半遗产的事情,聪明如乔南期,就算不知道他和陆星平的婚约关系是遗产的关键,但猜测他和遗产有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他今晚已经完完全全下了一回乔南期的面子了。
如果乔南期还反常地纠缠不清……
或许他该好好想想,现在的他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太过疲惫,赵嵘今天其实没有多累,可他躺在床上,躺着躺着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一夜平稳。
第二日赵嵘是自然醒的。
昨晚的一切仿佛是在梦中发生的一般,一觉醒来,除了他的手机里删了个乔南期的联系方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赵嵘起床之后,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了一整天的书,一直看到傍晚和陆星平陆小月约定的时间。
自从当年被陈泽和发现他私底下会看书之后,他许久没有这样畅快随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赵嵘这般自由自在地过了一天,本该对今天要主动提及婚约这件事情有些紧张,待他到了陆星平家门口,他却反倒放松了些许。
反正到时候,找个时机提了,然后看陆星平的意愿吧。
总归这个婚约其实也是当年陆家大不如前的时候,陈老夫人趁着陆星平需要助力的时候立下的婚约,想以陈家的助力为代价,换陆星平护持赵嵘后半生——其实还是有些趁人之危的。这也是这两年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个婚约的原因。
之后陆家那些产业被陆星平力挽狂澜,现在维系得好好的,陆星平需要帮助也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乔南期和夏远途,不愿意履行婚约也正常。
赵嵘想着,陆星平已经给他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发呆的样子被陆星平看在眼里,这人说:“站门口不敲门,真来应聘保安?可别,你往我门口一站,也不知道是当保安还是招人惦记。”
赵嵘回过神来,看到了陆星平双眼下侧,被眼镜框微微遮挡的黑眼圈,还有明显没睡好的脸色。
“学长昨天没休息好?”
陆星平领着他进去的时候就打了个哈欠:“嗯,半夜被狗叫吵醒了。”
赵嵘:“?”
他怎么没见到陆星平家附近有狗呢?
“陆小姐呢?”赵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隐约闻到了些许菜香。
陆星平同先前几次一样,一手拿着一个马克杯在赵嵘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小月在厨房,说今晚她亲自下厨。”
他把其中一杯水递给了赵嵘。
赵嵘看也没看接过,“那我去厨房帮忙吧,本来就是我来做客了……”
“不用,她难得有这个心情做这些,刚把我从厨房赶出来。”陆星平慵懒地往沙发上一靠,“你到时候演技好点,难吃别说出来,直接用吐的。这样她自信心受到打击,以后就不会想干这种累活了。”
赵嵘:“。”
这家伙真是连妹妹都不嘴软。
他现下已经习惯了陆星平堵他,只是无奈笑了笑,思索着一会该怎么提婚约和财产的事情。
他随手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味蕾传来意料之外的味道,赵嵘怔了怔,才发现这一回陆星平递给他的居然是咖啡。
这一回赵嵘的表情同样没逃过陆星平的眼睛。
陆星平说:“谈事情,精神点好。”
“学长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不是你有事情要和我说吗?”
陆星平也不知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好像真的很困,他又打了个哈欠,才接着说:“我看上去像那种被人拐弯抹角接近了一个月还察觉不到的笨蛋?”
赵嵘一愣。
陆星平确实不可能是这样的笨蛋。
他从发烧那天给陆星平打电话开始到今天,一直很清楚,陆星平一定能看得出来他有目的。但他们这个圈子,有几个人一开始相识是出自于本心?你情我愿的互相试探和利用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
他清楚自己有目的,陆星平也很清楚他有目的,问题只在于他该怎么在双方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缓缓抛出橄榄枝。
他本以为今天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战场,却没想到他还没做好准备,反倒是陆星平先开启了话端。
他只听陆星平慢悠悠道:“我们交集最多的时候,是在大学吧?那时候我们还有……”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但两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那时候赵嵘和陆星平还有婚约在身,但赵嵘心里只有乔南期,根本没有打算履行婚约,也根本没把陈老夫人留给他的一半遗产放在眼里。而陆星平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依靠过陈家,年纪轻轻就把日薄西山的陆家救了起来,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这个婚约当回事。
两人都没有在意过,这婚约仿佛不存在。
陆星平只是顿了顿,便继续道:“后来你找我,希望我带你去和南期远途他们一起玩,我们之后就没有什么私下联系。算下来,到今天差不多也四五年了,大多数见面的时候南期也在。”
“我一开始确实以为,你是为了南期来找我。”
“但是昨……”
他又停顿了一下。
这回赵嵘不清楚他没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了。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牵扯?大学的时候?南期的事情?我现在很清楚,你不可能是为了南期来的。”
“那么……”
陆星平突然压低了嗓音,像是琢磨着自己的一字一句一般,徐徐道:“——婚约?”
第40章
赵嵘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反应。
他好不容易在这喝到了一口货真价实的咖啡,结果这咖啡差点没因为陆星平的话给喷出来。
陆星平比他想得要聪明得多,也直白得多。
他本来还想委婉地看一看陆星平的态度,没想到这饭还没开始吃,陆星平居然直接了当地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赵嵘双手捧着水杯,掌心感受着传递而来的温度,手指在杯壁上微微磨蹭着,过了几秒才压下这一瞬间的慌张。
他抬眼,看了一眼陆星平的脸色。
正撞上陆星平的目光。
陆星平挑眉:“想揣测我的态度?”
赵嵘:“……”
看出来可以,倒也不用说出来。
他此刻稳下心来,笑了笑,道:“学长为什么会觉得是婚约?这个婚约,很多年没人提过了,只是个笑话。”
“当初定下这个婚约,是我父母和你奶奶决定的,因为陆家那时候快撑不住了。”
陆星平拿起杯子里的金色小勺,缓缓搅动着咖啡,热气升腾而起,像是给他说的话蒙上了一层雾。
“只是后来,陆家不再需要这份助力,我也并没有把这个婚约看在眼里,”他说话间,竟然没有掩饰当初的态度,“但我那时候就猜测——哪有这样的事?他们要怎么保证,我们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愿意履行一个荒唐的婚约?你虽然是中途认回陈家的,但怎么说,陈丰年去世前也是陈家当家作主的,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换一个不错的对象太容易了,没必要。”
“这个婚约,一定有别的什么筹码。只是你心里一直都只有南期一个人,那个筹码比不过南期在你心中的分量。”
“然后你主动和南期分手了,却在我面前出现的频率高了。”
赵嵘叹了口气。
他说:“说不定是因为我移情别恋学长了呢?”
陆星平喝了口咖啡,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杯子。
他说:“你看喜欢的人,眼神不是这样。”
赵嵘默然。
或许过往十一二年的经历,对他的影响确实太大了。
这一句话骤然让他忘了方才的话题,他垂眸,避开陆星平的目光,颇为自嘲道:“那么明显啊。”
那么明显。
连陆星平都知道他看乔南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乔南期其实一直都很明白吧。只是拒绝和接受是可以并存的,乔南期坦然受之,却也从未接受过。
赵嵘无法否认,他在最开始听到乔南期说“喜欢”这个字眼的一瞬间,心里是有那么些微意动的——这毕竟是他追逐了许多年的目标。这句话甚至可以直接勾起他心底最深藏的酸楚。
即便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说这样的话,或多或少都能让人心中起一点波澜。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曾经在他跌落泥沼时伸出手的乔南期呢?
但那份意动甚至连一刻都无法停留,正是因为曾经看得太过清楚。
越是清楚,乔南期现在的样子,便越是让他无奈。
相识后的十年不谈,在一起的一年多,但凡有一点主动的回应呢?
还有陆星平。这么多年,不论陆星平是什么想法,乔南期对陆星平的特殊态度,赵嵘是看在眼里的。当初他第一天来乔南期家里时,乔南期突然失约,最后回家时一同出现的还有陆星平。甚至这一年多以来,乔南期有时不在公司也不在家,他代替司机去接人的时候,这人总是会给他甩来一个陆星平家的地址。诸如此类……
这样的“喜欢”啊。
赵嵘敛下纷杂。
眼见陆星平等着他继续说点什么,他收了方才的神色,说:“其实我在刚才之前,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提婚约的。”
“哦?现在不犹豫了?”
赵嵘点头。
“学长说得对,这个婚约,确实有一个约束我这一方的筹码。除了我,和签了保密协议处理这件事的人,没有还在世的人知道。”
“现在是要多一个我了?”
“我希望只会多一个学长。”
“我个人认为,在保密个人隐私这方面,我的职业素养还是不低的。”
这点赵嵘倒是十分相信。
他这一个月如此这般接近陆星平,陆星平作为乔南期从小到大的朋友,似乎也没有对乔南期说过什么。仿佛只要和这个人做朋友,你来我往中,世界就只会有他们两个人,不用担心影响到其他人,也不会有被别人知晓什么的负担。
他想,陆星平说话这般不留情,他却还是觉得和陆星平相处颇为轻松,原因就在这里。
他干脆开门见山了:“——只要我们结婚,我奶奶当初留下的一半遗产,就会进入我们两人共同的账户下。”
赵嵘说的很认真。他特意坐直了身体,语气严肃而平稳,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这话说出来之后,他反倒放松了很多。
左右他已经实话实说了,陆星平怎么想,不是他能决定的。
可陆星平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态度,而是难得惊讶了一下,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道:“这筹码很重,比我猜想的还要重得多。你知道陈家一半的财产是多少吗?”
赵嵘点头:“奶奶去世前,我在病房里,亲眼看她立完遗嘱的。”
陈老夫人去世的时候,陈家甚至远远比在陈泽和手上还要风光——不然也不会被冻结了一半遗产,陈泽和贺南狼狈为奸这么多年,也挥霍了不少曾经的家底,陈家凭着那剩下的一半,还能在杨城如此显赫。
“我知道,我和学长之间什么也不会有,”他说,“学长现在的情况,这笔数额再大都可以不要。”
这事毕竟不是和普通人一样,简简单单去找个能领证的地方办个法律关系就可以。有了法律关系,除了这笔遗产,陆星平那边还有陆家的各种产业需要承担这份婚姻关系的风险。而且赵嵘原来和乔南期这种尴尬的关系,陆星平一旦真的和他履行婚约,面对乔南期必然是一个麻烦。
“对于我来说,只是结婚,对于学长来说,需要承担一些风险和麻烦。但如果我们可以拿到这笔钱,我可以和学长一人一半,或者……我可以让利更多。”
陆星平打量着赵嵘。
镜片微微反着光,让赵嵘看不太清陆星平的目光。但他能感受到这目光扫视着他,沉甸甸的。
陆小月的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哥!赵嵘!我做好啦!”
她说着,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拍了拍陆星平的肩膀:“快来帮我摆一下。”
陆星平笑了笑,收回在赵嵘身上的目光,起身去帮陆小月了。
赵嵘自然不会闲着,赶忙跟了上去。
他们仿佛刚才当真只是坐在客厅了闲聊了一会,什么也没有提到一般。
吃饭的时候,赵嵘没有提过婚约的事情,陆星平也只是状若平常。他们如同寻常朋友,聊一些二十几年人生中的往常。赵嵘以前也不是没有和陆星平一起吃过饭,但那多半都是因为乔南期和陆星平吃饭,顺带稍上个他,他并没有怎么参与话题,注意力都在乔南期身上。
原来天地广阔了之后,同样的人,也会有不一样的交流。
聊着聊着,陆星平提到了大学的时候。
陆小月惊讶:“……啊,所以,哥哥和赵嵘是校友?我今天才知道,赵嵘你都没提过诶。”
赵嵘夹了根青菜,说:“我大学时候很平庸,没有可提的地方。”
“怎么可能?哥哥读的可是我们这最好的两所大学之一呀。你……”她话语一顿,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赵嵘在大家口中的评价。
他们这些人,有出息的还好,没出息的,也多的是依靠父母的捐赠拿个名额去读的。
陆星平却一点也不避讳,直接问出了陆小月心中的疑惑:“陈老夫人给你安排的?”
赵嵘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印象,陆小月这种脱口而出却及时收话的反而不多。他没有介意,只是摇了摇头,说:“我回陈家的时候是十九岁。”
十九岁。
已经过了高中的年纪,早就进入大学了。
陆星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看赵嵘吃了口青菜,说:“这么咸,你也吞得下去?”
陆小月撂筷子:“哥哥!!!”
赵嵘大笑了几声。
临走前,陆星平支开陆小月,送赵嵘到了门口。
一整顿饭下来,两人只字未提婚约。
赵嵘心底已经做好了陆星平以沉默来拒绝婚约的心理准备,未曾想,在他拉开车门上车前,陆星平突然说:“婚约的事情,我考虑一下。我也希望你考虑一下,确定你想清楚了。”
赵嵘动作一顿。
这句话不仅对婚约松口,还近乎把主动权扔给了赵嵘。
“想问为什么?”
“我的表情那么明显啊。”
“这还需要看表情?”
赵嵘笑出了声。
陆星平说:“你说的很对,这笔钱虽然多到有些夸张,但我没必要承担风险和付出自己的婚姻关系。但……”
“可能因为我自己的关系吧。”
“我敬佩你曾经为了追逐一个孤岛,放弃陈家这么一大笔筹码的勇气。”
说完,陆星平转身便往回走。
赵嵘被陆星平这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上十倍的态度砸得有些晕,恍惚间上了驾驶座,关了车门,突然想起原著里提及过的陆星平的感情线。
他摇下车窗,对着陆星平的背影喊道:“学长有喜欢的人吗?婚约会不会影响——”
陆星平稍稍回头,“她不在世了。”
赵嵘怔了怔。
陆星平已然走进门中,轻巧地关上了门-
乔南期站在病房前。
这病房像是特意设计的,面对着走廊的墙体都是由厚厚的透明玻璃组成,看上去坚固又毫无阻挡。
站在外头的人只要在这堵玻璃墙前往里一瞧,便能瞧见病房里的所有景象。
此刻,这间病房里除了相关的医生,只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与其说是躺,不如说是捆着。
这人是贺南。
几个月前,他还是风风光光的,能和乔南期在乔家的老宅中互相膈应。但是乔南期成功挖掉他在乔家的所有根系,又把他和陈泽和那些人做的所有破事全捅出来之后,乔南期这位为了利益扑腾了一辈子的父亲终于疯了。
疯了之后便一直在乔家的医院里治疗,乔南期偶尔会来“探望”他。
这段时间尤为频繁。
此时此刻,正在发疯的贺南四肢都被绑上了束缚器,他神志不清地挣动着,彻头彻尾地成了个疯子。似乎是担心他咬到舌头,他嘴里也夹着东西,却仍然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话,似乎是重复的几个字。
医生对乔南期说:“前两天状态还好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发病……”
乔南期无谓道:“因为我来了。”
他已经在这看他这位疯了的父亲看了一整个下午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状态的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医护人员来来往往,都没有人敢说话。小吴在旁边陪着许久,见乔南期神色愈发深沉,战战兢兢道:“先生,您站这么久,要不坐下休息休息?”
乔南期瞥了他一眼。
小吴立刻收了声,就连旁边的医生都不敢说话。
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下贺南含含糊糊的重复着什么的声音。
小吴听着,下意识往病房里看了一眼。
他转头的动作被乔南期看在眼里,乔南期突然道:“你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先先先、先生,我我我我——”
“他在说‘杂种’。”
小吴猛地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眨眼都不敢眨一下。
结果乔南期下一句话才是真的让他吓破了胆。
“说我‘杂种’。”
这短短四个字包含的可能实在是太大,小吴腿一软,差点没想给他们家先生跪下。
结果他担惊受怕着,乔南期好像对这两个正常人听了都要发怒的字完全免疫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一点波澜。他下午刚来,刚看到贺南的时候,表情比现在可怕多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夹杂着贺南发疯地含糊重复着“杂种”的声音。
乔南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他问小吴:“赵嵘是不是找你准备股份转让的事情?他什么时候来?”
小吴有些疑惑——他们先生不知道这些吗?赵先生什么时候来,他们先生直接问不也是可以的?怎么会问到他一个跑腿这边来?
他虽然疑惑,但还是尽职尽责答道:“是的,赵先生说应该是周一就来拿需要的文件,到时候会打电话给我的。文件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先生是要……?”
“你再帮我准备一份协议。”
“也是给赵嵘签的。”
念出赵嵘的名字,他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冒上心头。
乔南期强行按下了它们。
他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份珍而重之的永远。他不想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