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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魏都第七(1) 悬赏令

    马车行过熙攘的街市。夕色如同一片漂浮的轻纱, 穿过小贩的叫卖声,满楼红袖的嗔笑,还有市井之中随处可见的嬉笑怒骂, 将齐整华贵的屋檐镀上薄金。

    阮潇撩开帘幕,一路新奇地瞧着。

    陈国帝都, 魏都。

    说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州的大都市。在她的时代里, 钢铁浇筑的城市大同小异, 几乎无差别地覆盖在人类的领土上。而眼前的亭台碧瓦、小桥流水皆如从古画里剖出来的,哪怕科技不甚发达,自有一股独特的风流气韵。

    “同尘君的笔记中提过,魏都古称建陵,依汀江而建, 是南北往来必经之地, 故而又是兵家必争之地。”

    阮潇回溯着记忆, 正是兴起, 扭头却见车内另一端的盛云起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画横线。

    横线与竖线交叉,没几下, 添加成了一个框架图。

    盛云起微微皱眉:“符文的订单暂且全部委托给了参寥,上个月差不多是一百万,这个月目前已经有了一百二十万。偃甲兽的价格恐怕会进一步飙升, 但没人留在暮朝峰——罢了, 要是能得到金蟾翼和秘境,直接全卖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延长这次竞拍的时间,等完成了魏都的事也不迟啊。”阮潇语气轻快。并非她盲目乐观,毕竟在来陈国的路上, 她可是打听了一番现在的市场行情。

    一个上古秘境便是无价之宝,别说修真界了,凡间肯重金相求的更是数不胜数。包括天涯居在内的好几个门派,别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暗地里早已挂出拜求帖,愿拿出一个三分之一个小目标求一个上古秘境。

    更别说金蟾翼这样的至宝了。

    再不济,还能去劝劝息然,让他帮忙把那个丢了的抱魂炉给寻回来,既帮他自证清白,又能转手狠赚一笔,岂不两得。

    盛云起被她的乐观态度震惊了,随即泼了盆冷水:“这加起来怎么也不够一个亿。更何况,这一大笔钱全都一次性花出去了,你是打算喝西北风?”

    “关西北峰什么事,”阮潇忽地想起来了,“你不是还找到了卖龙涎草的黑市嘛——”

    她的视线从车窗外收了回来,狐疑道:“不对,龙涎草这么稀有的东西哪儿能有什么黑市。你该不会是自己牵线搭桥搞走.私吧?”

    盛云起一本正经道:“自己培育的龙涎草,做成了龙涎糕,并进行正常的市场流通,不能叫走.私。”

    阮潇的目光奇怪道:“那到底赚了多少?”

    话一出口,她忽然想起了临走时见过的一大片无蕊花,生长茂盛,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浇灌培育的。

    “咳,也没多少,”盛云起企图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上次没有说错,上星君的确是个偏心眼。她给了漆奉赤火秘境,要他经红莲之火才能脱胎换骨,又给了参寥冰雪秘境,要打磨他的性子。可是对同尘君,她却给了两个秘境,第一个乃是万符之境,帮他悟道,这第二个据你所说倒是私授剑法,可一点都不像是师父对徒弟……”

    他这话一个字都没进阮潇耳朵。

    她只顾望着窗外,忽然马车停住了。

    她听见前面驾车的忍冬应了一声,随即扭头掀开后方的帘子,见明觉将缰绳攥在手里,冲她笑了笑。

    若若从后面的那辆车上跳了下来,凑到了旁边一个胭脂铺上:“这个桃花的好漂亮呀。”

    忍冬跟在她身后,打了个呵欠。他伸着懒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飞驰而来的马蹄声。

    “小心点。”白襄一把拎着忍冬的衣领,将他拽开了两步。

    然而两匹横冲直撞的高大骢马仿佛失控了一般,扬起前蹄便朝若若他们的马车撞来。

    明觉双指并拢,轻轻一引,便将那两匹马控制住了。只是其中一匹已经踢上了他驾的这辆车,后车辕登时塌了一半。

    若若忍不住喊道:“没看见这里有人么?你们还往人群里冲?”

    驾车的小厮正要回嘴,忽听车中传出了一个柔婉的声音,便立刻下车放了两级台阶。一只戴着玉镯的手撩开了帘子。

    阮潇瞧见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了下来,朝他们微微颔首:“实在抱歉,家中小仆驾车还不熟练,冲撞了诸位,还望诸位……仙君见谅。”

    那声音柔和就跟朝露似的,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亦是动人。只这么淡淡一瞥,阮潇便觉自己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根本不忍责怪。

    忍冬立刻摆摆手,小嘴跟抹了蜜一样:“没事的没事的。姐姐,你真好看,怪不得眼睛也厉害,一眼便知我们是修道中人。”

    “小仙君过奖了。”

    突然的微风吹开了她的面纱,肌肤胜雪,朱唇皓齿,让周遭的人俱是一惊。

    饶是阮潇在修真界见惯了美人,此时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我还以为是谁呢,”若若抱着手,似乎不情愿看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太子妃啊。既然仆从不熟练,那换个熟练的不就是了。今日在这里的是我们,倒也不说了,若是普通百姓,岂不是要出几条人命?”

    凤辞月并未在意她语气里的不快,反而温声道:“公主殿下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了。对了,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太子妃?”忍冬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又转头看若若,“……公主殿下?”

    若若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皮笑肉不笑地:“凤姐姐,陛下有令,召集天下能人异士前来魏都。我的这些同门也是来为陛下排忧解难的。怎么,你还想查验一下他们的身份?我就说嘛,凤姐姐今日怎的有空出宫了,原来是来专程欢迎我的。”

    “我并未听说过殿下回都城的消息,”凤辞月解释道,“近来辽国大乱,有不少难民流经陈国。我今日是去城外的幡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若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姐姐的故国出了乱子呀。姐姐早说啊,左右不是去当细作才好。”

    凤辞月似乎被她话刺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微微一笑:“殿下多虑了。”

    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阮潇不知该说什么,朝盛云起使眼色。后者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堵住了还要继续嘲讽的若若:“太子妃殿下,我等若能助陛下与殿下排忧自是荣幸。只是,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另寻时间再叙旧。”

    若若听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在大街上吵架确实有些不妥。既不合自己的身份,又让同门都干看着。她撇过了脸,不再吭声。

    凤辞月柔声道:“仙君远道而来,是我失礼了。若仙君不介意,可先随我前去落脚之处。”

    阮潇在旁听着,总觉得若若和这位太子妃的关系有些奇怪。

    她虽早知若若是陈国公主,可别的事情并不太了解。

    此时想来,好端端一个公主为何到大荒山修行,若若的性子更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恐怕也是家里出了些事,这才想一走了之。

    这么想着,阮潇对若若的同情更多了几分。

    这时,若若的脸色却是一变:“快,要天黑了,都上车吧。”

    阮潇被她推着,猛地发现原本热闹的街市现在几乎只剩下他们了。最近的胭脂铺连台面都已干干净净。

    夕阳渐渐收敛了余晖,魏都如同一座悄无声息的空城。

    等几个人全都挤在了一辆车上,忍冬才纳闷道:“魏都难不成还有宵禁?”

    “嘘,不是宵禁,”若若沉声道,“也是和这次悬赏令脱不了干系。”

    还没等若若细说,驾车的明觉便回过头来,笑道:“你那凤姐姐生得真是天姿国色,比起咱们修真界的美人儿也不输啊。”

    他身旁坐着盛云起,听到此言,微微挑眉。

    若若没好气道:“呸!她那是被狐妖上了身,咱们陈国人人皆知。不然,她一在辽国早嫁作人妇的女子又怎么将我那太子哥哥迷昏了头。”

    忍冬吸了吸鼻子:“她竟然还嫁过人?”

    “幸好如今太子哥哥有了碧娴姐姐,恩恩爱爱,朝夕相伴。她多年不再受宠,只好平日里做些面子好给别人看着。”若若冷哼了一声。

    阮潇叹了口气:“这位太子妃也是可怜人。”

    白襄点了点头,劝慰道:“若若,你也别对人家太凶了。你不喜欢她,不理便是,只要不伤天害理,她做什么事都是她的自由。”

    “你们不懂。都是因为她,当年二哥才离开陈国。自那以后,太子哥哥便开始生病,直到一年前重病不起,”若若边说边红了眼眶,“我到大荒山寻仙问道本是一时气话,可后来想着若有法子能救他便是极好。”

    “你别急,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我这回来,还专门带了一些仙草灵药。”阮潇安慰她道。

    白襄看了若若一眼,没有说话。

    凤辞月的车一路将他们带到了东城门附近的一处客栈。原本紧闭的门开了一道小缝,小二警惕地探出头,见到来人的令牌才放下了戒心。

    等阮潇他们都一一进入客栈之后,凤辞月叫住了若若。

    阮潇停下脚步,回身时望见那两片朱唇轻动。

    “若若,你离家这么久,你哥哥必定很是想你。有空的时候,多去看看他吧。”

    若若虽然不大高兴,但也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嗯,你还有什么事?”

    “此事……极为凶险,还望你和你朋友都要小心为上。”

    凤辞月欲言又止,话到此处便也尽了,转身上了车,往宫城的方向去了。

    “嘁,要你关心……我就说你不简单吧。”若若嘟囔着。

    见人走了,小二立刻关上了门,像是害怕什么似的。

    此处客栈极大,阮潇穿过了长廊,还没踩上台阶,忽听一阵鼓声传来,气势雄浑,如出征之军,视死如归。

    52.魏都第七(2) 幻境如常

    鼓声如长泣, 振振不曾休。

    霎时间,阮潇站在原地,头痛欲裂。但不消多时, 这声音便又淡去了。

    “怎么了?”盛云起的声音传来,将她从鼓声里拉扯了出来。

    回神时, 只见客栈里原本坐着的人们就跟置若罔闻一般, 或谈笑风生, 或酩酊大醉。

    白襄和若若他们都已经上楼去了。

    “你听到了击鼓吗?”阮潇迷茫地抬起头。

    盛云起玩笑道:“该不会是路上太累, 产生了幻觉了?”

    阮潇没好气:“你少胡说八道。”

    盛云起正来扶她,佩月剑蓦地一亮,铮鸣声阵阵。

    几乎是同时,阮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有人及时从后面揽住了她。

    再睁开眼时, 阮潇仍旧是在离客栈入口不远的地方。

    ……可她明明已经走上台阶了啊。

    是谁在跟她说话?

    “阮潇!”温醇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一张俊美的脸。

    盛云起担忧地望着她。

    “我……我好像一时恍惚了。”阮潇撑着他的手, 呼吸逐渐平顺了起来。

    余光里, 一个黑色衣衫的身影消失在了不远处。

    阮潇没来得及多看,就听到若若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刚一转身, 就看到你站在原地发呆,双目无神……吓死我了。”

    她与盛云起对视了一眼,传递了一个眼神。此处似乎有些古怪。

    “我就说吧, 那女人肯定是个妖怪, 你连话都没跟她说,也就是多看了两眼就被她蛊惑了。下回定要离她远一点才成!”

    阮潇抿唇,淡淡道:“你与她说了那么多话,怎的不见她蛊惑你?”

    “那是我……她不敢对我怎么样。”若若瞪着眼睛。

    往客栈中走去时,阮潇发现堂上的桌椅、旁侧坐着的人、长廊、盘旋的阶梯, 都与她方才恍惚之际所见的一模一样。

    “青陵门,沧雪宗,意诀山庄……”盛云起挨个数了过去。

    “哇,还真的来了这么多人!”若若双手合十,“都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呢。诶,那是不是霜华宫的人!”

    阮潇没怎么在意,仍旧在想着先前的情况。

    ……总不可能是她出现妄想了吧?

    可是那阵鼓声实在是太清楚了。

    她回到了房间里,在窗台边坐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若若身份的原因,这次给他们安排了一人一个房间,但分散在了不同的地方。

    客栈的设置是一个“回”字型,她的房间在第四层东南侧的尽头,宽敞清净,内里的装饰摆设都是陈国传统的风格。

    晚风送来了几许清凉,却仍旧无法消除炎夏的难耐。

    阮潇索性推开了朝外的小门,发现外部还有一条回廊。

    这倒是奇了。通常回廊都围绕着内庭,但这客栈竟然还有内外两道廊。

    果然,站在外面吹吹风要舒服许多。

    此处既能望见巍峨的城门,又能望见魏都的千门万户。

    灯火依旧通明,然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不,等等。

    阮潇猛地侧过身,避开了从身后袭来的一叶飞刀。

    佩月剑正欲出鞘,硬生生地停在了来人面前。

    “厉害啊!许久未见,阮仙君还是反应如此敏捷。”齐约双手上举,做出了投降的姿态,裂开了嘴。

    红色的纹路自他嘴角处向上如藤蔓一般伸展开来,狰狞非常。

    “要打招呼也不必如此。”阮潇收回了剑。

    齐约乐呵呵地道:“我就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吧。怎么,上次那个冷冰冰的漂亮姐姐没和你们一起?”

    “宴月峰比较忙,桫椤师姐没空出来见你。”

    齐约略显失望,随即反应很快:“所以黎原峰没了之后,她就换了个山门?”

    “你消息倒是挺快的。”阮潇多看了他一眼。

    “是挺快,但黎原峰这事吧,可是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呢。据说消息来源还是你们大荒山自己的弟子。你怎么不说话啦?这事虽说丢人,但也全靠了暮朝峰才免除了一场大祸啊。”

    “我没觉得丢人,”阮潇平静道,“你们霜华宫来此地也是为了领赏金?”

    齐约爽朗地笑道:“上古秘境可是个稀罕物,我师尊说了,这对我的修为颇有裨益。”

    “霜华宫已知的上古秘境就有十几个,这些年来又不断在四处重金收藏。依我看,你应该不缺这个吧。”

    齐约一愣,耸了耸肩:“阮仙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智慧与美貌最好只得其一。”

    他凑近了些,阮潇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齐约玩味道:“若两样都有,是很让人害怕的。”

    他声音很低,似是蛊惑。

    原来以为阮潇会词穷,或是害羞地低下头,却听她嘲讽道:“总比有的人什么都没有要好。”

    齐约不肯服输:“伶牙俐齿,更是令人不喜欢。”

    阮潇忍不住笑了,冷声道:“那正好,滚。”

    齐约向来自诩会逗人开心,现下只能讪讪地揉了揉脸,好声好气道:“阮仙君,是我不对。上回师尊说了,若你同意,我们霜华宫还想再要一台偃甲兽。这回保证比先前的价格高!”

    “公开竞价的流程总知道吧?”

    “那不是想着已经是老主顾了,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咱们谁跟谁,大不了这次的上古秘境我们一起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潇潇,你睡了吗”。

    阮潇应了一声,见齐约瞬间变了脸色。

    “我还忙着呢,先走了啊。”齐约话音未落,活像见了鬼似的,立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潇潇,”若若冒出了头,“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呀?”

    “一个霜华宫的朋友。”阮潇答道。

    隔着一扇门,齐约站在黑暗里,听见若若的声音轻得跟风一样。

    “我从小是被舅舅收养的,后来他做了陛下,才封我为公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去大荒山,是因为我自己想去。但是……我还想找一个人。”

    “陛下有三个儿子,自幼与我一同长大,我与他们都十分亲近。然而七年前先太子早逝,二哥成了当今的太子,三哥……三哥他只留下一句话,说他求仙问道去了,从此红尘俗世,再与他无关。”

    阮潇问:“所以,你来大荒山,是因为你三哥可能也在此处修行?”

    “嗯……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若若低头呢喃道。

    阮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静静地陪了她一会儿。

    等送走了若若,阮潇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她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拿出了同尘君的笔记翻了几页。

    学习了这么久,她对盛云起的这位原身还真的有些佩服。这位同尘君笔记清晰,思路明确,还时常有不少创新的点子。倘若换到她的时代里,一定能为人类的科研事业做出极大的贡献。

    还有他的师父上星君,亦能从笔记中看出是一位旷世奇才,还兼修多道,融会贯通,难怪连妖魔都要忌惮她。

    阮潇翻阅着笔记时,从里头掉出来了一张纸。她压着那一页,捻起了薄薄的纸片,细看之下,发现上面写着“柒十陆,廿月十五”。

    她记得这个标注方法,和同尘君那本类似起居注的日记一模一样。

    纸上写着:

    “今日与师尊饮酒。师尊长醉不起。”

    “师尊说,若有来世,想过简单的日子。有酒,有剑,有一人陪在身旁,足矣。”

    阮潇将纸夹回书中时,发现那一页正写着醒酒符。

    真是个好徒弟。阮潇不由笑了起来。

    忽然,窗外传出了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能听见齐约的房门推开了,脚步声在回廊上多了起来,继而在东边消失了。

    阮潇从窗缝中,看见一队人往东城楼的方向去了。看那衣袍和发带,定是霜华宫的人。

    好啊,这齐约前脚才说要分享秘境的奖赏,后脚就自己先跑了。

    阮潇顿时坐不住了。

    ……这怎么能输?

    虽然对情况还不甚了解,但既然霜华宫的人往城楼去了,必定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她提着佩月剑,决定跟上去。

    浓云遮蔽了今夜的星月。

    魏都的城楼高耸,墙面一部分斑驳古老,另一部分则有重新修葺过的痕迹。

    阮潇远远地跟着那群霜华宫的身影。然而等她上了城楼,刚到宽阔处,就发现霜华宫的人不见了。

    笔直的城墙上空空如也,四周只有风声。

    随着疾风从远方呼啸而来的还有隐隐鼓声。

    佩月剑没有任何反应。

    阮潇只好朝前方走去,一过拐角处时,她瞧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正下了台阶,往她的方向走来。

    看衣袍样式,似乎都是同道。

    阮潇朝他们招手。

    然而,他们就跟没看见似的,径自从阮潇身侧走了过去。

    “齐约!”阮潇认出了队伍末端的青年,忍不住拍了他一把。

    却拍了个空。

    齐约双目放空,行尸走肉一般跟随在后。

    像是影子,也像是幽魂。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唱,清朗低沉,徘徊不去。

    一阵头疼传来,伴随着晕眩。

    但这一次,阮潇忍住了。她提着佩月剑,朝来时方向而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城楼,在拐角处停顿了。

    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瘫坐在墙角边,嘴里正在轻哼着方才的歌谣。

    只不过他的声音沙哑,毫无力气。

    等走近了一些,她才注意到,少年身上似乎穿着铠甲,但铠甲都裂开了,衣衫也都是刀剑划破的痕迹。他的身上都是血。

    少年的手脚都被青铜锁链拷住。冰凉的锁链一直蔓延到了墙体之中。

    “你想回家吗?”少年喑哑着嗓子问她。

    那张苍白的脸有着锋利的骨相,哪怕全是血污也遮不住俊美。可在此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却异常可怖。

    仿佛只要一对视,就会陷进去。

    阮潇用剑支撑着无力的身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涣散。

    意识模糊之际,阮潇几乎要脱口而出“想”。

    但灵核一阵暖意传来,将她拽了回来。

    只听一阵清脆,佩月剑出鞘,将缠绕在少年身上的锁链尽数斩断。

    瞬间,周围的场景一换。

    她正站在城楼上,轻轻喘着气。

    一只手从背面轻轻搭在了她的左肩。

    53.魏都第七(3) 凭空消失的人……

    “好啦, 你不要生气了,”明觉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长夜里, 小径幽长,连影子看不见。

    阮潇懒得理他, 走了几步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明觉挠了挠头, 略显委屈:“我半夜睡不着, 看到你出门了, 所以跟来看看。谁知你走那么快,我好半天才追上。”

    “你看到什么了?”阮潇也没看他。

    不远处,客栈的灯笼悬挂在檐下,在微风中晃荡。

    明觉笑着道:“就看到你站在原地发呆,所以想来逗你一下。怎么样, 你可见着什么了?”

    阮潇想了想, 只道:“我是跟着霜华宫的人来的, 但没跟上他们。”

    “原来是螳螂捕蝉啊。”明觉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阮潇默默和他拉远了距离, 不咸不淡道:“行了,今天也迟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明觉似乎有些失落, “哦”了一声,和阮潇前后脚地回到了客栈里。

    次日一早,阮潇是被客栈庭院里的声音吵醒的。

    她刚一推开门, 就听见若若尖声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群大活人, 就这样不见了?”

    客栈小二亦是哭丧着脸:“殿下,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别的不说,刘太师非要将这些仙君安排在咱们这儿,就是为了离城楼近好方便调查,结果这……这没个什么结果, 连自己都搭进去了。殿下,这也不赖咱们啊。”

    “你这意思,是咱们修道不精?”明觉打趣道。

    “我不敢呐,仙君。”小二又是叹气,又是懊恼,只恨自己没能生出十几张能说会道的嘴来。

    阮潇正在下楼,忽见一人自客栈门口而来,身姿魁梧,眉目英朗。

    雄浑的声音传来:“殿下,你也莫要为难他们了。”

    “太师大人?”若若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这位刘太师神容肃穆,虚虚行了礼。

    若若朝他一一介绍了大荒山诸人,刘正焱的目光落在了阮潇和盛云起身上,随即朝后者道:“久闻暮朝峰大名,今日一见,仙君果真气宇不凡。”

    “暮朝峰区区小门,不足挂齿。”盛云起道。

    “非也,”刘正焱笑道,“若非暮朝峰的驱魔符,魏都如今的情况或许还要更难一些。”

    “刘太师此话怎讲?”

    刘正焱不疾不徐地瞥了若若一眼,这才将事情原委道来。

    半年前,陈国太子身子愈发不适,每日每夜都在做噩梦。梦中自己披甲上阵,是千军万马中的一名小卒,在漫天刀光里从马背上坠落,亡于马蹄之下。陈国上下的有名医者都曾来看过,然而只能眼睁睁瞧着太子日渐消瘦。

    与此同时,宫城里的守卫、靠近四方城门的百姓也不时有人声称自己遇见了鬼打墙,还有人称自己见到了一个将军带兵在城楼之下厮杀。

    凡是亲历者要么一病不起,要么总是被梦魇纠缠,要么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甚至还出现了自残的倾向。

    这样的状况在近两个月之中愈发频繁,就连陛下的后宫里也常有人半夜如游魂般四处飘荡。

    陛下本人无甚大碍,只是日渐担惊受怕。

    因此,每到天黑之后,全城宵禁,严禁外出。

    “敝人家人老者曾有仙缘,见此状况,认为是有妖魔作祟,因而臣恳请陛下颁悬赏令,请仙君来除祟,”刘正焱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符纸,“这是青陵门的带来的驱魔符,据说是暮朝峰所制。”

    阮潇接过,细细一看,的确是他们的。

    符的右下角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当时盛云起特意提醒跟宴月峰还有其他合作的山门打了招呼,将此数字以红泥印上,为的是记录清楚订单时间、门派与制作批次,方便日后对照查看。

    青陵门上个月在暮朝峰定制了两万枚符文,按照数字来看,应该就是那时的东西。

    “青陵门的仙君是最早来到魏都的,”刘正焱侧眸叹息,“当时他们说是城墙之中有魔气,应当布阵除魔。他们特意要求住在此处,离东边的城楼近一些。结果他们来到后,在第三天半夜外出。守城的士兵还亲自放他们上了城楼。”

    结果这一去,青陵门的七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找到了。

    而后,清阳谷的人亦是如此,突然失踪。

    再来就是霜华宫了。

    “今日公务缠身,我还没有来得及探望霜华宫的仙君,谁料……现下多位仙君生死不明,此事颇多古怪,凶险异常,若诸位亦觉无能为力,那便罢了。不必,再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刘正焱如是道。

    “刘太师此言差矣,”阮潇立刻道,“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更何况,齐约还是我们的朋友。就算为了寻回他,我等也要一探究竟。”

    刘正焱神色一变:“你刚刚是说,齐……”

    “齐约?!”若若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抓住了阮潇的袖子,“潇潇,你见过我三哥?”

    “殿下莫急,同名同姓也是常有的。”刘正焱安抚道。

    阮潇大概形容了一下齐约的外貌:“就比师尊矮一点,肤色偏深,嗯……头发这么长。脸上还有红色的咒术纹路。”

    若若滞在原地,颤着声音喃喃道:“真的是他,是三哥……我……他回来了吗?他还是放不下吧?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他既然已经去了过了大荒山,为何不告诉我?”

    阮潇也愣了。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齐乃陈国的皇族姓氏。难怪……昨夜齐约一听到若若的声音便飞快躲了起来,想来是不愿让她认出自己。

    这时,一个侍从急忙跑来,朝刘正焱耳边说了几句。

    他转而朝其他人拱手道:“诸位,昨日东城楼有异,还请与我走一趟。”

    城楼的南侧,斑驳的墙壁上有一个大窟窿,碎石落在了周围。

    明觉蹲下身查看了一番,“看这情况,像是重锤……但若是依石头的边缘痕迹判断,又像是利刃所致。”

    “什么样的利刃能削铁如泥?”刘正焱眉头紧皱。

    白襄心不在焉地接过了话:“可能是谁家的神武吧。”

    阮潇浑身一凛,默不作声地挪开了半步,若无其事道:“刘大人,这里布防的人可有看见什么?”

    ……不为别的,那石头碎裂的边缘光滑平整,的确是神武。

    更准确地说,就是佩月剑所致的剑痕。

    阮潇思索着昨夜发生的事,只记得佩月剑出鞘,斩下了捆住那个陌生少年的锁链。除此之外,佩月剑寸步不离,根本没有施展过。

    难不成,那时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她掐了一下掌心,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楚。

    刘正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实不相瞒,自从怪事频发之后,东城门这边每日子时到寅时都会撤防。”

    若若大惊失色:“什么?那,万一有辽国的细作或是敌人怎么办?”

    “你傻呀,”忍冬顶着一张还没长开的脸,老神在在地摇头,“若真有敌军,这梦魇不得直接将他们吞了。省时省力,何苦再安排活人防守。”

    刘正焱苦笑道:“这位小仙君说得也是不错。”

    “刘太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盛云起平静道,“既然此事都是从太子殿下的梦而起,我们可否见太子殿下一面?”-

    雨水顺着启华宫的檐角落了下来,遮眼了殿内传来的声音。

    宫门外,排列整齐的宫人们皆噤了声,更有瑟瑟发抖者,连撞着药汤的碗都捧不稳。

    “滚……我不……不要死!我要将你们全都杀了!”

    有气无力的声音透着撕裂般的痛楚。

    但宫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进去。

    只因昨日,太子殿下在发狂中拔剑杀死了他从前最信赖的小太监。红了眼的男人根本认不清人,但凡进去的都被斥为“敌军”。

    “你们愣在这里做什么?”

    随着一个女声,众人纷纷跪下行礼。

    “参见太子妃。”

    凤辞月神色冷淡,却并未苛责他们,而是从最靠前的宫女手上将药碗拿走了。

    小宫女急急道:“殿下,太子他又发病了。赵美人说过,太子发狂时不便入内。”

    “何时赵美人说的话也能用来规训我了?”凤辞月今日一身红裳,衬得肌肤更白,一双狭长的眼睛此时倒锋利了起来。

    “奴婢不敢。”小宫女忙道。

    宫中谁人不知殿下早已冷淡太子妃多年,独宠赵美人。何况赵美人性子开朗大气,还对宫人们常有照顾,因此都对赵美人的话唯命是从。

    自从三皇子走后,这太子妃就一直独自居于偏殿,日日抄经看书,不问世事。如今太子病了,倒也来瞧过几回,只是每次都被拦在了外面。

    今日赵美人不在,宫人们也不敢违逆,但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愿跟进去。

    只有太子妃的丫鬟蕊桃默默地跟上前,然而太子妃一个眼神,就将她留在了门外。

    蕊桃一字未言,默默合上了门。Hela

    阮潇随诸人穿过启华宫外面的直道时,眼睛忽地一顿。

    她顺手拉了拉盛云起的袖子,示意他樯面高处贴了东西。

    是一枚符文。

    纹路奇特,是阮潇没有见过的符咒。

    只不过距离太远,看不甚清楚。

    在樯面与朱红的檐梁相接之处,密密麻麻地贴了一圈。

    天色阴沉,密密麻麻地雨丝逐渐挡住了视线。

    还没踏过月门的门槛,阮潇就听见了一声哭叫,伴随着衣物撕开的声音,从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传来。

    一顶金色的轿辇停在了石板路上,一个打扮华贵的女子急忙从轿中出来,一把推开了阮潇,穿过庭院,朝宫内而去。

    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接连喊着“赵美人当心地滑”、“殿下慢一点”。

    54.魏都第七(4) 拱火

    启华宫内, 生茧的手上青筋骤起,狠狠地扣住了细长的脖颈,雪白的肤色红了一大片。

    被按在榻上的女子似一片飘落的红枫, 毫无生气。她苍白的容颜上挂着泪珠。从前那些顾盼生姿不再,唯有无尽的哀怨与绝望。

    “殿……下。”她努力仰着头看向双眼发红的男人, 从唇边挤出了一声呼唤。继而跟放弃了一般, 手臂随着被扯开的衣衫垂在了榻边。

    就在她阖上双眼的那一刻, 攥着她脖子的手忽然松了力道。

    凤辞月睁开了眼睛。

    近在咫尺处, 那双一直迷蒙的眼睛此刻仿若再次清明了一般,伴随着不可置信的叹息:“月儿,是你吗?”

    “殿下,你醒醒。”她柔声道。

    她颤抖着抬起手,想要抚摸男人的脸, 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二郎。”她再次唤道。

    男人盯着她, 鹰隼般的眸子凌厉如寒风。他披散着长发, 衣衫松垮, 比之多年前消瘦了不少。

    良久,齐梁头痛欲裂, 痛苦不堪,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他跌倒在了榻边, 蜷缩着身子, 发出呓语。

    凤辞月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她试图唤回齐梁的神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

    她拉起衣衫遮住了雪白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在了齐梁的额头上。

    时至今日,她早已对他恨不起来了。甚至有时还会想,倘若他能变回正常的样子, 会不会他们之间相互憎恶的那些岁月也能消失……

    这时,屋门被打开,急促的脚步猛地靠近。

    一个女子高呼着"殿下"跑了进来,扑在了齐梁身上,嘤咛着哭道:“殿下,您没事吧?抱歉,是臣妾来迟了,臣妾不该将您一个人留在寝宫。”

    赵碧娴唤婢女来将齐梁扶到了榻上,随即转过身,“啪”地一声。

    凤辞月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掌印。她几乎被打得倒在了地上,眼前还未看清便听见赵碧娴惊呼了一声“姐姐”,随即跪在了她的面前。

    此时,刘正焱带着阮潇他们也赶到了殿中。

    “姐姐,我……是我一时糊涂,因为太担心殿下,情急之下,这才逾矩了,”赵碧娴语气诚挚,好像她真的全然无辜一般,慌忙地解释后,还委屈起来了,“姐姐不知,这启华宫中,总有些小宫女心思不纯。往日里没关系,可如今殿下病入膏肓,这身子是一如不如一日,更做不了那事。方才见姐姐衣衫不整,还以为是那些小宫女要来害殿下了。姐姐若要责罚,罚我便是。”

    紧接着,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捂着脸趴下身去,哭了起来:“姐姐怎么罚我都没关系。但是还请姐姐能让臣妾继续服侍殿下饮食汤药。殿下如今这个情况,只认得臣妾一个,除了臣妾谁一近身便要发狂,若是伤了姐姐,殿下也会心疼的。”

    赵碧娴趴在那儿,半天没有听见回音,忐忑地抬眸。

    良久,凤辞月才平静地开口:“自殿下生病那年以来,一直都是你在照顾他。这七年里,我从未宿在他的寝宫一次。以后,也要劳烦你多照顾他。”

    只字未提方才发生的事。

    “这说的是什么话?”白襄低声道,“她都不生气的吗?”

    她扭头看向阮潇,眼神一变,嘀咕道:“你有没有在听啊。”

    阮潇正仰着头在观察房梁处是不是也和外面一样贴了奇怪的符文,但因为光线太暗,搜寻起来有些困难。

    “喂,你看到没啊?”阮潇的手肘撞了一下盛云起。后者正津津有味地看戏,被她打断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别作声。

    赵碧娴扶着凤辞月缓缓站了起来,泪中带笑:“多谢姐姐。”

    “这几位是大荒山的仙君,妹妹可将近来之事都告知他们。我乏了,今日便不奉陪了。”凤辞月轻声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恰好与刚一进门的若若擦肩而过。

    “发生什么了……娴姐姐!”若若还搞不清楚状况,喜笑颜开的。

    赵碧娴一见,立刻弯了眼睛:“若若!”

    二人寒暄了几句,得知了在场众人的来意后,赵碧娴屏退了宫人。

    这才朝刘正焱微微颔首,继而朝着盛云起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恳请诸位仙君救我夫君一命。”

    据赵碧娴所言,太子齐梁的身体一向虚弱。然而半年前的一日,他半夜惊醒,在宫城里见到了穿着异国铠甲的军队,当场晕了过去。过了三天,他才忽然从梦中醒来,连叫了数声,整个人大汗淋漓,双目失神。

    他自称梦见千军万马从自己的身躯上踏过,每一次马蹄踩下时的痛楚都历历在目,甚至能感觉到全身的血也在慢慢流失。

    “太子殿下说,他一旦睡着就开始反复做着同样的梦,每一次,无论他在梦里是将军还是士兵,都会惨死于乱军之中。渐渐地,他开始害怕入眠。可是人总有清醒着撑不下去的时候。”

    后来,他每一次陷入梦境的时间也愈发长了起来。

    没过多久,他整个人的神智便开始恍惚,分不清楚到底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赵碧娴替他捻了捻被子,叹息道:“陈国的医师来了不知多少,汤药也一直在喝,情况却一直都在恶化。”

    “近来也有其他门派的仙君前来看过,更有甚者说殿下只是被那日见到的幻象吓住了。起初我也这么觉得,但后来的一日,我也亲眼见到了那样的场景。”

    生怕众人不信似的,赵碧娴双唇紧抿,半天才道:“我亲眼看到启华宫外,有一队不知哪里来的士兵,他们手握枪戟,骑着骏马,疾驰而过。可我怎么叫,他们都跟没有听见一般。”

    “那然后呢?”阮潇追问道。

    “然后……我再次回过身时,自己已经在寝宫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阮潇思忖道,这赵美人所言与刘正焱出入不大,但赵碧娴的经历却并没有让她自己陷入梦魇。

    “赵美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看一看。”明觉主动走上前去。

    赵碧娴朝一旁让了让。

    阮潇则从宫人手里端过了备好的汤药,细细闻了一番。苦涩的味道熏得她直皱眉。

    汤药并无任何异常。

    明觉把过了脉,又以灵力试探,朝他们摇了摇头:“太子殿下看起来并非是魔气侵体。”

    “但是,”他迟疑道,“我似乎察觉到了一点妖气。”

    话音刚落,佩月剑朝榻边骤然飞去,流光缠绕着剑身,嗡鸣阵阵。

    眼见着要碰到齐梁时,阮潇立刻扑上去,把佩月剑抱开了。

    “抱歉,”阮潇方才只注入了一点灵力,没想到佩月剑的反应这么大,“太子身上的确是有妖气。”

    赵碧娴惊地退了两步,担忧地望着陷入昏睡的齐梁:“诸位仙君,如今这可怎么办是好?”

    阮潇简短道:“妖气与魔气、瘴气皆有不同,不过这个好办,用咱们收拾九瘴蛇妖的法子就行。”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张驱魔符,嘱咐赵碧娴让宫人与无蕊花一并煎熬后喝下即可。

    赵碧娴即刻吩咐了下去。

    这时,一直沉默的盛云起问:“太子殿下这半年来可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赵碧娴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那外边宫墙上方贴着的符文是何处得到的?”阮潇径直问道。

    这一问仿佛提醒了赵碧娴,但她犹犹豫豫,似是想隐瞒什么。

    “赵美人,此事兹事体大,若您知道一二,还请悉数告知。”刘正焱拱手道。

    此刻,若若却忽然出声道:“娴姐姐,那不会是太子妃带来的吧?!”

    良久,赵碧娴叹了口气,回身去了堂中另一头,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夹在书页中的纸,带了回来。

    “这是半年前凤姐姐带来的,说是辟邪驱魔之效。凤姐姐出身辽国巫族,虽不比仙君,但在画符方面亦是略通一二。太子收下时,本是不愿用的。是我想着求哥吉利,便命人贴上了房梁。”

    阮潇细细瞧了一遍那符文,手法生涩,更有几处顿挫。换句话说,不管符文是要干什么,应当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白襄也看出来了:“这跟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好哇,我就知道肯定是凤辞月!”若若一听便来了气,“自打她嫁过来,太子哥哥就没什么好事儿。太师,当初你说他们命里八字相克,我还将信将疑,如今这一语成谶,都是她害的!什么符文啊妖气呀,都是她设下的局,她自己怕不是个深山的狐狸成精。”

    她一口气发泄完,还跟没过瘾似的接着道:“娴姐姐你也别帮着她说话了。这宫里谁不知道,这半年里,她每次来看望过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病情都会加重。她就是个天生的克星,要不是因为她,当年三哥也不会远走……可不能告诉她三哥也回家来了。”

    "若若,休要胡言乱语。"赵碧娴立刻喝止道。

    阮潇的余光里,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还隐隐透着一股窥探宫围秘事的兴奋。

    55.魏都第七(5) 陈国的行情

    启华殿内, 众人的目光在若若和赵碧娴之间徘徊不定。

    盛云起递了个眼神给阮潇。见阮潇懒得理他,于是清了清嗓子。温润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敢问方才若若所说可是真的?”

    “这……”赵碧娴似乎很是为难,左右看了一眼, 并不答复。

    这时,刘正焱忙道:“实不相瞒, 的确如此。但宫中规矩森严, 若没有十足的证据……我等也实在不敢胡言乱语。”

    殿上再次陷入了寂静, 隐隐透着一股失落。

    “凡事的确不能妄下定论。就算事关太子的安危, 也要谨慎为上才是。”阮潇硬着头皮,正色道。

    盛云起略显惊奇,怎么也没想到她还挺会的,忍不住微笑着赞同道:“的确如此。”

    “也罢,看来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我们还是走吧, 尽早搞清楚失踪的人才是。”阮潇目不转睛地说完, 抬脚就要走。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 发现其他人都心有灵犀似的,原本一步都距离走了十步。

    果然, 赵碧娴迟疑了良久,才低声叫住了他们:“殿下他……他原与此事无关。”

    “娴姐姐,”若若实在是忍受不了了, 见赵碧娴有些迟疑, 先出声道,“那个女人当年勾引了三哥,可是我亲眼看见的。”

    在赵碧娴的默许之下,她跟连珠炮似的,将当年的事一箩筐的说了个不停。她的话又密又急, 记性又好,事无巨细都要一个劲儿地说,连第一次见到凤辞月穿的什么花色的衣裳、屋檐上飘着几朵云都要数个明白。

    盛云起忍不住替她总结道:“你是说,因为早年与辽国的战乱,太子率兵攻下了巫族的村子,杀了太子妃的夫君,然后娶她为妻?”

    更准确地说,当年齐梁还不是太子,只是二皇子而已。

    此事并未在陈国引起轩然大波。原因无他,凤辞月的美貌几乎是家喻户晓,娶一个美人有何不可?加之民风开放,只是成了魏都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更有甚者,齐梁因偏宠凤辞月成了一桩魏都的美谈。

    “那为何如今都不喜欢她?还要传那样的话?”白襄不解道。

    若若咬着嘴唇,眸光闪过一丝憎恶。

    刘正焱长叹了口气:“因为七年前,三皇子无故远走。百姓都猜测,皇室兄弟不睦,正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

    于是曾人人艳羡的好容颜又成为了口诛笔伐的理由。

    “不少人曾见过她和三哥在河边吟诗作对,我……我还见到过她从三哥的屋子里出来。”若若像是不想回忆,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三哥他才不会喜欢这样的……肯定是凤辞月故意勾引他的。”

    白襄好言安慰道:“你三哥说不定是怕你生气,这才没有告诉你。”

    若若一听,气得脸都红了。她背过脸去,擦拭了一下眼角。

    在先太子病逝之前,齐约和凤辞月的传闻便日益流传开来。也是从那时起,齐梁和凤辞月的关系大不如前,甚至齐梁还当众羞辱过她。

    齐梁成为太子的那一日,齐约留下了一封信,只说自己要去求仙问道、再不过问世事。

    自那以后,齐梁的性格便日益暴躁起来,也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久病不愈。直到南靖的公主赵碧娴因为和亲嫁给了他。宫人所见,齐梁很喜欢她,脾气渐渐好了起来。也几乎不再召见凤辞月。

    在凤辞月和赵碧娴分别为他所生的儿女之中,不仅齐梁更偏爱后者,就连陛下也是如此。

    “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刘正焱仔细瞧了瞧赵碧娴的神色,慢吞吞地说,“半年前,也就是太子殿下病重之前,正与陛下提过,想要改立赵美人为太子妃。”

    赵碧娴神容大动,惊愕不已。

    若若立刻厉声道:“肯定是凤辞月听说了此事,心中不满,就故意害太子哥哥!本来她的夫君为太子哥哥所杀,她就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若若,休要胡言。谋害太子乃是杀头的罪过,她怎么敢。”赵碧娴虽说制止了若若,眼里却生出了一股不敢置信的怀疑。

    她定了定神色,朝盛云起严肃道:“还望仙君施以援手,查清太子殿下梦魇生出的缘由。若当真有人故意谋害,我陈国上下定然不会放过。”

    “我们所行本就是为了此事,”盛云起颔首道,“还请赵美人告知是在何处见过虚影。”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的气息弥漫在宫墙之间,与夏夜并不算凉爽的风交缠在一起,倒有些黏腻。

    阮潇踏在宫檐上,走到了盛云起身旁坐下,将佩月剑放在了脚边。

    赵碧娴请他们在宫中大吃了一顿,什么山珍海味统统拿出来招待了一遍,陛下还赏赐了美酒。除了盛云起一向慢条斯理、极其注意个人形象,个个吃得是东倒西歪。

    酒足饭饱后,赵碧娴命人带他们去了宫城里几个不同的地方,都是近来有虚影出现之处。阮潇等人分散到了各处,打算今夜值守,见机行事。

    盛云起原本早早被陛下邀请去了正殿,等阮潇巡查了一番,发现他在这里等着,不由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是害怕了?”阮潇见他神色紧绷,想起他那日从剑上掉下来的情景,忍不住打趣道。

    她朝下方看了一眼,此处是二层楼高,但因为毫无阻挡,一条空旷的直道横亘东西。远处巡逻的禁军跟小蚂蚁似的。

    只见盛云起面不改色:“我是在想,齐梁病重和众人所见幻象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赵碧娴也见过,她怎么一点都没事?”

    “你也觉得那是幻象?”阮潇反问道。

    盛云起眸色一沉,反应了过来。

    “我那天夜里,也碰到了。”阮潇将自己当时所见,朝他一一说了。

    “城楼的墙……肯定是佩月剑斩断锁链时所致,”阮潇不好意思道,“这就说明幻境与现实一定有连接之处。齐约他们或许是恰好没有碰到这个开关。”

    她说话时,轻风吹起了鬓角的发丝。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自然地替她拢到了耳后。微凉的指腹不小心蹭到了耳尖,随着心脏骤然重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夜色过于沉重,今晚的盛云起,倒比平日里温柔了许多。

    见阮潇微愣,盛云起忽地多了几分笑意:“怎么了?”

    “没、没什么,”佩月剑不知为何蠢蠢欲动,被阮潇下意识地按住了,语气不太自然,“现下时辰还早,我在想不如去太子妃那里看看,说不定也能问出些什么。”

    她站起身,察觉到盛云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于是急忙挪开了视线:“你去吗?”

    等她走了几步,才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声低笑。

    一股说不上来的恼意席卷而来,令她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你慢点,小心脚下。”温润的声音提醒道。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鞋履踏在残余有雨水的地面上还能听见声响,在安静的宫道上显得分外明晰。

    盛云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等到太子妃的寝殿外一处拐角时,眼见着凤辞月的身影就在前方,盛云起从后面碰了碰阮潇的肩,随即一把拉住阮潇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为了在廊柱后隐蔽身形,二人贴得极近。

    阮潇娇小的身影被男人的影子笼罩着,熟悉的气息落在了鼻尖,莫名多了几分心安。

    她侧过头,只见不远处,凤辞月正拿着一样东西站在池塘边。

    池中满是荷叶,氤氲着淡淡的花香。

    良久,凤辞月叹了口气,手里的东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借着天光,阮潇看清了,那是一枚符文,和今日赵碧娴给他们看的完全相同。看来,还真是凤辞月的。

    可是巫族虽有通灵之力,却并非修行之人,那符文究竟是做什么的。

    不多时,另一个人影走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凤辞月。

    阮潇一愣,那人的脸……分明是齐约!

    不,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齐约,而是脸上没有红色咒文的、看上去更为年轻的齐约。

    她所见到的难不成是幻境?

    她猛地抬起头,只见盛云起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看。

    齐约与凤辞月耳鬓厮磨,如同一对爱侣般窃窃私语了一阵,随后二人进了寝殿。

    阮潇和盛云起也跟了上去。殿门没有来得及阖上,他们动作轻,丝毫没有被察觉。

    但一进去,阮潇便后悔了。

    这不仅是寝殿,还是凤辞月的卧房。这两个人不知怎的如此急躁,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还仰头交换着气息。

    香炉的细烟藏在飘起的薄纱后,渐渐散开。

    阮潇被眼前的活春宫一震,不由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她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往后一倒。霎时的下坠后,她落在了羽毛般的软榻上。

    正要起身时,耳边的发丝被修长的手指绕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脸俊美无铸。

    盛云起站在榻边,弯下腰,凑得极近,眸中是阮潇从未见过的温柔,似乎要将她陷进去一般。

    “你……”阮潇试图找回清醒的意识,“今日陛下怎么说,无蕊花在陈国的行情还好吗?”

    盛云起被她问住了,稍等才道:“不错,此等仙草和仙灵草一般。”

    “能卖多少?”她的手在袖中虚握成拳。

    盛云起的手指尚未碰到她腰间的系带,被佩月剑挡开了。

    “你是说这个啊,”盛云起好似被提醒了一般,“多亏了我与陛下商议,他答应赏赐一百金。怎么了?”

    阮潇眼神微动,唤了声“师尊”:“徒儿想要请教一个问题。”

    “嗯?”狭长的眸子微抬。

    阮潇古怪道:“钾钙钠镁铝,后面接什么?”

    盛云起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答不上来?那就对了。

    但阮潇寻思着样本量太小,于是换了个问题:“高锰酸钾溶于水吗?”

    对方打量着阮潇的神色,谨慎地挪动了头颅,刚要摇头又立刻颔首。

    少女还是没有放过他:“奇变偶不变,下一句是什么?不对,五年高考,三年什么?”

    恍然的神情出现在了青年的脸上,揣测道:“三年……打坐?”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立刻多了鲜红的掌印。

    佩月剑的寒光抵在了那人的颈边。

    阮潇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何人?”

    56.魏都第七(6) 到此一游

    面前的这个“盛云起”嘴角一僵, 随即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情:“你说什么?可是今晚喝了酒,将为师认作何人了?”

    馥郁的香气萦绕,四下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阮潇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露出十分乖巧的的样子。这在那张她熟悉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她心中不免懊恼。怎么好端端的这都能被骗?肯定是吃得撑了,懒得跟他计较。真要说起来, 从她在屋檐上碰到盛云起就不对劲。

    “你是妖还是魔?这是在你的幻境里吗?”阮潇冷静地问道。

    佩月剑威胁般地逼近了一分, 在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正对着的人顶着盛云起的脸, 低笑了一声, 好奇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阮潇不屑道:“他那种老狐狸,一株无蕊花必定要上万金。”

    “哦?那金目矿岂不是更加昂贵?”

    少女的眼神一凛:“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金目矿的?”

    话一出口,她便知自己冒失了。

    果然,那人笑呵呵地咧开嘴:“哎呀呀,这么聪明做什么。看来, 金目矿的确是在暮朝峰。这样吧, 感情谈不成, 做笔买卖总是不错。你若有意, 不如开个价。我呢全身上下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阮潇警觉地意识到对方在绕自己,忽地浑身一僵,“你是我认识的人?”

    那人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我们是在大荒山见过?”

    在问话之际, 阮潇再次握紧了剑柄。少女清丽的眸子里透着一股杀气。

    霎时间, 破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犹如镜子落了一地。

    眼前的人慢慢地变成了一道虚影。她试图伸手去抓,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

    暖香不再,楼阁亭榭霎时间崩塌。

    冷风呼啸,雨雪顺着领口和衣袖灌了进来。黑色的砖石湿.漉.漉地挡在眼前, 透过缝隙,连绵的山峦在阴沉天色下仍可见隐约轮廓。

    她认得此地,这是魏都东边的城楼。

    只是霜雪代替了炎夏,冻得人浑身僵硬。

    她仍身处幻境之中。

    阮潇飞快地在手心画了一张符,周身顿时暖了起来。她缓了缓,才开始回想到底是从哪一步错了。

    首先,她肯定不是还在客栈那夜的城楼上。毕竟幻境可编不出来若若在启华宫里的那么多话。

    再然后,就是在宫殿的屋檐上……不,或许是从她与白襄他们暂别、独自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启华宫的方向走时开始的。

    她所见到的盛云起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他。

    想到这里,阮潇莫名松了一口气。好险。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在心口,仿佛要将她拉进一个不见底的漩涡。

    但她飞快地将多余的情绪摒除了出去,依着向来警惕的直觉悬崖勒马。

    眼前的城楼分为三层,两侧是笔直的城墙,风雪未停,望不见延伸到远处的尽头。

    阮潇叹了一口气,随即打起精神,提剑上楼。

    她先到了城楼最顶部,然后一层一层地向下,发现空空如也。就像废弃了许久似的,只有灰尘和蛛丝。

    往更下方的石阶望去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那日斩断锁链的地方。原因无他,那处窟窿仍旧,就连一地的碎石都无人清扫。

    风雪更大了。

    阮潇扶着粗砺的砖石,顶着迎面的雪往下走去,在视线逐渐被遮挡之时唯有依靠直觉。也不知她是走了多久,手指碰触到了砖面似乎不大一样,像是一定规律的刻痕。

    她凑近时,费力地辨认了半天,才看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第一层戌时”后面还刻了一个小符号。

    这是霜华宫的标记,阮潇记得在订单上见过。

    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同样的笔迹刻着一模一样的前三个字,但是时辰变成了“午时”。正对着符号的位置留下了一串姓氏。兴许是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姓放了上去。

    搞什么啊,到此一游吗?

    阮潇乐了,下回见到齐约,一定要请他好好练练字。

    她再往下走了一阶,发现竟然还有刻字。仍旧是“第一层”加上时辰,后面跟着姓氏——但是少了两三个人。

    石壁再往下时,后面跟随的姓氏便愈发少了起来。

    ……不对,这是在记录人数。

    阮潇忽然反应了过来。果然顺此查看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齐”字。

    霜华宫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了幻境里。不,也不一定,如果有“第一层”,那么就会有第二层、第三层……兴许他们是去了幻境更深处。

    阮潇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那片塌了半人高的窟窿前,黑漆漆的,不见五指。耳畔的风声里,交错着隐隐的鼓声,与她那夜初到城楼上时听过的一样。

    但这一次,是从窟窿里传出来的。

    她刚想进去看看,只觉踩到了尚未结成的薄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着窟窿的对面仰倒,身侧连个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完了,她心道,这后面可是几十级台阶,这不得摔傻了。

    果然,她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硌得慌。

    风雪骤停,被遮住的视线豁然开朗。

    城楼再次成了空无一人的宫道,近处的宫灯拉长了影子。

    “舒服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阮潇忍不住道:“不舒服。”

    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盛云起似笑非笑地望来,措辞非常礼貌:“那你要不先起来?”

    她登时在他肩上撑了一下,站起了身,发现他腿上横着一把剑。剑鞘周围还有镂花……难怪。

    “怎么了?”盛云起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奇怪道。

    阮潇问:“高锰酸钾溶于水吗?”

    “溶啊,”盛云起不假思索,随即道,“我说你怎么凭空从墙里冒出来了。你见到了什么,难不成,你的幻境里还有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

    阮潇微微颔首:“对,是个流氓。”

    她眨了眨眼,只见盛云起皱眉道:“人没事吧?”

    “没事。”阮潇乖巧道。

    盛云起也学了一副乖巧模样:“我是问那个流氓,没有被你打成残废吧?”

    见阮潇要恼,盛云起眼尾一弯,忍不住笑意。

    你完了。阮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要走。

    “天还没亮呢,你这是打算去哪儿?”盛云起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这倒是提醒阮潇了。她侧身问道:“你已经见过那个陈国皇帝了?”

    盛云起不紧不慢:“那个老头子胆小,自从陈国出了这事,便躲在了自己的宫中,除了上朝和睡觉,哪儿也不去。我还想多问几句话,他就催着我赶紧走了,生怕我将那些虚影招到了他宫里一样。不过嘛,人倒是挺大方的。”

    当时老皇帝齐旭一听他说话似乎就有些害怕,整个人坐立难安,时不时问他是不是乏了需要去休息了。盛云起莫名其妙,耐着性子跟他分析了一大堆陈国的市场行情,从大荒山的历史起源讲到了无蕊花的食用功效。

    齐旭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了,被他的语气一震,又睁大了眼睛。这一来一回,心脏骤起骤落,实在是折磨极了。

    “仙君啊,别说一个花花草草了,你若是能解决此事,我们陈国的东西你随便挑。”齐旭义正言辞地许诺道,恨不能将他立刻打发走。

    阮潇听了个乐子,直言不讳:“他肯定是嫌你啰嗦。”

    “偶尔正常发挥一下而已,”盛云起略显不快,“不过我发现,他虽然很敷衍,但每每提到凤辞月的时候,都有一些异样。我感觉,他在害怕什么。”

    阮潇冷静地分析道:“既然所有人都与凤辞月有关,咱们大大方方地去问一问她便知。”

    “咱们”二字听起来格外地顺耳。盛云起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凤辞月的寝殿离启华宫不远,但与她在梦里走过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晨光熹微之时,低弱的女声顺着月门飘出。唱的是一首温柔的小调。

    凤辞月的贴身宫女蕊桃进去通传后,便请他们顺着庭中的小径进去,自己则默默地走开了。

    那个窈窕的身影立于院中,正在逗喂池塘里的鱼。她神容略显憔悴,许是一夜未眠。

    见到来人,她也不惊,仍旧是平静温婉的模样。

    在与阮潇、盛云起寒暄了几句后,简略听说了最近的事情之后,她忽然眉心一跳,愣愣地问:“他来过了?”

    阮潇一怔,反应了过来她说的人是齐约。见她的眼神闪躲、神容哀怨,不免疑惑幻境中所见是不是真的。

    “嗯,不止齐约,他们霜华宫的人,全都失踪了。”阮潇诚实道。

    “怎么会……”凤辞月喃喃道,不敢相信。

    半晌,她失了力气一般,撑住了旁边的柱子,摇了摇头:“难怪我近来彻夜难眠。原来是他出事了。”

    “太子妃,这枚符文是我们从启华宫中得到的,今日前来,也是想问问,这是不是你亲手所制?”阮潇将赵碧娴给他们的那一枚从袖中取出。

    凤辞月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齐约少年时便对符文感兴趣,这是我当年教他画的。”

    57.魏都第七(7) 七年前

    七年前。

    宫墙内, 垂柳边。身着广袖朱裙的女子坐于廊下,手里捧着泛黄的书卷,神情专注。

    一声轻微的响动从近处的墙檐上传来。一颗石子儿顺着瓦片滚了下来, 弹到了石板上,而后落入了池水中。

    飞溅的水珠沾湿了书页。

    凤辞月仍坐着, 眼都没抬, 只说了句“齐约, 别闹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少年笑嘻嘻的声音从墙上落了下来, 他双手在墙沿轻轻一撑便跳了上去。他双手平举,稳稳地踩在墙沿上,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得意。

    “你看,我近日练功可勤了,颇有进步……哎!”

    他脚下一滑, 整个人朝墙内栽了下来。

    “小心!”凤辞月急忙起身, 膝盖上的书卷一滚, 落入了水里。

    只见齐约快要摔到地上时, 手指轻轻一触,身子轻松翻了过来, 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未及弱冠的他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骨架单薄,俊秀的眉眼略显青涩。他微微一笑, 邀功似的:“怎样, 不错吧?”

    凤辞月原本担忧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侧过身去,略显冷漠地下逐客令:“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了吗?”

    “为什么呀?”他无辜地歪着头。

    “宫中正是多事之秋,更何况你我……始终有别,未免旁人多加议论, 殿下还是请回吧。”凤辞月淡淡道。

    “可是皇兄也知道我是来找你问符文的,是他允许的。”齐约从池中将那卷漂浮的书捡了起来,已经湿透了。他将其小心摊开,放在能晒到日光的地方。

    “若你说的是别的,我知你已经拒绝过我了,我便绝不会再进一步,”齐约注视着书页,低声道,“二哥又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何必为难彼此。大哥如今病重,倘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还想留在这宫里当太子妃?”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凤辞月苍白的脸色,忙道:“是我说错话了。以后我不说便是。上回是我已跟二哥解释过了,今日来见你,我也告诉过他。”

    这谨慎的模样看在凤辞月眼里,全是她过去二十年中极少见的真心,竟有些烫人。

    人非草木,她也并非有一颗顽石般的心。更何况从她到这阴冷的宫殿中之后的这三年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可以为她自己掌握的温暖。就像少年每次来看望她时,总是扬起一张笑脸,比春花还好看。

    见凤辞月不说话,齐约又言辞恳切:“好姐姐,是我的错。你上回提到你们巫族的辟邪符,我今日习作练了一些,你帮我看看。”

    凤辞月想,罢了。

    “你跟我来吧。”她引着齐约去了书房,让他画了给自己看。

    “我从前告诉过你,我们巫族是从昆仑神裔演化而来。后因战乱只余了少数人,迁至辽国,渐渐地也失了灵力。到我这一辈,已经不会什么了。如今就算能画出符文,也只有形,无神。你若真的想学,不如寻一个修道的山门,潜心修习,必能有所作为。”

    凤辞月并非是在敷衍,她知道齐约天生在这方面就有些天赋。

    “真的?那你跟我一起去吗?”齐约眼睛一亮。

    她摇了摇头,忽地想起了什么,从一旁隐蔽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只香囊。金丝缝制,隐约有奇香,面上还绣了一个“晓”字。

    “这是我族中长老之物。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有仙缘,便往西去寻大荒山,将此物给他们看。”

    齐约就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狐疑道:“这真不是你绣给我的?”

    见凤辞月脸色一冷,他迫不及待地拿了回来。

    “既然是巫族之物,肯定是个宝贝。就跟九层宫秘境似的,父皇说那可是镇国之宝。”他笑嘻嘻道。

    凤辞月怔在了原地,良久,才道:“以后莫要在你旁人面前说到这个香囊。你若不需要了,毁去便是。”

    “才不。我便要日日夜夜都带着。”齐约一边说,一边敲了敲脑袋。不知为何,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还有些发热。

    凤辞月知他玩笑,便也调笑一二:“倘若公主殿下看见了,是要吃醋的。”

    “关她什么事。我早跟父皇说过,我这辈子就是孤寡命,除非……”齐约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试图清醒起来。

    “你怎么了?”凤辞月见他神情有异,立刻摸了他的脉相,再将手背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阵,轻声问:“你方才去见齐梁的时候,可有喝过什么?”

    “嗯?二哥……他请我吃了一杯酒才让我来的。他说那还是南靖上贡的佳品呢。”他这么一说,见凤辞月的神情变化,自己亦是一愣,明白了过来。

    南靖每年此时都会献上秘酿,据说是皇帝齐旭喜欢,其中当以一种催情的宫围酒酿有名。

    齐约的额头冒出了一阵细汗,他正极力忍着,将凤辞月往门外推:“你快走,让我一个人呆一阵就好了。”

    凤辞月站在门外,听见屋内传来的喘息,随即是一片花瓶被杂碎的声音。

    日光轻柔又冷冽,恰如今日晨晖。

    “难怪。若若也许那日路过,这才误会了。”阮潇说道。

    “或许吧。”凤辞月低声叹息。

    盛云起若有所思地瞥了凤辞月一眼,没有说话。

    她朝阮潇柔声道:“二位仙君,齐约少时所制的符文确为我所授,但若说效用可谓微乎其微。”

    “我也这么想。抱歉,打扰太子妃了。”阮潇略显失落。

    “不过,自从太子病后,魏都有关近来怪事的流言甚广。若是阮仙君不介意,可否与我多说一说这幻象之事?”凤辞月问道。

    阮潇将自己先前的经历简短地说了几句,也将齐约留下的记号告知与她。

    未曾想,凤辞月脸色大变,话音微颤:“难怪,难怪。”

    阮潇与盛云起对视了一眼,急忙道:“太子妃知道这是什么?”

    良久,凤辞月才缓缓道:“先前我听流言提及魇魔之词,并未往这方面想。直到你说齐约写下的第一层……倘若我没有认错,这便是九层宫秘境。”

    所谓九层宫秘境,乃是巫族流传下来的至宝,跟随族人一路东迁,由历任族长保管。巫族都是族内通婚,凤辞月第一次所嫁之人便是族长。

    当时齐梁为争夺太子之位,远走辽国,为的就是寻到一样秘宝,讨皇帝喜欢。他谴人暗中探查了近三年,才循着印记一路找到了巫族所居的村落。那时凤辞月才嫁人不足一年,族长便被齐梁当着她的面杀了。

    凤辞月思及往事,眸中尽是怅惘:“我们巫族女子生来就没有自由,如一本书,一只饰品,嫁便嫁了,送也送了,好或者坏,只要活下去就行。”

    更何况她是个不世出的美人。

    此后,齐梁放过了她的族人,带着她和九层宫秘境回到了陈国。这枚秘境自然也归了陈国所有。

    “在巫族的古籍之中,此秘境分为九层,由上至下难度加深,可助修行者增长修为,”凤辞月回忆着,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但是打开秘境的钥匙我已经给了齐约……若是强行破开,秘境将会陷入混沌,如雾气铺开,梦魇蔓延开来,让身处其中之人无法分辨。时间一久,便会吸食人的精气,让他们力竭而亡。”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忙问道:“这符文是齐约走后,我交由宫人带给齐梁的,原想让他留着以慰思念。你可记得它们符文被贴在了何处?”

    阮潇想了想,将那日在启华宫中的所见画了下来。顺着横梁,四四方方贴了一圈,内外两侧,呈“井”字形。

    她愈是往下画,凤辞月便愈发感到一阵恶寒。随即,她立刻去房中取出了一只卷轴,摊开来给阮潇看。

    “符文的确没有用,但若成了阵,便完全不一样。如这卷上所言,这种古秘术可在混沌境中建四方牢笼,将妖魔困于阵型之中。若其中为人,更是不可久留。”

    阮潇背脊发冷,难怪那日到启华宫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符阵是基于九层宫所建,所要破阵,必须先在秘境深处关闭它。”凤辞月道。

    “那要怎么关呢?”阮潇疑惑道。

    盛云起缓缓道:“秘境大多是起于梦境,或是由古时的碎魂所成。要在秘境之中找到它的主人,兴许才能得到线索。”

    “此外,还需要从阵眼进入九层宫秘境才行。”凤辞月低声道,手指按压着图纸上的启华宫。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快去吧。迟则生乱。”阮潇飞快道。她瞧见凤辞月担忧的神情,不免安慰道:“你放心好了,交给我们,一定能让启华宫中的那位醒过来的。”

    盛云起看了她一眼,朝凤辞月道:“我徒弟的意思是,会把太子妃想见的人带出来的。只是启华宫如今把守森严,那位赵美人恐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还望太子妃助我们一臂之力。”

    “当然。”凤辞月得了他的许诺,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同往启华宫去时走在前面,凤辞月坐在轿辇上跟在后方。

    “我刚刚说错话了吗?”阮潇忽地抬头,“她不是想救太子?”

    盛云起哽了一下,叹了口气。

    阮潇也有学有样地叹了口气:“有话直说不就好了,非要半遮半掩,怎么能听懂。”

    “怪不得。”盛云起低笑了一声。

    “……你又笑什么呢?”

    打闹声传入了凤辞月的耳朵里,她仰起头,瞧见暗淡的天色,浓云阵阵。

    她没有告诉他们的是,那年她在屋外站了片刻,随即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门,将自己关进了屋中。

    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58.魏都第七(8) 九层宫

    城楼之上, 风雪比之前更大了。

    阮潇一行人顶着狂风往前走,雪上留下的脚印眨眼间便又被填上了。

    “什么九层宫啊,我们连这第一层都过不去。”忍冬用袍子将自己捂紧了, 往盛云起和明觉身后躲了躲。不料一阵风从身后吹来,差点将他双脚带离了地面。

    “按照凤辞月的说法, 这里的幻境只会越来越恶劣, ”阮潇用袖子挡住了口鼻, 现在什么符文都不管用了, “她拖住了赵碧娴,我们的时间不多,得尽快找到进下一层的入口。”

    在进来之前,凤辞月交代过,秘境的主人多半会在深处, 而陷在秘境中的其他人则不一定了。更何况时间长了, 身在其中的人容易神志不清。若要将所有人都平安带出, 须得一层一层搜罗才行。

    “我同意。这里风雪这么大, 怎么可能呆得住人,我们还是先想办法下去吧。”白襄说道。

    阮潇的脚步忽地一顿。

    不远处, 墙上的窟窿比先前要小一些了,但仍如黑洞般凿在眼前。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或许就是入口了。

    齐约他们的标记从远处到了近处, 在这个窟窿出现之后, 他也不见了。

    “等等,”明觉此时出声道,“我们尚未搜寻过第一层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贸然下去,遗漏了可能的线索就不好了。”

    他的目光经过了阮潇,主动提议道:“不如我留在第一层继续找。一旦有什么消息, 我们都可以用传音符联系。”

    若若立刻道:“不妥,此地危险,我们大家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

    阮潇看了看白襄,后者一字未言,全当没听见似的。

    “他说得有道理,”盛云起道,“就算不是为了找秘境的核心,青陵门和霜华宫的人也有可能还在第一层。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小师叔放心,”明觉拱手道,“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阮潇侧过身,望见他朝众人笑了笑,转身提剑消失在了风雪里。

    她是第一个进入窟窿的,里面没有风,也比城楼上暖和。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阮潇却莫名地没有任何害怕。

    脚下似乎是一条小径,周遭有巨大的岩石。

    “别跟丢了。”她提醒着后面的人。

    突然,她脚下一空。伴随着若若和忍冬惊呼的声音,几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阵沙尘被马蹄掀起,阮潇顿时忍不住呛了起来。

    此处酷暑当头,让几乎要冻僵的手脚逐渐暖和了起来。

    阮潇没有来得及细想,被阵阵鼓声吸引了注意。这音色厚重,气势雄浑,与初到魏都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她立刻循声望去,发现是不远处的高台上,战鼓擂擂。

    正是两军对阵之际。

    而他们身处空旷原野的中央,即将倾覆而来的黑色铁蹄将会将他们淹没。

    “完了完了!”忍冬吓得捂住了眼睛,“我不想搭在这里,我想回家。这里怎么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忍冬猛地一振,发现一个士兵从马上坠落,摔到了自己腿上。可是他用手一碰,发现只是虚影而已。

    他正要松一口气,又被突然扬起的马蹄吓了一跳。

    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手提□□,双目瞪圆:“你们将军何在?我要亲自取他首级!”

    忍冬喃喃道:“不、不在。”

    “呵,他啊——”忍冬身后,一个士兵单膝跪地,垂眸向下,弯刀插在泥泞上。待那将军□□一挥,他便翻身一跃,长刀雪亮,映出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淬过清澈的朝露。

    “是你!”阮潇一惊。

    士兵的头盔下,那张俊秀的脸,与那个被锁在城楼角落里的少年一模一样。

    少年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侧过头来,唇角微勾。

    霎时间,将军的头颅被斩断,随着战马跌落滚滚黄沙。而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两军交战,四处兵荒马乱。

    若若吓愣在了原地,忍不住:“现、现在怎么办?”

    阮潇的视线穿过了千军万马,望见了平原上微微隆起的丘陵。在丘陵的顶端,一棵孤独的老树矗立在夕色之中。然而,粗壮的树干上满是青铜锁链,从最高的枝头一直蔓延到根部。

    “往那边走。”阮潇说。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扶起了若若。正要离开时,她忽然诧异地看向了还留在原地的忍冬。

    “你们去吧,”少年顶着稚嫩的眉眼,“我留在这儿就行。我见过青陵门那些人的画像,若是他们藏在乱军之中,也只有我可以认出来。”

    “姐姐我跟你一起。反正我的脚崴了,也跑不快。”若若毫不犹豫地走回到了他身旁。

    忍冬嘀咕了一句“用不着吧”,被若若薅了一把头发。

    似乎是看出了阮潇的担忧,若若道:“你们只管往前走便是,不用担心我们。”

    她在原地迟疑良久,微微颔首,便随着盛云起和白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丘陵上的老树随着一道闪电裂开了,树干深处出现了约一人宽的通道。

    从这里下去,熟悉的坠落感转瞬即逝,然而阮潇差点没站住,白襄和盛云起同时扶了她一把。

    第三层是一座迷宫般的宫殿,殿门口点着一炷香,通往更深处的入口就在青铜鼎的下方。

    “我进去找就行了。”白襄轻快道。

    见阮潇沉默,她弯了眼睛:“喂,你不会是瞧不起我吧?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总有一天,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记得。”阮潇说。

    “那就好,”白襄笑起来时,神情故作正经,“那么今天,咱们谁先找到这个秘境的阵眼吧。”

    她说完转过了身,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此时,那炷香已燃尽,高耸的宫墙内传来了一阵喊打喊杀的声音。

    然而任凭阮潇怎么使劲,都打不开那道门了。

    盛云起等她颓然地松开手,才上前去带着她继续往第四层去。

    可是接下来的路却并没有那么顺利,阮潇一到了第四层,便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一丁点儿光线都没有。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只有盛云起一个人的呼吸声在旁侧。

    “怎么了?”她发现他的气息不太平稳。

    温淳的声音此时充满了忧虑:“你……看不见了?”

    阮潇一愣:“这儿不是黑的?”

    “不是,”盛云起拉住了她的手,“这里,和之前的地方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你能看到入口在哪里吗?”阮潇让他给自己描述一下。

    “能。”

    身旁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道:“这里有两条路,通往山下的是往第五层,通往山上的则能直接到第九层。”

    阮潇拽了拽他的衣袖:“那还等什么,赶紧往山上走吧。”

    衣袖从她的手里挣脱了,片刻后,隐约的模糊声传来。她听见盛云起低笑了一声:“原来五感缺一说的是这个。”

    “什么?你怎么了?”阮潇猜测道,“是味觉没有了?”

    “嗯,幸好没什么影响。”

    盛云起的声音在她前方响起,下一刻,她就被轻松地背了起来。

    “背一次一万金啊。”他话音带笑。

    阮潇忍不住给了他一拳:“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钱。”

    “……盛老板,你行吗?”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到他的肩膀和发丝,和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盛云起平心静气:“不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嘶——”

    “哎,我有这么重吗?”

    “不是,踩到了石子儿。”他侧过身,望见漆黑的夜幕里,通往山下的小径蜿蜒曲折,却毫无障碍。而他身后,往上的路笔直,目之所及约莫有三百级。然而地面上覆满了细小的银针。

    白色的鞋履上浸出了一滴红色,氤氲开来,如一朵小花。

    他背着阮潇,不回头地往上走去。

    “也不知道白襄和若若他们怎么样了。”阮潇忧虑道。

    “放心,他们都是大荒山弟子里的翘楚。就算脑子偶尔不灵光,也足以应付。”

    “也对,”阮潇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秘境里没有什么恶意。就算是被强行打开变成了魇,也并不想是将人困在这里的。”

    盛云起平静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知道,就是直觉。不然,秘境大可以直接将我们所有人都杀死,何必费这个力气逗我们玩儿,难不成还想帮我们增长修为?”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无道理,在第三层的那个人……使用弯刀的那个,我好像知道他是谁。”

    阮潇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城楼见过他,还帮他斩断了锁链呢。”

    她的气息实在离耳朵太近,令盛云起顿了顿脚步,这才继续往上走去。

    “我是说,我应该在博物馆里见过那把刀。”盛云起笃定道。

    少女的发丝拂过了他的颈边,柔软而轻盈。他在夜色里微微笑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深远。

    “我们那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属于未来,在这里会被强行消除。那个人的名字应该也是这样,”他从记忆里搜寻着片段,“你读过唐国的历史吗?”

    阮潇摇头:“我一看历史书就打瞌睡。那照你说的,这个少年若是这个世界的名人,怎么若若他们都不认得他。”

    “因为现在还太早了,还从未有人见过他。或者说,他还没有出生。”

    盛云起悠悠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秘境里。但如今整个中州处于分裂的时期,唐国碎成了无数个小国,其中以陈辽为大。”

    “说重点。”阮潇晃了一下身子。

    盛云起及时托住了她,沉声道:“在不久的将来,唐国会再次统一,重新成为中州的主宰。而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将会无人不晓。就和他的刀一样,会一直流传到我们所生的时代。”

    听着听着,阮潇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的确,她应该是知道的。但正如盛云起所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许这也是他们无法记起他名字的原因。

    “说不定他就是我们要在九层宫秘境中找到的人,”阮潇灵光一闪,语气略显激动,“只要找到他就行了。”

    正说着,她忽然被盛云起放了下来,坐在了石台边。

    “剑借我用一下。”他走了两步,忽觉不对。佩月剑本来就是他的。时间一久,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没一会儿,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是干枯的枝叶燃了起来。

    “试试看。”盛云起塞了一个东西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呀?”她摸了摸,疑惑道,“……兔子?”

    一只木头雕成的小兔子安静地摆在了她的手心里,能摸到细致的雕工和精巧的体态。

    一袭白衣的仙尊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自得:“喜欢吗?”

    “谁喜欢这样的东西啊,幼稚。”阮潇嫌弃道。

    “那还我。”

    她不动声色地收进了袖子,忍不住侧过头露出了笑意。

    59.魏都第七(9) 严禁复读机……

    木笛的声音柔和, 穿过了泼墨似的山林间,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阮潇摸到了身侧的树枝,用小刀割了一段下来。

    没一会儿, 笛声停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低沉的声音略显不悦。

    “削拐杖啊。”她仰起脸,尽管看不见, 仍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总不能让你一路都背着我吧。我又不是走不了路——哎你放开我!”

    盛云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平衡感的丧失让她不得不勾住了他的颈。

    低沉的话音带笑:“你害怕吗?”

    “怕什么?”

    “没必要这么担心你的同伴。”

    阮潇立刻道:“我没担心你。”

    话音刚落,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襄他们,随即有些恼火地扭过头,避开那直觉中的视线。

    这回,盛云起也没嘲笑她,反而是继续往前走着, 耐心道:“你可以依赖同伴……朋友, 不用觉得自己会带来负担。”

    “我没有。”阮潇心虚道。

    “没有发现吗?从一开始, 就是其他人在依赖你。可是同样的, 你也可以信赖他们。你不需要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也不要觉得因此亏欠了谁。”他的声音比夜色更平静。

    你不需要一个人去做, 因为还有许多人都会陪你一起。

    阮潇被他说中了心事,一股莫名其妙酸涩泛了起来。在即将被她压制下去时,又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这个他们, 也包括我。”

    她沉默了良久, 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听见了胸腔里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她摸了半天,将耳朵贴到了胸口。

    盛云起见她跟一只小兔子一样往自己的怀里钻,微蹙的眉心令清丽的容颜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还有那双眼睛也泛红, 像被欺负了似的。

    他感觉自己抱着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怕脏了碎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

    这时,羽毛抬起头,冷静地询问:“盛老板,你怎么心率不齐,有高血压病史吗?”

    盛云起感觉自己现在有了。

    阮潇感觉脚步停了下来,刚想给他推荐几味药,就被盛云起放了下来。

    “入口在你的左手边。”他说。

    阮潇一愣,听出来了他的话外之意:“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他盯着阮潇茫然的脸,知道她看不见,还是将氤氲了大片红色的鞋履往石头后藏了藏。

    这时,阮潇拉过了他的手,在掌心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字。她写得极慢,而后问:“这是什么字?”

    得到的只有沉默。

    “骗子,”阮潇鼻尖酸酸的,“你失去的是触觉吧。这条路上有什么?”

    盛云起道:“没什么。”

    “你刚刚还说要互相信赖——”

    盛云起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女忽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处。

    良久,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乖,快去吧。”

    阮潇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盛云起笑了。

    “嗯。”她松开手,退后了半步,“你……你小心。”

    从这里往下,阮潇如同落入了一个无底洞中。在她逐渐恢复的视觉里,她看见了许多的片段,每一个都是那日被斩断了锁链的少年。

    有他衣衫褴褛站在营帐边抹眼泪的,有那把弯刀被送给他时的情景,还有少年意气风发、提刀上马的英姿。

    阮潇愈发确定,这个秘境的确是与这人密切相关的。

    她朝虚空之中伸出了手,碰到了其中一个记忆碎片。奇怪,竟然是可以拿下来的。

    既然如此,她就将那些薄如蝉翼的碎片全都收了起来,拢在了手心里。

    “咣”地一声,她摔到了一座小石子垒起来的小山上。

    她揉着腰坐起身来,只见眼前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在温暖的日照下泛起了金色的光泽。

    阮潇一愣。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齐梁要从巫族抢走这个秘境了。

    她从身下抓了一把碎石,那不是石头,而是金子。目之所及,竟是一个巨大的金矿!

    秘境也是修真界中最古老的金子来源之一,而这个九层宫,恐怕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这时,一阵马蹄声停在了她的面前。马上的少年握着长刀,像发现了什么惊奇事物一般:“来者何人!”

    阮潇差点没忍住笑,只因那匹高大的骏马竟然也是金子铸成的,通体反光,能亮瞎眼睛。

    “小鬼,”阮潇毫不客气,“我是问你,这个东西怎么关掉。”

    她指了指头顶上。

    少年顺势抬头望了一番,莫名其妙:“你这人好生奇怪。”

    ……看来是靠不住他了。阮潇从小山上一溜烟儿滑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可有见过我的朋友?男的,比我年纪大,脸上还有印迹。”

    “见过。”

    阮潇还没开口,他咧开了嘴:“他在帮我干活呢。”

    她顺着少年的指示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用剑戳着地面上的金矿。正是齐约。

    但任凭阮潇怎么说,他都跟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

    “刚开始他还跟我说话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了。”少年失望道。

    “你叫什么?”阮潇问。

    少年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阮潇瞧了一眼他的刀:“算了,那就叫你小刀吧。小刀同学,现在我们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你得想办法送我们出去。”

    “出去简单呀,”小刀说,“只要……”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双目一白,向后仰躺而去。

    “喂!”阮潇吓了一跳,立刻摇了摇他。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睁开了眼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来者何人?”

    阮潇:“……”

    她将方才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然后问少年:“你刚刚说,只要碰到一个东西……”

    “停,你怎么证明你不是敌军派来的细作?”小刀打断了她,警惕地握紧了刀柄。

    阮潇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掏了半天,总算把小骨拎出来了。小骨似乎不太适应,东倒西歪地走了一阵,竖着尾巴绕回到了阮潇和小刀之间。

    “这、这是什么!”小刀大为震惊。

    阮潇认真道:“这是与我一同前来支援你的,它名为小骨,骁勇善战,定能助你百战百胜。”

    小刀定了定神,将信将疑。

    “你若不信,告诉它你想找什么?”阮潇跟哄小孩儿一样,耐心道。心说这少年不如息然好骗。

    小刀想了想,刀锋在地面画了个奇特的图案。

    小骨靠近来观察了一番,阮潇偷偷将那图案写在了符纸上,以些微的灵力注入给小骨。

    她观察着少年的神色,见他从怀疑到慢慢皱眉。

    突然,地面震动了起来。起伏之中,六条金色的锁链从裂开的地缝中钻出,栓住了少年的手脚,疾速将他往地下扯去。

    金色的岩浆中,一群黑色的狼正张着血盆大口,涎水从利齿上落了下来。

    小刀不惊不惧,好像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一般,由着那些锁链拖住他。

    但这一次,早已习惯了千百次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在身上。

    剑锋如月色,瞬间将锁链斩断了。

    在地缝合上之前,阮潇将他扯了出来。她忽然想起来了,在第一层见到这少年时,他身上都是血污……难不成,都是被这些东西撕咬的?

    小刀惊奇道:“哇,在梦里,我每次好像都会被咬死。但是梦和现实真的是反的。”

    阮潇一怔。或许不是梦里。是每一次他晕过去再醒来之后。

    这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个监狱,让他在这里受尽百般折磨。

    倘若他一直在这儿,那后世的历史岂不是都不会发生了?按照逻辑来说,就连她的出现也会随之湮灭……

    “既然你救了我,那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小刀笑着说。

    阮潇道:“其实这个秘境就是你的梦境吧。这九层宫中每一层都是你去过的地方。你若真想报答我,就想办法关掉它,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小刀脸色一变,摇头道:“不行。我关掉了它,我也会出去。可是我想回家……”

    刚一说完,他再次晕了过去。

    他的家不在这儿,在很久以后。

    他忘记了。但好在阮潇知道。

    过了一会儿,小骨跑回来了,嘴巴一张,往地上吐了一个蝴蝶状的东西。除了金色的边线外,内里都是透明的。

    这回,小刀一醒,阮潇便把那东西塞到了他怀里,一口气流畅地说完了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要想办法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出去。”

    小刀与她对视了一眼,似乎相信了她在说什么,但是他仍旧摇头:“我想回家。”

    他垂着眸,好像很是委屈。

    阮潇急得快哭了:“没有时间了,外面除了我的朋友,还有那么多人,倘若他们都进到了你的梦魇里,后果会不堪设想。”

    “什么这么多人?”小刀一愣。

    阮潇拦住不让他走,将陈国的情形简略地告诉了他一遍。说着说着,她灵光一闪,激动道:“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送你回家。”

    那个什么大荒星辰术,不就是可以打开时空之门的吗。到时先将他送回去也没什么难的。

    她试图抓住少年时,先前搜集到的那些记忆碎片忽然从掌心飘了起来,如光点般聚到了少年的眸子里。

    那一瞬间,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声响彻了阮潇的识海。

    紧接着,那些碎片又崩了出来,湮灭在了寥寥天地间。

    良久,少年俯身捡起了小骨寻来的东西,“好,我答应你”。

    启华宫中,风声吹动了整间宫殿。

    那些原本贴满了横梁的符文不知怎的松开了一角,摇摇欲坠。

    “啊啊啊啊——”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穿透了天际。

    闻声赶来的禁卫军撞破了大门,只见太子妃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央,而她的脚边,赵碧娴痛苦万分地捂住了双耳。

    太师刘正焱冷汗涔涔,盯着赵碧娴。

    众目睽睽之下,赵美人的芊芊玉指却遮不住毛茸茸的耳朵,竖起的耳朵尖是红色的。

    下一秒,被困在九层宫中的众人全都出现在了庭院里。

    青陵门和霜华宫的人皆是虚弱无力地坐在地上。

    阮潇转过头去,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盛云起微微勾了唇角。

    忍冬颤巍巍的手指向了赵碧娴,尖声道:“妖妖妖妖妖妖妖——”

    在场的诸人或许同时也在想,修真界什么时候能立法,严禁损坏的复读机。

    60.魏都第七(10) 如梦初醒

    晚霞游荡在宫城上, 偶尔几缕残光如薄纱,拂过了冰凉的石板。赵碧娴弓身在地上,眸子成了绿色。收妖绳牢牢地捆住了她, 将挣扎都压了下来。

    那张明艳的脸上,大半已生出了原本的毛发。看上去半人半妖, 既可怖又可怜。

    刘正焱颤着手, 声音也在发抖:“你、狐妖, 你为何而来!为何害太子殿下沦落如此!”

    回应他的, 是双目瞪圆、龇牙咧嘴的赵美人。她的颈部硬生生地转动了半圈,发出了“咯吱”的声音。绿莹莹的眼睛狠戾地盯着阮潇,用沙哑的嗓音道:“……还给我。”

    “什么还给你?”白襄先出声道。

    这时,一颗原本躺在地上的珠子突然动了起来,慢吞吞地滚到了阮潇脚边。

    赵碧娴目眦欲裂, 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绳索抢回珠子, 却动弹不得。

    一只苍白的手将珠子捡了起来。

    齐约尚未痊愈, 面色虚弱。他走近了一步:“妖族无法进入秘境, 若强行进入,只会妖力受损而亡。那么, 你要九层宫秘境作何用?”

    他顿了顿,看向了一直未从自己身上挪开视线的凤辞月。

    一别多年,她仍然没有变。

    而他……他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他别开了目光, 质问赵碧娴:“你是从何时开始接近太子的?你究竟是南靖的公主还是狐妖?”

    “哈哈哈哈哈哈——”赵碧娴笑音尖利刺耳,“你猜?”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只着了单衣的男人脚步都不稳,扶着门框走了过来。周围的奴婢立刻去扶,被他挥手退开了。

    “殿下,您醒了!”刘正焱激动得热泪盈眶。

    齐梁视若无睹, 径自走到了赵碧娴身旁。他俯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好似在仔细端详。

    在那张半人半妖的脸上,绿色的眸子微怔,逐渐露出了泪光。她哀求道:“殿下,救救我,救救我。”

    抬起她下巴的手青筋毕露。

    “你不是娴儿,”齐梁凑近了一些,眼中充满了迷惘,“你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你不认得我了吗?”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齐梁眯起了眼睛。颞穴处的挤压使得他头晕目眩。

    ……发生过什么?

    好像是从很多年以前,在赵碧娴从南靖进入陈国的那一夜开始。

    他率兵在边陲小城驻扎,那夜从和亲的公主房中传出了惨叫。他闻声而去,见到了一地的血,触目惊心……紧接着,似乎有人拉起了他的手,温柔地抚过了他的眉心。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次日一早,昨夜所见都烟消云散,仿若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而他美妾在怀,视若珍宝。

    直到半年前,赵碧娴非吵着闹着要见识一下九层宫秘境。他被缠得烦了,从秘阁中取出,想要博美人一笑。

    他的记忆中断在了他将九层宫秘境递给赵碧娴的那一刻,其余的都记不大分明了。不,他当时好像看见向来鲜明的女子身后,露出了一条尾巴。那张脸……和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赵碧娴,或者说狐妖的眼珠子微微一动,看向了人群之中,又迅速地收回了视线。她艰难地咧开嘴,挤出了一个笑容:“哎呀呀,殿下,你都想起来了呀?”

    “一直……都是你,”齐梁自嘲般地笑了,目光幽深,“你可有半点真心,妖怪。”

    刘正焱急忙道:“太子殿下,此妖心术不正,罔顾人伦,当就地诛杀!”

    此时,狐妖仰起头,爪子锋利,声音却是婉转动人:“殿下,我与你朝夕相处,好不快活。若非殿下抬举,我也不能在边城报仇后还大摇大摆地嫁进魏都。哈哈哈哈哈,殿下,我们妖族的确少有真心,可你又何曾有过?为了今日的位置,你又用了什么手段逼迫三皇子离开魏都?有些事情你不说,但他们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只是不愿意告诉你罢了。”

    齐梁直起身,先是看了面无表情的凤辞月,又看了眼多年未见的手足。那张脸上咒术的印子仍在,是为了拣回这条命才留下的吧……毕竟他当年派出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阴沉的视线定定地回到了赵碧娴身上。

    “殿下,”那柔美的声音似乎在呼唤着他,“你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齐梁贴近了狐妖,他掐着雪白的颈,如同捏着易碎的瓷器。

    “等等!”阮潇的直觉袭来,然而已经迟了。

    电光火石之间,狐妖一口撕咬下了齐梁的右耳,鲜血淋漓。与此同时,齐梁抽出了一旁侍卫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捅入了她的心脏。

    随着黑色的妖气消散,剑下只剩下了一具白狐,和华贵的衣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阮潇呆坐在原地,身旁的忍冬干呕了一声,似是怕极了。若若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齐约,唤了一声“三哥”。

    盛云起回过头,发现一个身影朝宫门外而去。

    ……是白襄。

    他保持着坐姿,不动声色地朝边缘处移动着。然后趁着局面僵持之际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事情还没问明白,你怎么能杀了她?”齐约握紧了掌心的玻璃球,语气生疏而平静。

    齐梁从已经咽气的狐妖身上抽出了剑,用袖子擦拭着血迹。他没有看齐约,喃喃道:“你回来干什么。”

    齐约一怔,忽地记起了许多七年前的事情。比如齐梁看他的眼神,比如那一杯酒,还有齐梁当时忍无可忍地将剑扔在了他的面前。

    “要么你杀了她,要么你就滚。”齐梁当年说话时,痛苦地抱着头,一眼都没有瞧过他。

    他选择了走。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是父皇派人来想要杀死他。

    “……二哥。”齐约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对面的那双眸子如同淬了毒一般,带着阴戾的恨意。

    齐梁提着剑朝他猛地冲来,忍无可忍般用剑尖指着他。

    剑锋忽地停在了距鼻尖一寸处,动弹不得。

    齐梁自嘲般地笑了:“也是,我与你打什么呢。我只是个凡人,而你呢。月儿说你天赋异禀,这些年来你又学了些什么?我如今在你眼中,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

    他颓然地松开手,任凭长剑落在了地上。

    “罢了。你们随我一同去面见父皇。”

    大殿之上,陈国皇帝好半天才姗姗来迟,一眼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吓得立刻往宝座的角落里缩了缩。

    “你、你们……”齐旭指着他们俩,又瞧见了若若,立刻老泪纵横,“若若啊,这些都是什么人呐,怎么冒充朕的儿子来骗朕!”

    若若立刻哄道:“陛下,您别害怕,是真的。太子哥哥醒了,三哥也回来了。”

    “真的?”齐旭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良久,发现似乎真的是他的亲生孩子之后,齐旭浑身的肥肉一抖,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齐梁略显嫌弃的转过了头。

    “多年未见,陛下还是这么——”齐约嘴边的“怂”、“胆小”来回犹豫了半天,最终用了“多愁善感”这个词。

    这宫里上下皆知七年前陈国的朝堂上,皇帝陛下最怕的就是齐梁和齐约。这二人一个强势固执,一个玲珑心窍,都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偏生皇帝性子犹豫不决,被夹在这二人之中十分难受,久而久之听到“上朝”两个字就害怕。

    直到今日,齐旭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不过好在这宫中的妖怪已除,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齐旭摆了摆手,先谢过了几位修道中人,缓了口气,让他们领赏去。

    半天,见阮潇没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小仙君,还有何事?”

    此话一出,原本要走的其他人也停下了脚步。

    “陛下,您方才说要赏钱,可是我们来之前看到的悬赏令上却说的是有秘境相赠。”阮潇提醒道。

    齐旭抽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心口。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便听若若道:“是啊舅舅,你当初就是这么说的。如今狐妖已除,梦魇没了,太子哥哥也好起来了,也该履行承诺啦。陛下可是全世界最信守承诺、最大方的人啦。”

    “你这丫头。”齐旭咬牙切齿,眼睛一扫台下,“方才解决此事的乃是大荒山的仙君,其余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些珍宝武器罢。”

    齐约拱手谢过,让霜华宫的人先走了。青陵门的众人也跟在后方。

    “咳,梁儿醒了,朕甚是欣慰。人人都有赏赐。太子妃也辛苦了,想要什么只管与朕说便是,”齐旭扶着脑袋,想了半天,“对了,上次同尘君来跟朕说,你们暮朝峰有一些珍稀药材可以长期供皇室使用,可是真的?”

    “对。”阮潇应道,将袖中的一株无蕊花送上,解释了一番食用方法。

    齐旭将信将疑:“这可是真的?”

    “这个我知道,”齐约笑道,“陛下,此物有强身健体、清心祛毒之功效,长期服用还可延年益寿。可惜了,我们霜华宫想大量采买都不行。若是父皇没兴趣,不如让给我。一万金而已。”

    他给了阮潇一个眼神,似乎在说,我都帮你说话了,你也得表示一下吧。

    阮潇不紧不慢,按先前和盛云起商量好的说道:“正如齐仙君所言,此物功效甚好,只是凡人之躯不可承受。因此,我们想供给皇室的是改良后的无蕊花,称为无蕊花beta版,功能一致,价格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

    齐约定睛一看,发现果然大小也只有他见过的三分之一。

    他那吝啬的父皇一听,在钱和命之间衡量了半天,还是选择了后者:“既然如此,那便让同尘君多多照拂才是。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晚宴,好好接待几位仙君。”

    阮潇抬脚之前,提醒道:“陛下,那秘境……”

    当着众人的面,齐旭挣扎了良久,只得道:“这秘境吧向来会选择主人,若是真有这么一个有缘分的便看看阮仙君是不是合适。”

    说了半天,他就是不想给。

    “若真有缘,陛下肯割爱?”阮潇问道。

    “那是自然。”齐旭一边说着,一边朝齐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九层宫秘境藏好。陈国虽然有许多的大金矿,够祖祖辈辈用个上千年,可比起九层宫里头那个来也有些逊色。

    这时,一颗珠子从齐约的手心滑落出来,在地上弹了好几下,往阮潇脚边滚去,还蹭了蹭一尘不染的鞋履。

    齐约无辜又惊奇地道:“哎呀,看来阮仙君与九层宫秘境最有缘分了。阮仙君当之无愧啊。”

    阮潇捡了起来,手心里凉冰冰的,只见原本透明的玻璃球里出现了一枚金色。看轮廓像是在秘境之中小刀让小骨找到的东西。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便是金蟾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