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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殿试放榜, 谢惓高中状元。

    “原本是探花,不过皇上觉得你的名字眼熟,一问, 知晓你去年救了四皇子, 就改了。”

    谢翊如是说,谢惓勾了勾唇,没搭话。

    三元及第, 一时之间谢惓名字天下皆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的名字。

    “这是第二个三元及第之人, 去年谢翊, 今年谢惓,都是姓谢,而且据说,这谢惓就是谢大人远亲家族子弟。”

    “这状元郎几岁啊, 婚配否,长相如何。”

    “长得那叫一个端正如玉、俊美非凡, 身边也没有人, 克己守礼, 家里有小娘子的可抓紧了。”

    长相俊美、品行上佳、前途无限,这这些词叠加在谢惓身上, 这段时间踏进他府里的媒人不知几何。

    “汤圆, 若是再有媒人上门, 你就说我已有心悦之人。”

    谢惓打发完一位媒人, 对小厮说。

    汤圆点头, “好的, 少爷。”

    街市上传遍谢惓名字时,程慈正和桑非、宋邵坐在茶楼里喝茶。

    “阿卿这几日怎么不去找谢惓了?”

    谢惓这个名字自从程慈匆匆跑回去找程老夫人准备科考御寒物时, 就在程宋两家都留下深刻印象,毕竟之前程慈可没有这么关心过哪位好友。

    程老爷专门找人打听这个谢惓是何方人士,知道他和四皇子走得近,还专门叮嘱程慈,千万别掺和进储位之争,但并没有干涉程慈和谢惓往来。

    宋邵和桑非关系非同寻常,和程慈聊两句,就能察觉到他对谢惓的心思,所以谢惓春闱前一晚,程慈就被宋邵拘走了。

    桑非心思巧妙,八面玲珑,惯会看人,在那晚程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求他帮忙第二日护送谢惓去考试时,他就察觉到程慈心思了。

    这天桑非约程慈一起喝茶,宋邵无事,不放心两人单独跑出来,也跟着来了。

    此时听到桑非的调侃,程慈还没有什么反应,宋邵就眼神警告看向他,“你不是说这糕点味道不错吗?那就多用点。”

    桑非撇了撇嘴,“你平时不是忙得连晚膳都没时间用吗?怎么今日有时间与我们浪费了。”

    程慈低着乖巧吃一块莲子糕,全当自己不存在。

    很久以前程慈真的以为桑非是表哥好友,偶尔见桑非从表哥房内出来,只感慨两人友谊深厚,直到他对谢惓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才知道,桑非不仅是表哥好友,还是表哥枕边人。

    只不过,两人日常相处你怼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是有多大仇怨呢。

    “阿卿,吃完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在上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生活得可真的无趣。”

    桑非白了眼宋邵,转而和程慈亲亲热热地说话,程慈求救地望向宋邵,每次桑非说有好玩的地方的时候,被玩的都是程慈。

    他不想去,不仅是因为会被玩,若是他爹知晓他去的什么地方,不打断他腿才怪。

    “你别带坏阿卿,要去什么地方我找人陪你。”

    宋邵拧眉,还想说什么,就对上桑非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无可奈何闭嘴。

    程慈对两人之间怪异的氛围毫不关心,只在乎自己这个多余的人什么时候可以走。

    明日谢惓要游街、去先圣庙上香刻名,程慈今晚想去找他。

    这里的莲子糕和水晶马蹄糕都不错,不甜,待会可以给谢惓带一些。

    程慈出神地望着窗户外面,耳边是三表哥和桑非争论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

    “今日又有媒人上谢状元府了,不过听说没讨到什么好,出来时神情不满。”

    “状元郎放出消息,自己已有心仪之人,这些媒人还一波又一波地上门,这不是自己找骂吗?要是我,我非得拿着棍子将人打出去。”

    茶楼下有说书先生,不少人每日午时都在一楼买一碗凉茶,歇一歇,听听书,聊聊天。

    “不过这状元郎心仪之人是谁,有人打探出来了吗?”

    “据说是停州老家的,原本都要定亲了,去年状元郎爹娘过世,他守孝,才耽搁了,如今他高中,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办喜事了,”

    “人生三大喜,他一下占了两个,真的幸运。”

    他爹娘过世,身负血仇,哪里幸运了?

    程慈在心里反驳,随后捏着茶杯转的动作顿住,

    谢惓有心仪之人了?!

    他心仪之人不是我吗?

    程慈很厚脸皮地嘀咕。

    “阿卿,你要是无聊就先回去吧,我和他还有事要去一趟商行。”

    宋邵语气稍稍温和,眼神往桑非那里一斜,不提名字,语气僵硬,引得桑非不屑地哼了一声。

    程慈巴不得赶紧离开了,连连点头,下楼上马车,转身往谢惓住处去。

    “谢惓、谢惓、谢惓。”

    谢惓住处后院有个小池塘,他陆陆续续往里放了些鱼苗。

    今日无事,他拿了包鱼料,钓鱼。

    旁边木盆里已经放了三尾金鱼,眼前下一条就要上钩了,程慈由远及近的呼唤,吓得鱼儿尾巴一摇咻呼跑了。

    “怎么了?”

    谢惓将鱼竿往旁一放,转身望向匆匆奔来的程慈。

    “我给你带你些糕点,你试试,不甜。”

    程慈将油纸包着的糕点递给谢惓,汤圆给他搬了个椅子,两人坐在不大的池塘边看鱼。

    “你今日出去了。”

    见程慈将宽袖捋起,蹲下逗弄水池里的鱼,谢惓移位到石桌旁,解开上面一包油纸上的绳子,揭开油纸,白色糕点上点缀着细碎莲子,清香扑鼻。

    “给我一块。”

    程慈刚在茶楼吃饱喝足,但一转眼瞅见桌上白白胖胖的糕点,又想吃了。

    “给。”

    程慈两只手袖子挽到手肘,手指浸在水里。谢惓擦过手,拣起块糕点递到他前面,程慈脖子一伸,张开嘴巴,叼过谢惓手里的糕点。

    糕点不大,方方正正的一块,柔软的唇肉从谢惓指尖一触而过,谢惓指尖一缩,墨色眼瞳霍然变深,那一抹温热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灼热滚烫。

    程慈嘴唇饱满,唇肉粉嫩,糕点进口,塞得他一边脸颊鼓鼓囊囊,余光一瞥,就见谢惓偏过头,露出的面容和耳尖都带着一层薄粉色,在阳光下清透诱人。

    “谢惓。”

    程慈突然说话,谢惓扭头,“嗯?”

    “我还想再吃一块。”

    程慈朝谢惓那边张开嘴巴,明显的唇珠带着一点水意,谢惓定定看了一眼,拿起一块糕点,俯身喂他。

    程慈睁大眼睛盯着谢惓,嘴唇一张,饱满的唇肉再次擦过谢惓的手指,湿热的舌尖抵住他指尖,

    谢惓脸颊霎时紧绷,眼睫颤抖,垂下眼睛,不敢直视程慈目光。

    “谢惓,你在害羞嘛?”

    程慈嚼吧嚼吧,咽下糕点,走到谢惓面前蹲下,仰头看他。

    “别闹,快去洗手。”

    谢惓嘴里含着莲子糕,淡淡的甜味和香味在舌尖散开,他躲开程慈视线,视线落在不远处几棵翠竹上。

    “谢惓,谢惓,你知道亲吻是什么感觉吗?”

    程慈见谢惓躲开,孜孜不倦地绕到谢惓面前,胆大妄为开口,

    程慈想起之前无意间撞见三表哥和桑非亲吻的画面,那两人不管干什么都不服彼此,就算亲吻也充满雄性斗争,你来我往,你退我进,激情四射,看的程慈面红耳赤,匆匆跑了。

    而现在,望着谢惓强装镇静的样子,程慈突然想看看他放纵、渴求的模样。

    想到那场景,程慈抿抿唇,心底压制不住地冒出一些邪恶想法。

    “我……我怎么知道?”

    这下谢惓不仅脸红了,鼻尖和额头都冒出一些汗珠,坐立难安,眼睛不受控制落在程慈嘴上。

    “唔……”

    蓦然贴上来的柔软肉瓣,惊得谢惓往后一仰,眼睛呆愣睁大,成了杏眼,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欺负。

    “程慈……”

    自下而上贴着自己嘴唇的唇瓣轻咬自己的唇肉,轻轻吸吮,谢惓深吸了一口气。

    程慈眯着眼,搭在谢惓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将谢惓衣袍捏出褶皱,心脏不受控制跳动,耳鸣头昏,感官逐渐失去知觉。

    “嗯哼……”

    程慈身体蹭了蹭谢惓的腿,从鼻腔里轻哼,脸颊泛红,双眼迷茫,明明是他在欺负人,却像是谢惓欺负他似的。

    谢惓心脏一提,燥意从两人相触的地方蔓延,像是置身于火海似的,烫得他手指身躯心脏蜷缩成一团。

    程慈后脖颈蓦地被一只手扣住,身体不受控制往前一扑,整个人被拥入谢惓怀里,炽热激烈的吻在唇间辗转,和刚才温柔小意不同,这一瞬,程慈感受到谢惓心里释放出来的欲望,就像困兽得救,荒土逢甘霖。

    “唔……哼……”

    “谢惓,受不住……”

    谢惓眼底深深,一手扣在程慈后脖颈,一手扣着他的腰,这是一个控制性极强的姿势,程慈身体渐渐变软,往下滑,谢惓扣紧,将他提上坐着自己腿上。

    “刚才闹我,现在受不住了?”

    谢惓松开程慈,见他微阖眼眸,殷红唇瓣张开一条缝,胸膛起伏,可怜又可欺。

    谢惓指尖虚虚拂过程慈的脸颊,程慈还以为谢惓亲够了,臀部刚挪动一下,想下地,就又被扣着脑袋,嘴唇又被含住了。

    唇角、殷红的唇瓣、可爱秀气的唇珠,谢惓鼻息扫过程慈的脸,吻得凶残又温柔。

    “呜呜呜……谢惓,我错了……”

    程慈从主动到被动,此时宛如野兽爪下猎物,下一瞬就被吞噬殆尽,谢惓平时待他温和包容,这个时候对他的求饶视而不见,吻逐渐从嘴唇移到脸颊,脖子,程慈仰头,露出白皙干净的脖子,一手拽着谢惓衣襟,一只手四处摸索。

    “乖,一会就好。”

    谢惓难得松开程慈哄了一句。

    落日熔金,夕阳西沉,橘红光晕笼罩在院子里叠坐着一起两人身上,灼热暧昧、缱绻温柔。

    “谢惓,下次可以不可以轻一点,时间短一点。”

    程慈摸着肿得比平日大两倍的唇瓣,小声嘟囔,他耳尖脖子也密密麻麻都是红点点,眼睛水润润的,浓密的睫毛也被打湿了,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招人怜惜的气息。

    可惜抱着他的人只想欺负他,不想怜惜他。

    “嗯,好。”

    谢惓回答得很不用心,一听就知道在敷衍人,程慈不满用脚踢他小腿。

    “前几日你还说要保持距离,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保持距离吗?”

    程慈转头看谢惓,脸上满是调侃的笑,

    “你说呢?”

    谢惓捏了捏程慈的脸,松开他,“该用膳了。”

    谢惓往膳厅去,程慈走在他身边,揉着脸颊哼哼唧唧,“今天我在外面喝茶,听说你有心仪之人了,是真的吗”

    谢惓停下脚步,扭头看程慈,程慈抬头看他,等看到他眼底熟悉的欲色时骤然闭嘴,讪笑道:“用膳,用膳。”

    餐桌上饭菜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谢惓筷子落在颜色清淡的餐碟里,而程慈专往颜色鲜艳的餐碟里下筷,只是这次吃得没有以往爽快,一筷子进嘴,马上就斯哈斯哈找水喝。

    程慈喝完水,对谢惓怒目而视,

    “怎么了?不合胃口”谢惓明知故问,

    程慈筷筷子一摔,脸红嘴唇也红,泪珠在眼眶里转动,委屈巴巴,“谢惓,我吃不了好吃的了,”

    谢惓放下碗,望着程慈委屈的模样,起身将两人面前的菜调换位置,

    “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谢惓碰不得辣椒,程慈是知道的,此时见谢惓面不改色把自己习以为常的食物送进口,感同身受般感到一种尖锐灼热的痛。

    火辣辣的痛感从舌尖蔓延到食道,谢惓咽下食物,眼睛、脸一下都红了,这下桌上难受的人变成两个。

    程慈尝了尝面前的菜,虽然寡淡,但胜在鲜嫩,吃着也别有一番滋味。

    谢惓吃了几筷子,程慈见他痛苦却又强忍着的样子,再大的不满都被抚平了。

    “别吃了,我们一起吃清淡这个吧。”

    用完膳,谢惓送程慈回去。

    第72章 第 72 章

    长玉巷, 程府侧门拐角。

    “今日早些歇息,别胡思乱想。”

    程慈想象力有时候过于丰沛,谢惓怕他回去之后又胡乱想什么, 提前打消他的念头。

    “什么叫乱想, ”程慈不服反驳,“明明是你对我做了让人胡乱想的事,怎么就不允许我自己回想了。”

    谢惓哑口无言, 脸色爆红,回想?回想什么?

    天边逐渐由浅蓝变成墨蓝, 一轮弯月逐渐显出清亮影子,

    长玉巷外很安静,啪嗒啪嗒的碰撞声在安静到寂静的环境里很刺耳,

    “谁在哪儿?!”

    脚步声和粗重的训斥声传来,程慈猛地将谢惓拉到自己身后藏起来, 歘地扯出银白马鞭,警惕望向不远处明明暗暗的几道影子。

    “程少爷?”

    诧异声音传来, 原来是有人借着月光和各府门前交相辉映的烛光看清程慈的脸,

    适应了黯淡的环境, 程慈也看清巷口穿着甲胄的几道影子,是护城卫巡逻。

    “是我, 你们去忙吧。”

    程慈重新将马鞭缠绕到腰上, 如水月光下, 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谢惓看见他一系列动作, 眼眸漫上温柔的笑意。

    大魏没有宵禁, 但护城卫夜间会巡逻, 两人站在长玉巷程府拐角处,像是一对夜间幽会的野鸳鸯,

    “程小少爷这么晚不在府里歇着,跑到自家墙根站着干什么呢?”某位经验不足的护城卫用自以为音量很小但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唔……根据我这一年巡逻的经验来看,多半是和心悦的之人幽会呢。”见多识广的同僚同样用大家都听得见的低声答他。

    护城卫离开了,但巷子口更加安静了。

    “我走了。”

    程慈声若蚊蝇,低着头不敢看谢惓。

    他今日的勇气全在下午强吻谢惓时用完了,后面的镇静全靠自我麻痹才能坦然自若,现在被人揭开那层纱,回忆下午的举动,他整个人躁得想把谢惓打晕。

    “嗯,去吧。”

    相比程慈的不自在,谢惓坦然多了,他捏了捏程慈的耳垂,有点烫,

    “明日见。”

    程慈像兔子逃跑似的跑进府,靠在院墙边深呼吸,等凉风拂过,脸上滚烫的热度降下去,才蹲下双手覆脸,偶尔从手心泻出一两声羞耻的呜咽。

    目送程慈从侧门进府,谢惓在原地站了一会,脸上笑意逐渐灿烂。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街市热闹。

    上京城龙门街喧哗异常,这日不管是权贵新族、还是平民百姓,都聚于龙门街两边茶楼酒肆,街道沿边,等着看状元跨马游街。

    三元及第,大魏朝第二人,不少孩子被爹娘抓来,等着拜一拜文曲星,不求三元及第,只求登科及第,一朝鲤鱼跃龙门,光耀门楣。

    程慈昨日就命人在龙门街最繁华的酒楼订了位置,宋昱听说后,不甘落后,呼朋引伴带着一众人说要沾沾喜气。

    桑非是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听说程慈订了位子后,也表示要一起去,说之前帮了程慈忙,这次就当抵消之前的恩情。

    这话听得程慈翻了好几个白眼,活着之前他请桑非吃的饭、喝的茶、送的礼都是喂狗了呗。

    桑非出行,必有宋邵。

    于是乎,等程慈出门时,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堆人,到茶楼又遇上谢翊和四皇子。燕鸣青兴高采烈道“大家一起热闹”,于是在店小二友好建议下,包间加了一张桌子,程慈想拒绝都找不到借口。

    这就造成了原本幽静的茶楼,宛如街市巷尾的摊子,八九个人拥拥挤挤塞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还好今日茶楼本就吵闹,要是平日里几人必被茶楼管事客客气气请出去不可。

    程慈趴在窗沿上,伸长脖子往外看,期待目之所及能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状元服的簪花美少年。

    “从没见谢惓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带着画师来的,待会让他即兴作画一幅,给谢惓留作纪念。”

    宋昱在后面和几位好友兴致勃勃讨论,自从程慈和谢惓走近,宋昱也和他熟悉起来,平常虽然玩不到一起,但谢惓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不玩但不说,颇得宋昱赞赏。

    “来了,来了——”

    一阵喧哗过后,街市安静下来,程慈睁大眼睛,神情期待。

    远处,一队人马缓缓走来,待看清人脸后,隐隐有抽气声。

    “哇啊,状元郎长得俊呢,不仅学识过人,长相和气度都非同寻常,”

    “难怪前几日媒婆都快要将他家门槛踏破了,这就算在上京城没有正经住处,就这样貌,这气度,我愿意养他!”

    “可惜已有心仪之人,哎,也不知道是何等优秀的小娘子才入他的眼。”

    站在二楼程慈将下面细碎的杂声听得清清楚楚,他挑眉得意一笑,在心里悄悄反驳,不是小娘子,是小郎君。

    “阿卿笑得这般开心,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吗?”

    桑非挤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方向望去。

    远处骑在马背上遥遥而来的人不少,然而一眼望去,目光却被簇拥在众人中间的少年郎吸引住。

    少年一袭绯红状元袍,头戴乌青直脚幞头,鬓边簪了朵大红牡丹,却不显得娇柔粉腻,反倒衬得他目若星辰、面如冠玉,柔和与英气杂糅在一起,比一旁探花还要俊美三分。

    “阿卿近来开心吗?”桑非靠近程慈压低声音打听,

    程慈侧头看他,勾起唇角,笑道:“开心啊,怎么了?”

    桑非目光落在朝他们这边而来的谢惓身上,冷静道,

    “谢惓这个人望着无棱无刺,平和地像春日湖水,不起波澜,但只要往里一探,就能发现,温和之下是惊涛骇浪和荆棘缠绕,他心中堆积着层层阴翳,让人难以窥见真实想法,阿卿,你若是和他在一起,以后怕是要难过。”

    桑非收敛起脸上浮着的一层笑意,袒露其下担忧,

    “难过?怎么可能?你和三表哥在一起难过吗?”程慈惊讶反问,

    宋邵虽然没听清两人在聊什么,但见他们都将目光移向自己,挑眉询问。

    桑非摇摇头,语气很轻,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不难过,倒是想打死他。”

    程慈轻轻一笑,往下看去,恰好谢惓他们行至茶楼下面街道上。

    谢惓拉着缰绳,身姿挺拔,目视前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若是和谁对视上,就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谢郎君——”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许多人视线吸引过去,也包括谢惓,他仰头朝上望去。

    茶楼窗沿,程慈穿着天青色交领袍,露出半个身子,衣襟上绣着银色流云纹,他笑得灿烂,手朝下一挥,几朵粉红的花砸到谢惓怀里。

    谢惓原本平静的神情像面具一样碎裂,荡漾出温柔的笑意,他抬手朝上面挥了挥,顿时,姹紫嫣红的花朵纷纷砸向他,里面还有香囊、手帕等。

    程慈在上面看谢惓手忙脚乱挡住那些砸向他脸的东西,笑得幸灾乐祸。

    “太可怜了,”

    跨马游街队伍离开茶楼,程慈和几位好兄弟坐了一会,也离开了。

    跨马游街,圣贤庙上香刻名,一步一步按照礼仪完成,等站在一侧等待时,谢惓松了口气。

    “晚上还有谢恩宴,谢兄,撑住。”

    “李兄累了?”

    一甲三人,状元谢惓,榜眼许问酒,探花李云承。

    和谢惓说话的就是探花李云承,年二十二,长相清秀白净,性格温和,有些自来熟,两人在殿试那日说过几句话,较之其他人完全不熟之人,多了两分亲近。

    折腾一天,早晨的欣喜化作疲惫,两人面容上都带着倦怠,说话不自觉带着点叹息。

    “辰时用的早膳,到现在滴水未进。”李云承苦笑一下,借着宽袖遮掩,悄悄摸了摸肚子,他肚子都叫一下午了,身体乏力,全靠不能在未来同僚面前失仪意念支撑着。

    “待会一起用膳?”

    谢惓见他苦着脸,思索片刻邀约道。

    距离晚上谢恩宴还有些时间,两人可以在门口街市上先用点饭食。

    李云承靠近谢惓,赞同,“知我者谢兄也,我们偷摸着吃一点,晚上可能要喝酒,我不太行。”

    酉时两刻。

    谢惓和李云承走出圣贤庙。

    “谢惓。”

    熟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谢惓看去,笑意染上眉梢。

    李云承站在谢惓侧面,看见程慈,讶异,“这不是刚才在茶楼上朝你扔花的小郎君吗?”

    “是啊。”

    谢惓大步走过去,和朝他走来的程慈汇合。

    “我还以为你和宋三少爷他们回去了。”

    谢惓看见程慈,当然也看见他旁边的桑非和后面站着的宋邵。

    “没有,他们要去商行,我不想去。”

    程慈摇头,视线紧紧黏在谢惓身上,他极少见谢惓穿颜色如此秾艳的衣袍,一眼看去,勾人摄魄,要不是顾忌谢惓未来同僚在这里,程慈恨不得像昨天谢惓对他那样对他。

    程慈眼里惊艳难掩,谢惓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忙拉过李云承为两人作介绍。

    “程慈,我好友。”

    谢惓介绍完程慈,刚想为程慈介绍李云承,没想到他率先开口。

    “我认识他,德州李家二少爷,”程慈客气一笑,拱手作揖。

    “程小郎君认识我?”李云承疑惑,他没见过程慈,也没来过上京城。

    “景明哥是我三表哥好友,他为我介绍过你。”

    桑非,字景明,德州人,李云承大哥的夫人是桑家二小姐,也就是桑非妹妹。

    刚才在茶楼看到李云承时桑非才想起这个姻亲兄弟。

    有这层关系,晚膳时三人相处就更融洽了。

    第73章 第 73 章

    天色将黑, 三人用完晚膳,李云承小厮和书童来接他,谢惓和程慈上了一辆马车, 往城西皇家花园。

    月光徐徐, 繁星点点,浅青色马车哒哒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车内宽敞无比, 坐两个人绰绰有余,偌大空间只挂了一盏琉璃珠灯, 影影绰绰。

    “…哼……唔……”

    程慈骑坐在谢惓腿上, 双手拽住他胸前衣襟,微微仰头承受来自上方的压迫,

    “你刚才在先圣庙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谢惓松开程慈,指尖碾过程慈红肿的唇瓣, 两人靠得极近,灼热的呼吸交缠。

    程慈坐在谢惓腿上, 对他身体某些变化清晰无比, 臀部悄悄往前挪了一下, 才回,“想亲你, 像昨天一样。”

    程慈本就长得秀丽, 此时望着谢惓, 认真回答的模样乖巧诱人, 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破坏欲念。

    谢惓收紧手臂, 程慈顺着往前一扑, 抬眼和他对视,空气粘稠, 半晌,程慈唇角一弯,勾住谢惓脖子,吻住他的嘴唇,化被动为主动,

    水声交缠,细碎的呻、吟从唇齿间溢出。

    “别留痕,”

    感受到程慈的尖牙齿在轻轻啃咬自己喉结,谢惓睁开眼,拍了拍他背,声音喑哑,眼眸比夜色还深。

    “哼哼……”

    程慈蹭了蹭谢惓脖子,抬头看他,眼睛比外面的繁星还亮,

    “你穿这身状元袍真好看。”

    谢惓轻笑,“你穿什么都好看。”

    程慈捏了捏谢惓的脸,然后又亲了亲,像是对待心爱之物,爱不释手。

    自从两人关系被点破之后,只要和谢惓待在一起,程慈就喜欢揪揪他这里,捏捏他那里,借此表达心中快要溢出来的感情。

    谢惓也不例外,他喜欢咬程慈,在程慈身上留下印记。

    “少爷,到了。”

    马车停下,护卫声音模糊传来,

    谢惓啄了啄程慈的脸,放下他。

    “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好。”程慈笑弯了眼。

    谢恩宴,又称闻喜宴,皇上专为新科进士而设的宴席,旨为庆祝他们进士及第。

    谢恩宴在城西皇家花园举办,今年由已经进礼部做事的七皇子主办。

    皇家苑林占地极广,宫殿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葳蕤茂盛,亭台楼榭,玉砌雕阑,假山流水,精雕细琢,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灯一柱,皆是人从各地精心收集而来,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闻喜宴举办地就是众多宫殿中的一座,四月底,正是繁花盛开时节,从苑正门踏入苑林内,一路鲜花引路,芬芳异常。

    “好漂亮,好恨自己不会作画,若是将这些景致一一画下来,下一个流芳百世的大家就是我,”李云承和谢惓并肩而行,一路上左顾右盼,嘴里念念有词。

    “宴席上有画师,你可以去找他求一幅。”

    “这种场合出席的一般都是宫廷画师,我人微言轻,哪里求得来哦。”李云承说得坦荡。

    谢惓为他的直白怔了一下,随后也跟着坦然一笑。

    两人踏入宫殿,霎时间,璀璨如白昼的内室闯入眼帘。

    殿宇内红柱高梁,轻纱幔帐,丹楹刻桷,明黄、朱红、粉白几色交相融合,各处摆放着的牡丹芍药柔嫩娇艳,地上铺着绣着各种祥兽图案的地毯,琉璃珠灯、精美宫灯散发出凌凌波光。

    谢惓和李云承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两字。

    往年流出的闻喜宴图也没有今年张扬奢华啊,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合今上推崇的简朴至纯之风。

    “先入座吧。”李云承压低声音,变得低调谨慎。

    “嗯。”

    谢惓位置在左边第一个,接着是榜眼探花,而对面坐的朝中来参加宴席的诸位大人,只是现在位置空着大半,人还没来全。

    顶上最中间就是今上的位置。

    “这宴席怎么感觉怪怪的。”李云承用袖子半遮住脸,隔着榜眼位置与谢惓小声交流。

    “小心为上。”

    宴席间已经来了不少人,许多学子都是各州大族,和上京城官员沾亲带故的,这会儿正聚集在一起小声交流,谨小慎微惯了的,这会脸色已经不太对劲,而不知真相的,正笑得开怀欣喜。

    “大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到。”

    随着一声传唱,三位容貌相似、姿态不一的青年走进内殿。

    殿内众人皆躬身拱手作揖。

    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皇子,他脸上带着笑意,神态放松,一身宽袖姜黄色绣金丝暗纹圆领袍,腰系玉带,左右两边皆佩戴玉佩,气质温润,隐隐有有储君之姿。

    五皇子和七皇子并肩而行,前者比后者要高小半个头,肤色较深,面部线条冷硬,气质沉稳,身着藏蓝窄袖流云纹长袍,眼眸平静,看不出深浅。

    相比前两位皇子,七皇子面容就显得稚嫩许多,未及冠,头发半束,身着杏色宽袖圆领袍,双眼好奇打量殿内一切,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不知为何,那笑意在璀璨烛光下,显得格外凉薄生硬。

    谢惓目光一扫而过,对三位皇子有一定印象。

    “诸位不要客气,请入席。”

    大皇子抬手回礼,笑容温和,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谢惓本来在首位,但如今三位皇子都来了,他位置就往后顺移两位,给未来的上司让位。

    三位皇子接着落座于谢惓他们对面,七皇子率先和谢惓搭话。

    “状元郎不仅学识让我等望尘莫及,容貌也让人自惭形秽啊。”七皇子坐姿随性,一只腿被衣袍下摆遮住,看不见姿势,另一只腿膝盖曲立着,手肘搭在上面,手里把玩着一只银制酒杯。

    “殿下谬赞了。”谢惓平静回答。

    今上年轻时也是翩翩少年,几位皇子的母妃相貌也不俗,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不会难看到哪去,更不用说七皇子容貌是几位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位。

    而且谢惓身为状元,探花郎就在旁边,七皇子说这话,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殿试出榜后,朝堂市井之间就隐隐流传出,谢惓本该是探花郎,只是因为救过四殿下,才被钦点为状元。

    李云承也听说了,但是他没什么想法,毕竟他知晓自己能力,就算谢惓是探花郎,自己也不会是状元。此时听七皇子一语双关,挑拨离间,他隐晦看了眼谢惓,有些担忧。

    李家是德州大姓,他爹虽然是地方官,但是对朝中局势也略有见解,为他们授课的夫子也暗暗点拨过他,就怕他走错路,谢惓之前名气不显,但春闱后一起参加科考的学子就将他信息打听出来了。

    之前救过四皇子,这一年来和谢家、四皇子走得较近,有人猜测他已经投入四皇子门下,而几位皇子为争夺储君之位,弟兄相残,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闻喜宴,怎么感觉没那么喜呢,李云承低头在心里慨叹。

    七皇子见谢惓那副死鱼样,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侧的大皇子和五皇子眼眸微闪,不约而同从心底冒出一句“蠢货”。

    去年三元及第的谢翊和四皇子从小一起长大,今年谢惓也是三元及第,若是他再投入四皇子门下,那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

    恐怕来年不少学子都将跟随两人步伐,纷纷投入四皇子门下。

    五皇子转着拇指上的青铜戒,对场上风云不感兴趣。

    大皇子则端着酒杯,和殿内众人攀谈,只不过聊的都是春花秋月,生活日常,没什么主题。

    没多久殿内人越来越多,恭贺声和攀谈声交合在一起,谢惓三人前面,人来了又走,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恭贺,三人脸都笑僵了。

    “冶王怎么也来了?”

    “他一直深居简出,在上京城并没什么存在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年科考的学子里有他门生?”

    谢惓听到冶王两字,刚想看一看传说中的冶王是什么模样,就传来尖细的传唱声,响彻殿内。

    “陛下驾到——”

    众人起身躬身行礼,谢惓垂着头,半晌,只见黑色靴子从前面走过,步伐沉重缓慢。

    没一会,刚才那道尖细的声音又响起,让众人落座。

    重新坐下,谢惓抬眸朝前面望去。

    乾平帝年四十六,身材干瘦,一袭朱红圆领袍,头戴长翅乌纱帽,脸颊的肉松弛下垂,布满斑斑点点,眼皮肿得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和去年谢惓在樊山寺见到他时相比,老了不止五岁。

    他目光掠过众人,语气平静,

    “今日是为庆祝各位学子科考及第,诸位不必拘束。”

    “是。”众人回话。

    乾平帝又将一甲三人分别点起赞扬一遍,赏赐了些东西,才又问,“今日宴席是谁主办的?”

    “是儿臣。”

    七皇子起身躬身回话。

    “嗯,办的不错,辛苦了。”乾平帝点头,似乎很满意这次宴席,这举动让位置上的大皇子和五皇子神情皆一僵。

    谢惓借着坐在他前面的礼部侍郎和翰林学士的遮挡,揣摩乾平帝和七皇子交流时的神情和语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乾平帝问完是谁办理这次宴席之后,语气和眼神都带上一点讥诮,看七皇子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儿子,反倒像是在看一个物件,还是不重要、随时可以舍弃那种。

    虽然七皇子确实有些愚蠢,但是乾平帝这态度太诡异了,再细想,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不过,这也代表,七皇子不是皇上想护的人,那……

    谢惓蓦地抬眸正前方看去,从宴席开始,就一直有道视线似有若无落在他身上,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此时那视线又落在他身上,像是某种动物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冰冰贪婪,让人不适。

    谢惓看去,发现看他的是坐在他右前方的……

    冶王?

    谢惓挑眉,没想到一直看自己的人就是冶王。

    冶王显然没想到谢惓会那么敏锐迅速,在和谢惓目光对视上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端起酒杯,浅笑着遥遥敬谢惓。

    友好又良善。

    这些人啊,面具一张又一张,若不是自己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恐怕被人嚼成渣吞了都不知道。

    谢惓勾唇一笑,眼底荡漾起层层波澜,端起案几上清亮酒杯回敬。

    两个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第一次见。

    上一世,是谢惓自己过于愚蠢,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得拉几个下去。

    谢惓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水辛辣,他眼底浮现一层水珠,低头瞬间,又消失不见。

    冶王是乾平帝结拜兄弟,年岁不详,但相比乾平帝,他要年轻许多,起码头发还是黑的。

    他不念权势,深居简出,寄情山水,在重大场合极少能看到他的身影。每每出现也是一脸病容,今日也不例外,明明已经入春,他却还裹着厚重的披风,时不时咳几声,

    坐在他旁边的官员胆战心惊,生怕他倒在宴席上,引起皇上不满,牵连自己。

    谢惓尽力让自己目光不那么锋利,小心打量他。

    冶王皮肤和眉毛颜色极浅,显得他瞳孔颜色很深,宛如寒潭,盯着人看的时候,犹如刀剑寸寸划过人的皮肉,和外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宴席上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谢惓百无聊奈转着酒杯,猝然想起程慈,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皇上精力不济,宣完各及第学子官职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了,宴席也随之结束。

    “谢编修等人?”

    谢惓正站在假山旁,低头看池塘里风拂过,荡起的层层涟漪,五皇子特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谢惓扭头,五皇子带着两个内侍正站在不远处看他,假山这里没有宫灯烛火,全靠月光照亮。

    “五殿下。”

    谢惓转身瞬间,目光一晃,蓦地觉得,五皇子和皇上很相似,这种相似不是面容上,而是一种从内散发出来的,看人如看物的蔑视感。

    五皇子明明就不想和自己打招呼,可还是带着两个内侍过来。

    谢惓这个位置又不是在路中间,若是不专门过来,是遇不到的。

    “听说谢编修和四哥关系不错,若有时间也可来我府上做客。”

    五殿下语调很奇怪,像是邀请,但语气中全是抗拒,像是被迫来完成某项任务。

    被迫?!

    谢惓不着痕迹望向五皇子身后两位内侍,他们站在阴影里,存在感很低,低到连呼吸都快没了。

    谢惓心神一凝,脑中快速闪过什么,他来不及抓住,李云承的唤他的声音就传来。

    “多谢殿下邀约,若有时间,臣一定登门拜访。”

    “嗯,记得来。”

    五皇子说完,带着内侍匆匆走了,

    “你怎么躲这儿来了,走吧。”

    李云承性格外向,爱好交友,一晚上就将宴席上的人认识得七七八八,交了七八个好友,离席前还在和人聊,让谢惓等他一会。

    谢惓来不及拒绝他就跑了,无奈只能到假山这里等他。

    不过,也不算白等。

    科考一事落下帷幕,谢惓有五日整休时间,处理一些琐碎杂事。

    最主要的是,买一处宅子。

    他这段时间住的院子是租的,中举后,房子主人就带着房契来拜访过他,说将屋子送给他。

    谢惓没接受,客气将人送走了。但租房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如今情况不同。

    第四日,谢惓处理完事情,腾出时间和程慈一起去看院子。

    “我一个人住,不需要多大,两进就差不多了。”

    这几日给谢惓送礼的人数不胜数,地契、房契,商铺都有。谢惓皆友好婉拒,那些东西拿的时候好拿,人家找上门求办事的时候,就没那么简单了。

    两人找的人桑非朋友,他是开牙行的,是个牙人,专为买卖双方搭线架桥、谈价商议,熟人介绍,不会有人暗中操作。

    “程少爷,谢少爷。”

    茶楼,程慈和谢惓走进包间,一位穿着窄袖短衫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了。

    看到两人进来,他起身问好。

    程老夫人趁今日天气好,和以前闺中好友相邀一起去游湖,正泛舟湖上,吹着风,吃着糕点,忽然听到好友惊诧道,“咦,那不是阿卿吗?”

    程老夫人听到儿子名字,连忙坐到好友身边,伸长脖子往外一瞧,不远处柳树下,她那这几日忙得连家都没时间回的儿子,懒懒散散靠在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青年肩上,仰着脖子,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那青年专注望着他,等他说完才回答,然后她蠢儿子又哒哒哒说个不停,青年仿佛被他说服了,无奈点头,同手伸手捏了捏程慈的脸。

    程慈还笑嘻嘻将脸往他跟前凑,青年低头亲吻他的嘴唇,两人良久才分开。

    程老夫人和好友看得目瞪口呆,相看两无言,手里拿着的糕点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程慈、谢惓和桑非那位姓卫的好友看了好几处院子,前面几处两人都不太满意,看到后面两座,程慈和谢惓出现分歧。

    程慈掰着手指细数导致他和谢惓有分歧的那两座宅子的优缺点,最后总结,

    “我觉得三进那座要漂亮些,不管是后院花草树木,还是房间维护修缮,一看就知道上一任主人很爱护这座院子。而那座二进的虽然家具齐全,但边角有些地方都结蛛网了,院子里也空空荡荡的。”

    谢惓解释,“三进太大了,我一个人住,要多少仆人才能将这宅子打理得如现在这样漂亮整洁。”

    “你一个人住?”程慈抬头斜睨谢惓,自以为威胁感十足,然而由于阳光照射,他脸颊染上两团红晕,微眯着眼,脸颊气得鼓起,在谢惓眼里,不仅没有威胁感,反倒有些…可爱。

    “唔,若是有人和我一起住,那还要麻烦景明兄再找他好友一次,买些调教好的仆人小厮。”

    谢惓慢慢悠悠规划着那座院子,眼前似乎浮现出他心里所期待的那幅场景,脸上笑意止不住。

    “嗯,确实,不过没关系,和你住的人可以自己带小厮管事,不用再买。”

    两人一路商量着回去,晚上程慈在谢惓那里用了晚膳,之后谢惓又送他回去。

    “少爷,老夫人交代,若是您回来,先去一趟她院子。”

    第74章 第 74 章

    谢惓走到半路才发现, 程慈买的几个小玩意还挂在他手上呢。

    想着明天可能没时间见面,谢惓提着东西转身又朝程府走去。

    程慈听着管事的话,往自己院子走去的脚步顿了顿, 脚尖一转, 往他爹娘院子走去。

    程府人员简单,三进宅子,相比其他权贵之家, 面积不算大。

    而程慈和程老夫人院子完全是两方向,一东一西, 程慈穿过长长的连廊, 又走过小半个院子,到他娘院子。

    他好几日都没去看他娘,晚膳也不在家吃,如今他娘都让管家在门口堵他了, 程慈越想越心虚,因此等他站到程老夫人面前时, 态度乖巧又讨好

    “娘, ”

    程慈十七岁生辰还有几日才到, 身体没完全长开,有着少年的纤细青涩, 嗓音清脆, 皮肤瓷白, 清澈的眼里带着讨好, 程老夫人满腔怒火也被浇灭了小半。

    但一想到下午她看到的那冲击性极强的画面, 心一下就冷了, 表情也冷冰冰的。

    程慈没得到程老夫人的应答,抬头看她, 这才发现程老夫人冷着脸,眼神也冷冰冰的,没有往日的慈爱。

    程慈疑惑眨眼,“娘,你怎么了?”

    “你今日去哪了?”

    程老夫人面色不变,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程慈极少见他娘生气,但不是没见过,现在一听她语气,就知道他娘生气了。

    但是他最近挺乖的,什么都没干?唯一出格的就是……就是……

    下午?

    “娘,你在说什么?下午……下午我当然是和宋昱他们出去玩了。”程慈吞了吞口水,提心吊胆说道。

    “是吗?”

    程老夫人将茶杯放到案几上,发出清脆响声,她面色越发冷肃,眼神扫过程慈,幽幽道:“我前两日和武昌伯家二娘子喝茶,她家小娘子过几日举办及笄礼。”

    “娘以前和那小娘子见过一面,她性格温婉、容貌姝丽,与你性格正正相配。娘觉得你也到十七了,该定亲了,过几日准备托人去试探试探她爹娘态度。你记得为人家小娘子准备份及笄礼的礼物。”

    程老夫人没问程慈是否觉得合适,或者他是否喜欢,而是直接一锤定音定下这件事。

    程慈张嘴无言,房间内霎时安静,四处立着的烛火摇晃不定,在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程老夫人看着程慈,放在膝盖上的手焦躁地搅动,她既怕程慈拒绝,说自己已经有心悦之人,是一个男人,那打击太大了,

    程老夫人自己做了一下午心理准备,承受能力已经上升不少,而老爷呢,程老夫人在心里摇头,老爷不会同意的。

    程老夫人想着,见程慈半晌没说话,另一方面的担忧冒出来,程慈若是答应她的要求,那她更是接受不了。

    她对程慈自小没什么要求,家里事事都有大儿子顶着,对小儿子,程老夫人只需要他为人品性无缺、不学上京城那些纨绔子弟败坏家德就行,若是……若是……

    程老夫人越想心越疼,太阳穴发胀,眼前也一阵阵发暗,她强撑着精神,盯着小儿子眼睛,也不知道到底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个什么答案。

    “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程慈扯了扯嘴角,走到程老夫人身旁,扶住她身体,重新倒了杯凉茶递给她,随后直直往地上咚地一跪,程老夫人端茶的手蓦地一顿,忍不住颤抖,心也提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老夫人拔高音量,却难掩话语里的颤抖。

    “娘,是我的错,这事本该由我亲自告诉你,是我不孝,让你从别的地儿知道,让你忧心了。”程慈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程老夫人压住想去扶他的本能,冷着脸看他说。

    “我不想和别的小娘子定亲,也不想和别人在一起,”程慈抬眸望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神情坦荡又抱歉:“娘,我已有心悦之人,他…他是一个男子。”

    随着程慈这话落下,屋内霎时死寂一片,程老夫人呆坐着,神情一片空白。

    程慈抿唇,挺直的脊背往下弯了些,

    “娘…,对不起。”

    程慈觉得抱歉,不是因为自己心悦之人是个男人,而是因为,他不仅没能成为爹娘的骄傲,甚至还让他们伤心了。

    程老夫人脑子在程慈说出他心悦之人是个男子那一刻,已经陷入一片空白,程慈后面再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茫然地反问自己。

    怎么会呢,她的阿卿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子,他的心悦之人怎么会是一个男人。

    “他是谁?”

    程老夫人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宛如堵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卡得她心也难受。

    “娘……”

    程慈挨近程老夫人,闭嘴不提谢惓名字。

    “他是谁?你说出来,娘不是那种无理之人,只是想打探一下他人品如何。”

    程老夫人搁在案几上的手已经捏成拳头,压制住胸口的难受,努力扯动脸上皮肤,想给程慈摆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却失败了。

    “是……是新科状元,谢惓。”程慈小声道。

    “谁?!”

    猛地拔高的声量差点刺破程慈耳膜,他揉着耳朵,茫然望着脸色五彩缤纷、从软塌上弹跳起来的程老夫人。

    “怎……怎么了?”程慈小声问。

    “怎么会是他呢?阿卿,这事娘也兜不住,得等你爹回来再说,你喜欢谁不好,怎么会喜欢他。”

    程老夫人在屋内走了几圈,最后苦笑一下,什么暴躁,什么怒气,此时都化为无奈了。

    谢惓,三元及第,刚踏入仕途,与四皇子交好,和丞相府走近,现在程慈又和他纠缠在一起。

    程老夫人越想心越抖,连忙招呼在门外候着的嬷嬷,让她去门口看看程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他回来,让他赶紧来自己这屋一趟。

    程慈也感受到他娘的焦躁,坐在软塌上不敢说话,只剩满眼茫然。

    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住进谢惓新买的宅子。

    ……

    程老爷下任回来,刚下马车,就见门口立着一个人。

    “晚辈拜见程大人,”

    谢惓听见说话声,转头就见程老爷从马车上下来,他连忙走近行礼,程老爷不仅品级比他高,还是程慈父亲,谢惓态度很是恭敬。

    “谢编修怎么立在我府门口?”程老爷一摸胡须,好奇问。

    谢惓授予编修一职,早在朝中传遍了,程老爷子知晓他和程慈是好朋友,还专门打听过。

    “额…来给程小郎君送东西。”

    谢惓垂着的宽袖遮住手里的东西,面对程老爷的询问,他难得有些羞赧。

    “哦,那站在门口干什么,进去坐啊,一起喝杯茶,我命人将阿卿唤来,你们聊聊。”

    程老爷子什么都看得淡,唯独对读书一事看得重,他自己就是寒门出贵子,鲤鱼跃龙门,吃尽苦头才走到现在,对会读书的人难掩好感,尤其谢惓不仅会读书,还三元及第,还是自己儿子好朋友,这一想,程老爷子心都热了。

    若是谢惓多和阿卿多亲近亲近,阿卿受他影响,想开了,好好读书,来年一参加科考,也给他考个状元回来,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程老爷子光想想,都觉得死而无憾了。

    程老爷子手都摆开了,谢惓再拒绝就有些不识好歹。虽然不知道为何程老爷子这么热情,但谢惓想要讨好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两人你让我、我让你的进了程府。

    程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刚走到半道,就听见程老爷标志性的哈哈大笑,他心情很不错。

    “也不知道你怎么和我那儿子玩起来的,他脑子一天不用在正处,别哪天把你带坏了。”

    谢惓落后程老爷一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搭程老爷后面那句话。

    开玩笑,一个是他喜欢的人的爹,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他能说什么,什么也不敢说,安静听着吧。

    “老爷……”

    张嬷嬷走近,发现程老爷身边还跟着一位青年,风姿绰约,端正方雅,弯起的嘴角带着和煦笑意,和程老爷聊得愉快,只是面容有些熟悉,张嬷嬷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没想起来……

    张嬷嬷停下脚步,这不是今日下午和少爷在柳树下……的那个青年吗?怎么都到家里来了。

    张嬷嬷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身子一抖,哪里还敢再凑到程老爷面前说什么,转身往程老夫人院子快步而去。

    “谢编修见解深远、学识广博,又是阿卿好友,平日若是有时间,多来府上坐坐。”

    张嬷嬷听到最后一句话,两脚相绊,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而谢惓也没比他好多少,原本就提心吊胆,程老爷越夸他,他就越心虚,此时听到程姥爷的话,他只能陪笑。

    “程大人谬赞了,晚辈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谢惓连忙拱手打断程大人的话,“时辰也不早了,晚辈该回去了,他日有时间,晚辈再上门拜访。”

    程老爷望望天色,确实不早了,只能惋惜让管事送谢惓离开。至于刚才说的让人将程慈找来的话,两个人都忘了。

    “夫人,”

    张嬷嬷匆匆走进屋内,程慈已经不在,只有程老夫人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外面。

    “嗯?老爷还没回来吗?”程老夫人转身,拧眉问。

    “……回来了,只是……只是老爷带了人回来,两人正在前厅聊天。”

    “这么晚了,是谁啊?”程老夫人不在意问。

    张嬷嬷神色却有些为难,她提起一口气,才嗡嗡道,“是新科状元,谢郎君。”

    “谁?”

    程老夫人没听清,见张嬷嬷说得为难,还以为又是上门求老爷办事的人。

    “今天下午和少爷见面的那位。”

    张嬷嬷闭眼快速说完,垂首站在一侧,等老夫人回神。

    “新科状元谢惓?!”

    “嗯。”

    “……他有脸上门,我倒是要去瞧瞧。”

    ……

    程慈正在自己院子里观天望月,他爹身边的小厮远远跑来。

    “少爷,老爷让您去前厅。”

    来了,要完蛋了。

    程慈脑子闪过这句话,摸了摸膝盖上绑着的软垫,眼睛一闭,壮士赴死般往前厅去。

    “老爷觉得这新科状元如何?”

    刚走到前厅连廊拐角,程慈就听到他娘在小心试探他爹,他脚步一顿,立在原地。

    “学识高深,见解独到,前途无限,长得也不错,若是我们家有小娘子,我都想与他结个姻亲。”程老爷夸赞。

    站在墙角的程慈嘴角翘起,当然了,他看上的人能差吗?

    程老夫人被这话堵堵得难受,对程老爷的赞扬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夫人匆匆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程老爷刚才和谢惓聊了会,心情敞亮,说话时脸上都带着笑意,程老夫人犹豫一会,摇头,“无事,只是你今日下任比较晚,我出来看看。”

    “出都察院时和几位同僚聊了会,耽搁了些时辰,劳夫人忧心了。”

    程老爷笑呵呵解释,程老夫人忧心忡忡,却还要摆出理解开心的表情。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程慈跑进正厅,打断正厅里程老爷一个人的欢欣。

    “没说什么,你来得正好,我刚才回府时,在门口遇到谢郎君了,他说给你送东西,都在这儿,你拿回去吧。”

    程老爷指着一侧茶桌上几个小玩意,琉璃做的灯罩,木头刻的栩栩如生的马,几个巴掌大的彩瓷,程慈看了眼桌上东西,又瞅瞅他娘神情。

    想拿不敢拿。

    “怎么了,不是你的?”

    程老爷见他不拿,一拽胡须,抬眼问。

    “是……是我的,但是……我能拿吗?”程慈小心翼翼地问,

    “能拿啊,你这些破烂小玩意,还有人稀罕不成,也就状元郎好心,还给你送回来了,”

    程老爷子随意地挥了挥手,没好气道。

    程老夫人坐在一侧,听到程老爷的话,深深看了他几眼,希望以后他知道真相时,也能这么豁达。

    ……

    谢惓入翰林院,授七品编修。

    而七品以上官员,皆需每日上朝。

    五日已过,谢惓正式踏入大魏朝权力圈层,开始他未知的前途。

    “陛下驾到——”

    又是熟悉的尖细声,谢惓随着前面官员躬身行礼,然后就是听前面几位穿着紫袍的老臣和皇上议事。

    “下个月就是千岁节,不知今年要如何准备。”

    议完政事,话题跳到千岁节上。

    千岁节,也就是皇后生辰。

    皇后今年三十有五岁,身为一国之母,每年生辰都是大事。

    “这事就交给大皇子吧,他是皇后孩子,了解皇后喜好。”今上和皇后情感淡薄,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下,

    大臣面面相觑,这又不是家宴,到时候其他国家也会派人来祝贺,大皇子一个人是不是有些随意了。

    皇上恐怕也察觉大臣躁动,随后又点了几人相助,想了想又道:“翰林院编修谢惓、李云承也从旁协助吧。”

    乾平帝一句话定下,谢惓和李云承连忙走出来应答。

    下了朝,谢惓和李云承相携出宫。

    “刚入朝就领差事,感觉压力好大,我只想当个七品小官,在翰林院抄抄文书,翻翻卷宗,混吃等死。”

    李云承胳膊支在谢惓肩上,懒洋洋的,两人走在一起,像一棵挺拔的树拖着一个麻袋。

    “你家马车来了,”

    谢惓推开李云承,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要是待会阿卿父亲看见误会了怎么办。

    “走了,下午见。”

    两人住的地方都离翰林院不远,各自回去用午膳,下午还要去翰林院当差。

    傍晚,云霞漫天,橙橘色光笼罩着街市巷尾,谢惓穿着青色官袍走出翰林院,望着街道上一派热闹喧嚣,眉眼都柔和了些许。

    “走了,谢兄。”

    李云承像是被鬼魂吸了气血似的,躬身驼背语气嘶鸣地飘上自家马车,哒哒哒走了。

    谢惓先去明月楼买了几包糕点,又打包了些糖水,往程府走去。

    “娘,我抄书要抄到什么时候啊?”

    第75章 第 75 章

    “抄完这些, 那里还有一堆。”

    程老夫人下巴往两边一点,程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书案上, 垒着七八本书, 每本有拇指厚,对面,她娘桌上, 还有一摞,程慈数了数, 约莫十本, 每一本大概有他两个指节厚。

    “娘,我要抄完这些才能出去吗?”

    程慈手一抖,宣纸上落下硕大一个墨点,但是他无暇顾及, 只难以置信盯着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在程慈逐渐安心的神情里, 缓缓点头。

    “是的。”

    程慈瞪大眼睛, “娘…, 可是…可是这些我抄一辈子,都抄不完啊~”

    程慈伸出手指, 指着不远书案上的书, 说到最后, 或许是想起自己几十年被困在书房抄书的的场景, 嗓音一颤, 都拉出波浪线了。

    “嗯, 若是你抄快些,一两年就抄完了。”

    程老夫人好心瞥了眼他桌上宣纸, 慢悠悠道。

    程慈眼睫一颤,泪水啪嗒啪嗒滴落。

    “娘……”

    “喊娘没用,什么时候抄完再说,我先走了,晚上回来检查你抄的成果,少了,明天再给你多加几本。”

    程老夫人和善一笑,招来婢女抱着账本走了,她今日约了几家铺子的掌柜对账,没时间耗在这里。

    程慈只能愣愣望着最疼爱他的娘飘然而去,独留下他和满室灿烂阳光。

    谢惓提着东西到程府,门口管事说程慈不在府,他只能遗憾将东西留下,先回去了。

    接下来几日,谢惓和李云承都跟在七皇子屁股后面忙,等反应过来时,他和程慈已经五天没见面了。

    他每日下任都买些东西送去程府,如今宅子都买好了,他却没再见到程慈一面,

    “程大人稍等。”

    这日下朝,谢惓逮住整往都察院去的程老爷,

    “咦,谢编修,你找老夫什么事?”

    谢惓品阶在朝中是最低的,上朝时站在最后面,下朝后程老爷又和同僚一起走了,谢惓入朝多日,两人还没正面打过招呼呢。

    程老爷辞别同僚,让他先走,转而和谢惓说起话。

    “如何,适应吗?”

    程老爷背着手,走路慢悠悠的,谢惓配合他速度,也走得慢。

    “适应不适应的不好说,还在学习呢。”

    谢惓右手食指曲起抵了抵鼻梁,含蓄一笑。

    “你低调了,我可是听说了,你最近跟着大皇子做事,给他提出不少建议,颇得他看中呢。”

    “程大人说笑了。”

    谢惓和程老爷干聊了几句,才切入正题。

    “程大人知道阿卿最近在忙什么吗?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谢惓问完,掩饰性扒拉几下腰上玉佩,低着头不敢和程老爷子对视。

    “阿卿?他最近不忙啊,我每日下任回府,他都在家。”

    程老爷疑惑说,一扭头见谢惓不好意思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呵呵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可能是我去找他的时辰不太对吧,我下次去早一些。”

    “什么下次,现在不是下朝了吗?下午没什么事,一起去我家喝茶。”

    程老爷子翘班翘得理直气壮,甚至撺掇谢惓和他一起回家喝茶。

    谢惓婉拒程老爷的邀请,他下午事情还多着呢。

    千岁节事多繁杂,大皇子为了表孝心,表示所有的一切都要尽善尽美,精益求精,举办宴席的升平楼地面上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站在楼上举目能看到的一花一草,都需要人仔细盘查,该翻新的翻新,花草也需要从别地移植。

    谢惓和李云承还有内侍省被他使唤得团团转,每日下任时天都黑了。

    “谢兄,明日见。”

    李云承又弯腰驼背地挥了挥手,爬上马车走了。

    今日下任早,谢惓思索片刻,登上了马车让马夫往程府驶去。

    “谢大人,我们家少爷有请。”

    马车刚动起来,灰青色帘子外就传来男人粗沉声音。

    谢惓掀帘一看,老熟人。

    “走吧。”

    ……

    “月余未见,近来如何?”

    谢翊倒了杯茶递给谢惓,两人坐在明月楼二楼包间里,外面声响被门阻断,室内十分安静,只是窗户开着,逐渐变成灰蓝的天穹映进屋内。

    “没甚大事,朝中最近在准备皇后的千岁节,没人在这个节点上触大皇子和皇后霉头,都安静蛰伏着呢。”

    谢翊不置可否,

    一杯茶喝完,谢惓抬眼看谢翊,“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四皇子听说你和程家小郎君闹矛盾了,让我来问问。”

    谢翊指尖摩挲茶杯,目光落在外面天穹上,墨色浸染,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我也不清楚,原想今日再上门看看,这不是被你截过来了。”谢惓无奈一笑。其实他心底模糊有个想法,或许程慈家人发现了什么,不让他们见面,但程老爷肯定不知道,还不至于到绝路。

    “你找我不只是这件事吧,说正事,要是没事我得走了。”

    谢翊也收起那副八卦神情,正色道,“我这次去漠北那边,在那遇到一个大魏人,五十几岁,医术了得。我们聊了几句,发现他是上京城口音,举止虽然极力掩藏,但一些微小习惯暴露了他,若是我没猜错,他以前是在宫中做事。”

    “牵扯到上京城什么事,跑的?还是流放的?”

    谢惓挑眉,两世为人,经历那么多,他可不会以为谢翊在给自己分享漠北之行的风土人情。

    “不知道,和他聊了两句,第二日人就不见了。但之后我发现,有三波人去他行医的那家医馆找过他。一波是皇后,一波是大皇子,另一波人不确定。”

    谢翊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脸上神情似看好戏时对精彩纷呈剧情很期待的模样。

    “皇后和今上曾经也算鸳鸯眷侣,两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煞羡旁人。只是后来皇后多年无子,今上身边人越来越多,孩子也一个一个冒出来。两人之间隔阂越来越大,直至成了怨侣。”

    谢惓垂眸,他对宫中事宜不甚清楚,只知道,乾平帝登基近二十载,期间换了个年号,坊间并无废后言论传出。

    “我猜想,他就是掺和进皇后还有大皇子母妃之间一些陈年旧事里,如今暴露,导致几波人都在寻他。”

    谢惓听到谢翊虽然是用猜测一词,但语气笃定,就明白他知道已经查到什么了,问,“你抓到人了?”

    “怎么可能,”谢翊诧异,“我抓他来不仅没什么用,反倒给自己惹一身腥,当然是让能将他发挥最大作用的人抓到。”

    有用的人?

    大皇子,皇后,还是另一波人。不管是谁,待这人回京,又将搅起一番风云。

    “谢致远和冶王准备在千岁节上做点手脚,他可能会来找你,你自己注意点。”

    谢惓人微言轻,在朝中还没有立起自己的势力,许多事情都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而谢翊不一样,他十岁就知道自己身世,自此开始培养自己势力,这些年来,虽然还不能和谢致远和冶王正面对抗,但也开始慢慢吞噬那两人势力。

    走出明月楼,谢惓仰头望着墨色笼罩的天穹,指尖揽过腰上挂着的玉佩,

    “该培养些人手了。”

    ……

    第二日傍晚,谢惓提着准备好的礼品到程府。

    “麻烦通报一声,翰林院编修谢惓登门拜访程大人。”

    谢惓话还没出,站在侧门等着的小厮刚准备将之前的说辞再重复一遍,哪知道谢惓这次不提程少爷,而是以朝廷官员身份登门拜访程老爷。

    这……程老夫人特意安排在门口的小厮怔愣一下,神情迟疑,谢惓疑惑望着他,似乎在问他怎么还不去通报。

    两人都见过五六次了,老熟人,小厮见谢惓装糊涂,也不敢说什么,让谢惓等一会,他跑回府通报。

    谢惓抬眸打量程府,青墙绿瓦,就算是侧门,也比一般人家的门大了近两倍,漆红木门紧闭,两侧挂着红灯笼。

    小厮刚进去一会,又喘着气跑出来,后面还跟着之前程老爷子让送谢惓离开的管事。

    “谢大人请。”

    管事朝谢惓作揖,伸手请谢惓进府。

    谢惓友好朝小厮颔首,抬头挺胸走进程府。

    小厮见谢惓和管事身影逐渐远离,连忙跑去找张嬷嬷。

    “夫人,昨日那谢惓未来,今日怕是也不会来了。”

    书房,程慈和程老夫人一南一北,各自忙碌。

    张嬷嬷声音并未压低,程慈自然也听见她的话,笔尖一顿,又落下一点墨,但他并未抬头,而是换了张纸继续写。

    程老夫人意外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疼,很快又硬下心来。

    “不来不是更好,上京城中不少媒人都盯着他,恐怕不久就能找到心仪的小娘子,成亲生子,和和乐乐过自己日子了。”

    程老夫人说得慢悠悠,想看程慈神情,却见他只是一笔一划抄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张嬷嬷也看他,心里怜惜,小少爷还小,虽然孩子气了些,但为人赤诚单纯,最容易被骗,那谢惓学识不错,但人品如何有待考究,但若是他连半月都坚持不下来,小少爷会难过的吧。

    程慈书案上的书已经少了五本,除了第一日他反抗过,之后几日他都天不亮就出现在书房,认真抄书,晚上天黑了,书房里还有他的身影。

    程老夫人望着也心疼,希望他放弃,但程慈倒是坚持了抄了五本书,那谢惓反倒退缩了。

    张嬷嬷望着程慈消瘦下去的脸,张嘴想劝解几句,余光就瞥见书房门口畏畏缩缩朝里张看的小厮。

    张嬷嬷悄无声息出去,

    “嬷嬷,那谢公子又来了。”

    小厮和张嬷嬷走远了,才小声说。

    “来就来了,和之前一样打发掉就行,你慌什么?”张嬷嬷小声训斥。

    “不是,他是以朝廷官员身份上门拜访老爷,我不敢拦。”小厮苦着脸说。

    “……”

    张嬷嬷默了一瞬,才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谢惓跟着管事到正厅,程老爷正自己和自己对弈。

    “来了,”

    听到脚步声,程老爷放下黑色棋子,指了指对面位置,笑道:“来一局?”

    上次谢惓和程老爷子闲聊时,曾说过自己会下围棋,以前在家时经常和他爹对弈。

    程老爷显然还记得,听到谢惓来了,立马就将棋盘棋子拿出来摆好等他。

    “好。”

    谢惓将带的礼品都递给管家,左手单独拎着的那份包装更鲜艳则被他提着放案几上。

    程老爷看到礼物,又见谢惓单独放在案几上鲜艳夺目的礼品,哪里有什么不明白,佯装生气道,

    “你来就来,带什么礼品,下次别带了。”

    谢惓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听说程大人喜欢南云的茶,程老夫人喜欢品香,就都带了些,希望你们喜欢。”

    南云的茶和上京城一两千金的茶比起来,确实不算贵重,然而南云的茶只在特定月份才有,通常还没采呢,就被各大商行订了,制好后送往漠北,北朝,疆吴等地,上京城没什么商家会卖这茶。

    “费心了。”

    程老爷越看谢惓越喜欢,为人真诚用心,学识品性不错,相貌堂堂,程老爷在心底盘算,晚上找夫人商量商量,看看宋家那边有没有适婚小娘子,谢惓是个不错的人选。

    谢惓不知道程老爷心里想法,棋盘清空,两人开始对弈。

    程老爷子执黑子,谢惓执白子。

    张嬷嬷在正厅外悄悄看了会,见老爷和谢惓越聊越高兴,差点就称兄道弟了,连忙跑回去找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正在书房看账册,张嬷嬷悄声走进来,朝她使了个眼色,程老夫人心生不妙,但还是维持表面镇静,将账本一本一本阖上,整理好,命人抱走,才理了理衣袖。

    “走吧,去厨房看看给老爷炖的药膳好了没。”

    程老夫人带着张嬷嬷挥一挥衣袖走了,书房静悄悄的,只剩下程慈一个人,等外面连廊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立马起身,猫着身体走到门边往外探查。

    “很好,没有人看管。”

    程慈喃喃自语,扭头看了看书房,走到书案边将桌上蜡烛换成小半截快要燃完的点亮,留下摇曳的烛光,人悄悄离开。

    “谢公子又上门了,不过这次不是来找小少爷的,而是来拜访老爷。”

    离开书房,张嬷嬷快速将正厅情况告诉程老夫人,随着她的话,程老夫人拧了一天的眉头悄悄舒展开来。

    暮色四合,屋宇上那层淡蓝色绸布逐渐变成墨蓝,清凉的风从遥远的天穹拂来,带走正厅剩下的那缕暑气。

    “这次是我赢了,待会你自罚一杯。”

    程老夫人带着人走到正厅外,就听到自家老爷猖狂的笑声,另一道温润稳重的声音连连道“自愧不如”。

    程老夫人急切的步伐一顿,恍然叹息。

    “该用膳了,你不饿,谢大人也饿了。”

    程老夫人进屋,语气无奈,说完程老爷,她转而对着谢惓,语气情绪浅淡了许多,客气道,“谢大人辛苦了,一起去膳厅用膳吧。”

    程老夫人进屋时,谢惓就注意到她,起身站在一侧,等她和程老爷说话。

    程老夫人一身天青色绣有兰花襦裙,配饰朴素,唯有头上一根玉兰银簪较为吸睛,当家几十载,身上积着厚重威压,气势逼人。

    “阿卿呢?喊他来用膳啊,一天到晚待在院子里做什么?”

    程老爷子和谢惓一下棋就忘了他来的目的,这不,用膳了才想起来,

    “刘丰,去唤小少爷来用膳。”

    程老夫人还没开口,程老爷就催人快去了。

    管事,也就是刘丰领命匆匆而去。

    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什么,竟然也没阻止。

    然而,刘丰去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又匆匆跑回来。

    “小少爷不在府里。”

    第76章 第 76 章

    日常照顾程慈生活的小厮栗子被程老爷、程夫人还有一个外人谢惓三堂会审, 站在正厅中央,小心翼翼打量老爷夫人脸色,

    吞吞吐吐道:“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晚膳时小少爷回屋拿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然后就走了,临走前他给我说,若是老夫人找他, 就说他去宋三老爷家住几天,不用担心。”

    “这孩子自由散漫惯了, 我们不用管他, 先用膳吧。”

    程老爷脸皮一抽,对着谢惓有些心虚,人家明明是上门找程慈的,被自己拉着下棋, 现在不仅没见着阿卿,未来几天都见不着了。

    “先用膳吧。”

    程老夫人神色不明, 只不过接下来时间, 谢惓时不时就得面对程老夫人的打量和拷问。

    “谢大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限, 之前就常听阿卿提起过你,这么久可算见着你本人了。”

    桌上, 谢惓没说几句话, 倒是程老夫人一句接着一句, 看似温和, 谢惓却感觉程老夫人眼里的刀片都快将他凌迟几十次了。

    “老夫人谬赞了, 晚辈之前本就该上门拜访, 只是这几日有些忙,一直没找到适合时间, 今日贸然上门,多有打扰。”

    桌上程老夫人不管说什么,谢惓都温和谦虚回应,没有一点不耐烦。

    “谢大人脾性温和、满腹经纶,若不是已有心仪之人,我都想为娘家小娘子作媒了。”

    程老夫人笑得眼角纹路都炸开了,话调慢悠悠的,一副对谢惓满意得不得了却又不得不放弃的遗憾模样。

    食不言在今晚程家的桌上是不存在的。

    程老爷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一直与谢惓交谈,但见两人聊得开心,他也倍感愉快,坐在一侧吃自己碗碟的菜,手都挥出残影了。

    程老爷吭哧吭哧吃得满足,谢惓却没怎么动筷,一直小心应答程老夫人突然的询问。

    他也明白了。

    程老夫人早已知晓他和程慈的事,这几日故意拘着程慈,不让他们见面。

    “多谢老夫人好意,谢某确已有心仪之人。”谢惓说着蓦然想起他和程慈定情那日,脸上浮上温柔的笑意,眼底满是温情,

    “此生若他不弃,谢某也必不相负。”

    谢惓说出潜藏心底的话,却有些怅然若失,这话本该在程慈面前和他说的。

    那日他们定情的画面在脑海中徐徐展开,天空那么透彻,阳光那么耀眼,程慈蹲在池塘边,仰头问他亲吻是什么感觉。

    那一瞬间,谢惓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顾忌不得,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想和这人在一起,想和他从城南逛到城北,想每年中秋节身边一起看烟火的都是他。

    哪怕最后他们没什么好下场,哪怕最后他们都死了。

    但总归不是遗憾的。

    谢惓经常在程慈嘴里听到赞扬自己的话,说自己热忱正直,善良无私。事实是,谢惓是自私的,他前途未卜,身边还有那么多隐患,可是他把程慈拉进泥潭,和自己一起在上京城这滩泥淖里越陷越深。

    谢惓收敛思绪,捏着筷子的手焦躁摩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程慈,明日找宋三表哥打探一下。

    程老爷敬佩谢惓对心悦之人真诚的情感,连连夸了他好几句,说有自己当年风范,惹得程老夫人将原本对准谢惓的枪口转而对着他,一顿阴阳怪气的输出,让程老爷哑口无言,夹着尾巴做人。

    程老夫人复杂扫了眼谢惓,心里沉甸甸的,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尤其是自家老爷还在这里。

    程慈没在府,谢惓在程府用过晚膳就离开了。

    程老夫人站在膳厅,目送谢惓挺拔的背影走入深沉夜色,神情和眼神一样复杂,无声叹了几口气,不管程老爷子呼唤,带着人离开了。

    马车咯吱咯吱驶向谢惓新买的宅子那条道。

    夜色沉沉,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就是纯粹的黑,谢惓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狗吠蝉鸣,眉眼耷拉,在程家强撑着的精神气骤然消散,独留下一身疲惫。

    “大人,府门口有人。”

    谢惓新买的住宅外有条河,河边种了一排柳树,如今正是柳枝低垂时,夜间风大,柳枝飘飘摇摇,程慈蹲在谢府门口,望着那些张牙舞爪的柳枝,胆战心惊,直到听到马车咯吱咯吱碾压石板的声音,他才猛然站起。

    “程慈!”

    听到车夫说府门口有人,谢惓就有预感,等看到门口坐着的真的是程慈时,惊讶又惊喜。

    “谢惓。”

    程慈稳了稳突然站起而导致的头晕,张开手往谢惓那边跑去。

    “我好想你啊。”

    谢惓敞开怀抱接住他,感受到真实的身体接触,两人都长长呼了口气。

    程慈用脸蹭了蹭谢惓的胸膛,仰头看他,“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下任后去你家了,厚着脸皮待到用膳时间,本想见你一面,哪知你不在府。”

    谢惓搂着程慈的肩,两人一起进府。

    “你这府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在门口蹲了两个时辰。”

    程慈坐在软榻上,等着谢惓给他端茶倒水。

    “之前某人说,他过来住的时候自己带小厮仆人,我就没买。”谢惓斜睨程慈,倒了杯凉茶递给他,“等我休沐,我们一起去牙行挑一挑,先买些粗使下人,日常做饭,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唔,可以,”程慈点头。

    两人坐在谢惓寝房软榻上,程慈晃悠着双腿,谢惓看他。

    喝完茶程慈才骤然意识到,他和谢惓这样有商有量规划未未来的样子好像他哥哥和嫂嫂。

    “你娘是不是知道我们关系了。”

    谢惓接过空茶杯,也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侧过身子看程慈,还有放在他膝盖旁的小小的包袱。

    “你怎么知道?”程慈问完才想起这几日他娘和张嬷嬷的对话,他被拘在家抄书这几日谢惓每日都去府上找他。

    只不过两人没见到而已,而今晚不知道谢惓用了什么法子,留在他家用晚膳,他娘不至于当面对谢惓发难,但说话可能没那么客气。

    “我娘知道,但我爹还不知道,”程慈叹息,“原本我娘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后,情绪激烈说要找我爹商量,我都做好要跪祠堂的准备了,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和我爹说。”

    “无事,明日我和你回府,去向程老夫人请罪,”

    谢惓转着茶杯,今日程老夫人并未为难他,话语多为试探,谢惓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再回去的又要抄书。”程慈举手,细嫩的指尖上染着黑色墨迹,还有笔压出来的茧子。

    程慈并不想让他娘伤心,但他好久没见谢惓了,很想他,所以今晚才出此下策。

    “我来抄。抄书也好,罚跪也罢,我甘愿受着。”

    谢惓揉了揉程慈头发,又捏了捏他手指,柔和的眼眸在烛光下格外认真。

    “好。”

    ……

    翌日傍晚,谢惓下任,还未上马车,

    马夫先道,“下午时分,谢府管事曾来过,劳烦大人下任时去一趟谢府,谢府老爷有话要与您说。”

    谢惓霍然想起前日和谢翊的明月楼一聚。

    “谢致远要在千岁节上动手脚,可能需要你协助,我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法子让你同意帮他,你自己注意点。”

    谢惓入仕途,谢致远和冶王都盯着他。

    迫切想将他拉入他们阵营,增加棋盘上的棋子。

    谢惓托人给程慈带口信,说自己会晚些回府,让他不要担心。

    随后上马车,往玉带巷谢府去。

    还是上次书房,不同的是,谢惓踏入书房后,谢致远望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

    “你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谢惓坐下,

    谢致远看了他好几眼,最终叹息开口。

    “其实我这次找你来,是有件事想与你说,但又怕你接受不了。”

    “谢大人有话直说,下官自认心理承受能力不错。”

    谢惓冷静开口,他大概猜到谢致远要如何让自己协助他了。

    果不其然,谢致远双眼一闭,情绪酝酿到极致,才将手边物品文书往谢惓那边推。

    “你先自己看吧,”

    谢惓先拿过桌上半块玉环,翠绿的玉如水一般晶莹剔透,在烛光下,闪着夺目的波光。

    谢惓原本平静的神情骤然裂开,喉结滚动,呼吸渐重,捏着玉环的手忍不住颤抖。

    谢致远望着这一幕,心里不无得意。

    果然,血缘关系才是最大的助力,十七年前他没选错,如今他也没算错。

    冶王就是谨小慎微惯了。

    谢惓放下玉环,又拿起桌上文书,是他爹娘死亡真相调查结果。

    他爹娘确实是死于火海,导致走水的引子却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是什么意思?”

    谢惓阖上文书,如谢致远所预想那样,他先是难以置信,后绝望愤怒,

    “我爹娘是被人害死的?!为什么,是谁,是谁害了他们?”

    谢惓放在书案上的手捏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浮起,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

    “哎……”

    谢致远一声叹息,拉回谢惓注意力。

    “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不明白。”谢惓捏着文书,看向谢致远,眼里似乎闪着泪花。

    谢致远涌到喉咙的话霎时堵住,躲开谢惓视线才道:“这要牵扯出十七年前一桩案子。”

    第77章 第 77 章

    余晖斜照, 从窗户外照射进来,谢致远迎着光,干橘皮似的脸曝在光影下, 看不起神情, 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将陈年旧事重启。

    十七年前今上入京,谢致远是先太子身边一个小官, 因平日受其恩惠,乾平帝登基后, 他被贬去偏远地区当县官, 没成想在半道遇到山匪,刚出生的谢惓被贼人抢走,自此杳无音信。

    “这玉环是当初你娘挂在你脖子上逗你玩的,没想到十几年后却靠它找到你。”

    谢致远拿起书案上那半块玉环, 长长叹了口气,望着谢惓的目光温和歉疚, 似有千言万语, 却不敢开口。

    谢惓嘴角牵动, 眼睑下垂,遮住眼底浮现的一缕讥嘲。

    “我爹娘一向与人和善、性格敦厚、不曾参与什么争斗, 我的身世与他们的死有什么关系?”

    谢惓并未大吵大闹, 但刨根问底的质问, 让谢致远松了口气。

    谢惓生长环境单纯, 初入官场有着读书人的风骨清高, 许多阴谋诡计只听过, 没见识过,性格较好拿捏, 和上京城自小就在尔虞我诈中长大的世家子弟完全不同。

    谢致远敲了敲桌子,门口传来凌乱脚步声,谢惓侧身望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放火的,一个是在你回停州路上截杀你的。”

    四个府卫押着两个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进来,两人容貌普通,穿着粗布短衫,嘴里塞着粗黑布,其中一个呜呜呜的摇头,神情疲惫惊惧,另一位则神情平静,无畏无惧,察觉到谢惓视线时,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惓认得其中那个神色平静的人,上辈子他为了寻找真相,也查到这个人身上,但当时这人是某位权贵之家的管事,身后跟着随从众人,耀武扬威,他近不得他身,只听见别人喊他杨管事。

    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做事的权贵之家,就是谢致远夫人娘家,兰家。

    “我知晓真相后,就命人去追捕他们,今日早晨才押送回京,如今人在这里,随你怎么处置。”

    谢致远站在书案后,目光落在谢惓身上,细细观察他神色变化。

    谢惓盯着两人,面色紧绷,眼底闪过挣扎,最后侧过身体看谢致远,抿了抿唇,书房内众人都感受到他的挣扎,

    被压着的杨三面上闪过一丝不屑,大人将他交出,就为了这么个软蛋,也真的是大材小用。

    谢致远心底刚漫上的一丝感慨,瞬间荡然无存,他谢致远的儿子,绝不是这种犹豫不决,对待仇人软弱迟疑之人。

    “送大理寺吧。”

    谢惓不知道众人心底想法,他语气平淡地决定这两人命运。

    大理寺,执掌刑狱案件审理,谢惓身为朝廷命官,爹娘被人谋害,葬身火海,若是找到证据或者证人,那这件事必然会引起重视。

    听到谢惓的话,谢致远眼神一下变了,锐利审视,皱着的脸皮似乎抖动一下,不可置信。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为程家大儿子,程老爷在都察院任职,若是将两人交给大理寺,到时候三司会审,顺藤摸瓜,谢致远要交出的可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那么简单。

    “交给大理寺不是不行,只是你知道这案件卷宗我是从何处调来的吗?”

    谢致远让人将那两人带下去,望着谢惓,语气怪异,似在嘲讽谢惓想法单纯。

    “这卷宗我是从大理寺调来的,这案件在你登科及第时,就已经移交大理寺,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没人调查,卷宗上却已经盖棺定论道你爹娘的死是意外。”

    “谢惓,京中形势错综复杂,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有些人只手遮天、权势煊赫,想要掩盖什么轻而易举,想让一个人死也轻而易举,说我冷血也好,无情无义也罢,若不是这半块玉环,我原也是不想管这事的。”

    谢致远端起茶呷了口,望着谢惓的眼神没有了那些虚伪的情感,多了些运筹帷幄的算计。

    “谢大人这话是何意?”

    谢惓坐下,两人面对面,隐隐有对峙谈判之意。

    打完感情牌,该到利益谈判的时候了。

    谢致远有的是法子让谢惓和谢府还有四皇子捆绑在一起,所以他有恃无恐,谢惓感激涕零也好,无动于衷也罢,反正谢致远设下的坑,他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你知道身处我这个位置,牵一发动全身,若朝中没有发生极大事情,我单独拎出你爹娘的事,怕是无端惹人非议,但要是有其他事掩盖,届时浑水摸鱼将这事也掀到明面上,就好办多了。”

    茶香袅袅,雾气氤氲,夕阳欲颓,橙橘色的光影打在书房,书房沉寂,只剩茶杯轻轻磕碰的清脆声。

    谢惓垂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敲击,半晌,才点头,“不知道谢大人觉得要什么样的大事,才能将我爹娘的事掀到表面上。”

    ……

    大皇子府。

    大皇子正在正厅焦躁徘徊,时不时朝外张望。

    “殿下,元正回来了。”

    穿着玄色交领窄袖腰佩利剑的男人匆匆走进正厅,朝大皇子拱手作揖,

    “人呢,找到了吗?”

    大皇子急忙往前奔去,神色焦躁急切,半点没有之前温和有礼、谦谦君子的模样。

    “没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我一路追踪,发现有几波人都在找他,属下怕暴露行踪,于是暗中探查,发现那人被带至京都,却不知道抓他的是哪方势力。”

    元正一脸沧桑,风尘仆仆,说话时嗓音嘶哑,大皇子失魂落魄挥手,让他下去休息。

    “被带至京都,要是被皇后找到,那……”大皇子想到后果,莫名打了个寒颤,

    “去,找无师拿点东西,让凤阙宫的人动一动。”大皇子眼神一狠,咬牙道。

    “这……”元宿迟疑。

    “去啊!”大皇子面目狰狞吼道。

    元宿转身匆匆而去,大皇子瘫坐在软榻上,神色张皇。

    ……

    谢惓之前说了要和程慈回程府,但一直没抽出一整天时间。

    今日恰好休沐,两人去了程府。

    而今日程老爷和程大公子也休沐在家。

    “程老爷,老夫人。”

    谢惓将带来的礼品交给刘管事,程慈跟在谢惓身后,明明是回自己家,他却拘谨得像个客人,尤其是对上他娘似笑非笑的眼神时,肩膀一抖,更加瑟缩了。

    程老夫人看见他那样子,嘴角一抽,有些无语,谢惓这个本该心虚的人都比他那蠢儿子更坦然大方。

    程老爷不知其中深意,见谢惓和程慈一起回来,乐呵呵的,喊人一起下棋。

    谢惓望程老夫人,她没说话,于是起身和程老爷往花园里去。

    程慈眼巴巴望着离去两人,他也想去,只是他娘死死盯着他,他也不敢动。

    谢惓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给了个抚慰的眼神,让他不要忧心。

    程慈还以为他娘会对他说什么,比如不准他出去,严令禁止他和谢惓来往,但没想到他娘只是让他有时间多去铺子和郊区田庄看看,学着管理家里生意。

    “家里生意一半交给你嫂子,一半以后就交到你手里,你自己看着办。”程老夫人抿了口茶,无可奈何道。

    以前程老夫人觉得等程慈立起来,然后找一位性格娴雅的小娘子成亲,生几个孩子,和和美美过自己小日子,没想到,他还没立起来,先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

    “谢谢娘。”

    程慈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过去搂着程老夫人的肩膀撒娇。

    “别一天天没个正样。”程老夫人拍了拍程慈的头,心疼又担忧,“娘已经老了,也管不了你太久,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走成什么样,就看自己造化。”

    “娘,谁说你老了,你一点都不老,我们俩走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姐姐呢。”程慈蹭了蹭老夫人脖子,轻轻说道。

    “你啊,油嘴滑舌,嘴里没句真话,好了,你自己玩去吧,别在这里打扰我喝茶。”

    谢惓和程老爷下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棋,程凌和程慈一起来院子,四人坐在随意聊了会就去用晚膳了。

    第二日,谢惓和程慈去牙行托人买了些仆人管事,日常生活有人照顾。

    “谢大人,新铺的地砖好了,劳请您过去看一下。”

    谢惓放下手中图纸,和内侍登上升平楼,检查新铺的青砖。

    升平楼,虽然叫楼,却不是楼,而是凌空搭建在水上的宫殿,金瓦红墙,玉切雕栏,原本地上的砖是普通青砖,大皇子特命人将举办宴席的正厅地面上的砖撬了,让宫窑专门烧制一批雕刻凤凰展翅欲飞图案的砖,重新铺设,今日完工。

    谢惓走进殿宇,里面有宫女内侍清扫卫生,灰尘仆仆。

    “可以。”

    谢惓将内殿地上的砖一一踩过,确定已经铺设完毕,没有遗漏的,在手里文书上画了个圈,表示验收。

    内侍见状,微微绷紧的肩膀松懈下去,呼吸都轻了。

    “那就好,麻烦谢大人了。”

    内侍腰弯得更低,以至于没看到谢惓冷嘲的眼神。

    “没事,许公公先忙,本官还要去看看刚移植过来的花,先失陪了。”

    谢惓走出内殿,再往前走了七八步,下了台阶,走过长长的白石砌成的长廊,往花园走去。

    花园里姹紫嫣红,本不该这个季节开花的鲜花也一簇一簇挨挤在一起,灿烂明媚,漂亮喜人。

    谢惓远远看了眼就走了。

    此时距离千岁宴还有三日。

    第78章 第 78 章

    千岁宴。

    谢惓和李云承都在现场维持秩序、确保宴席现场安全, 不会有无关人员和事故发生。

    宫灯和珠灯高高悬挂,将整座凌空而起升平楼照得亮如白昼、璀璨辉煌,下面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飘着祈求平安的莲花灯, 摇曳的荷花随着清风送来清香, 目之所及,四处繁花似锦。

    花园小道上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盛装的富贵权势之人,各家夫人带着袅袅娜娜的小娘子拾阶而上, 交谈声混合在一起,喧嚣吵闹。

    谢惓站在正殿红柱后面, 和李云承一起小心打量场中的各人。

    皇后为人低调, 平日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更多时间都待在凤阙宫吃斋念佛,后宫事宜都是交给几位贵妃管理。

    正殿案几一排排,各官员按品阶找到自己位置坐下, 其夫人也坐在他旁边,各小娘子则需要坐到屏风隔着的另一侧。

    “许多人之前只闻其名, 不见其人, 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李云承伸长脖子往外瞧, 谢惓拽了拽他袖子,让他注意点礼仪。

    “今晚程小少爷会来吗?”

    李云承认识谢惓一段时间, 知晓他和程家小少爷关系好。

    程家在上京城虽然根基较浅, 但耐不住程老爷和程凌奋勇直上, 如今程老爷官居三品, 程家大少程凌正四品, 两人将程家硬生生拉入上京城新贵阶层, 程下少爷要想来这个宴席,易如反掌。

    “来。”谢惓点头。

    程慈知道他今晚也得待在宴席上, 说要来看看他当差时是什么模样,虽然平日他没少往翰林院跑,谢惓做事时是什么模样,他早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

    谢惓不懂当差有什么好看的,但程慈喜欢他也高兴,也就随他了。

    说起程慈,谢惓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瞧,希望看到程大人一家。

    ……

    宫门口,车马络绎不绝,装饰奢华的马车叮当响,程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头宫门。

    “走吧,”

    程大人和程老夫人相携往前走,程慈跟在两人身后,随着人流往里走。

    酉时,几位皇子陆陆续续进来,和之前一样,以大皇子为首。

    五皇子一进来就定位到谢惓,径直朝他这边走来。

    “之前不是说有时间去我府上做客吗?怎么一直不见去,是不想见我。”

    李云承眼神诡异地在谢惓和五皇子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找了个借口跑了。

    谢惓听着五殿下的用词,心梗一下,拱手无奈道。“殿下误会了,臣近来忙于千岁宴的事,又要处理翰林院公务,实在分身乏力,等什么时候歇下来,定亲自登门拜访。”

    五殿下打量他,发现他确实面色带着疲倦,想到大哥那个鸡毛蒜皮小事都要斤斤计较的人,谢惓跟着他做事,没被折磨得哭天抢地已经算厉害了。

    “好吧,有时间记得来我府上玩。”

    谢惓颔首答应。

    五殿下转身入席。

    谢惓第一次见五殿下时,觉得他人有些深沉内敛,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这种人最难揣测心思,唯恐被他算计了去。但是那晚宴席结束后两人聊了几句,谢惓就有些搞不懂五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理了理宽大衣袖,谢惓抬眸就对上程慈明亮的眼睛,两人对视,眼睛一弯都笑了。

    五皇子回到席位,七皇子好奇地打量他,半晌蹭到他位置上,“五哥,你刚才和谢编修说什么呢?”

    与五皇子隔了一个席位的大皇子听到七皇子问话,咻朝两人看来。

    五皇子霎时抬头眯眼打量大皇子,大皇子顿了下,对他视线视若无睹,自然偏过头,躲开他探究的视线。

    “没说什么,”

    五皇子简言意骇,冷着脸捡起桌上一块姜黄糕点丢进嘴里,面无表情嚼吧嚼吧,七皇子看那副模样,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连忙缩回身体,喝口茶冷静一下。

    大皇子直直坐在席位上,谢惓站在粗大红柱后面,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眼神幽深。

    谢惓手摸到腰间的白玉兰花玉佩,心定了定。这玉佩是两块,谢惓这里有一块,程慈那有一块,是桑非送他们的。

    酉时两刻,帝后相携而来。

    千岁宴正式开始。

    宴席宴席,无非吃吃喝喝,又因着是皇后生辰,祝福贺喜的吉祥话绵绵不绝。

    皇后身着吉服,雍容华贵,细长的眉,杏眼,脸型圆润,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她气质沉稳淡然,面对百官祝贺,她抿唇微微一笑,眼眸却没有丝毫波动。

    谢惓坐在宴席尾段,借着光影和大臣祝贺的掩饰,朝上方后位那里望去,

    据说皇后多年来不掌一丝权力,不得皇上敬爱,不论是在后宫还在前朝,存在感都不强。

    以前不是没有人提过废后,当时乾平帝大怒,却没惩罚提议官员,这让后宫不少人动了心思,然而多年过去,皇后还是皇后,乾平帝绝口不提废后事宜,六宫众妃嫔也不敢动其他心思。

    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哪个人能真正隔岸观火呢。

    若真的一心吃斋念佛,早就被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谢惓转着酒杯,打量斜对面四位皇子,燕鸣青吃得不亦乐乎,五皇子还是冷着一张脸,看不出情绪,七皇子目光时不时往前看,似乎在看……大皇子。

    而大皇子则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谢翊品阶也不高,和谢惓只隔了两个位置。

    “看什么呢?”

    谢翊和谢惓旁边官员换了个位置,坐到谢惓旁边,压低声音问道。

    “看看今晚的大戏到底有多少人登台。”

    第79章 第 79 章

    谢惓正和谢翊说话, 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谢惓抬眸,先是看到程慈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 随后对上冶王探究冰冷的视线。

    谢惓端起酒, 遥敬冶王。

    程慈和程老爷还有程老夫人坐在一起,前后左右权贵家的夫人都和程老夫人打探程慈有没有心仪小娘子,准备什么时候定亲。

    程老夫人笑得得体, 眼神斜视对面谢惓,又望望心思根本不在宴席上的傻儿子, 只能婉拒各位夫人品茶赏花邀请, 暗示程慈已经心仪对象,至于定亲则没说。

    程老爷也知晓这些社交手段,一开始对夫人婉拒有些诧异,但能接受, 但是后面说程慈已有心仪的人,程老爷用手肘杵了杵程慈。

    “你有心仪小娘子?”

    程老爷声音太小, 程慈都没听清他说什么, 啊了一声表示疑问。

    程老爷环视四周, 觉得场合不太适合谈论家事,摇摇头, 将疑问压到心底, 等回去再问。

    宴会上你来我往, 丝竹悦耳, 轻歌曼舞, 颇有异域风情的各色表演一环接着一环, 宴席上热闹欢快。

    宴席到一半,场中吹拉弹唱的宫廷乐师和舞姬缓缓退场, 宴席一下平淡下来。

    “陛下,皇后,这是我国君主为皇后准备的生辰礼,愿我们两国长邻友好、互通往来,友谊长存。”

    官话不怎么标准、身材异常健硕的满脸胡须的男人起身让身后随从端出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殿内伺候的内侍接过盒子走到场中打开,紫蓝色幽深的光芒乍泄而出,众人定睛一看,三颗圆润光滑、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深海珍珠卧在盒子里,

    众人哗然。

    满脸胡须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挺了挺饱满的胸膛。

    大魏朝崇尚节俭朴素,点翠、深海珍珠、华贵锦缎等都严令禁止大肆敛用。

    深海珍珠采摘极其难,需要水性极其好的水鬼潜藏到海中幽深之地手工采摘,上百个水鬼才可能寻到一颗深海珍珠,每一颗珍珠都浸着采珠人的血液,宫廷中一无人敢用,民市坊间就算有也不可能显露。

    难怪男人骄傲,只是这骄傲终究带着血,皇后只简单道了句谢。

    三颗深海珍珠开了个头,接来了就是各国献礼,随后到大臣,最后是皇子。

    谢惓捏着银制酒杯,浅紫色液体从杯中倾斜而出,洒在手背上,谢惓低头一看,就听到七皇子声音在偌大殿内响起。

    “这是儿臣为母后亲自抄写的佛经,愿母后身体康健,顺心如意。”

    七皇子抬手举起三本佛经,皇后眼眸一亮,内侍将佛经递给她,她翻了翻,脸上多了一丝笑意,温和道,“檐儿有心了。”

    七皇子浅笑退下,之后是四皇子、五皇子献礼,两个人都往皇后心上送,一个送佛像,一个送的是樊山寺高僧开光过的玉佩护身符,

    既不难得,也不奢华,但是皇后很喜欢。

    大皇子一晚上心不在焉的,等他到他送礼,套着地上的毯子,差点摔了。

    大皇子也是走心,是自己写的万寿图。

    皇后很喜欢四位皇子的礼物,尤其是燕鸣青那尊玉佛,看了好一会。

    “血——”

    “血痕——”

    尖锐的鸣叫打破宴席热闹喜庆,内侍面色惊恐,手一松,手里端着的玉佛啪摔在地上,碎片飞溅,暗红色血痕沿着佛像雕刻痕迹,缓缓蔓延,最后块块洁白无瑕的玉片变得血红,佛像慈悲的面容变得狰狞邪肆。

    “皇后!”

    “皇后!”

    凌乱尖叫混成一团,众人往上一看,才发现之前端坐着的皇后双眼紧闭,身体霍然一倒,血丝顺着嘴角流下,触目惊心。

    “来人!快来人,封闭宴席现场。”

    禁卫军迅速进殿,护住皇上,随后将参加宴席的人全都控制住。

    冷寂肃杀充斥殿内,皇上换了个地方坐着,等太医为皇后诊治。

    被禁卫军监管着的官员夫人大气不敢出,互相搀扶着立在原地,

    燕鸣青已经吓傻了,谢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他身后,面容沉静,望着殿中一切闹剧。

    “陛下,皇后是中毒。这佛像里液体无毒,却是将皇后身体里毒素引出来的诱因。”

    太医银针一拔,望闻问切,又将地上佛像碎片用夹子捡起试毒,最后躬身回禀皇上。

    乾平帝扫了眼殿内众人,脸色冷若冰霜,眼里积累着层层风暴。”四皇子暂时监禁,直到查明真相。大理寺、禁军、七皇子负责查明此次下毒事件。”

    乾平帝疲惫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殿内大臣夫人面面相觑,为乾平帝的对皇后的冷血感到心惊。

    七皇子面色阴冷盯着大皇子,五皇子盯着乾平帝的背影,眼里满是嘲讽,谢翊拍了拍燕鸣青的肩膀,目送他被禁军带走。

    从内侍摔碎玉佛开始,谢惓视线紧紧盯着谢致远和冶王,他们两对殿内发生的所有事都没露出过意外神色,冷冷望着事件发展。

    出了这么大事,人人自危,禁军一撤,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跑了。

    程慈原想找谢惓一起走,但他爹娘怕他出事,连忙拽着他一起走了。

    “别看,快走。”

    程老爷护着程夫人,拽着程慈,匆匆忙忙上自家马车,才擦了擦脸上虚汗。

    “老刘,回府,快点。”

    老刘一挥马鞭,马车哒哒哒掉头快速走了。

    谢惓看到程慈被程老爷拽走了,松了口气,扶着李云承一起出宫。

    “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李云承瘫成一团,手软脚软地爬上谢惓马车,挤在角落里,满脸惊惧,眼下划开的那道小口子漫出几颗血珠,已经干了。

    “坐好,要走了。”

    宴会后面李云承看嗨了,悄悄摸摸挪到前面,砸佛像、皇后晕了的时候他站在中间,佛像碎片溅到他脸上,划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一切发生太快,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腿软跪在地上,还是站得离他不太远的谢惓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

    “谢兄,你不害怕吗?”

    也许是缓过来了,李云承坐正,理了理衣袍,见谢惓冷静坐在一侧像是在思索什么,不由好奇问道。

    “害怕啊,我手都在发抖,”

    李云承目光落在谢惓安静垂在膝盖上的手,嘴角抽搐一下,闭目养神,不想和他说话。

    千岁宴皇后中毒,四皇子被监禁,一夜之间传遍上京城,深沉的夜变得躁动不安,墨色的云在天穹上聚集翻滚,风雨欲来的倾倒之势在上京城轰然炸开。

    大皇子府、七皇子府今晚书房彻夜未熄。

    “皇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吐血,案子还落在七皇子头上,这不是主动将把柄往他手里递吗?若是真的查出什么,殿下就危险了。”

    客卿“危险”一词已经很委婉,若是七皇子真的查出什么,大皇子的下场不会比三皇子好到哪里去。

    大皇子还穿着宴席上那套服饰,华贵雍容的服饰衬得他更加光彩逼人,可惜此时他清俊的面脸上布满阴云、眼神阴鸷,整个人宛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元正,”大皇子咬牙,面色肃杀,“去和张俊联系一下,若有异动,直接动手。”

    “是!”

    元正点头迅速离去,

    书房内几位客卿神色一凛,紧张得吞咽口水,上京城乱了。

    张俊,常用名张公公,是陛下贴身太监的干儿子,偶尔替他在陛下身边伺候,是当大皇子埋了多年的探子。

    今上命七皇子彻查千岁宴皇后中毒事件,一霎,他心里快速闪过几个人名,都是他那几位好兄弟。

    “殿下,我们不是抓了位太医吗?属下抓他时察觉到有几波人也在找他,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七皇子的护卫林森想了想上前说道。

    七皇子一听他的话,沉思片刻,起身往外走。

    “连夜审问。”

    皇后被搬回凤阙宫,太医为她施针,

    等她幽幽醒来时,发现身边人换了一批,一问才知道是被大理寺唤去问话了。

    太医收回银针。

    “李太医,怎么样?”

    “回娘娘,虽然您已经醒来,但您体内毒素积累过多,至少还要三个月才能将毒素全部拔出。”

    李太医是太医院任职年龄最长,医术最好的太医,听到他的话,皇后勉强一笑,“听天由命吧,麻烦李太医了。”

    婢女送李太医出去,皇后勉强勾起的唇角瞬间绷直,脸上眼里一片寒霜,与她平日慈悲温和模样迥然相异。

    “来人,去查。”

    影子蓦然出现,眨眼又消失不见。

    皇后坐在床榻上,怔然看向床斜对面墙上挂着的仕女图,半晌,喃喃道,“央儿,你的儿子和你一样毒啊。”

    谢惓回到宅子,谢翊已经在等他。

    “四皇子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搅和进去谢惓并不意外,但四皇子燕鸣青和这事半点关系都没有,为何送的玉佛是毒素诱因。

    “我做的。”谢翊坦然。

    “为了让他不要牵扯进其他事,你就将他拉进这件事,若是七皇子和大皇子之间达成协议,到时事情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谢惓冷厉道。

    四皇子燕鸣青是他们选好的人,是谢惓和谢翊的达成协议的条件之一。

    “放心,就算他进了大理寺狱牢,我也能将他捞出来。”谢翊悠然道。

    谢惓头疼揉了揉眉心,“那盆花被谢致远带走了?”

    牡丹花颜色艳丽,在上面做点手脚太容易了,这也是谢致远让谢惓做的事。

    谢致远会不会帮他爹娘伸冤,谢惓不知道,但是他得有个突破口走到谢致远和冶王执棋的棋盘上,才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他好不容易找到拿捏你的把柄,怎么可能放过。”谢翊眉毛一扬,好笑道。

    谢惓不言,拧眉思索,“七皇子和大皇子狗咬狗。五皇子直接在这件事上隐身,谢翊,我觉得他就是皇上要护着的人。”

    “五皇子母妃是舞姬,在世时位及妃位,过世原因不知。五皇子自小一个人长大,没有出宫前,低调得毫无存在感,开府后,在朝中大放异彩,引得皇上称赞连连,颇得皇上重视。”

    但皇上对每一位皇子都很重视,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谢惓嗯了声,抬眸谢翊,问他,“你还有事没?”

    不怎么婉转的赶人方式。

    谢翊:“……”

    谢翊从胸口摸出块闪着银光的铜牌递给他,“形势越来越乱,这是调兵令,若是我出事,你拿着调令去明月楼找管事。”

    “这么信任我?”

    第80章 第 80 章

    “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谢翊耸肩,“而且,我们利益相连, 目的一致, 若连你都不信,那还能信谁?”

    谢翊离开,谢惓摩挲着铜牌上凹凸不平的花纹, 不安丝丝缕缕从心底冒出。

    七皇子连夜审问抓来的太医,从他口中知道了十几年前宫闱辛密。

    “皇后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 不知道她知道这事会作何感想,”

    七皇子擦着手走出私牢,脸色带着诡异的笑容。

    七皇子才走出私牢,皇后那边就收到消息, 猜测得到证实,皇后恍惚一瞬, 竟然不觉得意外。

    “将消息传给大皇子。”

    皇后抬手, 影子瞬间消失。

    凤阙宫寝殿素净空旷, 皇后靠在软榻上,水红浅金轻纱遮住外面视线, 她眼里的薄凉才如水般流出。

    “央儿, 你给我送的大礼, 我收到了, 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母子就能团聚了, 届时不必太感谢我。”

    皇后垂在锦被上的手缓缓收紧, 将精美的锦被抓出一道道褶皱。

    谢惓这日休沐,随意买了点礼品, 上五皇子府拜访他。

    “谢大人喝什么,茶、酒、乌梅浆?”五皇子穿着简单的交领宽袖衣衫,革带也不系,飘飘荡荡的,有种道家仙风道骨的模样,和平日整齐秩序样子完全不同。

    谢惓被管事领进来时,还以为走错府了。

    谢惓要了茶,两人在正厅随意聊着,五皇子不喜喝茶,端着一碗放了碎冰块的乌梅浆,打量谢惓,笑道,

    “之前约了几次,谢大人都没时间登门,如今这个时期,倒是有时间了。”

    “之前是真的忙,若不是公务缠身,早就来叨扰殿下了。”谢惓温和道。

    谢惓也不知道五皇子为什么三番五次邀请他上门,

    但是他确实有些想法得找五皇子验证一下。

    “唔,也是,谢大人和我不一样。”

    五皇子像是喝醉了似的,上半身歪歪斜斜随意支棱在太师椅上,眼神迷茫。

    “殿下龙章凤姿,才华横溢,又得陛下看重,何至于发出如此感慨。”

    谢惓揭起茶盖轻撇浮沫,茶水清香醇厚、香味缭绕,谢惓轻嗅,是有名的龙吟茶,每年仅产几两,专供皇上享用,据传最得皇上喜爱的四皇子燕鸣青那里都没有。

    谢惓不动声色抿了口,心中怀疑越发强烈。

    五殿下瞥了眼谢惓,没说话,三两口将碗里冰镇乌梅浆喝完,拍了拍手,朝谢惓一扬下巴,

    “骑马去不去。”

    京郊有一片马场,地势高远,天高地阔,绵延无绝,黑棕色的马匹驰骋于看不到边界线的草地上,奔腾自由,骑在马背上颠簸的人英姿飒爽,谨慎与颓唐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谢惓骑在灰白色的马背上,慢悠悠在草地上晃荡,马匹偶尔低下头啃一口草料,好不悠闲。

    “那不是谢惓吗?今日他休沐,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消遣时日。”

    程慈、桑非、宋昱几日相约今日出来骑马,一路从京郊跑到马场,这才停歇下来,马匹嘶鸣,前摇晃,几人远眺,看见熟悉的人影,桑非眉眼一挑,意味深长道。

    程慈拉着缰绳,头发高高束起,一袭暗红马装,衬得他眉眼更加精致昳丽,其他人还没有看见谢惓的时候,他老远就瞧见了,

    只不过,他没什么想法,他最近都住在谢惓那里。

    谢惓每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咦,那不是五皇子吗?怎么和谢惓聊起来了。”

    “有没有可能人家是一起来的。”

    远处阔远的马场上,五皇子遛一圈回来,就见谢惓骑在马上,一脸闲适,而马边走边啃草地,半天走不出去几步。

    “你这样,出来还有什么意思,一起跑一圈。”

    五皇子没有穿骑装,圆领宽袖,马跑起来时,狂风猎猎,掀起他衣袖翻飞,发出呼呼呼的哀鸣声。

    谢惓笑着应答,“好啊。”

    谢惓和他一样的装束,两人一会并肩,一会一前一后,远远望去,只见一青一蓝两道影子你追我赶,让旁观的人骤升紧张,心里莫名升起的期待,虽然不知道期待什么。

    程慈控制缰绳,让马往前踏出几步,眯眼看两人跑马。

    两人跑了一圈,最后以五皇子领先到达目的地,黑棕色马在原地踢着腿,五皇子背对着马场,远眺前方,谢惓拉了拉缰绳,控制马往他那个地方去。

    深红的夕阳缓缓下坠,染红远处山川河流。

    重峦叠嶂,寥廓山河,蜿蜒小道勾勒出万物脉络。两人静默无言,身影被金红色的光影笼罩。

    “你看,这天地那么辽阔,万物博大,人立于其中,如蝼蚁般脆弱又渺小。”五皇子身体轻轻颠动,声音时隐时现,“可是人已经那么渺小了,却还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那小小的宫廷侯府中汲汲营取,以为自己所求甚大,每个人都盯着他手中那点东西,但对有些人来说,那还不如马粪。”

    五皇子说着扭头看谢惓,黑沉的眼眸映着殷红的夕阳,深邃又认真,“谢惓,我知晓你上门目的,不管他待我如何,我都没有那份心思,若你们需要助力,我可以提供帮助,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惓侧头定定看了他一会,问,“什么条件?”

    五皇子灿然一笑,“若是你们成功,放我离开上京城。”

    橘色夕阳将马场照得金光灿灿,谢惓没说话,五皇子挥了挥手,纵马离开。

    谢惓又在原地看了会夕阳,转身离开。

    程慈没去打扰谢惓和五皇子的交谈,和桑非他们玩了一会就回去了。

    上京城一朝风云变化。

    大皇子安插在七皇子府的探子传来消息,七皇子从老太医嘴里撬出东西,正商量要如何将这件事扩大,以从中夺取最大好处。

    大皇子接到消息脸都绿了,那一瞬间,他差点拔刀冲到七皇子府将他那好弟弟宰了。

    “今上那里如何了?”

    “已经入药半月有余,深入肺腑。”

    站在大皇子身后白须鹤发老者仙风道骨,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大皇子却很满意,“好,”

    “佘月,你的人可以动起来了。”

    “是!”

    七月中旬,宫中传来消息,皇上病重,随之而来的是朝中有人上奏大皇子谋害皇后、养私兵。

    冶王府。

    谢致远和冶王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都怔愣了一下,随后看向彼此。

    “你让人出手的?”谢致远问冶王。

    “你觉得呢?”冶王冷笑。

    大皇子给皇上下药他们是知道的,但是药量一直是他们的人在控制,按理说不应该是这个时候病重啊。

    “谢翊和谢惓最近在干什么?”

    半空跳下一道黑影,手持利刃,杀气腾腾,“最近并无异动,也并未联系朝中之人。”

    冶王挥手,黑影瞬间消失。

    “那是皇后还是七皇子?”

    谢致远沉思,冶王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皇后恨他也不是一两年了,当年如家也是上京城大族,这些年我们的人一直渗不到她身边,她手段了得,如今知晓自己多年无子原因,怎么可能不恨,多半是她捣的鬼。”

    “不过这个时候也不错,让我们的人准备好,若是大皇子反了,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他不反,那就助他一臂之力。”

    谢致远和冶王登高眺远,各怀心思,却又都将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

    “七皇子和皇后合作了!”

    明月楼,谢惓四人又聚在这里喝茶,五皇子送来的消息,谢惓揭开一看,霎时几人面色一惊,寒意从骨髓窜出,若是这样的话,一直以来,皇后从没想过要扶持大皇子上位,而是借着大皇子掩护,和七皇子暗中合作。

    “皇后身边防守森严,我的人这么多年也只做到凤阙宫洒扫宫人,传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五皇子倒是厉害。”

    谢翊欻欻歘将纸撕碎,丢进茶水里,眨眼间墨迹逸散、纸片化解。

    谢惓皱眉,“大皇子养私兵的事被揭出来,若是他还想挣扎,那就只有唯一一条路。就算他不想走那条路,谢致远和冶王也不会放过他。而皇后如今中毒,精力有限,若是我没猜错,她应该想让七皇子救驾,借此扶持他上位。但是这么多年,难道她一点没察觉到皇上对五皇子的不同?”

    “皇上对五皇子的特殊实在奇怪,而五皇子对皇上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透。”

    燕鸣青听到谢惓的话,脑海中几句模糊的话语一闪,逐渐清晰

    “我还小的时候宫中婢女内侍嚼舌根,说五皇子母妃似乎是他杀死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包间内三人霍然望向燕鸣青,半晌,无言。

    谢惓想起那日五皇子说的条件,只希望离开上京城,天高地阔,总有他容身之处,只是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踏足上京城。

    谢惓原以为他是厌倦了上京城的争斗,喜欢自由,没想到五皇子母妃竟然是今上杀死的,天子无情,难怪他对年幼的五皇子视若无睹,五皇子入朝走进他眼中后,他对五皇子突然又看重起来,此后对每人已经入朝的皇子都很平等相待。

    谢翊收回视线,见茶水中的纸片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样,淡淡道,“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就行,这一战,不需要我们参与。”

    大皇子不出意外反了。

    夜间似有若无的凄厉哀嚎持续不断,谢惓和程慈一夜无眠,直到天边冒出鱼肚白,阵阵兵戈相撞的尖锐声才停歇。

    大皇子不仅纂养私兵,而且在其暗卫佘月策反威胁挑拨下,部分护城卫和禁军归属于大皇子,只是杀到最后,七皇子手持凤令,宋宣匆匆赶来,大皇子部分兵力倒戈,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大皇子就成为乱臣贼子。

    暗红鲜血洒满宫道,尸体横七竖八。

    辰时,朝臣上朝,赤红的光打在暗红的鲜血上,吓得部分官员尖叫不已,腿软在地,爬都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