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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谢惓原本不该这么早来上京的。

    谢家虽然略有家底, 但谢大人只是个地方七品小官吏,为人清廉,没有多少才能, 举一家之力供养谢惓读书, 虽然不知道捉襟见肘,但想让他在上京生活无忧,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谢惓在乡试中了解元, 这让谢大人对儿子抱有更高的期望,于是为了让谢惓早日适应上京和获得一些在停州时不知道的信息。

    谢大人厚重脸皮联系了远在上京的同姓远亲, 希望看在同宗族的份上, 上京谢家能帮忙照料谢惓一二。

    谢大人原本也不抱希望,没想到信寄出去小半个月后,收到来自上京的回信,上京谢家同意帮忙照料谢惓, 而且还为他安排了住宅,还有一个书童, 一个小厮, 照料他的学习和生活。

    谢惓怀着感恩之心住进了秀春巷, 却不想,这里竟然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

    秀春巷的宅子只有一进, 不算宽敞, 但谢惓一个人住倒也算绰绰有余。

    院子里有一口井, 井边放了个木桶, 另一边是一棵桂树, 春季叶片清幽, 去年谢惓刚来时是恰好秋月,桂树开得正茂时, 浓郁的花香伴他度过九月十月。

    院子空落安静,没有人,谢惓也毫不意外。

    他进北屋换了身天青色圆领襕衫,又出门了。

    上京城外密林。

    谢惓边回忆边在河边四处寻找,河水上冰块已经融化,水流浑浊汹涌,地上落叶湿漉漉的,有一股腐木厚重的味道。

    谢惓四处转了转,最终把目光定在一棵苍幽的松柏下,松柏高大笔直,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棕黄色松针,还有一些干裂的松塔,谢惓俯身扒开松针,半湿润的松针下,掩藏着一个靛青色的布包。

    布包被松针也浸湿了,谢惓毫不在意,快速解开袋子,里面用防油布包着的文书腰牌还有一些金银披露眼前。

    收到信那晚谢惓慌乱匆忙,但也没忘拿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文书腰牌,他出了上京,哪里都去不了,证明不了身份,他要耽误多少时间才能到停州。

    谢惓摸着腰牌,木质腰牌上面有他的姓名,户籍年龄身份等信息,而文书则是他参加科考的身份证明之一。

    谢惓三天前出城门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他以为那人是想抢他包,包里东西太重要了,

    谢惓进林子就悄悄把包藏起来,本想把那人甩开再回来拿东西,没想到刚起身就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打晕了。

    至于那人为什么没把包带走,谢惓想到那天早晨醒来时身上盖着的大氅。

    寂静的山林突然群鸟振翅,尖鸣阵阵,随之而来的是地面震动和马匹嘶鸣。

    “驾——”

    “这次是我赢了,表弟,你还有得练啊,啊哈哈哈哈——”

    “表哥你耍赖,李锦都没喊开始,飞羽就先跑了,”

    嚣张的笑声和少年不服气的抗议离谢惓越来越近,谢惓连忙把东西收起,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的松针,抬头就见少年已经骑着马冲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正甩着马鞭看他。

    “谢少爷,你这是又要碰瓷啊?”

    程慈眼神扫过谢惓,见他好好的,身上没什么血,松了口气的同时开口讥讽。

    程慈拉拢不成,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看到谢惓胸口就烧着一团火,当着堂哥表哥和一堆狐朋狗友的面,就开始嘲讽谢惓了。

    宋邑见小表弟看谢惓的眼神都快喷出火了,好奇的目光落在谢惓身上。

    小表弟之前就在他耳边提过谢惓这个名字,这三天提的次数更多了,说实话,之前宋邑根本没把谢惓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小表弟不喜欢的人太多了,谢惓只是其中一个。

    但是这三天小表弟念念叨叨的,说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大家都误会他。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消息,说他把同书院的学子谢惓约出去,然后让人把谢惓打得满身是血,丢在榆林医馆前。

    程慈说起时义愤填膺,恨恨地说等谢惓好了,他要把谢惓拉入自己圈子,惊呆那群迂腐虚伪的同窗。

    但是真相归真相,流言归流言。

    书院不明真相者还真以为是程慈打的谢惓,导致书院那些和谢惓走得较近的学子都悚悚然,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揍者,不敢来看谢惓。

    “谢公子,”

    宋邑翻身下马拱手打招呼,谢惓也同样拱手“宋公子。”

    宋邑是国公府二公子,上面有一个兄长承袭爵位,自己乐得当个游闲公子,和谢惓同龄,也在临渊书院读书。

    “你在这里干什么?”

    程慈也翻身下马,提着谢惓格外眼熟的那条马鞭,三两步走到谢惓面前,在后面的人看来,就像是程慈提着马鞭找谢惓麻烦。

    “公子,冷静啊。”

    “对对对,程慈,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

    “他是解元,他是夫子最喜欢的学生,程慈,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一起骑马的几个俊朗少年不远处,原本只是打算看戏,现在看到程慈的动作,顿时都慌了,这要是程慈真的把谢惓打了,那他们惨了,程家大姐姐不得都把他们撕了。

    伺候程慈的小厮也急急忙忙奔过去,生怕他家小少爷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谢惓揍了。

    之前的谣传总归是谣传,要是今天公子把谣言坐实了,不仅自己要完蛋,公子也得跪祠堂,被老爷打手心。

    “你们说什么呢?”

    宋邑语气训斥,目光却盯着程慈,只要他有所行动,自己马上冲上去阻止。

    “我东西丢了,过来寻。”

    谢惓对程小少爷的时候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语气多了几分熟稔,说话字词也多了些。

    “哦,”

    程慈应了声,对着谢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书院的时候,谢惓为人冷峻,不喜多言,说话一句是一句,没一句是废话,夫子们又喜欢他,同窗不少人也喜欢他。

    程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惓的场景,

    少年掀开青灰色卷帘,从马车上下来,抬眸往上看,深邃的眼眸似藏着星辰大海,白净俊俏的面容在秋日阳光和漫山遍野的枫林映衬下,如谪仙入世。

    他脊背挺拔,身形高挑匀称,穿着月牙白暗纹圆领襕衫,转身和马车旁的书童说了什么,接过书童手里的书箱拾级而上。

    他们书院建在山上,不管是皇族贵胄、还是寒门书生,到了书院山脚下都需要步行上山,上山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看不见头的石阶,石阶两旁是山林树木,秋风席卷,漫山遍野树木如凤凰浴火重生,从山脚下红到山顶。

    谢惓缓步而上,从山林间穿越而上,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程慈心上,程慈决定要和这位新同窗成为好友!

    可惜,现实非所愿。

    谢惓见程慈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算算时辰,他该离开了。

    “谢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谢惓朝后面拱手,再朝程慈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他要回停州。

    就算此时回去只能看到爹娘的牌位,他也得回去。

    上一世,谢惓也被砸晕了,但是他中途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匆匆忙忙找到行李就往码头去。

    头上的伤没好,他晕船严重,到停州他就病了。

    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等身体康健之时,他爹娘的事已经成定局,蜡烛倒了点着菱纱,火势太大,二进的院子直接烧成灰烬,谢惓爹娘尸骨无存,最后是做了个衣冠冢。

    可是后来,谢惓三年科考屡试不第,第四年好不容易考中,是今上亲点探花,然而那一年的科考被查出有人舞弊,涉事者被斩杀,没有牵涉的人名次被除,绝望之下,谢惓回到停州,他才知道自己爹娘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你要去哪,不回书院吗?”

    程慈见谢惓走的方向和进城完全相反,往前走了一步,询问道。

    “我要回停州,”

    谢惓挥了挥手,步履不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密林狭道上。

    “回停州干什么,而且走得这么突然,书院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程慈嘀咕几句,在宋邑的呼喊下,上马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谢惓坐了五天船,又骑了一天马,终于回到停州。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方,只是那座二进小院子成了一片灰烬,烧得漆黑的房梁横七竖八的搭着,地上全是黑色的砖石、木灰,

    “谢惓,你回来了。”

    “罗姨母,”

    谢惓侧头拱手,被称为罗姨母的妇女一身青绿襦裙,她望着谢惓,见谢惓眼边红了一圈,唇边轻轻溢出一声叹息,“别太难过,你爹娘……他们会走得不安心的。”

    “我知道,谢谢罗姨母。”

    谢惓垂眸,这一幕,他曾经经历过一次,只是那一次,他是在客栈和罗姨母见面,

    “谢六老爷想着你会回来,就没让人收拾……想等你回来再看看,”

    罗姨母虽然和谢惓母亲不是亲姐妹,但家院子挨得近,郎主又都在知州府里任职,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亲厚,谢惓也算她看着长大了,

    “我知道,罗姨母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再看看。

    夜色降临,二进院子后面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谢惓望着废墟,青色的身影隐入夜色,脊背直直挺着,罗姨母摸了摸心脏处,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不安。

    谢惓站了片刻,往停州谢府走去。

    谢六老爷是停州谢氏的族长,也是帮谢惓爹娘处理后事的人。

    谢惓的爹虽然姓谢,但和停州谢氏宗族已经隔了好几代了,亲缘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了。

    只是后来谢惓会读书,谢六老爷才关照上谢家,时不时送些笔墨纸砚给谢惓。

    “老爷,谢公事家小子回来了。”

    烛光印在窗户纸上,摇曳不定,谢惓跟着管事一路走到谢六老爷书房。

    “六叔爷,”谢惓躬身行礼,顿了片刻才直起身。

    谢六老爷今年已经五十又五了,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坐在书案后面,盯着谢惓看。

    “坐吧,你稳重了许多,”

    半晌,谢六老爷才开口,他一手端着茶杯,缓缓抿了口茶,松弛的眼皮耷拉在眼睛上,说不出的心事重重。

    昏暗的灯光下,谢惓看向谢六老爷的目光也格外晦涩难懂。

    “我听说是六叔爷为我爹娘安排后事,让他们入了宗族祠堂,”

    谢惓找了个位置坐下,侧头望向六老爷,“也不知道我爹娘若是在天有灵,会不会感谢六叔爷。”

    “哒——”

    “谢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六老爷扔下茶杯,面色严肃,脸上的每一丝每一缕纹路都发出警告的意味,谢惓却毫不在乎。

    “你在替什么人掩盖什么?”谢惓问。

    知道爹娘是被人害死的时候,谢惓不懂,爹娘与人为善,远在停州,也参与不到什么政治斗争,与什么水匪山匪更无瓜葛,怎么会有人要杀他们。

    谢惓花了十年时间,一点一点拼凑,一点一点挖,从停州到上京,从自己到谢氏宗族,这一切的节点,竟然是自己!

    “六叔爷,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能参加会试吗?”谢惓也不管谢六老爷有没有在听,他自顾自的讲,“在参加会试前一天,我喝了一碗汤,那碗汤让我陷入梦魇,虚得连床榻都下不来,”

    谢六老爷松弛的脸皮抖了抖,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那碗汤是我书童端给我的,”谢惓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襕衫,轻声丢下一个惊雷,“是上京谢府送来给我喝的。”

    第52章 第 52 章

    四月份的停州夜晚还有些凉, 谢六老爷却惊出一身汗,目光惊惧望向谢惓。

    “我知道六叔爷身为一族之长,要维护谢氏一族的利益, ”谢惓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而我只想知道,是谁让六叔爷让我爹娘入祠堂的,毕竟, 谢氏祠堂,非嫡支想入, 可得有重大贡献, ”

    谢六老爷想说什么,谢惓偏头望向他,“六叔爷,我能知道我爹娘的死不是意外, 就能知道是谁让我爹娘入宗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谢惓, 有些事太早知道对你没好处, 你现在只是一个解元, 蜉蝣撼树,知道越多, 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

    谢六老爷叹息一声, 幽幽目光落在谢惓身上, 想说什么, 却又忍住了。

    谢六老爷一生磊落光明, 当了几十年族长,虽然没有将谢氏发展得多么庞大, 但也算问心无愧,谢惓爹娘的事,可能将是他一生的心结,

    “小子知道了,多谢六叔爷,”

    得到和曾经相差无几的答案,谢惓离开谢六老爷住处,乘着夜色,去给爹娘上了柱香,烧了些纸钱。

    山上呼啸而过,裹挟着谢惓绵绵恨意。他跪在刚修建成没几日的坟墓前,望着墓碑上“谢氏谢远松及妻谢杨氏之墓”十几个字,眼底盛满森森冷意。

    “爹、娘,我该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再回来,”黄色纸钱在翻腾过的新鲜泥土前燃烧殆尽,只剩下灰白色余烬在风中摇晃。

    谢惓摸了摸墓碑上谢字和杨字,勾起唇角凄凉一笑,哑声道,“不过,这次我不会那么傻了,官官相护,利益相连,曾经儿子那么单纯,以为只要查到真相,就能为你们报仇,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花了十年时间寻找真相,从停州查到上京,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人灭口了。

    “既然权势那么重要,既然要爬得够高才有资格活着,”谢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泥土,垂着的眼眸黑得深沉,“那这一次,我一定拼尽全力往上爬,位极人臣,让那些草菅人命、利益熏心之辈全都付出代价,为你们报仇。

    而这一切的前提,他得活着。

    “他直接就走了,什么都没问?”

    “去了谢六老爷那里一趟,没一刻钟就出来走了。”

    “谢六老爷帮他爹娘处理后事,又让他爹娘入了宗祠,他去感谢一下也无可厚非,但是对爹娘的死如此淡定就接受了,我怎么觉得不对呢?”

    谢惓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他留在停州,只会打草惊蛇,他知道停州哪些人和他爹娘的死有关,但是他现在不能动,他一动就会引起上京城里的人的注意,

    他可能都活不到参加科考,就被灭口了。

    虽然上京也不见得多安全,但想要他命的人在上京也有对家,他们互相牵制、互相监视,不管做什么都要权衡小心,只要谢惓小心一些,活到科考不是问题,唯一要担心的是,有人在他参加科考的时候做手脚。

    程慈再次见到谢惓,是半月后。

    “谢惓回来了,”

    程慈刚到书院,就有人匆匆跑来告诉他谢惓回来了。

    不是他让人盯着谢惓,而是之前他揍谢惓的谣言在书院里甚嚣尘上,不少人都等着看两人笑话呢。

    “来就来了,你们告诉我干什么?”

    程慈白了眼这帮兴致勃勃、摩拳擦掌的好友,径直往自己班去。

    临渊书院把学生分成甲乙丙丁四个班级,谢惓在乙班,而程慈在丙班,一墙之隔,想不遇见都难。

    初夏,夫子为了防止学生在课堂上睡着,不允许关窗,而谢惓刚好坐在窗边。

    一堂课刚下,谢惓正写上堂课夫子留下的课业,余光瞥见窗口走过一道艳丽的身影。他抬眸看去,没看到人,又低头写字,没一会,那道人影又从窗前走过,谢惓这次没看到,

    程慈走过窗边,都快走到自己丙班窗前了,乙班坐在窗边的人却没什么反应,

    程慈踢了两脚台阶上长出来的嫩草,漂亮的脸蛋上愤愤不平,这就是谢惓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程慈碎碎念完,但又忍不住扭头朝后面看去,当然,他已经走过敞开的窗口,人影瞧不见,只看见雕花的窗棂。

    “你说程少爷在干什么呢?从那窗边走来走去的,待会夫子出来,他又要挨骂了。”

    程慈其中好友户部侍郎家小儿子扒在他们班窗户口朝外看,旁边都虞侯家小儿子也扒在窗口,两人见程慈从乙班窗户前走过又走回来,走过来又走过去的,有些疑惑,

    而程慈的表哥,宋邑站在窗边,看着表弟的一举一动,无声叹息,这看脸的时刻真让人恼火。

    程慈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每次看见长得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了。

    之前听说花楼里的姑娘长得好看,还悄悄跑去看过,后来被程老爷发现,罚他跪了三日祠堂。

    程老爷一个读书人,官居御史中丞,为小儿子的教育耗尽心血,打不得、骂不得,最多就是跪跪祠堂,家中有老母和夫人偷偷关照,出门还有几个舅舅护着。

    程老爷脑瓜子疼,为了不得罪人,他都没让小儿子去国子监考验那些老学究的心脏承受能力,而是把他送到临渊书院。

    没想到程慈玩得更欢了,五年了,别说科考,他要是能把《论语》背下来,程老爷都能当场表演泣涕涟涟。

    程慈喜欢跑马,上学上着上着人就不见了,书院的夫子一开始还时不时来个昏厥课堂,请了多次家长之后,程老爷放弃了,只要他在书院不闹事,不欺压学生,不就是骑马吗?去吧去吧,

    然而这情况半年前突然有了变化,程慈出去骑马的时间少了,竟然开始乖乖待在书院读书了。

    虽然课业做得乱七八糟,书也读不清楚,但是他竟然乖乖上课了,程老爷知道后,喜极而泣。

    然而,别人不知道其中缘由,宋邑和其中几个和程慈走得近的好友都明白,程慈是“看中”隔壁班的谢惓了。

    其他人都觉得他不喜欢谢惓,所以经常欺负他。只有程慈几个好友知道,程慈只是是想引起谢惓的注意罢了,

    但是谢惓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都从窗前走了三趟了,谢惓还在写字。

    “你在窗外走来走去干什么?想找谁就直接喊就是了,含蓄什么?这里有你相中的小娘子?”

    书院教珠算的夫子背着手从连廊下走过,见程慈在乙丙班之间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朝乙班看去,然后又快速走过,看得他啧啧称叹,然后不顾程慈死活的放声问道。

    程慈先是瞪了眼三十多岁、恶趣味十足的夫子,然后又扭头朝窗内看去。

    然后差点撞上走到窗边的谢惓身上。

    “我刚才就想问你,你在干什么?”

    程慈鼓起脸颊,想说什么,目光瞥到谢惓左手手臂上绑着的白布。

    在大魏,家中有亲人过世,男子需要在手臂戴白布、女子头戴白花,为亲人守孝一年。

    “你……”

    谢惓顺着他目光望向自己手臂,这白布是缝在襕衫袖子上,不会掉落,谢惓看了眼收回目光,

    “你还没有说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谢惓又问了句,视线望向远方,遥远的天穹上覆着这一层阴云,山林苍翠绵延起伏,一座掩映着一座,其间或可见袅袅炊烟,或可见寺庙矗立。

    “我随便走走,快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程慈仓皇说了句话就跑了,像是后面有人在追逐他,谢惓在想事情,没注意到,等缥缈深厚的上课铃声响起,夫子走进班级。

    谢惓收回视线,走到书案边坐下,只是接下来一堂课,他频频出神,被夫子逮住几次,只是看着他手臂袖子上缝着的白条,微微叹息,指节轻轻敲过他的书案,以作提醒。

    傍晚下学,天空堆积着厚厚的乌云,远方青山被薄薄的雾气笼罩,没一会,雨水啪嗒啪嗒滴下来,不出几息,小雨变成哗哗哗的大雨,如注的水流顺着书院檐角滚落,在地面上砸出不小的水洼。

    谢惓已经搬到书院来住,下学了没忙着回去,借着室内的烛光俯身写字。

    “谢惓,”少年清脆的声音耳畔响起,谢惓提笔的手顿了下,霎时,宣纸上多了一滴浓墨,缓缓朝四周边缘晕开,将上下的字连着,变成一团更大的污渍。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说,我下午的时候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程慈爬在窗沿上,想从窗户爬进来,手忙脚乱的,襕衫又长,这里拉一下,那里压一下,反倒扒在窗沿进不来,像只翻转的乌龟似的,四肢挣扎着。

    “无事,”

    谢惓搁下笔,重新换了张纸,提笔刚想重写,就听见程慈扒在窗上,小声挣扎嘶嘶喊疼的声音。

    “你下学不回家,在书院逗留干什么?”

    谢惓走过去协助程慈下来,

    “雨太大了,不安全。”

    “你在抄佛经吗?”

    程慈拍了拍衣衫,看见书案上平整摆放着的写过的宣纸,伸长脖子看。

    “不仅人好看,字也写得好看。字迹端庄秀美,运笔流畅均匀,要是我爹看见了不得重复这句话几百遍。”程慈小声嘀咕一句,又看了几眼,发现谢惓抄写的是“心经”。

    “嗯。”

    谢惓言简意赅,提笔又开始写,程慈站在一侧看。

    外面天色蓦地黑了,大雨哗哗哗的下,想回家的回不成,只能待在书院等雨小了再走。

    外面连廊吵闹,室内却安静得宛如谢惓一笔一划都发出沙沙的声音。

    程慈小心打量谢惓,室内昏暗,烛火描摹谢惓的侧脸,标准的剑眉让他过于俊美的脸增添了几分英气,卷翘的睫毛浓密,鼻梁宛如被人劈开的山脊,又挺又直,嘴唇绷直,提笔书写,一笔一划,像带着撰写者极深的眷念。

    他回来后深沉了好多。

    他应该很悲伤吧,也不知道他家过世的是谁?最好别是太亲近的人,否则伤心如山下满江河的水、涨潮时能把人淹死,程慈指甲扣着书案,漫无目的想着。

    外面雨变小了,谢惓还在抄写,确切的说不是抄,而是默写,也不知道他到底抄了多少遍,才把枯燥复杂的佛经都背下,程慈不敢打扰谢惓,悄无声息地出门走了。

    接下来几日,傍晚下学,别的学子都走了,谢惓一个人留在书院里默写佛经。

    在爹娘过世的第七天,谢惓带着抄好的一百篇佛经,一步一步走上了樊山寺。

    而这天早晨是个艳阳天,到了下午却倏然变了,阔远的天穹仿佛要塌了似的,黑沉沉压在人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惓烧完佛经,求了两个平安符,拿着把油纸伞,缓缓下了樊山寺。

    樊山寺建在邛山顶,下山的路弯曲波折,一不小心就容易滚落山崖下。

    谢惓刚走到半道,惊雷划破天穹,雨水如幕帘般劈头盖脸落下,遮蔽了人的视野,也阻断了雨幕中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第53章 第 53 章

    四周变得寂静, 寂静得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低哑的呼救。

    天穹被雨水和森林染成暗青色,谢惓站在山腰,细细分辨那丝隐藏在静寂中的呼救, 雨注不停地哗哗砸下, 在地面上砸起一圈圈尘土,然后泥土混合雨水从缓坡翻滚而下。

    “救命——!”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

    无音擦了擦脸上的耶雨水, 扭头看向压在马车下的人,鲜血混合雨水缓缓流出, 无音顾不得疼痛, 连爬带滚地过去想把马车掀开,挣扎半晌,马车纹丝不动,反倒压在马车下的人眉心拧得越来越紧, 嘴里喃喃自语什么,从他身下流出的血越来越多, 暗红色的液体流到枯枝嫩草上, 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

    无音眼前重影叠叠, 马车从山顶翻下来,他的腿也摔断了, 还有胸口也疼得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摔到肋骨了。他能保持清醒全靠想要救被压在马车下的四殿下的心支撑着。

    “殿下——”

    “殿下, 殿下, 你别晕, 你坚持坚持, 无尘去找人了,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谢惓找到求救声发出地时, 看到就是支离破碎的马车架压在人身上,旁边趴着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他连忙走过去查看被压在马车下的人。

    “你是谁?”

    无音望着突然出现的人,慌乱的同时又有了一丝希望。

    殿下平时深居简出,难得出行一次,只是想给琴妃娘娘祈福,没想到行至邛山半腰,驾马车的马竟然受惊狂奔,殿下和他虽然及时跳出马车,却被人趁乱推下山崖。

    “路人,”

    谢惓回了句,将油纸伞递给无音,“给他撑着,”

    马车只剩下支架,谢惓试着抬了抬,可以抬起,但是需要人协助。

    “我待会将马车抬起来,你把他拖出来,他得赶紧救治,要不然腿就废了,”

    谢惓快速说了两句话,雨太大了,无音没怎么听清他的话,但是看他的动作,明白这个“路人”是想救殿下。

    “你手能不能动?”

    谢惓声音突然放大,无音听清了,他连忙点头,“能动,能动!求你救救他!”

    谢惓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却喝到大半雨水。

    谢惓垂眸望向马车下昏迷的人,凝神聚气往上抬起马车,无音连忙抓住燕鸣青的衣领,使劲往外拽,

    大雨稀里哗啦,冰冷的雨水浇灌在脸上,再加上腿上的疼痛,燕鸣青恍惚清醒过来。

    “公子,坚持一下,快要出来了——”

    燕鸣青听到近侍无音的声音,想说什么,然而,小腿处尖锐的痛意从神经传达到脑子里,刺激得他喘息不已,

    “醒了,醒了就赶紧爬出来,你腿要废了。”

    马车支架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大雨淋湿了马车上的帘子盖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加上大雨,眼睛都睁不开了。

    燕鸣青想起大雨前发生的事,再联想到腿上的痛,什么都不想,用手肘撑着顺着无音拉他的方向发力,往外拐。

    无音不要命的拽再加上燕鸣青自救,没一会,被压在马车下的燕鸣青被拖出外车。

    谢惓啪放下马车架,来不及喘息,扯了块布拧了拧,给燕鸣青的小腿绑上,然后抱起他连忙往山上去。

    樊山寺是上京城有名的佛寺,不少达官贵人闲暇时或逢年过节都喜欢过来上香,寺庙里有专门懂医术的僧人。

    谢惓抱着燕鸣青一路跑回樊山寺,寺庙门口僧人经常接待贵客,一看谢惓抱着的人,脸色顿时一变,连忙叫人来帮忙。

    傍晚。

    谢惓背手站在菩提树下,仰头是挂满红色丝带的苍幽树木,身后是寺庙专供香客住的后院。傍晚大雨停歇,青灰色的云飘过,金色晚霞刺破天穹,挥洒下来,光耀万物。

    燕鸣青有人照看,无音也被救回来了。

    谢惓救了人,手被划伤了,也被安排住进后院医治,他扭头望向院子北屋,眼里墨色浓郁。

    大魏皇帝乾平帝第四个皇子——燕鸣青,今上最喜爱的儿子,于乾平六年五月初上樊山寺为其母琴贵妃祈福,归途中遇山匪,坠落山崖,在山中待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因为延误最佳治疗时间,导致右腿残废,自此退出太子位争夺战,乾平十年,琴贵妃薨逝,不久,四皇子自缢府中。

    谢惓抬起手,望着手上绑着的绸布,翻转手腕,屈伸手指。

    “谢公子,四殿下有请。”

    僧人独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惓转身颔首,跟着小和尚走进燕鸣青的屋子。

    房间简朴,燃着香,燕鸣青已经醒了,正靠在床榻上,他看见谢惓走进来,挣扎着要起床,

    “殿下,您别动,小心您的伤,”

    照顾燕鸣青的内侍匆匆上去扶住他,

    谢惓拱手行礼作揖,“四殿下,”

    “谢公子请坐,今天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吾这只腿就……”燕鸣青说着目光放在被绑着的动弹不得的右腿小腿上,脸上温和的笑有了些苦涩的滋味,

    谢惓垂眸,“殿下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燕鸣青勉强笑了下,外面恰好传来喧嚣的声音,内侍出去查看,没一会又匆匆跑回来,脸上带着喜意。

    “殿下,皇上和贵妃来了。”

    谢惓垂着的手蓦地蜷缩起来,他扭头望向床榻上的四皇子,却发现四皇子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倒有了些复杂的情感,但是转瞬又变得兴奋高兴起来。

    谢惓细品那些复杂的情绪,起身过去协助内侍扶四殿下,

    “快快快,快扶我起来,去迎接父皇和娘娘,”四殿下抓着内侍和谢惓的手,挣扎着想要下床榻,

    “迎接什么,受伤了就好好修养,吾还能找不到路进来不是。”

    苍老有力的声音伴着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乾平帝被一帮人簇拥着走进四殿下的屋子,琴贵妃走在他身边,一进屋看见四殿下,琴贵妃眼眶就红了。

    “父皇,娘娘,”四殿下抓着谢惓和内侍的手臂,挣扎下榻跪着行礼,谢惓垂眸俯身跪着,

    皇上没等四殿下跪下就扶起他,

    “父子之间,不必多礼,何况你的腿还伤着呢。”皇上扶着四殿下躺到床榻上,看见地上跪着的谢惓和内侍,也让他们起来。

    “四哥儿,疼不疼啊,都怪我,要不是我,哥儿就不会遭此罪。”琴贵妃急忙奔过来,望着燕鸣青小腿上的绸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疼,不是娘娘的错,娘娘别多想。”

    四殿下和皇上还有琴贵妃宛如普通人家一家三口似的,温情脉脉,而跟着来的大臣从门口站到院子里,十几个人,谢惓抬眸看了一眼。

    对上站在门口谢致远的目光,

    谢致远穿着紫色官服,在一群绯色官袍的官员中,格外扎眼,谢惓微微鞠躬,疏离又陌生。

    谢致远不认识他。

    至少这个时候他们都不认识彼此。

    上京城,谢府老爷谢致远,官居参知政事,也就是当朝副宰相。

    答应谢惓父亲在上京照料谢惓的人,但是从谢惓到上京,除了照顾他的那两个人,他从来没见过谢家任何人。

    他刚到时原想上门拜访谢老爷,被书童阻止了,说谢老爷说过,他要参考科考,如果在考试之前被别人知道他和谢大人的关系,对两人影响不好,让他好好读书,以后有机会再上门拜访。

    谢惓想着特殊时期,确实不该引起别人关注,等考上再去拜访也不迟,后来发生太多事,他也没机会上门。

    谢致远也看见谢惓了,看他朝自己行礼,眼神陌生疏离,心里有些异样,却不在意。

    十几年前他就做了选择,十几年后当然也不后悔。

    皇上和贵妃抚慰完四皇子,知道他的腿不便行动,就让他先在樊山寺修养,等完全好了再回去,

    “对了,父皇,那是我的救命恩人谢惓,”

    “谢惓?”

    乾平帝扭头打量谢惓,注意到他身上的襕衫,问,“你在哪里读书?”

    “回陛下,在临渊书院。”谢惓俯身拱手作揖回答。

    四皇子去樊山寺为琴贵妃祈福,马受惊坠落山崖被一个书生救了,在上京城内流传开来。

    “谢惓救了四皇子?”

    程慈和宋邑他们七八个人正在酒肆里喝酒,就听到隔壁楼下四处都在谈论四皇子坠崖,谢惓救人的事。

    “是啊,今上知道后赏赐了好些东西,我们书院也跟着沾光,陛下赐了块牌子呢。”

    宋邑挑了块鹿肉嚼吧嚼吧,“在今上和四皇子那里挂了名,以后书院就没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了,套他袋子了。”

    程慈端着小陶瓷杯,里面装着半杯米酒,听到楼下人嘀咕,还有表哥殷羡的语气,把酒杯一扔,提起马鞭匆匆走了。

    “你去哪?不喝了吗?”

    宋邑喝的是烧酒,比米酒度数高了不知道多少,说话时酒气熏天,程慈挥了挥马鞭,“回家一趟,下次约了。”

    程老爷子正在书房看书,书房静寂,香炉里点着程老爷最喜欢的沉香,书案上摆了他最喜欢喝的茶,下午时分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程老爷对这日子满意的不行。

    “爹,爹,爹,你在书房吗?”

    “爹——”

    杂乱的脚步加上呼喊不停的“爹”,程老爷子宁静的内心顿时有了想弑子的想法,

    程慈撑着书房门,见程老爷子正坐在书案后阴森森盯着他,他也不在意,反倒高兴得像是登科及第似的,三两步跳进书房,

    “爹,我记得你这里有不少纸,给我一点,”

    程慈的不要脸程度程老爷子一向知道,但是对于他一点都不拐弯抹角的要求,脑门上的青筋还是蹦了蹦,差点扯起书案上的书扔到程慈脸上。

    “你要纸干什么,你要写什么名家之作,能用得上我的纸?”

    程慈要用的宣纸每个月都有人给他准备好,他也一向不管自己还有没有笔墨纸砚,都是书童和小厮给他准备检查,此时到程老爷子这里来要纸,要的能是普通纸吗?

    “爹啊,我就要几张,你不要那么小气嘛?等舅舅从蜀州回来,你想要多少蜀纸有多少。”

    程慈毫不心虚地给自己爹爹画大饼,眼睛还左顾右盼,寻找程老爷子的宝贝箱子。

    “真的?你舅舅去蜀州干什么?”

    程老爷子听到蜀纸也不淡定了,站起来眼巴巴望着程慈。

    “哦,他们去看望好友。”

    程老爷子想了想,大气挥手,“在房间床榻底下,你去拿吧,”

    程老爷子见程慈转身就走,连忙追出书房,“几张啊,不许多拿,管家看着你呢。”

    “爹,你就放心吧,我多拿了也没用啊,”程慈的声音遥遥传来,程老爷安心回去看书。

    谢惓救四皇子的影响远不止他所得到的那些好处。

    “你之前告诉我已经处理好了,现在他又好生生回到临渊书院,你又说有办法让他在书院待不下去,现在呢,他又救了四皇子,”穿着华服的中年男人啪的甩出一个茶杯,怒气难消,“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跪在地上的穿着黑色交领束袖,一副武将打扮的男人垂下头,“王爷息怒,是小的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

    男人走到靠窗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已经泛黄陈旧的画,画里是一株兰花,

    寄君青兰花,惠好庶不绝。

    画的右下角印着红色章印,时间久远,章印已经剥落褪色,没有人认得出这是先皇太子的私章,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是先皇太子的画,冶王才敢明目张胆将这副画挂在书房。

    “你自己去领罚,让巫垣去处理,我不想再在上京城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是!”

    “最近谢公子在干什么?”

    跪着男人知道主子口中的谢公子绝对不是谢惓,而是另一个才名冠绝上京城的人——谢翊,

    当朝副宰相的嫡长子,三元及第,才貌双全。

    “谢公子任职度支司,最近都在忙于公务,并无异动。”

    “盯紧他,别再让他乱跑,外面太危险了。四皇子随意出去,这不就出意外了,”

    冶王望着那株兰花,喃喃道。

    “是!”

    谢惓救了燕鸣青,藉以这救命之恩,两人成了朋友。

    “殿下随意出宫,不怕再出现什么意外。”

    刚下学,谢惓就在他房舍外见到燕鸣青,带了个近侍和一个护卫。

    “这不多带了个护卫了吗?”

    四殿下年十八,母亲为琴贵妃,本人又深得今上喜爱,养成了他一副烂漫天真的模样,半点没有皇家的算计和深沉。

    “殿下来书院是有什么事吗?”谢惓问。

    “父皇为临渊书院写了副字,吾代他送来。”

    “殿下有心了,”

    “这事还是谢翊提起的,吾还要感谢他呢。”

    四殿下说着,目光越过谢惓望向他后面,谢惓转身看去。

    “四殿下,”

    谢翊拱手作揖,燕鸣青调笑他任职之后也变得和那些老古板一样,一板一正的。

    谢惓看谢翊,他穿着天青色圆领袍,板正严谨,内敛含蓄,一举一动颇有世家风范,朗朗如月,不愧为上京城世家公子典范。

    “你们两个都姓谢,不会是什么亲戚关系吧,”

    四殿下望着两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翊瞥了他一眼,“殿下刚才不是说饿了吗?饭菜准备好了。”

    “好吧,好吧,对了谢惓,我们今晚住在临渊书院了,你晚上过来我们一起玩啊。”

    谢惓意外看向燕鸣青,要说才出了那么大的事,燕鸣青应该乖乖待在宫中才对,怎么现在不仅到处乱跑,还留宿外面。

    “你别担心,我们是悄悄出来的,谢翊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不会出现意外的。”

    察觉到谢惓在想什么,燕鸣青凑近他小声说道。

    谢翊朝谢惓微微颔首,表示这事不用担心。

    谢惓也就放心了。

    然而事实是,他放心太早了。

    望着窗外刀光剑影,再看看一脸兴奋的燕鸣青,谢惓有些心累。

    谢翊提着剑出去,谢惓也起身换上衣袍,找了根木棍拿起,出去探查情况。

    “谢惓,你等等我?”

    第54章 第 54 章

    “你在屋内待着。”

    谢惓提着专门找人伪造的木棍出门, 脸色冰冷,眼里黑得不见底。

    谢惓的武力值不低,尤其是重生回来后, 为了保证自己好好活着, 他每日清晨天不见亮就起来锻炼,书院还有专门的武术课,谢惓可一节课都没落下, 甚至私底下还去找老师“查缺补漏”。

    “嘭——”

    “啪——”

    木棍表面只是望着平平无奇,砸在人身上才知道, 这TM哪里是木棍, 这分明是铜铁炼制的。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谢惓面带微笑,掂着木棍,盯紧靠近的刺客, 在刺客扑向他的时刻,扬起木棍猛地一砸, 刺客脖子一歪, 闷哼一声, 倒地不起。

    “不说是吧,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说。”

    谢惓拎着木棍, 从刺客身边踏过, 走向另一个刺客。

    “谢惓这么强吗?”

    燕鸣青藏在门后面, 身边蹲着无音, 两个人望着在月光下, 一棍一个人的谢惓, 目瞪口呆。

    “殿下,当初谢公子抱着你从山脚下跑到山顶, 想来体力应该不低。”

    无音拽着燕鸣青腰部的衣服,一旦殿下被刺客盯上,他立刻就将殿下拉进屋里,关上门!

    月光如水,轻柔地漫过山峦上所有建筑和植物,谢惓和谢翊两个人合作,没一会,就将所有刺客解决了。

    “下巴卸了,手绑起来。”

    “乖乖的哦,不然待会就不是绑起来,而是把手筋挑了哦。”

    谢惓一只手提着沾着血的棍子,另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挣扎不断的刺客,脸上表情比今晚的月光还要凉,语气却格外温柔。

    程慈抱着一堆东西站在连廊拐角,月光和房间内映出来的烛光将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活的被强制堆在一起,死的也被强制堆在一起。

    不认识的男人站在谢惓身边擦拭剑上的血,谢惓蹲着询问刺客什么。

    “程家小少爷怎么来了?”

    谢翊眼角往连廊那里一挑,就发现站在阴影里的程慈。

    “程慈?”

    谢惓眉心一拧,将武器递给刚出来的燕鸣青,朝程慈走去。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来给你送东西而已。”

    程慈见谢惓冷着脸走过来,生怕下一个被绑在一起的人就变成他了,连忙举着怀里一堆东西解释。

    “子时,你不在家歇息,跑来书院给我送东西?”谢惓望着程慈无辜的脸,都要气笑了。

    程慈抿唇,他要怎么告诉谢惓,他是偷偷跑出府的。他爹狂怒,他不敢待在家就跑了。

    “嗯,我惹我爹生气了,偷偷跑的。”

    程慈小声辩解,谢惓捏了捏眉心,“走吧,”

    “去……去哪?”程慈揪着谢惓的袖子问,过了那一瞬的震惊,程慈总算认出谢翊和燕鸣青了。

    “四殿下,谢公子。”

    程慈抱着一堆东西,本想作揖,一抬手东西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去我屋里待着,”

    谢惓捡起地上的笔画纸,将程慈拧进屋里待着。

    “刺杀你的?”

    谢翊望向燕鸣青。

    “不知道啊,我们是秘密出行,怎么还有人打探到我在这里。”燕鸣青绕着刺客转了一圈,时不时伸手摸摸刺客的腰、腿、脖子,让一旁商量怎么处理这些刺客的谢惓和谢翊神情悚然。

    “四殿下,你在干什么?”

    谢惓不由开口询问,要不是知道四殿下没有什么特殊癖好,燕鸣青的内侍都要崩溃了。

    “啊?我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腰牌之类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燕鸣青顶着四周人诡异的目光,神情平静地拍了拍手,走到谢惓和谢翊身边站定。

    “什么都没有,都是培养的死士,”这就是为什么刚才谢翊直接把那些人下巴卸了,谢惓把那些人绑起来的原因。

    死士是主家专门培养来完成秘密任务,任务一旦失败,死士只有死路一条。

    八名死士全被燕鸣青带来的隐藏在暗处的护卫带走。

    闹了一阵,燕鸣青累了,和程慈在谢惓屋里聊了一会,两人都睡着了。

    谢惓和谢翊站在屋舍外的连廊上,两人同时仰头望向天上月牙状的月亮,清辉洒下来,四周建筑和植物都蒙上一层清亮清亮的光。

    “为什么救我。”

    谢惓扭头看谢翊,这个救了他两次的人。

    燕鸣青和他的护卫都以为今晚的刺杀是他,谢惓却知道,这次刺杀对象是自己。

    从停州回来,谢惓就在等,等背后之人再次出手,上一世他从停州回来后虽然还在临渊书院读书,但性格越发冷峻孤僻,和书院同窗性格不合,因此出现那件事时,他才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这一次,谢惓依旧不想和书院同窗有过多牵涉,但是他可以借用外力,四皇子就是他找的外力。

    谢惓做足了准备,就等背后之人出手,

    但是他没想到谢翊竟然掺和进来。

    谢惓和谢翊并无多少交集,上辈子在密林中,他并没有在中途醒过来,不知道救自己的是谢翊。

    而谢翊就是上京城谢家谢大人唯一的嫡子,三元及第,才貌双全,多少上京城名门贵女理想的如意郎君。

    上一世谢惓死之前,谢翊已经位及参知政事,正是如今他父亲的位置。

    “我不来,你也能自己救自己,大约就是狼狈一些罢了。”

    谢翊扫了眼谢惓放在墙角的棍子,棍子染上血,擦不干净,谢惓准备给它换个壳子。

    “你知道要杀我的是谁,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谢惓望着谢翊,语气笃定。

    他们两个人一样的姓,一样的年龄,谢惓父母的死又与上京城谢家有牵连,要说谢翊什么都不知道,谢惓不信。

    “谢惓,我告诉你真相,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谢翊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垂着,天青色长袍在月光下似有如无浮动着银光,

    他低着头,语气沉沉,许多东西压在他身上,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可是谢翊知道,

    受人控制的人生,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是谁杀我父母,又是谁要杀我?”

    谢惓握紧拳头,语气已经没有刚才的淡定,他扭头死死盯着谢翊,胸口起伏不定,真相就在眼前,他苦苦追寻的真相,他花十年才触及边缘的真相。

    两人同样高,连身形都那么相似,谢翊斜依着朱红圆柱,给谢惓说了一段往事。

    “十六年前,京城乱,远在幽州的恭王领兵救驾,可惜等他到京城时,皇宫已经被洗劫一空,先皇和各个皇子皆殒命于贼人屠刀之下。恭王忍痛带兵平定叛乱,为了大魏稳定,他在数位官员的推举下,登基为帝,将帝都移到上京。多年来,他励精图治、攘外安内,赢得朝野上下一片称赞,人们似乎早就将十几年前那场动乱抛之脑后。”

    谢惓知道这些事,这是大魏的转折点,随便问个读书人都知道。恭王就是现在的乾平帝,也是先帝的弟弟。

    谢惓也知道这件史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恭王造反,杀了先皇及所有侄子。

    “但是,这和我的父母有什么关系?” 谢惓咬紧牙关,不想让自己语气太过尖锐。

    “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就是谢家孩子,直到我在书房外偷听到谢致远和冶王的谈话,才知道他们为了所谓大业,将我和你调换了。”

    谢翊语气很冰冷,丝丝缕缕浸入谢惓的心,冷得他发颤。

    “所以,你是?”

    “先太子的孩子,不过,只是一个侍女生的不被记名的野种。”

    谢翊语气很奇异,悲哀又讥讽。

    “他们一直在监视你。从你被被猎户捡到,送给谢家夫妇收养,再到你过了乡试,要来上京城,一步一步,你慢慢走出他们为你规定好的那个圈子。”

    “所以,谢致远和冶王就要杀了我父母,然后再杀了我,以绝后患,为你铺一条通天大道。”

    “通天大道?我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谢翊嗤笑,他知道真相的时候挣扎过,反抗过,也想以死摆脱那两人的控制,但皆以失败告终,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他们不会杀了他,他们有的是手段折磨他。

    “谢致远虽然和冶王多年暗中谋划,意图颠覆政权,扶持我这个傀儡上位,以便他们把持大权。但是他们彼此并不信任。”

    “知道你要来上京城参加会试,谢致远想让你爬上高位,藉以增强谋反实力,冶王却想斩草除根,不允许有一点意外。”

    随着谢翊的话语,谢惓心中愤怒如汪洋大海,瞬间将他淹没,他使劲掐着手心,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恨,

    “啪——”

    “擦——”

    连廊栏杆被人从中间劈断,木屑翻飞,鲜血顺着谢惓手心一滴一滴连成串往下流,

    “谁……谁,是不是有人又来刺杀了,”

    “刺客,来人,有刺客——”

    远远从房舍里传来燕鸣青和程慈的大喊大叫,没一会,房内亮起橘色烛火,窗纸也映出两个慌乱的人影。

    “谢惓,这些事我原不想与你说,怕害了你,”谢翊侧身看着谢惓,“从我知道我身份的那天起,我就时时刻刻生活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冶王要杀你父母的消息我收到太晚,等我赶到时,他们已经死了,而我派去保护他们的人,也被杀了。”

    “呵呵呵,权势醉人心、迷人眼,”

    谢惓伸开手又攥紧手,脸上覆盖了一层寒霜,

    “我、要、他、们、死!”

    压抑的声音加上要哭不哭的神情,诡异又惊悚,

    谢翊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偏头看向不远处衣衫不整跑出来的少年,眼里闪过一缕柔光。

    “目标一致,合作?”

    “行,不过,我不想他们死得太轻松。”

    谢惓情绪就是一瞬间,等程慈和燕鸣青跑过来时,他已经把全部情绪收敛起来,

    程慈跑过来,盯着谢惓眨了眨眼,他怎么觉得谢惓身上似乎多了些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有刺客,我和谢惓切磋,没控制住手劲,将栏杆拍断了而已。”

    谢翊安慰燕鸣青,

    而程慈看到谢惓手上的伤,连忙拉着他去处理。

    第55章 第 55 章

    程慈小心为谢惓上完药, 绑上绸布。

    “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切磋,本少爷只不过子时来书院, 就被你训了一顿, 你说,我们两个谁的问题更大一些。”

    程少少爷该细心的时候细心,这不, 他为包扎完谢惓的手,就开始算账,

    他平时尖牙利齿, 刚才被谢惓和谢翊收拾刺客的举动唬住了,此时回过神来,又恢复平日的嚣张,

    谢惓斜依床榻上, 听着小少爷喋喋不休地开始细数自己对他的不恭敬之处,说到激情处, 甚至在房间内四处走动, 挥斥方遒,

    “谢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你可……”

    程慈叭叭叭说完, 转身刚要警告谢惓平时对自己尊重一点, 有什么事也要带着他。就见谢惓斜躺在床上, 望着自己的目光在烛火下格外平和, 连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下来了。

    程慈张嘴, 却说不出什么话,迎着谢惓的视线, 脸有些烫。

    “睡觉,太晚了。”

    程慈看到谢惓脸上的疲倦,嘟囔一句,在另一张床榻上躺下。

    这间房舍原本是住两人的,但是临渊书院住宿的人很少,谢惓申请住宿的时候已经过了分配房舍时间,只能一个人住一间。

    不过,这正中谢惓心意。

    翌日清晨。

    群山之外缓缓升起红色圆球,橘红光芒刺破浅青色天穹,映照万物。

    程慈睁开眼睛,在床上滚了几圈,才慢腾腾起床收拾自己。

    房舍外,谢惓和谢翊正在对练,一人用剑,另一人用一臂长的棍子,铛铛铛、蹭蹭蹭的声音在露水摇摇欲坠的清晨,清脆又醒神。

    程慈端着瓷杯,蹲在院子井水边漱口,眼神在谢惓和谢翊那里转来转去,没一会,燕鸣青也过来和他蹲在一起漱口,

    无音端着水,站在门口,无奈叹息。

    殿下真的是看着什么都好奇。

    “你说他们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这么熟了?”

    “可能是姓一样,感情也比别人增长得快吧。”燕鸣青望着在朝霞下,虽然脸长得不一样,但气质格外相似的两人,神情若有所思。

    程慈将嘴里的水吐出来,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巾,擦完脸,披着头发跑去看谢惓和谢翊对练。

    “最近朝中在为南州水涝的事争吵,四殿下自从腿好了后,今上就让他入朝做事,这次南州之事,恐怕他难以逃脱,我得和他去一趟南州,给你留了两人,你在上京注意安全。”

    四皇子身为皇上最喜爱的儿子,生母为贵妃,母族势力在朝中并不显赫,却是南州大族,这个时候四殿下进入朝中各支势力的眼中,保不齐有人用这次的事做筏子,将四殿下踢出皇位争夺战。

    “你为什么选他。”

    “不是我选他,而是谢致远和冶王选他,”

    谢翊收剑,朝燕鸣青看去,无音正为他梳头发,但是他头晃来晃去和程慈说话,无音无奈,小声哄着让他不要动。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南州水涝,有人针对四殿下,有人针对琴贵妃家族。他看着单纯,但身在皇室,谁能独善其身,这次的事,就算是陷阱,他也得踩进去。”

    南州水涝,谢惓嚼着这几个字。

    上一世,南州也发生水涝,但四殿下腿伤得太严重,皇上没让他入朝,后来这件事交给了三皇子。

    水涝导致南州及附近州县伤亡惨重,有人趁此捞钱,粮食、药材、布匹等纷纷涨价,老百姓没钱没粮没药,路边饿殍遍野,有人高举旗杆,领着一批流民,反了。

    反动军占领南州,沿着长江一路向上,沿途各州县粮仓全被劫了,三皇子抵抗流民时被打死,皇上震怒,派军镇压,用了一年时间,才将水涝引起的后续影响消除。

    哦,不,并没有消除,只不过用了许多人的命将这件事压下去了。

    最大的影响两年后才爆发。

    “水涝导致粮价上涨,灾民没饭吃,容易暴动,一旦发生暴动,就不是单纯赈灾,而是造反,届时去赈灾的官员就是造反那群人眼中刺,妥妥的活靶子,你们两个能处理得了?”

    还有些话谢惓没说,南州水涝,是天灾加人祸,不少官员参与其中,巴不得灾害闹得再大一点,方便他们借用这场灾害处理了腌臜事,粮仓缺少的粮、不合规的武器、平时的政敌,都可以在灾害中完美处理掉。

    每次不管什么灾害,演变得最后,都是政治斗争,而普通老百姓,只是斗争中的工具,某些官员脚下的灰土,只有触及他们利益,他们才会多看一眼。

    而南州水涝,不出意外又是多方势力博弈的节点。

    谢惓也想救人,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只会导致死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需要你的帮助,”谢翊正色道。

    “什么?”

    “程慈表哥宋宣是殿前都指挥使。”

    宋国公是先皇封的,可世袭,宋老爷子死后,爵位由大房承袭,也就是宋邑他爹。二房相对低调,嫡长子宋宣从军,其余几个孩子要么是闲散在家,要么云游四方,没一个在朝中任职,而三房离经叛道,跑去经商,和大房二房关系紧张。

    谢惓视线移到程慈身上。

    谢翊和四殿下一早离开书院,

    谢惓照常读书、写字。

    而那边派人刺杀谢惓的巫垣收到消息,昨夜刺杀谢惓的刺客被四殿下抓了。

    之前四皇子坠崖,一同出去的内侍护卫除了无音,其余全进了大理寺,此时四皇子又遇到刺杀,

    第二天早朝,皇上直接点名大理寺少卿和刑部尚书,甚至让禁卫军参与调查,务必将贼人捉拿归案。

    在上京城连续两次刺杀皇帝的儿子,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直接刺杀皇帝,皇上都急了,下面的人能不急吗

    而程慈的哥哥程凌就是大理寺少卿。

    之前程凌在詹事府任太子少詹事,而乾平帝至今没立太子,太子少詹事这个职位说着好听,实际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用。

    程老爷子为了儿子仕途,前段时间向皇上提出辞官,没过两天,皇上就将程凌调到大理寺。

    程老爷也没辞成官,他摸不清皇上的想法,也就将就干着,只是为人越发低调。

    程凌半夜归家,程娘子为他脱衣,见他嗓子都哑了,连忙端来茶水。

    “怎么那么累啊?”

    “四皇子两次遇刺,今上、琴贵妃、太后都在盯着,我和刑部侍郎审问了一天犯人,水都没时间喝。”

    “情况怎么样?审出来什么了吗?”

    “第一次是买通护卫和近侍,那个倒是好查,是今上家务事。难的是这一次刺杀,动用的都是死士,死士嘴撬不开,被禁军提去严加看管,估计也难活过今晚。”

    程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程凌回家偶尔会和程娘子聊起官场里的事,久而久之,她也对现今局势有了一些了解。

    “所以第一次刺杀可以不用管了,主要是查第二次?”

    “嗯,第二次动用的是死士,我们审问,禁军抓人,明天得去一趟临渊书院。”程凌靠着妻子的肩,疲惫叹气。

    “临渊书院?那不是小弟读书的地方吗?”程娘子按头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惊讶。

    “嗯,四殿下是在临渊书院遇到刺杀,据他说,此次行程除了近侍无音,无人知晓,护卫也是到了书院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而且那几个护卫都是保护皇上的,不可能有问题,目前只能从临渊书院入手。”

    程凌喝完一杯茶,拍了拍夫人的手,“不说这些事了,家里这两天怎么样?”

    “倒没什么事,不过,明天你去书院的时候顺便瞧瞧小弟,他前天晚上跑去书院,还没有回过家,爹这两天脸都绷着,”

    程娘子说起程慈忍不住笑意。

    “他又干什么了?”程凌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管家说他把爹收藏的、舍不得用的澄心堂纸、端砚和两锭徽墨、还有一副柳少师的字给搜刮走了。”

    程娘子说着说着也替程老爷心痛,

    程凌则难以置信,“他干了什么?!爹不把他腿打断,竟然还让他跑了?”

    远在临渊书院的谢惓此时也发出同样的疑问。

    “你爹竟然让你安稳跑出家门,抱着这些东西?”

    谢惓傍晚从书院回来,看到书案上摆着的东西,想起前天晚上程慈说是送给自己的,他打开一看。

    一看一个不吱声。

    “我爹当时睡着了,不知道我跑了……吧。”程慈站在谢惓旁边,望着那些东西,眼神游离,

    想起那天傍晚他爹发出的怒吼,让他赶紧把东西放回去,程慈心里一阵发虚。

    谢惓长长吸了口气,把画小心卷好,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把纸一张张摆整齐,然后找了书箱将东西装进去。

    “将东西给你爹送回去,这些东西都很珍贵,你随意送人,程老爷知道了会很难过。”

    谢惓望着小少爷,见他撇撇嘴,将书箱接过去,无声松了口气。

    “你以为我爹是什么好人,这些东西都是他这些年从我这里坑骗过去的,”

    程慈掂了掂书箱,翻白眼,三个舅舅都疼爱他,表哥表姐们也疼爱他,府里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记得给他留一份。

    笔墨纸砚只是宋家送给他的极小部分东西,书箱里的东西是这些年程老爷子借着生辰,陆陆续续从程慈那里坑去的。

    “你和你爹不愧是父子。”谢惓转到书案后,擦石点烛,

    一个坑爹,一个坑儿子。

    “那你想要什么,我有银子,都是自己赚的,我给你买。”程小少爷骄傲扬起下巴。

    谢惓眼眸在橘色烛光后更加幽暗深邃,他看程慈,“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程慈穿着水红色衣衫,腰间挂着一枚玲珑剔透用白玉雕刻而成的祥兽玉佩,靠在书案边,听到他的话,理所当然答,“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的脸,”

    程小少爷说话太直白,谢惓愣了一会,才忍不住笑开,

    “你每次遇到好看的人,都给他花银子,送礼物吗?”

    这下愣住的变成程小少爷了,不是因为谢惓问的问题,而是谢惓的笑。

    程慈从来没见过谢惓笑,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理智平静的,甚至性格有些冷峻孤僻。许多人一开始接近他,后来又纷纷远离他,只有程慈锲而不舍跟着他,时不时做些自己觉得会惹谢惓生气,然而谢惓不在意的事。

    谢惓见他愣住,伸手碰了碰他腰间的玉佩,玉佩下端用彩色玉石穿成三条,轻轻一碰就叮叮当当响,

    “去歇息吧,我再温会书。”

    “我送其他人的礼物都没有送你的好,”程慈争辩。

    “好,那些东西记得带回去还给程老爷,别惹他生气。”

    谢惓语气堪称温和,程慈迷迷糊糊就提着书箱走了。

    谢惓目送程慈离开,失神片刻。

    他目送程慈离开过很多次,上一世,他离开上京城回到停州,程小少爷时不时还会去找他,有时候一待就是五六天,谢惓后来能查到那些东西,程慈功不可没。

    只是后来程老爷出事,程慈自顾不暇,谢惓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人的联络渐少。

    后来再见,已物是人非。

    “想一想,对不起的人还真是有点多啊,”

    谢惓喃喃,继而自嘲一笑,低头看书。

    第56章 第 56 章

    “啪——”

    深夜树影摇曳, 簌簌声从窗外传进书房,清亮的月光越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方格。

    冶王丢完茶杯, 书房只剩下寂静, 跪着的人放轻呼吸,脸颊被陶瓷片划出的血痕,暗红色血液缓慢流出, 滴答滴答,没一会, 地面就汇聚一摊暗色液体。

    “被抓的人处理了吗?”

    “被禁军提走了, 那边不好操作。”

    隐在暗处的身影躬身回答。

    “被上面注意到了,抓紧处理,三皇子那边可以放弃了。”

    “是!”

    暗处的人出了书房,书房只剩下冶王和跪着的人,

    “按理说,不应该啊, 谢惓只是普通人, 而你们是专业训练过的, 两次出错,这让我怀疑, 到底是你们送来的资料有问题, 还是你们能力有问题。”

    跪着的人咽了咽口水, 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嗓子干涩,

    “第一次据说是程家小少爷救了他, 这次是刚好撞上四皇子秘密出行, 宿在临渊书院,四皇子带了不少护卫, 那些护卫都是之前专门保护皇上的。”

    “他还真是看重四皇子啊,连自己护卫都调到他身边。”冶王冷笑,

    不过,冶王转着拇指上的玉戒,垂眸思虑,

    谢惓救了四皇子,程家小少爷救了他。

    这关系网虽然不广,但是谢惓借着四皇子进了皇上的眼,而程家虽然和宋国公府有些龃龉,但程慈却颇得几个舅舅宠爱,借着这层关系,只要谢惓进入仕途,对他们的助力确实不小。

    但是……

    冶王视线又移向墙上那副画,

    谢惓能如谢致远设想的那样,走上高位后回来协助他们吗?

    冶王眉心拧成川字型,转玉戒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两年谢翊似乎有了其他心思,要是再浪费时间,等他成长起来,恐怕就不是他和谢致远能控制得住了。

    “先不管谢惓那边,把主力都放到南州,”

    ……

    清晨,阳光透过晶莹的露珠折射出道道浅金色光芒,五月中旬,书院山下树木葳蕤葱郁,深绿浅绿的叶片拥挤在一起,蓬勃出强大的生命力。

    谢惓锻炼完身体,转头就见程慈披着头发坐在连廊台阶上,撑着下巴看他。

    “你怎么不梳头发就出来了。”

    “立夏被我爹叫人喊走了,我不会,”

    程慈捋了捋散下来的长发,神情有些苦恼。

    立夏是照顾程慈的小厮,程老爷子虽然没有杀到书院,但他完全拿捏住程小少爷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性格,让人将程慈小厮强制带走了,想用这种方法将他逼回家。

    然而,程老爷子千算万算,算错一个点,程小少爷有个自理能力极强的舍友。

    “去拿梳子来,”

    “咦,你要给我梳头发吗?”

    程慈跳起,连忙进屋拿梳子,他还想等宋邑小厮来,帮自己梳呢。

    谢惓将特制木棍放好,接过梳子,为小少爷梳头发。

    墨色长发从指尖穿过,发尾有些弯曲,谢惓垂眸,用梳子梳开,发尾先是拉长随后又弹回去,

    “你是卷发?”

    “只有一点点卷哦。”程慈两根手指比出米粒大小的间距,坐在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感受梳子从头发到发尾的拉扯,还有谢惓指尖从发丝间穿过的触感,很舒服,程慈忍不住偏头去追逐那种温柔。

    “别动,歪了。”

    程慈虽然还没有及冠,但他喜欢骑马,半披着头发不方便,头发平时都是用玉冠高高束起,谢惓也给他全部梳起,用玉冠束着,额前和鬓角留一些卷曲头发。

    “怎么样?怎么样?”

    谢惓放手,程慈连忙蹦起,狂奔去拿铜镜,边看边问谢惓。

    “和平时一样。”谢惓平静回他。

    “一样啊,”程慈照镜子,他明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

    “宋邑,你觉得我今天发型怎么样?”

    宋邑刚到书院,就被程小少爷逮过去,然后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后,

    “不错,很好看,很漂亮。”

    宋邑虽然不知道程慈今天的头发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但小表弟专门来问,那一定有特殊之处。

    宋邑仔细观察一遍,没什么变化,小表弟还是和平常一样可爱,但他还是竖起大拇指,夸赞的话不要命的往外吐。

    谢惓经过连廊,听到两人的对话,深深看了眼宋邑,当程慈表哥也不容易啊。

    早晨两堂课结束,谢惓正在就餐,就见程慈和宋邑朝他走来,程慈表情有些担忧,而宋邑神情则有些奇怪。

    “怎么了?”

    谢惓放下筷子,虽然他和宋邑没什么相处过,但因为程慈,两人经常见面。

    “谢惓,我堂哥找你。”

    来了,谢惓在心里想着,“好,不过宋殿帅寻我有什么事?”

    “不要担心,表哥人很好,他只是例行询问。”程慈安慰。

    宋宣,殿前都指挥使,虽然担着节度使名号,却是个虚衔,不需要赴本州府处理政事,在京任职。

    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合称两司,两司下属三个机构合称三衙,两司三衙是禁军最高指挥机构。

    宋宣不过三十出头,已经做到武官顶点,难怪国公府其他子弟都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甚至去经商。

    仕农工商,商人一直以来是备受歧视的群体。

    大魏王朝建立不过百年,而且是从分裂走向统一,奉行重儒轻武,对读书人需求量极大,因此对商人要求不算严苛,商人之子可以读书做官,但之前的朝代,不仅对商人要求颇多,而且一旦入商籍,家中子弟三代内不允许入朝做官。

    宋国公三房家中子弟经商,成了上京城一桩笑料,后来三房搬出国公府,自立府门,和大房二房逐渐有了隔阂。

    但是这何尝不是一种保全自家的手段呢,要是国公府子弟皆能文能武,在朝中做事,国公府早就湮灭在历史烟云中了吧。

    谢惓和程慈、宋邑走下书院,在半山腰见到宋宣。

    “谢公子,关于前天晚上的事,本官有些问题想询问你。”

    宋宣朝谢惓微微颔首,谢惓拱手作揖,

    “不知宋殿帅有何问题。”

    谢惓和宋宣对视,宋宣三十出头,一身玄色甲胄,身材健壮,小麦色皮肤,脸右边从额头至太阳穴有一道狰狞的褐色疤痕,眼下有些青黑,估计许久没睡了。

    他能走到现在的位置,都是在战场上厮杀拼来的,身上带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厚重的压迫感,盯着人的时候,像是巨石压在人身上,压力倍增。

    谢惓垂着的手指忍不住攥紧,眼神却没有退缩。

    “前天晚上,四殿下宿在临渊书院,半夜遭遇刺杀,当时你也在现场。”

    宋宣见谢惓承受住自己给的压迫,心里讶异,面上却是公事公办的严肃。

    “嗯,”谢惓点头,“当时四殿下在我屋舍里看书,”

    “表哥,抓到的那些刺客什么都没问出来吗”

    程慈听到宋宣的话,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晚四殿下带走的刺客有七八个,如果什么都没审问出来,那事情就严重了。

    “都是死士,而且七个人,昨天晚上就死了四个,另外三个还是分开看管,才侥幸活下来的,但也没什么用,什么都问不出。”

    宋宣本就不擅长绕来绕去的询问这些事,程慈一问,他刚才营造的那种严肃氛围顿时一垮,整个人望着疲惫了许多。

    “死士,这……这恐怕牵涉的人不是一般人。”

    宋慈不傻,一听是死士,顿时哑然,能培养得起死士,能专门培养死士的能是什么人呢。

    反正不可能是谢惓。

    宋宣也知道,但是现在这事牵涉的已经不仅是刺杀皇子,还有皇上安危,敢在天子脚下刺杀皇子儿子,这是对皇权的挑衅,也是对皇上的威胁。

    皇上近五十岁,疑心越来越重,听父亲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这事是不是和某些人有关,是不是有人要来抢他的皇位了。

    宋宣听得心惊肉跳,自古摊上谋反之事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他只能小心为上,生怕牵涉进什么事,害了宋国公府。

    “那晚四殿下护卫将刺客全部捉拿后,其中有几个用刀的当场就死了,摘下面罩后,发现他们脸上出现大片大片紫红色瘢痕,很是吓人,武器和尸体都被带走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谢惓声音打破山林沉寂,宋宣定定看了他一眼,谢惓微微颔首,宋宣抱手离开。

    刀?紫红色瘢痕?

    狱中那七个人没有用刀的,而是用剑和鞭子,那些武器他们早就查过了,不是大魏的,昨夜死的人脸上也没有瘢痕,而是他杀!

    “对了阿卿 ,昀则托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程大人快要气死了。”

    宋宣说完扭头大步离开了,果不其然,没一会,身后响起程慈的怒吼,“都说不要喊我乳名了!”

    “阿卿别生气,你这乳名也没什么啊,喊着多亲切。”

    宋宣刚走,宋邑就来拱火。

    谢惓看两人追着打着上山,也跟着上山。

    希望宋宣能查到些什么,给谢致远和冶王搞点麻烦,别掺和南州的事。

    之后七八天谢惓生活平静无波,只是谢家又送来一个书童,说照顾他生活,

    “住在书院没什么需要照顾的,劳你回去替我感谢谢大人,他费心了,谢某无以为报,若谢大人有时间,谢某想上门亲自感谢他。”谢惓说话客气,书童无奈离开。

    之后谢家没再派人来。

    进入六月,南州水患严重,流民大规模暴动的消息传到上京城。

    而这时,四皇子刺杀案也查到尾声,宋宣又来临渊书院找谢惓,说是感谢谢惓前几日的提点。

    “查到最后只查到三皇子和林妃身上,”

    林妃是三皇子母妃,据调查,林妃在四皇子宫中安排了自己的人,监视四皇子日常一举一动,然后让人把消息送到已经单独开府的三皇子和林府那里。

    “林妃被废,三皇子被圈禁,林大人被贬到岭南做县官,不管真相如何,反正三皇子这一支算是废了。”

    谢惓总结。

    毒啊。

    利用几位皇子对彼此的算计,将两次刺杀全推到三皇子身上,能废一个是一个,竞争对手少一个,自己就多一份胜算。

    难怪到最后,皇上儿子差不多都废了。

    谢致远和冶王都不需要怎么动手,有的是替死鬼。

    “其中弯弯绕绕牵扯出不少官员,不过那与我们无关,贪心不足蛇吞象,陷入储位之争的人,难有好下场,聪明人不要做糊涂事。”

    “宋殿帅说的是。”谢惓面色如常作揖,目送宋宣离开。

    晚上,程慈来找谢惓,说他要离开书院了。

    “为什么?”

    第57章 第 57 章

    “我爹差人来说, 如果我再不回去,他就要和我断绝关系。”

    程慈往椅子一坐,无奈。

    “他说我在这里过得太肆意了, 要让我去国子监试试学正们教鞭的滋味。”

    程慈摊平身体, 像一条咸鱼似的,

    谢惓听到他的话,下意识在心里点头, 确实有点肆意,毕竟不是每个学子都能有幸每天被夫子“请出”斋舍, 站在外面学习的。

    “你是不是悄悄在心里嘀咕我。”程慈眼眸一斜, 洞悉一切的眼神宛如刀锋一般凌厉,谢惓一瞬间心律不齐。

    他抬手揉了揉鼻尖,掩饰自己的心虚。

    “怎么可能,我就是觉得你如果实在不喜欢读书, 可以找点事做,在书院每日被夫子罚站, 你累, 每个月程大人收到山长送去的信, 心堵,你们俩何必互相折磨。”

    谢惓放下书, 转过身望着程慈, 认真建议。

    每个月末程大人必在山脚下等程慈, 然后是熟悉的怒吼, 书院的同窗都很同情程慈。

    “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每日都去祠堂给我家先祖上香, 希望他们保佑我进士及第。”

    程慈叹息,他是真不喜欢读书, 也不想参加科考,反倒对做生意很感兴趣,只是他爹一直不同意,甚至还把他娘给他的几个庄园铺子都收回去了。

    见谢惓不看书,反倒面带思索,程慈嘴角上翘,果然表哥说得对,烈男怕人缠,只要他愿意花时间缠着谢惓,他一定会软化在自己的糖衣炮弹下,对自己另眼相待。

    宋邑:“……”

    小表弟,求你别乱说,话虽然没错,但我不知道你要缠的人是谢惓,而且你能不能不要乱用词语了!

    “给你。”

    谢惓回神,就见程小少爷将手伸到自己面前,手心放着一枚红玉雕成的金鱼吊坠,金鱼雕得活灵活现,尾巴微微上翘,嘴唇嘟起,小小的身体闪着莹润的光芒。

    “这是?”谢惓没收,而是仰头看程慈。

    “礼物啊,之前送你的那些你不是不喜欢吗?这是我专门找人雕的,是不是很可爱,我也有一条。”

    程慈说着从自己袖子里扯出一条一样的吊坠,红玉雕刻成的金鱼,在烛光下仿佛活过来了似的,尾巴闪着光,但是,谢惓目光却落在程慈指尖上,

    小少爷从没吃过苦,连写字的墨汁都有人为他磨好。

    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并不明显,食指指尖挂着红绶带吊坠,吊坠微微摇晃,映着烛光,谢惓神情一晃,抬手……握住程慈的手指。

    “?……嗯?”

    程慈睁大眼睛,哎哎哎,是不是拿错了。

    “你拿错了,”程慈见谢惓不动,用手指挠了挠他手心。

    “……”

    手心微痒,谢惓连忙放开程慈的手指,身体往后一仰,远离程慈。

    “心意我领了,吊坠太贵重了,你收回去吧,无功不受禄。”

    谢惓垂眸盯着书本上的字,黄纸黑字,明明已经熟读千遍的文章,却看不进一个字。

    屋舍窗户没关,长方形格子框进墨蓝色天穹、天穹上挂着一轮明月,分布着几颗星星。

    风拂过,谢惓袖子上的白布微微晃动,像扇动翅膀的蝴蝶,在桌案上投下小小的黑影。

    谢惓捏着书,手指太用力,书页中间泛起褶皱。

    程慈缩回手指,两指摩挲,干燥温热的触感已经消失,但是……程慈皱眉,还是好奇怪,

    程慈想起今天下午和宋邑他们出去骑马时聊起的话题。

    他头发这段时间都是找谢惓梳的,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家,父亲会为母亲梳头发,兄长会为嫂嫂梳头发。

    但是今天下午宋邑他们知道他头发是谢惓给他梳的后,反应很奇怪。

    “你都说你家是你爹爹为娘亲梳头,兄长为嫂嫂梳头,谢惓又不是你小厮,又不是……,他为什么要给你梳头?”

    杜沛拉着缰绳,见程慈懵懵懂懂的,根本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觉得难办了。

    “哼,你们这些人心思真狭隘,肯定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谢惓终于发现本少爷的优点,想和我成为朋友,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有什么问题吗?”

    程小少挥着马鞭,赤雪不停踢腿,他也跟着颠来颠去,不屑的神情让几位好友面面相觑,杜沛吐出一口气,是他想太多了。

    程家和宋家都不允许自家子弟去什么烟花柳巷,因此小少爷成长至今,只去过一次花楼,还被发现了。

    程老夫人见他心智行为都还是小孩子模样,也没给他订亲,

    男女之情什么的,小少爷一点意识都没有。

    “好了,不说这事了,再骑一圈,明日我就要回家了,下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程慈一夹马腹,率先冲出去。

    白日他就觉得这话题不能多聊,而现在,程慈觉得果然不能多聊。

    他心跳得太快,慌慌的。

    “雕都雕了你就收着,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程慈将吊坠往谢惓手里一塞,转身跑了。

    屋内安静,谢惓望着手心里的吊坠,吊坠和他拇指差不多大,红玉极其稀少,有价无市,更不要说颜色这么纯粹的,还有这鬼斧神工的雕刻技术。

    冰冰凉凉的吊坠躺在手心,谢惓却觉得有些烫手。

    程慈跑回自己屋,靠着门才轻轻呼气。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以前给别人送礼物从来没这么奇怪过。

    程慈抠着手指头,低头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慈,你明天大概什么时候走?”

    门口突然响起谢惓的声音,程慈歘地蹲下,心虚感陡增。

    “程慈?”

    谢惓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房内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我明天午时走。”含糊的声音传来,

    谢惓手里拿着个红棕色盒子,原本要送给程慈,但听他声音,应该已经歇下了。

    明日午时走,来得及送。

    “好。”

    第二天巳时。

    “阿卿,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宋邑举起降香黄檀木做的箱子,箱子上雕刻着花花草草,花纹精美,还带着淡淡的沉香香味,此时箱子敞开,里面码着十锭十两的银子。

    “你是在侮辱我吗,就是因为我昨天骑马赢了你?”

    宋邑脸都气红了,小表弟让人去喊他,说有礼物要送他时,宋邑满心期待,还以为小表弟要送他什么好东西,没想到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

    宋邑吸气,呼气,“你这箱子都比里面装着的银子贵,也不知道你在程家过的什么日子,送礼送得如此抠搜。”

    宋邑不理解,但还是把箱子递给后面的小厮,扭头看程慈,“等着过几天表哥给你送点好东西,别活得如此庸俗。”

    程慈却没理他,反而抱手思考什么。

    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点淡淡的惋惜,一百两呢,够去“百香楼”吃几顿饭了,平白无故送给宋邑,心疼。

    “我走了,等我回来找你们玩啊。”

    程慈挥爪,登上马车走了。

    “什么叫等你回来,国子监就在上京啊,想约不是简简单单的吗?”

    宋邑嘀咕,却没多想,“不过,小表弟都走了,我要不要也去国子监玩玩。”

    “少爷,听说国子监的夫子会罚里面的学子抄书、打手心,跪地板,”站在他后面的书童上前打破宋邑的幻想。

    “咦,算了吧,算了吧,还是等小表弟被赶出来吧。”宋邑龇牙咧嘴,连忙挥了挥手,把这个糟糕的念头扇出脑子。

    “不过小表弟和谢惓不是玩得挺好的吗?怎么不见谢惓来送他啊。”

    宋邑嘀咕着也下山了,至于读书、上学、夫子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至于谢惓为什么没来送程慈,这就得问程慈了。

    昨天晚上他给谢惓送礼物时的感觉太奇怪了,为了试探昨天的慌张是自己问题还是谢惓问题,一早他就为宋邑“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

    但是送出去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只有想把银子抢回来的念头。

    算了吧,宋邑对他也不错。

    虽然每次他们出去吃饭都是自己结账,出去玩时宋邑忘记带钱袋都是花自己银子,但谁让他是比自己大几天的表哥呢。

    程慈对亲人一向比较宽容,斤斤计较不是君子所为。

    程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昨夜睡得晚,一早又爬起来给宋邑准备礼物,困惨了。

    于是,等谢惓下学,拿着给程慈的回礼去找他时,面对的就是空荡荡的屋舍,和空中上下漂浮的灰尘。

    “少爷,直接回府吗?”

    马车行至半路,赶马车的护卫转身朝马车内问道。

    “按原计划,南下。”

    程小少爷要是真的乖乖回府,去国子监读书就奇怪了。

    国子监哎,那是什么地方,读书人心中圣地,程慈怕自己污了那里的名声,连夜计划跑路。

    于是在家等程慈回来的程老爷,收到一封信,看完信,程老爷更加心梗了。

    “这孽子,总有一天我打断他的腿。”

    程老爷子的怒吼惊动了一家人。

    程老夫子人急匆匆赶来,看完信,凤眸一瞥,看向旁边的程老爷。

    程老爷身子一正,菊花一紧。

    “都说让你不要逼他读书,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说他不喜欢读书,你就逼他,逼他,他喜欢做生意就让他做呗,你就在乎你那点面子,现在好了,儿子跑了,你满意了。”

    “夫人——”

    “夫人,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

    程老爷边躲边求情,程老夫人举着扫帚,连骂带打追着程老爷不放。

    “郎君,要不我们先回避一会?”

    程大娘子戳了戳程凌的胳膊,小声提醒。

    “让人给国公府送个口信,润之门路多,能护着点。”

    润之是宋宣的字。

    “程小少爷去哪了?!”

    “扬州。”

    宋宣搓脸,阿卿早不去晚不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去扬州。

    “本官知道了。”

    而宋慈才离开一天不到,谢惓也离开了书院。

    和四皇子、谢翊前往南州赈灾。

    “你不是要准备明年的科考吗?”

    船首甲板上,谢惓和谢翊拿着舆图正在说什么,四皇子身影突现。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去增长点见识。”

    谢惓卷起舆图,平静回道。

    四皇子点头,谢翊揉了揉他头发,看向后面跟着的漕船,目光暗沉。

    第58章 第 58 章

    “苏湖地带粮仓丰裕, 接下来几个州,我们可以不作停留,经由扬州进入大江, 然后直入太湖, 那里有两个大粮仓,我们缺的粮刚好在那里补足。”

    谢翊展开舆图,他们出发三天, 途经五个州,有朝廷调令, 前五个州都乖乖准备好赈灾粮, 但是接下来几个州远离上京城,天高皇帝远,朝廷调令恐怕没那么好用。

    “扬州得去一趟,那里有个专门存放药材的仓房。至于下面几个州, 得派人拿着手令先行一步,让仓长准备好粮食, 我们到了装运就走, 以免再等。”

    “嗯。”

    从朝廷发出的调令早就到忻州和临州, 但是谢惓和谢翊根据以往朝廷赈灾调令引起的一连串的麻烦事,对这两个州的配合度不抱希望, 派人去打探一下情况, 以便做好准备。

    “四皇子呢?”

    谢翊转了一圈, 没看到四皇子, 眉心皱起, 语气也急躁波动起来。

    “殿下在船舱内和徐大夫他们商量药方。”内侍上前躬身回答。

    谢翊颔首, 将舆图扔给谢惓,转身进了船舱。

    谢惓目光一直停留在谢翊身上, 之前他就觉得谢翊和四皇子过于亲近,但是他对四皇子态度既不像好友,也没有尊卑,更不是兄弟情。在船上这两日更加明显,谢翊对四皇子很依赖,一会看不到,就会着急到处寻找。

    而四皇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顺从谢翊。

    谢惓盘算两人的血缘牵连,如果谢翊给他说的话是真的,那四皇子应该是谢翊的……叔叔?!

    谢惓吸气,谢翊到底在谋划什么?

    虽然说他们两个联合,但谢惓真不知道谢翊在谋算什么,

    谢翊和谢惓都想要谢致远和冶王下台,但是谢翊身份特殊,他以身做局,想把那两人拉入局中,然后自己全然脱身,这显然不可能,毕竟那两人不是傻子,一旦察觉不对,恐怕宁愿两败俱伤,也不会让谢翊活着。

    今上如今身体不好,虽然才四十五岁,但身体、精力都步入老年,处理政事力不从心,导致他疑神疑鬼,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放火燎原。

    若他对谢翊身份产生怀疑,等着谢翊的将是死无葬身之处,而和谢翊有交往的人也难逃脱怀疑。

    而那两人选了四皇子成为下任皇帝的原因也不难猜测,四皇子年少单纯,不懂政事,再安排人在他身边刻意引导,等今上驾崩,四皇子继位,少主国危,届时,谢致远和冶王想做什么就太简单了。

    谢惓指节敲击栏杆,迎面前行的风浪。

    真的是随便踩一步都是龙潭虎穴,但是不踩进去,如那晚的刺杀还有多少?科考时防不胜防的算计他又如何解决,

    好歹是自己选的路,而不是被逼着往前走,走到绝路想回头才发现后面全是杀机。

    “徐大夫想在到南州之前研究出一张合适的药方,我刚才和他一起整理呢。水患容易引起瘟疫,若是治理不当,危及全城,那后果不敢想象。”

    自古因为瘟疫烧城的例子数不胜数,四皇子不想看见那场景,这两天在船上没什么事,只有担忧与日俱增,一闲下来他就慌,只能去一遍遍问随行大夫药材够不够,问舵手大概还有多久才到。

    谢翊和四皇子一起走出船舱,四皇子手里拿着几张泛黄陈旧的纸,举到谢翊面前给他解释这个药材能治什么病,那个药材有什么效用。

    “你是这次赈灾的主力,若是一直在船舱内会引起别人注意,若是回宫参你一本就不好了。等到扬州,我们去后面和海大人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想法。”

    皇上虽然让四皇子当赈灾主力,但是四皇子才十六岁,谢翊十七岁,都未及冠。不管今上还是朝廷官员都难以信任他们能处理好南州水患一事,因此还派了户部侍郎海陈从旁协助。

    海陈没和他们乘一条船,而是在后面漕船上,监管运粮事宜。

    “哎,好吧,到苏湖地带,就离南州不远了,估计沿途都要有流民,我们要做些准备,”

    “嗯,”

    程慈快马加鞭,沿途一路收粮收药材,出发时一辆马车,到扬州时,已经成了一个车队。

    “今日歇在码头客栈,明日换水路出发。”

    程慈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让人看好车队,带着两个护卫前往码头问运船。

    南来北往的船聚集在码头,商行旗帜飘飘,招摇威慑,各色的人拥挤在一起,摩肩擦踵,沿途是客栈、酒肆、酒楼、海货买卖,海腥味浓重,风一吹,空气中都是腐烂的臭味。

    程慈踮着脚跳过一滩滩污水,穿过装卸帮工,让过抬着一筐筐海鱼的搬运工,目光锁定不远处靠岸停下的一艘三层高的运货船。

    “小郎君可有什么事?”

    程慈刚走近,穿着青黑褙子的船舶管事就走过来询问。

    “我家少爷要运批货去南州,不知道商家接不接。”

    管事看向程慈,像是在衡量什么,没犹豫多久,就坚定答,“接!当然接,不知道小郎君要运什么,这是我们海丰商行的船,小郎君看是要去船上聊还是去茶楼细说。”

    管事带着热情的笑容,转身指着三层高的巨船,船上的船首船尾都插着青黑旗帜,旗帜上写着“海丰”两字。

    船停泊岸边,不停地有搬运工上上下下搬运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冰块、各色晒干的鲜货、水果等,

    护卫看了眼程慈,程慈上前和管事交涉,“如果方便的话,麻烦管事带我们上船逛逛。”

    程慈从十岁开始就和他娘学习管理家中诸事,十三岁开始独自打理他的几个铺子,在做生意这一门路上,他的天赋就比读书高多了。

    管事领着三人将船逛了一圈,程慈约了明天一早装货,带着护卫下船准备离开。

    却不想远远走来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

    三十岁左右的大汉身穿石灰白色粗麻布短衫,提着棍子,凶神恶煞驱赶码头沿途卖活鱼活虾的小商贩,

    “你、你、你、还有你,你们是不是不把我们商行放在眼里,我们商行之前就规定不允许私自在码头卖鲜货,你们是耳聋了吗?”

    沿途小摊贩吓得缩成一团,甚至还有人提着桶和盆快速跑了。

    “你是什么眼神,不服气?”领头大汉吼了半晌,没一个人理他,他随意踢了一脚身旁的桶,

    “啪——”

    “哗——”

    码头主道用青砖铺了一层,方便来往贵人行走,而其他边边沿沿的小道还是褐色泥沼,灰土混合运货船带来的湖水海水,脏乱不堪,

    黑瘦少年望着翻飞的木桶,四处掉落的鱼虾,眼眶马上就红了,不顾自己和大汉彪悍身材对比,冲上去推攘大喊,

    “你们什么意思,不准大家在这里卖东西,但是我们将鱼虾送去你们商行,你们商行挑三拣四,不是说不新鲜,就是说太小了,五文钱一条的鱼,被你们商行压到三文,甚至两文。”

    他的嘶喊得到不少一起摆摊的商贩的附和,却没有人上前帮助少年,只麻木地看着他被打。

    少年虽然看着高,但是太瘦了,像冬天的竹竿,又干又尖锐。大汉一棍将他打得飞起落地,地面蜿蜒留下一道血痕。

    少年仰躺,身体轻轻颤动,鲜血从他口鼻汩汩冒出。有人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拦住还想打少年的大汉。

    “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捞鱼,一家老小就靠这点鱼货为生,你们商行压价,是想让我们都去死吗?”

    “什么叫我们商行压价,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自己看你们捞的这些鱼虾,值钱吗?我们商行东家有善心,你们却不领情,都是一帮杂碎。”

    大汉朝一旁啐口水,手腕粗的棍子在脚边几个木桶木盆里一搅,刚才还清澈的水变得浑浊,血混着泥土,没一会,鱼虾翻着肚子浮上水面。

    都死了。

    “你别在颠倒黑白了,扬州城谁不知道你们盛昌商行欺压弱小、恃强凌弱。”

    鱼被碾碎的老夫人哭天抢地,旁观者皆面露不忍,却没有多余动作,脸上都对这场景习以为常的麻木,

    大汉不屑嗤了声,随意甩了甩棍子。

    “赶紧给我滚,别在这里叽叽歪歪的,明日我再来这里,看到还有人私卖海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跑上前扶被打的少年的男人想说什么,站在他后面的老头伸出鸡爪似的黄黑手指拉了拉他破旧衣衫,眼球机械转动几下,男人咬咬下嘴唇,眼眶更红了,却只能咬牙弯腰扶起少年离开。

    “哎,这位大兄弟,你弄脏我衣裳了。”

    清脆的声音从大汉后面传来,男人狠厉的神情一顿,扭头想看看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

    程慈才十六岁,身高刚好一米七出头,细胳膊细腿的,脸又小,眉眼精致,漂亮得雌雄莫辨。

    几个大汉转头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一阵阵嗤笑,领头大汉有些见识,见程慈带着护卫,穿着虽然简便普通,但是腰上挂着的玉佩,束发的玉冠都是金贵货,而且那一身矜贵的气质可不是什么人家都能养出来的。

    “闭嘴!”

    大汉朝后面几个脑子缺根筋的随从吼了一句,然后望向程慈,冷声,“你说弄脏你衣裳了,哪里?。”

    “这里。”

    程慈指着胸前一点水渍,神情似笑非笑,“我看你们气势那么猖狂,一定不缺钱,我这件衣裳也不贵,赔些银钱就行了。”

    大汉眼神一斜,看到程慈衣裳上指甲盖大小的污渍,脸色几经变化,再听程慈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少爷跑出来,想替那些商贩出头,挑他们事儿呢。

    “多少银钱?”

    大汉瞥见人群中的随从摇了摇头,脸上温和收敛,冷冰冰的。

    “五百两吧,毕竟你们商行东家心善,想来应该不会让我吃亏。我这衣裳虽然不贵,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是上京城有名的成衣匠人专门为我裁制的,只有这一件,只要五百两,也是我心善了。”

    程慈身后护卫看见大汉和人群中不起眼男人的互动,悄声提醒程慈。

    程慈说话面带笑意,然而每一句话都那么有针对性,让跟在大汉后面的几个人都躁动不已,眼神恶狠狠盯着他。

    “小少爷,这里可不是贵府,我劝你还少管闲事,低调一点,别给自己惹事。”

    领头大汉扫了眼程慈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心中有了成算,态度轻慢起来。

    “哦,我只是为自己衣裳讨个公道而已,怎么叫管闲事。怎么了?偌大一个商行也想耍赖,如果不想赔银钱,那就报官吧,我倒是想找知州大人评评理。”

    程慈捻了捻指尖,说着就准备去知州府找人评理去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知小儿,奶都没断,竟然就敢威胁你大爷。”

    领头大汉还没有说话,跟着他的人就等不及了,当即挥棍就朝程慈打去。

    程慈两个护卫可都是他大舅舅精心为他挑选的,武力可比这些在市井之间欺压百姓的强多了。

    程慈从十三岁起就说要走遍大魏,四处做生意,怎么可能是个柔弱书生。

    而且他从小就跟在宋宣身后跑,时不时就去上京城郊区禁军驻扎地玩,在那里可没人把他当成小少爷、小郎君。

    “本少爷从来没见过比我还嚣张的人,你惹到我算你倒霉。”

    程慈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银白色的马鞭,马鞭一甩,划破空气的咻咻凌厉声听得人吞咽口水,顿生退缩之心。

    可惜程小少爷不会给人退缩的机会,脱离了熟悉的环境,没有父亲每日叮嘱他小心行事,别让那些同僚每日在朝堂上堵他话,说他身为御史中丞,儿子却一天惹是生非。

    程慈浪得飞起。

    不用考虑家人,没有人管着,程慈嘴角挂上笑意,在泥淖中穿梭,一鞭一人,啪啪啪的,听得人心神骤紧。

    火辣辣的痛感缠绕身体,围堵小少爷的几个人连连后退,眼神惊惧,他们今天提的棍子,没有带刀,而棍子没有马鞭灵活,小少爷的马鞭宛如灵蛇一般,四处穿梭,让人防不胜防。

    “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小六,去喊人,我就不信,今天弄不死你。”

    程慈冷笑一声,算是对他的回应,下一秒,马鞭甩到喊话中年男人身上,疼得他面目扭曲。

    两个护卫见程慈打得兴奋,逐渐退出战局,只在外围盯着,防止有人下暗手,把挥鞭的机会留给他。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气了,既然你们自找死路,那就好好教教你们做事,毕竟我还只是没有断奶的稚童,不知天高地厚。”

    小少爷衣裳虽然换成更方便行事的短衫,但杏红色还是耀眼夺目,远远的,站在船首的谢惓和谢翊,还有四皇子就看到那道轻盈的身姿。

    “那身影有些熟悉……”四皇子震惊。

    “那马鞭我好像见过。”谢翊看谢惓。

    “看来上京城终究是压抑了程小少爷的本性,我原以为他喜欢骑马、踢蹴鞠已经是较为活泼的了,没想到程小少爷还有这一面。”谢翊调侃。

    看那边局势,程少爷压着七八个人打,越打越起劲。

    谢翊和四皇子看得津津有味,而谢惓望着熟悉的身影,那嚣张的姿态,脸上露出一抹阴沉沉的笑。

    程慈一晚上骗了他两次。

    说去国子监读书,却是南下,说午时走,然而巳时就跑了。

    好!很好!

    谢惓在心里给程小少爷狠狠记上两笔,

    “靠岸。”

    随着指令发出,船往岸边靠去,码头边的舵手和管事看到驶过来的船上插着的旗帜,皆快速挪开,给官府漕船让路。

    七八个人都被打趴了,程慈甩了甩马鞭,见马鞭上都是血泥,好心情地掏出手帕擦拭。

    “就这种废物,也敢叫嚣着让本少爷小心行事,本少爷在上京城逗鹰遛马都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程慈将马鞭绕两圈,轻轻拍打在地上领头大汉脸上,语气凉丝丝的,

    “是小的狗眼看人低,不知道小少爷来自上京城,”男人讨好一笑,

    人群中原本要上前的人听到程慈的话,身影往后缩回去。

    程慈懒得理男人,继续擦鞭子,鞭子上血干了,擦不干净。程慈拧眉放弃擦拭,卷起马鞭,等回客栈再收拾。这鞭子是他舅舅专门从北疆找来的精炼铜丝、牛筋还有其他材料,铁匠花了大半个月时间给他熔炼打造的,可以当马鞭,也可以当武器,只有这一条,不能随便扔。

    “呸,等老子其他兄弟来了,你就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嚣张跋扈,你也只是个外来人而已,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最后怎么死的。”地上趴着的另外一个男人不屑。

    程慈当即给了他一鞭,刚擦得差不多的鞭子又脏了。

    “程慈。”

    船刚靠岸,谢惓率先下船,穿过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挤到程慈身后。

    “谢惓?!”

    听到熟悉的声音,程慈难以置信扭头,就见谢惓面无表情站在后面望着他,神情细看之下还有些委屈。

    于是刚挤进人群的谢翊和四皇子就见程小少爷脸上的神情先是惊愕、然后讪笑、最后心虚。

    “知州大人来了。”

    第59章 第 59 章

    听到知州来了两字, 围观的百姓一哄而散,转眼只剩下谢惓他们,还有昌盛商行的打手。

    程慈还踩在打手领头大汉脸上, 谢惓上前将他拉走, 毕竟踩在昌盛商行的打手脸上告诉知州,是他们欺压民众,我是在为民除害, 这场景有点奇怪。

    扬州知州叫张元封,官阶四品, 三十多岁, 长得白白胖胖,穿着朱红色官服小跑过来。

    “几位大人到了,下官刚才在和药仓仓长和押运官准备药材,没注意时辰, 稍有怠慢,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张元封擦着脸上的汗, 说话都还在喘息, 笑呵呵的, 态度很好,配合积极。

    这让原本以为要扯皮一翻的谢翊和海陈松了口气, 上前和张元封交涉。

    谢惓随着赈灾队伍出发的身份是四皇子护卫, 此时和程慈站在四皇子身后不说话, 而四皇子一身天青色圆领衣袍十分低调, 面色严肃, 静静听海陈和张元封交谈。

    海陈三十几岁, 四品,和张元封同品级, 然而两人虽然是同阶,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官,实际上海陈要比张元封品阶高一级以上。

    海陈和谢翊一人一句问药材准备好了没有,大概什么时候运到,为什么不早早准备好,要等他们到了才开始准备,

    几句话问得张元封冷汗直冒。

    地面躺着的昌盛商行的几人听到他们的交谈,懊悔不已,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在这里,掺和进朝廷的事准好下场,早知道刚才也跟着跑了。

    “这是?”

    张元封觉得再和谢翊他们交谈下来,他就要招架不住了,连忙转移话题,看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

    他也不想理这些人,但是谁让他们存在感最强,若是不管,上京城来的这几位回去后要是向今上说了些什么,那他这辈子的晋升之路就毁了。

    而且也正好借着这几人拖延一下时辰。

    张元封一问,地上几位也不管什么后不后悔的,马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告起程慈的状。

    “呵呵,你们说这么多,怎么不说说你们商行是如何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听完他们的话,张元封都还没有说话,程慈冷笑着反问。

    “张大人来得刚好,我本就要去找您评理。”程慈上前对着张元封作揖,指着地上躺着的七八个人义愤填膺道,“这几位号称昌盛商行打手的人,刚才一来就强行将在这里摆摊的商贩赶走,强制他们将海货就送去昌盛商行,不同意就打人。

    “本人自小就心善,最看不惯以权势压人的人,于是上前制止,他们竟然朝我动手,要不是本少爷略懂点拳脚功夫,恐怕就要鲜血淋漓躺在这里了。”

    “听张大人刚才的话,想必也是爱民如子的人,张大人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程慈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昌盛商行领头大汉脸都绿了,张元封侧头瞪了好几眼昌盛商行的人,却悄然吐出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陡然放松。

    “这位小公子竟然在本官管辖范围内出了这等事,本官一定会秉公查办,定不会让小公子受冤。”张元封连忙接话,看样子像是马上就要升堂审理事情来龙去脉。

    若是平日,张元封这样做不仅能得到程慈的感谢,还会受到百姓拥戴,但是此时此刻,就显得格外怪异和心虚。

    像是想延缓时间。

    “办案的事先不急,等我们走了之后张大人想怎么查就怎么查,目前张大人还是催一催我们要的药材吧。”

    谢翊走上前打断张元封的话,若他们办的事不急迫,倒是有时间替程慈和昌盛商行打官司,但他们干的事人命关天,每延误一点时间,死的人就不知道几何,时间不等人。

    程慈也正色道,“我的事不急,反正昌盛商行跑不了,张大人先忙药材的事吧。”

    张元封被几人一起打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很快就送来了。”

    张元封边说话脸上的汗边流,今日天气确实热了点,但是他流的汗实在太多,一群人一起看向他。

    “下官是多汗体质,只要天热,这汗就像下雨似的,让各位大人见笑了。”张元封面对众人眼神,强笑解释。

    “看来运药材的队伍一时半会来不了,让船上的人去帮忙,速度快的话,我们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能走了,”

    谢翊浅笑颔首,不等张元封说话,就朝后挥手,“徐大夫、谢护卫你们带些人一起去搬药材。”

    “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几位大人,我们早就安排好了,不到一刻钟准能运来,几位大人为赈灾一路操劳,要不去旁边茶馆歇上一歇,”

    张元封慌乱口不择言,伸手拦住谢惓和徐大夫一行人,指着一侧茶楼强笑着要带他们去喝茶。

    “茶就不喝了,如今南州水患,四殿下忧心忡忡,不敢再浪费时间,张大人好意就心领了。”

    谢翊温和又强硬地拒绝了张元封的邀请,谢惓带着人已经走出一小段距离,就见不远处一队车马滚滚而来。

    “来了,来了,药材有点多,费了些时辰。”

    打头的药材仓长和押运官快步走过来拱手作揖,

    马车一辆一辆,车上都是用麻袋装好的药材,车队旁还跟着不少府卫,车队一停,不等谢翊喊人,他们就主动搬起药材上船。

    “等等,”

    一声制止打断热火朝天的行动,谢惓上前接过第一个人搬运的药材,药材都是晒干储存的,虽然很大一袋,但并不重。

    谢惓接过袋子,解开。

    徐大夫也走上前翻看,择了块嚼了嚼,吐出来,朝谢惓点点头。

    “辛苦了。”

    谢惓侧身,让府卫上船。

    张元封远远看见这边动静,心都提到嗓子眼,见谢惓让开,心才又啪的落下,虚汗一阵阵,他也不敢抬手擦,只隐晦瞥了眼马车旁的仓长,仓长也隐晦的摇头。

    张元封脸刷的白了,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摇动,却只能硬撑着,不敢倒下。

    而昌盛商行几人,见码头忙得热火朝天没时间注意他们,悄悄跑了。

    程慈注意到了,但这个时候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反正他明日再走,有的是时间收拾那帮人。

    也许都不用他收拾,按照他对他爹的了解,不用两天,他舅舅或者表哥派来保护他的人就到了,那时再慢慢算账也不是不行。

    药材很多,有挑夫帮忙挑,也有人抬,上上下下很忙,意外来得那么快。

    “撕拉……哗……”

    布料撕裂和药材洒落的声音引得一群人看去。

    谢惓也侧头看去,见第三辆马车和第四辆马车之间,穿着甲胄的府卫蹲在地上拾袋子,押运官边训斥他,边蹲下帮忙捡,连知州张元封也小跑过去帮忙,

    谢惓下意识朝地上看一眼,青砖之上,褐色和浅灰色药材堆成一小堆,三四个人围着手忙脚乱捡起往麻袋里装。

    谢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那药材颜色和样子怎么和他刚才开的那袋不一样,有点像枯枝干草。

    谢惓抬药材的动作一顿,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远处药材已经捡起来,有小部分泡在水里,不能要了。

    谢惓来不及多想,将药材丢给程慈,

    “帮忙搬上去。”

    陡然增加一袋药材,程慈闷哼一声,眉眼一挑,刚准备骂人,发现丢药材给他的是谢惓,辱骂的话咽进嗓子,难受,但谁让他心虚呢。

    程慈叹息,果然不能骗人。

    “撕拉——”

    麻袋撕裂的声音不大,却让心神紧绷的仓长和张元封陡然一惊,猛地抬头朝袋子发出声音的地方瞧去,就见谢惓撕开第五车上的一袋药材,正和徐大夫细细查看。

    “这不是药材!这就是普通的枯枝和干草!”

    徐大夫的话像是惊雷一样猛然炸开,四皇子和谢翊连忙扯开后面麻袋,徐大夫和他带来的其他几个大夫一一上前查看。

    十五车药材,除了前面三车,其余全是假的。

    “张大人,这就是你给吾准备的药材。”

    四皇子此时脸色已经不是刚下船时强装冷淡,而是真的一下冷如寒霜,眼神阴沉沉的盯着汗如雨下的张元封,还有管理药材仓的仓长。

    皇家孩子就算再单纯,也明白轻重缓急,这些药材可是救命的东西,张元封竟然敢糊弄赈灾官员,

    若是今日这剩下十二车假药材没被发现,等他们运到南州时才发现,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届时不仅他们要完,南州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燕鸣青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哪里还有什么纯善之处。

    张元封该死!

    偌大码头一下安静下来,陡然杀意笼罩着码头,谢翊攥住燕鸣青的手,让他不要冲动,免得节外生枝。

    张元封跪在地上,连跟着他的府卫、仓长、押运官也跪倒在地。

    “殿下,是下官失职,监管不力,下官也是今早收到调令时才知道药材仓的药材早就被上任仓长联合几家药馆盗卖了。”

    张元封泣不成声、涕泗横流,却无一人同情他,

    众人皆冷冷盯着他和押运药材过来,企图蒙混过关的几个官员,怒火充斥心间,牙齿都咬酸了,却不能做什么,

    “吾是朝廷任命的赈灾官员,主要任务只是赈灾,对于监守自盗的事没什么兴趣,我只要药材!”

    四皇子嗓音嘶哑,“吾给你一个时辰,要是补不齐缺少的药材,那你就用九族的命为南州受灾百姓祭奠吧。”

    张元封一下瘫软在地,一个时辰,要是这药材真的能补齐,他不至于用假药材充数了。

    南州水患,各州县都想从那里发一笔财,药材粮食源源不断运过去,高价卖给当地百姓,扬州城也不例外,如今就算把扬州城所有药铺医馆的药材都收了,也凑不齐十二车。

    十二车可不是随随便便几袋,一车十袋,一袋三十四斤,二十几石的药材怎么凑?把全扬州的药材都收了?扬州城也得闹。

    “我们还要途经五个州县,把缺少的药材摊派到每个州,负担也不大,只是怕下面州县也和扬州城一样,那事情就严重了。”

    这些药材看似很多,但南州及其附近州县全部人口加起来几十万,药材可不止让人吃,受灾百姓要沐浴,还要四处熏烧,驱赶疫虫,后续都还需要从别的地方调来。

    扬州城是接通南北东西的枢纽,有三个码头,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大魏重要粮仓之地,日常储粮几百万石,还有专门存储棉花和药材的仓库,设仓长管理,并设有相应监督机制,而如今,扬州城连二十几石药材都凑不齐,从仓长到押运官、知州还有监察御史都有责任,

    追查和问责是朝廷的事,他们目前需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商量到哪弄到药材。

    “平日里个个满嘴仁义道德,爱民如子,一到这种时候,恨不得从百姓骨头上刮下几层油。”

    谢翊讥讽,一时却也没办法,只能沿途下去,从其他州县收药材,但是下面几个州县主要是存储粮食,药材估计也没多少,更不要说这个时候流民泛滥,可能早就拉去卖了。

    程慈也跟着他们上船,见几人脸色都不好看,空气压抑,走上前道:

    “我从上京城一路下来也收了些药材,补不上空缺,却聊胜于无,可以先拿来用,延缓些时日。”

    药材全国都有,但是现在缺少的是时间,他们等得起,南州灾民可等不起。

    “你收了药材?”

    几人一起看向程慈,脸上皆是惊异之色。

    “我原本就是要去南州,”

    程慈解释,他原本是去南州做生意,他不高价卖,但是以正常价格出售,就他收的粮食药材也够他赚一笔了。

    但是现在出这种事,银子什么时候都能赚,南州的事可等不起,而且扬州出了这事,从仓长到知州都逃脱不了,但谢惓他们缺少药材,要是瘟疫泛滥,朝廷可不管他们中途发生什么,只会上折说他们赈灾不力,要严惩不贷。

    程慈家有人当官,他知道皇上迁怒起来,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贪污和赈灾是两回事。

    “多谢程小少爷,”

    四皇子朝程慈鞠躬,程慈躲开,看向谢惓,神色有些尴尬。

    他只是不想看见谢惓苦恼皱眉的神情。

    程慈收集了五车药材,还有五车粮食,他都让人一起搬到船上,药材都给了,也不缺那点粮了。

    药材虽然还缺不少,但往下还有几个州县,每个州县都分担一些,先缓解几日,等其他地方调集来。

    时间紧迫,药材装好后,一行人就走了。

    而在他们离开第三天,上京城派来处理扬州事件的官员也到了,一时之间,扬州城被抓的官员多达二十几人,昌盛商行也被随着来的宋宣撸了。

    除了扬州城事件,接下来船队进行很顺利,只花了两日就到了南州。

    南州在大魏疆土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大魏附属国古夷国。

    南州临海,城内还有一条护城河,四月五大雨,南河决堤,冲垮了河岸,河水蔓延,又加上海水倒灌,整个南州都沦陷了,

    昔日繁华的城市如今房屋坍塌,地上沟壑纵横,泥泞不堪,

    从水患发生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南州知府官员一开始并没有向朝廷上报赈灾,直到水患太严重,整个南州和附近州县全部被淹,死伤无数,开仓救济粮食不够,这才上报朝廷。

    各大商贾为了赚钱,虚抬物价,导致许多人吃不起饭,短短一个半月,已经饿死病死许多人。

    谢惓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城外烟雾缭绕,一问是怕瘟疫蔓延,知州让人将死了的人的尸体都烧了。

    “从上报到如今,不过短短十日不到,怎么死了那么多人?”

    漕船的物资有人去搬,谢惓他们一行人先去知州府了解灾情,却没想到不过十日,死的人每日以数倍增长,并且失踪的人数也到达可怕数量。

    “死万余人,失踪两万余人,你们知州府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文书刷的丢出去,砸在知州脸上,他带着一众官员跪下。

    “殿下恕罪,臣等能力不足,一直在苦苦支撑,却不想还是……”

    还是死了那么多人,

    四皇子冷脸的时候威慑性十足,一双眼眸盛满怒火,

    “赎罪,你们也好意思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赶紧去给我搭棚救灾,要是再死人,你们就拿头颅来见吾吧。”

    救灾粮和药材送到,几人不分日夜开始忙碌,搭棚施粥,熬药给生病的灾民沐浴,将坍塌的梁柱石块运出去,清除道路上湿漉漉的污泥,

    “周围田地全部被淹了,到处都是水塘,早春种的粮食颗粒无收,下半年怕也难耕种。”

    南州城被水淹得太严重,建筑全都坍塌了,知州府位置较高,还留了几间屋子,而那些地势低矮的地方,一片废墟,恐怕得花一两年时间修复,且都不一定能达到以前繁华程度。

    南州没被毁之前,梯田环绕,盛产稻谷,菜籽油,和附近邻国都有贸易往来,甚至上京吃的菜籽油都是从南州运去的,繁华程度堪比扬州、苏州,然而如今,繁华不再,只剩下凄迷。

    傍晚,一群人齐聚书房,商量要接下来的行动,一直靠救济粮也不是个办法,

    “殿下,周老爷和几位豪绅递了帖子,想来拜访殿下。”

    四皇子母妃家族周家是南州大族,和本地豪绅关系牵连很深。

    第60章 第 60 章

    周老爷就在住南州城了, 周府占地面积不小,被冲毁了一半,这段时间周老爷带着家族子弟忙着重建周府, 又和南州几位豪绅组建了一支队伍, 忙得不见影子。

    今日突然上门倒是有些奇怪,并且还带着南州几位豪绅。

    燕鸣青到南州那天,周老爷就让管家送来口信, 让燕鸣青把心思都放在赈灾上,等事情忙完了, 周老爷再上门拜访。

    这是怕落人口实, 南州本就是四殿下母妃家族,要是四皇子刚到南州就见了周家人,被有心人知道了,不知道又要在今上那里说什么。

    本就有人看不惯燕鸣青, 巴不得将他碾入尘埃,周老爷可不想因为周家, 给燕鸣青惹了一身腥。

    琴贵妃名周鸢, 是周老爷子第二个孩子, 今上还是王爷的时候,上一任皇帝为周鸢和今上赐婚。成为当时还是王爷的今上的侧妃, 后来今上成了皇上, 她也就成了贵妃。

    四皇子让人去请周老爷和几位豪绅。

    周老爷六十几岁, 头发花白, 胡须飘飘, 面容上镌刻着严肃的纹路, 一身素色长袍,看着仙风道骨的。跟着他进来三位就富态许多, 身体圆润,面上带着健康的红,只是现在几人眼下都有带着青黑,像是许久没睡觉了。

    “殿下,各位大人,”

    四人拱手作揖,四皇子连忙起身虚虚抬手,让他们不要多礼,随意坐。

    “这三位是老夫多年好友,这几日跟着我四处奔波,老夫想着殿下最忙的几日过去了,和几位家主过来拜见殿下。”

    “多谢大舅舅,也多谢各位叔伯,若无各位协助,南州也不知道是何种惨烈局面,待吾回去后,定把各位对南州的贡献上报朝廷。”

    四皇子从书案后走出来,实实在在朝几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几位老人连忙让开。

    南州水患发生一个多月,全靠知州府难以支撑这么久,南州大族和豪绅员外帮忙不少,尤其是和周家有点关系的,都尽心尽力,合该是四皇子上门感谢他们,原想等找个日子专门宴请,周老爷子已经带着人上门了。

    而且望着不是来闲聊的,像是发现什么,却不好与知州府官员说。

    “知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半月前南州就支撑不住了,不少官员豪绅都请求他上报朝廷,他就敷衍搪塞着,后来陆陆续续死了不少人,许多流民沿着江河往上去,他知道瞒不住了,才上报。”

    果不其然,刚坐下茶都没上,周老爷就说起水患发生这一个多月南州境况。

    “我们这几日往下面县城去送粮,发现县乡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青壮年都离开家乡,却查不到去了何处,”

    “下面齐云县聚集了一帮乱民,皆拿着刀剑,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流民。”

    周老爷子说起怪异之处,谢翊和谢惓在舆图上将他说起的每个县乡标出来。

    “我们顺着下来,沿途各州县有流民进入,却没有多少,远达不到失踪的这些数量。”

    谢翊在心里换算着失踪人数,和沿途流民作对比,沿途各州县最多有两三千流民,而失踪的多达两万余人。

    而且失踪的都是有劳动力的青壮年,这事怎么看怎么怪异。

    谢惓也陷入沉思,

    上一世,南州水患,他陷入爹娘去世,科考不顺的愁绪里,没怎么关注,

    但是水患发生第三年,上京城就发生了两件大事,连谢惓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

    那就是琴贵妃薨逝,不久,四皇子在府中自缢。

    而那时已经过去三年的南州水患又被拉出来议论。

    三皇子之所以被流民打死,是因为四皇子琴贵妃母家称霸南州,很不配合赈灾,联合流民一起欺瞒赈灾官员,导致最后流民爆发,影响颇大。

    证据确凿,琴贵妃和南州周家都无话可说,周家灭九族,琴贵妃和四皇子也先后去世。

    如今身在南州,谢惓才发现,这里面的水远比传出去的更深。

    南州水患成了一场局。

    在这场为期三年的局里,死了两个皇子,无数家族被废弃抄斩流放,

    死了两个皇子看似对皇上剩下的几个儿子最有利,但当时皇上虽然病重,却没有传出什么册封消息,

    没到最后一刻,不能确定真正的赢家是谁。

    谢翊和四皇子还在和周老爷还有几位豪绅说话,谢惓脑子却一片凌乱,

    南州水患到底隐藏着什么,天灾成了人祸,无数人都掺进来。

    谢惓像是站在一团打乱的麻线的中心,想把麻线理清,却始终找不到线头,线尾倒是好找,就是不知道那条线牵在谁手里。

    谢惓不是没有怀疑谢致远和冶王。

    但是四皇子是两人选中的下一任继任者,谢惓死的时候乾平帝也还活着,如果是他们,那中途发生什么,导致他们要让四皇子死。

    如果不是他们,那后面的人是谁,提前三年就在布局。

    今上现在有五个儿子,后面三年间还有两个儿子出生,但后面两个被谢惓直接排除了,燕鸣青死的时候他们才出生,就算是母妃家族算计,他不值当,毕竟前面还有上年龄正适合的顶着呢。

    三皇子也不可能。

    剩下三个皇子,大皇子,二十五岁,是今上还是王爷时的侧妃生的,当时的王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多年无子,他从出生就被抱到皇后那养,相当于嫡长子,但是皇后本身不得今上喜欢,所以连带着大皇子也不太招待见。

    五皇子二十三岁,母妃身份平庸,他早早开府出宫,平日里很低调,存在感不足,但是自从进入朝中做事后,凭借着献言献策策,慢慢进入皇上眼里,多次得到皇上赞扬。

    七皇子十八岁,母妃出生于山东大族,颇得皇上重视,也已经进入朝中开始做事,听说颇具贤能。

    一旁的四皇子和周老爷他们商谈完毕,让人送他们回去。时间不早,大家也就散了。

    夜色深沉,一轮弯弯的明月格外耀眼,墨色天幕缀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星,屋舍外树影摇曳。

    谢惓站在窗边,双手负于身后,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进屋就不间断,谢惓探出身去,

    “你要在墙根藏多久?”

    声音骤然消失,谢惓却不急,在心里细数几个数,

    “没藏多久,刚过来就被你发现了,你耳朵真好。”

    程慈从沉沉夜色中走入橘黄烛光里,他侧倚在窗框上,谢惓立于窗内,方形的木框将两人的身影装进一幅画里。

    “大半夜不歇息,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自从那天在码头抓到程慈后,之后几日两人都没什么时间好好聊聊。谢惓一天跟着东奔西跑,程慈神神秘秘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也不见他身影。

    “没事,随便闲逛就走过来了。”

    程慈才不会说,他专门来找谢惓的。

    自从撒的谎被揭穿后,程慈就避着谢惓,毕竟一晚上撒两个谎,程慈越想越心虚,正好谢惓忙,他也不去他面前讨嫌了。

    “你怎么样?”

    程慈趴在窗户上问,脸凑到谢惓跟前,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程慈傍晚回来,就见四皇子和谢翊正在后院院子里商讨什么,很是苦恼。

    他不是赈灾人员,没有人拘着他,他这几日带着护卫将南州摸了一遍,毕竟这没遭遇水患前,可是一个富庶之地,本就让不少外地商贾眼红,如今遭此灾祸,程慈四处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遇。

    就算没有机遇,多了解一些风俗习惯,对他以后行商没什么坏处。

    程慈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帮的也帮了,献言献策这种事他也不擅长,就躲着点离开后院,本想直接回房,但转念一想,提脚就往谢惓这里来了。

    不枉费他在外面蹲了小半个时辰,谢惓心绪很杂乱,或者说压在他背上的事太多,虽然没什么叹息声,但那沉沉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烦躁。

    “什么怎么样?”

    两人挨得太近,说话时呼吸都混合在一起,谢惓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在程慈耳朵上。

    “心情,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四皇子他们了,你们的事进展不顺利吗?海大人唉声叹气的。”

    倒没有唉声叹气,只不过是神情略为沉重,程慈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谢惓更加坦然地说出烦心事。

    “一半顺利,一半不顺吧,”

    谢惓没有多说什么,他忧虑的事和四皇子他们忧愁的事暂时还不太一样,说出来没什么用,反倒徒增一个人烦恼罢了。

    “我这两天在外面转,看到南州泥淖慢慢减少,坍塌的屋舍在慢慢重建,百姓脸上笑容都多了,你们已经尽力了,别那么苛责自己。”

    程慈说不出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会摆事实,别扭地安慰谢惓。

    谢惓望着他,今晚月亮是月牙状的,很亮,程慈的脸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橘黄烛光中,睁大的眼睛很亮,说话时刻意放轻语气,像在撒娇。

    谢惓侧过头,指尖摩挲窗棱。

    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程慈又说了几句,都是一些安慰的话,

    “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虽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建议,但身边有几个可以用的人,帮你们跑跑腿还是够格的。”

    程慈又恢复之前的傲然,扬着下巴说完话,拍拍衣袍,转身就要走了。

    “等等,”

    谢惓喊住他。

    “嗯?”

    程慈转身,神情疑惑,

    “等一下。”

    谢惓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个檀木盒,走到窗边,递到程慈面前,

    “什么?”

    程慈接过盒子打开,檀木盒子里,巴掌大的翡翠算盘在月光下闪着莹润的光,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串在算盘档上,程慈小心拿起算盘,算珠滑动,发出小小的哒哒声。

    “珠玉算盘!”

    巴掌大的算盘是用一整块翡翠雕琢的,翠绿翠绿的,很漂亮,

    程慈神情雀跃,“好漂亮,我很喜欢,谢谢!”

    程慈脸上堆满笑意,眼神发亮望着谢惓,小心翼翼将算盘放回盒子。

    “算你有心,不是送什么笔墨纸砚,要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程慈小心拨弄算珠,听着清脆的哒哒声,身体不由自主晃动,开心得情绪感染谢惓,谢惓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我先回去了,你早点歇息。”

    程慈太想回去亲自试试小算盘了,朝谢惓摆摆手,不等他回答,一溜烟就跑了。

    不过,没跑到拐角,他又转身跑回去,

    “别难过,也不要伤心,你是最棒的!”

    又不等谢惓回答,程慈哼着小曲步伐轻快地跑了,

    谢惓目送他离开,转身回房。

    问心无愧就好,他只想为爹娘报仇而已。

    现今连入朝为官的资格都没有,何必杞人忧天,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