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刘管事叫得格外凄厉。
以至于原本叫这惊变骇到了的金吾卫校尉都多看了他几眼, 心想,还是韩王府的管事呢,怎么毛毛躁躁的, 一点事都经不起?
又想,难道是他很善良, 看不得这种事情?
如是犹疑之后,到底出声宽慰了一句:“先前震动的时间足够长了,屋里的人必然有所反应, 料想不会有伤亡,而且……”
校尉环顾四遭,尤其与皇长子府相邻的几座府邸。
这会儿皇长子府上已经是一片废墟, 满地狼藉, 对比着一街之隔,却毫发无损的几座府邸, 就显得这事儿格外诡异了……
他心想, 这可跟金吾卫无关。
倒是中朝,怕是得有人来瞧瞧了!
……
乔翎这边把事情办完, 也瞧了热闹, 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困意。
她打个哈欠, 同白应和公孙宴辞别:“我们得回去了, 我明天还要上朝呢!”
公孙宴瞟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皇长子府, 不由得道:“明□□上一定会很热闹!”
乔翎嘿嘿一笑:“等我回来, 跟你们说!”
时辰的确已经不早了。
她从金吾卫校尉那儿借了匹马, 骑到上边, 又弯弯腰, 向下伸了伸手臂。
猫猫大王叼着白应送给它的一小瓶药丸,压根儿不屑于攀着她的手臂去爬, 当下一个起跳,稳稳地落到了马脖子上。
乔翎伸手偷偷去摸它的尾巴,猫猫大王回过头去看了看她,居然也没有反对。
她嘿嘿一笑,缩回手去,朝旁边人摆摆手:“我们走啦~”
猫猫大王一张嘴,把药瓶小心地搁下,继而也叫了一声:“喵~”
白应与公孙宴笑着朝他们摆手。
刘管事宛如一具木偶人,毫无任何感情起伏地朝那一人一猫摆了摆手。
夜色原本寂静,却被这达达的马蹄声踏破。
乔翎解下自己身上的荷包,将白应给的那只玉瓶放进去,末了将其系在了狸花猫的脖子上:“好啦!”
这会儿时辰虽晚,但梁氏夫人心里边挂念着那一人一猫,尤且没有睡下。
她坐在椅子上,守着灯等待着,头不时的向下点一下,惊醒之后环顾四遭,重又缄默着等待起来。
陪房劝她:“夫人,不然您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我再来叫您。”
梁氏夫人正要摇头,冷不丁听见一声风响,什么东西从外边钻进屋子里,她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猫回来了。
她坐直身体,没好气道:“毛毛躁躁的,有人追着你吗?”
再仔细一看,又问:“脖子上挂的什么?”
狸花猫没理她,“duang”一下,敏捷的跳到她身上去,歪着身体开始舔毛。
梁氏夫人只觉膝上一重——这只壮狸花很有点分量,纵身跳过去又落下,好像是砸下来一只秤砣。
她张开嘴,吸一口冷气,骂道:“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啊,你这死肥猫!”
狸花猫听她诋毁自己,坐直身体,愤怒地叫了起来。
梁氏夫人把它往下扒拉:“你先给我下去,一晚上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上干不干净啊!”
就在这会儿,外边响起了侍从们的问候声。
她知道,是乔霸天回来了。
乔翎进了门,就见婆婆板着脸,坐在那儿生闷气。
项链,亦或者说是猫猫大王,这会儿正趴在她膝上,看看自己,再扭头去看婆婆……
一只猫猫,居然流露出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梁氏夫人冷着脸审她:“说说吧,你们俩今晚出去,是惹上什么事儿了?”
“婆婆,我就是把猫送回来,”乔翎答非所问,她打个哈欠,一副困极了的模样:“你既然接到了,那我就回去睡了啊,明天还要上班呢!”
梁氏夫人气急:“……乔霸天我问你话你没听见是吧?”
“噢噢噢,”乔翎早就习惯了她的作风,应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也没什么,我们跟朋友一起去把皇长子府炸了——太晚了婆婆你也早点睡啊!”
说完,她又打了个哈欠,挠挠头,转身一溜烟走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也没什么,我们跟朋友一起去把皇长子府炸了》
天杀的,好小众的一句话!!!
梁氏夫人隔着窗户叫她:“乔霸天你给我回来——”
……
乔翎逃命似的回到正院,简单洗漱之后,便上了床。
张玉映守在外边,耐心地等了片刻,都不见里头熄灯,便咳嗽一声,催促道:“娘子,是不是该睡了?”
乔翎说:“马上就睡,玉映,你也快去睡吧。”
张玉映应了一声,却没有走。
又过了一刻钟,她道:“娘子,你不会是在偷偷看那些带回来的律例文书吧?晚上看东西伤眼睛,我要去告诉徐妈妈咯!”
乔翎声音慌里慌张地从里边传出来:“没有的事,我这就睡!”
说完,就把灯给熄了。
张玉映这才回房歇息。
乔翎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了,尤且有点不放心,穿着袜子下地到窗边去,轻轻将窗户推开观望,手臂却倏然间僵住了。
窗边夹着一张小纸条。
她捡起来打开看了,却是玉映熟悉的字迹:“最多再看半个时辰,就得睡觉了哦。”
后边还画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乔翎嘿嘿笑了一声,小心地将纸条收到荷包里,点上灯,重又开始看书了。
……
彼时夜色已深,坊内各家多半都已经睡下,骤然听闻一声巨响,难免要起身来问。
而作为事件中心的皇长子府,俨然成了神都城内的聚光灯。
地动发生的时候,府上的贵人们都已经歇下了。
因着外头还有守夜的侍从,是以震感将将传出的时候,他们惟恐出事,赶紧到屋里去把贵人们叫起来了。
皇长子夫妇迷迷瞪瞪地从塌上爬起来,感受着身下地面传来的震感,哪敢迟疑?
忙不迭往空旷处去躲避。
皇长子又使人去照顾侧妃:“她月份有些大了,又逢地动,千万得仔细些,叫侍女们小心照看!”
皇长子妃转目看他,夜色之中,眼底有怨愤之色一闪即逝。
这种关头,不去问皇长孙,倒是惦记着那个小贱人!
那边皇长孙的乳母们抱着孩子慌慌张张地过来请安。
皇长子妃掀开裹着皇孙的小被子来瞧了一眼,见他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便松口气,褒赞了乳母们几句。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开胃小吃正式结束,正菜上桌了!
地动山摇,摧枯拉朽!
皇长子与皇长子妃协同诸多侍从,就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眼见着府上诸多亭台楼阁都悉数化为废墟!
皇长子惊慌失措,被这天地之间的巨变而惊得几乎魂不附体!
皇长子妃也是心惊肉跳,险些魂飞魄散!
夫妻俩原地呆滞了许久,终于被一阵稚童的哭声唤回了理智。
皇长子妃扭头去看,便见乳母们正抱着大哭不止的皇孙在哄,而那哭声,自然也就是那小儿发出来的了。
她晃一下神,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寻到了自己的声音,急忙叫了陪房过来:“赶紧去赵国公府瞧瞧,看那边有没有出事儿,也告诉我阿耶阿娘,我尚且平安!”
陪房麻利地应了声,又偷偷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看看皇长子。
皇长子妃短暂地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立时道:“叫人往宫里去送个话,问候圣上、太后娘娘和咱们娘娘,也请几位长辈放心,府上没出什么大事儿……”
陪房格外大声地应了。
皇长子这会儿还呆着呢。
皇长子妃好歹还在赵国公府宅斗过,嫁进王府之后也跟侧妃明里暗里地过了几招,他哪儿经历过什么正经风雨?
还是皇长子妃按捺住心里边的情绪,近前去柔声叫他:“殿下,殿下?您别忧心,没人出事,这就都是小事,我已经使人去宫里问候长辈们了。”
又说:“地动之后可能还会有余震,咱们最好是别再进屋了……”
这话说完,皇长子妃自己四下里一瞧,都觉得有些戚然。
哪还有屋子可以进啊……
全倒了!
虽说也知道人没事儿就是最大的好事,但人没事之后再去想失去的那些,可不就开始难受了吗?
营建这府邸的时候,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两呢!
好在人没事!!!
皇长子妃在心里边硬邦邦地安慰了自己一句,叫自己别太难受,这才说:“先在这儿将就一下吧,神都城里发生了地动,各处怕都有的要忙呢……”
皇长子木然转头,看着四下里的遍地狼藉,脑子里转着妻子方才说的那句话。
神都城里发生了地动,各处怕都有的要忙呢……
他忽然间用力地抓住了皇长子妃的手臂!
皇长子妃只觉得手臂发疼,暗暗皱眉,倒是没有挣开,只是低声问:“殿下,怎么了?”
再扭头看,却见皇长子苍白的脸孔上跳跃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兴奋。
他低声问妻子:“阿耶刚给了大姐姐等同于储君的礼遇,宫里边就失火了,没过多久,神都居然地震了!”
“需得知道,高皇帝开国至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上天不愿意叫大姐姐坐上那个位置,所以特意降下天灾来示警吗?!”
皇长子这么说着,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从前本朝从来没有过皇女登基的事情,大姐姐如若坐上那个位置,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是上天不允许,祖先们也不允许,所以才会在神都城内降下天灾,警醒世人啊!”
皇长子妃:“……”
啊这???
一种听起来离奇,但是又好像很有道理的言论……
主要是今晚的地震来得太叫人意外了。
须得知道,神都城是高皇帝开国之后,亲自选址营造的,至今几百年,从没有遭受过天灾突袭,今次突然出了这桩意外……
倒是也可以在这上边做点文章。
皇长子妃这么想着,那边皇长子已经出离兴奋了,当下连叫了心腹过来,使他去联系同在坊内的太史令,让后者明日便正式上疏,将今晚的神都地震同当今给予皇长女过分的恩遇牵连到一起去!
这可是天赐良机,哪有不赶紧抓住的道理?
紧接着,他振作起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府库那边这会儿应该还有人守着,先就近取了药材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把府上的府兵和青壮集中起来,分成几组,先往坊内各要员姻亲府上去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末了,皇长子神情振奋地看向妻子:“你在家守着,统筹诸事,我这就带着人进宫,亲自去问候阿耶和娘娘!”
皇长子妃唯有微笑:“好,殿下放心去吧,家里边的事情,我会办好的。”
皇长子斗志重燃,长舒口气,动情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踌躇满志地出去了。
……
皇长子府东边住的是国子监祭酒一大家人。
皇长子府占地面积约莫得有个近百亩,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府邸虽然没那么大,但是几十亩地总归也是有的。
虽说是相邻,但从皇长子府的中心位置到李祭酒家的中心位置,也很远很远的。
譬如说皇长子府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李祭酒夫妻俩睡下了,愣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只是这夫妻俩听不见,李家须得守夜的侍从们瞧见了啊,眼瞅着隔壁的亭台楼阁一整个塌了,哪能不赶紧禀报上去?
深更半夜的,李祭酒听人来叫,就知道是出事了,只是任他如何绞尽脑汁,怕也得不到正确的那个答案。
所以李家的管事把正确答案告诉他了:“老爷,就在方才,皇长子府上地震了……”
李祭酒睡得迷迷糊糊,连带着这会儿脑子也迷迷糊糊的,晃晃悠悠转了好几个圈儿,才迟疑着道:“啊?皇长子府上地震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我们隔壁?”
管事说:“是啊。”
李祭酒大半夜被人吵起来,真是心烦意乱:“这要是大地震,我怎么会毫无感觉?既然是小地震,又何必叫我起来呢!”
把他喊起来干什么,去帮皇长子搬砖,还是去替皇长子看门?!
“……”管事迟疑着说:“可是老爷,皇长子府上震得很厉害。”
李祭酒心想:我一点都没感觉到,能有多厉害?!
就这么一场风吹似的小震,我堂堂从三品大员,难道还要上赶着去问候不成?
屁大点事把我吵起来!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睡眼惺忪道:“既然很厉害,那你过去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转头就要回去睡觉。
管事都要哭了,好歹把他拉住,说:“老爷,您还是自己过去看看吧,真的震得很厉害!”
李祭酒心说这家伙今晚怎么这么不识趣?!
心下郁卒,且又恼火,当下阴着脸披上衣服出门,盘算着等我回来豁出去不睡了也要把你这个不知轻重的王八蛋给骂烂!
出门。
登上自家的高台。
向西边皇长子府所在的位置看去。
晚上的风可真冷啊……
咦?
咦咦咦?!!!
李祭酒大吃一惊!
因为从自家府邸向西看去,视线极其开阔,纵横一线,无遮无挡!
皇长子府上的高楼呢?!
水榭呢?!
亭台呢?!
学富五车的李祭酒大惊失色,第一句就是:“我靠!怎么震得这么厉害?!!!”
管事在旁边擦了擦汗,声音虚弱地附和道:“是吧?”
李祭酒心想,这哪里是地动,是一整个皇长子府都被荡平了啊!!!
再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对啊。
这么大的地震,没道理皇长子府那边儿成了废墟,自家却一点感应都没有不是?
既如此,那这事儿可就奇怪了……
……
皇长子前脚兴冲冲地走了,后脚皇长子妃就发觉不对了。
为什么自家的诸多建筑一夜之间成了废墟兼平地,左右邻居那边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起初的茫然与疑惑之后,皇长子妃心里边倏然间冒出来一个极其惊悚的猜测来!
神都城里的这场地震,不会只有自家震了吧?!
她回想起先前丈夫踌躇满志离开前说的话来。
高皇帝亲自选址营建的神都城!
开国几百年来,总没有遇上过任何天灾!
偏偏自家遇上了!
还只局限于自家!!!
这无论叫谁知道,都会觉得是自家不蒙上天和祖先庇佑,以至于摊上了这种祸事吧?!
这回旋镖扎的……真是太致命了!
皇长子妃只能祈求这个猜测不要成真,哪怕自家这边倒霉点,成了震源,是受损最严重的一家,也比满神都城只有自家被震了来得好啊!
然而事实往往不会尽如人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她打发回赵国公府的陪房惶惶然回来报信,神色忐忑,难掩不安:“王妃娘娘,奴婢一路过去,没发现其余人家也遇上了地动,二爷那边也是一头雾水……”
皇长子妃眼前一黑。
她不得不接受这个冷酷又颇具黑色幽默的现实。
神都城里的确发生了地震,但是只发生在自己家!
再去回想地震发生前的那些事情,最开始的那一阵微震,范围精确控制的那一场剧震,还有现在这个残酷的最终结果……
皇长子妃心头倏然一寒,继而不由得生出了愤恨来,她意识到,这场地震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报复!
针对皇长子府的报复!
可这会是谁做的?
诸皇嗣中的一个,还是别的什么敌人?
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
难道幕后真凶同中朝有关?!
皇长子妃心里边转着数个念头,乱糟糟的,不成体系,眼见侍从们都在收拾残局,便叫了陪房过去,低声同她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一场蓄意为之的报复。
且还几乎将皇长子府上的一切都毁了个七七八八……
陪房脸色一变,心头倏然间浮现出了某种可能来。
皇长子妃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由得道:“你知道是谁?!”
“奴婢并不知晓,只是觉得有可能……”
陪房没敢把话给说死了,毕竟今次自家遇上的事情过于神异,只是既仇视自家,又要通过毁掉府上一切这种方式来进行报复的……
她犹豫着,小声说:“王妃娘娘,您还记得之前侧妃找过去诊脉的那个大夫吗?”
皇长子妃脸色微变。
陪房见状心头一跳,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前几日,奴婢使人买通了一家人去闹,昨天才安排人去把他医馆给砸了……”
皇长子妃听得一怔,转而悚然起来,再一想,又觉得此事实在古怪:倘若那大夫果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先前那回,为什么要等着越国公夫人和她的癫人表哥去救?
又觉得此事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处理思路。
是有人蓄意报复皇长子府,所以才做出了这种事情,无论这场报复是情有可原,还是莫名其妙,总归比所谓的“天谴”来得要好!
只是在这之前……
皇长子妃稍显心虚的想,得把这事按死了,不能叫别人知道!
如若不然,丈夫也好,婆婆也好,知道是自己给惹出来的事情,还不生吃了自己?!
再说,这也就是一个可能,也不能就是百分百确定,这回的事儿就是那大夫干的啊!
她瞧了瞧天色,吩咐陪房:“这会儿宵禁还没结束,等明天天亮,你第一时间叫人去那家人那儿去探一探,我疑心是他们那儿露了痕迹,再去那医馆瞧瞧,看重新开业了没有,里边还有人没有?”
陪房有些迟疑,小心地道:“王妃娘娘,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皇长子妃摆了摆手:“动起来就比两眼一抹黑强。”
陪房应了声,转而又问:“是否要叫人去把王爷追回来?”
皇长子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等他自己回来吧。”
她说:“满神都城就咱们家出了事,他出门之前不知道,出去之后也该知道了,与其撞过去叫他迁怒,还不如就当是不知道,安安生生地守在府里呢。”
这会儿知道这场将整个王府毁之一旦的地震并非天灾,却很有可能是人为,痛苦到几乎要窒息的个人情感终于占据了上风。
光是为了修建这一座王府,前前后后就耗费了几十万两银子!
这还不包括府里边的奇花异草、瀑布假山等装饰!
更不必说大大小小的摆件,林林总总的玉饰,乃至于珍稀的古画,小巧精致的器具,乃至于种种宝贵之物了!
这一震,就震没了几乎百万两银子!
谁能不心疼啊!
如若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叫皇长子妃来选,她情愿破一百万两银子的财,也不愿意把好容易收拾齐整的一个家给整成这样!
钱是一回事,从头到尾耗费的精力和心血,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长子妃看着这从前的雕梁画栋,变成了如今的满目疮痍,只觉得悲从中来,痛不可遏,叫侍女搀扶着寻了把还能坐的椅子坐下,“唉呀”一声,忍不住流下泪来。
陪房守在一边,见此情状,却是心弦一颤。
她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先前两次使人去把那大夫医馆砸烂的事情来了。
虽说那小小医馆里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同这偌大华贵的王府是云泥之别,但是对那大夫来说,那医馆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只怕同这王府在王妃娘娘心里的重要性是一样的吧……
如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倒真是有了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黑色幽默了。
天还黑着,巡夜的金吾卫乃至于皇长子府的左右邻居却都陆陆续续的上了门。
皇长子妃心烦意乱,痛苦难当,却也不得不强撑着在这满地狼藉当中接见宾客。
金吾卫的人封锁了街道,皇长子府上的侍从之外,再加上临时调度出来的人,先掌起灯来防备着生出乱子,紧接着就开始清点府上的人数,预备着收拾残局……
皇长子是在离开大半个时辰之后回来的,神情萧瑟,满面惶然,较之出门时的踌躇满志,这时候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皇长子大受打击!
他还以为这场地震会是攻讦大公主的一柄利器,握上去之后才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回旋镖,不偏不倚,扎的就是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
……
那边乔翎协同猫猫大王回越国公府,这头儿公孙宴与白应也准备回韩王府了。
刘管家木着半边身子,呆呆地坐在驾车的位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珠都要转不动了。
公孙宴叫他:“刘管事。”
刘管事一声也不应。
公孙宴又叫了一声:“刘管事?”
刘管事一声也不应。
公孙宴奇了怪了,伸手出去轻轻推他:“刘管事……刘全?”
刘管事慢慢地摇头:“我不叫刘全,别叫我刘全。”
“啊?”公孙宴小吃一惊:“先前不是你自己说你叫刘全吗?”
刘管事木然道:“那是从前,现在我不叫刘全了。”
公孙宴稍显犹豫地看着他:“啊?”
便听刘管事继续道:“凄然,是我给自己的新名字。”
公孙宴:“……”
刘管事:“象征着我被毁灭的过去。”
公孙宴:“……”
刘管事:“我要变得狠毒,冷血……”
公孙宴扭头去扒拉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急道:“大夫,大夫!你快来看看啊,凄然他这是怎么了?!”
白应:“……”
……
三人回到韩王府的时候,韩王还没有歇下,正捻着棋子,对着棋谱反复摆弄。
他倒不是因为跟梁氏夫人一样,放不下外边的人,而是因为他了年纪,身体一直也不算好,睡眠不佳。
熬得晚一点,睡眠质量能好一些。
刘管事前去回话:“王爷,凄然回来了。”
“……”韩王捏着一枚棋子,纳闷道:“凄然是谁?”
刘管事先说:“王爷,凄然是我。”
韩王:“……”
韩王紧盯着他:“你还好吧,刘全。”
刘管事纠正他:“王爷,请您叫我凄然。”
韩王:“……”
韩王战术后仰,顿了顿,才说:“你今天是不是太累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歇着吧。”
刘管事动容道:“凄然谢过王爷。”
他转身出去,将要把门合上的时候,忽然间想起来一事:“噢,对了,王爷,今晚上府上的两位客人跟越国公夫人一起去把皇长子府炸了——之前忘了告诉您。”
韩王手里的棋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刘管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合上门,出去了。
韩王慌忙叫他:“喂你先等等——”
刘管事走得头也没回。
……
第二日,清早。
公孙姨母、公孙宴、白应、柯桃四人,看着面前摆得满满当当上百个盘子的早餐,俱是瞠目结舌。
公孙姨母下意识道:“韩王府这是不过啦?”
公孙宴处之泰然:“没事儿,他们有钱!”
柯桃两眼放光:“好多好吃的啊!”
白应温柔地瞧着她,说:“没人跟你抢,慢慢吃。”
韩王纡尊降贵地挽起袖子,挨着给他们几个人盛汤,态度殷勤,举止亲热。
先送了一碗到公孙姨母面前。
公孙姨母忍不住道:“……王爷,你没事吧?”
韩王亲切又和蔼地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很好啊!”
又送了一碗到白应面前。
白应抬头看一看他,客气地说了声:“多谢。”
“太客气啦,哈哈!”
韩王先跟他推拉一句,想了想,又拿汤勺往他碗里多加了几个虾球。
紧接着,他故作不经意地道:“你们吃了我的虾球,也就是我的朋友了,炸了皇长子的家,可就不能炸我家咯!”
第 102 章
消息传入宫廷的时候, 圣上已经歇下了。
大监不得不进入内殿,半蹲下身在床前,唤醒他:“陛下, 陛下?宫外出了点事。”
时间太晚了。
圣上合眼平躺在塌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轻叹口气:“什么事?”
大监低声道:“皇长子府被震塌了。”
圣上应了一声,又问:“可有伤亡?”
大监摇头,低声道:“无人伤亡, 只是整座府邸都成了一片狼藉。”
圣上稍长地“哦——”了声,因而笑了起来:“他这是触了谁的霉头啊?”
大监说:“中朝那边说,是前不久蒙受北尊邀请, 来到神都的那位白太太。”
“原来是他啊。”圣上为之了然, 睁开眼睛,思量一会儿, 复又疑惑起来。
他侧过去身子, 看向大监:“他是怎么跟大郎产生纠葛的?”
大监便将整件事情的经过说给他听,末了道:“前一回有越国公夫人出面, 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 只是皇长子妃大概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又叫人去砸了白太太的店, 才有了今晚的事情。”
圣上打个哈欠, 说:“那他们这不是活该吗。”
他懒得去管这种闲事, 再一想, 为这事儿, 明天到了朝上, 政事堂那边怕还有的扯皮呢。
圣上暗叹口气,重又将眼睛合上了。
大监见状, 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面对着床榻,放轻脚步要退出去。
如是走了几步,忽然间听见圣上说:“这位上一次进神都城,是太宗文皇帝的时候了吧?”
大监停下脚步,毕恭毕敬道:“是。”
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叫殿中的帷幔随之飘动起来。
圣上的声音在这片轻柔的海浪之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回北尊写信邀请,他居然来了……是因为越国公夫人吗?”
大监没有做声。
圣上显然也不指望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睡意上涌,他甚至于懒得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来摆动一下,只稍显含糊地说了句:“去吧。”
大监行个礼,随之隐退到帷幔之外去了。
……
过去的一夜之于乔翎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夜晚,但对于皇长子夫妇来说,却是风云跌宕、天崩地裂。
第二日清早,乔翎在正房那边吃完饭,穿戴整齐,便出门上朝去了。
她到待漏院的时候,须得上朝的官员们也到的七七八八了,这会儿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以一种看似浑不在意,实则眉目当中飞快流转着种种情绪的神态,同相熟的人说着八卦。
乔翎去寻站在自己后边的邢国公,刚碰头到一起,就听邢国公低声问:“昨天晚上的事情,听说了没有?”
乔翎配合地面露茫然:“什么事儿?”
邢国公便告诉她:“昨晚上地震了!”
乔翎吃了一惊:“啊,有这回事?!”
又说:“我怎么不知道?”
邢国公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儿:“因为只震了皇长子府这一家啊。”
乔翎循着他示意的方向去瞧,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菜色、神情恍惚的皇长子。
她险些笑出声来,强忍住了,嘟囔一句:“这可就太奇怪了,地震怎么可能会只震一家?”
邢国公说:“是啊。”
乔翎左右观望一下,不禁奇道:“政事堂的相公们怎么都不在?”
虽说往日里宰相们自持身份,也会来的晚些,但从不会这么晚,更不必说这会儿竟一个也不在此处了。
邢国公哼笑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政事堂必然是得提前跟圣上通一通风的,朝上真正议论的其实都是小事,要紧的大事,圣上跟相公们开个小会就定下来了。”
……
崇勋殿。
卢梦卿一马当先,抛出了今日议题:“陛下,您不能出钱给皇长子修宅子!”
圣上心想,戏又来了!
他暗叹口气,颇为无奈道:“朝廷的钱都是户部在管,有正经事情要做的,朕怎么会去动呢?”
卢梦卿见他装傻,索性就把事情说的更为清楚明白一些:“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动自己的私库钱替他修宅子!”
“您先前可是承诺过的,修建南北驰道的事情,国库之外,您还会自己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可不能从这三百万两里边挪钱出来给皇长子用!”
圣上:“……”
修路是要钱的,而且还是极大的一笔钱。
先前乌氏惹到乔翎头上,因而被榨出来整整二百万两,又因为这事儿,本朝上数的豪商都被榨了一遍,可即便如此,预算也紧巴巴的。
圣上见状,便同政事堂商议了,打算从自己的私库里额外拨三百万两充账,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小会。
卢梦卿率先开口,并不是因为他为人莽撞,而是因为诸宰相当中就数他的血条最厚,适合跳出来点题。
高皇帝功臣之后出身,以朝天郎身份入仕,四海闻名的大才子,还是越国公夫人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只有他主动跳出来把话题挑开,后边的人才能顺着他开出来的路说话。
圣上对此早有预料,这会儿听了也不做声,只以手支颐,看他们怎么挨着唱多簧。
果不其然,这边卢梦卿说完,柳直便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欲扬先抑:“梦卿,你这话就说的不知所谓了,向来都是户部的钱归朝廷,私库的钱归陛下,陛下想怎么花钱,那是陛下的事情,臣下怎么能做陛下的主?”
紧接着他自然而然地道:“且陛下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诺了要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到户部去,怎么可能食言呢!”
说着,柳直用一种饱含信任的目光看了过去:“臣说的没错吧,陛下?”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嗯。”
俞安世在旁笑了笑,同时谴责起了卢梦卿和柳直来:“陛下向来言出必践,你们这么说,就是疑心陛下的操守了。这可不该啊。”
试探已经得到结果,他果断地转换了话题:“陛下,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您应该有所耳闻了吧?中朝那边作何说法?”
中朝那边能怎么说?
圣上面无表情道:“说大郎是咎由自取,与他们无关。”
俞安世问:“是上天示警,降灾责难皇长子殿下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不是。”
俞安世紧接着问:“既然如此,那就是人为咯?”
圣上道:“嗯。”
俞安世终于图穷匕见,眼神飘忽一下,若无其事般地问了出来:“……陛下会出钱给皇长子殿下重修宅子吗?”
圣上面无表情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呢?”
俞安世哈哈笑了两声缓和气氛,继而警惕地问道:“先前议定要修那条路的时候,陛下不是说只能掏出来三百万吗,怎么现在忽然又有钱了?”
“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既是人为,中朝那边又说是这位殿下咎由自取,可见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
“既然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没道理臣下犯下的罪过,最后却叫陛下您来替他收尾,承担损失吧?”
“需得知道,陛下您不仅仅是皇长子殿下一人的父亲,也是全天下所有臣民的君父!”
“您如果还能掏得出额外的钱款,为什么不肯将其用在嗷嗷待哺的其余子民身上,却要尽情地挥洒在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那儿,替他来收拾烂摊子?!”
唐无机与王元珍二人见状,也适时地加入了战场,同时躬身行礼,奏请道:“陛下,请您三思啊!”
总而言之,还有多余的钱就拿出来修路,不要给你的倒霉儿子当冤大头父亲!
不准动用先前承诺了要给我们的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之外还有余钱的话也给我们,不准给他!!!
圣上:“……”
要不怎么说宰相们心太齐了不好呢。
这不是就联起手来搜刮朕了吗!
圣上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之后,再度睁眼,转头去看诸宰相之中位次最低的唐济,递了个眼神给他。
其余几位宰相注意到他这动作,旋即也跟着目光不善地看了过去。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唐济:“……”
圣上之所以扶持他坐到宰相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政事堂里多一位以他的意志为先的宰相。
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相当于跟政事堂里其余的宰相们割席了……
得罪了圣上,估计马上就会被撸掉官职。
得罪了同僚们,估计会被骂烂……
唐济:“……”
唐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
乔翎的第二次上朝,就看上了热闹。
皇长子的热闹。
前边各个衙门挨着上前奏事,职权乃至于行政有所交叠的衙门协同着讲上几句,再有今日紧急待办的事项,乃至于朝廷给底下人画的饼……
这些都给处理完了,终于轮到皇长子出场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站出来——就算是站出来了,又能说什么?
说昨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满神都就我家被震动垮了?
但是有御史台的言官主动站出来弹劾他了。
“高皇帝开国至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长子:“……”
“是上天震怒,祖先震怒,所以才会降下天灾,警醒世人啊!!”
皇长子:“……”
“为什么不震别的地方,只震动皇长子府上?一定是皇长子殿下自己持身不正,才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天也好,祖先也好,全都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皇长子:“……”
宗室跟勋贵站得很近,乔翎听那位御史慷慨陈词,不由得扭头去瞧皇长子,就见后者神情凄楚、目光哀迷,已经泪流满面……
乔翎:“……”
皇长子悲恸不已地想:他说的都是我原本想说的词啊!
乔翎眼瞧着皇长子被骂了个七八成烂,竟然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替他说话。
主要是这地震来得太古怪,也太诡异了。
上天降罚这种说法在满神都独震一家的冷酷现实对照之下,甚至于比鱼肚子里发现了写着“大楚兴、陈胜王”的布条还要来得真实!
你说不是上天降罚?
那你来说说为什么只震你皇长子家,不震别人家?!
乔翎冷眼瞧着皇长子从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中间的泪流满面,再从中间的泪流满面到了嚎啕痛哭……
皇长子当场破防:“凭什么就说是上天要惩罚我?我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就要这么惩罚我?!”
他心里痛苦极了!
就连丢了江山社稷的幽帝,也没沦落到老巢被震塌的境地啊!!!
这不就是公开说他就是高皇帝开国以来最人渣、最令人不耻的皇室子弟吗?!
妥妥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的啊!!!
那御史凉凉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要骗过上天,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啊。”
皇长子破防之余,开始疯狂拉人下水:“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干了,还能比老三干得更多?他才真是毫无人性,畜生不如!”
“上天不公啊!”
他跌坐在地,捶地大哭:“凭什么只把我的府邸震垮了,倒是也去震一下老三的窝啊!!!”
圣上:“……”
御史:“……”
文武百官:“……”
啊这?
好像也有点道理?!
连鲁王嫡亲的外祖父郑国公都没法说什么。
乔翎听后,也立时肃然起来,点点头,附和了他的说法:“皇长子这话说得很是,鲁王比你要王八蛋得多,凭什么只震你的府邸,不震他的?!”
皇长子泪眼朦胧地看了过去。
这时候愿意附和他一句、跟他言语的越国公夫人简直比天仙还要美丽,比德妃这个亲娘还要和蔼可亲:“是吧,是吧?!”
乔翎用力点头:“是的!”
皇长子又哭着去看圣上,嚎啕道:“阿耶,我冤枉啊——阿耶!”
圣上:“……”
圣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个湿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从皇长子鼻孔里冒出来,因为喘息的缘故,倏然间鼓成了好大一团。
周围人神情显而易见地为之一震。
皇长子亦是原地僵住,哭声暂停,迟疑着,像牛一样,用鼻孔往外喷了喷气。
那湿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因而进一步膨胀起来,愈发显得丰满了。
皇长子急了,又往里吸了口气。
鼻涕泡随即变小。
皇长子暗松口气,正准备再掉几滴眼泪挽回在父亲眼里的形象,结果因为往外呼的这一口气,鼻涕泡又一次冒出来了……
乔翎忍笑忍得脸疼,使劲儿低下头去,遮掩自己过分扭曲的神情,余光瞥见身后邢国公正用手掐着大腿,一副浑身都在用力的神情——
四目相对,乔翎眨了眨眼,邢国公也眨了眨眼,就好像打开了泄洪的开关似的,俩人再也按捺不住,同时爆笑出声来!
乔翎:“哈哈哈哈哈哈哈!!!”
邢国公:“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堂之上回荡着两个人过分高亢的笑声,紧接着席卷周遭,殿内笑声如雷,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圣上:“……”
与此同时,皇长子气怒交加,一把抓破那个尤且□□着的鼻涕泡,哭着从殿里跑了出去。
目睹着他抓破鼻涕泡的乔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睹着他抓破鼻涕泡的邢国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要停住的时候,邢国公说:“他怎么还用手抓啊……”
乔翎又开始捂着肚子,一边用脚跺地,一边大笑出声。
旁人也笑,但是却是在笑皇长子这遭遇和后来的一系列言辞交锋,只有乔翎和邢国公离得近,围观了第一现场,是以这笑意不免来得格外强烈绵长。
笑到最后,满殿文武官员都在圣上平静的死亡凝视下偃旗息鼓,乖乖站回原地,一本正经起来,只有乔翎和邢国公还深陷在哈哈地狱了。
卢梦卿觑一眼上边圣上的神色,忍不住小声叫她:“大姐,大姐!别笑了大姐!”
乔翎自己也觉不妙,脸颊也痛,肚子也痛,只是停不下来。
她心里连叫糟糕,自己狂拍自己脸颊:“别笑了,别笑!”
邢国公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孔上尤且残留着泪痕,这是方才一场长笑带来的附赠产物。
四下里密密麻麻地目光投来,高处圣上看过来的目光格外冷淡,两人死命掐着大腿,紧咬着腮帮子,艰难地停了下来。
殿中侍御史冷冷道:“越国公夫人、邢国公殿内失仪,以律论处,当罚俸三月!”
乔翎:“……”
乔翎捂着酸涩的腮帮子,委屈又不平地道:“也不只是我们俩笑了啊,那么多人都笑了……”
殿中侍御史换了个音调,学着方才邢国公的语气:“他怎么还用手抓——”
乔翎一个没忍住,同邢国公一道再度疯狂大笑出声。
偌大的大殿上,回荡着两人的笑声,久久不歇。
邢国公笑得喘不过气来,但同时也说:“完了……”
乔翎一边笑,一边绝望道:“这回是真完了……”
……
武安大长公主府。
彼时日光正好,府里边新来了一位不算是客人的客人。
武安大长公主瞧见猫猫大王回来了,还觉得奇怪呢:“又有事来找你妈妈?”
猫猫大王仰起头,很乖地朝她叫了两声。
武安大长公主因而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扭头向窗外看去。
狸花妈妈一只爪子按住玉瓶,另一只爪子将塞子打开了,低头嗅嗅,吃惊地叫了一声。
猫猫大王得意起来,跳到窗台上喵喵叫了两声,仰着脖子,幻视自己是一头孤狼。
狸花妈妈稍显无奈。
武安大长公主却笑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那只狸花猫,并不吝啬于夸奖:“真是只孝顺的好猫猫呀!”
……
皇长子府。
皇长子妃的陪房领了主子的命令,天亮之后,便着人悄悄往那医馆去探看。
结果却扑了个空。
那医馆门户洞开,里边满地狼藉,唯独不见那大夫的身影。
又去寻先前被差遣出去办这事儿的人,到了那户人家院里去一瞧,却见那几人俱是神情闪烁,目光飘忽。
来人就知道,昨夜此处必然是发生了些变故的。
还不待细细讯问,那死了儿子的婆子便哭着冲了出来,哭天抹泪道:“这位老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事情我们已经替你办了,结果昨晚上来了几个强人,竟然把那些钱全都给偷走了!”
本来死了儿子就烦,结果养老钱还没了!
来人立时就听出了蹊跷:“来的到底是强人,还是小偷?!”
那婆子一家同那几个青壮迟疑着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说:“可能是小偷,大概还用了迷香……”
当时无从察觉,但第二日清早醒来之后,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青壮当中领头的那个是皇长子妃庄子里的人,思忖一会儿之后,低声告诉来人:“或许同昨天被砸了医馆的大夫有些干系。”
他说:“寻常迷香用完之后,第二日都会头疼脑涨,但昨晚遇上的不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
来人神色为之一变。
那青壮倒还不知道昨晚上神都城内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迟疑着将昨天自己瞧见的说了出来:“那时候我们还在医馆里边打砸东西,忽然听人说那大夫跑了,追出门来,眼见着他们上了韩王府的马车……”
……
“韩王府?”
皇长子妃柳眉倒竖,又惊又疑:“怎么会同韩王府产生纠葛?”
她的想法同昨日瞧见这一幕的侍从一模一样。
如果说是越国公府,那还算合理,可为什么是韩王府?!
陪房低声道:“此事还没有去核查,只是王妃娘娘……”
她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忌惮与畏惧:“现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那个大夫做的,您真的觉得,还有必要去核查他跟韩王府之间的关系吗?”
皇长子妃听得沉默起来。
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那个大夫拥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难道还会在乎她知道他跟韩王府之间的关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秘密?
她能把对方怎么样?
不,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想把她怎么样?
日头已经在东方升起,阳光均匀地洒落在她的衣裳和面庞上,皇长子妃却觉遍体生寒,仿佛身处在恐惧的阴影之中。
……
皇长子哭着出了太极殿。
人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总会想到母亲的身边去。
他嚎啕着想往德妃宫里去,走到一半,又停住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境地,何必叫母亲也跟着担心呢。
且说的不好听一点,母亲也好,自己也好,都不算是多聪明,就算是说了,她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皇长子原地坐下,绝望地靠在栏杆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又愤恨,又委屈。
愤恨的是那御史真是王八蛋!
我受了这么大的伤,这家伙居然还要往我伤口上撒盐!
哪里是撒盐啊,简直是把我的伤口扒开,均匀地抹一层盐!
有没有人性啊你!
委屈的是满神都这么多人,凭什么我要遇上这种事?
这也太倒霉了吧!!!
皇长子在那儿哭天抹泪,宫人内侍们瞧见,也不敢贸然去说什么,远远瞧见,就得赶紧躲开。
皇长子这会儿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看法了——经历了先前在朝堂之上的贻笑大方之后,他觉得头顶的天一整个都是黑的,再多黑一点也无所谓了。
如是过了不知道多久,面前忽然间落下了一道影子。
皇长子起初以为是有人路过,也没搭理,眼见着那影子缄默着停在了自己面前,久久不动,终于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了过去。
大公主身着朝服,站在他面前。
因为抬头的动作,她瞧见皇长子脸上的鼻涕眼泪,遂又从袖子里取了手帕出来,递到他面前去。
皇长子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那张手帕接到手里,胡乱擦了擦脸,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应了一声,继而道:“好一点了没有?”
皇长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疑一下,终于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就听大公主说:“那个御史骂你骂得太厉害了。”
皇长子听着,只觉得悲从中来,刚刚调节好一点点的心绪,霎时间阴云密布起来。
“那个王八蛋!”
他倾情开麦,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我跟他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他居然下这么毒的口,简直是不知所谓!”
大公主听得笑了,瞧着他脸上的神情,这才说:“那个御史是我的人。”
皇长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震惊不已地看着大公主。
大公主很肯定地点点头,告诉他:“是我让他当朝弹劾你的。”
皇长子彻底僵住了,攥着手里边大公主给的那条手帕,丢也不是,握也不是。
大公主见状,脸上笑意愈发真挚起来:“我的好弟弟,你现在知道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件事情扣在我身上,用来诋毁我的你有多贱了吧?”
皇长子:“……”
皇长子“…………”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皇长子嘴唇动了几下,很想说句什么,然而该说什么呢?
说大公主出手太狠了?
可这原本是他想用来对付大公主的法子。
想说大公主不该如此不顾惜手足之情?
可他一开始也没有顾惜这个姐姐不是?
最后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暗暗地憋屈,憋到吐血。
因为这是一场标准的自作自受。
想到这儿,皇长子心里一酸,眼泪重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大公主瞧着他,暗叹口气:“去见过德娘娘了?”
皇长子胡乱摇了摇头:“何必叫娘娘担惊受怕呢。”
顿了顿,他说:“想笑的话就笑吧,我已经沦落成了这样……”
大公主淡淡道:“你想对我出手,我也还击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都沦落成这样了,我又何必再去赶尽杀绝呢。”
皇长子低头不语。
大公主见状,便伸手过去:“起来吧,堂堂亲王,在这儿哭成这样,不成体统。”
皇长子没有叫她拉,自己拍了拍屁股,梗着脖子,站起来了。
大公主也不介意,收回手,说:“你没去见德娘娘是对的,她没法给你出什么好主意。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聪明,就该去找聪明人帮衬一下,替自己来拿主意,你说是不是?”
宫里的聪明人……
皇长子明白过来:“皇祖母?”
他有点惧怕,因为千秋宫太后一直都不太喜欢德妃,也不太喜欢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孙,究其缘由……
皇长子心里边又是一酸——太后娘娘嫌弃他们母子俩太蠢!
只是现下已经到了这等地步,能丢的脸也丢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在乎把自己先前小心遮掩着的伤疤给大公主看了:“皇祖母一直都不太情愿搭理我……”
大公主道:“那是因为你先前去寻她老人家,都是有所图谋,且还觉得自己遮掩得很好,一点都没被发现,她老人家怎么会不生气?但这次不一样。”
皇长子的体面,也是整个皇室的体面。
太后娘娘或许会教训他,但是如若皇长子真心实意地求教,她老人家也不会不管他的。
皇长子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哦”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大公主见状,也没再言语,朝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皇长子叫住她:“大姐姐……”
大公主回头看他:“怎么?”
皇长子心想:我要是跟她说谢谢的话,是不是也太怪了?
我颜面扫地变成这样,可是她害的!
虽然也是事出有因……
再想想,这些年大姐姐对我们这些弟妹,其实都是很关爱的。
皇长子尤且还在犹豫,好半天都没拿个主意出来,等真的定了神再看,大公主早已经走远了。
他神情踯躅,不免怅然起来。
那边大公主身边的侍女也说呢:“皇长子这么不着调,您何必管他呢,他居然想着把神都地动的事情栽到您身上来,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公主笑道:“这不是没成,我也回敬回去了吗?”
深秋时节,银杏树的叶子金灿灿地落了一地,内侍们也不急着扫,叫这些落金妆点宫苑。
大公主踩在上边,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借着这回的事情狠狠给他个教训,也叫他正正性子,这是好事。他是我的弟弟,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情,叫他永远糊里糊涂地这么过,难道我这个姐姐脸上就有光了吗?”
“二娘跟三郎执意要去走一条死路,我拉不住,那就随他们去,可这儿还有个能拉住的,多少都带带他。”
……
朝议结束,乔翎灰头土脸地跟着太叔洪走了出去。
太叔洪倒是想说句什么呢,对上乔翎分外凄楚的目光,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作罢了。
乔翎蔫眉耷眼地往京兆府去上班。
蔫眉耷眼地开始看今日份的律令条例。
蔫眉耷眼地吃了午饭。
蔫眉耷眼地下班回家。
其气势之萎靡,以至于崔少尹都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小地劝慰了一句:“乔少尹,你节哀啊……”
又不是你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
哼!
乔翎心里边的小人儿嘟着嘴抱怨一句,脸上蔫眉耷眼地谢了谢他,出门之后连马都不想骑了,坐着马车回到了越国公府。
张玉映见天气好,正在院子里晾晒书籍,见她回来,忙含笑迎上去,一眼瞧见自家娘子脸上的神情,那笑容就僵住了。
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近前几步,关切道:“娘子这是怎么啦?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玉映,”乔翎飞扑过去,嘟着嘴跟她倾诉自己的委屈:“我被扣了三个月的俸禄!”
“什么?”张玉映吃了一惊。
乔翎萎靡不已地蹲下,怨念满满地开始原地画圈圈:“我才上了两天班,没赚到钱也就算了,还倒欠了两个月零二十八天班……”
张玉映:“……”
张玉映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犯事了?
只是看起来也不像是犯了什么大事啊,不然也不会只扣三个月的俸禄了。
正迟疑着,忽然有侍从来报:“皇长子殿下来了,他是专程来见太太的,现下正在前厅,太夫人正在接待他呢……”
张玉映心下更奇:“娘子,皇长子来见您干什么?”
乔翎萎靡着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想了想,来找自己的人,不好叫婆婆操心,也没更换居家的衣服,就这么往前厅去了。
皇长子也没换衣服,仍旧是上朝时的那身。
梁氏夫人还记得昨晚乔霸天说的话,心想,莫不是事情发了,苦主找上门来了?
她稍显心虚地坐在椅子上同皇长子寒暄着,见乔霸天过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复又提心吊胆起来。
苦主上了门𝔀.𝓵了啊乔霸天!
是来找你的!
酷爱来把他收走!!
我害怕!!!
乔翎此时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将将进门,甚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皇长子便已经端起搁在案上的托盘,大步上前,将那托盘推到了她手里!
乔翎下意识地将其接到手里,低头一看,却是一座由金锭堆成的小山!
金子!
好多金子!!!
她脸上萎靡之色瞬间散去,同时浮现出一点亲热的笑容来:“咦?咦咦咦!”
皇长子开门见山道:“我这里有一桩委托,不知道猫猫侠接是不接?!”
梁氏夫人一口茶水喷了出去,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乔翎:“……”
就连原本在梁氏夫人身边打转的狸花猫都稍显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乔翎很快适应过来,哈哈笑了两声,旁若无人道:“什么委托?殿下且说说看!”
皇长子见她痛快,也不啰嗦,当下一指那座金锭堆成的小山,先说:“这是定金!”
又说:“等抓到震塌我府邸的凶手之后,我再付三倍!”
乔翎:“……”
看了一上午法条的乔翎战术后仰:“这是‘定金’,还是‘订金’啊?”
前一个办不成事也不退,后一个办不成事得退,可不一样呢!
皇长子道:“越国公夫人,如果猫猫侠能帮我查到幕后黑手是谁,这些钱就是你们的,如果能帮我把幕后黑手抓到,我再加三倍的价钱!”
“很好!”
乔翎当即就抱紧了怀里那座金山:“找我们猫猫侠办事,你可算是找对人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幕后黑手是谁,赚第一份钱!”
皇长子大为惊诧:“什么,你居然知道?!”
紧接着,又马上追问:“是谁?”
乔翎正襟危坐,挺胸抬头。
狸花猫见状,也慌里慌张地跳到她旁边的案上,靠着她开始摆pose。
乔翎稍显做作地取下了金山最顶端的那枚金锭,颇为做作地吹了一下,傲然道:“正是在下!”
正是在下!
是在下!!
在下!!!
梁氏夫人大惊失色!
喂,乔霸天这种钱你都敢赚?!!
皇长子:“……”
皇长子原地裂开了!!!
救命啊!!!
张玉映满头大汗,伸手托住,勉强把裂开的他重新拼了回去:“你要坚强啊殿下,人生还是很美好的!”
第 103 章
皇长子难以置信地跟她确认:“是你干的?!”
乔翎很确定地朝他点点头:“是我干的!”
皇长子难以置信地再次跟她确认:“真是你干的?!”
乔翎确定以及肯定地朝他点点头:“真的是我干的!”
皇长子:“……”
“越国公夫人!”
皇长子原地发疯:“为什么?!”
他像只失心疯的吗喽一样在厅中疯狂打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哪里得罪过你吗?!”
“就算是得罪过你, 直接把我的府邸给搞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梁氏夫人坐在旁边,只觉得心惊胆战, 胡乱地扒拉着乔霸天,疯狂朝她打眼色:不行就赶紧跑吧!
乔翎看得笑了, 不仅没跑,还很认真地问皇长子:“有人把殿下的府邸搞成了一片狼藉,殿下生气吗?”
皇长子只觉啼笑皆非:“有人把我的府邸搞成了一片狼藉, 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乔翎问:“既然现下已经变成这样了,之后殿下会再进行修缮吧?”
皇长子怒气冲天地反问道:“那还用说,不然我住什么?!”
乔翎又问:“如果等您修好之后, 又有人去把您的府邸给砸烂了呢?”
皇长子:“……”
皇长子长长地吸了口气, 才没叫自己当场晕厥过去:“我要跟他拼命!不管是谁,两次把我的家搞烂, 我都要跟他拼命!”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 紧接着说:“那您应该能了解苦主的心情啊。”
她跟皇长子妃又没什么交情,才不会替她遮掩, 当下把事情原委讲了出来:“你府上的妻妾争锋, 却去砸烂了我朋友的医馆, 好嘛, 算我居中说和, 好歹给赔了钱, 这事儿虽然是你们理亏, 但也算是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王妃娘娘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居然找人合伙诬陷我的朋友, 说他把人给治死了,又找人去砸烂了人家的医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可是两回了!”
“皇长子殿下,你自己说,这算不算是皇长子妃自找的?!”
皇长子:“……”
皇长子抱头惨叫:“啊啊啊啊!!!!!”
皇长子继续惨叫:“你们倒是去砸烂赵国公府啊,砸我的府邸干什么!!!!”
乔翎从果盘里摸出来一只香瓜,又去寻水果刀,同时理所应当地道:“难道现下那位甘娘子在外行走的时候,用的还是在娘家的称呼不成?大家都叫她皇长子妃嘛,那这锅就是你的,凭什么扣给赵国公府?”
皇长子痛苦哀嚎,世界名画呐喊.jpg
乔翎麻利地将那只香瓜切成八瓣,张玉映眼疾手快,送了叉子过来。
她笑着道了声谢,自己拿了一把叉子,又送了一把给梁氏夫人。
“婆婆,来吃瓜~”
梁氏夫人虚弱地应了一声:“噢,吃,都吃,你也吃。”
皇长子痛苦道:“有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去跟我说呢?”
“王妃在外边砸了别人的医馆,我可以赔钱的啊,我双倍,十倍赔偿都可以,为什么——”
乔翎“咔嚓”一口瓜吃进嘴里,同时笑道:“对,就是这个神情,就是这种态度,太傲慢了啊皇长子殿下!”
皇长子愣住了,不明所以。
乔翎吃着瓜,继续道:“你们连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就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别人珍惜的东西,你们毁掉了一次尤嫌不够,还要再毁掉第二次。”
“小小贱民嘛,维持生计的医馆被砸烂是应该的,被诬陷是应该的,被指认行医不当、致人死命也是应该的,谁让你们胆大包天,居然敢让贵人心生不快?总而言之,贱民倒霉都是自己活该啦,是贱民咎由自取!”
“如果那个贱民居然有本事对我进行对等的报复,咦——奇了怪了,贵人怎么一下子就‘通情达理’起来啦?”
“之前我不小心毁掉了你的家,还要毁掉你的名声,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啊。”
“你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值多少钱?我从我们家牛身上拔一根毛给你,足够了吧?”
“哎呀,我可真是通情达理,世间哪有我这么公允公正、又好说话的贵人?真是被自己感动到了呢!”
说完,乔翎脸上嘲弄之色更盛,觑着皇长子的神色,继续道:“对待无力抗争的弱者,皇长子妃是怎样一副嘴脸?趾高气扬,傲慢恶毒!”
“发觉先前自己看错了人,原来那不是弱者,是有能力跟我们掰一掰腕子的强者——好吧,勉强也可以跟你们讲讲道理,砸烂了的东西多少钱,我赔不就是了?”
她嗤笑一声:“怎么,道理永远都站在你们那边儿,随着你们的立场而转变,你们永远都不能是最吃亏的那个是吧?”
皇长子无言以对,讷讷半晌,终于艰难地道:“事情原本不必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说:“如若一开始越国公夫人就带着朋友上门,把这件事情给说开……”
乔翎举着手里边的叉子,冷笑道:“皇长子殿下,你也好,皇长子妃也好,都被这个世道给惯坏了啊。”
“尊位在你们之下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贱民,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尊位在你们之上的,都要跟圣人一样讲道理,温良恭谦让是不是?全天下好事儿都得是你们夫妻俩的啊?”
皇长子听得面红耳赤,强行分辩道:“越国公夫人,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们就是这么做的啊!”
乔翎叉了一块瓜送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去:“你说的倒是很婉转动听,事发之后,我可以带着朋友上门去说道一二,可我们凭什么要主动上门去跟你说道一二?”
“皇长子妃在外边横行霸道,欺负了她看不起的贱民,那贱民就只能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
“皇长子妃在外边横行霸道,欺负了她惹不起的狂徒,还得狂徒上门好声好气地说,你惹错人啦,我可不是软柿子,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打不相识,当个朋友好不好?”
她由衷地问:“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她凭什么?!”
皇长子无言以对。
乔翎觑着他,道:“皇长子殿下,你是这样,皇室里的其余人是这样,神都城里的贵人们其实也是一个尿性。”
“你们认定了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权势高,谁就说了算,谁就能欺负在自己之下的人,那你们最好一条道走到黑!”
“千万不要自己去欺辱弱小者的时候兴奋不已,转头自己被更强的人凌辱了,就给我哭天抹泪,哀嚎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冷冰冰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你们活该!!!”
皇长子被她训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羞怒交加,却也无言以对。
乔翎见他好像还有点羞耻心,微觉欣慰,便也端着盘子往他面前送了送:“来吃瓜!”
皇长子连叉子都没用,抓起来一块儿,木然地“咔嚓咔嚓”开始吃。
乔翎满不在乎道:“事情是我跟我朋友做的,你就当是我做的吧。我敢说,就不怕别人知道。你回去跟皇长子妃说也成,跟赵国公府的人说也成,要告诉德妃娘娘,告诉圣上,我统统都没意见,随你去。”
“你要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那我也接着——当然,就跟这回的事情一样,等我回敬过去的时候,你也像我一样接着就成。”
皇长子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用一种极其古怪又不乏惊悚的目光看着她。
乔翎由着他看,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
过了会儿,皇长子却问了一个她预想不到的问题出来:“你为什么不顺带着把老三的窝也给砸烂啊?你跟他的仇,应该比跟我的大多了吧?!”
乔翎:“……”
乔翎忍不住说:“看起来你跟鲁王关系不怎么好啊……”
皇长子答非所问道:“越国公夫人,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没道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却很忌惮他吧?”
乔翎先纠正了一点:“我并没有不把你放在眼里,我只是就事论事。在我的眼里,皇长子妃两次寻我朋友的晦气,砸烂了他的家,对等报复回来,是合理的。”
紧接着她也说:“鲁王得罪过我,鲁王不是东西,但他没有砸过我的家,也没有砸过我朋友的家,所以我即便看他不顺眼,也不能去把他的家砸烂。”
“我不能因为我出于个人情感不喜欢一个人,而在对方没有具体作恶的时候,去对这个人的生命亦或者财产搞破坏。”
“虽然我的确很不喜欢鲁王,但是也不可以这么做。”
皇长子听得有所触动,轻轻道:“越国公夫人‘直’得稍显迂腐了。”
乔翎笑了:“或许吧。”
转而又正色道:“越是没有限制的权力,就越需要克制。如若不然,我怎么还会是‘我’?”
皇长子也笑了起来:“所以您不打算再理会老三了?”
乔翎摇头:“他现在不来惹我,不代表他从前没惹过别人啊,我知道,怎么能视若无睹?”
她直言不讳:“等我谙熟了京兆府的公务,再把手头的卷宗看完,就准备着手上疏了。不能只有受害百姓自行上诉这一种途径,司法需要更改,需要变革,或许可以由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三方衙门对侵权方发起诉讼……”
皇长子默然几瞬之后,道:“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要是叫人知道……”
乔翎无所谓道:“知道就知道嘛,为什么要隐瞒?”
她说:“这是阳谋,不怕叫人知道。”
皇长子又是一阵缄默。
良久之后,他站起身来,朝乔翎行个礼:“今日受教良多。”
乔翎单手搂着膝盖上的那座金山,慈祥如一位老祖母:“好孩子,你是给了钱的。”
皇长子:“……”
皇长子心里边有很多话想说,偏偏一时之间,又组织不起来,脑海里有千万条头绪,又寻不到适合做开头的那一条。
最后他由衷地叹了口气,朝主人家正色辞别,脚下虚浮,若有所思,回自家那一片狼藉当中去了。
梁氏夫人好似身在梦中,不由自主地问:“这就完啦?”
“不然呐?”
乔翎眼神一转,目光投到案上,张玉映便会意地将案上的果盘端走了。
乔翎便将自己搁在膝上的那只托盘放上,一个一个开始数到底有多少只金锭。
她一边兴奋地数,一边道:“婆婆,你没发现皇长子进门之后,对我很客气吗?就算是知道他的府邸是我搞成废墟的,也没怎么发作。”
梁氏夫人楞了一下,回想一下,怔然道:“还真是!”
这其实是有点稀奇的一件事。
甭管是谁,好好的房子被人砸烂了,就算是事出有因,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平定下来啊。
更何况那是一位皇子!
乔翎数金锭数到了最底下那一层:“所以我猜,来这儿之前,他去见了什么人,经人提点,才上门来见我的。”
梁氏夫人神色微动,思忖一会儿,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答案:“是太后娘娘吧?”
她明白过来了:“难怪你会跟他说那么多。”
一个肯跟你点名利害关系,细细剖析事项的人,其实也是很难得的。
乔霸天先前同皇长子并无交际,却肯多费这个口舌,原来是因为内里还有这种关窍!
“投桃报李嘛,”乔翎数完了金锭,转而将其递到张玉映手上,笑眯眯道:“太后娘娘从前也帮过我很大的忙呢!”
外头传来一声鸟鸣。
紧接着,正院那边的侍女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太太,方才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使人送了帖子给您,徐妈妈知道您跟毛太太要好,等不及您回去,就叫我送过来了。”
张玉映在旁,笑着打趣:“方才在外边叫的怕不是只喜鹊?”
乔翎展开帖子一瞧,却是毛丛丛约着她往中山侯府去小聚的,知道她要上朝,时间就定在了后天午后。
贴子里说,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朋友们约在一起晒晒太阳说说话,吃点好的,喝几杯酒。
除了她之外,还请了毛珊珊,四公主,包真宁,还有她的手帕交——一位姓费的娘子。
乔翎瞧了眼名单,心想:除了最后一位,好像都是亲戚?
毛珊珊是姜姑母的女儿,既是毛丛丛的堂妹,也是乔翎的表妹。
大公主的夫婿是毛丛丛的夫弟,四公主当然也就是中山侯府的亲戚了。
包真宁,想来是毛丛丛为了乔翎特意加到名单上的。
至于那位姓费的娘子……
乔翎问梁氏夫人:“婆婆,这是谁?”
梁氏夫人瞧了一眼,告诉她:“中山侯夫人就姓费呀,又与世子夫人要好——多半是嘉平娘子。”
乔翎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嘉平娘子?”
“这是她的名字,”梁氏夫人笑着道:“费家的女儿一向都有清名,世子夫人替你牵线过去,对你而言是件好事,对包大娘子来说也是如此。”
她说:“嘉平娘子是费家的小女儿,她年纪最长的堂姐是宫里的费尚仪——这位尚仪是以朝天女的名义入仕宫廷的,天后令她教导大公主读书,她是大公主的老师。”
乔翎了然地“哦”了一声,算了算,不由得讶异道:“她们堂姐妹之间年纪差得不少呢。”
梁氏夫人反倒不觉得奇怪:“大家族里都是这样的,亲姐妹都有可能差上几十岁呢,何况是堂姐妹?”
又说:“费家其实是官宦出身,嘉平娘子的父亲如今正为刑部尚书,中山侯夫人是她嫡的堂姑。她的堂姐又是大公主的老师,两重关系加起来,所以大公主亲自为她做媒,最后嫁到勋贵人家里去了。”
乔翎不由得问了句:“嫁到哪一家去啦?”
梁氏夫人说:“靖海侯府,太叔家,她嫁给了世子。”
乔翎楞了一下:“那不就是姨夫家吗?”
京兆尹太叔洪是当代靖海侯的胞弟。
“是啊,”梁氏夫人由衷道:“靖海侯府是个挺好的人家了,门风不错,靖海侯夫人性情豁达,府里的人也和气,大公主这个媒人做得不错。”
乔翎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嘉平娘子是官宦出身哎,居然嫁去了勋贵人家?”
“倒不是说这两个集体不能通婚,只是相对还是少——咦,中山侯夫人是嘉平娘子的姑姑,也是官宦出身,却同样嫁进了勋贵人家!”
梁氏夫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才成。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事儿,马上就催问一声:“婆婆~快说说看嘛!”
梁氏夫人叹一口气:“你还记得老承恩公吧?不是跟你竞价买王娘子的那个,是被韩少游砸破了脑袋的那个。”
乔翎迟疑着道:“那不就是大苗夫人那倒霉前夫的爹?”
梁氏夫人告诉她:“那个老王八蛋的原配妻室,就是费家的女儿。去求亲的时候,他还很年轻,算是人五人六,尤且没有暴露本性,又是天后的娘家弟弟,费家就答应了……”
乔翎在脑海里扒拉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对于这位费氏夫人的任何回忆,心里也就有了猜测:“后来的结局恐怕不怎么好吧?”
“刘家那样的家风……费氏夫人几乎算是被活生生气死的。”
梁氏夫人又叹口气:“她辞世之前,费家跟承恩公府还在打官司,费家要义绝,承恩公府要出妻,最后还是天后发话,顺遂了费家的意——费氏夫人那时候已经病得要不行了,一直硬撑着没有咽气,拿到义绝书,知道死后不会再跟老承恩公合葬,才肯合眼。”
“那之后费家就跟承恩公府老死不相往来了,连带着两个外孙也没再管过,老承恩公死的时候他们也没去。哦,大苗夫人的倒霉前夫跟刘四郎都是费氏夫人的儿子。”
乔翎听得有些难过,为早已经辞世多年的费氏夫人,再去想大公主为嘉平娘子做的媒,心里边便有了几分了悟。
算是对费家的弥补吗?
费家上一代的女儿嫁给了中山侯。
这一代又有女儿嫁给了靖海侯世子。
乔翎这么想着,脑海中倏然灵光一闪:“婆婆,你方才说嘉平娘子的父亲正在做刑部尚书?”
梁氏夫人颔首道:“不错。”
乔翎想起来了。
之前她坐牢的时候,同卢梦卿聊起过承恩公府的官司。
大理寺卿和稀泥。
御史台主张杀人者死。
刑部尚书主张杖责八十,然后再流放三千里……
最后圣上采取了和稀泥的处理方式。
只是现下再去回想,刑部尚书在写那道奏疏的时候,说不定用力到纸都要被划破了……
神都城里也关系也真是奇妙,冷不防一根蛛丝牵过来,另一头居然连在数日之前!
乔翎辞别梁氏夫人,回正房那边去给毛丛丛回帖,如无意外,到时候她会去的。
想了想,又写了一份给包真宁,到时候她早一点出发,往包府去接上她,两人一道往中山侯府去。
……
包府。
包大夫人主动开口提了分家,没成想提完之后妯娌的娘家就起来了……
她悔不当初,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不能再自打嘴巴。
尤其那话还在越国公夫人面前过了明面,罗家人不日就要入京,就更是覆水难收了。
乔迁新居原本是件好事的,只是现下有这么一件事隔着,倒也觉得没那么高兴了。
屋子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该打扫的也都打扫出来了,包大夫人环顾自己住了小二十年的院子,不由得心生留恋,隐约怅然。
这时候外头侍从来报:“夫人,中山侯府的人来了。”
中山侯府?
包大夫人听得愣住:“我们同侯府可没什么交际啊,这会儿过来,是为了什么?”
侍从说:“来人说,是奉世子夫人之命,来给真宁娘子送帖子的。”
包大夫人立时就反应过来了。
世子夫人是越国公夫人的朋友,侄女是越国公夫人的表妹,看越国公夫人的面子,世子夫人也想着带一带自己侄女。
包大夫人马上就腆着脸过去了。
分家归分家,侄女总归是亲的,侄女过的好了,自己家或多或少也曾沾点光呀!
脸面值什么,能给孩子们争一个机会,不比虚头巴脑的所谓尊严强?
包大夫人热情洋溢地过去帮着妯娌参谋,到时候带什么东西去比较合适,该穿什么衣裳,怎么梳妆打扮,再见到来客名单之后,就更热络了。
“我那儿还有套没用过的珍珠头面,是新打的,不算华贵,但是胜在雅致,不会喧宾夺主,这就叫人给你拿过来!”
又说:“等见了人,不要争强好胜,但也不必看轻了自己,咱们就是去凑个局,不偷不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再则,也有越国公夫人在呢!”
坐了好半天才走。
小罗氏亲自送了这位长嫂出去,回房去见了女儿,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还有几分同为母亲的体谅与理解。
大嫂这个人吧,说不上是特别好,但也不算是坏。
诸多打算,也都是为了孩子。
她瞧着女儿,温柔叮嘱:“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推了,也没什么。”
二房这边一向是没有大志气的。
包二爷能安下心来,十年如一日地在国子学做博士官,治学读书。
小罗氏也没有太多富贵上的需求,不然这些年多往越国公府跑几趟,凭借着姐姐和外甥的情面,怎么也能叫丈夫挪挪窝儿,升一升品阶。
公主是很尊贵,世子夫人,侯府嫡女,尚书之女,都是响当当的名头,可是那又怎么了呢?
无欲则刚。
没有有求于人的地方,当然也就不需要低声下气了。
包真宁说:“还是得去呀,世子夫人看表嫂的情面才请我过去的,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
小罗氏颔首说:“确实如此。”
这会儿外边又有人来送信,却是越国公府送来的了。
小罗氏还没有拿到手里,便有了猜测,莞尔道:“咱们来打个赌——必然是你表嫂放心不下,到时候要来接你呢。”
包真宁也笑了:“赌不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
皇长子府上的独家地震结束不到一日,那片狼藉当然也仍旧留在原地。
别说是重建,单说是把这片狼藉收拾出来,都有得麻烦!
皇长子还有别的宅院,事发第二日,皇长子妃便协同侧妃夜柔搬过去了。
皇长子妃的母亲、赵国公府的二房夫人忧心女儿,专程过去陪伴她,心烦意乱之余,更觉纳闷:“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实在是太离奇了!
皇长子妃知道这事儿多半同被自己砸了两回店的大夫有关,心里边是很忧惧的。
一是怕那大夫即便把皇长子府给毁了,也不肯罢休,还要再用更残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二来,则是怕事情发了,叫丈夫知道祸事原来是自己惹出来的。
那到时候……
这些话她没法儿跟外人说,只能跟告诉母亲。
“阿娘,我,我好像闯祸了……”
皇长子妃抽泣着将事情原委说与母亲听。
二房夫人听后果然大吃一惊:“这?!”
思虑再三之后,终于还是道:“那个大夫现下在韩王府?”
皇长子妃含泪点了点头。
二房夫人定了心:“趁着殿下还没回来,备份厚礼,去给他致歉。”
皇长子妃有些忐忑:“他会见我吗?这样手段诡异的人……”
二房夫人道:“难道这是你想躲就能躲避开的事情?”
犹豫一会儿,倒也说:“你两次砸了他的店,他也砸了皇长子府,这件事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吧……”
母女俩说着,忽然听见外边响起侍从的问安声,竟是皇长子回来了,两人目光忧虑地对视一眼,起身去迎。
皇长子心里边装着一团乱麻,往越国公府去听越国公夫人说了会儿话,那团乱麻好像是被理开了,又好像没有。
他打院里一路过来,也没叫人来开门,甚至于没用手推,就准备要将外门踹开。
说起来,不都是王妃惹出来的麻烦?!
腿将要伸过去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屋里边皇长子妃与二房夫人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结果,也不知道他现下是否知道今次的事情同自己/女儿有关。
最后,皇长子原地停住半晌,终于还是将腿收回,往书房去恹恹地躺下了。
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也好好地想一想整件事情。
……
乔翎第一日上朝风平浪静,第二日上朝殿前失仪,被罚俸三个月,第三日上朝,却见证了一场血雨腥风。
清晨,她照旧往待漏院去等候,远远瞧见邢国公,便怀抱着五分默契、五分同病相怜迎了过去。
邢国公悄悄问她:“你听见外边的风声了没有?”
他示意乔翎向某个方向看。
乔翎瞧了一眼,正望见了新晋宰相,门下省侍中唐济。
她心里纳闷儿,小声问:“他怎么啦?”
邢国公脸上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来,而这幸灾乐祸里,又小小地掺杂了一点尴尬:“唐相公新得了一个绰号。”
乔翎下意识问:“什么绰号?”
邢国公干咳一声,却没有直说,而是道:“待会儿估计你就知道了。”
略顿了顿,又告诉她:“昨日政事堂里厮杀了一场,唐济几乎要跟其余几位宰相割席了。”
所以他马上就有了绰号?
乔翎心念几转,又惊奇道:“你消息很灵通啊?”
这几日上朝,都是邢国公告诉她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邢国公却说:“是你的消息来源太闭塞了!”
又道:“等你把手头的条例看完,就该考虑拣选几个门人为你效力了。”
拣选几个门人为我效力……
乔翎都没来得及品味一下这几个字,就到了入殿上朝的时间。
她定一定神进去,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照旧的流程之后,开始了今天的早朝。
照旧议事。
照旧议事。
照旧议事。
有人站出来谴责新任侍中唐济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乔翎来了点精神,也就是在这之后,她终于知道先前邢国公同自己说起唐济那绰号的时候,为什么欲语还休。
这位从前的大理寺卿、如今的门下省宰相、天后时首相唐红的孙女婿新得了一个相当泼辣的绰号,唤作唐屌!
乔翎听闻当时,便是虎躯一震!
多么虎狼的一个绰号啊!
别说是乔翎,就连昨日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皇长子都给震了一下!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昨天自己被弹劾的那几句话,其实根本就是毛毛雨,起码跟唐济要面对的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了。
乔翎持着笏板,木然听那位御史上奏。
“唐口!你不过是个卖口上位的口口,凭借自己的口口做了唐家的赘婿,现在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进了政事堂,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吗?!”
乔翎:“……”
御座之上的圣上:“……”
政事堂的宰相们:“……”
门下省侍中唐无机反应得格外激烈,勃然大怒:“上朝的时候不要称呼姓氏,要称呼职务!”
什么唐口!
你劈竹子不要带到笋啊!
天杀的,为什么我一把年纪了还要担心晚节不保?!
御史于是冷冰冰地纠正了自己的言辞:“门下省的某位相公,你不过是个卖口上位的口货,凭借自己的口口和唐家的关系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乔翎:“……”
门下省的某位相公唐无机:“……”
政事堂的宰相们:“……”
门下省的某位相公唐无机再次破防,又大声去叫史官:“一定要记录清楚,是唐济唐安民,不是唐随唐无机!!!”
御座之上的圣上:“……”
他忍不住侧了侧视线,瞧了眼奋笔疾书的史官。
真不敢想象若干年之后本朝的记载会变成什么样子……
圣上稍显无力地叫了声:“安民,你有什么想说的?”
安民是唐济的字。
乔翎不由得多瞧了唐济一眼。
其人生就一张灵秀的脸孔,身量修长,此时震衣上前,铿锵有力道:“怎么,我口口太行,难道是我的错吗?!”
乔翎听罢虎躯又是一震!
而唐济尤嫌不够:“本朝有哪一条律例规定,只有口口不行的人,才能做宰相?!”
“我为什么不能做赘婿,为什么做了赘婿就不能做宰相?”
他掷地有声道:“高皇帝曾经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心怀妒恨,对我进行荡夫羞辱的人才可耻吧?每一个男人都应该有做赘婿的权力!!!”
第 104 章
底线这种东西存在的目的, 就是用来被拉低的。
昨天大皇子在朝中当众被御史质问,为什么地震不震别人,却只震你?
那时候, 皇长子觉得天都要塌了,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今日再见到唐济唐安民当众被御史质问……
皇长子心态瞬间放平, 擦着冷汗,心想:我那还真不算是什么事儿,洒洒水而已啦!
当值结束, 他没有回府,短暂迟疑之后,又往千秋宫去求见太后娘娘了。
“祖母, 我有件事情, 如今举棋不定,想听一听您的意见。”
太后娘娘原本正在窗边看书。
她上了年纪, 看书久了, 眼睛总容易觉得疲累,这会儿一边跟孙儿说话, 一边闭目养神。
她平淡地问:“什么事情?”
皇长子便将自己昨日从越国公夫人处得知的消息说了, 末了道:“我刚知道的时候, 很生王妃的气, 也生越国公夫人的气。”
“如果不是王妃行事霸道, 我好好的王府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祸事是她惹出来的, 外界的责难和最大的损失却由我来承受了……”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皇长子再说起来, 还觉得气愤和难受:“我当时火气上涌,真想回去跟王妃大吵一架, 把她休掉拉倒!”
太后娘娘听后不为所动,只是问:“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皇长子缄默了起来。
良久之后,才说:“其实,越国公夫人有些话说的也有道理,神都城里的人傲慢的太久了。”
“不只是王妃,同样的事情,叫二弟妹,还有没进门的三弟妹,乃至于其余贵人遇上,她们大概也不会把那个大夫放在眼里的,多半也会叫人出手去整治他。”
“一万个人里边,能有一个像那位大夫一样深藏不露的高人吗?但神都城里,到处都是王妃这样的贵人,即便真的休了她,再娶一个过来,又能比她强多少?”
他自己也知道,如今的皇长子妃,已经是当年他斟酌利弊、反复权衡之后能够娶到的最合适的人了。
且这么多年夫妻相伴,感情总归也是有的。
太后娘娘睁开眼睛来看他,点点头:“虽然还是不聪明,但总归是长进了那么一点。”
《虽然还是不聪明》
皇长子:“……”
皇长子心头一阵酸楚,瞬间又回想起了小时候见到祖母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畏惧感。
这位祖母从来都不是寻常人家里那种含饴弄孙的慈爱长辈,而是那种威仪冷肃的大家长。
他记得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母亲经常带着他来给祖母请安,希望他能够讨到祖母的喜欢。
可实际上,那算是他此生最阴郁的一段回忆了……
因为祖母并不喜欢他,待他也好,待母亲也好,都很寡淡。
只是地位和辈分使然,太后娘娘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他却不可以,反而还要被母亲督促着去祖母面前卖乖。
热脸去贴冷屁股,成年人都会难受,更何况是小孩子?
太难熬了,真的太难熬了!
事情过去多年,皇长子终于有勇气问出来了:“我小的时候,您好像就不太喜欢我……”
太后娘娘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你小的时候就不聪明。我不喜欢明明不聪明,还要来我面前卖弄聪明的人。”
譬如说德妃,再譬如说面前这个孙儿。
贤妃还是她的亲侄女呢,生的大公主也是圣上头一个孩子,知道自己不得太后喜欢,就躲得远远的,德妃怎么就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皇长子:“……”
想起同为刘家女的贤妃,也叫太后娘娘恍惚间回忆起了往昔。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尚且处于幼龄的时候,刘家还是个落魄的门庭。我的哥哥可以去学堂读书,我却没有这个资格,没有水缸高,却要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
“我只能拼命地挤出时间来,瞒着所有人,跑到学堂墙外去偷听,太太讲的课,我听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有一次,我听得入了迷,回去的晚,被我爹发现了,我哥哥很兴奋地给他递竹条,在旁煽风点火,我爹打我打到竹条都断了。”
“我后背上血淋淋的,在院子里趴了一晚上都没能爬起来,半夜里发起烧来,晕厥过去,也没有人在乎。”
“我母亲也好,我哥哥也好,他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管我,还要来冷嘲热讽,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从前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的事情,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后来掌控权力之后,第一时间就赐死了他们,所以心里边一直堵着的那口气,也就顺了吧。
现下她已经可以笑着同孙儿说起这桩早年旧事了。
只是说完之后,她眉头皱起一点,实在难以理解:“我那时候,怎么敢跟你比?”
“你是皇子,没出生的时候,就有博学多识的女官日日在你母亲面前读书胎教,落地长大要开蒙的时候,全天下的名师随你拣选,你怎么能这么不开窍?”
“皇帝也好,齐王也好,读书从来不需要我费心,一篇千余字的文章,他们念几遍就能背诵下来,你为什么不行?”
皇长子:“……”
皇长子心里又开始难受了。
又来了,又来了!
祖母是这样,阿耶也是这样,只是前一个能够清楚明白地把这种失望说出来,而阿耶不会明说罢了。
太后娘娘生于刘家,但是在跳出那个泥潭之后,接触的就都是聪明人了。
她自己是聪明人,也喜欢跟聪明人往来,成为皇后之后,每年地方上进献朝天郎和朝天女,哪怕再忙,她都要亲自会见一遍,从中拣选切实可用的出来。
而身边的侍从呢,肚子里没几两油的,怎么可能在她身边待着?
圣上也是如此。
他的伴读可是彼时朝天郎评议第一的韩少游!
所以当他们将视线从周围满满当当的聪明人身上挪开,放到皇长子身上的时候,这种落差感就变得异常强烈了。
周围所有人都行,你为什么不行?!
你大姐姐虽然不算是绝顶聪明,但资质也算是中等偏上,你为什么不行?!
天资太高的人对待天资平平的人,往往是缺乏理解,也无法共情的。
最可恨的是皇长子之后就是二皇子——二皇子的生母宁妃是闻相公的小女儿,闻相公又是科举出仕,一路卷成相公的,怎么会不聪明?
而宁妃虽然年轻时候娇憨了点,却给皇长子生了个挺聪明的弟弟出来!
皇长子其实算是寻常资质,不好,也不算坏,只是这种寻常落到天才堆里边,瞬间就变得灰头土脸了!
你们都是天才,你们聪明,你们记性好,你们了不起,我蠢,这总行了吧?!
呜呜呜呜呜呜!
有时候德妃气急了也骂他蠢,不争气,他又要跟亲娘互相伤害:“因为我像你,你也蠢!”
最后母子两人一起抱头痛哭,再和好如初。
太后娘娘早些年是很尖锐的一个人,现下倒有些被岁月磨平了的意思。
要是在从前,她可能压根就不会管这件事。
但是现下,她由衷地劝说皇长子:“别在朝当值了,你不是那块料,强行往上凑,也没好处。”
皇长子黯然道:“祖母,您也觉得我不如大姐姐吗?”
太后娘娘真是纳了闷儿:“你昨天才被仁佑整治得当朝痛哭,现在就忘了疼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健忘呢!”
皇长子:“……”
皇长子又想哭了。
一阵微风自窗外吹来,太后娘娘不由得眯起眼睛来:“你该学的,是韩王。”
“啊?”这是个皇长子从未预想过的人:“叔爷爷?他那个脾气,可没几个人喜欢……”
太后娘娘道:“你管别人喜不喜欢干什么?韩王想说谁就说谁,就连皇帝,他也敢充着叔叔的款儿去教训几句,这不舒服吗?”
皇长子:“……”
皇长子想了想,忽然间豁然开朗:“这倒也是啊!”
韩王可不仅仅是在他们这些孙辈面前满嘴爹味儿,就连到了阿耶跟齐王叔面前去,也是这样!
先前还说阿耶:“我知道你跟韩少游是清清白白的,只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立身正了,别人怎么会这么说你?可见还是你们过从紧密了,才会有人说三道四。”
圣上听得面无表情:“嗯嗯,韩王叔,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太后娘娘觑着他,淡淡道:“你安生点,不必当差,什么都不用做,再过个二十年,你就是韩王。”
皇室的“长”毕竟是不一样的。
只要别作那种谋逆的妖,嘴上讨厌一点,皇帝还能把自家人给杀了?
皇长子听完,真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
只是短暂地兴奋之后,他到底有些不甘:“祖母,我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该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难道年纪轻轻就要开始养老了吗?”
太后娘娘又开始烦了:“不聪明的人,就不要往高处走,不然既会害了别人,也会害了你自己。”
知道你现在这种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享受富贵,就可以顺遂风光、度过一生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吗?
蠢东西!
皇长子见她面露愠色,即便只是薄薄的一层,也立时就把脖子缩回去了。
他犹豫着道:“祖母,我着人去打探了越国公夫人在京兆府是如何行事的,才知道她现下还在看本朝的律例典籍,为官之后,并没有急着做事……”
太后娘娘听得神色微动:“哦?”
皇长子迟疑着说:“我倒是想去越国公夫人手底下打打下手呢,不求建功立业,多多少少学一点东西出来,总是好的……”
……
朝议结束,乔翎随从太叔洪往京兆府去。
如前两日一般在京兆府这边简短地开过小会之后,乔翎告诉太叔洪:“京兆,我准备开始看京兆府这边的旧案卷宗了,您那儿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办的案子,也只管吩咐。”
太叔洪听得一怔:“本朝的律令条例,你都看完了?”
乔翎说:“看完了。”
她白天夜里都在看呢!
太叔洪微露讶异,转而道:“去找崔少尹要一桩案子,照着写出结案文书送到我那儿去。”
乔翎应了,照做之后,很快送了过去。
太叔洪仔细瞧了一遍,最后点点头,告诉她:“你得先去找几个能办事的门人……”
这是邢国公才说过不久的事情。
乔翎有些茫然:“什么叫能办事的门人?”
太叔洪便告诉她:“像我们这样的人,叫做官,官有品阶。那些没有品阶,又在衙门办事的,叫做吏。这些人虽然也能领到俸禄,但是实际上是不属于官僚体系的,但是他们的名字,又的确是记在京兆府的档案上的。”
“你如今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按理说手底下是该有人听命的,除了受你管辖的官之外,你还可以选几个吏来替你跑腿办事。”
“依照你的品阶,可以选四个吏进京兆府,这四个人可以领俸禄,超过四人的界限,就要你自己出钱来养他们了,京兆府的档案里,也没有他们的名字。”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又问:“该从哪里选人呢?”
“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太叔洪送佛送到西,与她说的清楚明白:“京兆府这边,是有专人负责统筹此事的,如若你需要,马上就能把人送到你面前来。又或者你不想从这里边选,自己另有打算。”
他说:“你难道没在越国公府外看见过送拜帖的人吗?不只是越国公府,神都城内所有的显贵门外,都常年有人排队投贴,寄希望于得到贵人赏识,一步登天……”
说到此处,他神情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唏嘘来:“也不乏有人为了引人注目,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究其缘由,还是为了生活罢了。”
乔翎明白了。
这就相当于是组建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团队,队伍里需要有不同的角色设置。
她说:“我想自己选,只是究竟选谁,有几个人,得过段时间才能有结果。”
太叔洪笑了笑:“就算空置着也没什么,这事儿本来就是看个人性情,显贵之中,有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也不选,也有喜欢热闹的,会选许多出来……”
说到最后,他目光里平添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因而变得奇妙起来。
乔翎忍不住问了句:“怎么,这里边还有什么热闹吗?”
太叔洪一个没克制住,跟她八卦了一下:“大王选的特别多,拔擢起来的人也多,所以往她府上去投拜帖的人也特别多!”
乔翎惊奇地“哎——”了一声。
太叔洪暗戳戳地告诉她:“大王年轻的时候就很风流,啊不,其实现在也很风流!年轻的时候爱刺激,喜欢男妾,这两年修身养性,女妾纳的多了!”
乔翎更加惊奇地“哎——”了一声。
太叔洪又说:“大王虽然挑剔,但也大方,不论男女,她只喜欢相貌好、又有才气的,也不吝啬于举荐,所以最后即便各奔东西,也有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
乔翎心想,一个身居高位,又有能力,相貌美丽还举荐自己当官的天才姐姐,这谁会不喜欢?
转而觑见太叔洪眉宇间闪烁着的一点兴味,不由得又追问一句:“是不是还有别的热闹?!”
太叔洪捂着嘴告诉她:“现在的刑部侍郎,嗨呀,你应该不认识他不过这不重要啦——他从前还做过户部侍郎呢,那时候大王也是户部侍郎,他曾经一度公开向大王示爱,说愿意娶她为妻……”
乔翎无语极了:“他算老几啊,还‘愿意娶大王为妻’,这跟我和圣上说‘我允许你带着江山来嫁给我做小,在姜迈面前执妾礼’有什么区别?”
太叔洪:“……”
太叔洪叫这稍显泼辣的比喻震动了一下,紧接着说:“所以后来他被大王整治惨啦,这会儿大王都成宰相了,他还在做侍郎呢……”
乔翎哼了一声:“活该!”
外边人影一闪,太叔洪给惊了一下,立时正襟危坐起来,换了一副端正肃穆的面孔出来:“好了,没什么事你就先出去吧。”
乔翎咳嗽一声,行个礼,退出去,亲自往档案室里去寻了往年案例记档,预备着带到自己的值舍去看。
档案室很大,里边又依据年份和类别分隔成了大小不同的屋舍,旧案卷宗在最里边的那间屋子,乔翎刚进去,就闻到了一股积年的尘土味儿。
她用手帕捂着鼻子,近前去细细翻阅,依据类别取了几十本,自有戍守的吏员一一记录在册,以备查阅。
出了这间屋子再往外走,里头放置的档案明显就要新了,不只是卷宗的封面,就连卷宗上的字迹,也没有经过时间的晕染。
到倒数第二间,乔翎随意地往里边瞟了一眼,只见到一片花花绿绿。
她随口问了句:“那里边是什么东西?不太像是正经卷宗。”
“哦,”把守的吏员说:“那是先前京兆府清查书店时缴获的涩情书画,还没来得及出来,就暂且堆在这儿了。”
乔翎:“!”
乔翎:“?”
乔翎说:“哦~”
吏员遂去抱了一摞在手里,娴熟地用牛皮纸袋子装上:“乔少尹,您带一些回去审查一下!”
乔翎夹到腋下,神情严肃道:“是得好好地批判一下这种不良风气!”
……
京兆府积年的案子很多,乔翎刚开始着手,求质不求速。
不仅仅是看案子,也是想想如若叫自己来判,最后会如何处置,亦或者律令条例是否出现的瑕疵漏洞,需要及时修补。
一上午的功夫,乔翎看了几十份卷宗,中间又去寻了京兆狱那边的记档来对照,最后午间要吃饭的时候,便揣着两份觉得有些问题的卷宗去寻崔少尹。
“劳您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两桩案子,最后是否都裁决的不太妥当?”
崔少尹有些受宠若惊,接到手里迅速翻阅上边那份。
神都百姓黄某状告大嫂庞氏在自家大哥重伤之后冷眼旁观,不予医治。
黄某无奈之下,不得不将兄长接到自己家里去顾看,结果没过几日,兄长还是咽气了。
黄某气不过,便往京兆府去状告大嫂庞氏蓄意害死兄长……
最后裁决庞氏坐视丈夫亡故,不予医治,有罪,杖三十,服刑九年。
崔少尹从头到尾瞧完,不由得叹息出声:“真是件糊涂案啊。”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炭笔来,在卷宗上勾画了几处疑点出来。
黄某兄长亡故时,黄某及其兄长尚有寡母在世。
大嫂庞氏尤其兄长育有两女一子,三孩童尚在稚龄。
仵作验尸显示,黄某之兄在为庙宇盖顶时从高处跌落,伤及肺腑,回天无力。
崔少尹一一解释给乔翎听:“在正常情况下,婆婆都是偏向儿子,而不是儿媳妇的,如若儿媳庞氏真的怀着恶意坐视丈夫亡故,为什么到京兆府去状告的是黄某,而不是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甚至于文书上也没有提及过这位老母亲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呢?”
“这说明在这位老母亲眼里,儿媳妇庞氏并不是有意要害死儿子的。”
再说第二条:“庞氏彼时正当壮年,但想要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也是桩不小的负担,她有什么理由冷眼旁观丈夫去死?”
最后是第三条:“因为她的丈夫伤得太重,明摆着是救不活了,再去吃药请医,也只会白白地耗费钱财,不如把钱留下来,叫寡妇和三个孩子,以及上了年纪的老娘多过活几日。”
“实话好说,只是不好听,太冷酷,太无情了,只是又何尝不是伤心无奈之举呢。”
崔少尹叹一口气,又说:“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未必做得准,不过……”
他翻过页来,瞧了一眼,发现黄某有着秀才的功名,便觉得此事有了七八成准:“这个黄秀才,未必是真的有意去害庞氏,只是他这样将将有些体面在身上的人,是无法理解有人在知道丈夫的伤治不了之后就一个钱都不再往里花的这种抉择的。”
黄某觉得大嫂庞氏心肠冷硬,庞氏又何尝不觉得夫弟不可理喻?
依照她的看法,反正人已经治不活了,难道要为了一个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花光家里的钱,全家一起跟着饿死吗?
夫弟把人抢走,硬生生治了几天,可最后人还是死了,还白受了几天罪,何苦来哉!
乔翎道:“所以这案子的确是判的太重了,是不是?”
“是呀,”崔少尹叹息道:“可怜了庞氏,也可怜了那几个孩子。”
黄家要是真的有钱,黄秀才的兄长,还至于爬那么高去给庙宇盖顶吗?
既然没那么有钱,黄秀才的兄长死了,妻子坐牢,一气儿丢了两个顶梁柱,留下的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叫黄秀才养着?
上有老娘,下有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三个孩子,他养得起吗?
尤其最年长的还是个小娘子,算算年纪,也差不多要说亲了,谁知道黄秀才这迂腐叔叔会给侄女寻个什么样的人?
饭菜摆上来了,他却也没吃,先写了张条子,叫人照着卷宗上的序号去京兆狱中寻庞氏:“给她换一间好点的囚室,晚点有人过去问话。”
小吏应声去了。
崔少尹回过神来,羞愧起来:“哎呀,这是乔少尹的案子,我顺手就给……”
乔翎摇头:“不是我的案子,是京兆府的案子。”
她由衷道:“能跟崔少尹这样的同僚共事,我觉得很荣幸!”
第 105 章
乔翎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太叔洪的确叫崔少尹多带带她, 但是怎么带,如何带,可就有的斟酌了。
她作为一个凭借勋贵出身空降到京兆府的人, 崔少尹这样寒门出身的文官,敬而远之才是正常的, 结果真的遇上了案子,却如此细致谨慎地详细解说给她听,过后又第一时间把庞氏给提出来……
能有这样的同僚, 其实是一种福气。
崔少尹连连推辞:“这就太过誉了。”
底层出来的官员,再不勤谨一点,要怎么出头?
又去看第二份卷宗。
这一份看得更快, 因为相关的记述很短。
某年某月某日, 什么时辰,在神都城内哪个临水区域, 两位贵人为争夺头鱼大打出手, 卖方因此事受到牵连,也挨了几鞭子, 伤到脸, 留了疤。
所谓的头鱼, 就是渔网撒下去被打上来的第一条鱼, 许多人争相竞价, 倒不是为了吃鱼, 而是图个彩头。
那主持头鱼竞价的是个某个富商家里的儿子, 在外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只是被打了几下也就算了, 但因此事坏了脸,那可就是大事了。
两家协商未妥之后, 案子报到了京兆府,那伤人的少爷被缉拿了,但后边就再无记载,草草结案了。
乔翎说:“我去京兆狱那边翻过记档,有这个蔡十三郎入狱的记载,却没有出狱的记载……”
崔少尹叹息道:“这个蔡十三郎怕只是来京兆府打个转,掉头就出去了。”
乔翎不由得道:“那狱头和狱卒那边,也早就被打通了?”
崔少尹失笑道:“你说呢?”
乔翎也知道自己是说了一句废话,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崔少尹捡起筷子里握住,准备开始吃饭:“太叔京兆上任之后,就开始着手清查整个京兆府,神都治安糜烂成了那样,难道只是狱头和狱卒们的过失吗?要是前任京兆清正廉明,他们难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无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乔翎问:“前任京兆呢?”
崔少尹答得言简意赅:“太叔京兆清查结束,奏明罪责,圣上下令把他砍了。”
乔翎忍不住“咦”了一声:“只要不涉及到自家那些臭鱼烂虾的亲戚,圣上理政还是很麻利的嘛。”
“是啊,”崔少尹吃了口馒头,咀嚼下肚之后,告诉她:“咱们圣上的脉,其实也挺好摸的,只要你能办事,哪怕乖张不逊一些,他也就笑一笑过去了,对待那些特别有能力的,更是极其优容,但要是办不了事,那可一点都不会客气。”
乔翎点点头,也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两人吃到一半太叔洪才匆忙过来,瞥一眼瞧见旁边还摆着两份卷宗,就问:“遇上存疑的案子了?”
乔翎就简单讲了讲,而后道:“崔少尹都帮我剖析过了,我盘算着,蔡十三郎那边儿,是不是得去苦主家瞧瞧?”
虽然很可能是晚了,但总归也比就此掩埋来得要好。
“蔡十三郎啊……”
太叔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神情随之变得微妙起来。
崔少尹借着衣袖遮掩,悄悄告诉乔翎:“太叔京兆又要开始说八卦了!”
乔翎也不由得将耳朵竖了起来。
果不其然,太叔洪在品味完“蔡十三郎”这四个字之后,便愉快地打开了话匣子:“蔡家不过是个寻常门庭,因为出了一个能人,整个鸡犬升天了!”
他说:“右威卫大将军蔡和,是蔡十三郎的兄长,说是兄长,可实际上……哼哼!”
乔翎很配合地问了出来:“实际上是什么?”
太叔洪冷笑一声:“怕是他亲儿子!”
乔翎饶是早先心有猜测,这会儿真的听到,也不免吃了一惊:“啊?蔡大将军与庶母通奸?!”
太叔洪竖起一根手指来晃了晃,紧接着面带一丝古怪的微笑,侃侃讲来:“蔡大将军早年在乡中杀过恶霸,被官府通缉,不得不远走他乡,后来南下从军,建下大功……”
“圣上很赏识他,一力将他拔擢起来,为他赐名为‘和’,又下旨加恩他老家的父母,令有司多加抚恤。”
乔翎道:“这挺好的呀,后来呢?”
“好什么呀,事情就坏在这儿了!”
太叔洪又喝一口汤,紧接着津津有味道:“蔡家原本只是个寻常人家,蔡大将军在外边出生入死闯出来一份功业,连带着整个蔡家都飘起来了。”
“蔡大将军的爹不姓蔡,他是入赘过去的,跟妻子姓蔡。眼见儿子发达了,他也就起了花花肠子,与一个寡妇勾搭成奸,打算纳妾,再改回本姓,蔡大将军的娘因此生生给气倒了。”
“女人在乡下地方势弱,但是能叫女儿娶夫的人家,别管是否富贵,人丁必然是兴旺的,蔡家老太太不识字,就托她的堂兄弟写信,给儿子告状……”
“然后关键的地方来了——蔡大将军知道之后很生气,我爹居然给我娘戴了绿帽子,那我也要给我爹戴绿帽子!”
乔翎:“……”
乔翎听得虎躯一震,不由得道:“……绿绿相报何时了!”
太叔洪胡乱摆摆手:“总而言之,蔡十三郎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生下来了,蔡大将军带着爹娘跟这个孩子到了神都,那个寡妇倒是没有跟来,仍旧留在老家,她头一回成婚,也留下了两个孩子……”
乔翎想了想,说:“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寡妇最怕的就是无依无靠,被宗族生吞活剥,留在老家,好歹能借到蔡大将军的光,别人知道她还有个儿子在神都,行事总要忌惮几分。
要是真的来了神都——蔡大将军总归是会有妻室的,到时候她成什么身份了?
老赘婿的妾,还是蔡大将军的妾?
连带着蔡十三郎的身份也格外尴尬起来。
还不如在老家逍遥自在呢。
乔翎顺势问了句:“蔡大将军娶妻了吗?”
“当然娶了啊,说起来,还是圣上给做的媒。”
太叔洪道:“蔡大将军进神都城的时候年纪还不算太大,二十九岁——那时候他没坐到右威卫大将军的官位上呢。”
“闻家有个守寡的女儿,比蔡大将军还要大两岁,年岁上比较合适,婚事也就成了。”
崔少尹在旁道:“蔡大将军身上有些匪气,义字当先,也护短,蔡十三郎惹了官司,他要回护,也不奇怪。”
乔翎却说:“讲义气是一回事,欺负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说:“吃完饭我先不回家,去苦主家里边走动走动,过去这么久了,再去讯问狱卒,只怕他们早忘了,但这家人当时既然敢来京兆府状告,可见还是想求个公道的,过后想来也会关注着蔡十三郎的动向。”
崔少尹点点头:“既如此,庞氏的案子就叫我来盯着吧。”
看乔翎有点不好意思地要去推拒,便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客气。”
乔翎很认真地谢过他:“对庞氏来说,这可是大事呀!”
太叔洪近来在忙废黜坊市制度的事情,这事儿不能一蹴而就,骤然间把所有的坊墙都给推了,容易出乱了。
所以他协同底下的官员商议之后,决定先在靠近神都城墙的一个坊市里进行试点。
到了夜里,坊内的门户便不再关闭,也允许百姓和商人过去做生意,只是届时各方巡𝔀.𝓵逻乃至于如何发放经商许可,最大程度上保证多数人的利益,就得一条条仔细打磨了。
午后吃完饭两位少尹有事要做,他也没法儿回府,京兆府内的三个头头聚在一起彼此对视一眼,既有了些许同舟共济的患难意味,也平添几分共谋大事的成就感。
吃完饭,乔翎使人回越国公府送信,告诉家里边自己晚点回去,同时骑上马,带着往与蔡十三郎发生了纠葛的商人家里去了。
依照卷宗上记载的地址过去,到地方抬头一看,乔翎不由得愣住了。
卷宗上记载的很清楚,与蔡十三郎发生纠葛的那户商人姓杨,现下循着地址过来,门前牌匾上挂着的已经是“常府”了。
杨家人搬走了。
乔翎心头因而浮起了一层阴翳,使人去找门房前来问话。
这地段住的没什么达官显贵,常家的门房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去寻管事前来应答。
管事过来,先自拱手,继而笑问道:“这位太太此来,可是有什么差使?”
乔翎言简意赅道:“你们搬到这宅子里几年了?”
管事怔了一下,倒是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回太太的话,有三年了。”
乔翎又问:“把这宅子卖给你们的,又是什么人?”
管事不敢隐瞒,也怕惹上官司,当下一五一十道:“太太,我们这宅子来路可是正的,先前杨家人摊上了官司,银钱上周转不开,就找了中人,把这宅子卖给了我们家老爷,当初是正经在京兆府办了手续的……”
杨家人摊上了官司,周转不开?
是跟蔡十三郎的这桩官司,还是别的什么官司?
她问管事:“你可知道杨家人往何处去了吗?”
管事摇头,面露难色:“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买卖结束,两家也就没联系了……”
线索到这儿就断了。
乔翎预备着回京兆府去查一查,看杨家卖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神都城内寸土寸金,这地方虽然没住什么达官显贵,但也决计算不上是便宜。
时人看重土地房屋,能狠狠心把房子卖了,除非是要去置换更大的房子,不然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乔翎如此思忖着,调转马头往回走,同来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吏却忽的往她跟前来,快跑几步,跟上马的步子。
她同时仰起脸来道:“少尹,杨家是生意人,家里边有铺子呀。我往他们家铺子里去打听打听,看是同这府邸一起卖了,还是现下仍旧做着买卖,再来回您,您看如何?”
这小丫头真是机灵!
乔翎眼睛一亮,低头瞧着这个出门时崔少尹点给自己的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吏行个礼,说:“我叫王庄,您叫我小王也行,小庄也行。”
乔翎叫她:“小庄!”
又说:“你去吧,知道杨家的铺子在哪儿吗?”
小庄说:“知道!来之前我看过卷宗,都记下了!”
旁边几个同行的小吏不由得交换了个神色,有的羡慕,有的妒忌,还有的懊悔不已。
自己怎么先前就没想过赶这个趟儿?
乔翎听她早早未雨绸缪,心下暗暗点头,当下道:“去吧,有结果了就回去找我。”
小庄清脆地应了一声:“哎!”再行个礼,麻利地跑了。
十几岁的少女,朝气蓬勃,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乔翎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怪不得邢国公跟姨夫都跟我说得找几个门人呢,有人帮着办事,的确舒服又便利!
……
乔翎打马折返回京兆府,隔着老远,就有门吏迎上来了。
“乔少尹,有人到这儿来找您,说是您的亲戚。”
我的亲戚?
乔翎心想:我的什么亲戚,会到京兆府来找我?
门吏没直接报着亲戚的来处,可见并不是神都城里新认识的亲戚,难道是南边来的亲朋?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呀。
真要是南边来的,估计就去账房老师那儿了,怎么会到这儿来找我?
她心下古怪,倒是没有迟疑:“人在哪儿?”
门吏指了个位置给她看:“在那儿呢,我们请他进去坐,他也不肯。”
乔翎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瞧,便见一个青年男子正蜷缩着身体,脸朝墙角,如同一朵阴郁的蘑菇一样蹲在角落里。
脚下是双皂靴,看着倒很新,衣裳的料子却是平平。
这是谁啊?
门房察言观色,小心地道:“您是不是不认识他?”
又说:“我们也盘问了几句,他说是家道中落,无以为继,长辈叫他来投奔您,混口饭吃……”
那青年总共都没说过几回谎话,可他们每天在京兆府的门口见过多少人?
看他眼神飘忽,语气不定,就知道是在扯淡。
但真要说这是个骗子,就给撵出去吧,好像也不太是?
要真是骗子,怎么敢求见乔少尹,主动往这上头撞?
叫他进去坐,他也涨红着脸不肯。
几个门吏心里边觉得这事儿奇怪,私底下合计了会儿,还是顺遂了他的意思,叫他在外边等着了。
乔翎也在犯嘀咕呢,走上前去,叫了声:“喂,你是谁啊?”
原本蹲在墙角的那朵蘑菇抬起头来,神情稍显忐忑地看着她。
乔翎:“……”
乔翎瞠目结舌,看着面前的皇长子:“你到这儿来找我干什么?!”
皇长子声如蚊讷,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来的:“祖母叫我来跟着你长进一下……”
乔翎:“!!!!”
乔翎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爹知道吗?”
皇长子先是摇头,想了想,又去点头:“应该知道吧?”
乔翎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了。
天杀的,你们真是稳赚不赔啊!
皇室的倒霉孩子撞到她手里,要是那种烂了根子的,就索性薅出来拉倒。
如鲁王,又如二公主。
要是还能造就的,那就再试着调/教调/教。
如大公主,如皇长子。
偏偏这还是个阳谋。
因为乔翎也可以置之不理,直接把人给撵走嘛!
只是……
她也忍不住想,多一个懂民生疾苦的皇子,对于这个国家,乃至于这个国家的百姓来说,总归是件好事吧?
只是……
我凭什么白给他们家带孩子啊?!
乔翎恶狠狠道:“你想跟我干活,得加钱!”
皇长子弱弱地应了:“哦……”
乔翎恶狠狠道:“你上一天班,就要给我发一天工资!”
皇长子声音更虚弱了:“啊?”
上班还要给钱?
偷偷觑着乔翎的神色,到底没敢说反对的话,老老实实应了:“好。”
乔翎又说:“我这儿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干不满一年就撤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皇长子颤声应了:“噢,噢。”
乔翎不能让他占据着有编制的吏员位置,挤了别人的名额,想了想,再加一句:“对了,你只能做临时工!”
皇长子:“……”
贴钱当临时工是吧?
他瑟瑟地应了:“噢,噢,好的,好的。”
乔翎领着他去给门吏们介绍:“这是我老家的亲戚,家道中落了,来投奔我的。”
几个门吏的神情立时变得亲热起来:“哦,原来是乔少尹的亲戚啊。”
又问:“小哥怎么称呼?”
乔翎从德妃的姓氏里拆了一个字给他:“姓侯,家里排行老大,叫他侯大就是了。”
门吏们便侯小哥侯小哥的叫了起来。
乔翎支了个人领着他去寻身吏员的衣裳,叫换完衣服再来找她,别的就没再管。
那么大的人了,要是一点事情都总不好,趁早滚蛋吧!
她自己则一头扎进文书房里,依照着杨家那处房子的地址,寻了个现任房主的记档和过户记录出来。
那房子原来是杨家的祖宅,三年前卖给了常家,神都城里的房子价格过硬,只是杨家卖得急,价格较之同等地段的就要便宜不少。
蔡十三郎的案子,也是三年前发生了。
那之后没一个月,杨家就卖了祖宅……
乔翎手指落在那行记档上,心也跟着重重地坠了下去。
小庄手脚麻利,很快回来复命:“杨家人的几处铺子都给卖出去了,这会儿就只剩下了一间。杨家二郎,也就是当初跟蔡十三郎生过龃龉的那一位已经离开神都,往外地去做生意了。”
“倒是他的兄长杨大郎,此时还在神都,一家几口人,靠着那间铺子维持生计……”
乔翎于是叫小庄带路,往那铺子里去寻杨大郎夫妻,见有官来,夫妻俩都有些诚惶诚恐。
乔翎进了店里,便被请到了里屋。
杨妻张氏便送了水来,退将出去,坐在门框上招揽生意,却没有出声,只是侧着身子,听屋里边的动静。
乔翎问起三年前的案子来:“当日一场争端,蔡十三郎被如何判处?”
杨大郎没想到她是为这事儿来的,显然一怔,回神之后,心底不由得丝丝缕缕地生出了无限凄楚来。
杨家祖籍神都,在这里扎根几百年了,那处宅子,也是一代代先祖心血凝聚,不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谁会去卖祖宅呢!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
杨大郎涩声说:“就为了赌一口气,早知道……不该去闹的。”
杨家兄弟三个,感情深厚,所以知道弟弟受伤了之后,杨大郎虽知道蔡十三郎是大将军府上的衙内,但也气不过,想去给弟弟讨个公道。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啊。
我弟弟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还没有娶妻呢,脸上皮开肉绽留了一道疤,你们多少得道个歉吧?
可蔡十三郎是怎么说的?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低头道歉?!
当时就叫人把杨大郎给打出去了。
杨大郎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告到京兆府去,因此叫蔡十三郎火冒三丈。
蔡十三郎还觉得委屈呢。
你们跑到蔡家来大闹,我看在你是为了你弟弟的份上饶了你,你居然还敢去京兆府状告我?!
你这是蓄意找死啊!
蔡十三郎去京兆府,在杨家人面前走了个过场,第二日就大摇大摆地往杨家的铺子里去了。
杨家人且气且急,又拿他没有办法。
蔡十三郎放话出去,神都城里,有他就没杨家,有杨家就没他!
蔡家是什么门庭,杨家又是什么人家?
本就是官商有别,再有蔡十三郎这样混不吝的纨绔折磨,杨家的买卖很快就做不下去了。
向来民不与官斗,杨老爷也后悔了。
再听说蔡十三郎往外放话,斟酌再三,终于还是把祖宅卖了,打算带着全家离开神都城。
树挪死,人挪活。
只有杨大郎不肯走。
“凭什么就要走?”
时过许久,他红着眼眶,仍旧能够明白当初做出留下这个抉择的自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不识抬举,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是一开始,只是因为他打了我弟弟,我去求个公道,难道我有错吗?”
乔翎默然良久,终于问:“先前那份卷宗并不合规,京兆府可以发起重新调查,你要再去告蔡十三郎一次吗?”
杨大郎问:“就算是最后罪名坐实了,蔡十三郎又会被如何判刑呢?”
乔翎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蓄意伤人,贿赂,逃刑,三项加起来,约莫会被判处七到十年的处刑。”
张氏隔着帘子,在外边咳嗽了一声。
杨大郎沉默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若是如此,怕就真是把蔡家得罪死了吧。”
他迟疑着问:“我能考虑一段时间吗?”
乔翎颔首说:“可以。”
杨大郎问:“您怎么称呼?”
小庄在旁道:“这是我们乔少尹。”
杨大郎“哦”了一声:“原来是乔少尹。”
又说:“等考虑清楚了,我能去京兆府找您吗?”
乔翎站起身来,预备着离开了:“当然可以。”
杨大郎同时起身,道了声谢,送她离开这稍显简陋的屋子。
杨家人还是在做生意,只是已经不是水产,而是瓷器买卖了。
乔翎回想起记档上的叙述,乃至于今日所见的物是人非,心下唏嘘不已,临别之前,不由得歉然道:“是京兆府失职,才害得你们沦落至此……”
杨大郎戚然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张氏掀开帘子,转身进了里屋,声音压低,难掩愤恨:“现在说的倒是好听了!”
她行走过去的地方,那褪了色的竹帘还在半空中胡乱摇晃。
“你这臭婆娘,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大郎赶忙解释道:“她就是知道乔少尹心肠好,才敢这么说的……”
里屋里有压低了的,心酸的抽泣声传来。
乔翎微微摇头:“不怪她。”
好好的日子被毁了,谁不怨呢?
乔翎牵着马出了门,没急着骑上去,倒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盘算的,以朝廷官署为主体发起诉讼这事儿可行了……
……
崔少尹往京兆狱里去见了庞氏。
几年的牢狱生涯,极大地摧残了这个女人。
她应该还没有四十岁,但是两鬓的头发都已经白了。
崔少尹问起了当年的案子,情节同他猜测的相差不大。
为防万一,他又循着地址,往黄秀才家里,乃至于庞氏夫妇居住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
出城一趟,再催马赶回来,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回到值舍,嗓子简直要冒烟了。
崔少尹去摸水壶,却提了个空,晃一下,里边空空如也。
喉咙里的干涸愈发叫人难受了。
他出了门,就见一个穿着吏员衣服的青年人在院子里打转。
崔少尹果断叫他:“你是在谁手底下听事的?”
皇长子身体一僵,侧着身体,低下头说:“我是在乔少尹手下……”
崔少尹听了也没多想,他知道乔翎下午也有事要做嘛,留个人在这儿多正常!
当下果断吩咐下去:“别在那儿闲逛了,没事儿去给我烧壶水!”
皇长子:“……”
我都没给我阿耶烧过水呢,你是谁啊就叫我烧水?!
崔少尹瞪着他:“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怎么呆头呆脑的!”
皇长子:“……”
皇长子忍气吞声道:“哦,哦,好的。”
崔少尹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只是他低着头,一时之间倒也没认出来。
他心里边还嘀咕呢,乔少尹真是太年轻了,怎么找这么个愣头青来干活?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 106 章
皇长子提着水壶走出去了, 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该去哪儿烧水。
硬着头皮寻人问了,一路找到厨房去,又瞧着那个土灶发起了呆。
厨房里的人上下打量着他, 倒不是很看得上那身吏员的衣裳,只是觉得他眉宇间的气度和手脸上的皮肤都不太像是寻常人。
摸不清根底, 就要客气几分:“小哥儿有什么事要做?”
皇长子晃了晃手里的空水壶:“来烧壶水。”
就有人给他指了指水缸和灶台的位置,又问:“小哥儿怎么称呼,是在哪位大人手底下办事的?”
皇长子又答了:“我姓侯, 乔少尹手底下的人。”
厨房里的人听了,马上客气起来,另给他提了一壶烧开了的水:“侯小哥赶紧给乔少尹带过去吧!”
皇长子客气地谢了她, 提着水壶往回走, 又想:但是刚才吩咐我烧水的可不是乔少尹啊!
看服制,该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
嘶——叫什么来着?
朝中人那么多, 一时半会儿的, 完全想不起来了啊!
……
值舍那边,乔翎折返回来, 跟崔少尹碰头, 两下里都说起这一日的经历来。
崔少尹说:“我往黄家人所在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 虽然过去了几年, 但还有人记得庞氏的事儿, 黄秀才太糊涂了!”
他眉头皱起, 惋叹之情溢于言表:“庞氏同丈夫素日里并没有什么矛盾, 也没有要害死他的理由, 村子里的人提起这桩案子, 起初含糊其辞,不肯明说, 被我恫吓之后,才肯吐露实情。”
“乡下地方,向来都是这样的。丈夫对妻子也好,妻子对丈夫也罢,哪怕是儿女对父母,一旦真的对方得了无从挽回的病症,就无谓再去往那个无底洞里边砸钱了,不是不怜惜要死的人,而是要顾全更多的、能活下来的人。”
“黄秀才的寡母、庞氏的婆婆已经亡故,生前同娘家走动得还算勤,我使人过去问了,那边也说,她是不恨儿媳妇的,也没想到黄秀才会去状告……”
乔翎听得有些难受:“当时审讯这案子的时候,他们没有辩解吗?”
崔少尹脸上浮现出几分嘲弄之色来:“乔少尹,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些的。”
他说:“这还是妻子跟丈夫呢,如若换成儿女对父母——要是叫当初的主审官知道,居然有人不愿意负债累累去替爹娘看病,儿女怕是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你信不信?”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于最底层的那些心里边只有生存两个字的百姓来说,用孝义的枷锁去捆绑他们,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这话能对外说吗?
不能!
这太不正确了!
乔翎缄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庞氏那边?”
崔少尹道:“已经放出去了。”
乔翎点点头,又问:“庞氏的几个孩子呢?”
崔少尹再叹口气:“黄秀才养着呢,不说是过得好,但也没蓄意苛待就是了。”
他说:“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很少有纯粹的王八蛋,一点好事都不干,也很少有纯粹的好人,从来不作恶,多的是黑白之间的灰色人物。”
乔翎明白他的意思。
黄秀才是好人吗?
可他又迂腐地将嫂嫂庞氏送进了监狱,害得她与孩子骨肉分离。
黄秀才是坏人吗?
可他本意里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他是真的觉得嫂嫂见死不救,太过分了。
甚至于在嫂嫂入狱之后,也艰难地抚养着三个孩子……
乔翎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说:“是京兆府的裁决出现了问题,也是底层百姓生存条件的客观限制,他们对意外的应对能力太差了,但这并不应该是他们的责任,而是朝廷应该努力去改变的事情。”
“朝廷应该建立起更严密的对待官员能力的考核制度,还要加强文教……”
崔少尹听得面露欣慰:“对啦,就是这样!”
他说:“乔少尹,京兆府里,你我是仅次于太叔京兆的人了,而神都城多大,里头有多少人,每天出多少案子?我们即便是三头六臂,也是办不完的!”
“所以就得去抓要紧的事情,拣选可用的人才,叫他们替我们去办案,我们在后边进行审核与筛查,同时呢,也高屋建瓴地察觉到当下的制度和律例在哪个方向还有空缺——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崔少尹指了指摆在案上的卷宗,说:“我这回跟你一起理这个案子,就是陪太子读书了,事实上,这一步我早就走过了,只是你初来乍到,并不谙熟于京兆府的流程,所以自己领头办上几十桩案子练手,也磨一磨身边的人,是很应该的。”
乔翎郑重道:“崔少尹,受教了!”
崔少尹笑着摇摇头,紧接着严肃起来:“我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一句‘受教了’才讲这些的,你得正经请客才行!”
乔翎听得忍俊不禁,点头应了:“好!”
转而又说起自己查探的结果来:“杨大郎那边没给准信,说是有了结果就来找我……”
崔少尹对此反倒不觉意外。
无论是杨大郎的说法,还是杨家这些年的境遇,同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办案办得久了,都不稀奇了。
乔翎倒是说起另一事来:“你给我选的那个人,那个小庄……”
她没明确地说出来,但是崔少尹已经明白了,哈哈笑道:“不错吧?!”
乔翎点头:“很机灵!”
崔少尹说:“她是个可造之材,心地不坏。”并没有说别的。
乔翎略品了品,就知道这里边必然有些机窍,见崔少尹不愿说,也没多问。
他跟她说得够多了,再多,就是交浅言深了。
这档口皇长子提着水壶从院子外边过来了。
崔少尹原先跟乔翎说话的时候倒是还没有觉察出来,这会儿看他提着壶过来,原本就超负荷的嗓子就再度开始冒烟了。
他有点不满:“怎么这么久才来?”
又跟乔翎说:“你手底下这个人蠢蠢的,不机灵!”
这个评价落到地上,之于皇长子而言,简直是当胸一刀!
乔翎:“……”
皇长子:“……”
崔少尹说完了也没多想,接过水壶进屋去倒水,一边倒,一边又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哎?我看你仿佛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皇长子耷拉着一张死鱼脸,说:“有吗?我怎么不记得呢。”
崔少尹平日里虽也上朝,但是跟皇长子离得远,从前又没有什么交际,这会儿皇长子换了身暗色的黄衣吏服制,就更是模糊了他那本就不算清晰的记忆。
他把水壶搁下,端起水杯来,吹了吹,若有所思地瞧着皇长子:“真是有点面善啊……”
又问:“你姓什么?”
皇长子道:“姓侯。”
“哦,”崔少尹顺口叫了声:“小侯。”
皇长子:“……”
乔翎:“……”
崔少尹还在那儿想:“我好像也不认识什么姓侯的人?你爹是谁,老侯?一点印象也没有。”
皇长子:“……”
乔翎在旁边强忍着笑,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你可能是看我看多了,所以才觉得面善。”
“是吗,”崔少尹虽觉得不太是这么回事,但也没有过多纠结,再吹一吹杯中水,轻啜一口,告诉皇长子:“下次看见上官有事吩咐,就早点往前走,不要呆呆的站在那儿,你虽然是乔少尹手底下的人,但并不是只受令于她,知道吗?”
进京兆府来做吏员,尤其是还是临时工,怎么还不知道机灵点,多在上官面前露露脸?
难道还等着我这个少尹去伺候你不成?
真是块朽木!
乔翎艰难地在一边忍耐着,不要当场笑出声来。
皇长子忍气吞声,卑躬屈膝地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崔少尹又提点他,说:“厨房那群人,招子亮着呢,看你是新来的,就会试你的成色。”
“我叫你去烧水,不是真的烧水,是叫你直接提一壶水过来的意思,你进门之后就说是崔少尹吩咐的,他们会马上给你的。”
皇长子心下郁卒起来,那你不把话说清楚?
讨厌所有不把话说明白的上司!
我以为真要我去烧水呢!
崔少尹是个从底层升上来的人精,一眼就瞧出来他的不忿了。
他看乔翎待这个愣头青也淡淡的,就知道并不是十分亲厚的关系,这会儿也直言不讳,摇摇头,说:“小侯真是不太灵光!”
皇长子:“……”
乔翎:“……”
崔少尹是真的渴了,坐在那儿喝了大半壶水,才打道回府。
乔翎则领着皇长子往自己值舍里边去,又叫人去喊小庄过来。
前头诸多吏员们都在那儿候着待命,听人说乔少尹叫小庄过去回话,就如同水面上砸下去一块石头似的,随之泛起了涟漪来。
有替她在上官面前露了脸高兴的,也有觉得这小娘子能钻营的,聚头在一起说酸话的。
“我们老资格的人都没吭声,她急匆匆地凑过去了,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沉淀……”
还有人说:“蔡十三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乔少尹当然不怕,可咱们是什么人,有乔少尹的底气吗?”
“出头的椽子先烂,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小庄向前走得太快,没听见身后人说的这些酸话。
她还年轻,脸上朝气蓬勃,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平白就多三分亲切。
进了门,行个礼,既不多说什么,眼睛也没四下里乱转。
乔翎正伏案在写蔡十三郎与杨二郎纠葛的卷宗,忙里抽闲瞧了她一眼,说:“你把这案子从头开始捋一遍,叫我听听,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了的。”
小庄清脆地应了一声,从最早的那份卷宗开始,先说两人起龃龉的缘由,再说乔翎发现的疑点,末了再将今日先跑常家、再去杨大郎铺子里的经过讲了,洋洋洒洒,娓娓道来。
乔翎点点头,又问她:“识字吗,读过书没有?”
不去考科举,却到京兆府来做吏员,对于一个年轻又聪明的小娘子来说,是很划不来的一件事情。
加之崔少尹的含糊其辞,乔翎猜测,小庄的身世或许有些难言之隐——本朝科举,须得三代清白,还得有举人作保才行。
她没法子去考,所以才会到京兆府来。
而有着这样的身世,读书识字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果不其然,小庄说:“只读过几本启蒙的书,会写字,但是写得不好。”
乔翎了然地点了点头,却没再跟她说话,而是忽然间问皇长子:“你再把她刚才说的案件经过复述一遍我听听。”
皇长子:“啊?!”
皇长子瞬间回到了被圣上抽查文章背诵时的恐怖瞬间。
最恐怖的是从前在御书房的时候,他前边有表现优良的大公主,后边说表现优越的二皇子。
现在他前边还有个表现优越的小庄……
只是小庄才多大啊,估计也就是他一半的岁数,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输阵!
皇长子磕磕绊绊地开始复述,虽然也有些许小小遗漏,但也算是讲了个七七八八——因为案件经过跟文章不一样,前者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事件,后者却容易有大段的华丽炫技。
前者有明显的情节,所以好记。
乔翎听了也没作什么评价,而是同小庄介绍:“这是我的一个亲戚,以后也会在京兆府当差,他比你年长一些,你叫一声侯哥吧。”
小庄便转过身去,笑眯眯地朝他拱了拱手:“侯哥好。”
乔翎也同皇长子介绍小庄:“这是小庄。”
皇长子稍有点不自在地朝她点了点头。
小庄笑着回礼。
乔翎将手里边的卷宗收了起来,同时道:“小庄,你侯哥初来乍到,不懂京兆府的规矩,你事无巨细地教教他。”
又说皇长子:“找几本启蒙的书借给小庄看看,再给他寻几本字帖练练字。”
两人都点头应了。
乔翎又问小庄:“你家里有纸笔吗?”
小庄有点赧然地摇了摇头:“先前崔少尹给了我一些。”
那就是有,但是不多,自己也买不起了。
乔翎听了反而笑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能坦荡地向人展示自己的困窘,是很难得的事情。
她顺嘴跟皇长子说了一句:“无妨,叫你侯哥一起给你置办上。”
皇长子任劳任怨:“……噢噢,好的。”
小庄笑眯眯道:“那就先谢谢侯哥啦!”
乔翎起身,打算去将手中卷宗归档,同时朝两人摆摆手:“你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今天结束了,明天见。”
小庄利落地应了声:“是,乔少尹,明天见!”
皇长子落后一步,迟疑了会儿,也说了句:“明天见。”
乔翎没管这俩人怎么想,去把自己的事情办了,果断下班了。
……
韩王府。
公孙姨母、公孙宴,乃至于白应与柯桃在这儿连吃带住好几日了。
韩王与世子也从最开始的头皮发麻,到现在的彻底木了。
住吧,活爹活娘们。
你们能住在这儿,总比把这儿炸了来得要好……
不就是吃吃喝喝吗,我们养得起!
乔翎过去的时候,就见公孙宴跟白应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柯桃在屋子里咬着笔头看书。
公孙姨母却并不在。
见她过来,白应坐直身体,起身来迎,公孙宴却是一动一动。
乔翎果断给他来了一脚:“没看见来人了啊!”
公孙宴从摇椅上跳起来,同时大叫道:“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什么!”
乔翎理直气壮道:“因为这里总共就只有两把摇椅,而我也想坐!”
公孙宴更委屈了:“大夫都起来了,空了一把,你倒是坐呀。”
“那可不行,”乔翎道:“白大夫是起来迎我,马上也要再坐回去的。”
韩王府的侍女见有客来,忙送了茶和水果过来,看少了把椅子,又赶忙另搬了一把来。
乔翎伸手从果盘里提了两颗山楂,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我现下在京兆府当差,想着寻几个可靠的帮手,你们现下要是无事可做,不妨来帮帮我。”
“白太太就不必说了,是个极可靠的大夫,公孙宴你呢,也能随机应变。”
“不过我们丑话说在前边,编制是没有的,你们全都是临时工,工资由我来发,保管不会亏待也就是了。”
白应与公孙宴还在思考,房里原本坐在书案前的柯桃就已经出现在了窗户前。
她两手攥着栏杆,宛若身外囚牢,向外渴望地张望着,动情地道:“乔太太,我愿意去,我不要钱!”
乔翎:“……”
白应回过头去,很认真地跟她说:“桃娘,你不能去,你要好好读书,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月娘姐姐的意思。”
柯桃郁郁地重又坐回到书桌前了。
而白应在斟酌之后,倒是点了头:“原本是想在神都城里开一家医馆的,既两次都没有成,也就罢了。京兆府的差役么?也不错。”
公孙宴也说:“既然没有编制,那不就是来去自由?可以的。”
两人当时就给出了明确地回答,乔翎有点高兴,盘算了一下,说:“明天我有约了,后天吧,我再问一问另外几个人,看大家时间方便的话,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马上就要一起共事了,总得凑在一块聚聚不是?
公孙宴与白应长日无事,自然应承。
公孙宴转头告诉刘管家:“凄然,后天家里可能会有客人,先预备上……”
又问乔翎:“几桌?”
乔翎觑了神情木然的刘管事一眼,不好意思道:“在这儿吃啊?”
她原先想安排在越国公府的……
公孙宴热情洋溢地道:“别拘束呀,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刘管事也说:“别拘束,王爷说了,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乔翎还是摇头推拒了:“别了吧,我也算是领头人了,在韩王府吃饭算怎么回事?还是得去越国公府。”
公孙宴稍觉遗憾,但是尊重:“也行。”
这事儿就此敲定下来。
乔翎将那两颗山楂送进嘴里,不知道是品种优良,还是的确熟的透了,只有些微的一点酸,剩下的就是软糯绵甜了。
她问刘管事要了一小袋,揣在袖子里,骑马回越国公府去了。
乔翎先去了正房一趟,真挚地询问猫猫大王是否愿意加盟自己的团队,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遂又与它相约后天晚上一起吃饭。
猫猫大王也答应了。
梁氏夫人也替她高兴:“后天吃完,也该寻个空请你姨夫和那位崔少尹来家里吃个便饭的,人家用心地带你,咱们领情之余,也得有所表示。”
想了想,又说:“后天吃完大后天吃,你也太忙了,我给成安和崔少尹的夫人下个帖子吧,再找几个作陪的来组局,这事儿你不用操心了,我来办。”
乔翎清脆地叫了声:“谢谢婆婆!”
又从口袋里拎了两颗山楂出来:“婆婆吃山楂~”
等她走了,梁氏夫人还在端详那两颗山楂呢:“乔霸天也太抠门了吧,就给我这么两颗……”
乔翎回到正院,没进门呢,就听见院子里的笑声了。
还有徐妈妈无奈的声音:“金子,你出来呀,那可不是给你准备的窝。”
徐妈妈新寻了十几只花盆,专门拣选了松下土装充,预备着种花。
金子原本还趴在院子里假寐,瞧见之后,就站起身,摇着尾巴到铺完土的花盆里趴下啦!
乔翎进去瞧见,劳累了一天的心绪骤然间轻松下来。
她从口袋里取了山楂出来,徐妈妈,玉映,院子里的侍女们人人有份。
最后还剩下一颗,她没有吃,想了想,摆到床前的柜子上了。
内室里没有旁人,乔翎悄声说:“姜迈,你也来吃,一点也不酸的哦~”
这时候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活动一下肩膀,往书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妈妈来喊她:“太太,吃饭了,今晚上有栗子炖鸡吃,好新鲜的!”
乔翎应了一声,夹了张书签在没看完的书里,转身出了门。
侍女们已经摆了饭,开胃的小菜和香药果子,烧鹌鹑,鹿鸡同炒,葱烧鲤鱼,几种菜式里边,栗子炖鸡的香味格外突出。
乔翎从张玉映手里边接了筷子,同时奇道:“栗子熟了吗?”
“是早熟的品种,”徐妈妈告诉她:“大苗夫人午后使人送过来的。我让她们剥了一些烧鸡,剩下的还在那儿搁着呢。您吃着觉得好,明天再做来吃。”
乔翎问:“府里别的几处送过了吗?”
徐妈妈道:“老太君、太夫人、二夫人那儿我都安排人送过去了。”
乔翎点点头:“那就好。”
板栗甜糯,鸡肉鲜嫩,菜里边加了一点辣椒调香,最后撒一撮香菜,堪称完美!
乔翎吃了满满一碗,末了用茶漱了口,照旧往书房去看书了。
她今天回来得早,张玉映也不催促,跟着过去替她多点了几盏灯,又挨着打开灯罩,默不作声地把灯芯调得亮些。
末了,又寻了本书在旁边坐下,也看了起来。
乔翎已经把想看的律令条例看完了,再看一本姜迈看过的游记,又叫徐妈妈给找了几块木料,持着雕刻用的道具,打算雕几个小玩意儿来练练手。
马上就要往中山侯府去做客了,她盘算着,要不要仿照着丛丛她们的样子,雕几个小人儿送去做礼物?
张玉映早就知道自家娘子有这本领,先前还收到过苹果雕成的花儿,这会儿瞧见,倒也不觉惊奇。
两人各有各的事情在做,气氛融洽,如是等到了时间,又一块往卧房那边去。
路上,乔翎也对她发起了邀请:“玉映,你想不想到京兆府去当差?”
张玉映听得一怔,过后稍显遗憾地摇了摇头:“娘子厚爱,只是我并不适合京兆府。”
乔翎有点不解,说:“可以做文书之类的工作呀!”
张玉映顿了顿,无奈道:“娘子,我是罪官之女,政审通不过。”
乔翎:“……”
张玉映瞧她满脸郁卒,不由失笑,又说:“前不久,齐王妃使人送信过来,想找个人帮她一起打理济善堂,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她有些歉然:“叫娘子失望了。”
乔翎很替她高兴:“我怎么会失望?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很好啊!”
侍女们已经准备好了沐浴的水,乔翎去泡了个澡,擦干头发之后,便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塌上。
屋子里的灯都熄了,只有外间还为守夜的侍女亮着两盏。
乔翎拉起被子盖住自己,正准备合眼睡觉,忽然间察觉到周遭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视线正对着的紫檀屏风,再远一些的多宝架,床头的小案,各处放置的摆件,帘幕放下之后隐约只能瞧见一角的梳妆台,那妆台上放置的明镜借了月夜的光,一片莹莹。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迟疑着坐起身来,环顾左右之后,将目光落到了床头案上。
“翡翠!”
乔翎叫今晚守夜的侍女:“我放在床头案上的山楂,你丢掉了吗?”
翡翠推门从外边进来,下意识往案上瞧了一眼,迟疑着,茫然道:“……太太,案上有过山楂吗?”
怎么会没有,我先前亲手放上的呀!
乔翎怔住了。
翡翠也有些不明所以:“太太,是少了什么东西吗?”
乔翎回过神来:“哦,不,没有……”
她说:“什么也没少。”
乔翎心想,从我把那颗山楂放下,到我洗完澡过来,中间隔的时间那么久。
侍女们来来往往,备不住就是谁过来拿走了,亦或者觉得我不想要了,所以丢掉了呢?
可是……
翡翠还停留在门前,稍显忐忑地叫了声:“太太,您还好吗?”
“我没事儿,”乔翎朝她笑了笑,说:“你出去吧。”
“嗳。”翡翠轻快地应了一声:“您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喊我,我就在外边。”
说完,轻轻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乔翎将被子重新拉起,却是久久没有合眼。
第 107 章
下午。
乔翎办完该办的事项, 便麻利地离开了京兆府。
小庄则协同皇长子一道出去,往门房那边去签离:“我们这类吏员上班的时间,跟官员们是一致的, 只是如若太叔京兆、乔少尹、崔少尹三位没有及时下值,我们就得在外边等着, 以备随时听候差遣。”
“这会儿他们三位都离开了,我们也就可以走了。”
“走的时候要在门房这边签离,记下离开的时间, 来的时候也得签到才行,做到出入都有痕迹可寻……”
又跟他说了早晨上班的时间。
皇长子听得眼前一黑:“怎么这么早?”
平日里官员们上朝的时间其实就很早了,夏天天亮的早还好一些, 到了晚上, 天不亮就得起身收拾,预备着出门!
可是京兆府这边的吏员们签到的时间, 居然比上朝的时间还要早半个时辰!
小庄好脾气地笑了笑:“一直都是这么规定的呀。”
又说:“因为有些官员并不会直接去待漏院等着上朝, 或许是要来取什么公文,亦或者赶早来办什么事情, 这就需要我们更早一些在这儿待命。”
她在签离表上记了名字, 门吏核对之后, 表格又递到了皇长子那儿。
他一边写, 一边听小庄问:“侯哥, 我们找家茶亭, 坐下来边喝边聊吧?”
皇长子自无不应。
等签离结束, 他叫小庄领着, 往京兆府不远处的一座茶亭去了。
两人这会儿身上还穿着京兆府黄衣吏的服制, 茶亭的老板娘见了难免要客气三分,即便那桌子是干净的, 也忙不迭再擦了几下。
又叫人送了茶和几样点心过来。
皇长子瞧了一眼,碰都没碰。
小庄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
只是接着先前的话茬,继续说:“早晨上值的时间是固定的,我们这些在乔少尹手下做事的,就得在她下朝之前把该做的做了,这一日乔少尹打算做什么,我们约莫会被分到什么活计,心里边都得做到有数。”
“哦,侯哥,别忘了每天早晨去厨房要水……”
皇长子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专门去要水。
水这东西,不都是连眼神都不需要浪费一个,就有人给送到手边的吗?
哦,其实也没变。
就是这会儿乔少尹变成了连眼神都不要浪费一个,就有人给送到手边的人,而他成了送水人罢了!
真是令人痛苦的转变!
小庄还在倾囊相授:“京兆府的厨房总共就那么六七口灶台,喝水的有多少人?更别说一旦下了朝,所有人都会同一时间回去。”
“三位上官,也就是太叔京兆和乔、崔两位少尹,他们手底下的人是不需要去烧水的,但凡厨房有,马上就能提到,但是那壶水是刚烧开的,还是烧开放了一会儿的,就不一样了,不同人喜欢喝水的火候也不一样……”
皇长子心想:哦,天呐,原来一壶破水还得讲究火候?
这不都是太监干的活儿吗?!
差不多就得了!
这些上位的人臭讲究怎么这么多!
又忍不住:我从前难道也是这种吹毛求疵的贱人?
不会吧,我真的有那么贱吗?!
皇长子被教授了一脑袋“如何在京兆府做牛马”的经验,最后怀揣着对自我阶级的怀疑,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他倒是还记得乔翎说的话,问小庄:“你住在哪儿?晚点我让人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小庄不太敢相信他的记性,就没用嘴说出来,问老板娘要了纸和炭笔,清楚地写在条子上,双手递了过去。
皇长子浑然不曾发觉自己被怜爱了,和煦地朝她点点头,付了茶钱,回家去了。
桌上的点心上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
小庄叫老板娘给包起来,然后伸出手来:“老板娘,你没找零哦。”
老板娘脸上一黑:“小庄!那位客人也没说要找零啊……”
皇长子刚才看也没看,摸了块银角子就递过去了。
在他的意识里,这就是零钱,甚至于这还是出门前专门找管事要的,难道还有钱能比这更零碎?
但是小庄知道,他给的那块银角子,起码能在这儿喝二十杯茶,吃二十盘点心!
老板娘怨念不已地抓了一大把铜钱给他。
小庄笑了笑,只拿了一半:“见者有份嘛,姐姐。”
老板娘这才高兴了,一边帮她把那盘点心包起来,用麻绳系好,一边问:“那是谁啊?”
小庄将杯子里的余茶喝了,一抹嘴,说:“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里的少爷吧,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京兆府来了。”
老板娘又开始擦桌子了:“吃几天苦,他自己就走啦。”
小庄笑了笑:“谁知道呢。”
她拎着点心,脚下生风地回家去了。
……
皇长子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先前那个被震垮了,老实说,他还在犹豫,是要重新修起来,还是干脆叫它烂在那儿算了。
只是这会儿他有事要忙,倒也顾不上那一摊子了。
他到书房去坐下,喘一口气,使人去叫外管事过来。
趁这功夫,皇长子顺势往椅背上一靠,手往旁边一伸,侍从就默不作声地送了茶过来。
皇长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震惊不已:“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侍从被他的情状给吓了一跳,瑟瑟道:“您进书房的时候,跟您一起进来的啊……”
皇长子又问:“茶是哪儿来的?!”
侍从更忐忑了:“刚刚冲泡出来的……”
皇长子再问:“我才坐下呢,你是什么时候泡的茶?!”
侍从不安极了,跪下身去:“您进正门之后,就有人递话过来了,小人赶忙去厨房提水冲茶,给您送来……”
皇长子声音飘忽地问:“我平时泡茶的水,有什么讲究吗?”
侍从强撑着精神,说:“您喜欢用滚了之后再烧小半刻钟的水来冲茶。”
皇长子:“……”
我在京兆府当了半日牛马之后,骇然发现原来我的确是个吹毛求疵的贱人!
他为这发现而震惊不已。
关键是今日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外边侍从来报,道是外管事过来了。
皇长子回过神来,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条,推到管事面前去:“我新认识了个半大孩子,很有向学之心,只是家贫,你去选几本启蒙的书,几本字帖,再备些笔墨纸砚给他送去——就说是侯哥给她的,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必送装帧过于精美的版本,寻常样式即可,纸张墨锭多送些,也不必太好。”
外管事恭敬应了。
皇长子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不已,差点就露了痕迹,叫人发现我的身份了!
这么想完了,他下意识往周遭张望一下,问起了家里的事儿来:“王妃呢,她今天干什么了?”
外管事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地顿住了。
皇长子见状,心头不由得一个“咯噔”:“怎么,王妃遇上什么事了?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没人说?”
外管事低下头,毕恭毕敬道:“殿下,今天您出门之后不久,宫里边就来了人,千秋宫传召王妃娘娘入宫说话,这会儿人还没回来呢。”
皇长子脸上的神情倏然间顿住了。
……
千秋宫。
这场谈话,其实早在皇长子往太后娘娘面前来求助那天,就应该有的。
如若朱皇后还在,作为嫡母,也作为中宫皇后,该是她传召皇长子妃入宫说话。
可偏偏朱皇后早已经薨逝,宫里边其余人,无论是贵妃还是大公主,都不太适合对皇长子妃进行说教,所以到最后,这事儿就只能交到太后娘娘手上。
皇长子妃这段日子以来过得提心吊胆,眼见着瘦了,人也憔悴了。
那一夜的惊变之后,始终没有人对皇长子府上的变故发表评述。
宫里也好,中朝也罢,皆是不置一词,既没有公开追索凶手,也没有问询她这个惹出事端来的人,就连皇长子,都没再说什么。
可皇长子妃显然无法因此宽慰,只觉得愈发忐忑惊慌。
因为这意味着,皇室并不打算将此事进一步闹大,而这种息事宁人,本身就是在告诉她——你惹到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人!
闯了祸,但是又没有人来对她进行问责……
这简直就像是一把剑悬在半空中,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皇长子妃接连数日夜不能寐,清晨梳头,都会掉许多头发,整个人骤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这日得到千秋宫的传召,她就知道,那把悬在半空中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进殿之后,她穆然行了大礼,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太后娘娘向来不耐烦说那些虚的,这会儿见了,便开门见山地说:“你的性情太毛躁了,还是再养一养吧。你是愿意在王府里静养上几年,还是想度为坤道,过几年再还俗?”
皇长子妃愕然抬头。
太后娘娘没再说话。
林女官侍立在旁,则轻声道:“王妃娘娘若是想继续留在王府,就安生养几年病吧。如若不然,不如舍了世俗姻缘,度为坤道,过几年之后再嫁也好,独享自在也好,都随您的意。”
这就是在问她,是愿意交出主母的权柄,在王府养病几年,还是就此出家,从此与楚王府再无关系了。
皇长子妃不想,也没法选第二条。
登高过的人,再跌下去,是很痛苦的。
太后娘娘说的可不是出家离了王府,就能马上自由自在,还是在道观里静修几年,叫神都城里的人都淡忘了此事,这才算完!
她今年二十六岁,再过几年,三十岁了,就算是再嫁,又能嫁给什么人?
神都城里二嫁三嫁的例子也不算少,但皇长子妃很清楚,如果第二次嫁的还不如第一次,那还不如独身一人来得快意!
她上哪儿去找一个比皇长子更好的婚嫁对象?
若是不嫁……
她要是没有婚嫁的心思,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干脆出家做女道士得了,何苦忙活这近十年,最后兜兜转转一场空,又重回原点?
皇长子妃只能选第一条。
起码,她还是皇长子妃。
且皇长子此时唯一的子嗣,也是这一代的皇长孙,是她的陪嫁侍女生的,尤且养在她的膝下,就算真的静养上几年,有大义名分和皇长孙在手,总是能卷土重来的。
皇长子妃想通了这一节,便毕恭毕敬道:“孙媳妇愿意在王府静居几年,修身养性,为皇祖母和皇父祈福,也为自己恕罪……”
这话说了,太后娘娘便点点头,又告诉她:“过段时间,皇帝会给大郎再选一位侧妃入府理事。皇长孙那边,也会重新选个妥当的人来抚育他。”
皇长子妃静居养病,侧妃夜柔既身怀有孕,又是异国公主,当然不能把府上的一干事项交付给她。
更别说,皇长孙尚且年幼……
府上没有人主事,再为皇长子选一位侧妃,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然而这话叫皇长子妃听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退居养病几年,王府后宅只怕就成了两位侧妃的天下了!
更别说太后娘娘还明说要把皇长孙也夺走!
这怎么行?
那是她的儿子!
皇长子妃心中涌出一阵酸涩,愤意翻涌,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失声道:“殿下不会答应的!”
太后娘娘平静道:“他为什么不会答应?”
皇长子妃一时语滞。
好半晌过去,她终于流下泪来,抽泣着说:“他答应过我,只会娶我一个人,爱惜我一个人的,可是他却违背诺言,娶了那繁国女,难道现在他要第二次违背诺言吗?!”
太后娘娘淡淡道:“是啊,他违背了诺言,可你不也没有亏待自己吗?”
皇长子妃听得一怔,转而变色,毛骨悚然!
她脸色原就苍白,这会儿简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嘴唇张合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太后娘娘轻叹口气,说:“我对你可是够宽容的了。”
窗外阳光正好,她却无心再跟皇长子妃说下去了:“就这样吧。”
太后娘娘站起身来,向林女官道:“传旨,度楚王妃为坤道,叫她在宫外修身养性三年,此后婚嫁随意。送她出去吧。”
……
第二日是个晴天,瞧着倒是适合出游。
乔翎照旧去上了朝,继而打卡上班,她到那儿的时候,小庄与皇长子已经送了水过去。
前者瞧着精神抖擞,后者却是有些萎靡。
乔翎起初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等一上午的工作结束,中午京兆府的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才听太叔洪说:“楚王妃上疏自陈与楚王红尘缘尽,出家修道去了。”
乔翎吃了一惊:“什么?!”
崔少尹也觉惊诧:“这……实在有些突然了。”
朝中也没正经提起此事啊。
太叔洪老神在在道:“我消息灵通,所以知道的早。”
乔翎倒是有些猜测——八成还是先前那事的后续。
皇室的手脚倒是真的很快。
除了这位前皇子妃先前两次使人去砸白大夫的店,乔翎与之便没什么别的交际了。
虽然这位出身赵国公府的前王妃实际上乔翎太婆婆的侄孙女,但是神都城内勋贵高门结亲太多,侄孙女虽然听起来不远,但实际上也不算是很亲近的关系了。
她没再关注此事。
结束了一上午的工作,乔翎没再留下加班,收拾完之后去签个离,同时告诉小庄和皇长子:“明天晚上去我家吃饭,我另外找了几个人,到时候介绍给你们认识!”
小庄笑着应了。
皇长子却有点迟疑:“这,方便吗?”
小庄知情识趣,看他有话要说,主动道:“少尹,我家里边还有事儿,您这儿既签了退,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乔翎笑着应了声:“好。”
小庄又跟皇长子招了招手:“我走了啊侯哥,谢谢你的书和纸笔!”
等她走了,皇长子才犹豫着问:“我这个身份,去越国公府……”
会不会太高调了?
他问:“你找的其余人,认识我吗?”
乔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猫猫大王应该是认识的吧?
表哥跟白太太,却不知道是否认得了。
皇长子偶像包袱很重:“有人认识我,万一因此觉得拘束,叫小庄看出来不对劲,怕就不好了……”
“噢,那你放心吧,”乔翎很肯定地告诉他:“我们团队里,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的身份就格外高看你!”
皇长子:“……”
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开始觉得不安了呢。
……
乔翎下了班,早早回府去了,换了一身衣裳,便协同玉映一道往包府去接包真宁。
她应承了要赴中山侯府的约。
小罗氏早早地打点好了,该带的礼物也都带上了,见到之后留乔翎吃了一盏茶,便亲自将两个孩子送上了马车。
中山侯府那边,中山侯夫妇早早使人传话过去,年轻人聚在一起玩儿就是了,不必专门过去请安。
连同世子庾言,也叫毛丛丛给撵走了:“我们姐妹们在这儿说话,不叫男人过来碍事!”
诸多来客当中,毛珊珊去的最早。
毛丛丛是她嫡亲的堂姐,到了中山侯府,她也算是半个主人家。
乔翎与包真宁,乃至于费家的嘉平娘子几乎是一起到的。
四公主来的最晚。
园子里的桂花都已经开了,人在树下坐着,不觉染了香气上身。
树下摆了数张摇椅,上边毯子都是新晾晒过的,软绵绵、热腾腾地铺在上边。
主人跟客人们一起坐下,酒水跟香药果子都是早早备好的,分门别类地摆在伸手可及的长条桌上,不远处新搭的台子上上演神都城内最新兴的剧目,众人歪在摇椅上瞧着,间歇里说一说八卦。
最叫乔翎诧异且惊喜的是,园子里居然还有七八只小鹿!
是梅花鹿,褐色的皮毛上生着深色的斑点,那眼珠又黑又亮,睫毛浓密细长,呦呦地叫着,来找人要东西吃!
多可爱啊!
四公主剥着花生,说:“真没想到,大哥跟大嫂就这么着结束了,实在是……”
毛丛丛道:“先前楚王府发生的那事,想来应该跟甘氏有些牵连。”
嘉平娘子赞同她这说法:“两件事的时间离得太近了点。”
毛珊珊脱掉鞋子,整个人无力地瘫在了摇椅上,把话题给带歪了:“订婚真的好累好累啊_(:з」∠)_”
最近广德侯府还在筹备这事儿呢。
包真宁莞尔道:“订婚要是累的话,后边成婚算什么?”
连来客带主人,齐齐笑了起来。
毛丛丛又问乔翎:“京兆府上班感觉如何?”
乔翎这会儿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我觉得挺好的!”
她一边剥花生喂小鹿,一边把自己新办的两桩案子讲了出来:“多多少少也是帮了两个人嘛!”
嘉平娘子提醒她:“蔡大将军护短,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往好处说,这是义气,往不好的地方说,就是包庇。亲友同僚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亲弟弟?”
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同蔡大将军打过几回交道,武人的顽固,也颇叫人头疼。
包真宁倒是知道蔡十三郎:“他比我小一届,也在国子学读书,文墨平平,倒是骑射,据说极为出色,跟同窗打过几次架,最后还是闻氏夫人来替他收拾烂摊子的。”
“这两年见得少了,据说已经入仕了……”
毛珊珊冷笑道:“他这是想钻空子呢!”
四公主好奇地问了句:“钻什么空子?”
包真宁轻声告诉她:“依据本朝律令,没有过获官经历的白身,一旦有了入狱的经历,便不得走科举和武举的门路入仕了。要论恩荫呢,蔡大将军还有嫡子和嫡女,怕是轮不到他。”
“蔡十三郎大概也是怕过去的事情被翻出来,所以才急着入仕的,如此一来,即便杨家的事情被翻出来,他已经有了官身,只要钉不死他,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四公主在旁听了,忍不住道:“这种烂人,就该叫他一辈子都当不了官!”
乔翎扭头去瞅了她一眼。
四公主被看恼了:“喂,姓乔的,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乔翎毫不客气道:“你还好意思这么说蔡十三郎?忘了我头一次进宫的时候你往我茶杯里放黄连的事情了是吧?!”
四公主被她说得涨红了脸:“……那不都过去了吗,你跟太夫人当时骂我骂的可凶了,那碗水后来也是我喝了,不是——你这人怎么翻小账啊!”
乔翎一抬下巴:“哼。”
四公主怒了:“你哼什么哼……”
毛丛丛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往乔翎手里边塞了把毛豆,又给四公主递了把花生:“吃吧吃吧,都歇歇嘴!”
几人在中山侯府吃吃喝喝,耗了一下午才算完。
事后乔翎想想,也没干什么正事,不知怎么,却有种给金子洗完澡,晒干毛发之后的蓬松又温暖的舒适感。
也许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回去的时候,她问包真宁:“怎么样,还不错吧?”
包真宁笑道:“都是很好的人呢。”
一整个下午,她说话并不多,因为无所求,所以也不拘束,反而自在。
中山侯府那边,毛丛丛也在同自己的手帕交说起包家娘子来:“如何?”
嘉平娘子说:“秉性温柔,行事妥帖。”
既不怯懦,也不逢迎,像是能交朋友的样子。
又说:“乔太太也真是个热心肠呢,圣上安排她去京兆府,极为妥当!”
热心肠的乔太太送了包真宁返回包府,小罗氏顺势留她吃饭:“新采的萝卜和青菜,拿来蘸酱吃刚好……”
小包娘子坐在栏杆上,晃悠着自己的两条腿,声音清脆:“表嫂,留下吧!酱是我阿娘自己腌的,比神都这儿的都要好吃!”
乔翎也不客气,使人往越国公府送个信,留下来敞开肚子吃了一顿晚饭。
小罗氏看她吃得高兴,自己也觉得欢喜,给她装了一小坛子酱,叫她带着回去:“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吃个新鲜。”
乔翎谢了她,抱着坛子,吹着口哨,趁着夜色回去了。
大概是因为这一日过得太顺,到第二日再往京兆府去,收到了杨大郎送来的书信之后,先前一日积攒的好𝔀.𝓵心情瞬间消失无踪了。
杨大郎信里边说的很客气,首先感激了乔翎事过几年还惦记着弟弟的案子,愿意为弟弟主持公道。
其次,再说事情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弟弟在外地也已经娶妻生子,过上了平和安宁的生活,他不想再打破这种局面了。
最后,说他已经慎重地考虑了整件事,当初不肯跟家人一起离开,非要留在神都城里继续做小买卖的自己,行事当中也有着极为幼稚的地方,对于一个年过三旬,妻子的丈夫、几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其实是很不应该的。
信的末尾,杨大郎很真挚地再次感谢了她。
乔少尹,你是个好人,但我有家有小,已经是个懦夫了。
我把铺子卖了,打算带着妻子和儿女离开这儿,去找移居他乡的父亲和弟弟,全家团聚。
祝您诸事如意,好人一生平安。
乔翎将这封不算太长的信看完,心也跟着慢慢地坠了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叫她隐隐地喘不过气来。
崔少尹打门外经过,瞧着她神色不太对,屈指在门扉上敲了两下,自来熟地走了进来,拿走了她手里边的那张信纸。
他从头到尾迅速瞧了一遍,蹙起眉来。
乔翎看着他,说:“有人给蔡家通了消息,蔡家人去找他了。”
事情都过去几年了,难道蔡家的人还会再继续盯着杨家不成?
是京兆府这边的差役泄露了消息。
崔少尹淡淡一笑,将那张信纸放回到桌上,继而说:“别怪他。”
杨大郎只是一个寻常人。
他有父亲,有弟弟,有妻子,也有儿女。
他有责任。
责任使然,他不能,也不敢卷进京兆府少尹和蔡大将军弟弟之间的交锋当中。
两块石头要硬碰硬,碰到最后,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只有他是鸡蛋,他输不起。
所以他要走了。
已经是几年前的案子了,杨家这个苦主不肯去告,京兆府还有什么理由死咬着不放?
先前无人帮扶的几年里,他还能在神都城里做小生意,赖以糊口,但是当乔翎决定重启这桩案子的调查,寻求公道之后,他反而待不下去,要远走他乡了。
真是太讽刺了!
……
杨大郎坐在铺子的门槛上,默不作声地抽着旱烟。
张氏在屋子里收拾细软,间歇里路过门口,瞧着丈夫的背影,红了眼眶:“当家的,真的要走吗?”
杨大郎说:“走。”
几年前,张氏是希望跟公公和小叔子他们一起离开神都的。
何必呢,别人都走了,就自家几口子人还死梗着脖子在这儿。
为了争一口气?
可这口气争得太可笑了。
对蔡十三郎来说,这是个再滑稽不过的笑话。
那时候她哭过,也骂过他,打过他,可他就是不肯走,反而叫她带着孩子跟公公和小叔子一起走。
可她最后也没走。
骂骂咧咧的,跟丈夫一起留了下来。
可是现在,京兆府有人要来重新查这案子,他反倒又要走了。
张氏提着包袱在门里呆站了会儿,忽然恨恨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地上!
连同她自己,也被自己丢到了地上。
“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啊……”
她放声大哭:“凭什么!”
昨天夜里,蔡十三郎的奶兄弟趁着夜色登门了。
环顾了这间简陋的铺子之后,轻飘飘地丢下了三千两的银票:“十三郎宽厚,叫我来把你们卖祖宅的钱送来,你们当年只卖了一千五百两,这可是整整三千两银票!”
他说:“做人呢,得知道见好就收,你爹年纪大了,几个孩子又都还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他拍着杨大郎的肩膀,也瞧见了杨大郎脸上的神情,因而不屑起来:“别太贪心了,拿上钱,再也别回来了!”
……
京兆府。
崔少尹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经历过的,见过的多了,心思也就改了,满腔热血也就渐渐地凉了下来。
他能够理解杨大郎,也明白乔翎此时心中的不忿。
崔少尹说:“这不是你的错,乔少尹。”
乔翎听得笑了,笑完之后,理直气壮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
我不该重审冤案,还是我不该去替苦主主持公道?!
崔少尹:“……”
乔翎觑着面前那张信纸,脸上笑意逐渐幽冷了起来:“蔡十三郎,我要跟你讲法律,你这个贱货,跟我玩阴的是吧!”
崔少尹:“……”
崔少尹柔声道:“乔少尹啊,你先冷静一点……”
乔翎霸总似的牵动一下嘴角,继续幽冷地笑:“知道上一个触怒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蔡十三郎!”
崔少尹:“……”
崔少尹开始不安了:“蔡十三郎这么做当然是小人行径,我也很气不过……”
乔翎站起身来,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少尹,我懂!”
紧接着说:“别生气了,我马上找人弄他!”
崔少尹:“……”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崔少尹崩溃不已,跑到门边开始摇人:“太叔京兆?太叔京兆,你赶紧过来啊!”
第 108 章
太叔洪闻声而来, 觑一眼屋内情状,奇怪道:“出什么事儿了?”
崔少尹迅速将事情说了,末了道:“京兆府这边怕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蔡十三郎迅速扫了尾,乔少尹气不过, 要收拾他呢……”
“是吗?”太叔洪微觉诧异地动了动眉头,继而到屋里去,拍了拍乔翎的肩膀, 低声叮嘱:“做得干净点,别露了痕迹!”
乔翎郑重地朝他点一下头:“京兆,你放心!”
崔少尹崩溃大叫:“我是让您来说这个的吗, 太叔京兆?!”
太叔洪冷笑一声:“蔡十三郎算是个什么东西, 居然也人五人六地进了衙门当差?这种人,没入仕的时候就能逼得杨家人变卖祖产, 远走他乡, 你知道他一旦得势,会做出什么来吗?”
“没法子收拾他也就算了, 现下有人有法子收拾他, 为什么不收拾?”
崔少尹看看乔翎, 再看看太叔洪, 实在无奈:“乔少尹才刚领着人去见了杨大郎, 蔡十三郎也知道这事儿, 他要是这几日间再遇上什么意外, 即便拿不到证据, 怕也是要怀疑乔少尹的吧?”
太叔洪理所应当道:“所以我说叫乔少尹把事情做得干净点!”
乔翎在旁道:“我会的!”
太叔洪作为主官, 在外向来强硬,这会儿就告诉乔翎:“你收拾蔡十三郎, 我不插手,蔡和要是敢站出来替他这个假儿子出头,圣上面前,我替你一力担着!”
乔翎很感动:“好!”
崔少尹欲言又止:“京兆……”
太叔洪很黑/道、很大佬地一抬手:“别管!”
崔少尹:“……”
唉!
……
乔翎暂且将杨家的案子搁置下,开始翻阅档案房里边别的卷宗。
京兆府其实就相当于是一个小一号的朝廷,诸多刑事和民事案件其实只是日常公务的一部分。
其余的诸如公共道路的维护和修缮,神都城内诸多学院的政治性拨款,乃至于户籍的迁出和进入,等等等等,都在职权范围之内。
乔翎当下看的是刑房里的积年卷宗,连着重审了两桩案子,虽然没有涉及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但总归也算了做了一点善事。
不说杨家,起码庞氏的命运得到了改变,不是吗?
乔翎寻了新的卷宗开始翻阅,倒叫小庄和皇长子吃了一惊。
只是前者讶异之后,很快归于了然。
皇长子却有些难以置信:“他都已经在这儿坚持好几年了,哪怕父亲和弟弟们都离开,他也没有走,好容易有人要替他主持公道了,他反而要走了?!”
小庄很肯定地说:“蔡十三郎的人去找他了。”
皇长子不能理解:“可是乔少尹都答应替他做主了啊!”
这位可是把他的王府搞烂最后都能不了了之的人,她会收拾不了区区一个蔡十三郎?!
小庄眉宇间短短地浮现出一抹阴翳,她说:“可是杨大郎赌不起啊。”
哪怕是赢的概率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他也不敢去赌。
因为天平的另一端,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他怕那个“万一”。
皇长子听得默然,好半晌过去,忽的道:“蔡十三郎怎么会知道我们去找了杨大郎,难道他这几年来一直都叫人关注着杨大郎?他怎么知道京兆府查到了他身上的案子?”
小庄看着他,心想,真不公平。
我要是有他的出身和家世,哪怕一半,也心满意足了……
可命运这东西,哪里是轻易求得来的?
她暗叹口气,告诉这个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人:“想必是日前同行往杨大郎处去的某个吏员泄露了消息。”
这案子就算是查明白了,蔡十三郎被惩处了,之于那吏员来说,有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
荣誉是属于乔少尹的,正义是属于杨大郎的,上司的赏识归属于小庄,就连面前这个暂且不知来路的侯哥,攫取到的利益可能都要比他多。
因为这明摆着是个关系户。
还不如去蔡家送个信儿,起码能得到不少的赏钱。
皇长子气坏了:“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是啊,”小庄说:“这就是吃里扒外。”
皇长子叫她这理所应当的回答堵得憋了一肚子气!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亲力亲为地开始办案子呢,回府之后还像模像样地写了工作日志,天杀的——今天来一听,才知道案子烂尾了!
小庄看他一副气闷不已的样子,心下暗笑。
想了想,说:“侯哥,如果你有人手的话,我倒是有法子能抓住这个吃里扒外,给蔡家送消息的家伙……”
……
乔翎不知道小庄领着皇长子出去干了什么,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十分担心。
崔少尹是个稳妥的人,小庄要是靠不住,他不会推荐给自己,惹火烧身的。
至于皇长子——好歹是圣上的傻大儿,难道皇室还真能叫他一个孤零零地在京兆府当自由牛马?
必然还是有专人暗中保护着的,更轮不到她来操心。
乔翎重又搜罗了桩案子出来。
两年前,神都城内缉捕贼匪,将人擒住审讯之后,发现此人劣迹斑斑,竟犯下了七八起案子,明正典刑,是年秋后问斩了。
乔翎这会儿还有功夫,便挨着将相关档案都寻来了,有几份不够详尽的,又使人往案发地衙门去取相关记档。
中午吃饭的时候跟崔少尹说起此事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推敲着那几桩案子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说:“神都这边的案子,是有证人瞧见他犯的,抵赖不得,别处那几桩,手法上虽有些相似,可时间上挨得太近了,短短几日之内,他难道能在几个县内来回流窜作案?这不合常理。”
崔少尹叹口气,告诉她:“这就是衙门经常有的李代桃僵了。借一个死刑犯来消除悬案,百姓们看见凶手伏诛,安心了,上官看见积压的案子都理清了,高兴了,只有死人稀里糊涂,但是没法儿张嘴说冤枉。”
乔翎将那份卷宗摆了出来,说:“因为是大案,经手的官员不少呢,除了先前被处死的那位京兆,还有其余的官员尚且在朝……”
崔少尹瞧了一眼卷宗上的经办官员留名,再瞧一眼目光明亮如刀的乔翎,由衷地再叹口气:“乔少尹,也就是你乔少尹敢干这种事了。”
乔翎不明所以:“嗯?”
崔少尹吃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咽下去之后,说:“要是我出头查这案子,备不住明天就会被家中老妻发现我躺在自家卧房里,身中七刀,自杀身亡了……”
乔翎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崔少尹诚恳道:“至于的,至于的。”
乔翎于是就向他承诺:“真有那天,我替你报仇!”
崔少尹“嗨呀”一声:“呸呸呸!这多不吉利?快别提了!”
两人说笑着吃了饭,倒是太叔洪照旧来得晚了,一边吃一边简单问了几句,午饭之后各自散去归家了。
……
卫尉寺。
蔡十三郎下值的时间,同乔翎是一样的。
但是他签离的时间,却又比乔翎要早。
因为他没有留在卫尉寺那边用午膳,而是在到了下值的时间之后,就径直回府去了。
蔡十三郎问自己的奶兄弟丁七:“杨大郎一家人走了?”
丁七摇头:“还在收拾东西。”
蔡十三郎听得一声嗤笑:“他哪里是要收拾东西?他是想收拾我,又缺乏胆色,所以才如此踯躅!”
丁七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道:“他们那祖宅也就卖了一千五百两,十三郎慷慨,双倍赏了他,他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再不肯见好就收,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蔡十三郎面露郁郁,心烦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打蛇不死,今日反受其害!”
又问丁七:“京兆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丁七眼见着迟疑了一下。
蔡十三郎发觉了,脸色沉了下去:“出什么意外了?”
“倒也不算什么意外,”丁七顿了顿,说:“先前给我们送消息的那个小吏,今上午被打了,罪名是玩忽职守。”
“您说派两个人在京兆府外边候着,万一有什么消息,叫他及时再报,越国公夫人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他出事了……”
蔡十三郎有些心悸:“好快的手脚!”
他问:“杨大郎是什么时候去京兆府送信的?”
丁七缄默了一下,说:“今天上午。”
蔡十三郎沉着脸,点点头,又问:“是越国公夫人下令打的?”
“不是,”丁七试探着说:“是跟着她的两个小卒子把人给抓出来的,十三郎——要不要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人?!”
蔡十三郎心烦意乱道:“你是觉得我现在的麻烦不够大吗?”
要叫杨大郎闭嘴,是因为杨家的案子的的确确能牵连到他身上,甚至于连带着还涉及到了同前一位京兆之间发生的黑色交易,如果没有动作,任由越国公夫人去查,必然得伤筋动骨,前途尽毁。
可那两个小卒子同他有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平白再去拉仇恨值?
事实上,杨家的事情,已经叫他很懊悔了。
前几年年轻气盛,火气也旺,到了现在,再遇上过同样的事情,杨家想必也不会被整治得要背井离乡了。
至于当下,他只想叫这件事消弭掉,别再掀起风浪来了。
越国公夫人,那是好惹的吗?
要不是跟杨家的案子早早地就横在了那里,他真的不想去跟这一位作对。
只是,几年前他放话说神都城里有他就没杨家的时候,哪知道后边还会再冒出来一个越国公夫人啊!
蔡十三郎想到这儿,只觉得头隐隐作痛,进门去脱掉身上官袍,这才低声问丁七:“二公主的人都安置好了?”
丁七小心地观察了周遭,再三压低了声音:“都安置好了。”
他有些不安:“十三郎,难道越国公夫人还真能带着人过来刺杀你不成?”
蔡十三郎轻轻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又不无怅然地叹了口气:“但愿二公主的人真的可靠吧。”
……
右威卫大将军府,正房。
闻氏夫人瞧见陪房在门外等候,也没着急,先教导儿子将手里边的课业完成,这才起身出去。
陪房轻声告诉她:“丁七昨天去了二公主的别院,今天又领了好几个脸生的人从偏门到了十三郎的院子里……”
她试探着问:“夫人,您要不要去跟大将军说一声?”
“跟他说了,然后呢?”
闻氏夫人淡淡道:“叫他知道十三郎从前犯的事发了,去庇护十三郎,跟越国公夫人针锋相对?”
遑论谁输谁赢,一旦蔡大将军插手,战线是一定会被拉长的。
而依据她对十三郎的了解,倘若事情有变,到了不可转圜的时候,他一定做得出来去杀杨家人泄愤的事情!
而向来护短的丈夫,到时候真的能冷眼旁观,不去救他?
越国公夫人的脾气,闻氏夫人是知道的。
如果她心里的正义无法通过明面上的律令来实现,她绝对不会介意自己去充当夜色之中的行刑者,到那时候,兴许整个蔡家都会被蔡十三郎拉下水!
凭什么要叫家里的其余人,为这个混账东西的腌臜过往付出代价?
嫁过一次的女人,已经能够深深明了婚姻的艰难,而半路夫妻,就更是难上加难。
蔡大将军没有正经地娶过妻,他跟闻氏夫人成婚的时候,还算是头婚。
但是他那年都二十九岁了,行军在外,早纳了几个妾,连同蔡十三郎一起,有好几个庶子庶女。
他担心闻氏夫人这位嫡妻苛待他先前的孩子们,所以就要格外爱护孩子们几分,没叫正妻抚育那几个孩子,而是让自己的母亲蔡氏夫人照看。
闻氏夫人先前嫁过一次,也有一个同前夫生的女儿。
她怜惜这个早早失了亲生父亲,又跟随自己来到蔡家、寄人篱下的可怜孩子,也怕蔡大将军那几个一看就透着点刁气的儿女欺负自己的女儿,所以就要格外庇护自己的女儿几分。
一道细细的裂痕,就这么产生了。
没法说谁对谁错,只能说谁的孩子,谁自己知道心疼。
闻氏夫人不插手前边那几个孩子的具体事情,蔡大将军也不过问妻子从前生的那个女儿,夫妻俩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和。
在那之后,他们又有了一双儿女,蔡大将军的品性也还不算坏,日子也就看似平和地继续下去了。
蔡大将军可以恩荫两个孩子为官,依据本朝律令,这两个名额只能给他与正室夫人闻氏所出的儿女,所以蔡十三郎现下才悔不当初。
他年少的时候太蠢了,甚至于根本没有好好地考虑过以后——如若还没入仕的时候就在档案里留了坐牢的那一笔,那他这辈子都别指望武举为官了!
幸运的是那时候他虽然蠢,但是尤且气盛,假模假样地去京兆狱走了一趟,当天就出来了,甚至于那边的记档,都是残缺的。
可事过留痕,总归是消不去的。
一旦杨大郎再次出首状告,当年的案子被重查,他是一定要吃排头的!
更倒霉的是,那案子的追溯期还没过,彼时他尚且不是官身,真的被翻出来,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以伤人罪去坐上一年半载的牢,追寻案发时间,也仍旧能够以非清白之身剥夺掉他做官的资格!
有这么一座山压在头顶上,蔡十三郎怎么敢叫杨大郎去翻案?!
权衡利弊之后,他使人去向二公主求助了。
这里有一个抓住越国公夫人把柄的机会,殿下难道不想要吗?
蔡十三郎笃定,即便杨大郎不再继续状告,越国公夫人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越国公夫人抓他,是螳螂捕蝉,二公主隐藏于帘幕之外,是黄雀在后。
可是帘幕之外,还有一心过安生日子的闻氏夫人呢。
陪房小声问:“我使人去给越国公夫人送个信儿,叫她警惕一些?”
闻氏夫人摇头:“无谓显露出痕迹来。找人假借周遭府上人的口径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发现靠近十三郎院子的街道那边有形迹可疑的人,便足够了……”
……
越国公府。
徐妈妈知道家里边有客人要来,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了。
还问乔翎:“是不是得再请几位陪客?”
乔翎果断否了:“没那么麻烦,又不是外人。”
仔细数数,也就是乔翎,公孙宴,白应,皇长子,小庄,外加一位猫猫大王,五人一猫罢了。
五个人都算是年轻人,表面上看起来最老的皇长子,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
乔翎本也不是个爱讲规矩的人,这会儿也就没有办得特别隆重,叫人准备了烤架,杀一口羊,一只小乳猪,另外备了些鲜蔬,乃至于几样下酒菜,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得了。
皇长子是跟小庄一起来的。
他最近沉浸在这场名为京兆府牛马小侯的大型人生cosplay当中,为了防止泄露痕迹,还叫人专程去买下了一座稍显偏僻的两进院子,里头置办了诸多日用之物——唯恐哪天小庄等人想去侯哥家做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于为了今天赴宴,还专程备了一辆极其简陋的马车,一路过去颠得屁股都该青了,还得装成安之若素的样子。
小庄:“……”
马车到了小庄租赁的房舍外边,彼时她就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院里简陋,就不请侯哥进去喝茶了。”
皇长子向里边瞟了一眼,就见里头还有几个比小庄小几岁的孩子,大的两个领着小的两个,警惕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皇长子楞了一下:“是你的弟弟妹妹?”
小庄回身去朝他们招了招手,笑着说:“是我的家人。”
皇长子毕竟还是有眼力见的,见状也没再问。
马车一路到了越国公府,到偏门处停下。
皇长子很有偶像包袱,唯恐被人发现,继而在小庄面前点破自己的身份,然而现实是等他到了越国公府,一路从门外进去,到了前厅,都没有人认出来他……
乔翎挽着袖子在往羊身上涂抹香料,猫猫大王矜持地坐在台阶上。
小庄瞧见它之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乔翎发觉了,就叫她:“盆里有鱼,小庄去切点给我们项链吃!”
皇长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手里边就被塞了两头蒜:“别在那儿傻愣着了,赶紧给剥出来!”
皇长子下意识地应了:“啊,好的……”
白应与公孙宴是一起过来的,来的时间又要比皇长子和小庄再晚一些。
外边侍从领了他们过来,来得早的两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相貌都挺出挑,衣着却素简,前者神情温吞,后者眼瞧着是个活泼性格。
乔翎挨着给介绍了一下:“这位是白应白大夫,我的表哥公孙宴。”
又向他们示意早来的两个:“小侯,小庄。”
几个人挨着点头寒暄了几句。
乔翎又到台阶前去,郑重其事地将猫猫大王领了出来:“这位是我们猫猫大王,唤作项链,是一只极有本领的帅气猫猫!”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喵~”
小庄看出来白应不是个爱言语的性格,见他始终温和地保持着缄默,也没有主动上前,而是同公孙宴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皇长子在当剥蒜小弟。
白应目光四下里瞧了瞧,寻了蒜臼来,就着他的忙碌结果开始捣蒜,预备着待会儿用来烤茄子吃。
皇长子见那边两个人聊得热络,自己这边连个声儿都没有,难免觉得不太自在,再想着这位白大夫是跟越国公夫人的表哥一起来的,却不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
趁着那边小庄和公孙宴不注意,他小声叫了句:“白大夫。”
白应抬眼看他,露出一点询问的神色来。
皇长子小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应慢慢道:“我知道,乔太太方才说了,你是小侯。”
皇长子“啧”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白应点点头:“我知道,你是皇长子妃的丈夫。”
皇长子妃的丈夫啊……
皇长子叫他这话给触动了情肠,一时黯然起来,曾经夫妻一体,如今已经劳燕分了。
黯然过后,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哪有这么称呼人的?我才应该是被称呼的主体吧?”
白应温和道:“我只跟皇长子妃打过交道,没跟你打过交道,但是我知道你……嗯,就是这样的。”
皇长子纳闷了:“你还跟甘氏打过交道?”
白应停了捣蒜的动作,乌黑的眼珠注视着他,过去好一会儿,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皇长子瞧着他那张温和静秀的脸孔,心头忽然间静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来!
白应慢腾腾地告诉他:“虽然我们先前没见过面,但是你应该听说过我,你的皇子府,是我搞塌的……”
皇长子:“……”
皇长子世界名画呐喊.jpg
皇长子难以置信道:“可越国公夫人说是她干的啊?!”
“哦,是吗?”
白应起初有些诧异,想了想,又点点头:“也对,是我们大家一起去做的。”
皇长子心头不祥之感愈发浓郁起来:“这个‘我们’——”
白应便挨着向他示意了一下今晚的聚餐团队,排除掉小庄之后,告诉他:“我们。”
皇长子:“……”
皇长子语气飘忽,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颤声道:“猫没参与吧?”
猫猫大王在不远处自豪地叫了一声。
白应肯定地点点头,说:“参与了哦!”
皇长子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关于我进入新部门第一次参加团建,发现他们上一次团建是砸烂我家这件事……
第 109 章
皇长子像只上了发条的青蛙一样, 紧绷着嘴角,盯着白应。
白应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继续捣蒜。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皇长子先挺不住了。
他小声说:“好歹道个歉吧,白大夫?”
白应看了他一眼, 语气温和,软绵绵地道:“我没有错,不道歉。”
“……”皇长子难以置信:“我都没让你们赔偿, 就是道个歉都不成?”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白应蹙起眉头来,想了想, 又说:“我不喜欢跟人争吵。”
皇长子:“?”
他头顶上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紧接着, 就听白应软绵绵地继续说:“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吵一架的话, 我就喊公孙宴过来。他喜欢跟人吵架。”
皇长子:“!”
白应善意地提醒他:“我觉得, 你最好别这么做。你吵不过他。”
皇长子像是头一次见到似的,满脸震惊地瞧着他。
白应视若无睹, 旁若无人地继续捣蒜。
皇长子彻底拜服了——有生以来,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人设!
软绵绵的铁板, 超硬的一团棉花!
早先觉得越国公夫人有点奇怪, 混进这堆人里边, 骤然间就变得不奇怪了, 果然人是群居的动物啊!
皇长子憋屈地愣住, 憋屈地紧盯着白应, 白应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说:“蒜不太够,再剥两头吧。”
“……”皇长子憋屈地应了:“噢, 噢,好的。”
那边公孙宴半蹲着身体把炭给点上了,瞧着那一团黑色当中冒出来一点红光,这才问小庄:“京兆府那边现在在办什么案子?也来跟我说说,免得明天去了两眼一抹黑……”
小庄就把自己跟随乔翎之后参与过的三桩案子一一讲了出来:“庞氏的案子已经了了,杨家的案子,怕是要不了了之,现下在办的这个……”
“不是,”公孙宴止住了她的话头:“小庄,你先等等。”
他问乔翎:“杨家的案子不办了啊?那姓蔡的王八蛋,就这么放过他?!”
小庄默然不语。
白应默然捣蒜。
猫猫大王不明所以。
只有皇长子愤慨地附和了他:“就是,姓蔡的王八蛋把杨家害惨了,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
乔翎嘴里边叼着一根牙签,坐在旁边剥栗子,闻言冷笑道:“怎么可能?今晚上我就去弄他!”
公孙宴振奋不已:“我跟你一起去!”
白应慢腾腾道:“怎么弄他?”
皇长子也心想:怎么弄他?
乔翎微微一笑,却没有直说,只道是:“山人自有妙计!”
公孙宴那边已经把火生起来了,眼瞧着炭烧得到了火候,便协同乔翎一起把羊给架上了。
皇长子与小庄一起拿着铁签子烤五花肉,白应卷着袖子往签子上穿蘑菇。
五人一猫里边,除了皇长子,其余几人几乎都是动手达人,这会儿只是简单地吃个烧烤,当然不算麻烦,徐妈妈在旁斟酌着时间,叫人送了酒菜过来,在院子里设了桌,就近吃喝。
小庄没有操持过这种事,倒是觉得很新鲜,不急着吃,反倒包揽了烤串的活计。
徐妈妈看她还是个半大孩子,衣着也分外简朴,袖子洗得都发白了,在旁边问了句,知道她家里边还有弟妹,便悄悄使人去备了些炭和烧烤时候能用的东西,等她回去跟家里人一起再烤,也算凑趣。
架子上的羊肉开始变色,伴随着香料和羊肉的香味,表皮被炙烤地散发出一种浅浅的金黄。
五花肉串熟的更早,已然吱吱响动着出现在了盘子里。
乔翎亲自给众人倒了酒,就连猫猫大王面前,也像模像样地放置了一只酒杯。
“我这回进京兆府,倒是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志向。”
她说:“咱们聚在一起,多帮几个好人,多抓几个坏人,叫这个世道因为我们变得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也就够了。”
乔翎领头,众人举杯共饮,继而不再废话,大快朵颐:“没什么好说的啦,吃吧!”
夜风微冷,众人坐在烤架前,倒是不觉得凉。
间歇有酒水暖身,不时地言笑几句,却也有趣。
皇长子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摒弃掉自己的身份,跟三五好友(?)一同在夜色里大口吃肉。
小庄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她那短暂地十几年生命里充斥着颠沛流离,何曾有过身在公府,与人大快朵颐的经历?
事实上,哪怕此时正坐在越国公府,陪伴在越国公夫人身边,她也有种冷静的抽离感,肢体在院子里吃嚼,灵魂却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皇长子有点喝醉了,左手抓着公孙宴,右手拉着白应,呜呜呜哭了起来:“我的房子啊——你们知道那是花多少钱修起来的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没有心!”
公孙宴嗯嗯啊啊着敷衍他:“啊,好的好的……”
猫猫大王试着用舌头尝了尝杯子里边的酒水,辣得直吸气,在院子里亢奋地跑来跑去。
乔翎用盘子端了一只刚烤出来的蒜泥茄子送到小庄面前去:“有点烫,凉一凉再吃吧。”
小庄赶忙道了声谢。
乔翎自己也拿了一串五花肉,一边吃,一边道:“小庄,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这些人的根不在朝廷里。你侯哥呢,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就是纯粹来体验的,他们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京兆府的编制名单里。”
小庄若有所思,正色看了过去:“少尹……”
乔翎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别这么严肃,吃饭呢。”
又说:“崔少尹叫你到我手底下来,是不忍心明珠蒙尘,他自己是寒门出身,所以不想叫你吃他吃过的苦。”
“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当然也喜欢你啦。”
“不能考科举也没什么,先做吏员,在京兆府好好当差,假以时日有了成绩,我来保举你入仕,只是有一条,心一定要是正的。”
小庄郑重其事地答应了:“我明白的,乔少尹!”
乔翎点点头,又说:“不过呢,我也知道,在我手底下办事难免会有危险,就像这一回,如若不是蔡十三郎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境地,或许他会去寻你的麻烦……”
小庄了然道:“乔少尹,您放心吧,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这不是道不道的问题,我在前头惹了事儿,不能叫你跟着承担风险啊。”
乔翎说:“我给你找了个新的住处,你带着你的弟弟妹妹们,明天就搬过去吧。”
小庄为之怔然,回过神来,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乔少尹,我——”
乔翎摆了摆手:“什么都别说啦,明天叫他们俩跟你一起搬家,以后你们就得一起住了!”
她指的是公孙宴和白应。
小庄笑着应了:“嗳,谢谢您了。”
这顿饭吃到了半夜,好在乔翎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不怕宵禁——她能开条子呀!
皇长子有点喝高了,乔翎叫他的车夫好生送他回去,另寻了越国公府的马车送小庄回去。
徐妈妈悄悄说:“太太,我给小王娘子车上放了一点炭,还有一套烧烤的东西,倒不是不想放别的,就是怕她脸面上过不去……”
“您给她这个干什么呀,她明天就搬家了。到时候反而累赘。”
乔翎好笑道:“都搬下来。”
想了想,说:“您去账房那儿给她支一百两银子,再叫她写个欠条,到时候按利息还我也就是了。”
虽说居神都,大不易,然而如果摒弃掉房租和吃饭,剩下的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百两,对当下的小庄来说,绰绰有余了。
徐妈妈有些迟疑:“这……”
乔翎果断道:“就这么办,她什么花哨的东西都不需要,就是缺钱。”
徐妈妈低声道:“倒不是舍不得这么一点钱,我怕王小娘子羞窘。”
乔翎摇头道:“她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事情就这么办了。
晚点临走的时候,徐妈妈悄悄把事情说了,小庄讶异之后,果然没有推辞。
借了笔墨郑重其事地写了欠条,最后又正色向徐妈妈行了一礼:“您老人家心肠好,怜惜我,可惜我现在没什么法子报答您。”
徐妈妈“嗐”了一声,笑着说:“我也就是说说话,跑跑腿儿,不值当什么的。”
送她去坐马车,又塞了两盒点心,叫拿回去给弟妹们吃,最后说:“好好干呀,王小娘子!”
小庄清脆地应了一声:“好!”
……
月色正好,马车达达向前,小庄的心绪也是轻快的。
越国公府的人送她回到那个简陋的小院。
小庄提着徐妈妈给的两盒点心下了车,目送车夫离开之后,才转身推开门,进了院子。
两个小点的孩子熬不了夜,已经睡下了。
倒是大一点的两个,还支着眼皮子在等,见她回来,又困又欣喜地迎过去:“小庄姐姐!”
小庄把手里边的两盒点心拆开,各自拿了几块递给他们:“吃吧。”
不是舍不得分给他们,只是时间有点晚了,从前又没吃过太多油水,忽然间进了肚子,只怕消受不了,要难受的。
大一点的女孩子问她:“小庄姐姐,你吃了吗?”
小庄顺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吃过了,这是人家专程给我,带回来给你们的。”
那女孩子高兴起来:“真好!”
男孩打了水过来,小庄鞠一把洗了脸,又问他们:“我给你们布置的课业,都完成了吗?”
那男孩儿顿时踯躅起来,女孩儿怕他挨骂,说:“小庄姐姐,金库没有偷懒,只是真的记不太住……”
名叫金库的男孩儿红着脸,说:“我不如金锁聪明。”
天资这东西,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
小庄并没有胡乱地宽慰他什么,她只是说:“我领到俸禄了,明天咱们就搬家。到时候,我给你们都找个学堂,正经地念书去。”
她是几个孩子当中资质最好的一个了,其余几个皆是中人之姿,也就是金锁稍微出色一些,但这份出色,并不足以支持她考中神都城里排名靠前的学堂,更不必说中进士了。
小庄知道,但是也不觉得失望。
人并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叫他们去念几年书,能略微懂些道理,寻个能养活自己的正经活计,就很不错。
哪有那么多人中龙凤啊,更多的始终都是人间牛马。
金锁成熟的早,脑子也比金库好使,闻言有些忐忑:“又是搬家,又是送我们去读书,小庄姐姐,你有那么多钱吗?”
又说:“其实你教我们也很好,别去花那个冤枉钱了……”
小庄的态度却很坚决:“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
“好啦,”她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道:“吃完点心去洗洗手,早点睡吧,从前那么难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寂静的黑夜当中,有梆子声自远处传来,是金吾卫巡夜来了。
小庄知道他们往这边来,也就意味着现下时间不早了,不由得打个哈欠,继而催促着他们回房:“都去睡吧,有事儿明天再说!”
梆子声由远及近,短暂停留之后,又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向远处荡漾而去。
……
蔡大将军府上,东门附近。
二公主府上的几位门人,此时正悄无声息地隐藏了身形,等待着深夜里可能会有的来客。
之于二公主和蔡十三郎来说,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买卖。
蔡十三郎得到了庇护,而二公主……
有了抓住越国公夫人小辫子的机会!
蔡十三郎威逼利诱,迫使杨大郎离开神都城,以此避开杨家对自己过往罪责的指证,这当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有谁能拿到他的错处?
他也没把杨大郎夫妻俩怎么着啊,甚至于他还极大方地给了那夫妻俩整整三千两银票!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就算是叫人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越国公夫人觉得蔡十三郎是在用杨家人来威胁杨大郎撤诉,那是你越国公夫人自己的想法,可不能强行套到别人头上!
什么,你越国公夫人看不过去,既然无法用法律来惩治蔡十三郎,你要动用私刑?
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你要做的干净!
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但是没人能拿得出证据来证明是你干的,那这就不是你干的!
可你要是被抓了个人赃并获,那行刺朝廷官员的罪责,咱们可就有的说道了!
这才是二公主愿意出手的原因!
越国公夫人不是向来自诩有着她自己的行事准则吗?
如若被我拿住了错处,你可别再换一副脸孔,翻脸不认账!
蔡十三郎住在蔡家的东边院子里,离东门最近,这几人自然就得守在东门附近,以防万一了。
天色将暗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附近等着了,不久之后,月上柳梢。
他们或者藏身在东门外那茂密的树冠之中,或者隐身于隔壁府邸的院墙之后,亦或者是守在蔡十三郎的卧房之外……
眼瞧着天上那轮明月如同被吹了气似的,晃晃悠悠,一直从柳梢头升到头顶上去了,可他们在等待的越国公夫人,却始终不见人影。
难道越国公夫人不打算来了?
还是说这位来找蔡十三郎晦气的时间,并不是今天晚上?
须得知道,明日杨大郎夫妻俩就要带着孩子离京了啊……
金吾卫巡夜的梆子声近了,细听那声音,约莫再有个一刻钟时间,就该到蔡大将军府上的东门外了。
几个门客或多或少地放松了心绪。
越国公夫人若是想要趁着夜色来对付蔡十三郎,必然是要隐藏痕迹的,金吾卫就在眼皮子底下,她怎么会公然犯禁?
相应地,他们也可以暂时缓一口气。
长时间全神贯注地警惕着,也是很容易疲惫的。
铁手背靠着杨树上一根手臂粗细的枝干,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周遭,那是通往蔡大将军东门的必经之路。
虽然金吾卫负责巡夜的人眼见着到了近处,但他仍旧没有松懈。
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对决时,眨眼的一个瞬间,就足以决定生死。
深秋时节的夜风卷走了杨树上的一片落叶,就在那片黯淡的黄色从他眼前飘落的那一瞬,一道影子从不远处街道旁闪过,径直往东门处去了!
来了!
铁手心神一凛,下意识抓住了今夜发现的第一丝端倪——他几乎要把身形从杨树那未曾落尽叶子的树冠当中探出了,却在这一瞬间,看清了那一道影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铁手心头短暂地闪过了一抹恼怒。
真晦气,原来是只野猫!
心神短暂地松懈了一瞬,下一个刹那,他心头骤然间警铃大作!
不好,危险!
一股暗风自身后迅猛袭来,铁手不得不弃了他隐藏了几个时辰之久的树冠,显露出身形来。
也就在这个瞬间,他耳膜当中传入了一阵弓弦拉紧的鸣颤声,下一瞬,数箭齐发,势如奔雷,齐齐直奔他面门而来!
后有追兵,前有猛箭,铁手心中暗暗叫苦,硬生生扭转身体,挪开了那数支足以致命的箭矢,同时回身还击——
铁手撞到金属打造的兵刃上,下一秒火花四溅,夜色当中,绚烂如一团幽冷的烟花。
那剑刃紧擦着他的脸颊划过,铁手闪身躲开,旋即便觉脸上一热,有暖流汩汩流出。
见血了。
下一瞬,一股重力裹挟着寒风自身后袭来,铁手想躲,却也晚了!
一支冷箭穿破了空气,径直钉上了他的后背,他猝不及防,身体下堕,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惊起一片尘土!
乔翎稳稳地落到地上,同时归剑入鞘。
金吾卫中郎将庾言令下属将他心爱的军功章卸掉胳膊,枷锁关押,仔细叫这江湖高手跑了。
铁手挣扎着叫人制住,看一眼乔翎,又扭头去看此时尚且持着弓箭的庾言,怔然道:“金吾卫……”
他明白过来,当下苦笑:“原来今晚的梆子,是专门打给我们听的。”
同来的几个人也已经就擒。
铁手技不如人,不得不服输,只是与此同时,也难免有些气恼。
“要不是那只该死的野猫……”
猫猫大王生气了,跳过去在他脸上狠抓了一把!
天杀的,你这野人在胡说什么?!
铁手猝不及防,“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他余光瞧见,那只野猫往不远处那年轻娘子脚边去了,视线顺势上移,终于望到了一把熟悉的剑。
铁手叹一口气:“原来是越国公夫人当面。”
乔翎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转而同庾言道:“我没说错吧?的确有一股不知来路的敌人阴谋潜入神都,欲行不轨!”
她点了点附近的几家人:“蔡大将军府,兵部曹侍郎府,还有那边的王中丞府上,各自都有贼人潜藏,这几位皆是朝廷栋梁,这几个妖人阴藏于此,是想做什么?”
乔翎神情凝重,语气严肃:“只怕是所图甚大,背后说不定有一个不逊色于无极的淫/祀组织!”
铁手:“……”
铁手大惊失色!
喂你不要胡乱往人头上扣屎盆子啊!!!
我们是在这儿守你的,可跟另外那几家人没什么关系!
就是借用一下他们家的院墙遮挡,根本没往里边去!
庾言转头吩咐下属:“各自带一队人去这几位府上问问,看是否失窃了什么要紧东西,亦或者还另有妖人的同伙潜藏?小心无大错!”
铁手:“……”
铁手再惊失色!
喂你个王八蛋不要为了抢占功劳随便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啊!
我们跟另外那几家人根本没什么关系的!
铁手心知他们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有心阻止,偏又没法出口。
这叫他怎么说?!
说我们不是阴谋潜入这几位朝中要员家里,我们是想潜入蔡大将军府上,在这儿蹲守可能来袭的越国公夫人?
这种话怎么能说!
他不能说,可其余人想说啊!
越国公夫人明摆着跟金吾卫的那个将军有些交际,这会儿也是摆明了要给他们下套,现在不实话实说,难道还真等着被扣上个所谋甚大,甚至于背后还有个反朝廷武装组织的罪名?
铁手尤且还在愤愤,同行的便有人叫喊出来:“我们并非是蓄意潜入那几位要员家中,我们此来是为了蹲守……”
“哦?”乔翎笑眯眯走上前去,语气轻柔,问:“是来蹲守什么的啊?”
那人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就要掉进陷阱里去了——要说是蹲守越国公夫人,就要把她和蔡十三郎的龃龉牵出来了,而一旦这场龃龉被掀开,那后边的事情可就难藏了!
他马上改口:“我等是到蔡家去做客的!”
乔翎旋即追问:“你们是蔡家府上,谁的客人?!”
那人顿了一顿,不得不道:“是蔡十三郎的客人。”
他反问:“怎么,难道有哪条律令规定了,我们不能跟蔡十三郎做朋友吗?!”
“当然不是啦。”
乔翎笑吟吟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紧接着便道:“你们是蔡十三郎的朋友,深更半夜来找自己的朋友,只是却没有进蔡家,而是进了蔡家附近曹侍郎府上,进了王中丞府上,是这样吧?”
那人立时就愣住了:“啊,这……”
与此同时,乔翎厉声道:“蔡十三郎勾结妖人在前,令江湖妖人深夜潜入朝廷要员家中在后,这个王八蛋想干什么?”
她神情凝重,语气之中大有深感风雨欲来的沉重感,当下向后招了招手:“事关重大,我以神都城京兆府少尹的名义下令,立即拘捕蔡十三郎归案!”
第 110 章
深夜时分, 以蔡大将军府的东门为圆心,附近几家人都被惊动了。
公孙宴带着京兆府的人,协同金吾卫的一队卫率, 往蔡大将军府上拿人。
只是他们虽是冲着蔡十三郎去的,却没有从东门进去, 而是走了正门,先去拜会蔡大将军。
与此同时,自有人往兵部侍郎曹家和御史中丞王家去报信。
庾言使人押着那几个江湖高手离开, 转而瞧着乔翎,低声道:“这就成了?”
“成啦,”乔翎语气轻快道:“接下来咱们什么都不用管, 只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彼时已经是深夜, 蔡大将军与闻氏夫人都已经睡下,若是等闲小事, 自然无人敢去惊扰。
可现下京兆府协同金吾卫一同来人……
管家不敢迟疑, 当下亲自去正房外边通禀。
蔡大将军是武人,即便是身在梦里, 较之常人也要警醒得多, 外边刚有动静, 他就醒了。
而闻氏夫人对于今晚的变故早有预料, 本也睡得不深, 丈夫既起, 她也就随之坐起身来。
管家小心地把事情讲了:“京兆府和金吾卫联合巡夜, 在咱们家东门外、王中丞、曹侍郎府上分别拿到了几个贼人, 据贼人供述, 他们是来见十三郎的。京兆府的乔少尹与金吾卫的庾中郎将一同在外,使人来拿十三郎……”
蔡大将军粗中有细, 一听便察觉到了其中蹊跷:“既然是来寻十三郎的,怎么又牵扯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
管家为难地摇了摇头:“这就有所不知了。”
紧接着又道:“人这会儿就在前边等着,是否要去请十三郎来?”
蔡大将军心知此事蹊跷,事态未明之前,冒昧闹起来,怕是讨不到好。
京兆尹太叔洪,金吾卫朱正柳,这两位哪有一个是好惹的?
未知事态全貌,便急着出面,一来容易稀里糊涂、贻笑大方,二来,也先自失了身份,丢了先手。
蔡大将军沉吟几瞬后道:“叫十三郎过来。”
闻氏夫人见状,便吩咐管家:“叫前厅那边看茶,对人家客气些,请他们稍待片刻,十三郎更衣之后即刻过去。”
管事应声而去。
蔡十三郎今晚也没睡——他怎么睡得着?
有人在身边保护是一回事,能不能保护得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蔡十三郎断断续续地喝了一壶茶,深更半夜,却是一丝睡意也无。
二公主的一个门人与他一道在屋子里等着,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如是一直到了深夜时分,远处传来金吾卫巡夜的梆子声,蔡十三郎知道这会儿该是已经过了子时,心想:难道越国公夫人竟是不打算来寻自己晦气了?
哪知道没过多久,便见与自己同处一室那门人变了脸色,叫他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独自推开门到院中去观望,不多时,又大惊失色地折返回来。
蔡十三郎并非武林里的绝顶高手,相隔较远,更听不到东门处发生的斗争声,可那门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若只是有斗争声与交战声也就罢了,可他还听到了数道弓弦之声——难道越国公夫人来寻蔡十三郎晦气,还会带一个弓箭队不成?
再去想先前听到的梆子声,他便会意到,必然是金吾卫的巡夜卫率到了!
坏了!
原以为今夜上演的是守株待兔,没成想竟变成了瓮中捉鳖!
那门人生生给惊出一头冷汗来。
逃吧,外边全都是金吾卫的人。
不逃,就这么留在这儿……
怎么留得住啊!
来人既然拿到了外边几个,还会不进来寻蔡十三郎吗?
到那时候,又叫他往哪儿藏?!
那边蔡十三郎看他脸色灰败,就知道事情要糟,心怀忐忑地问了出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_(:з」∠)_
怎么办?
怎么办!
那几个人埋伏在外边,原本是为了守株待越国公夫人的,可越国公夫人没来,他们却成了金吾卫眼里的靶子,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深更半夜,宵禁时分,你们几个江湖高手蹲守在朝廷要员的府上,意欲何为?!
巡检神都,本就是金吾卫的职权之一,说破大天去,也没人能挑到他们的理!
如此一来,事情可就要被闹大了……
蔡十三郎不由得开始懊悔起来,早知如此,他去找二公主干什么?
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
正焦躁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冷不防正院那边来了人,蔡大将军的心腹管事在外头等他:“大将军令十三郎即刻过去!”
蔡十三郎还没刹住的冷汗立时进一步澎湃起来,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叫那门人且再次暂待,自己随从那管事去了。
蔡十三郎过去的时候,蔡大将军与闻氏夫人业已穿戴整齐,夫妻二人坐在上首,等着讯问给家里边惹了祸的不孝子弟。
蔡大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并不同他啰嗦,开门见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别糊弄我!”
蔡十三郎心知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既伸到了面前,哪里有不抱的道理?
只是……
他迟疑着看向了闻氏夫人。
一直以来,他同这位名义上的嫂嫂、实际上的嫡母都十分冷淡,如若叫她知道了此事……
蔡大将军见状,当时就骂了一句蠢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明敌我?事情牵扯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你——”
蔡大将军作为十六卫的武将之一,是属于武官体系的,而今夜被蔡十三郎同伙潜入的两户人家,王中丞与曹侍郎,可都是文官体系的!
闻氏夫人出身的闻家,曾经出过好几位宰相,她的伯祖父老闻相公还是当今初登基时候的宰相,正是要指望闻家人刷脸,帮忙捞你的时候,你怎么敢当着闻氏夫人的面露出这种神情来?!
事情眼见着已经发了,还在这儿婆婆妈妈,稀里糊涂,看着也真是叫人生气!
蔡大将军骂人的话才刚出口,闻氏夫人就站起来了。
蔡十三郎信不过她,她反倒高兴呢!
我的脸难道不是脸吗?
情面这东西,就只有那么多,留着给我的孩子用不好吗?
凭什么去替蔡十三郎出头!
她果断地打断了蔡大将军的话,温婉一笑,善解人意道:“我在这儿,十三郎反倒不自在呢,你们兄弟俩且说话,我到前边瞧瞧去。”
极为体贴地离开了。
蔡大将军瞠目结舌,慌忙叫她,伸手作挽留状:“夫人……”
闻氏夫人恍若未闻,迅速出了屋子,旁若无人地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同陪房抱怨:“今晚的风可真冷!”
蔡大将军的手臂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转而看向蔡十三郎,满面怒色,没好气道:“好了,人走了,现在你能说了吧?”
蔡十三郎小小地踯躅了一会儿,终于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从杨家的风波,到越国公夫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最后再到二公主和今夜的这场变故……
蔡大将军听完之后,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响:“你是不是人头猪脑啊,本来没多大事儿的,叫你这么一搞,事情彻底大发了!”
越国公夫人要查当年的案子,就叫她查啊,伤了人而已,顶破天不就是赔偿,再去坐牢?
杨家受伤的那个郎君只是伤了脸,依据本朝律令,就算是坐牢,也不会很多年的!
至于此后不能入仕,这有什么,你是个活人,有手有脚,不能像老子当年一样去投军闯荡一番,再建功业吗?
可是这个蠢货主动去找了二公主,把事情搅和成了现在这样,可就不是坐上几年牢就能解决的了!
蔡十三郎其实也怕了,单单京兆府也就罢了,可现下连金吾卫都惊动了。
再加上金吾卫也就罢了,还牵连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两家……
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哭着抱住了蔡大将军的大腿:“大哥,阿耶——你一定得救我啊阿耶!”
蔡大将军心烦意乱,抬腿把他踢开,说:“总而言之,你先去坐牢,不要胡乱说话,京兆府要是审讯你,就实话实说……”
蔡十三郎听得怔住,继而大惊失色:“阿耶,实话实说,我,那二公主——”
“你当时找人去联系二公主的时候,没想到有一日也会被她反噬吗?还能满天下的好事都是你的不成!”
蔡大将军面笼寒霜,告诫他:“不要胡编乱造!你编出来一个谎话,为了圆谎,就要再编造无数个谎话去圆,到那时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十三郎偷鸡不成蚀把米,再听了蔡大将军的话,脸色彻底黯淡下去,神情随之瑟瑟起来。
蔡大将军见状,不由得暗叹口气,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道:“走吧,我跟你一道往前厅去。”
……
不只是蔡大将军府上,王、曹两家也几乎都给惊动起来了。
乔翎与庾言在外边街道上耐心等待着,两家陆续使人前来回话,家里边没发现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倒是在墙根和门边那儿,的确发现了生人的痕迹。
乔翎令人小心保留痕迹,以备来日之需。
庾言抱着刀站在旁边,摇头道:“蔡十三郎这回算是栽了。”
乔翎冷笑道:“他自找的!”
夜风将一道笑声送到他们耳边,两人微微变了神色,循声去看,当先瞧见了一道极为高大魁梧的影子。
蔡大将军年过四旬,身量却仍旧挺直如一棵青松,须发浓密,渊渟岳峙。
他走上前来,客气地称呼一声:“庾中郎将,乔少尹,深夜巡查,真是辛苦了。”
庾言抱拳还礼:“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乔翎同样行了礼,继而说:“既在其位,当谋其职。”
蔡大将军听出了另外一重深意,不由得神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初。
他笑道:“我将十三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给带过来了,叫两位深夜操劳,实在是这小子的过失!”
不等两人说话,他便当先问了出来:“王家与曹家可曾有人伤亡,亦或者损失了什么财物?我马上便去赔礼道歉。”
庾言看向乔翎。
乔翎倒是没有瞒着他,直言道:“却没有听说有人伤亡,亦或者损失了财物。”
蔡大将军听她如此直言不讳,显然无意在这件事上拿捏十三郎一把,倒是有些讶异,转而微觉钦佩。
他客气地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这几人的罪责,就该是犯夜,乃至于私自潜入他人府邸了吧?”
乔翎应了声:“不错。”
蔡大将军放下心来,转而低下头,同面前二人商量:“既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就无谓将此事宣扬出去了,王、曹两家,老夫自去请罪,今夜来此的兄弟们,我也另有酬劳,今晚之事,就到此为止,如何?”
乔翎笑了:“蔡大将军,公开贿赂朝廷官员,我是可以连同你也一起扣下,请你往京兆府去喝茶的。”
蔡大将军见她不肯买账,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依乔少尹的品阶,想要扣下我,怕还不成吧。”
右威卫大将军是正三品,品阶上与宰相是一致的,京兆府少尹从四品下,差着好几个品阶呢!
乔翎听后不气不恼,脸上笑意愈浓:“既然如此,蔡大将军是否需要我使人去请太叔京兆,叫他亲自来提您呢?”
蔡大将军冷笑一声:“太叔京兆也不过是从三品,有什么资格提我入京兆府?想这么干,咱们怕是得去圣上面前打打官司了!”
乔翎从善如流:“好啊,需要我去请太叔京兆来,明天就这事儿,咱们一起去朝上打打官司吗?”
蔡大将军:“……”
蔡大将军险些原地破防!
越国公夫人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差不多就得了,怎么还非得把人逼到死角里去叫人低头?!
不就是口头行贿吗,你不肯答应就算了,怎么还追着杀?!
他堂堂正三品大将军,难道还真能为了这么一句话,去圣上面前扯皮?
即便是圣眷深厚,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啊!
蔡大将军脸色铁青,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乔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所以说到底去不去圣上面前打官司啊,蔡大将军?”
蔡大将军:“……”
蔡大将军憋屈不已:“不去了!”
乔翎语气轻巧地“哦~”了一声,继而道:“那我这可就把蔡十三郎提走啦?”
蔡大将军没好气道:“你们在这附近拿住了𝔀.𝓵人是真,十三郎可是安安生生的待在府上,难道那些贼人出言指证,就能证明十三郎真的参与其中?如若这是诬陷呢?”
出门之前,他已经问的很清楚了,十三郎与二公主是各取所需,并没有留下书信之类的凭据,今夜这变故是否真的会牵连到十三郎身上,犹未可知!
他很冷静地抛出了询问府上师爷之后给出的答案:“乔少尹,依照本朝的律令,三天之内,如若你拿不出切实的证据,证明他与那几人有所关联,就得放他出来!”
庾言不由得皱起一点眉头,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微微带着一点好笑的意味,说:“蔡大将军,谁说我是单为这一桩案子来拘他的?”
蔡大将军脸色顿变!
不只是他,连同他身后的蔡十三郎,都面露骇然之色。
乔翎拍了拍手,身后诸多卫率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人到中年,脸上被市井烟火气熏染得有些焦红的杨大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蔡大将军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也猜测出了几分。
蔡十三郎又气又恼:“你没走?!”
复又怒道:“我赏给你整整三千两银子了,你还要怎样?!”
杨大郎从怀里取出那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低头看了看,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十三郎,你赏的太多了。”
说完,他将那折叠在一起的三张银票撕开,走上前去,塞了一半到蔡十三郎的腰带里。
蔡十三郎愣在当场。
杨大郎捏着手里边剩下的三张残缺银票,说:“我们家的祖宅,只卖了一千五百两,现在,我也只要一半。”
蔡十三郎愕然回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杨大郎目光平和又坚定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终于,还是蔡十三郎先低了头,他瑟缩着,低声问:“你到底想要多少钱?开个数吧!”
杨大郎面带一丝嘲弄,摇摇头,并不说话。
蔡十三郎狠了狠心:“我给你一万两,此事到此为止!”
杨大郎仍旧不曾言语。
蔡十三郎追加了个数:“两万两!”
杨大郎缄默着,一声不发。
蔡十三郎眼底闪过愤愤,忍不住道:“姓杨的,做人别太贪心了!”
杨大郎轻轻说:“这些年,我不是为了钱,才留在神都城里的。”
蔡十三郎面露不解之色。
杨大郎看着他,说:“我是为了赌一口气。这一口气,千金不换!”
三千两很多吗?
真的很多了。
可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弟弟原本光洁的脸孔,是祖辈世代打拼传下来的祖宅,是全家人原本顺遂安泰的生活,是杨家上上下下将近二十口人的尊严和脸面呢?
三千两很多吗?
一点也不多!
……
杨大郎曾经短暂地动摇过,可是很快,他又后悔了。
妻子的那句话点醒了他。
常言讲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自家人又没有什么错,凭什么任由蔡十三郎搓圆搓扁,随意揉捏?!
他豁出去了,也要把蔡十三郎搓扁,揉捏这狗东西一回!
杨大郎第二次递了信过去,没多久,便有个年轻郎君奉乔少尹之名,去铺子里接他们一家。
那年轻人自称名叫公孙宴,叫他们一家人上了马车,继而载着他们在神都城内穿行了约莫三刻钟,终于在某座恢弘大气的府宅门前停下了。
有个神情木然、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在外边迎接他们。
公孙郎君问:“给杨家人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吗?”
那中年管事点了点头。
公孙郎君又说:“我表妹说了,明天还有一家人要搬过来,别忘了再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啊!”
那中年管事脸上的神情更呆滞了,他木然点点头:“……噢,噢,好的。”
……
蔡十三郎被带走了,原先聚拢在蔡大将军府上东门处的金吾卫卫率们也迅速撤走了。
蔡大将军眼瞧着王、曹两家院子里还亮着灯,猜想两家的朝中同僚该当还没睡下,马上便使人带了厚礼,前去致歉。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登门,而是事态未明之前,不去来一个面对面,那此后无论是好是坏,都还有个缓冲的余地,与此同时,也是对对方态度的一种试探。
很快,试探的结果出来了。
王家也好,曹家也罢,都没有接纳蔡大将军使人送去的道歉礼物。
只是用官样文章把人给打发了:
事情究竟如何,尚不清楚,蔡十三郎是否是被冤枉,也未可知,如若真的收了东西,岂不是坐实了蔡十三郎有罪?
轻巧地把人给顶回来了。
这本身其实就是一种相当冷漠的反馈了。
王中丞也好,曹侍郎也好,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别管你蔡十三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别管那个偷偷潜入我家的江湖贼人本意是否只是短暂地借用一下我家的地方遮掩行迹——一个外人暗中潜入我家,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冒犯的事情!
你算什么东西啊,就跑到我家来?!
把我们家当什么地方了?!
什么叫只是进了门,没往内院里边走,敢情你们没往府宅里边深入,我还得谢谢你们吗?!
王八蛋,真该死啊你们!
蔡大将军自己是个大老粗出身,同文官交际得少,与王、曹两家虽是邻居,但真正与之走动得多的,其实还是妻子闻氏夫人。
他只得厚着脸皮,低三下四去向妻子求助:“竹君,王中丞和曹侍郎两家那边……”
闻氏夫人这会儿已经重又躺下了,闻言懒懒地掀起眼皮来,说:“是我去告发十三郎的。”
蔡大将军猝不及防:“什么?”
闻氏夫人于是就把话说得更加清楚明白了一些:“十三郎去找了二公主,还领了二公主的人回来,我知道,然后令人把这个消息捅给越国公夫人了。”
蔡大将军脑子里又开始嗡嗡的响了:“你为什么……”
闻氏夫人真的很困了,她拉起被子盖上,打个哈欠,问:“你生气吗?”
“?”
蔡大将军楞了一下,才怒道:“我不该生气吗?你胳膊肘往外拐,你——”
闻氏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话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困了,想睡觉。”
她说:“事情我已经做了,我一点也不后悔。你要是看不惯,并且最终还是决定分开的话,就去拟一份和离书吧,中间那些口舌和争吵,我们直接都省略掉,多好?”
“你要是能忍的话,我们就继续凑活着过。别吵了,好烦。”
说完,合上眼开始睡觉。
蔡大将军气个倒仰:“你给我起来!”
闻氏夫人躺在榻上纹丝不动。
蔡大将军当场破防:“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闻竹君,你不能总是这样!每次吵架你都不吭声,搞得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你是不是早就看十三郎不顺眼,也看我不顺眼了?!”
闻氏夫人心烦不已地翻个身,背对着他:“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蔡大将军瞠目结舌,愕然良久之后,终于怒气冲天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把十三郎给坑了,然后连句解释的话都不肯说?!”
闻氏夫人没有做声。
过了会儿,蔡大将军迟疑着近前去听了听。
呼吸平稳,喘气均匀,她居然睡着了!
蔡大将军气个半死,阴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上朝之后,他目光如鹰一样四下里搜寻,终于寻到了目标,迅速往左骁卫将军向元凯面前去了。
开口就是:“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向元凯抱着笏板,漠然道:“能发生什么事,你又跟你女人吵架了?”
蔡大将军喋喋不休道:“我忍无可忍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收拾十三郎巴拉巴拉……”
向元凯漠然地听着,不仅不为所动,还想打个哈欠:“你头一天跟姓闻的女人做夫妻吗?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对你夫妻俩之间的那点破事不感兴趣,对你们之间的分分合合更是厌恶至极!除非你决定和离,不然不要跟我说你们俩之间的任何事!”
蔡大将军定了定心,慨然道:“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姓闻的婆娘和离!不过了!”
向元凯心神震动,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光彩:“真的?”
蔡大将军斩钉截铁道:“真的!”
说完又开始哗啦啦倾吐苦水:“这倒霉婆娘连话都不肯说,她干了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还不许我说话?天底下还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你都不知道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向元凯耐心听了全程,终于欣慰道:“你跟我罗里吧嗦抱怨了那么多年,终于要迈出这一步了,你也真是怂,叫姓闻的女人管成这个样子……”
又说:“中午别在官署吃饭了,去我家喝酒,庆祝一下!兄弟真是替你高兴!”
蔡大将军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好!”
一上午当值结束,他先回府去更换衣服。
进了正房,就见闻氏夫人手持一把腰扇端坐在官帽椅上,半阖着眼睛,听底下人回话。
看他回来,稍显讶异地说了声:“今天回来的倒是早呢。”
蔡大将军冷哼一声,没有理她。
小蔡娘子在旁瞧见她,清脆地叫了声:“阿耶!”
“哎呦,我的乖乖!”
蔡大将军上前去捏了捏她的小辫子,弯下腰,将这小丫头抱了起来:“你这头发扎的可真好看!”
再瞧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儿,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长得也漂亮呢!”
小蔡娘子咯咯笑了起来,小手胡乱地拍打他:“阿耶,你的胡子扎到我啦!”
蔡大将军依依不舍地把女儿放下,转过身,状若不经意地瞟了闻氏夫人一眼:“我出去跟人吃饭。”
闻氏夫人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蔡大将军就心想,这婆娘虽然骄横了一点,但好歹也给我生了两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呢!
走出去几步再回头瞧瞧,也不得不说,这婆娘长得好看,难怪生的孩子也好看!
又想,都过去一晚上了,她应该也深刻地反省过了。
常言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过日子不都是这么回事吗,凑活着过下去得了!
想通了这一节,他果断出门,骑上马,寻向元凯去了。
向元凯今天也没再衙门用饭,又早早传话出去,叫自家厨房置办上酒席,还叫夫人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拿出来了,就为了庆贺老伙计历经数年纠结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脱离苦海!
向夫人简直要烦死了:“你少管人家闲事!蔡家两口子过日子,人家冷暖自知,碍着你什么了?”
向元凯冷笑道:“不想让我管,倒是别跟我说啊?每回吵完架都要来我这儿嘀咕一遍,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说着,重重将酒坛子拍在案上:“每回都说要分,每回都分不成,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生来就是为了听他吐苦水的?”
向夫人也烦呢:“姓蔡的跟你吐苦水,你不也一样跟我吐苦水?他折磨你,你回来折磨我!我还烦呢!”
向元凯有点不好意思了,转而拍了拍自己夫人的手,哈哈笑道:“好啦好啦,这就是最后一回了,他都说了,这回一定要和离了……”
向夫人叹一口气:“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你倒好,唉!”
向元凯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啊!”
他打开酒坛的盖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美美地喝下肚。
这会儿外边有人来报,蔡大将军来了。
向元凯与他相熟,也不起身,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来畅快地饮了一口。
再抬头,就见蔡大将军面有赧然,嘻嘻笑着,不好意思地近前来,在自己身边坐下了。
向元凯瞧见他这副要死的神情,毫不夸张地讲,当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蔡大将军哈哈笑了笑,觑着他的神色,嬉皮笑脸,小心翼翼道:“元凯,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啊……”
向夫人:“……”
向元凯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蔡大将军赶紧扶住他:“元凯,元凯!你冷静点!”
向元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蔡延明!我恨死你跟那个姓闻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