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这一路上除了明, 厉王还救过很多人。
不只是厉王,他麾下的战士也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同袍,愿意交付自己的后背。
此刻, 如果只看营地里的气氛, 大概会以为他们这一仗打得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这样。
在聚集地的左侧, 堆放的是王庭骑兵的尸体。
在聚集地的右侧安放着的一具具尸体, 就是今日在这里战死的遗民青壮。
可是,活下来的人们对死亡并不畏惧。
当初部族被王庭攻破的时候,他们害怕作为战士死去, 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亲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可是现在跟随这位年轻的王者作战, 他们很愿意为他战死, 因为他们知道,这会换来他对自己部族的庇佑。
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们的灵魂会归于长生天, 得到安宁。
而他们的家人会被厉王许诺建成的雄关所保护, 为他所庇佑, 完全不用害怕。
当心中有了无限的勇气, 同伴的鲜血就只会唤起他们的战意,让那些压迫奴役他们已久的王庭骑兵在他们面前都要颤抖, 最后完全溃败。
明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势’吧。”
厉王跟草原上的王不一样, 甚至连那位一统王庭的大单于也不及他。
因为他能看到脚下最卑微的蚂蚁, 也能看到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
只要是跟随过他的人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的地方不只是草原。
越过草原, 他还在望着更遥远的远方。
……
祭典般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战士, 得到了带领他们的王者赐下的刀。
这是他们战绩的证明,这是给他们勇气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 他们得到了与大齐将士同等的对待,这令草原的战士神情激动。
更别提摘下头盔的厉王在将这些神兵一样的刀交到他们手上时,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他们各自部族的语言,这让他们心中更加心潮翻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这位年轻王者给予他们的平等、知遇之恩,也就是如此了。
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才开始火化战死的同伴的尸体。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因为夜晚的风跟尸体上所淋的油,焚烧得更快。
上升的热气让天空中的星子都扭曲起来。
明起了身,拿着那原本属于师父的手杖,来到默默为他们送行的部族遗民前方,给他们祝祷,给他们的英魂引路。
各个部族的语言交织在一起,送归着这些魂灵。
在火光中,明明应该一切都扭曲,可是这些死去的战士无论年长或年少,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
因为他们都是带着厉王殿下给他们的承诺走的。
他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遗民,他们会成为大齐的附属之民。
在被王庭人抢走的地方,会再次建起他们的城。
他们听说过,厉王殿下只用三日,就能筑起高大的城墙。
他们死去的时候都知道,等厉王殿下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给继任的乌斜单于送完礼,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回到自己的部族里。
到时候,他们会有国,会生活在城池里,不再被欺辱。
火焰映照着铠甲,萧应离看着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烬。
很快,这么多人在这个世上来过的证明就只剩下满地焦黑,跟混在一起的骨灰。
等到火光散尽,便有战士走上前来,开始翻起草地。
带着余温的泥土连同草茎很快被从地下翻上来,掩盖住了这些骨灰。
在燃烧过的地面上做好标记,准备结束这一切之后,就回来带他们去与各自的部族团聚,萧应离转过了身。
他的神色很肃穆,眼睛比夜晚的湖水更深沉。
他用上了追随自己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的王庭语言,对他们说道:“我们已经打得很深入了,这几场仗打得太漂亮,这位右贤王大概很快就会按耐不住。
“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我会带你们赢下这场仗,带着你们活下来,割下他的头颅送去龙城,作为送给新任大单于的贺礼,留下他的躯体,作为献给死去的这些同伴的祭品。”
黑夜的草原上安静了许久,然后响起了一声声激扬的“好!”。
厉王对他们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血跟勇气,令这支军队再无畏惧。
一夜休憩。
黎明时分,这支经过不断整合、不断锤炼,在短短数日变成现在这个规模的军队继续前进。
在再次击破了一个部落,跟左右两支同样壮大了数倍的军队成功会合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再次休整。
黄昏。
在大齐边军进入草原的第十一日,右贤王的大军终于杀到。
身披甲胄的右贤王骑在马上,身形比起旁边的人来要雄壮一倍。
他接过自己的槊,看着对面这支已经膨胀到了近万人的队伍。
他没有在意那些遗民,而是让目光在那些连面孔都被盔甲笼罩的骑兵身上扫过。
他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遭遇过厉王麾下的这支骑兵,但是却听说过。
只是这些盔甲太过一致,光是凭外表分辨,右贤王无法认出他们谁是自己想要打败的对手。
就在他皱着眉,准备让人出去叫阵的时候,一匹比旁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黑色骏马载着它背上的人,分云见月地走了出来。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右贤王先是看了一眼这匹高大神骏的黑马,然后看向了马上坐着的人。
他眼睛一眯,向着来人确认道:“厉王?”
手提着一杆青龙戟,在阵前闲庭信步般停下脚步的人遥遥地回应了他:“右贤王。”
右贤王一夹马腹,让自己的马同样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连面目也不露的对手,脸上浮现出了阴沉之色:
“堂堂大齐的王爷,边关大军统帅,竟在两国议和之际做这种小动作,莫不是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连脸都不敢露?”
厉王身后,所有的将士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愤然之色。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发怒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厉王殿下却略略抬起了右手,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高了自己的面甲,将脸露在了对面的人面前。
尽管在草原上奔波打仗,比在荒漠之中更没有余裕整理仪表,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但在对面的王庭人看来,这依旧是一张跟他们想象所去甚远的脸。
——非但不丑陋,而且还充满了让女子见之倾心的俊美特质。
这恰巧是右贤王最不喜欢的相貌。
这会让他想起受到父亲偏爱,从自己手中夺去了大单于之位的二弟。
他冷冷地看着萧应离,嘲道:“原来传闻中的大齐战神就是这样一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家伙,难怪要用面甲挡住脸,否则只怕号令不动你手下这些人吧?”
虽然右贤王对这位大齐战神的形容有失偏颇,对方的脸就算长得再好看,那也是纯男性的美丽,跟女子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他身后的军队还是发出了哄然的笑声。
不等对面的军队再愤怒,右贤王就抬起了手中长槊,直指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回应的人,“不知厉王可敢一战?”
厉王的脸跟身形,总是让跟他交手的草原人产生误判,觉得他没那么厉害。
甚至右贤王还觉得,父亲会败在他手上是因为父亲老了。
——至于他二弟乌斜单于,那向来是个没用的东西。
现在自己要是把他斩杀在阵前,那别说是士气,就是立刻撕毁协议反杀回大齐边关去也可以。
而且……
他抬起眼睛,目光阴寒的在那些穿着王庭的盔甲,拿着王庭的武器,骑着王庭的马,却跟王庭人长得不一样的外族青壮身上扫过。
虽然他们经过这几场仗,看上去重新找回了锐气,变得锋利起来。
可一旦厉王被杀,他们就会再度成为一盘散沙。
到时候,想要收服他们不会太难,自己军队的折损也能得到补充。
他这个右贤王,可以说是史上最弱的右贤王,因为没有回龙城,不愿承认他二弟的继任,所以他的军队也没有得到补充,跟他回领地的都是他的私兵。
风吹动地上的草叶。
右贤王越想越觉得手中的长槊迫不及待,想要刺穿萧应离的身躯,痛饮他的鲜血了。
这些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却觉得等得不耐烦了。
他就怕萧应离不迎战,自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赢下这场仗。
然而下一刻,厉王就干脆地答应了:“好!”
说罢,他就单手持缰,脚跟轻轻一碰,被起名“绝地”的高大骏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朝着中央的空地冲了过来!
看到这匹马跑起来身姿雄壮又飘逸,四蹄竟像是同时离地,右贤王心中立刻动了念头——
等把萧应离斩杀马下之后,定要把他的马抢过来!
随即他也怒吼一声,开始加速朝着前方冲去。
几乎是在他冲出去的瞬间,王庭军中就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伴随着两军统帅逐渐合一的马蹄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一个是大齐所向无敌的战神,一个是继前任大单于后草原上的第一猛将。
两人悍勇全开!
交错而过的瞬间,青龙戟跟长槊交换了一击,劲力化作无形气浪在草原上冲荡开去!
甫一交手,右贤王就感到从长槊上传来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瞬间裂开。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对厉王的力量判断错误!
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生警觉,在马背上猛地往后一仰,两手架起长槊,堪堪挡住从后方劈砍下来的青龙戟,身下的坐骑承受了这力道,发出一声哀鸣。
右贤王瞳孔猛地一缩——厉王跟他的坐骑配合在一起,战斗力竟如此夸张!
他两手顶着长槊,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感到背上的箭伤因为这个动作又再次裂开。
“喝!”
他怒吼一声,催吐劲力将青龙戟顶了回去,然后猛地起身调转马头,再次迎向了厉王。
一黑一红两匹马撞作一团,马背上的二人转瞬就过了十几招。
每一下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传到两军耳中都如同闷雷。
看着周边气浪,两军的士兵完全可以想象厉王同右贤王交手的力道有多么恐怖。
可只有右贤王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拼尽全力,萧应离却仍像是留有余力。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交手的短短一刻,右贤王就失了胆气,头盔下冷汗直流。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败在他的手下,为什么自己的二弟要放下身段向大齐求和。
然而,他已经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像是终于戏耍够了,从青龙戟上传来的力道骤然一轻。
右贤王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萧应离的声音从面甲后传出,似乎有着几分失望:“你父亲可以抵挡我全力三招,你不及你父远矣。”
说完,他就见到铺天盖地的戟影朝自己袭来!
来不及多想,他仓皇去挡,却见万千戟影合一!
骑在绝地背上的厉王手臂紧绷,一戟就将他拦腰从马上拍了出去!
高大雄壮的右贤王身形腾空,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在他未落地之时,身披铠甲的厉王又一夹马腹,一个猛冲就用青龙戟将他当胸穿透,高高挑在半空。
“咯咯……”
右贤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他背后穿出来的戟尖缓缓滴落。
他上一次受的箭伤再次崩裂开来,这一次却是没有机会再愈合了。
傍晚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阳光耀眼得刺目。
胸口扩散的剧痛中,右贤王迟缓地低头,看向单手把自己挑起的厉王,只看到他冰冷的面甲。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被血液堵住,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的嘴角溢出鲜血,然后头一歪,就死在了戟上。
王庭骑兵中的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主上!”
随后,他铿然拔出了腰间弯刀,高举在半空道,“为主上报仇!!”
伴随这句话,王庭骑兵如梦初醒,爆发出了悲壮的力量。
他们怒吼着,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排山倒海地朝着战场中涌来。
另一边,遗民青壮组成的军队战意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大齐边军的带领下,意识到厉王殿下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的遗民青壮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杀——!!!!”
第 92 章
哀兵必胜这个准则, 并没有在王庭的军队身上生效。
因为他们的对手比他们更悲哀,更愤怒。
他们失去部族,失去故土, 又失去了自由。
这一切, 他们都想从王庭身上讨回来。
两支军队碰撞在一起, 顿时展开了惊天动地的混战厮杀。
萧应离将右贤王的尸体往后一抛, 也加入了战局。
王庭骑兵的几个将领见状,想要伺机抢回右贤王的尸体。
然而,却突破不了大齐骑兵的封锁。
厉王带进来的一百多名精锐, 在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后,也只剩下八十几人。
但他们的位置由遗民里的青壮补上了。
这些勇士继承了他们的战马、盔甲和兵器, 补上了他们留下的空缺, 代替他们战斗。
……
这是一场激烈的大战。
战场犹如绞肉机,不断有生命填进去,不断有人血肉横飞。
厉王杀死了右贤王, 悍勇再无人能敌。
他的青龙戟不知斩首几何, 而有着他带领冲杀, 跟随他的人哪怕受了伤, 也丝毫不觉得痛。
想为右贤王复仇的将领接连倒下。
杀到最后,王庭人已经怕了。
因为傲气, 所以他们的主上并没有向龙城求助, 他们没有援军。
面前这些曾经败于他们手下的人就像是疯了一样, 他们两万人,竟不能击溃这支少于他们的军队。
一失去统领, 王庭的军队就开始失去秩序。
有人转身逃走, 锋利的箭矢就当胸穿透,巨大的冲力将他们向着地上钉去。
有人试图放下武器求饶, 然而已经杀疯了的遗族战士没有留情。
大齐边军也没有阻止,因为厉王没有收容俘虏的打算。
很快,草原上就血流成河,伏尸遍地,流出来的血液将草叶都压得低下头去。
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这片战场需要经过很多场雨的洗刷,才能够恢复原本的颜色。
右贤王麾下的这支军队,死的死伤的伤,侥幸逃走的几乎没有。
等到一切结束,夜幕彻底降临在大地上,剩下的就只有十几人。
他们全都跪在地上,吓破了胆,见厉王犹如鬼神一样朝他们走来。
他斩下了右贤王的头颅,装进了他带来的一个木盒里。
这个盒子十分精美,放在边市,定是要不少皮毛才能够换得来。
而他早有准备,在离开边关、进入草原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用它来装右贤王的头。
这样的认知让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兵感到胆寒。
两年前,面前的人曾经在他们与边关开战的时候绕到他们后方,不光歼灭了一部分王庭大军,而且还攻破了他们的龙城,给王庭贵族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现在,在完全不适合作战的夏季,他只带着一百多人深入草原,还是想要杀谁就能杀谁。
右贤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头被装进这个木盒里,没有一滴血从里面渗出来。
厉王关上了盖子,然后锁好的盒子扔给了一个活下来的百长。
看着那盒子朝自己抛过来,王庭百长哆嗦了一下,手却条件反射地伸了出去,稳稳地抱住了这个装有头颅的盒子。
他惊恐地抬头,见到这个生得比天神还要俊美、笑容却比恶鬼更叫人害怕的年轻王者沐浴在自己同袍的鲜血中,对自己说道:
“我不杀你们,把这颗头颅带回去,献给新任的大单于,祝贺他继位。
“替我把话带给他,大齐很乐意跟王庭永结同好,请他放心。
“有我在一日,他就不必担心坐不稳大单于的位置。
“谁跟他不和,我就杀谁。这一次,就先送上与他不和的右贤王的头,望他喜欢。”
他的话音回响在这些王庭骑兵耳边,没人敢说话。
厉王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给他们牵来了马。
马上有着水跟粮食,省着点吃,足以让他们带着这份贺礼回到龙城。
这些王庭骑兵浑浑噩噩地牵住了缰绳,为首的百长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盒。
再三确认厉王确实打算放他们回去之后,他就一咬牙,翻身上了马:“走!”
见这十余骑在夜色中化为看不见的黑点,萧应离这才让自己的军队开始了下一步——
打扫战场,继续前进。
右贤王军队一溃败,后面的部落里就算还有王庭的人,也会望风而逃。
前去龙城送贺礼的人就算拼了命地跑,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这段时间用来收集战利品绰绰有余。
整个右贤王的领地,物资最多、最丰饶的就是他的王帐所在。
他觉得自己必定会胜利,不可能提前烧掉里面的物资。
草原的铁器跟他们的冶炼技术,大齐边军看不上,分给即将要迁徙的各个部族正好。
接收完他的大部分战争资源,剩下的就是牛羊、战马跟牧民。
将这片领地上的所有牛羊赶到一起,把所有的部族遗民聚集起来,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
能带走的粮食都带走,带不走的全都烧掉,他们就开始了在这个季节的迁徙。
十几万人的迁徙,加上数以百万计的牛羊跟数万的战马,组成的队伍在草原上绵延千里。
等回到草原边缘的时候,在这里等待的晋也是吃了一惊。
别说是他,就是大齐的将士们也有些恍惚。
谁能想到只带了他们一百多人,殿下就能打出这样的战绩?
夏日的尸体不能久留,右贤王的头颅被送去龙城,身体就跟那些王庭骑兵一起被就地烧掉。
死去的部族遗民跟战士得到了祭品,似乎连飞上天的灰烬都轻盈了几分。
草原上的民族已经习惯了游牧迁徙。
这一次虽然的目的地更远,要走出荒漠才能抵达,但他们心中却充满了期待。
……
在大齐边军搜刮战利品,把这些人口跟牛羊都撤走的时候,那十几个被放走的王庭骑兵带着匣子,拼命地朝龙城跑。
大军败退的消息传得很快,在回到王帐之前,里面的女人跟孩子就已经被护着往龙城撤了。
齐人或许不会对他们动手,他们要离开也会放任,但那些跟随厉王打仗的外族人却不会错过把怒火跟仇怨发泄在他们的女人跟孩子身上的机会。
既然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撤走,他们也就没有了牵挂。
这十几骑在百长的带领下星夜兼程地赶路,在把他们的马累死之后,终于赶到了龙城。
龙城以北,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型陵墓外,乌斜单于正站在高处。
同他的父兄一样,他的身形也十分高大,只是少了那种属于猛兽的气息,更加文质彬彬。
除了被作为继任者培养,他也接受了大齐文化的熏陶,还有齐人当他的老师。
甚至就连他的国师都是一个出身中原的道人。
不重用草原上的大巫,却重用一个道人,这是对草原旧俗的挑战,没少受到草原人的抵制。
但乌斜单于是一个有着改变旧制、打破陈规的决心的雄主,所以这些反对的声音并不能干扰他。
眼前这块正在大兴土木的土地,就是他准备为自己的父亲新建的陵墓。
这是国师所选定的风水宝地,在这里埋下父亲的尸骨,能够保佑后代建功立业,能让王庭的气运绵延不绝。
他站在这里,看着逐渐成型的陵墓,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远方。
“国师。”他问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道人,“阿父的陵墓修建在这里,等以后入了关、灭了大齐,我们作为子孙后代是要回到这里来沉眠,还是要在中原再选择地方,修建陵墓?”
他身旁的道人看不出年纪,他的脸看上去还十分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又像是已经活了很久。
听到乌斜单于的话,国师微微一笑,打算说点什么,然而目光却被远处的动静所吸引。
“国师?”
等不到他的回答,乌斜单于侧过了头。
见他望着城外的方向,于是也跟着看了过去。
目之所及,就见一队骑兵狼狈地入了城,为首的人手中抱着一个木盒。
……
荒漠。
已近黄昏,离开草原边缘的漫长队伍却没有休息,而是继续向荒漠里走去。
亲卫下了马,牵着缰绳,跟随殿下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黄昏的光芒照在他们身上,把这支队伍的影子拉得很长。
听着后面传来的声息,亲卫回头看了一眼这长得像是见不到尾的队伍。
然后,他有些担忧的收回目光,向着殿下问道:“殿下可想好在哪里安置他们了?”
“嗯。”萧应离随意地应了一声,问道,“还记得随我去拜访周老将军那次吗?”
“记得。”亲卫道。
“在周老将军镇守的地方,出了城关,往北走就是平原。”厉王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忆那片景色,“那里有牧草,也有湖泊,土地也适合耕作。”
亲卫默默地点头。
那确实是个好去处。
既可以放牧也可以耕作,平原之上还能建城,若是王庭的人再打来,边军要出兵支援也很快。
殿下的考虑真是非常的周全。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草原部族,见到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也有些被感染。
本以为这么多人要安置下来是一件难事,可没有想到殿下这么快就有了安排,真是走一步看三步。
亲卫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一边陪着身旁的人走,一边看着这大漠风光,心中默默计算这次的功绩。
猛地,他想到一件事情——
要去周老将军那里,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不回去了?
算算时间,军师现在应该已经回到边关了。
殿下是不是也不想面对军师的怒火,所以才想到了这个办法,把人送到那边去……吧?
江南。
一支车队行走在官道上,黄昏的光线将马车的顶部映成了朦胧的颜色。
江南的天气从连日暴雨变成蒙蒙细雨,之后又再回到了烈日炎炎。
在这个时候赶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哪怕到了黄昏,道上的暑气也没有全消。
这支车队有两辆马车,还有几名护卫骑马随行。
这些都算正常,唯一不同的是,马车后面跟着十二个半大的少年孩童,正在跑步追赶。
他们每一个身上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已经跑了很久,汗水都将衣衫湿透。
不时就有孩子掉队倒下,然而又很快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幕吸引了路上行人的目光。
看着这些跟着马车跑的孩子,再看那几个骑在马上的成年人,他们不免指指点点。
这些不赞同的声音飘进马车里,令风珉分心了一下。
然后,扎着针的手腕上传来真气行岔的刺痛,令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给他扎针的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专心。”
第 93 章
说完, 她眼角余光看见外面飞进来一只小虫子。
于是伸手夹起窗边的一片草叶飞了过去。
“咄”的一声,叶尖穿透了小虫的翅膀,将它钉在车壁上。
劲道掌握得刚好, 翅膀被钉住, 小虫却没事。
做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放下了手, 饶有兴致地看着柔软地垂下来的草叶。
这动静彻底将风珉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这就是《八门真气》的威力。
只要灌注真气,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这一路上,陈松意都在抓紧时间引风珉入门,不时就会在他面前显露《八门真气》的威力。
她捻动了一下金针, 见他还在看那挣扎不停的飞虫,于是说道:“《八门真气》第一重, 就是打通手上的经脉, 做到真气外放,等你把经脉打通了也能做到。”
风珉的资质比她好得多,经脉里并没有多少阻塞之处。
她上手给他疏通了两天, 就通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在感应天地、引气入体这方面没那么灵敏, 还需要她以金针刺激, 以气引动。
虽然陈松意对医术没有什么涉猎, 但曾经将《八门真气》练到第八重,而且又在这个没什么资质的身体里, 在第一重上浸淫了那么久, 靠水磨功夫硬是打通了手上的所有筋脉, 要用金针刺穴来引人入门不是什么难事。
不出意外的话,在风珉回京城之前, 《八门真气》的第一重就能圆满。
“嗯。”
风珉这才收回目光, 看着她捏动金针的指尖,感受着经脉里的微弱气感。
作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神情专注, 侧脸在窗外照进来的余晖下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颜色。
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管是她眼睛里的细小色块还是额角的小痣,都分毫毕现。
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看,风珉移开了视线,回想起她把这份礼物交给自己时露的那一手。
她还是一副纤细又柔弱的模样,却在他面前徒手捏碎了一颗石子。
她一松手,碎石的粉末就簌簌落下。
画面反差之大,让他不管过去了多久,回想起来都印象深刻。
再想起云山县外山谷中那一战,那时她就能挥动自己的枪杆,在山谷上方指挥他们,力气大得跟她的外表完全不相符——那时候,她就已经修炼了《八门真气》了吧?
陈松意不知道他又在回想过往,在路上无法配制药浴,她就让他买了金针,以自身真气为他疏通经脉,让他感应天地元气,引气入体,所以大多时候风珉都没有骑马,而在马车里跟她独处。
在从京城回江南的时候,在只有一辆马车的情况下,他都不愿上车躲雨,损害她的名声,更何况是现在有着不止一辆马车。
风珉原本打算再在受灾的地方买两个孤女给她当丫鬟。
这样一路上便是同车,也不算孤男寡女,但陈松意拒绝了。
先不说传功这件事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就说原本也是他让护卫买来的小莲,现在已经被陈家收养,成为了她的妹妹,再带回去两个小丫鬟只会让她不安,她也很难习惯。
索性她就继续女扮男装。
这下风珉总算不再说什么了。
世间武者,大多走的都是炼体之路,修习的是外家功夫。
《八门真气》这种可以感应天地、练出内劲的功法,在世间少有流传。
从得到陈松意的厚礼相赠,到现在由她引着走上修习之路,风珉不断感到这门功法的不俗。
他的枪法是少年时得自高人真传,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内家高手,一身内劲已经圆融化境,要轻描淡写地捏碎一块石头也能做到。
可他已经八十高龄,练了一辈子才练到这样,风珉想过按照自己的资质,或许到七十岁也能够成为一个内家高手,可是现在《八门真气》摆在他面前,却给他打开了一条捷径。
从得到这份绝学,把附带的修行方法看完,再到在路上开始修习,不过才几日,他经脉里就生出了气感,只怕等师父回来见了,能把他吓一跳。
陈松意告诉他,这是她的师门武学,只是修习起来颇为凶险,动辄经脉受损,走火入魔,甚至会导致瘫痪,所以不在外流传。
“但配上辅佐修行之法,就能安全一些。”
当初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好把辅助修行的法门复原出来,再在春天上京的时候把这份礼物送给他。
“只凭我自己,是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把法门复原出来的。”
她郑重地道,“多亏了小师叔。”
至于风珉问她,为什么这次如此凶险,分离时她在他面前却提都不提,她也解释了,“当时给你送行,我还没有接到师父的消息。”
只不过先前写信去问师父能不能把这份武学心法给他,师父在信中答应了,还让她去漕帮一趟。
后来又跟小师叔游天会合,因缘际会之下,才知道了师父让他们来的目的。
现在小师叔任务完成,先行离开。
至于风珉所在意的没有找他帮忙,怎么能这样算呢?
在雨夜的公馆里,少女神色认真地道:“如果不是你在京城救下了余娘,又带着她去找付大人,还在楼外楼见到了燕老板,怎么会有今日的结果?这件事情要论起来,哪个环节都少不了你在京城,我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没有在你离开之前就将整件事告知我的用意。”
听她这么说,风珉觉得无可辩驳。
如果这一切都是麒麟先生的安排,那她当然不能提前知道他的用意了。
而且这样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麒麟先生会答应将《八门真气》的功法传给自己。
也是因为希望自己来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吧。
这样一想,风珉就不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重礼了。
不过上路之后,他才意识到陈松意留下那十二名孩童的用意。
她是真的打算培养一支由修习《八门真气》的高手组成的小队,只不过被自己给截胡了。
她不能亲自调.教,才会在路上就这么着急,要引他入门。
这样起码回了京城,他练起兵来,知道这功法是怎么回事。
风珉已经练了这么多年的外家功法,打下了基础,所以陈松意能直接上手给他引气入体。
可是这些孩子还小,身体还不够强壮,还需要打熬筋骨,她才会让他们一路跟跑,锻炼体能。
正好风珉的几个护卫都是从忠勇侯府的护卫营里出来的,由他们来监督训练非常合适。
而且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能很快处理。
姚四随身就带着不少的药。
几个孩子高温中暑,放到后面的马车上,吃了药很快就好转了。
一路上,这些没那么靠近运河的地方都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没有遭受水灾。
他们从州府回来,看着沿路风景,逐渐安心。
经过城镇的时候,看到告示栏上贴着的通缉令,风珉又想起了红袖招之案。
里面出现的“饕餮”跟“睚眦”,他本以为跟陈松意没关系,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他们师叔侄。
只不过看她对通缉令反应平淡,仿佛那跟她没有关系,风珉也就选择忘记,没去刨根问底。
有时候,朋友相处之间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长久。
到夕阳还剩半张脸在山上的时候,前进的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跟着跑了一下午的孩子们也都停下了脚步,两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
姚四从马车上跳下来,绕着他们走。
他一边走就一边提醒道:“都站着把气喘匀了,不能坐。”
贺老三则在马车外,对着马车里问道:“公子爷,最近的村子离这儿还有一小段路,今天咱是在外过夜,还是去村里借宿?”
马车里,陈松意起出了金针收好。
她看风珉:“今日天晴,就在外头找个地方吧。”
走到这里,离陈家村其实不过也就只剩半日路程,赶一赶也能过去。
可这些孩子今天的训练量已经够了。
而且在野外想要猎些食物不难,风珉的几个护卫打猎本事虽然不及小师叔,但还是不错的。
要去村子里借宿的话,桌上反而不一定能有那么多肉给他们吃。
他们带的调料足,陈松意也并不觉得做饭麻烦。
她既然这样说了,风珉便向着外面道:“不差这一天半天,今日就在外面吧。”
“是。”
贺老三应了是,牵着马向其他人宣布了今日宿在外头,准备进林子里打猎的消息。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这是他们连日跟跑下来最期待的时刻。
每次在外休息,陈松意做饭,他们都吃得肚子滚圆。
在马车选好地方停下,护卫们拿上弓箭进林子打猎的时候,这群小家伙就拿上了衣服去河边洗澡——跑了一天,一身的汗,他们要先洗过澡,把脏衣服洗掉晾起来,再回来吃饭。
他们在成为孤儿之后被陈松意收留,然后又得到了进忠勇侯府的护卫队伍的机会,所有人都很珍惜,一声苦一声累也不喊。
风珉下了马车,看着这些半大的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却很有秩序地朝河边去,仿佛看到了他们来日长大,穿上盔甲的样子。
他们都是陈松意选出来的,等回了京城之后,他们也会开始修习《八门真气》。
来日这样一支队伍带到战场上,不知会发挥怎样关键的作用。
要是能有更多这样强大的战士,组成一支更加庞大的军队,那大齐之师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个心念一起,风珉就忍不住看向陈松意。
他的几个护卫去了打猎,她也下了马车,去了周边找能吃的野菜。
落日熔金里,风珉看着她的背影,真的很想对她说——
来日跟我一起去边关吧。
我打仗,你练兵,你做我的军师。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这种话。
她是女子,她的爹娘是世间最常见的那种父母。
儿女的人生能够按部就班,顺遂安稳,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他们会希望她嫁个像他的好友那样的夫君,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戎马生涯,不是他们对她的期望。
第 94 章
“哗啦”一声, 河面上映照的霞光被打破。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半大孩子抱着一条黑鱼从水底下冒了出来:“快看!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他对着伙伴们兴奋地喊着,被他抱在怀中的黑鱼生着长须,犹在不停地挣扎, 甩起的水花让这小少年睁不开眼睛。
“快快!去帮他!”
蹲在岸边的小少年们连忙跳了两个下去, 帮他一起抱住了这条黑鱼。
感受着这大家伙挣扎的力道, 两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好家伙, 今晚有鱼吃了!”
“赶紧的,赶紧给意姐姐送过去。”
鱼肉鲜美,不管是炸也好、焖也好, 或是做成汤也好,那滋味想想都叫人流口水。
这段时日他们打熬身体, 强健体魄, 为之后入护卫营打基础,饭量也变大了。
就算是他们当中最小的,每顿也能吃两大碗饭, 更是顿顿都少不了肉。
穷文富武, 要堆积出好的体魄, 饮食上就要耗费更多的钱。
在他们原本的家庭里, 这样吃肉也是不可能的。
尽管在水患中失去亲人、变成孤儿的阴影没有那么快褪去,可这一路走来, 这十几个孩子也一天天变得活泼光明起来。
尤其见识了陈松意的厨艺, 再平凡的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好吃得惊人的味道, 因此他们现在一看到这些野味,第一反应都是好能怎。
“意姐姐!意姐姐!”
“意姐姐!我们在河里抓到了大鱼!”
离马车不远处, 铁锅已经架起, 在火上烧着水。
陈松意摘来不少的野菜,刚刚洗净、抖掉上面的水珠, 就听见稚嫩的童声在喊自己。
她直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孩子合力抱着一条大鱼过来。
他们顾不上刚换好的衣服被打湿,脸上满是笑容。
风珉在她身后,本来坐在石头上生火,手中还拿着根木棍。
听见动静,也侧过了身来看这两个小子。
他们像献宝一样跑到陈松意面前,把鱼举到她面前。
尽管一路上的食物不用他们担心,可是能凭自己的运气打到鱼,也是很让他们骄傲的。
陈松意看了看这条张着嘴、在空气里一呼一吸的鱼,见两张被晒得黑了不少的小脸上都写着向往:“姐,这鱼能吃吧?是小六子抓的,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好像吃过。”
“我们红焖还是清蒸?还是炸?”——好像都很好吃!
他们这么急着把鱼送过来,衣服都留在后面由同伴帮忙清洗,就是为了能赶上今天的晚餐。
见他们两个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陈松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指着地上一张干净的叶子道:“把鱼放那,我来处理。”
两个小少年听话地把大黑鱼放到了那张叶子上,撸起袖子想要帮忙,陈松意却说不用。
“去再拾点柴过来。”她一面卷起袖子,一面想好了要怎么做这条生于野外、肉质鲜美的鲶鱼。
杀好切成段,一半的肉用来焖,只放姜丝跟简单的调料。
这样激发香味的同时,又最大限度保留食材的鲜美。
剩下的一半用来做汤,加些她刚刚摘来的香草。
夏日在外,又训练了这么长时间,很该好好补一补水分。
两个小少年领了命,像兔子似的跑远了。
在他们跑去收集柴火的时候,进林子里打猎的护卫们也回来了。
他们今日的收获除了常规的山鸡、兔子,还有人掏了一窝鸟蛋,也献宝地送到了陈松意面前:“意姑娘,拿来做蛋花汤——”
他走近了才看到陈松意收拾好的鱼,顿时一惊,“嚯,这鱼哪来的?这么大!”
鱼的内脏已经清理干净了,切成一段一段,正摆在碧绿的芭蕉叶上。
知道这是跟自己同齿序的小子在河里抓到的,特意爬树掏了鸟蛋回来做汤的老六也就没有争。
不过他带回来的鸟蛋,陈松意却没有浪费。
她把嫩的野菜切得碎碎的,加入了打散的鸟蛋里,做成金黄色的煎蛋。
处理好的野鸡、野兔用树枝穿好,均匀地抹上调料,开始烤。
等其中两只鸡烤得差不多了,陈松意就把它去了皮,将盈满肉汁的鸡肉撕成了鸡肉丝,再放进蒸得差不多的饭里继续蒸。
出锅之后,再放上切成丝的煎蛋、野菜,还有他们在路上从农家那里收来的爽口小菜,浇上调好的酱汁拌一拌,就是热乎乎的拌饭。
作为今日的主食,再加上鱼汤跟烤肉、鱼肉,正好开饭。
洗完衣服在石头上晾好,闻着香味回来的半大孩子们早就按耐不住了。
一听陈松意宣布开饭,他们就立刻发出欢呼。
一拿到碗,人人都顾不得烫,先喝了一口鱼汤,然后低头扒饭。
火堆旁,几个护卫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几个小兔崽子真是饿死鬼投胎。
老六端着碗,回想起自己刚进护卫营的时候,忍不住问:“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入护卫营的原因跟这些小鬼差不多,不过从前的苦难都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进去之后吃的一顿饱饭。
姚四立刻说:“你那时候比这几个小兔崽子还离谱,每天吃饭都好像没有下一顿了。”
不过等他低头吃了一口饭,就立刻加入了狼吞虎咽的行列——无他,太好吃了。
鱼肉鲜美无刺,入口即化,烤肉也很好吃,饭也很好吃。
跟陈松意的手艺一比,护卫营里的伙食都成了黯然失色。
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意姑娘做饭这么好吃?
他们在护送她回江南的时候没有机会品尝到,实在是太亏了。
炎炎夏日,离火堆近的地方很热。
不过在料理食物的陈松意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样的热意。
姚四本来在埋头苦干,怕自己吃得太慢,没法从这些半大小子口中夺食,可是吃着吃着抬起头,却发现周围的气氛有点奇怪。
这些小子还在没心没肺地吃。
可他身边的这几个饭桶却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眼睛在看着公子爷。
这是怎么了?
姚四不明所以,也朝风珉看去,就见到公子爷碗里的食物也没怎么动,在像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看着火堆旁的人。
姚四收回目光,跟身旁的贺老三交换了一个眼神。
姚四:公子爷怎么了?
贺老三:大概想成家了。
姚四:“??!”
领悟到这样一重意思,姚四再看风珉,就觉得怕是真的这样。
虽然他们公子爷平生所愿就是去边关杀敌,像厉王殿下一样建功立业,但是他也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京中贵女因为他这些年经营下来的名声不敢靠近他,可是意姑娘却不一样。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姚四觉得能让他们公子爷动心的姑娘,必定得不一般。
唔,像意姑娘这样的,就挺不一般的。
至于门第差异,他们公子爷连侯爷的爵位都不想要了,哪还会在乎这种事?
姚四心中暗暗点头——
两个都非同俗流,堪称神仙绝配,好嗑。
风珉不知道几个护卫都在看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生出了怎样的念头,他只是看着陈松意照顾这些半大孩子、给他们做饭的样子,更加确定她应该去过安稳的生活。
这时,第二锅饭正好出锅。
像第一锅那样,陈松意加上切好的煎蛋、菜丝跟烤肉拌好,然后抬头问:“谁要加饭?”
她这一问像是打破了沉静的魔咒。
小少年们立刻争先恐后地递碗:“我要!”“我也要!”
见到公子爷仿佛回过神来,将目光从意姑娘身上收回,姚四有点生气。
他看了看左右,用筷子头去敲其中一个小少年的手背:“慢点吃,噎不死你!”
……
等到地上的光芒只剩野外的火堆跟远处村庄的灯火时,这顿晚餐也结束了。
地上只剩下骨架,锅里烧着的也变成了水。
所有人都吃得很饱,包括᭙ꪶ 前半段一直在想事情的风珉在内。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陈娘子的食谱,也没人能拒绝得了她亲传的陈松意。
休息了一阵之后,风珉把贺老三叫起来:“来,练练招。”
在他开始修习《八门真气》以后,每一日停下来,他都会让自己的护卫跟自己练招。
见老三起了身,剩下没被叫到的四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子爷的枪不是那么好挨的。
本身他就师从名家,尽得真传。
这次从州府回来,他在马车上跟意姑娘待了一阵,不知为什么,在力量上又有了提升。
一开始,这种感觉还不大明显,可到后来,跟他对招对熟了的几人感到压力与日俱增,这才发现公子爷力量又增强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公子爷的这把枪在他手上变“轻”了。
本身用枪的武将,走的就是偏灵活的路线。
比起力量来,风珉也更取的是敏捷跟速度。
他的枪重三十二斤,在枪中偏轻一些,兼顾了力量跟速度,正在他的需求范围内。
本来几个护卫已经熟悉了他的力量跟速度,可马车上的这一段时日后,他们就发现公子爷出枪的速度更快了。
他若全力施为,这把银枪就会快得在他们眼前只剩下残影。
有时出力猛了,枪身还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变形。
这代表着三十二斤重的枪,已经不再适合他了。
河岸边,长.枪破风的声音传来。
两个身影缠斗,不光吸引了护卫们的注意,也吸引了在下游洗刷锅碗的小少年们。
他们看着风珉枪出如龙,让贺三哥几乎无法招架,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痴痴地看着那个方向。
“公子爷的枪法好厉害……”
“贺三哥都挡不住。”
少年总是向往强者,何况以后他们的目标还是成为风珉的护盾。
可如果他们这些护盾都不及需要保护的人这么强的话,那他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要是想跟公子爷一样强,他们能做到吗?
马车旁,陈松意抱着手臂,也在看着河岸边对招的两人。
忽然,她耳朵捕捉到了黑夜中的一点动静。
遥遥的,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小丫——小丫——你在哪里?”
陈松意转头看去,就见到几人打着火把,一边喊着这个名字,一边朝着这边靠了过来。
第 95 章
河岸边的缠斗立刻停下了。
几个护卫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就连接受了预备式护卫教育的小少年们, 也一个个像在溪边喝水的小鹿似的抬头,警觉望着火光来的方向。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陈松意的声音如清月破云般响起:“不是歹人。”
是附近的村民。
她的话一随夜风飘过来, 众人紧绷的神经就瞬间放松。
只要是跟陈松意相处过的人, 都对她的判断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不仅是因为她敏锐, 更因为她有鬼神莫测的推演术。
于是, 大家好整以暇地等那几个举着火把的人走近。
等看清他们的模样,几个护卫越发确信了陈松意的话——那的确是三五村民。
陈松意停在原地,感到风珉的气息靠近。
他提着枪走了回来, 一来就问道:“最近的村子离这里还远,他们来做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村子叫奚家村, 距陈家村有着不到半日的距离。
两个村子彼此往来, 时有通婚。
不过一般都是陈家女嫁到奚家村去。
因为跟秀才都没出过两个的陈家村不一样,奚家村很有几分文气。
秀才就不说了,这个村子里连在乡塾里启蒙的都是秀才, 举人也有好些, 最高出过三品大员。
而以上这些陈松意提起的信息, 都是老胡八卦来的。
对十里八乡的境况, 老胡比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都熟。
就算不搞屯田,老胡也是个搜集情报的人才。
至于这些村民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 不用陈松意说, 众人看得出来——
他们是陪那个焦急的年轻妇人出来找孩子的。
姚四嘀咕道:“几岁的孩子能跑这么远?”
这一行五人一路找来, 除了一只鞋子,没有任何线索。
忽然看到路边有火光, 还有车马, 为首的中年男子于是生出了一丝希望:“那边有人!咱们过去问问。”
看着像是孩子母亲的年轻妇人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已然没了主意。
听到同宗兄长的话,她连忙打起精神,擦干眼泪就要跟过来。
奚家村文风盛,就算不是考科举的料,也都读过几年书。
这中年男子一见这支宿在野外的车队,就觉得不凡,再看那个手提银枪的公子,更是贵气难言,心中生了几分怯。
怕族妹急起来冒犯了贵人,他于是先让自己的妻子拉住了她,然后才自己擎着火把上前,隔着七八步先拱手行了一礼,才开口问道:“请问贵人,可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小姑娘往这边来?”
陈松意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及腰的位置上比了比,形容道,“那是小人外甥女,今年六岁,发了病不大清醒,不能认人。她穿着蓝色小衣,还少了一只鞋子,今日一个没看好,就跑了出来……”
听他说着,被嫂子拦住的年轻妇人又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她的嫂子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事啊,你家丫头是个有福气的,肯定没事。”
正在说话时,在河岸边洗锅洗碗的小少年们回来了,吸引了妇人的注意。
看到黑暗中的那串剪影里有个跟自己女儿相仿的,正在哭泣的她一下子止住了声音,露出惊喜之色:“小丫……”
可是,等这群孩子走近,发现全是男孩,她眼中的希望就一下子破灭了。
但其他人看着这些孩子,却不免心中犯嘀咕:这一行人,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孩子?
这种情绪变化,陈松意一下就察觉到了。
不过她没有说话,只是观察着那个年轻妇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跟自己相交的一缕无形丝线,眼中带着几分沉思。
风珉却是皱了皱眉。
任谁被初次见面的无关之人妄加揣度评判,都会不爽。
“诸位——”
作为老胡离开之后,护卫里一等一的门面担当,姚四第一时间发现了公子爷的不悦。
他立刻站了出来,笑着向这几个村民道,“我家公子爷刚从水患之地回来,这十来个小的都是我家公子爷看着不忍,打算带回家中收留入府的。”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个村民的表情顿时又不同了。
运河决堤、洪水泛滥的事,他们也知道。
虽然这里没有被波及,但其他地方却是惨不忍睹。
在这场灾难中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孤儿,能够被这样非富即贵的主家收留,而不是沦为乞丐,已经是造化了。
他们纷纷不好意思地道:“原来是这样……”
“公子真是善心。”
风珉不耐看这些赔罪的戏码,也不放在心上,只开口道:“罢了,我们在这里停留有半日了,我的护卫还去林中打猎过,都没见到你们要找的孩子,你们大概是找错方向了。”
一个生病的孩子怎么跑得了这么远?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附近去再找找。
“是,是。”一开始问话的中年男子连忙再次拱手告罪,转过身对着那年轻妇人道,“五妹,贵人都说了,小丫没往这边来,咱们赶紧回去再——”
“可是二哥……”那年轻的妇人靠着嫂子,泪流满面地道,“家里已经把附近都找过了都没有,说什么也不愿再找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二哥帮我……”
中年男子神色纠结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人是什么时候丢的?”
闻言,哭泣的妇人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见到是站在马车旁的少年在问自己。
他的眉眼生得像少女一样秀致,年纪不大,目光却很沉稳,仿佛有一种叫人平静的魔力。
妇人还没答话,护卫里如姚四、老六之流就已经开始两眼放光:“来了来了。”
“意……表公子要出手了!”
两人还待兴奋,结果换来公子爷一瞥,连忙闭嘴。
中年男子也意识到这个问话的少年身份特殊,似乎有些手段,于是连忙代族妹答了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得到时间,陈松意抬起左手,掐算了一番。
几个见过她这一手的护卫盯着她的动作,心中大呼——推演术!
一路上只见识过陈松意的厨艺,却没见过她这一手的小少年们也屏住了呼吸。
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那纤细的手指看。
她要帮忙,风珉同样感到意外。
因为一路上萍水相逢,与她没有太大关联的事,以他对陈松意的了解,她一般不会去插手。
——既然插手了,那必定就是有什么会影响到她。
他等待着陈松意的结果,然后见她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北边。
那里正是先前他们进去打猎的林子。
她说:“找到了。”
可是没等这些来找孩子的村民松一口气,她就直接过去牵了正在旁边吃草的马。
没有多话,她迅速地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驾!”
风珉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翻身骑上近旁的另一匹马,也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而奚家村的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大概是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多说,贺老三也牵了马,对这些村民说道:“表公子去找了,肯定是情况危急,你们赶紧跟上!”
说完,他让姚四跟老六留在这里,自己则带着另外两个兄弟同样朝着林中追去。
举着火把的中年男子如梦初醒,也连忙说道:“快,我们跟上去!”
慢了前面骑马的几人一刻,他们也往林子里跑去。
一入林,光线就变得更加阴暗。
今夜本来就没有多少月光,进入茂密的林子之后,陈松意凭借着夜间视力跟方向感,朝着卦中所显现的方向去。
风声呼啸,树木的枝干在夜间化作黑黢黢的影子,在她面前飞快地掠过。
马被她控制得很好,一路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穿过了这片林子,来到山脚下一个树荫掩映的水潭前。
“吁——”
少女一勒缰绳,马蹄在踏进水潭边缘的地方堪堪停下。
暗淡的月光正好在这时穿透云层,从树影间照下来,照亮了这个水潭。
只见潭中央漂浮着一件蓝色的小衣,而潭边还有一只跑丢的鞋子。
陈松意目光一凝,看到了水里那个面朝下浸泡的小身影。
她迅速下了马,捡起地上的几根树枝,将真气倾注到了手上一甩,树枝立刻一根接一根地飞了出去。
几根树枝落在水上,连成一线,没有沉下去。
她再将真气倾注于腿部,随即在岸边的腐殖上一踏,整个人就掠了出去。
如同计算好的那般,她脚尖落处第一下就踩在扔出去的第一根树枝上。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只练到第二重圆满的八门真气,还不能让她像小师叔一样惊鸿照影,甚至第八重都未必行。
但这样借力,却可以踏水而行。
树枝沉下又浮起,很快她就来到了潭中央,一伸手抓着了那件小衣。
哗啦一声,脸朝下在水里泡着的孩子被拎了起来,陈松意抱着她,又再原路返回。
等风珉赶到的时候,她正好抱着这个脸都已经青紫的孩子落在了岸边。
风珉翻身下马,匆匆地朝她走过来,目光落在这个孩子脸上,凝了凝:“死了?”
陈松意把孩子放在地上,听到还有马蹄声从外面过来。
她翻开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按住她颈侧的脉搏探了探,已经没有了动静。
林中火光隐耀,寻找孩子的那几人正在朝这里奔来。
风珉原本同她一起半蹲下,查看这个孩子的状况,此刻抬头朝火光跟声音来的方向看了看。
找了那么久,却只找到一具尸体。
只怕他们过来见到了,会哭天抢地。
然而,一直没说话的人声音响起:“她不像会这么短命。”
风珉回过头来,就见她指间亮出了金针。
第 96 章
风珉见过她在自己身上施针。
可在下针前, 陈松意就说过她不懂医术,只有修习《八门真气》的经验跟辅助法门的依据。
现在她对着溺水的女童施针,可以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金针在幼童的几处要穴上扎下去。
陈松意全神贯注, 以金针为媒介, 将运转的真气缓缓注入, 刺激她的生机。
这比起给风珉疏通经脉的时候更耗费精力。
很快, 她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风珉看着她的动作,想到她刚才说的话。
“她不像会这么短命”。
所以,她是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命数, 才打算放手一试,用金针来救她吗?
很快, 马蹄声跟闪耀的火光来到了身后。
贺老三的声音沉稳地响起:“在这里!”
三人看着水潭边公子爷他们的身影, 想到之前打猎的时候,几人都没有朝这个方向来。
莫不是这样,才跟走失的女童错过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奚家村村民见马停下, 忙迈着酸软的腿跟了过来。
一出林子, 就看到在水潭边上给不知生死的女童施救的陈松意, 孩子的母亲悲鸣了一声, 就要扑过来:“小丫!”
贺老三却伸手拦在了她面前:“表公子正在施救,不要打扰‘他’。”
闻言, 同行的人忙拦住了她。
见状, 贺老三才放下了手, 继续看向水潭边。
他没有说,如果他们当中手段神异如陈松意都救不了这孩子, 那多半就该放弃了。
水潭边, 所有人都看着岸边的施救。
空气很安静,只有孩子母亲偶尔抑制不住的哭声跟她身旁的人轻声安慰。
那么多视线, 陈松意仿佛完全没有察觉。
她将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具小小的身体,刺激她的心脉。
在她将最后一根金针扎进去的时候,一直按着女童颈侧的风珉感到指下传来了微弱的搏动。
他立刻看向陈松意,沉声道:“有了。”
她“嗯”了一声,依旧专注,将真气送入。
风珉感到指尖的搏动越来清晰,陈松意却仿佛即将力尽。
她将手从金针上移开,捏住了小女孩的口鼻,低下头去给她渡气。
岸边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给溺水的人施救他们见过,确实是要把气给不能自主呼吸的人渡过去。
既然开始渡气,那说明起码恢复了脉搏,有希望了。
“好了好了。”那支撑着孩子母亲的妇人连忙拍着她,给她鼓劲,“小丫还有救,这公子在救她呢。”
水潭边,陈松意给她渡了几口气之后,又起出金针,然后按压孩童的胸腹,一下接一下。
原本脸色青紫的孩童受到刺激,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
在被按压了十几下之后,女童虚弱地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了喝进肚子里的水。
“好了好了!”
直至此时,岸边屏息观察的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孩子的母亲更是等待不及,将火把扔到了地上,就挣脱了嫂子的扶持,朝着水潭边扑去。
她的族兄忙把火把捡起来,免得烧着了地上的枯枝。
“小丫!娘在这里!”
她扑了过来,跪到地上,“你还认得娘吗?”
吐出了水之后,悠悠转醒的小姑娘看着她,张嘴叫了一声娘。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见她清醒地叫人,围过来的几人更加激动:“小丫清醒了!她认人了!”
“她叫娘了!肯定是清醒了!祖宗保佑……”
这简直是在把人找到这件事上喜上加喜!
因为在小丫跑出来之前,她就已经痴痴傻傻好几日,只会傻笑跟疯跑,完全不认人。
若非如此,她家里也不会这么快就想着放弃寻找。
一个健康的孩子找回来还好,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找回来做什么?
“小丫……”年轻的妇人泪流满面地把自己的女儿抱在怀中,如释重负地哭道,“我的女儿!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呜呜呜,娘——”
在母女二人的哭声中,用了金针跟真气刺激,硬是把人救活的陈松意感到一阵脱力。
她站起身来,想道:“像小师叔那样用自身的真气来刺激生机,治愈病症的方法,实在不是自己现在这样低浅的境界所能承受。”
这一刻,她对把《八门真气》修到十一层有多么厉害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还好?”风珉的声音在旁传来,显然一直在关注着她。
“没事。”陈松意对他微微点头,然后对着抱着孩子哭的年轻妇人道,“她不能再受凉,要尽快把她带回去。”
既是如此,那索性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出了林子,小姑娘被抱上了他们的马车,由风珉的披风整个包住,给她保温。
依旧是留姚四跟老六看顾小少年们,陈松意跟风珉坐上了马车,跟他们一起去奚家村。
陈松意有些疑问,大概得去一趟,才能找到答案。
这个年月,由同宗同族组成的村落还是非常团结,非常有人情味的。
马车从村外进来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在为孩子的事着急。
等来到丢了孙女的奚老军家门口,里面更是聚集了十几个来帮忙找孩子的人。
一听到外面有马车的声音,原本垂头丧气的奚老军夫妇都抬起了头,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媳妇她族兄的声音:“亲家公!五妹夫!小丫找到了!”
“找到了?!”
院子里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全都涌了出来,看着奚老军的儿媳妇抱着孩子从马车上下来。
“爹,娘!”年轻妇人一看到老两口,眼睛立刻又红了,“小丫找着了!在野猪林的水潭里!贵人帮我们把小丫救回来了!”
“找着了就好,找着了就好!”
当婆婆的先抹着泪迎上前来,看着儿子跟儿媳成亲以来生的这唯一一个孙女。
看到小姑娘沉睡过去的脸,她连忙从儿媳手里接了,转头对着丈夫说,“快去跟大郎说找着了,让他回来谢谢恩人!”
“我去!”
院子里的一个小青年自告奋勇,很快跑开了。
众人看着大郎媳妇跟小丫先下来,然后马车帘子一动,又是两个身影从里面出来,就知道这是大郎媳妇遇着的贵人了。
作为出过不少秀才举人,见过不少世面的奚家村村民,在见到风珉的时候,还是被这俊朗公子身上掩不住的贵气给镇住了。
跟他同行的那个少年也是一看就出身大家。
一下车,那双眼睛从他们身上扫过,众人就感到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
等到陈松意移开目光,去看他们身后的院子时,奚家村的人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再看那几个挎着刀的护卫,明显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众人就对他们的来历更敬畏、更好奇了。
在陈松意看完小姑娘的家人,再去看这座院子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跟着刚才那个小青年跑回来了:“碧娘!小丫找到了吗?”
“大郎!”年轻妇人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去,激动地道,“找到了!是在野猪林那边找到的!多亏了两位贵人……”
奚大郎握着妻子的手,看到她衣服上未干的水迹,察觉到她手掌冰冷颤抖,知道她吓得不轻。
他安慰地握紧了她的手,再看向妻子口中的贵人。
这一眼,他同样为风珉身上的贵气所摄。
就算是在他那些家境不俗的同窗中,也没有见过这等矜贵的。
再然后,看到做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对上她的目光,奚大郎同样有那种被看透的感觉。
就在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一家之主奚老军站了出来。
对着风珉跟陈松意,他拱手道:“今日如果不是两位贵人,小老儿的孙女只怕找不回来了。两位还特意把她送回来,还请莫嫌寒舍简陋,今日就在小老儿家歇息吧。”
听父亲说完,奚大郎才回过神来。
自己的妻子能在野外遇上这一行人,他们肯定是在赶路,没有找地方借宿,于是也忙道:
“在下家中虽然简陋,却有房间供两位贵客和几位护卫休息。夜路难行,两位贵客赶路也不急于一时,还请给我们一个报恩的机会。”
对住在村里还是外面,风珉是没有什么意见。
他看向陈松意,交由她来做决定,陈松意便开口道:“那就打扰了。”
……
小丫被找回来,还清醒了能认人,整个奚家都很高兴。
当奶奶的把她抱回屋里,给她洗了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才放回床上。
见小姑娘没有再像前两日那样哭闹,安安静静地睡着,老妇人欢喜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那两位贵客在厅里,来帮忙的邻里也没有离开,几个妇人都陪着孩子母亲待在屋里,宽慰着她:“都说了你家小丫是有福气的,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她之前还认不出你,这不刚刚被救回来,就好了?”
那跟着她一起去找,一起在林子水潭边见证了小姑娘恢复清醒的妇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情形——
“你们是没看见,那小公子只是问了我当家的一句,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然后就那么掐指一算,就知道小丫在哪里,骑着马就冲进林子里救她了。”
“真的假的?”
“真真的!我看得清楚,小丫当时可凶险着,这小公子的金针就这么一扎,一按,小丫就活过来了!”
她们的声音虽然聒噪,但碧娘坐在床边,摸着女儿的额头,却感到心中踏实下来。
眼角余光见到门外有人进来,她抬头看去,却是救了自己女儿的少年公子来了。
她下意识地起了身,而正在说话的妇人们见到话题的主角现身,也停下了话头。
陈松意来到房中,没在意旁人,只对孩子母亲说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第 97 章
正屋里, 奚家的男眷聚在这里。
他们一面让人上了茶点,让风珉和他的护卫用一些,一面打听着这位贵客的来历。
孩子已经救回来了, 风珉也就有了应对他们的心情, 略略捡了些不暴露身份的话说了, 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当听到他收留了在水患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 一屋子人又对这位贵气公子的高义满口称赞,然后话题自然地转向了刚刚结束的水患跟那番动荡。
普通百姓的见地,当然不会太过深刻。
风珉随意地听着他们的话语, 眼睛却在看着外头。
陈松意没有留在这里。
她进来稍坐了片刻就以透气为由出去了。
奚家人只以为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没见过他们乡下的院子,所以想出去看看。
但风珉知道, 她是想要探究这家的小孙女为什么会犯病走丢, 跑到那么远的水潭去。
这当中有问题。
而她看出了端倪。
后院。
听到陈松意的话,碧娘很是紧张。
但对着把女儿救回来的恩人,她肯定是有问必答, 于是点了点头:“小公子要问什么只管说。”
房间里的其他妇人也没走, 都在等着看这个少年要问什么。
陈松意没有在意她们, 只是问道:“孩子最初是怎么发病的?”
听她从这里问起, 碧娘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是初七那天带她去镇上, 回家的路上就精神不好, 回来就发烧了……”
等烧了一日醒来, 就变成了不认人,只会到处疯跑, 让全家人都为她操碎了心。
陈松意又问:“你们去镇上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静, 偏向少年音质,叫碧娘感到了一种压迫。
屋里的妇人们见她一时说不出话, 便帮腔道:“去镇上还有做什么?当然是去赶集的嘛。”
他们奚家村离镇上有些远,也就趁赶集的时候热闹,会过去采买一些东西。
乡下妇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大人跟孩子都是每个月才能赶上这几趟热闹。
陈松意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又闹水患的,集市也关了。好不容易停雨,大家都憋坏了,都想着出去松快松快。”
“对,大郎媳妇的兄长有出息,娶了镇上米铺老板家的女儿,在镇上买了宅子接父母去住,大郎媳妇是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外公外婆。”
碧娘点了点头,肯定了她们的话。
几个妇人又再说道:“而且秋闱在即,去了镇上,肯定是要去夫子庙求签。”
“我们奚家村是出了名的有文气,十户有八户里都是有考生的,给自己的丈夫孩子求支签,再求两道灵符,就希望他们乡试的时候发挥出色,能够高中举人。”
这都是她们的习惯了。
陈松意回忆了一下自己去镇上的时候,那座夫子庙确实香火鼎盛,有很多人都去烧香、求签。
这不是疑点,她在乎的是旁的。
她的目光停在碧娘身上,审视着她:“你的女儿去过哪里?那天她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这……”这个问题碧娘看起来就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每次带女儿去镇上,她都是放她跟兄长家的孩子跑。
这一次她不光要去采买一些东西,还要去夫子庙给丈夫求签,于是把孩子留在兄长家。
“……小丫跟着她堂兄堂姐去的地方都是他们平日会玩的,而且就只有她一个不舒服,旁的孩子都不会,我也就没再多问。”
陈松意问:“那发病之后呢,是怎么处理的?”
这下碧娘又找回了一点底气,告诉陈松意,孩子发烧之后第二天,她就又带着孩子回了镇上去看大夫。
“也没看出什么,就是说风邪入体,给开了两副药。”碧娘回忆着,略显无措。
几个妇人也帮腔,毕竟小孩子体弱,发烧实在太正常了,只不过这一次吃了药没用罢了。
正好这时,出去端茶的孩子奶奶回来了,端着茶盘站在门边插口道:“我都说了,镇上的大夫看不好,还得是胡三婆。”
胡三婆?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她的话所吸引,调转目光看向她,见她一面从外头走进来,一面对自己说道:“小公子是从外头来的,没听说过胡三婆吧?”
“没有。”陈松意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
她接了孩子奶奶奉到面前来的茶,看见外面来的人影。
是风珉跟奚家的男眷也过来了。
大概是见自己出来许久没有回去,就过来看她在不在这里。
而她刚刚那一问,就像是石子投进了湖里。
这屋里的女眷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胡三婆是镇上有名的神婆,据说从小被狐狸叼走养大,长大以后就有些神异功夫了。”
“她在镇上三十几年,挺有名气的。之前本来说女儿要接她去享福,结果说住不惯,又回来了。”
“这十里八乡有什么大夫看不好的或者看不起的病,都可以去找她试试,看好了她也不收你很多钱,你给多少是多少。”
“是的,她给的符挺灵的,每年我都要去她那里要几张符。”
孩子奶奶笑盈盈的。
显然听到她们跟自己一样,都对神婆十分信任,有种眼光被肯定的与有荣焉感。
她转过身来,对着陈松意道:“那时小丫都烧得不行了,是我拿了主意带她去胡三婆那里给看了。胡三婆就写了张符烧成灰,就着水给我们小丫喂下去了,然后孩子就不烧了,也不惊了。”
所以他们一家人才以为到这里就算好了,可是没想到一放松小丫就跑了出去,差点酿成大祸。
幸好遇到了眼前的贵人,给救了回来。
陈松意看着她们的神色,细品着她们的话。
这些女眷看起来很相信那位神婆,在孩子奶奶的话音落下之后还在说:
“胡三婆最近越发灵验了。”
“对对,她给的考试升官符名声可是大响了,幸好我去得早,否则现在抢都抢不到。”
“那可不!”孩子奶奶不无得意地道,“我可是早早就拿回来了,按照她说的方位埋下,我儿子做的文章立刻就有进步了,还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如果不是重新开张的胡三婆这么灵验,她怎么可能那么果断抱起孙女就去找她?
只不过……她悻悻地道:“考试升官符是好,可是万病回春符就没那么有效了。”
“娘!”奚大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涨红了脸,不听母亲的话,他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官司?
不错,他最近确实有这种行文顺畅的感受,而且思维也灵敏了起来。
小夫妻夜话的时候,他还跟妻子说起先生夸赞他有进步,文章写得有灵气,跟以往很不一样。
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哪里知道是他娘在家里埋了那玩意儿?
甚至还在贵客面前,把一切都归功在那张符上。
他有些生气地道:“我早说了我不相信那些东西,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娘却不当一回事,笑道:“瞧你急的,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不信吗?不过就是图个吉利。不信你问问你三婶她们,是不是也去拿了?”
被她提到的“三婶”正是女眷当中的一个,闻言也笑了起来:“拿了拿了,这村里啊,就没几个没去拿的。”
有些就算表面不说,暗地里也去讨要了这符,总不能落于人后。
就在奚大郎想要劝自己的母亲不要再搞这些的时候,陈松意抬起了手,中指跟食指之间夹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符,向着奚大娘问道:“是这个吗?”
那符上还沾着泥土,风珉一眼就看出这是她刚刚挖出来的。
她在这个院子里到处找不对劲的地方,让她找到了。
端着茶托的奚大娘大惊道:“小公子,你怎么把它给挖出来了?胡三婆说过挖出来就不灵了!”
她说着就要上来夺回去,心中原本对陈松意救了自己孙女的感激也在这时变成了埋怨。
——这是她儿子中举的关键,怎么能让她这样给坏了?
可是,想到陈松意刚刚是怎么起卦、怎么找到孩子的碧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这符、这符有问题吗?”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一下子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着她。
只见儿媳摇摇欲坠,而陈松意一点头,她就几乎要整个人往地上滑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手上的那道符上。
从来到奚家的那一刻,陈松意就有所感应。
一地只要有福地一成,就会泽被四方。
奚家村虽然跟埋葬了陈家祖先的那个水潭距离相隔甚远,但是地下水系相连,所以在漫长岁月中也受到了滋养,出了许多有才华的后代子孙。
维持着举着手中这张符的姿势,陈松意目光从这一屋女眷身上扫过,然后又看向了站在外面的风珉,随后才道:“你们奚家村以有文气而自傲,可是近几年,明显感到这种文气减弱了吧?”
奚家村的人无论男女纷纷脸色一变。
在他们眼中,陈松意只是个外来者,如何会知道他们考中秀才举人的数量变少了?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否则也不会对这样的符趋之若鹜了。”
三婶颤抖着声音问:“这符……有什么不好吗?”
陈松意道:“人的气运是有定数的,不会平白地增加或者减少。如果符纸有用,能在短时间内催运,让人感到事事顺利的话,不是夺人气运,就是将以后的运气移到了现在。
夺人气运的术稀少,就像刘氏费尽心机才布成局一样,而且还要做好准备付出代价。
会的人,不会白白给一般人这样做。
“所以官运也好、财运也好,都是借运,借的是自己以后的运气。
“如果自身的运气不够,那么借来的就是子孙后代的运。”
她说着,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
第 98 章
早在见到碧娘第一眼, 陈松意就看到了她身上那缕跟自己相连的细线。
那是因为她家所泽被的气运,跟她系出同源。
至于为什么会若隐若现,当时的陈松意没有想明白。
直到她见到了浸在水潭里的小姑娘。
原来这家气运的泽被主要不在大人身上, 而在这个孩子身上。
因为这个女儿, 碧娘的晚年能享儿孙福。
可在陈松意眼中, 她的命数却朝着断子绝孙变化。
正是因为小姑娘差点在水里死去。
她再次转过身, 看向站在门边的奚大郎,对着他断言道:“这一次你本就考不上。”
风云已起,᭙ꪶ 这一届科举会是一场龙争虎斗, 不是俊才中的俊才,绝对没有机会冒头。
这番断言令奚大郎深受打击, 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但陈松意又继续说道:“三年之后你会中举, 运气好的话还能中个同进士,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命,只能说脚踏实地, 可以做个不错的地方官。
“你晚年会有儿孙福, 你做不到的事, 你的外孙可以替你做到。”陈松意一边说, 一边向他走来,然后一指躺在床上的小姑娘, “因为你的这个女儿真的很有福气。”
这话引得众人又看向正在床上昏睡的小姑娘。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陈松意断命的护卫三人, 也因她寥寥几语道破的天机而震颤。
在离风珉还有几步的地方, 陈松意停了下来,放下了手:“本来按部就班, 这一次失败, 下一次就能成功。可你娘偏偏给你借了运,你旺起来, 你的孩子自然就弱下去。你们夫妻的命数从晚年有福变成无子送终,值得吗?”
在她身后,碧娘捂着嘴,眼泪已是滚滚落下。
而想到自己最近的意气风发、文思泉涌都是以女儿的健康换来的,奚大郎也是摇摇欲坠地后退了一步。
不值得,当然不值得。
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大概都在想,要是没有贪这一次,让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了。
唯有风珉注意到,陈松意的眉宇没有因为这个谜题破解而舒展。
借运会损害子孙后代的福运没有错,但不该预支得这样狠的。
本身三年之后奚大郎就有中举的运气,便是再进一步,金榜题名,也不至于让孩子这样死去。
这让陈松意联想到了自己。
这种被夺取气运的感觉太像了。
此刻,孩子奶奶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和躺在床上遭罪的孙女,终于消化了这一切。
知道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以后,她忍不住懊恼地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打自己的脸,“是我害了小丫!我该死!我该死!”
“老婆子!老婆子不要这样!”
奚老军看不得老妻如此,忙冲过来按住她的手,可孩子奶奶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老头子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嚎啕道,“是我害了大郎!你怪我吧!”
本来依照他们儿子的命数,这一届考不中,下一届就能中了。
可是现在能提前考取功名,代价却是要断子绝孙。
那他们老奚家积累下这福气又能给谁?
这都要断子绝孙了啊!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被她的哭声盈满。
屋子里的女眷看到这一幕,既是同情,又是害怕。
她们可记着这都是胡三婆的符干的好事,这符她们也都拿了的。
虽然家里现在没有像奚老军家一样出事,可已经埋下祸根,很可能下一家就要轮到她们家了。
——这可怎么办?
她们心里慌乱起来,一时间看着陈松意,心中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这小公子救回了小丫,应该能帮他们的吧?求他帮助,应该能化解的吧?
当她们还在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碧娘比她们更快一步。
哭得肩膀颤抖的她看到婆母后悔不迭的样子,忙放下了手,跪下膝行向陈松意:“公子——”
陈松意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捉住自己的袍角。
她泪流满面地仰起头,恳求道,“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子……”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也连忙直起了身,同样来到了陈松意面前:
“求公子救救我孙女!求公子救救我们奚家!若是一定要有人死,就拿了我这条老命去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梆梆地磕起了头。
陈松意没有动。
这一刻,奚家村的人再看她,心中都生出了一种颤抖跟敬畏。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有着他们不能理解的力量,唯一一个可能破解这个术,救下小丫的人。
风珉听见身后的护卫低声道:“要是让老四跟老六知道今晚这么跌宕起伏,肯定恨死我们了。”
“就是,老三居然要他们看孩子,不让他们跟来。”
原以为陈松意那神准的推演术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她还有其他的能力。
同是进入这里,她在院子里转一圈就找到了符纸,他们却半点异常也看不出来。
那接下来呢?她要破这个术吗?
他们很是期待。
风珉却跟他这几个期待不已的护卫不同。
他见到少女的眉头在奚家人的恳求之下皱得更紧了。
她就像废弃的庙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心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偶然发现她的凡人奉上香火,叩首恳求,想要她出手解除他们的苦难。
她也想帮他们,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神。
她终究只是泥塑出来的,身上缠着蛛丝,落着灰尘。
很多的苦难压在她的身上,令她不能展眉。
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终于,陈松意的声音响起,不复先前的平静,多了几分沉重。
她说:“我救不了她。”
“这……”
这几个字令跪在她面前的两人都错愕了。
陈松意弯腰,伸手去将捉着自己的袍角、犹如捉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碧娘扶起来,又再重复了一遍,“我救不了她。”
做着少年打扮的少女神色凝肃,脸上的线条紧绷。
虽然她依旧站得笔直,但身上的每一寸都透出她的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她,陈松意心说。
我甚至救不了自己。
躺在床上的小丫很快还会再烧起来,就像上辈子的她一样,会一直衰弱下去。
甚至因为年纪小,可能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去。
对着碧娘的眼泪,她将话说得很慢,咬字很是用力,透出少见的无力来,“我很希望我会破解这个术,但我不会。”
经历了两世归来,带着第一世的她没有的武力、见识跟先机。
她所能做的都只是远离京城、远离刘氏,想着拖过这两年,活到十八岁,却没有办法去破解身上被下的术。
当错把小师叔当成刘氏背后的道人,以为他出现了,她也只能用尽自己所学去尝试绞杀。
她也没有抱着生还的希望,只想着如果死去,是死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山林中。
碧娘怔怔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原本在沉睡的小姑娘皱起了脸,发出了哭声。
身为孩子的母亲,碧娘的注意力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
陈松意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边,去抱起她的孩子:
“小丫……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孩子的额头,感到孩子额头滚烫,于是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着陈松意,又再看向站在门边的丈夫,“大郎!小丫又烧起来了……”
小姑娘一烧起来,风珉就又想到陈松意刚才的话,他们会无子送终。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保不住吗?
奚大郎触到妻子的目光,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精神,迈过门槛进来就要抱起女儿:“去找大夫……陈家村听说有神医,去找他,说不定能治好!”
听到“陈家村”“神医”这样的字眼,风珉跟他的护卫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游天。
且不说他能不能治好这种因邪术而起的病症,就说他人都已经走了,奚大就算去也找不到。
奚家村也有人知道,忙拦住了想抱着女儿出去的奚大郎:“大郎,陈家村的那位神医已经走了,碧娘带孩子去找过的……”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再次破灭,抱着女儿的奚大郎停在了原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在她身体里的流逝,却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
这时,站在门边的风珉开口道:“把符拿出来销毁不行吗?”
作为这里仅有的几个还保持冷静的人,他的话一说出来,又给了屋里的人新的希望。
“是、是啊。”奚老军有些结巴地道,“小公子已经把符找出来了,烧掉不成吗?”
然而陈松意摇了摇头:“术已经成了,拿出来烧掉也没用。”
更何况照他们的说法,那个胡三婆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
她做了三十几年的神婆,突然就变得灵验起来,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刘氏的手笔,就是更麻烦的、她背后的道人出手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陷入焦躁跟绝望中的奚家人。
如果是刘氏,自己能做什么?
她除了能夺取自己身上的气运,还会其他的术吗?还能利用其他人的气运吗?
而且这里都已经符纸四散,离镇上更近的陈家村会怎么样?
陈松意握紧了手中的符纸,光是想都觉得心中发冷。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她要立刻回去看一看。
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小丫在高热中醒来了。
她睁着眼睛看向抱着自己的父亲,又再看向身旁的母亲,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奚大郎夫妇二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声吸引了。
碧娘忙忍住哭泣,强撑出笑脸问道:“小丫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好热……也好痛……”
小女孩虚弱地说道。
她转动着眼睛,在父亲的怀抱中看向了房中的其他人。
当她的目光跟陈松意相接的时候,那种命运的共感再次浮现在了陈松意心中。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视野中,她跟这个小女孩之间连起了一条丝线。
她们身上的泽被系出同源,她们的命运短暂地相接。
因为这样的亲近,小丫在看到陈松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陈松意瞳孔一颤,看到她身上还在虚实交替、生死变幻的命运线,眼前生出了白色的迷雾。
周围的一切褪去,她用力地去看透这片迷雾。
迷雾之中有马蹄声,她见到了今日他们来的路,见到了一驾疾驰的马车。
然而马车上雾蒙蒙的,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透上面坐着的人。
所有人只听她忽然说道:“辰时三刻……两日之后,辰时三刻。”
什么辰时三刻?
陈松意从迷雾中跌落,又回到了这个房间里。
众人惊异地发现,她好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却上前一把握住了碧娘的手臂。
“还是那条路,去那里等——”
“能救她的人在马车上,拦住他,她还有一线生机。”
第 99 章
明月照亮了乡道。
灯火通明了一夜的奚家村陆续熄了灯。
村头, 奚老军一家跟贺老三他们站在一起,望着前方疾驰而去的两匹马。
马蹄如翻盏,踏起一路烟尘。
刚稍微恢复了点精神, 就立即动身前往陈家村的陈松意跟风珉各骑着一匹马, 很快就变成了远处的两个小点。
直到他们跑得看不见了, 奚家人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两天之后, 辰时三刻,依旧是那条路,拦下那辆马车, 就能为小丫取得一线生机。
陈松意的话还回响在他们耳边,不管是真还是假, 他们都要一试了。
回到家门口, 奚大郎邀贺老三他们在家中休息一晚,却被拒绝了。
贺老三言明他们要回去接那些孩子,然后跟上两位公子, 于是奚大郎也就没有多挽留。
三人上马的上马, 上车的上车, 往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走去。
贺老三赶着车, 听另外两人不解地问自己:“三哥,咱们又不是没有马, 留一个人回去通知老四、老六就好了, 怎么不跟着公子爷和意姑娘一起过去?”
贺老三坐在车辕上, 忠厚的面孔在月光下没有什么表情:“你们自己想。”
被他这话一说,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 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贺老三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 暗暗摇头。
要不怎么他是三哥,他俩是弟弟呢。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上。
稍稍恢复了元气的陈松意一边策马飞奔, 一边继续运转真气,驱散疲惫。
《八门真气》的第三重就是扩海。
扩大气海中真气运转的周天,直到与已经打通的经脉相连。
她的前两重已经圆满,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修炼第三重。
等到真气在整个躯干中流转不断,就可以在日常中都不间断地修行,锤炼气海,积累出海量的真气。
原本这一次回来,陈松意是想着可以在风珉离开之前,就让他修完《八门真气》第一重。
等到了家里以后,买齐药材,就能把“金针药浴刺激法”的关键交给姚四。
这样一来,他们回京之后,修行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现在……陈松意想,这个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风吹在她的脸上,丹田里流转的真气却生出了暖意。
这暖意驱散了躯壳里因为透支带来的疲惫跟寒冷。
方才没有多问就跟她一起离开的风珉,此刻终于开口问道:“你连休息都不肯,是怕陈家村也受到符咒的影响?”
“没错。”陈松意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声音被风撕扯着,“陈家村离镇上更近,这里都有了,何况是那边?”
马蹄声中,两人始终并驾齐驱。
虽然风急,但风珉的声音却很清晰,他问道:“等过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有自己包揽,毕竟涉及到“术”的领域,他完全不懂。
但是在武力方面,风珉自忖他们有足够的底气。
在跟着陈松意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到了镇上要去哪里调人了。
“先不要打草惊蛇。”
陈松意一边说着,一边在马上转过了头。
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起来,遮住了她的脸,只留下一双清冷沉静的眼。
哪怕在奚家,她短暂地失去了对事态的把握,但很快就又把节奏掌控了回来。
风珉心道,就是这种沉着冷静。
让他从在巷口见她,被她请求送她回江南那一刻开始,就踏上了她的战船。
他没有再问她既然破不了这术,此去会冒怎样的风险,而她对奚家人所说的那一线生机,又是怎样的生机,只是对她一点头。
陈松意就转过头去,两人继续专心赶路。
他们的马很快,虽然白日已经跑了很久,但还是耐力十足,跑到陈家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晨光熹微,夏季的白日来得早,村庄还在睡眠的尾声,哪怕起得最早的人家也还没有出门。
两匹马进入了陈家村。
马上的两人同步的一勒缰绳,让跑了一夜的马儿停下脚步。
骑在马上,风珉跟陈松意并肩望着眼前的村庄。
然而,从这个角度并看不出什么问题。
少女松了缰绳,对身旁的人说:“我上去看看。”
说完,她就提起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真气,脚脱离了马镫,在马背上一踩!
一片影子掠过。
下一刻,她就在风珉眼前飞上了村头的这棵大树。
马有一瞬间的受惊,不过风珉一把抓住了缰绳,将它定在原地。
然后,他才扬起头,看着她的身形像轻盈的鸟一样,三下两下就跃到了树顶。
——自从不再需要在他面前隐藏武力,陈松意就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本事。
站在一根树枝上,她扶着树干,借着茂密的枝叶隐去了身形。
然后,在初升的朝阳中,她看向了逐渐复苏的村庄。
在她的眼中,整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无形的气中。
虽然没有在这个高度看过陈家村,但陈松意却知道,这层气是气运的表现,是来自福地的泽被。
它在天地间徐徐地流转,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整个村庄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然而这没有让她放松。
沉下心来,她再次凝神于目,让目光在连片的瓦屋间一寸一寸地扫过。
终于,被她找到了几处有着细微不同、显得气过于旺盛的家户。
陈松意松开了树干,沿着飞上来的路线,再次三下两下跳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风珉仍旧停在马背上,陈松意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看他:“这里看不出问题,我要进院子里看看。”
“好。”风珉道,“我在这里等着,你自己小心。”
看到她对自己一点头,身形极快地奔了出去,消失在面前,风珉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他再次想到了那十几个孩子。
如果他们也修习了《八门真气》,拥有这样的速度,在战场上怕是能做到很多事。
陈松意奔向自己刚才在心中标记的那几户人家,来到最近的一户面前,就看到门上了锁。
她没有迟疑,直接提气翻过了墙,落在院中,开始搜寻起这里的异常。
不多时,公鸡啼过了三声,整个村子彻底复苏,原本紧闭的门都陆续打开了。
老胡起了床,他做了一个好梦,醒来心情仍旧十分好。
就着井水简单洗漱过后,他便扛着锄头,先一步从家里出来了。
来到屋外,他熟门熟路地同路过的几个青壮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地往前走。
乡村的清晨总是热闹的,这点是在京城里生活看不到的。
经过这几个月,老胡觉得自己彻底爱上了这里,就算给他金子换,他也不乐意走。
等走到村道上,他左右张望,原本想看看村里的早晨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然后就看到村头那个牵着两匹马的身影,心道怎么这么眼熟?
比初来乍到时黑了几个色号的老胡揉了揉眼睛,正好对上风珉朝着这边看来的目光。
一瞬间,老胡胸膛里炸开了朵朵烟花,他顿时把锄头一扔,连蹦带跳地朝村头大树下跑来,边跑边喊:“公子爷!公子爷你来看我啦公子爷!”
两匹马再次受惊,不安地动了动。
风珉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他,可一听到这感情充沛的声音,就知道是老胡无误了。
“公~子~爷!”
老胡跑得声音都荡漾出了波浪号,被公子爷前来看自己的行为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跑到风珉面前,风珉眼角一抽,来不及阻止就看他一个滑跪,抱着自己的腿嚎道,“公子爷没有忘了我!呜呜呜……公子爷送给我的匕首我收到了,我每一天都珍惜地擦拭……”
风珉被他腻歪得不行,尤其现在家家户户都起床了,不少人从远处走过,目光都被老胡的声音所吸引。
“起来说话!”
小侯爷把袍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
“属下这不是感动吗?”
嘴上这样说着,但老胡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同伴。
“他们几个呢?没跟公子爷一起来吗?”
风珉正要回答他,村头张屠户家的门就开了。
身材比起一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更加丰满的屠户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着绫罗绸缎,指甲涂成了鲜艳的红色,从头到脚都透着富贵。
她锁好了门,扶了扶头上的金钗,转身见到站在村头的老胡,顿时眼睛一亮:“老胡!”
“诶——”老胡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一边转过身一边举起一只手,“在!”
“你在这里正好!”
张娘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一面朝他招手一面走过来,“省得我跑一趟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臂间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了一串钥匙塞到老胡手里,然后又塞了一锭碎银给他,“我们家的院子耕田就都交给你,辛苦你打理了。”
“没问题!”老胡抛了抛银子,也不嫌少,攥着钥匙道,“我一定给你们看好。”
“好好。”张娘子又笑了起来,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了风珉身上。
此时距离风珉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她也不记得这个年轻公子是什么人,只觉得他丰神俊朗,哪怕身上还染着风尘,也掩盖不住他的贵气。
“这位是……?”
张娘子看向老胡,这么出色的公子,她先前见过没理由没印象啊。
老胡摆手:“这是我家公子,特意来看我的。”
张娘子“噢”了一声,露出恍然的神色。
在她打量风珉的时候,风珉也在看着她。
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富贵无比,显得跟陈家村格格不入。
可她这个人又像是陈家村的人。
风珉于是不动声色地问老胡:“这是——”
张娘子半点不见外,热络地道:“我就住在村头,张屠户就是我那当家的,先前村里吃的猪,都是我家杀的!”
老胡接口道:“但是现在不杀啦,张娘子她中了字花,全家都搬到镇上去了,所以把田跟院子都交给属下打理。”
他说着,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又向着张娘子道,“嫂子的好运真是羡煞旁人啊。”
张娘子连连摆手,脸上却笑得十分得意。
然而风珉听着,心却沉了下来。
第 100 章
字花是民间流行的一种赌博消遣, 无论南北都流行一时。
通常用三十六个古人或者动物乃至职业作为开字花的题材,庄家每期再给出提示,以吸引投注者, 赔率一般在一赔三十。
作为京中一等一的纨绔, 风珉自然知道这种玩法。
同样的, 也知道其中的猫腻。
如果是在旁处, 听到有人中了能改变命运的大奖,他会认为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可是在这里,他觉得其中必定有问题。
确定这一点之后,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少女的踪影。
正好此时,张屠户隔壁家的院子门稍稍地打开了。
见从门缝里露出了一点衣角, 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知她在听,风珉定下了心,于是顺着老胡的话赞张娘子:“确实是难得的好运气。”
被这样的贵公子一捧, 比起老胡的夸赞来更叫张娘子受用。
陈松意隐身在这个无人的院子里, 藏在门后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 听见张娘子笑个不停: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最近交好运的不止我们一家。像我们家隔壁的那户人家,就是继承了他二叔的铺子, 也搬到镇上了, 还是跟我们做了邻居。”
左右人家连着交好运, 除了他们,村里有好几户也是, 不是搬到了镇上就是去了州城。
陈家村的人在这半月来好似祖坟上连连冒青烟, 叫张娘子数都数不过来。
她那眉飞色舞的神色,几乎要在声音里具现了。
陈松意站在门后, 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表情。
张娘子一口气数了好几家人,说得嗓子冒烟,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总结道:“胡三婆的符是真的很灵,现在去找她的人都不叫她神婆,改口管她叫活神仙了。”
门后跟树下的陈松意和风珉两个人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又是这个名字。
果然这一切还是跟这个胡三婆有关。
张娘子家中骤富,虽然一副恨不得把富贵行头全都装上身的作派,但也分在什么人面前。
她在风珉面前尽管要谦虚几分,不过还是刻意显露了自己的家财万贯,因为她的女儿还待字闺中,还在相看。
陈三郎家的长子是要考功名的,心思大概不在成家上。
这镇上的人物又没有几个比得上陈寄羽的,看到风珉,屠户娘子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不过想了想,老胡都是他的护卫,自己还是别太膨胀了。
眼看接自己的马车来了,她就对两人告了别,还在车里对老胡说,得了空来镇上,要来他们新家坐坐。
“一定一定。”
老胡笑眯眯地同她挥手保证,张娘子满意地放下了帘子,乘着马车走了。
老胡目送她离开,却不想马车刚过,面前就多出了一个少年人。
人一过来就朝风珉叫“公子”。
“嚯!”
老胡吓了一跳,想着这少年是护卫营里的哪个,走路没声还这么快的。
可是等这少年一抬头,老胡就认出了她,“意——?”
陈松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做着随从的姿态,回到了风珉身后,明显不想暴露身份。
风珉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出其不意,方能制胜。
这种散发符咒、夺人气运的人,明显畏惧的就是她的师门。
未免对方有所准备,自然是藏在暗处更好动手。
他于是将缰绳交给了陈松意,对老胡道:“别问,先回家。”
然后一手负在身后,朝着老胡来时的方向走去。
少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犹如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随从。
老胡顿了顿,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也连忙跟了上去。
从神医游天在陈家村显圣之后,慕名前来找他看病的人不在少数,当中贫富皆有。
像风珉这样骑着马、带着随从来的富家公子,也不算十分打眼。
陈松意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听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传来:“发现了什么?”
她知道他问的是刚刚自己去查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她掌中正扣着几枚从不同的院子、不同的方位挖出来的符纸,上面还沾着泥土。
趁着老胡去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锄头,陈松意垂着眼轻声答:“都有符纸。”
虽然张屠户家她还没有去探,但听张娘子的话,她会中字花,多半也是在去胡三婆那里求了符纸以后——这就跟奚家一样,都是以术催运借运的手法。
“如果只是催运借运,只要不得意忘形,多行善事,守住得到的东西也就罢了。”
可如果是同奚家一样,被先催发,后夺取,那这几家人就同样会遭到反噬。
风珉沉声道:“看张娘子正春风得意,家中应当是还没有出问题的。”
——想要阻止还来得及。
陈松意“嗯”了一声,见老胡扛着锄头回来,停下了话语。
从以帮助小师叔找合适的地址开医馆为名,同他一起离开家中,已过去了月余时间。
本来应该是轻松惬意的归家,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眼看家门在即,陈松意压住了加快脚步的念头。
她保持跟在风珉身后的距离,牵着马来到了家门口。
对于这种压抑的气氛,老胡没有察觉,还在兴奋地道:“到了到了。”
他扛着锄头一推门,陈松意的目光越过了院门落在院子里,顿时被这跟离开时大变样的院子震了一震,一颗心如坠冰窖。
风珉也是没有预料到眼前宅院的变化。
跟上次他来的时候相比,陈家的院子明显扩大了,院子从一进变成了两进,多了不少房子。
——有村头张家的暴富在先,陈家的这番变化很难不让人想到被催运借运。
老胡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到两人几乎是同时跨进了院子里。
陈松意把缰绳一扔,开始在院中搜索着异常之处,而公子爷则是凝重地问:“你们也去求了那胡三婆的符?”
“什么……”老胡茫然了一下,看着如临大敌的二人,然后才将风珉话里的逻辑跟那符联系起来,顿时说道,“不是!没有的事!”
听到他的话,原本凝神于目、紧张地四处搜寻的陈松意停了下来。
她站在院中转过头,就见到老胡放下锄头把外面的两匹马牵了进来,接着关上了院门,“不是因为那个。”
老胡很无奈,明明是公子爷命人送来了一匣子珍珠跟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怎么他自己转头就忘了。
“……这是陈公子把收到的珠宝换了钱,把后面那片荒地也买下了,修缮扩大了院子。”
后面又遇上水患,陈寄羽把大部分的钱捐了,全家人都觉得这才是程家给的钱财最好的归宿。
老胡说完,见风珉跟陈松意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陈松意——心中只想道:“莫不是胡三婆跟她那灵验的符有什么古怪?”
他把马牵过来,拴在院子里的树上,“意姑娘的兄长,无论学识还是能力都可以跟谢公子一比,这还是公子爷你自己说的,他怎么会需要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考取功名?”
老胡自觉自己说得很好,可是没有想到在他拴马的时候,却听风珉说:“不是虚无缥缈。”
等他抬头时,听到动静的陈母已经从后院出来,问道:“是谁来了?”
陈父已经下地去了,小莲也做好了早饭送到田间去,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三人跟树下拴着的两匹马,陈母愣了一下。
随后听见一声“娘”,她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是女儿回来了。
陈母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松意!”
陈松意出门的时候,穿的带的都是农家少年的衣服,现在乍一看像个低调的富贵人家公子,故而陈母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陈松意见母亲高兴地朝自己走来,看她气色已经大好,半点看不出先前亏损的模样,显然是经过小师叔的诊治,已经彻底没有问题,这才感到在一片阴霾中见到了一丝光明。
她任由母亲握住自己的手,听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着,陈母又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在面前转了半圈。
等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做母亲的这才放下了心,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游道长呢?”听到州府那边那么乱,又是大案,又是水患的,陈母担心得不行。
看着母亲的样子,陈松意覆上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没事,一切都顺利,游神医的医馆地址已经选好了,刚开张就遇上水患,我们帮了不少人。”
“是吗?”
陈母闻言也笑了起来,很高兴他们此行能够顺利,游道长能一展所长。
等她们母女说完话,老胡这才说道:“嫂子你看,我身后这个是谁?”
陈母抬头朝着风珉看来,一下子认出了他:“风公子?”
风珉同她打了招呼:“伯母。”
陈松意挽着母亲的手,解释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风三少,正好他在江南的事情办完了,打算顺道回来看看老胡,就同我一起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对女儿的话,陈母丝毫不曾怀疑。
而且女儿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是风公子一路相送,还᭙ꪶ 留下了护卫在这里帮他们。
她拍了拍额头,对风珉说,“瞧我,光顾着跟松意说话。你们一路骑马回来,肯定累了,快进来坐着,我给你们端早饭,吃完好好休息。”
陈松意从善如流地跟着她进去。
一进屋,就看到了许多不该有的摆设、不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