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风狂雨横, 江水如同发怒的黄龙,在大地上翻滚冲撞。
坚硬的身躯将堤岸摧毁,运河的水失控地蔓延向两岸。
房屋、渔船、良田、小镇……转瞬就被淹没。
浑浊发黄的水中传来无数百姓家园被毁、徒劳哭嚎的声音。
阎修离开了总督府。
马车一停下, 他就跳下了车, 朝桓瑾所在的方向去。
江南夏季多雨, 本来也容易决堤、有水患, 只是往次都是在连日降雨之后才会这样,这次太突然了。
桓瑾今日本身就在江岸边巡视,是听着一声响, 看着大堤被冲毁的。
雨中,他的面容很沉肃。
负责修筑堤坝的官员在旁边冷汗直流, 不敢说话。
“大人。”
直到听见阎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桓瑾才从决堤的江面上收回了目光看向他。
先前州府因为夏侯岐之死而陷入混乱,桓瑾就把剩下的这个得力下属派去州府坐镇,让他收拾局面, 然而前夜他却匆匆回了总督府, 今日才现身。
来到桓瑾身旁, 阎修同他一起看向下方的混乱。
驻扎在旧都的厢军已经被遣了出去, 用上了战船,开始搭救被困在房顶上的百姓。
旧都这边地势还算高, 这一次都被淹没, 其他地方的问题定然更严重。
阎修到来之后迅速地接管了一部分指挥权, 命令一条接一条地颁布下去。
他虽然行事极端,但论能力却不差, 否则也不会在来到桓瑾手下之后, 短短几年就成了他的第一幕僚。
很快,原本随行的官吏就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派遣了出去, 周围只剩保护总督的近卫。
到了这时,阎修才对桓瑾说道:“大人,我要立刻带人再去漕帮。”
桓瑾看了他一眼,他前夜就是在漕帮折戟。
阎修道:“厉王的人在那里出现,来的是我师兄裴植,他是厉王的军师祭酒。昨夜我带了一千人去,原本想推杨洪天上位,却被他挡了回来。我们要尽快将漕帮掌控在手中,否则让他在那里待得越久,就越有风险。”
“厉王?”桓瑾的声音在雨中响起,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是。”阎修向他低头,承认了自己的失算,“我也很意外,他会在那里,而且身边还有厉害帮手。但只要把他们拿下,只要他死在那里——”
阎修低垂的眼中浮现出狠厉之色,“这一次的事,我们就可以把陛下的目光转移到厉王身上。”
一个足以威胁到他的手足兄弟,比起对他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难道不是前者更有嫌疑,更应该为这件事受到惩罚,受到警告吗?
到时候裴植一死,真相是如何都任由他们来决定。
而且京中的人越是争,越是为厉王说话,景帝就会对他越是迁怒,追究也就越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家手足之间自古都是如此。
要怪就怪厉王的声望如日中天,要怪就怪裴植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拿我的手令去调人。”桓瑾很快做出了决断,比起眼前解决决堤的事,解决漕帮更迫在眉睫,“但是要快。”
——速战速决,尽快回来,还要把兵力重新分派去修建堤坝。
江水决堤的事不能不管,否则损失严重,死的人多了,这一次他依旧要被降罪。
如果被召回京城、失去了两江总督的位置,那就麻烦了。
“大人放心!”
阎修一喜,立刻抬起了头,向桓瑾行礼。
从他得到高人指点,来到面前的人麾下第一天开始,他就得到了认同,后来更是一步一步得到了桓瑾的全部信任。
裴植将厉王视作他的明主,阎修也一样,面前桓瑾就是他所要追随的人。
在他手下,他才能够尽情地施展。
“昨夜是我轻敌,准备不够充分,才没将他们一次拿下。”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这次我带三千人从水路去,以总督府之名,向他们索取大闹州府的罪犯。若是漕帮不从,或者厉王的军师要帮忙窝藏罪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江流汹涌,将把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都冲散-
得到准许,阎修立刻调来了人马,召集了战船。
尽管在这个时候,总督府的兵马没有去救助百姓,去修理堤坝,而是选择出战,显得很是不合理。但有总督大人的命令,载着炮弹、精锐的战船还是很快驶上了怒涛翻滚的江面,朝着漕帮的方向进发。
大齐旧都的水军配置精良,战船也是一等,在水上行进的速度非常快。
不过半天时间,就走了一半路程,然后在那段山崖交错的水路,被崩塌的山体挡住了去路。
“先生!”
阎修在船舱中,见传令官匆匆进来,对自己禀报道,“前方没路了!”
他闻言放下漕帮的布局图,起了身,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甲板被暴雨跟江水冲刷得一片湿漉,阎修看着前方崩塌阻塞的山崖,虽然身上没有湿,但却忍不住发起抖来——
真是可恨,连天都站在裴植那一边!
为什么偏要阻碍他的路?!
“来人!”他高声道,“让他们去把前面的山石清理掉!让战船通过!”
“指挥使大人试过了,先生!”
战场在江上不是齐头并进,而是两艘并行,连成一条直线,阎修的战船在船队的中央,为首的是带领这支水军的营指挥使。
一见到前方阻碍,他就立刻命人放下了小船,让水性好的士兵去清理水道。
毕竟他们去漕帮争分夺秒,只有走水道最快,从陆路过去的话,没有马、只靠两条腿行军,时间要拖到两天以上,绝对不能速战速决。
可是前方的山体坍塌得彻底,堆在江心的障碍不是放下去的士兵所能够搬动的,他们不光没能成功,而且中间还经历了又一次的坍塌,砸得其中几只船直接沉了下去。
而落下水的士兵也救援不及,很快就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不知生死。
看着阎修铁青的脸,传令官硬着头皮道:“指挥使大人说,我们只能走陆路了,否则就只能……”
折返。
这两个字他不敢说,但阎修听懂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下,霍地转身,狠厉地看向他:“那就下船,直接走过去!”
……
江水暴涨,中游失守,下游更是多处被水淹没。
从进入江南地界就被扣在船上、被迫在水上生活了许多天的程明珠终于上了岸。
一上岸,她就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
倾盆而下的大雨溅起泥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在意。
她撑着伞,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扛着东西的人,只觉得自己脚下所站的不是陆地,依然是眼前翻滚浑浊的波涛。
如果不是连着两天暴雨,码头离被淹没只差一点,这些扣着他们、不让他们上岸,将他们当做圈养的羊,从他们身上压榨利益的官吏跟守备军也不会让他们上来。
程明珠还好,还能自己站立,刘氏被从船上扶下来的时候,却是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了。
一冒着雨来到岸上,她就立刻吐了出来,胃里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有她先前喝下去的药。
“夫人!夫人没事吧?”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管事娘子连忙为她顺气。
刘氏直起了身,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灰暗一片。
无论是被暴雨冲刷的世界也好,那些高价雇佣来替他们搬东西的民夫也罢,都让她眼花。
再看向那怒吼的江水,刘氏感到一阵胆寒,犹如被一只猛兽直视,要将自己吞没。
她死死地抓住了身旁的心腹的手臂,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立刻……让他们绑好马车……我们立刻走,不能留在这里!”
妇人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可是……”
这么大的雨,他们这就要赶路?夫人她不怕危险吗?
“没有可是!”
刘氏急声打断了她,又气喘起来。
如果是旁人在这里落脚,或许不用担心江水会淹上来,把这个靠着运河的镇子淹成废墟。
但如果是他们留在这里,就一定会被淹没!
“是,是!”管事娘子见她坚持,忙道,“我这就让他们去准备马车!我们这就走!”
刘氏喘着气,看向程明珠,又想叫女儿过来,然而程明珠像是浑浑噩噩站在那里发呆,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管事娘子于是松开了手,让丫鬟照顾刘氏,然后冒着雨冲了过去:“小姐快过来!我们很快就要走了,不要在这里傻站着。”
她扯着程明珠的胳膊,接手了她手上的伞,要带着她一起往屋檐下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就被一个民夫撞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那民夫本来扛着一个箱子,被她一撞,手里的箱子也落了地。
落在泥水中,不知怎么一下就打开了。
在那一箱衣服中,一个匣子从里面掉了出来,掉在地上,同样被震松了锁,在雨中“啪”的一声打开。
程明珠站在原地,看向那个打开的匣子,认出了那是她娘刘氏的匣子。
里面装着的是两个娃娃,被用一根红线连到一起。
那两个娃娃,一个是红的,另一个是白的。
雨水落在红色的那个身上,让它身上红色变得越发深了。
可白色的那个在程明珠眼前却越发惨白,除了头发跟眼睛,诡异的一点颜色都不带。
她跟娃娃的眼睛对视,感到它惨白得渗人。
雨声中,她听见有人模糊地尖叫了一声,好像是她娘亲,然后地上那个匣子被人踢了一脚,白色的娃娃滚落出去,掉在地上,沾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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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伸过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娃娃。
娃娃本身就脏兮兮的, 沾了这点灰也不怎么显眼。
陈松意把娃娃拍拍干净,递还给了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破旧的衣裳,怯生生地接过了自己心爱的娃娃, 飞快地躲回了一个妇人身后。
“别乱跑。”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把女儿往身边拉了拉, 看向陈松意, 对她疲惫而感激地笑了笑。
这里仍是客栈, 今天是城门封闭的第二天,岛上的竹屋还没收拾好,不过因为下雨, 温度骤然变化,所以这些前来看病的人当中, 有些病情加重了。
像这个面容憔悴, 神情中透着疲惫的妇人抱着的小儿,就一直高烧不退。
因为这样,游天直接出诊了。
他直接来客栈坐诊, 上午在一处, 下午在一处, 晚上又在另一处。
要来找他看病的人, 只要就近过来就行。
早在他到来之前,翁明川就已经收购了很多药材, 而钱明宗来的时候又赞助了一批。
游天看诊的速度很快, 漕帮药材的供应又充足, 这些病人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
这个独自带孩子来求医的妇人很快也能排到了。
陈松意确认了这一点,才从她面前离开。
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三夜, 通过那日从江上离去又折返的富商, 陈松意也知道那段水路如自己卦象中显示的一样,已经堵了。
江岸的决堤与山体的崩塌不过前后, 现在在运河中下游应当已经洪水泛滥,叫江南一系的官员焦头烂额,便是总督府也不能调动所有的力量来攻打漕帮。
那接下来的不过就是守城而已。
漕帮给城墙加固的进度已经过半,打造好的神牌也已经挂出。
木牌上的字写得极大,哪怕在雨中也能清楚看到。
而守城这件事,陈松意已经做了许多年,她心中没有半点紧张。
虽然现在她身边没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也没有足够的弓箭跟武器,却有军师裴植跟小师叔在。
——要守到大雨停下,转机到来的那一天,必然不是问题。
城中大家的情绪也都很稳定。
当游神医开始出诊之后,最后一点不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
因为游天忙着出诊,所以给钱明宗传授武功心法这件事是陈松意做的。
聚气这件事对小胖子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他就像第二世的陈松意一样,就算放着不管,他也能练成。
小胖子练功很用心,得到《八门真气》的心法之后,他也不缠着兄长了。
早晨早早起来练武,午后就跟着李大夫辨认人体的经脉跟穴位,到晚上则开始凝神聚气,尝试完成真气运转一周天。
现在除了大哥以外,钱明宗最亲近的人就是师姐。
他对陈松意神神秘秘地说了自己的打算:“我要好好练功,等小师叔空下来问我进度,就让他大吃一惊!”
陈松意肯定了他的志向远大,然后打击了他这个想法:“这样想让小师叔吃惊,大概不能。”
以她对钱明宗资质的认知,从聚气到走完手部经脉一周天,大概需要十天以上。
可是她问过小师叔,当初他冲击第一重用了多久。
答案是三天。
“除非你能在三天内完成,否则别想让小师叔大吃一惊。”
听到这话,小胖子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练习的时候却加倍认真起来。
这回他不想着震惊游天了,他怕入不了小师叔的眼,还没见到师父就被他逐出师门。
小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叫潘老爷子跟翁明川都十分欣慰。
对他拜入游神医的师门这件事,两人十分赞成,如果不是现在时局紧张,必定要在漕帮举办一场宴席庆祝才行。
宴席庆祝自然是顾不上,但陈松意用漕帮的食材给小师叔好好做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游天现在基本上一出船坞,不到晚上就没有办法回来,所以她今日也是直接跟到客栈来,借用了他们的厨房。
两人离家已久,小师叔很久没有吃到她娘亲的拿手好菜了。
陈松意决定给他好好做几样。
先前在后厨,她已经让人帮忙备料,自己出来看一看情况,结果这一出来就捡了许多东西。
在那只娃娃之前,她脚下踢到了三回东西,从簪子到银子都有。
——大概是这里的人多,所以掉东西的也多。
簪子什么的她都交给了跑堂的小二,让他寻回失主,只有那个布娃娃是失主自己找过来了,直接还回了小姑娘手里。
她回到后厨,比起客栈大堂来,后厨又是另一番的热闹。
窗外雨打芭蕉,发出密集的声响,因为今日要给游神医做饭,而且还是神医的师侄来做,厨子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游神医的医术如此了得,他的师侄应该也是什么神厨吧?
不说其他,只说从这位姑娘手上学到一两样游神医爱吃的菜,以后不就跟运来客栈一样,可以做他们自己的招牌了?
一见她回来,客栈后厨的厨子就都搓着手,满面笑容地凑上前来。
“意姑娘,鸡肉都剁好了。”
“辛苦了。”
陈松意穿上围裙,来到灶台前,接手了后面的工作。
后厨的厨子们都忍不住围了过来。
陈松意没有要他们避开。
她今日要做的几样菜,第一道是鸡肉丸子。
剁碎的鸡肉加上老豆腐拌匀,再加料酒、胡椒等调味,摔打后用勺子挖成球,在沸水中煮熟后捞起,放入锅中,倒上独门酱汁煮至沸腾,大火收汁出锅。
第二道是松鼠桂鱼。
现捞现杀的鳜鱼去头去骨,鱼肉片到只有尾部相连,然后改花刀,沾上调好的面糊下锅炸,炸得金黄有形,再装盘淋上酸甜的酱汁。
第三样是卤味,这个比前两个麻烦,一大早她就用猪皮、鸡架跟猪骨熬煮高汤,用来调制卤汁。
做好之后,再把处理好的几个猪蹄髈焯水,放进用高汤、酱油、糖浆跟香料制成的卤汁里,在漕帮足足卤制了一上午。
鸡肉丸子跟松鼠桂鱼出锅的时候,那一锅卤味正好从船坞抬过来。
挡不住的浓郁香气将路人都吸引了过来。
本就时近正午,而且又一直下雨,所有人都饿得比平时快。
看着这一大锅被抬进后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都要掉进锅的缝隙里:
“那是什么?那里面卤的是什么?”
“是你们客栈的新菜吗?多少钱,给老爷我上一、不对,上两份!”
小二只认出那两个抬着锅过来的是漕帮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家的新菜,于是连忙让大家稍安勿躁,自己进去问问。
一进厨房,他正好撞上大火煮沸,小火炖煮之后浸泡,卤制了三个时辰的蹄髈出锅。
软糯的蹄髈呈现出完美的色泽,香气霸道得把小二的魂一下就勾走了。
大堂里来看诊的客人焦急地等待着,等小二回来,告知他们这是游神医的师侄给他做的午饭,不对外出售,被勾起馋虫的人都觉得无比扼腕。
他们当然没有本事从神医的口中夺食,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蹄髈那么香,让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们于是对小二道:“那你们这里有什么菜也这么香的?看着给上吧。”
有了一个带头的,就有第二个,手里有钱的人纷纷叫起了餐。
后厨本来在看陈松意给蹄髈去骨,围着她想要多问两句的厨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忙碌起来。
临时开辟的房间里,游天在给人看诊。
他吸了吸鼻子,同样闻到了那股夺人心魂的香味:“什么东西这么香?”
于是等送走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他立刻起了身,想到这家客栈的后厨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在这里解决一顿。
结果才出来,便看到陈松意过来了:“小师叔。”
早上出门的时候,游天并没有见着她,本以为是在跟死狐狸商量守城的事情,要么就是在教钱明宗练武,没想到她会在这儿。
游天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还穿着围裙。
他才问了一声,穿着围裙的少女却立刻拉着他走:“去二楼。”
游天下意识跟着走,越往二楼去,就越闻到那股浓郁的香气,令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等来到那张桌前,看到摆了一桌的饭菜,游天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串在一起的鸡肉丸子堆得像小山,上面浇着香喷喷的酱汁,还装点着芝麻。
两盘炸得极为漂亮的松鼠鳜鱼,头翘尾翘,鱼肉间还撒着松子。
而其中最最诱人的还是那三碗猪脚饭,每一只碗里都有着一个完整的蹄髈!
米饭上卧着切开的卤蛋跟碧绿的白灼菜心,淋上去的酱汁渗透进了每一粒米饭里。
游天的目光从一样移到另一样上,忍不住问:“给我做的?是旁人都有,还是专门给我做的?”
陈松意答道:“专门给你做的。”
其他人并不像小师叔这样对食物有着执念,也并不缺这一口。
听到这话,游天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这是专门给他做的,全都归他!
被按着在桌前坐下,又引着洗了手,手里被塞进了一双筷子,在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中听陈松意说“我忙了一早上,都是我娘的菜谱,小师叔快吃”,游天真心觉得自己没有白疼她,没有白为她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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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还做了冰镇酸梅汤, 陈松意下楼去盛。
她一走,游天就拿着筷子,高兴地想着该从哪里下筷才好。
就在这时, 他听见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敏锐地抬头看去。
只见裴植带着他的护卫, 闻着味道追来了二楼。
一看到自己, 还有这一桌的饭菜,这死狐狸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游天:“……”
裴植刚从城墙上回来,正饿着, 路过这里就被香气所吸引。
在游天戒备的目光中,他来到了桌前优雅地入座, 伸手拿了双筷子:“不介意添一双筷子吧?”
游天对他横眉怒目:“介意!”
他劈手夺了裴植手里的筷子, 还没刺他两句,楼梯上又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这一次探出头的是钱明宗。
小胖子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到处搜寻自己的目标。
一看到游天,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师叔!你在这里吃什么好吃的?!”
说着也朝这张桌跑了过来。
翁明川在他身后, 这才登上了二楼。
见到游天跟裴植, 他微微一愣, 朝他们行了一礼:“先生,游神医。”
说话间, 钱明宗已经坐到桌前了。
众人听他嚷嚷道:“这家客栈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厉害的厨子?我都来过好几次了, 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菜!”
游天护着盘子, 像是在护崽,对着这些想来抢自己食物的人咬牙道:“因为这是你师姐给我做的, 跟这家客栈没关系!”
“师姐?”
到底是跟他们同行了一路, 裴植看到这桌格外好吃的美食时,就猜到这是陈松意的手笔。
但钱明宗还是第一次知道师姐还会做菜。
他不由得想道:“师姐她难道除了那三门, 还在山门里学了厨,成了神厨吗?”
小胖子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鸡肉丸子上,又看了看游天,试探地问道:“那小师叔,我能不能吃一串?就一串!”
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吃多,他还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游天拒绝了。
卖萌也没用,他谁也不想给。
裴植坐在他面前都乐了,嘘道:“游神医,你不给我也就算了,怎么小孩子你都不给?”
游天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呐喊道:“我也不大啊!”
就在翁明川想开口让弟弟不要任性的时候,陈松意回来了。
她手上端着一壶冰镇酸梅汤,看着自己离开一会儿就多了这么多人的桌子。
见小师叔护着桌上碗碟的姿势,陈松意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捧着酸梅汤过来打了圆场,对馋得不行的小胖子说:“入了师门,有一件事你要记得——不能抢小师叔的食物。”
“噢……”小胖子挠了挠头,虽然很馋,但还是放弃了索要,“对不起小师叔,不好意思师姐。”
“嗯,没事。”
游天坐回了位置上,然后瞥了裴植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孩子都道歉了,你这个大人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里的?
裴植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了陈松意:“我们这好歹也在城墙上忙了半天,有什么边角料能让我们对付一顿的?总不能让我跟明川他们光在这里看着吧。”
游天低下头去大快朵颐,闻言“哼”了一声。
陈松意原本算着小师叔的饭量,准备了四个蹄膀,三个在这里,还有一个在锅里,是想要晚上切了给他配面的,此刻说道:“锅里还有些肉,我去配了饭盛上来吧。”
她说完就准备往后厨去,旁边却有客人试探着举起了手:“那个,姑娘……卤汁还有吗?能不能分我们点,浇在饭上?”
……
最终,那一锅卤汁被抬了出来,配上了勺子。
在这里用餐的客人只要是想,都可以舀一勺配上白饭吃。
里面多卤的几十颗蛋,也被分给了那些没有钱在这里吃饭的病人。
客栈掌柜还免费给他们提供了白饭。
至于新端上二楼的饭,游天看了一眼,里面的蹄膀都是切开的,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两块,跟自己独占三只完全不一样,也不计较了。
总算尝到了香气的源头,所有人都很满意。
吃饱喝足之后,其他人都起身准备回船坞,游天也打算去楼上站一站,吹吹风,消消食。
他上了客栈的三楼,在视野最好的房间看着外面浑浊的江流,然后又调转目光,在密集的雨幕中,将整个漕帮所在尽收眼底。
无论是被封死的城门也好,还是被加固的城墙,又或者封锁的水面,随处可见有漕帮弟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谨慎地巡视。
他不知在想什么,蓬乱的头发下神情有些凝重,可是下一刻,这凝重就被一声饱嗝给破坏了。
“嗝——”
游天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从下山以来,他还没有吃到这样打嗝的时候。
“小师叔。”陈松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递过来一杯茶,“茶。”
“乖。”
游天伸手接过,老气横秋地夸了一声“乖”。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雨,将一切都吹得一片混乱。
他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雨水攻击的范围,这才低头喝茶。
热热的茶水喝下去,解腻暖胃。
感到身旁的人安静得出奇,游天抬眼看向她,放下了茶杯,了然地道:“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
特意给他做饭,肯定是有什么想求他。
陈松意想了想,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那种火药弹小师叔还有多少?它的原料好找吗?真的不能给裴军师带去边关给厉王殿下吗?”
她没有再问游天从山上下来究竟是为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已经有那样强悍的武力了,还要把这种杀器带在身上。
她之前试图起卦算过,可这次跟以往不一样,无论如何都算不出结果。
就好像天机被蒙蔽了,游天的目的不在她可以推演的范围内。
游天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死狐狸给你洗脑了”,这才严肃了神情,向着少女认真地道:“剩得不多了,还可以做,但真的不能给他们。”
陈松意问:“为什么不可以?”
游天张了张嘴,看上去很想编个理由出来糊弄她,但是最终又放弃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像是再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她。
陈松意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开,在这个房间里转了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被传下山,但有些东西却不可以。
像这个火药弹,它就属于还不能被传到世间、传到军中去的那一类。
游天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在陈松意面前停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道:“我是偷跑下来的,所以山门有人追我,他们追我的原因,就是我偷学了怎么做火药弹!”
外面的雨声掩盖了这里的动静,也掩盖了游天一直营造的“靠谱长辈”人设的崩塌。
他自暴自弃地揭了自己的短之后,索性就对陈松意多说了一些事情:
“师兄他可能没有告诉你,在我们山门里,每个人可以学什么都是有定数的。
“文、武、医、农、技、术,这些不是你想学就学。”
“像我,其实能够学的就只有‘武’跟‘艺’,火药弹的制作属于‘技’这一门,我没有学的资格,所以山上要派人来抓我。”
天阁弟子在外行走的人有定数,每一个下山的人都带着各自的使命。
有的传播技能,有的下来抓人。
游天没有被委派任务,他第一次偷溜下山,是单纯的想要下来找师兄。
可是那一次,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事,从那之后,他下山就不光是为了找师兄了。
“山上的规矩很多,就算是我,被抓回去之后也要接受惩罚,被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
“那地方很高,没什么人会去,每三天才有人来一次,送一次饭。”
“山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青菜萝卜……要是把火药弹传出去,我很快就会被抓回去,到时可能就一辈子也不能再下来了。”
陈松意总算知道为什么他来到山下以后会那么喜欢吃东西。
而且每次都要吃很多才会满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问:“既然不能够带下来,那小师叔为什么要偷学呢?”
“因为……”游天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我有非学不可的理由。”
他要杀一个人,但只凭他的武功、他的医术,他不觉得自己可以杀死这个人。
可他一定要杀,所以上一次被抓回山上之后,他又偷学了第三门。
在天阁的“技”里,他找到了能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力量,帮助自己杀掉目标的技能。
他是抱着死亡的决心下来的,做不成的话,被抓回去关在山上一辈子,也是他选择的路了。
可陈松意不一样。
她又不是在山上长大的。
她属于这个人间,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有她自己的目标。
在遇到她之后,游天感觉自己的运道似乎都变好了,逃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山上下来的人抓回去。
所以火药弹一定要偷着用,省着用,不到非必要的时候,绝不去动用。
如果这次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所以,这件事情不要再问了,我不想你也被抓回山上,一辈子都不能下来。”
第一更
说话间, 狂风越过了先前游天避让的空间,挟着雨点扑到他的身上。
这一刻,游天就如置身于万丈悬崖上, 独立于无边烈风中。
他脱离了那层少年意气、快乐通达的外在, 露出了孤绝的内里。
这一切就让他来结束吧。
游天收回目光, 在心中想道。
由他来终结, 由他来背负。
不用旁人来冒这样的风险,让他来……
然而,就在他要投入风暴的那一刻, 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拽住了他。
在风雨中,那只手就如锚点定住了他, 少女的声音响起, 不容拒绝地道:“我帮你。”
游天微微一震,陈松意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却没有松开。
“不管小师叔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抓着这个要孤注一掷投入风暴中、去做一件不知什么事的少年师叔, 把他往后拽了回来, 拽离了风雨。
虽然算不出游天的目标, 但陈松意隐隐有感觉, 如果这时候不抓住他,那他就会走上跟前世相同的命运——
在无人知处短折, 让师父心伤到不愿再提这个师弟。
“你……”
游天一回首, 一下子就变回了原来那个他。
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面孔上神情复杂, 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却挡不住他清亮的眼瞳。
他眼中映出少女的身影, 看她越过了自己伸手去关上窗, 把风雨挡在外面。
他虽然向她袒露了一部分内心世界,但她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
——为什么她要许下这样的承诺, 要掺和进未知的危险里来?
等关好了窗,让室内重归平静之后,陈松意才再次看向他。
她的手上、头发上都沾到了雨水,向着游天再自然不过地道:
“我不是说过我的运气很好吗?我跟你一起去做那件事,把我的运气分给你,只要小师叔你在我身边一天,就不会被抓回去。”
游天张了张嘴,想说她天真,山上来的人哪是凭好运就能躲过去的。
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再次伸手过来抓住了他,仿佛要将她的运气传递过来。
“就算被抓,我也跟你一起被抓回去。”
陈松意说着,心里也想道,如果山上发现她跟师父其实没有半点关系,那她大概也逃不过被规矩森严的山门抓回去审问的命运。
“我给你做饭,就算你被关的地方再高,我也每天给你送饭,不会让你再挨饿。然后,我们再找机会逃出去。”
游天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会再让他挨饿。
一时间,他眼前掠过跟面前的少女从意外相遇以来,离开陈家村、并肩前行作战的画面,感觉到了从她的眼中、她的手上传过来的力量。
——她说的是真的。
看着他的神色变化,陈松意确定了他已经开始动摇,这才缓缓地道,“火药弹的事,我会告诉裴军师不要再想了,想要作战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但你不要再想着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隔了许久,游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知道死狐狸没安好心!”
他有些别扭地抽出手背在了身后,“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陈松意看他一边恼怒地嘀咕,一边朝门外走去,“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要跟我一起去……你太弱了,还想给我送饭,先练到第八重再说吧。”
船坞。
将一身蓝色文士衫穿得潇洒又不羁的裴植站在背风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江水。
听到外面的侍女叫“意姑娘”,他转过了身,带着几分期待地问:“如何?”
陈松意迈过门槛,从门外走了进来。
在裴植的目光中,她摇了摇头:“小师叔不适合再出手,而且火药弹的量也剩得不多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今日特意做这一顿饭去哄小师叔,不只是因为她觉得小师叔这段时间辛苦了,应该好好犒劳他,这其中也有裴植的意思。
阎修带着军队回来,攻势一定十分凶猛,上次吃了亏,这次他一定会带够充足的火力。
而漕帮最缺少的就是箭矢跟火力,裴植再三试探游天,就是想要得到他的火力压制。
听陈松意这样说,裴植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咳嗽了两声,从窗边走了回来,喃喃道:“那就麻烦了。”
游天不能再以火力压制的方式出手,不仅仅是影响到战斗节奏。
他先前在江上露面带来的震撼,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如果这一次让大家知道,还能再跟他并肩作战,也是对士气的鼓舞。
漕帮人少,对面人多,哪怕是守城也需要足够的士气。
再加上漕帮青壮接受的只是普通训练,不像对面是被培养来作战的军队,就越发需要英勇,才能守住这里。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着他,在经过小师叔的诊治以后,裴植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只不过别人到了游天手上都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在他这里却要缓缓生效,可见原本的情况有多不妙。
就在裴植思索还能如何布置来提升战力的时候,他忽然听陈松意开口道:“如果只是要提升士气,让他们更英勇无畏,我有别的办法。”
裴植抬起头,看向了她。
……
夜深,风雨未停。
船坞高处搭起了挡雨棚,立起了香案净坛。
漕帮众人聚集在此。
今夜,游神医的师侄、那位有神算之名的意姑娘就要设坛做法,破总督府的军队气数,为漕帮气运加持。
一众漕帮老人跟在潘逊、翁明川身后,看着面前设立的净坛,不由得交头接耳。
与他们平日拜祭只设三面神牌不同,案上除了罗教祖师、翁祖、钱祖,还有大齐高皇帝神牌立在最上方。
香案四周按六十四卦插设黄旗,再外一层按四方星宿排位,以青红皂白四种旗帜作四方之势。
坛上两名童子,一人执长竿,一人捧香炉——而捧香炉的不是旁人,正是钱明宗。
小胖子手捧香炉,十分紧张。
他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师姐今夜要设坛做法,让漕帮子弟如有神助,旗开得胜。
从知道师姐会“术”开始,他就浮想联翩,想过山门中的术法会有多厉害。
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还能参与其中,钱明宗简直兴奋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此刻,漕帮的八百青壮也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聚集在下方翘首以盼。
明日他们就要跟敌人开战,今夜被召集过来要得神术加持,任谁都是心中激动。
他们早已见识过游神医他们的厉害,对陈松意的破敌手段毫不怀疑。
眼下,就属他们最为期待。
“来了来了!”
在摇曳的火光跟丝毫未停的风雨中,见到那个身穿道袍、手持宝剑的身影登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陈松意登上净坛,黑发挽起,发间除了一根木簪,没有其他装饰。
这道袍于她而言过于宽松了一些,狂风一吹,就将她的身形衬得越发纤细。
她来到坛前,抬头仰望天际,素净的脸在天边闪动的雷光下,显出一种如玉一样的颜色来。
半晌,她收回目光,对着下方众人宣布道:“吉时已到,开坛!”
一声磬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她放下宝剑,开始焚香,注水。
然后,她再次拿起宝剑,脚踏七星步,向天暗祝。
众人只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却感到周围的风越发狂烈,雨打在露出的肌肤上,几乎让人感到痛楚。
钱明宗离得最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的眼睛跟着陈松意移动,只觉得师姐每一步踏出都玄妙至极,无声祝祷仿佛真的能沟通上天。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将雨布掀飞,令在高处观看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往后退去。
下一刻,古老的战曲响起,琴声撕破天际。
净坛周围,旗帜猎猎,穿行在其中的少女仿佛融入了风雨。
咚的一声,沉闷的鼓声加入了黑夜。
看着她的祝祷,听着耳边沉闷的鼓声,所有人都被带进了一种远古祭祀的氛围中。
他们血脉里的勇气被调动起来,周围的风仿佛也不再像是单纯的推耸,而是在他们体内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在战鼓越来越响,琴声催动越来越急,他们心脏鼓动也越来越激烈的时候,琴声鼓声戛然而止!
天地间涌动的风云也仿佛一下子停了下来,雨点悬空,才复又落。
漕帮众人如梦初醒,耳边再次恢复了雨声,江流。
那股注入他们体内的力量依然停驻在身体里,洗去了他们对明天的畏惧,激起了他们无限的勇气。
身穿道袍的少女站在祭坛上,将手中宝剑一挥,剑指前方,以真气催动的声音响彻大船:
“我在此为你们祝祷,请大齐高皇帝、三位祖师加持,予你们力量与勇气,守住漕帮,击退外敌!”
“且战!无需畏惧!
“明日开战,游神医会为你们治愈损伤,帮主跟裴先生会为你们指挥!”
“而我会在这里,再次开坛,为你们召来神风,与尔同战!”
第一更
做法结束, 漕帮八百青壮一个个摩拳擦掌,心中充满了勇气。
裴植修长的五指覆在琴弦上,止住了琴弦颤抖。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鼓舞士气的手段, 但因为做法的人是陈松意, 所以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看着净坛上少女的身影, 见她站在风中, 那一身宽大的道袍恍惚中竟成了战袍与铠甲。
她手持利剑站在那里,犹如即将带领士兵出征的将军。
裴植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
又是这样的错觉。
他可没有听过边有哪支军队的领兵,是个少女将军。
他听着下方“祖师庇佑”、“神风加持”的呼喊, 对着身旁手持鼓槌的高大护卫问道:“你说她这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这样的术?”
铁甲站在大鼓后, 依然像山一样沉默, 没有回答他的话。
稍迟,游天出诊归来,路上遇到的漕帮子弟个个情绪高涨, 就连大雨也浇不灭他们身上的斗志。
见到游天, 他们远远就同他打招呼:“游神医。”“游神医好!”
看了一天的诊, 已经十分疲累的游天话也懒得说, 只朝他们点了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听他们说着什么“法术”“神风”。
打扮得无比邋遢的少年道士心中浮现出无限的疑惑。
等回到船坞, 见陈松意在自己屋里坐着, 于是想问她做了什么, 结果进门的瞬间他就忘了这些问题,吸着鼻子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桌上正摆着两大碗冒着热气的鲜虾瑶柱馄饨面。
用它们当夜宵, 陈松意换走了游天那件道袍的使用权。
翌日清晨, 她穿上道袍,再次在风雨中登上了净坛。
而打着总督府旗号的军队在暴雨中跋涉了两天一夜以后, 也终于抵达了城门外。
城墙上,吃过早膳喝完药,才在辰时三刻登上墙头的裴植看着雨中这支三千人组成的队伍,感慨了一声:“总算来了。”
裴植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守卫便齐齐深吸一口气,朝着下方军队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了雨幕,传到下方军队的耳中,令这些弃船登陆、带着辎重冒雨急行两日的军队心中憋火。
阎修在战车上手握栏杆,遥遥望着城墙上的裴植。
暴雨之中,这对阔别已久的师兄弟终于会面了。
吃了上一次的亏,这次阎修宁愿牺牲行军速度也不愿牺牲火力。
他从船上带下来十三架炮车,发射用的火药跟炮弹一路都用油布包着。
他料定裴植在这里就必然会封城,只有用炮弹,才轰得开这修得比寻常城池都要坚厚的城墙。
“去。”阎修的目光穿透了雨帘,阴狠地盯着城墙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命人叫阵!”
伴随他的命令,一个身形不高,因为粗壮而显得比旁人更矮的军士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因为知道漕帮缺少弓箭,在城墙上没有什么对敌手段,他没有丝毫畏惧。
在天漏了一样的大雨中,他来到离城墙百步之内,猛地提气,一开口,那洪亮的声音就盖过了雨声,越过这段距离,传到城墙上众人的耳中:
“我等乃总督府守备军!特来漕帮捉拿要犯!这是总督大人手令!”他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了一物,“速速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去!”
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间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雨声密集。
在裴植的眼神示意下,城墙上一个高大似小山的身影上前一步,用同样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喝道:
“你们来得正好!漕帮先前才受过歹人夜袭,大概就是你们要找的要犯!
“只不过城中多老幼病弱,我们不得不封城搜索——那就辛苦你们稍待,等把人找出来,我们立刻就交给你们!”
举着桓瑾手令出来叫阵的人脸色一变:“巧言令色,你们是想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吗?!”
城墙上,裴植的声音悠悠地传下来:“都说了是逼不得已,封城自查,想来总督大人也会体谅。”
叫阵的人还待说什么,阎修的战车已经驱前。
他站在战车上,手握横栏,仰头望着城墙上的师兄,冷冷地道:“裴军师好大的威风,你确定要代表厉王殿下与朝廷为敌?”
“许久不见,师弟你还是老样子,这么急躁。”
裴植一笑,阎修脸一沉,越过雨幕与他对视。
裴植转身拿过潘老爷子手中的圣旨跟金牌,上前两步,走入了雨中。
雨水迅速地打湿了他的衣衫、头发,他将圣旨与金牌举起,对着下方的人道:
“先帝有旨,漕帮之主只要拿着先帝御赐的金牌向各级官员求助,被求助的人都需要立刻回应。我身为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在这里恰逢其会,自然要帮了。”
他说完,又将圣旨跟金牌递给了身后高大的护卫,然后伸手拍了拍城墙,向雨中的军队道,“知道你们看不到,我这不是先让人把先帝圣旨所言刻在了城墙上吗?自己看便是。”
阎修闻言,阴沉地将目光向城墙移去。
在他身后,站在雨中的军队这才注意到城墙上刻的是什么。
察觉到身后的人心浮动,杀意也消退了几分,阎修握在横栏上的手掌用力。
没有想到漕帮还藏着这样一封圣旨,让裴植拿来做了文章,阎修心中越发动了杀念。
——这次不光不能让裴植活着离开,这座城看来也没有必要留下活口了。
铁甲撑了伞,替裴植挡去了头顶的雨。
裴植站在伞下,抬手又做了一个手势,城墙上的守卫立刻把先前打造好的神牌放了下来,挂满墙头。
城下的军队注意力正在城墙上。
先帝的神牌一被放下来,立刻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这令原本还憋火,只等一声令下就立刻攻城的将士彻底冷静了下来。
营指挥使的脸也是一变再变——竟然将先帝的神牌都拿出来挡箭,城墙上这人比起阎修来,更加狡猾、更加善谋。
裴植站在伞下,望着下方道:“不是我不肯卖总督府这个面子,不如你们就退后等一等——又或者,诸位觉得桓总督的面子比先帝还要大?”
“妖言惑众!”阎修一拍横栏,似是要驱散这种沉凝的气氛,他的战车迅速往后退去,声音冷冽地传向军中,“漕帮窝藏要犯,还伪造先帝圣旨与信物,不必忌惮!”
听到他的话,统领这三千人的营指挥使知道他是打算大开杀戒,一个活口都不留,于是咬牙挥下了令旗,在雨中喝道:“点火!开炮!”
十三门炮车被推出来,一字排开,在雨中开始装填上弹。
船坞高处,随着身披道袍的少女在净坛上持剑暗祝,狂风骤起。
“快看天上!”
听见身后聚集的小厮侍女震惊的声音,没有被允许再到陈松意身边去捧香炉的钱明宗抬头,就见到江水上空的云不自然地聚集起来。
在云层之下仿佛生出了一股强吸力,将雨云的边缘扯下。
风形成了卷筒状,从天空逐渐延伸到江面。
小胖子目瞪口呆,如果还捧着香炉,只怕要失手摔在地上。
在身后传来的阵阵惊叫中,他呆立在原地,看着在江天之间越卷越大的旋风。
天上云絮被牵扯,江上水流被上吸。
两岸停靠的船只随着江水激烈起伏,“啪”的一声,桅杆折断,盖在船上的篷布被拉扯了两下就卷上了天!
震惊过后,他的心情激动起来——
师姐说的是真的!她说要开坛做法,借来神风,就真的有了风!
狂风中,陈松意仍然站在原地。
可是生活在城中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魄力。
看着这充满破坏力的神风从江心生成,向着岸上移动,仿佛牵动着整片天空向着地面压来,所有人都在天威之下不由自主地腿软跪倒。
轰的一声,第一发炮弹射出,打在了封死的城门上!
城门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后面堆砌的石头。
这一阵地动山摇,让城墙上的守卫都站立不稳,心中也生出了恐惧。
簌簌落下的砖石声里,裴植撑着城墙,堪堪稳住了自己,看着下方准备再次开炮、同时轰击各处的阎修,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尽管预料到这一手挡不了几时,可他却没想到阎修不管不顾至此。
这也让裴植读出了几分危险信号,如果今日挡不住他,让他破了城,那整座城都会凶多吉少。
这时,同样身在城墙上的潘逊站直了身体,高举手中的金牌,沉声喊道:“先帝庇佑!”
听到帮主的声音,守卫在城墙上的漕帮青壮也记起了昨夜净坛上少女所说的话,重新找回了勇气,齐声跟道:“先帝庇佑!”
他们的声音落在阎修的耳中,只让他觉得如同笑话。
他年轻的脸上浮起了令人胆寒的笑容,盯着城墙上裴植的身影,再次下令:“接着轰。”
就在这时,天猛地暗了下来。
原本打着火把、要去点亮引线的士兵都停住了动作,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面前这座城池上空,黑云压城,城池的后方有一团摧枯拉朽的灰黑色暴风在酝酿成型。
它仿佛一头在天地间旋转咆哮的怒龙,在电光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龙……真龙!是真龙之怒!”
结合先前漕帮的人喊出的话,还有挂满城墙的高皇帝神牌,军队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熄灭,引起了连锁反应。
那发怒的黑龙朝着他们进发,将沿途的水流、风雨、草木、甚至巨石扯碎卷起。
城墙上的众人回头,同样为眼前所见惊骇无比。
狂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城墙上插着的旗帜甚至神牌都被卷去。
是龙吸水!
裴植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声音立刻在风中响起,喝道:“都抓稳!”
闻言,城墙上的众人顿时抓住身边可以抓的东西,有的抱着柱子,有着扣住砖石,躲避在加固的城墙后,抵抗着这股飓风。
地上的人却是想逃也逃不了。
怒吼的黑龙绕过城池,来到平地上,一下子就将他们从地上卷起,抛至高空。
这三千人的队伍顷刻间就被摧毁。
在无数惨叫声中,旗杆折断,炮车掀翻,就连战车上的阎修也逃不过风圈,被卷得连人带车飞上了天。
漕帮众人躲在城墙上,紧闭着眼睛。
直到外面肆虐的声息停止,这才惊魂未定地睁开了双眼,直起身来,探出头去。
只见这阵毁灭级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不过肆虐了一盏茶时间,就如同来的时候一样离开,渐行渐远,越来越小。
他们站在城墙上,心有余悸地看着下方,见到满地都是军旗、炮车的残骸。
这支前一刻还要攻打他们的三千人队伍,现在战力十不存一,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痛苦呻.吟的士兵。
裴植起了身,咳嗽着,见身旁的漕帮青壮先是满脸呆滞,随后面露狂喜:“是、是先帝显灵!”
城墙之上,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喊道,“先帝显灵了!”
先帝显灵,真龙庇佑!
派来神风相助,庇护漕帮!
第二更
在龙卷风起的同一时刻。
陈家村, 那口竖着陈家先祖的墓碑、埋着陈家先祖骨灰的深潭上,同样水汽聚集。
潭上升起了淡淡雾气。
雾气中,一个微型的气旋在潭水上空旋转, 增加了四面八方的无形气流汇聚的速度。
这不过跟潭边绿树一样高的气旋持续了一盏茶时间, 然后才缓缓消失, 深潭上空又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平静。雨滴落下来, 在水面上溅起圈圈涟漪。
漕帮总舵,船坞高处。
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剑,看着神风过境之后岸上的一片狼藉。
它毁掉了码头上停着的船, 毁掉了一整片房屋,将屋后的树连根拔起。
但因为屋里原本住的人全都被聚集到了船坞后方的岛上, 所以被毁去的只有这些财物, 人没有事。
她转过身来,见身后留在船坞中的侍女、小厮,乃至钱明宗, 看自己的目光中都带上了敬畏。
陈松意只是一想就知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她看向还靠两腿站立的小胖子, 说道:“没事了, 城外敌人应该受伤不轻,容易对付。让人去统计一下城中这一片损失如何, 等城外结束战斗以后, 将损失汇报上去。”
“是……”小胖子吞咽了一下, “我这就让人去统计,师姐、师姐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就跑, 跑了几步又转过来恭恭敬敬地朝陈松意行了一礼, 这才再次转头跑远。
城外,被炮弹轰开的城门背后松动的石头已经被搬开了, 基本上毫发无伤的漕帮青壮从城中鱼贯出来,开始收拾战场。
散架的炮车抬回来。
散落在地上的兵器、弓矢捡起来。
这支军队是如此的装备精良,哪怕是断掉的刀都让漕帮的年轻人惊叹。
如果没有这场风,这三千人真的要攻城,他们这些人就算能守住,也怕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城墙上,裴植看着变得稀疏起来的雨幕,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
他都已经做好准备死守城墙,边战边修,没有兵器就从他们手上抢,八百青壮无力再战就让城中妇孺老弱都顶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与潘逊站在城墙上,后者刚刚得到了这场风暴过境后城中的损失汇报。
裴植在旁还听到这是陈松意让人来报的。
这场看起来破坏力极大的神风,给城中带来的只是码头上的一部分房屋、船只损毁,造成了少许惊吓,但无人伤亡,᭙ꪶ 这令潘逊松了一口气。
等到报讯的人退下,他回到裴植身旁,与他同望这狼藉一片的战场,问道:“依先生之见,这场风究竟是她招来的,还是她算出的?”
老爷子活到这把年纪,不信鬼神之力,但却无法判断游天跟陈松意这对师叔侄的山门里,是否真的有这般鬼神难测的手段。
被他问到的裴植想起昨夜风中净坛上的少女身影,难得苦笑了一声:“不瞒帮主,我本来也不信有人能召来所谓神风,但现在却忍不住想要相信了。”
若不是她有夺天地造化之能,能号令神风绕过城池、直取城下军队,他们现在哪能这样站在城墙上说话?
“啪”的一声,一块高皇帝的神牌绳子断裂落在地上,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裴植弯腰伸手,把这块木牌捡了起来。
他将自己命人打造的神牌拿在手上,拍去了上面的灰,对着潘逊道:“罢了,不管是不是先帝显灵庇佑,现在都是了。”
——有着这样的说法,有这样的神迹作证,漕帮才能更加安全,地位才会更加稳当。
城外,漕帮青壮如同打了鸡血,气势高涨。
他们三两成组,将那些摔死的士兵抬起堆到一旁,断手断脚的也绑起来,简单处理。
他们的打扫没有遇到抵抗。
就算是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在见识到高皇帝显灵,庇佑漕帮之后,也再生不出抵抗心思。
在他们过来的时候,失去战意的士兵很轻易就束手就擒。
这令漕帮的年轻人更加兴奋。
可以预见,这场天降神风,让他们几乎毫发无伤就赢下的战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这些漕帮子弟的谈资。
只有在城墙上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他们,才知道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恐惧而绝望,在神迹显现之后,又是如何一下子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但对这满地还活着的将士来说,这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了。
这一日,他们知道了在天威面前,自己身为人是多么的渺小。
等到战场收拾完,他们前来汇报的时候,裴植才知道战场上竟然没有寻见阎修。
被风卷走的人并不是全都落回了地上。
按照活着的士兵的说法,他们这一整营原本有三千人。
在冒雨赶路的时候倒下了几十个,余下也有两千九百多人,可是现在战场清点,活人跟死人加在一起也只有两千八百多,足足少了三位数。
其他人便罢了,但阎修无论生死都是要找回来的。
裴植了解他,只有把活着的他放在眼皮底下,才不用担心他又再搞出什么事。
他只是沉思了一刻,便很干脆地让人去找了陈松意,让她算一算阎修的下落。
很快,派去的人就带着一张图回来了。
图上画的是简要的地形,以圆圈标注着几个地点,好似那阵风消散前运行的轨迹。
阎修既然被卷走,大概就在这几个地方的落处。
这阵逆转天地的狂风结束之后,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雨势也终于小了起来。
裴植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带着铁甲跟几个漕帮子弟出城寻找。
按照陈松意所画的路线走了几里,他们逐渐发现了一些战车的残骸,找到了几个昏迷的士兵。
直到走到最后一处,才在一棵大树上见到了脸上带伤、手脚不正常扭曲的阎修。
他两眼紧闭,挂在树上,显然是落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挡住了。
尽管受了伤,却没有殒命。
看着这个销声匿迹许久,再出现时就跟自己走上了对立道路的同门师弟,裴植心情复杂了片刻,才让人上树去把他搬了下来。
等他们再回到漕帮总舵,战场已经彻底打扫完毕。
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就剩下阎修一人还活着,不管是指挥使还是副指挥使,要么已经摔死,要么失踪。
而这么多人,要是把他们留在雨中不管,只怕就算没有受伤,也很快会因为淋雨而生病。
漕帮跟他们的上峰有仇,跟这些普通的士兵却没有仇恨,因此在城外给他们扎设了雨棚,起码不让他们再继续淋雨。
裴植提着昏迷的阎修回了船坞。
这时,在岛上的竹屋给人看诊的游天也已经出来了。
看到裴植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游天一眼就认出这是那晚指挥夜袭漕帮总舵的阎修。
他走过来,一把捏住了阎修的脸颊。
裴植在旁看见他的动作,提醒道:“人留着有用,别把他弄死了。”
游天抬头看他一眼,吹了一下挡眼的刘海,这才松了手,没去料理这个罪魁祸首。
在游天想来,不杀了他就是自己仁慈了。
至于阎修那一看就不正常扭曲的手脚,他没兴趣治。
两人一起进了忠义厅。
老爷子跟帮里的其他老人正在外面安抚民众,大多数漕帮青壮不是在紧急修缮城墙,就是在城中检查伤亡、收拾废墟。
裴植目光在厅中一扫,就只看到翁明川跟陈松意两人。
陈松意脱掉了道袍,做着她本来的打扮,厅里空旷得很,甚至连钱明宗都不在。
游天一过来,立刻问起了漕帮子弟热议的话题,问陈松意刚刚那阵风是怎么回事。
还有外面的战斗,他昨夜本来天人交战,做好了准备万一他们撑不住,自己就算暴露也要出手。
可结果呢?
狂风过境,一下就结束了。
闻言,亲眼见着她在净坛上做法的翁明川也安静了下来,等待陈松意的答案。
刚才明宗在他面前已经兴奋得快要疯了,小少年翻来覆去地打跟头,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知能不能向师姐学这召唤神风的术法。
相比起他来,裴植更是在意她的答案。
有这能耐,那确实用不着火药弹。
还打什么打?
带她回边关,一个召唤就能召来风暴,把对面的龙城都埋了。
面对小师叔的狐疑,跟翁明川与裴植的期待,陈松意摇了摇头,道:“只是算出来的。风就在那里,几时起,几时消,并不因我做什么而改变。”
说着她又看向裴植,提醒道,“昨夜我不是说过吗,开坛做法只是用来激励士气的手段。”
裴植皱起了眉,尽管验证了心中猜测,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风为什么会绕着城走?”
“运气。”
一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他跟游天就同时露出了微妙的复杂表情。
难得见到两个不对付的人反应如此同步,陈松意笑了一下。
这当中她确实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管是风起的时间,还是风经过的路线,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就当这是先帝的庇佑吧。”
这位帝王的英魂也不愿看到漕帮终结在这里,不愿它落入恶人之手,变成吸血的工具。
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解释了。
她说着,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反问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我真的能决定它绕哪边走,那岸上这片房屋就不会毁掉了——要重建难道不麻烦吗?”
那也是。
裴植、游天、翁明川其实都已经被她说服,但一切还是太巧了。
尽管书籍记载,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会形成龙吸水,可这样只伤对手、不伤自己人,或许真的就只能用运气来形容了吧?
三人之中最惋惜的还是裴植。
不过当他看到陈松意的目光落在阎修身上,知道自己还欠她一个解释,于是说道:“这大概就是藏在幕后那个给漕帮带来灾祸的人。”
“他叫阎修,是桓瑾的幕僚,是我的同门师弟。”
他简要地跟陈松意讲了讲阎修的来历和他的行事风格。
不光是今日之事,其实整个江南、整个州府的网系,还有侵吞漕帮的计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说到最后,裴植不无遗憾,“我们的老师曾经说过,阎修性情偏激,做事极端。但如果能够磨平棱角,修身养性,未尝不能做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可惜事情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发展。
桓瑾给了他机会,他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恶事。
陈松意看着昏迷的阎修,道:“此人不除,必为祸患。”
察觉到她的杀意,裴植略略一侧身,就挡在了阎修面前。
等将她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裴植才认真地道:“如果今日他死在战场上便罢了,没死的话,还是要留下他,让大齐的律法来定他的罪。这样才能还红袖招、三义帮,还有许多枉死的人一个清白,让他们看到罪魁祸首伏诛,得到真正的安息。”
大齐律法严苛,阎修做了这么多错事,不会有活下来的余地。
死在陈松意手上,可能都还是对他的仁慈了。
陈松意眼中光芒明灭,心中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松开了握紧的拳。
不过她虽然给劝住了,但游天却上前给昏迷中的阎修喂了一颗药。
“没必要醒着。”游天冷道,“这样就跑不了了。”
裴植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让铁甲把人带下去。
给他处理一下断掉的手跟脚,然后绑起来关住,算是仁至义尽。
做完这一切,几人才准备坐下来谈下一步。
可刚一落座,翁明川的手下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堂主……外面、外面又来了一支水师!”
第一更
几人猛地起了身, 对视一眼,从忠义厅出去。
江面上驶来的船队速度极快。
这船明显是大齐官方的战船,船身之高、吃水之深, 远超运河上来往的任何商船。
更别提船上搭载的武器, 还有从两侧伸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水桨。
哪怕在没有风的时候, 也能以极快的速度行进。
怎么回事?所有看到这支精良水师的人心中都在想道, 那段水道不是堵住了吗?
为什么这样大的船还能开得过来?
在收拾房屋与船只残骸的漕帮青壮看着这支水师从风雨中来,看着船头那黑洞洞的炮口,生不出半点抵抗之心。
——就算一次能召来神风相助, 却不可能次次都召得动。
等陈松意、裴植等人来到岸边的时候,为首的战船刚好停下。
一个年过而立、皮肤黝黑的统领模样的人立在船头, 向着下方道:“我们是京城水师, 奉钦差大臣付大人之命,前来保护漕帮总舵——”
他说着,看到眼前这狂风过境的残骸, 跟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漕帮民众, 有点卡壳。
这场面……说是刚刚战斗过, 也不像, 更像是天灾。
难不成他们紧赶慢赶,还轰开了那段水路崩塌之处, 却没赶上吗?
在水师统领怔忡的时候, 下方的漕帮老人却是松了一口气。
“是京城的水师!是来保护我们的!”
“钦差大人来了!付大人——是哪位付大人?”
可不同于旁人, 听到水师统领的话,陈松意跟裴植却是瞬间色变。
缓和下来的细雨中, 裴植加快脚步来到码头上。
他抬头望向这支从雨中来的水师, 疾声问道:“你们来漕帮总舵,付大人呢?他是直接去了总督府吗?他用兵符调动了多少兵力?身边还带了多少人?”
京城来的水师在运河上行进的动静这么大, 定然瞒不过桓瑾的眼睛。
阎修都能带着三千人的军队来这里赶尽杀绝,付大人如果孤身深入虎穴,桓瑾能做出什么实在是一点都不难猜。
“只有不到一百人……”这身穿铠甲的水师统领听到裴植的话,也瞬间意识到了问题——付大人有危险!
江南这趟浑水这么乱,竟然都胆大到敢对钦差下手了吗?
陈松意站在下方,立刻向着小师叔道:“我们过去。”
不然就算这里的事情结束,付大人却陷入危险当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会功亏一篑。
游天没多问,直接点了头。
翁明川已经迅速命人去把杨洪天跟阎修提过来,准备带上他们一起去。
虽然不知为何保护者的到来会令气氛变得如此严峻,但漕帮的老人都收敛了喜色,在旁看着年轻人的举动。
要赶过去,有京城水师的战船在,他们自然用不上漕帮的船。
陈松意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裴植都想得到。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没有身份的她,一切交由裴植来交涉会更好。
裴植也很干脆,直接亮出了厉王的金牌,向着水师统领道:“漕帮的危机已解除,我们需要立刻去跟付大人汇合。”
水师统领目光一凝,立刻就认出了这枚金牌,再看裴植的眼神也不同了。
他不由得想道:“漕帮总舵有厉王殿下的军师在,难怪不用自己来,就解除了危机。”
只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身份固然不同,可他们是京城水师,只听从兵符调令。
付大人只要他们来保护漕帮总舵,却没有说见到了人要立刻掉头回去。
裴植的要求实在令他感到为难。
就在这时,潘老爷子走上前来,亮出了先帝的金牌。
他站在裴植身旁,两人手中的金牌相似却不同。
他举着金牌,沉声道:“这是先帝赐予漕帮的秘旨与金牌,以漕帮之主的身份请求大人,用战船带我们过去与付大人会合。”
听到这话,水师统领的目光又不同了,立刻命人搭下了梯子,将先帝圣旨接了上来。
等看清上面的内容,他神色一松,立刻毫不犹豫地下令:“掉头,与付大人会合!”
于是,岸边的民众看着这支水师从江面上过来,此刻又开始在雨中掉头。
而他们的老帮主、裴先生、游神医跟意姑娘都上了船,连同杨洪天跟还在昏迷中的阎修都被提了上去。
老爷子手执金牌与圣旨与他们同去,让翁明川留在漕帮坐镇。
他向着站在下方的孙儿说道:“总舵应当再无事,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三爷爷放心。”翁明川点头,“交给我吧。”
潘逊点了点头,由陈松意扶着进了船舱。
付鼎臣的钦差船驾目的地是州府,以战船的速度从这里过去,只要一天时间。
等他们一上船,这支水师就立刻起航,在漕帮众人的目送下破开江面,迅速离开。
江上,雨点乘着江风,不再密集的砸在甲板上。
裴植跟老爷子一上船,就跟这位姓齐的水师统领交流了一番信息。
这艘战船在行进的时候又回到了领头的位置,其他人都在船舱里休息,但陈松意没有。
看着浑浊的江水翻起浪花,她站在斜风细雨之中,见到前方遥遥地出现了那段山崖交错、坍塌堵塞的水道。
没了密集的雨幕遮眼,陈松意很快就看清了他们是怎么从这里通过的。
他们没有疏通,直接粗暴的开了几炮,把堵塞水道的山体轰掉了。
山崖上仍然残留着炮弹轰击过的痕迹,原本狭窄的水道变得更宽阔了几分。
风吹动她身上的衣裙,陈松意不由得想道:“难怪来得这么快。”
看她站在这里,没有撑伞,身上的衣衫又单薄,旁边的将士有些想开口提醒让她回去,但又不好意思。
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站在细雨之中,黑发被沾湿,连睫毛都仿佛沾着细小的雨雾。
那双带着江南女子柔婉气息的眼睛映出风雨,仿佛都让这枯燥的雨景变得动人了起来。
年轻的将士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江南女子,此刻不免又想起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想到那个同样出身江南、历经磨难却不屈服的奇女子,他忍不住想道:“江南的姑娘都这般不一样吗?”
在他思绪发散的时候,陈松意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回过头来,目光正好跟这个年轻人撞上。
她没有避开,对方一愣,随即微红了脸。
他这个样子,让陈松意想起自己带出来的兵。
他们大多都很年轻,当意识到少将军是女子的时候,对视间都会先移开目光。
她想了想,主动开口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付大人怎么会调了京城的水师过来?”
见她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话,年轻的将士又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论起来,陈松意问的这些也不是什么密辛,可要在战船上对无关人士谈及,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青年为难的样子落在陈松意眼里,她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于是又道,“我是裴军师的幕僚,在他手下主要负责观测天象。”——不算闲杂人等。
“不错。”
甲板上,裴植的声音传来,略带着点笑意。
陈松意转头看去,就见他从船舱中撑着一把伞出来了。
俊美军师,蓝衫纸伞,在烟雨与江景中缓步走来,越发的风流不羁。
刚才她一走,齐统领也出去了,裴植立刻就被游天抓住扎了针。
争分夺秒扎完以后,游神医就把他给赶了出来,现在里面在被治疗的换成了潘老爷子。
得到裴植的背书,年轻的将士有些惊异地接受了陈松意也是军中人士。
他组织了一下语句,就说起了京中这些日子的动静。
听到有三义帮的人逃出了包围圈,从江南把罪证带了出去,陈松意轻轻点头。
她想象得出,要在阎修的封锁之下做到这样,需要付出多少人命,多大代价。
当听到他们没有逃过追杀,最终是一个那晚从红袖招逃出去,已经在京郊隐姓埋名生活下来的姑娘接力时,她又想起了颜清,想起了那些红袖招的姑娘。
青年还提及了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
书院第一人之作,传播之广,就连他们在军中都听到了。
只是听他复述了寥寥几句,裴植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坚韧的女子形象。
他明白写祭文者的用心,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真奇女子也。”
至于陈松意,也不由得被唤起了关于谢长卿的记忆。
想起风珉对这个知己好友的信任,再想到当初只因自己跟谢长卿有婚约,他就愿意不远千里送自己回江南,就足以体现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同样的人。
听到余娘是逃去书院,才被两人救下,又送她去见了付大人,付大人带着他们连夜进宫,据理力争,才得到了钦差之位,用兵符调动了京城水师,陈松意跟裴植都感到整件事真是一波三折。
江南跟京城的信息完全不通,联系起他们的就只有陈松意临时交给颜清的锦囊信物。
这当中不管是哪个环节没有对上,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旁人只感慨苍天有眼,没有让黑暗彻底笼罩四野。
陈松意却想到自己埋下的火种,这么快就燃烧了起来,照亮了黑暗一角,就感到振奋。
只不过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黑暗中还有着蛰伏的野兽,想要狩猎举着火把照亮长夜的先行者。
年轻的将士说完,见裴植撑着伞,将少女拢在了伞下,两人并肩而立,于是默默地退开。
战船经过了原本交错的山崖,离开了这段不再阻塞的水道,陈松意才开口道:“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裴植撑着伞,胸前的两缕白发在风中拂动。
他转头,见她望着烟雨笼罩的江面,目光有些出神,“虽然抓住了阎修,但我总觉得他身后还有人……那人才是难以对付的。”
对阎修销声匿迹许久,摇身一变就成了桓瑾的左臂右膀,裴植也觉得事有蹊跷。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跟付大人会合,保证他的安全。
他问:“你觉得到了州府,那人会出现吗?”
陈松意停顿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这也是一种感觉。
所以一切还是等赶到州府,见了付大人再从长计议吧。
第二更
江河浊浪翻滚。
钦差座船在进入连日暴雨的江南地界后, 虽然不像水师战船一样全速行进,但也几乎没有停留。
钦差南下,各处早已收到风声, 沿途都有官员前来相迎, 可是却没有一个碰到付鼎臣的面。
他们站在岸上, 看着钦差船队疾行而去, 转瞬间就只留下几道影子。
一位跟当朝首辅刘相同宗的知县站在自己的地界,在雨中放下朝付大人的船遥遥行礼的手,喃喃道:“此次江南之变引来了枢密使大人, 他与桓总督两位巨擘碰撞,掀起的风浪只怕会波及整个江南……”
听到他的话, 在旁为他撑伞的师爷抖了抖, 雨点落在刘知县的肩膀上,换来他的一瞥,“你抖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现在不想出错, 就赶紧去加固堤坝, 把有灾情的地方处理妥当, 才不会被清算进去。
钦差座船上, 付鼎臣坐在桌前,透过窗户看着江水滔滔, 拍击河岸。
这条运河养活了很多人, 但一旦有水患, 这些靠它生活的人,生活也会被它摧毁。
一路过来, 他们在船上看到了很多水灾过后的景象。
有些地方哪怕堤坝已经重新修建加固, 将洪水挡回去,可是被摧毁的良田与宅地却无法恢复。
那些因洪水退去而回到自己的宅地原址, 为眼前的狼藉而跌坐在地上的灾民两眼无神,面露绝望。
他们并没有因为洪水休止就回到原本的生活,脸上的绝望叫人不忍。
付鼎臣年轻时,也曾在各地辗转任职,处理过很多灾情。
他深知毁灭只需要一瞬间,重建却不知要多少年,哪怕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再见时却依然还是不忍。
连他都如此,就更别提是初次见到民众惨状的风珉了。
一路过来,风珉好几次都想下船,最后又都强忍住。
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们就要一直停。
停得越久,事情的变数就越多。
唯有把问题从源头解决了,借着这次机会整顿了江南,肃清官场,由朝中委任可堪重任的大员取代桓瑾,让他去支持真正会治水的人才来治理,一切才会结束。
站在船头的风珉结束了沉思,带着一身水汽从船舱外回来。
一进船舱,他就对付鼎臣说道:“雨势变小了。”
从入江南以来就成倾盆之势的暴雨,今日终于开始有了要过去的征兆。
他回到桌前坐下,付鼎臣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州府也快到了。”
风珉拿起茶杯,心中默默计算,以他们的速度都快要抵达目的地了,京城水师的战船在江面上行驶起来更快,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漕帮总舵,把那里严密保护起来了。
“小侯爷不必过于歉疚自责。”付鼎臣观他神色,开导了一句,“我们这一路不停靠,不上岸,灾情跟灾民反而更容易得到妥善的处置。”
钦差南下,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过门不入,这些地方官员自然更加惴惴不安。
为了避免治灾不力,被南下的钦差一并报上去,他们必定更加用心。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在路上耽搁,又提升了地方行动的效率,可以说是一石二鸟。
听到付鼎臣的话,风珉抬起头来,深深感慨于他对人心的把握之准。
可却见到宽慰自己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得色,反而伸手在胸口的位置轻轻触碰。
风珉的目光落在上面,知道那里放着的是在云山县的时候,少女代替她的师父交给付大人的锦囊,而里面装着的是几个名字。
照她的说法,这是她师父所算出的、付公这一生该收的学生。
虽然付鼎臣一路上没有停下去赈灾,也没有去管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但他在船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如何治理江南的水患,让运河变得无害。
人力有时尽,付鼎臣虽涉猎甚广,但却不懂治水。
他在想,不知自己未来的这几个学生里,有没有一个是擅长治水的人才。
这样一来,身为座师,他在朝中便可以为这个学生铺路,送他来江南一展拳脚。
或许十数年之后,江南就不必再受水患侵扰。
在变得细密起来的烟雨中,自京城来的钦差一行终于抵达了州府地界。
听见外面的人来传话很快要到岸,钱忠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上岸了。”
作为副使,他独自居住在后面这艘船上,有自己的人跟护卫相伴。
他是被景帝派来监督两方,随时给京中汇报消息的,结果这一路上停都没停,一直在船上急行,他也没有什么向景帝汇报的机会。
可以说,生在北方的钱忠这辈子都没在水上待这么久过。
这令他简直怀疑等下下了船,还能不能适应在陆地上站立。
不过一想到等到了州府,一行人就能入住公馆,到时候他就可以写好折子,加急送回京中,先汇报这一次水患的情况,他心中就有了底气。
正在想着该如何措辞,他们所在的船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钱忠不由得朝窗外看去,发现船还没入港,明显还在江心,船却缓缓停在了原地。
“怎么停下来了?”
钱忠皱眉,向着身旁的人问道。
“师父莫急,我出去看看。”
随他出来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闪身出去,很快又回来,对着面有不虞的大太监汇报道,“是几艘小船冒出来,把枢密使大人的船拦了。”
钱忠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问:“什么人胆敢拦钦差的船?”
小太监神神秘秘地道:“据说是几个江南士子,拦船想要见见付大人。”
哦,这倒不奇怪了,钱忠露出了然神色。
江南狂生多,而且又是科举大区,只凭自己去考,想要出头可以说是万分艰难,这个时候,刷名声就成了一种捷径。
这跟地方喜欢人造神童、宣扬天才一样,只要名声够大,大到让考官知道你的存在,会考的时候就会抬一抬手,放你一马。
秋闱快要到了,锦绣文章上的名声难造,毕竟像谢翰林公子那样一篇祭文就能动京城的天才难得。
可是为民请命这种名声就好刷多了,尤其这次来的,还是清正出名,还名动天下的付鼎臣。
若是在他面前刷出了名声,那不比造十篇八篇诗文强得多?
不过这件事也有蹊跷,钱忠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他们这一路都不带停靠,这些江南士子偏偏在这里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给堵上了,不觉得太巧了吗?
如果这背后不是有人指使,是刻意拿这些士子来拖住钦差船驾,他都不信。
“去,让人把船划近一些。”
钱忠一边说着,一边正了正衣冠,站起身来,“我们出去看看。”
钱忠的船缓缓靠近,见到拦下付大人这船的是三四艘小船,上面各站着几个年轻士子,加起来共有十二三人。
他们拦下船,向着船头的护卫道:“……我等是江南士子,特来求见钦差大人。”
哪怕护卫警告他们,这样拦下钦差的船,若是延误了钦差大人的要事,他们脱不了干系,这些年轻士子还是固执的不肯退去。
终于,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付鼎臣从船舱里出来了。
他一露面,这些江南士子就立刻面露喜色,纷纷自报家门道:
“学生方求,见过钦差大人。”
“学生卢有为,拜见付大人!”
岸上,在州府之乱以后被推出来暂代知府与都指挥使二职,在阎修的指挥下把整个州府都犁了一遍的两名官员藏在暗处,遥遥地看着这个方向。
“这钦差一行竟来得这么快,路上那些灾民竟然也没能让他们停下来,拖延上一些时日……那就只能用些别的手段了。”暂代知府一职的连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阎先生没回来,确实麻烦。”站在他身旁的赵指挥使也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有主见的人,十分头疼,“幸好还有这些士子可以利用。”
别看这些士子平时没有什么本事,但在这种时候还是能起到拖延作用的。
付鼎臣不见他们就是高傲,不停下来听他们的话,就是不闻民间疾苦。
想到这里,他问林大人:“那郭威知道该怎么引导舆论,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林大人肯定地道,“那小子是陈桥县令的儿子,是个人精,比他爹还会钻营,我不教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那我就放心了。”
虽然现在付鼎臣就是在整个州府走一遍,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拦路告状,但能多阻拦他一阵,留给总督大人安排的时间就越充分。
此刻,郭威正站在最外围的船上。
他长相平平,眼神却十分阴狠,别看他的站位没有存在感,可他却是这群拦路士子的领头人。
只不过这些跟着他来的人,以为自己是来拦路刷名望的,只有他才知道,这是自己搭上了州府的线,来替林大人他们拦一拦这位钦差大人的船。
他们越是拦、越是在付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反而越会引来他的厌恶。
“这群傻子。”郭威看着这些被当枪使还不自知的同伴,心中想道,“这么好骗,还想什么考取功名?入了官场只有被吞得连渣都不剩的份。”
如果不是之前得罪了忠勇侯府,他也不需要来搭州府这条线,向桓总督表忠心。
反正现在有什么就他们去开口,自己只是跟着来的,要被怪责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江面上雨还未停,却浇不灭这些拦路士子的火热激情。
他们慷慨激昂,在当朝一品大员面前痛斥漕帮的弊端:
“……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独立于官府之外、又拥有太多成员的组织在,才会养出制造州府之乱惨案的凶徒!”
“这些乱党杀死我朝要员,破坏官府机构,才令州府现在面对水患都运转不起来,令百姓受难的罪魁祸首正是漕帮!大人既来,首要的就是该坐镇州府,下令赈灾,不该让百姓再受苦了!”
“还有严惩乱党、通缉要犯,那‘饕餮’‘睚眦’二人实为鼠辈,藏头露尾,犯下大案,至今没有来投。若不抓住他们,江南百姓只怕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怀里还揣着嘲风玉雕的风珉站在付鼎臣身后,目光冷冷地在这一张张慷慨激昂的脸上挨个扫过,像要把这些人都记住。
这一个两个都是什么东西?
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冒出来拦路,跟京城为此事奔走的文人士子相比,真是什么也不是。
正想着,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看着站得离这里最远,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郭威,风珉挑了挑眉。
察觉到这道目光,正在暗自得意的郭威也看了过来。
看到风珉,郭威顿时表情一僵,暗暗叫糟:“这个煞神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听风珉的声音盖过了那些慷慨陈词的士子,像枪杆一样从钦差座船上直直地朝自己投来:“郭衙内?又见面了。你在这里,是跟你有关的那桩案子判完了吗?”
第二更
“郭兄, 这位是……?”
见付鼎臣身旁这个俊朗贵气的青年跟郭威说话,原本义愤填膺要求严惩漕帮的江南士子都不由得转头看向了郭威。
风珉面生,而且站的位置太过特殊。
他在当朝一品大员身边, 还能越过后者先开口, 表现得既不像下属又不像后辈, 让他们完全拿不准。
“这是……”郭威面有难色, 说不出话来。
船上的护卫替他开口道:“这是忠勇侯世子,是此次随付大人一同南下的小侯爷!”
听到风珉的身份,站在小船上的江南士子表情瞬间不同了。
他们是认同自己读书人的身份清贵, 大鹏一日乘风起,来日成就未必低在几品大员之下。
可世间总有人让他们永远也无法望及项背。
那就是忠勇侯之子这样的天潢贵胄。
一时间, 船上的年轻士子都想起郭威平日性情, 确实是善于结交,交友广阔。
然而他怎么会跟远在京城的小侯爷扯上关系?
既然已经有了这层关系,今日又何必主张他们一起来阻拦钦差座船, 好为会考刷声望?
疑惑一起, 这个江南士子的小团体就不像之前那样凝聚团结了。
郭威心中暗骂, 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只是他没法自辩。
那桩案子自然是还没结束的,起码在他动身来州府谋出路之前, 程家的人还没来县衙。
就算来了, 依照他爹的处理方式, 想要两边都不得罪,也肯定不能让风珉满意。
原本热闹的江面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不断飘落的细雨落在甲板与水面上。
郭威不说话, 风珉却不让他继续耽搁时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此人:“郭衙内身为陈桥县县令之子,却有包庇恶徒欺压百姓之嫌, 与自身有关的案子还没有洗脱净干系,就来州府掺和——这般急公好义,转变得有点太急了些。”
付鼎臣只是一听,就明白这个士子做过什么,看样子还刚好撞在了风珉手里。
今日之事,看样子又是他起的头,于是只在旁捋了捋颌下短须,便任由风珉拿他来当突破口。
郭威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这些随他来拦路的江南士子有的隐隐听过他这些事,有的却是什么都不知道,闻言面露惊异。
在他们想来,小侯爷自然不会毫无依据,就拿这种事来当面诋毁。
郭兄竟然也丝毫没有反驳,这让对他还有所期待的人都一颗心沉了下去。
说破郭威的不堪,风珉才将目光重新移回这些急于刷名望的士子身上,意有所指地道:“为人做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被人当枪使了,还什么都不知道。”
下方的士子脸色变幻,想到他们是怎么被郭威三下两下撺掇,聚集到这里来拦截钦差船驾,在他们发声的时候,郭威自己又是怎么躲在远处一言不发的,人人眼中都有了怒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立身不正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容易被带进泥塘里。
“本朝虽然在这方面对士子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哪怕是进过牢狱,只要性质不严重,都可以继续科举。但诸位也要想好,犯不犯得着把这次机会耗费在一个没有拿你们当朋友的人身上。”
风珉觉得话说到这份上,他们要是再没有对此人生出警惕之心,同他疏远,那也不必入官场了。
于是不再说什么,后退一步,把掌控权交回给了付大人。
付鼎臣站在船头,到此刻才开口道:“年轻人有些书生意气是好事,但要用在对的地方,今日你们拦船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且去吧。”
这些江南狂生此刻半分也张狂不起来,在各自的船上朝着付鼎臣作揖行礼,口中称道“谢过大人”,便急急退去,一个两个都默契地避开了郭威。
在岸上看着的林赵二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得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善于钻营的郭威怎么就栽在了付鼎臣身旁那个年轻人手里。
看着江面上船只散去,钦差座船开始入港,两人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做出一副匆匆赶来迎接的样子,一边按着帽子、提着官袍跑来,一边喊道:“钦差驾临,恕下官有失远迎!”
听到岸上传来的声音,看到这州府的官员早不来晚不来,拦路的一走他们就来了,而且唱作俱佳,钱忠在心里摇了摇头。等船靠了岸,同付鼎臣一起接受了两人的拜见。
两个暂代职务的傀儡先后见过付鼎臣跟钦差副使钱忠,介绍完各自的职务,解释完今日为何只有他们两个来相迎,终于搞清楚了跟在付鼎臣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毕竟,马大将军从京城传递回来的消息里只说了钦差一行的人员构成,像忠勇侯之子这种开船的时候才赶到的编外成员,并没有提及。
知道就是这个忠勇侯府的继承人破了他们设下的局,两人虽心中不爽,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收回目光,一边引着钦差一行往城中走,一边说道:
“总督大人知道付大人跟钱副使要来,但没想到船这么快,还在为了这次水患之事四处奔走,安置灾民。总督大人已经交待过下官二人,州府之内,两位大人要做什么,下官等人定全力配合!”
跟随他们入城,付鼎臣的目光在没有受灾的州府一城扫过,说道:“赶了一路,大家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好好,付大人请!”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意外。
他们还以为付鼎臣一来就要立刻开始查案,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先去休息。
林大人端起笑脸,“公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两位大人入住,今晚还备好了宴席,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钱忠走在付鼎臣身旁,闻言道:“今晚你们接风洗尘,我就不去了。”
这位大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捶了捶腰背,“岁数大了又坐不惯船,好容易上了岸……我需得好好休息,才能跟得上后面查案。”
付鼎臣面露歉然:“这一路辛苦钱公了,等到了公馆,就先好好休息两日,养精蓄锐再说。”
他这话叫一旁的林大人跟赵指挥使又是一阵意外——
怎么在路上赶得那么急,连停靠都不曾,等到了目的地反而不急了吗?
入城一路平静。
哪怕付鼎臣拒绝了车马跟轿子,一行人步行至公馆,沿途也没有人出现,再拦下这位钦差大臣告状。
看得出来,对这样的结果,钦差队伍中的很多人是不满意的。
可那又如何?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暗暗想道,阎先生虽然心狠手辣,宁可杀错不肯放过,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抓起来,审不出什么也都处理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劳永逸,现在整个州府前所未有的干净。
他们查不出什么、无功而返最好,要是查出了什么反而麻烦。
州府的公馆建得离港口不远,出入十分方便。
在付鼎臣一行入住之后,林、赵二人就退去,只留下人就近监视,以免钦差大人嘴上说什么也不做,实际上却让他们放松警惕,再暗中动作。
有这种想法的不光是他们。
钱忠也一样,住进了公馆以后他就一直留意着隔壁院子,却发现那边是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奇了怪了……”大太监用过了凉水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可不符合付大人的性格,难道他还有后手?”
在离开京城之前,付鼎臣就拿了兵符,调了京师水军让他们直驱漕帮总舵,身边除了钦差队伍和几十个护卫,什么兵都没留下,可以说是孤身入江南。
钱忠捏着手中的帕子,暗暗点了点头。
在正式入江南之前就已经落子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安排?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见师父抬手,便将帕子接了过来,然后听钱忠吩咐道:“磨墨。出来这么久了,是时候该给陛下呈递消息,汇报诸事了。”
隔壁院子,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低调衣服的风珉回到付鼎臣面前,同样问道:“付公,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
付鼎臣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抬头平静地看向他。
这是余娘拼死带出来的账本的复刻本,原本的账簿如今封存在京中。
他说道,“桓瑾做事谨慎,这一路进城你也看到了,不管是平账也好,封口也好,他都做得天衣无缝,不会留下把柄。”
所以,现在在这座城里是查不出什么的。
于是就要等,要给在城外的人多一些时间,等他们过来。
也只能等了,风珉沉吟片刻,接受了现实。
他在书房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取出了那个“嘲风”把件,轻轻地摩挲着。
他本以为付鼎臣所说的“等”,是要等漕帮总舵那边的线索跟证据,却不知道付鼎臣心中其实另有计划。
书桌后,付鼎臣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这账本上。
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些私盐买卖,桓瑾能把整个州府打造成铁桶一块,却不能改变一件事——
掌控漕帮,走私官盐,这触及的不仅仅是国本,还有盐商的利益。
盐业暴利,成为盐商的准入条件也很高。
能吃这口饭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也都有各自的心思。
掌管一方的封疆大吏可以利用权职,串联上下,谋求私利,挤占正规盐商的生存空间。
当江南还是他一言堂的时候,这些盐商就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接受这一切规则。
可一旦有人捅破了盖子,引了另一股势力入场,就会有人想来掀翻桌子,夺回自己的利益。
桓瑾本该想得到这一点,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不光私收盐引税,还侵占盐窝,更想一劳永逸把漕帮变成自己的工具,将运河变成后花园中的曲流。
然而他军功赫赫,得帝王宠信,又有妹妹为帝王宠妃,朝中还有像马元清这样的盟友,掌控一方多年,就算性情中原本有着谨慎,也会逐渐变得傲慢膨胀。
从这账本的冰山一角看,就知道他得罪的人不会少。
现在就看是谁先站出来,将这把刀递到他手里了。
单一更
今晚的接风宴设在楼外楼。
山外青山楼外楼, 那地方本来就很靠近江流,白日能看到江景,夜晚可听见渔歌。
楼中大厨料理的河鲜堪称一绝, 所有到州府来的贵客, 都会被迎到楼中体验一番。
只不过连日暴雨, 江水猛涨, 哪怕在昼长夜短的夏日,天色也一直阴沉,在楼中就更听不见渔歌了。
不到戌时, 林大人就再次来到公馆。
一见风珉,这位暂代府台的大人就笑着道:“楼外楼跟这有一段距离, 下官特来接付大人跟小侯爷过去。”
风珉看了看天。
只见白日刚刚转小的雨势, 到了傍晚又再次大了起来。
收回目光,他做出对今晚的接风宴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说道:“有劳林大人费心。”等到付大人出来, 两人分别上了一顶轿子。
付大人没带亲卫, 但他带了。
几个挎着刀的护卫撑着伞走在轿子旁, 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包袱, 越发显出小侯爷金贵。
轿子走得很快,遮风挡雨, 进了楼中才停下。
从轿上一下来, 风珉就见到大堂已经等满了人, 除了白日来相迎的那位赵指挥使,先前据说在州府各处忙着处理善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
“付大人!”
“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 辛苦了。”
他们热情地涌来, 依照官职高低同付鼎臣见礼。
风珉的目光在这群官员身上扫过,只见人人身上都还穿着官袍, 仿佛是为了佐证是刚刚结束劳碌,从各处赶来,雨天在外,袍角还难免沾染了一些泥点。
他们当中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从四品,最低九品,在当朝一品大员面前,没有半分怠慢的余地,全都显得热情而恭敬,还为自己白日没有来接船而再三请罪。
作为钦差到来的付鼎臣身穿淡青色常服,被身穿官袍的他们众星捧月围在当中,双方就如衣袍制式与颜色一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见惯风浪,付鼎臣处之泰然,在应付州府这群来应付自己的官员时,还能注意到外围站着几个做商人打扮的江南豪商代表——察觉到他的目光,几人忙向他拱手行礼。
他担任钦差来江南,表面上的名目就是要彻查州府之乱还有漕帮的问题。
漕帮被人暗中掌控,走私官盐,涉及到的就是江南豪商的利益,这些人作为豪商代表站在这里,合情合理。
只不过往细里深究了,就是跟今日上岸前那些士子来拦船一个路数。
他们来,只是表达背后的人想让他们表达的立场。
付鼎臣被包围的时候,风珉没能置身事外太久,很快也被注意到。
外围的几个年轻官员调转风口,热情地朝他涌来:“久闻小侯爷风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今日登岸,小侯爷还面斥了那群士子?哈哈哈,江南多狂生,常有出格之举,得小侯爷教训一番,应该会收敛一段时日了。”
州府的官员把付鼎臣跟钱忠放在一个高度上,不过钱忠今晚没来,他们就把热情用在了风珉身上。
忠勇侯之子素有纨绔之名,又这般年轻,对上他的时候,这些官员更少了几分拘束。
原本看着风珉那张兴致缺缺的贵气面孔,几个年轻官员还担心会得不到回应。
没想到只是试探地将几个风月好去处同他提了一提,小侯爷那双在灯火中显得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就生出了兴味:“那回头几位得同我好好讲讲。”
见状,他们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几人与风珉年龄相近,又是有名的火山孝子,风月里的事门清,很快就引得京城第一纨绔同他们熟络起来。
等一一见过礼,众人才移步宴客厅。
楼里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就是钦差一行。
为了招待钦差,林大人包下了最大的宴客厅,备下了美酒佳肴,还有美人歌舞。
一入席,就有容貌秀丽的侍女奉上冒着热气的毛巾。
等擦手的毛巾撤下,美酒佳肴就如流水般送上,还有衣衫飘逸的舞姬踏着鼓点鱼贯而入。
一袭常服的付鼎臣坐在上首。
风珉没占次席,只是随意地挑了个位置,与那几个年轻官员比邻而坐。
宴客厅里看似热闹和平,州府的官员却都在等着付鼎臣发威。
本来接待钦差大臣,又是比总督大人还高的枢密使大人,规格再夸张也不为过。
只是现在江南正值水患,灾民流离失所,一路过来的惨状,付大人怕是看了不少。
再对比此刻的豪奢,他不抓住机会来个下马威,才是与官声不相符。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付大人脸上没有异色,风珉更是捏着一杯酒,看着场中起舞的佳人,已然“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等一曲奏罢,风珉懒懒道了一声“好”,又解下腰间钱袋,让护卫去打赏舞姬。
“付公。”这京城第一纨绔还似笑非笑地唤付鼎臣,向他举杯,“难怪人人都爱往江南跑,江南女子不光性情柔婉,连腰肢都更柔软啊。”
小侯爷的纨绔本色一露,就是惊天动地。
三言两语,就将一场洗尘宴变得像是他们群体寻欢作乐起来。
从钦差队伍登岸开始,就等付鼎臣发作的林、赵二人原以为这回他无论如何也要发怒了,可付鼎臣依旧没有变脸,甚至没有拂风珉的面子,还点头附和了一声:“今日宴席,确实用心。”
风珉换了个坐姿,向与自己比邻而坐的那几个年轻官员道:“我听闻,这里最好的去处本来是红袖招,可惜被烧了。不然今日宴饮安排在那里,才真是不枉来州府一遭。”
听到“红袖招”三个字,座中的州府官员皆微微变色。
那几个跟风珉坐得近的年轻官员,更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那处。
几人心中俱是不安地回想方才同小侯爷说话的时候,难道是他们当中哪个嘴不严,把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袖招也说进去了。
难道不知上首那位会坐在这里,就是因为红袖招吗?
既然提到正事,就不能一直岔开不谈了。
赵指挥使想起总督府那边的交代,硬着头皮向付鼎臣敬了一杯酒,然后开口道:
“付大人,此次州府之乱惊动朝堂,令大人受累来江南,是我等无能。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背后又千头万绪,不知道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开展调查?当中又有什么需要我等配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