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大姐来访
第二天, 吴蔚便带着柳翠微和牙行签了契书,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契书是在米庄签的, 钱货两讫, 随着两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检验无误后,新宅子的房契和地契也交到了吴蔚的手上, 牙行的人又出具了三分文书, 牙行和吴蔚她们各持一份,另外一份需要送到官府去备案。
牙行的人前脚刚走,吴蔚立刻就把房契和地契都交到了柳翠微的手上。
吴蔚说道:“眼看着要过年了, 这两天我要和二姐夫出门一趟, 回一趟张家村, 再去一趟清庐县和清河县的县衙,把咱们两家的户籍迁到泰州城里来, 今后就不用再两头跑了。等到来年开春儿,冰消雪融,咱们就修房子, 早点住进去。”
“我都听你的,明日我和二姐约了要去赶一次年底的大集, 市集就在咱们泰州城的东三坊,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年底了铺子里的事儿多, 要盘点,清账, 还要给伙计们和掌柜的发红利, 咱们的最后一批货明日应该就回来了,年前就这么多货了, 不再去仓实县采买粮食了。铺子里的货款我留下周转的,剩下的盈利,按照比例分好,给高姑娘送过去,还得去趟钱庄,兑换银票。”
经过这半年的历练,吴蔚的气质越发沉稳,看得柳翠微阵阵心动,和吴蔚在一起,柳翠微从不缺乏心动的感觉,吴蔚总是能展现出闪光的一面来。
“那好,那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告诉我,我顺便给买回来。”
吴蔚想了想,答道:“被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到了,咱们今年得走礼,仓实县那边……曹把头得送一份,月霞姐姐也要送一份,行会这边,会长和副会长要各送一份,还有其他八大米庄的东家都要送一份,当铺的老板那边也要送一份,咱们这两个铺子都是人家帮忙找的,这份恩情可不能忘了。你帮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了?啊,对了对了,还有一份张成的,张家村的村长里正,咱们是不是也得送啊?”
柳翠微一听吴蔚这么说,当即有些心疼起银子了,这么多人要走礼,即便是买最寻常的礼物也要几十两银子,她们刚买了宅子,家底儿去了一大半,明年还要修房子,银子本来就吃紧了。
可柳翠微知道,这里不是张家村,人情礼往不是一条猪肉或是腊肉就能解决的,她们两个女子经营一家铺子,本就多有不易,要是再失了礼数,更是寸步难行了。
“都送吧,只是这么多家要走礼,我也记不过来,不如你列个单子给我?”
“好,我这就写。”
吴蔚拉着柳翠微回了内堂,柳翠微研墨,吴蔚则一边思索,一边和柳翠微商量道:“曹把头和月霞姐的年礼,规格要一样的,但是东西不能送的一模一样,免得人家一通气儿,觉得咱们没有诚意。会长的礼得是最重的,副会长次之,剩下八家米庄的东家再次之,八家东家的年礼最好是一模一样的,这样也不会让人觉得厚此薄彼了。至于当铺掌柜的,送点实在东西,心意到了就行了,不好太贵重,毕竟这中间还有高姑娘在呢,等店铺的分红算出来,兑换成银票后还要托当铺掌柜的帮我交给高姑娘。至于张成的,送他一本书,一套文房四宝就好,张家村的村长和里正送点实在东西,心意到了就成。三娘,你帮我想想,具体送点什么好?”
……
吴蔚和柳翠微在内堂里商量了好久,才定下了各家年礼分别送什么东西,吴蔚将礼物的名目和份数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交到了柳翠微的手里。
看得柳翠微阵阵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吴蔚自然是看出了柳翠微的心思,一把揽过柳翠微的纤腰,双手环抱,仰头看向柳翠微说道:“好三娘,礼尚往来,有来有回嘛,到时候他们也会给咱们回礼的,咱们不亏。”
“嗯。”
……
在各自的忙碌中,新的一年终于来临。
由于去年全国守制,年过的一点儿都不热闹,如今民间的守制期满,各家各户都铆足了劲儿把这个年过得热闹些。
当然,也是寄希于爆竹声声能驱散邪祟,把“旱魃”赶走,祷祝明年会是一个丰收年。
米庄和榨油坊早在几天前就歇业了,一直歇业到正月十五,正月十六当天开业。
不过吴蔚和柳翠微还有张水生,从大年初三开始就没怎么闲下来过,吴蔚和柳翠微有米庄的老板们要走礼,张水生也有自己的商业圈子需要打点,别看他们只是一个夫妻店。
和吴蔚料想的一样,商会的会长和副会长收到她们的年礼后,象征性地回了礼物,其余八大米庄的老板,给吴蔚和柳翠微她们回了几乎等价的年礼,于是米庄的二楼库房里,一下子多了许多吴蔚和柳翠微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比如什么:老山参,上好的兔子皮,以及字画,文玩和陈年佳酿等等……
吴蔚从这些礼物里挑选了几样,加到了送给曹天旺和侯月霞的礼单里,送完了张家村的年礼后,吴蔚和柳翠微坐着张全和张水生驾驶的马车,带着年礼去了一趟仓实县。
在曹天旺和侯月霞的盛情邀请下,一行人在仓实县逗留了两日,出发回泰州的时候,马车几乎被曹天旺和侯月霞的回礼给塞满,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
抵达泰州城时,已经是正月十二了,吴蔚和柳翠微累得不行,这是她们过的最累的一个年,张水生和张全的情况稍微好些,但是也均表示剩下的日子哪都不去,要在家里好好陪陪家人。
马车停在米庄门口,吴蔚和柳翠微跳下了马车,张水生和张全则把回礼从马车上搬下来。
“娘,二姐,我们回来了。二姐,快来帮忙收整东西,曹把头和月霞姐送了好些年礼。”柳翠微朝榨油坊里唤道。
照理说柳翠微和吴蔚不在家,柳老夫人都会在榨油坊,谁知片刻后柳二娘子竟从米庄里走了出来,朝柳翠微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快步上前对着张全和张水生说道:“你俩快点把东西都搬到咱们榨油坊的二楼去,放在爹娘的房间里!”
“二姐,怎么……了。”柳翠微询问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了答案。
只见数月不见的柳家大姐柳翠翠,领着足足长高了半个头的虎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柳翠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转头看向了吴蔚,吴蔚的表情倒是平静,仿佛这件事她已经预料到了。
柳翠翠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米庄宽敞的马车所吸引,此时马车的门敞开着,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年礼,张全不认得眼前的母子,看了看自己的族兄张水生,又看了看柳二娘子,见气氛有些古怪,一时间也不知该继续搬,还是停下来。
吴蔚一直看着柳翠翠,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划过的贪婪和嫉妒,不由得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柳翠翠会出现在这里,吴蔚早有预料,担心柳翠微会感到焦虑,吴蔚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
当初变更抚养关系的时候,双方达成过共识,他们不会阻拦柳翠翠探望自己的母亲,是柳翠翠自己不来的。
可是骨气这个东西啊,也是因人而异的。
哪怕当初决裂时闹的再不体面,说的话再决然,一旦旁的心思压过了“骨气”,所谓的骨气也就荡然无存了。
拜年是个好借口,吴蔚早就料到柳翠翠会来,就是不知道这次她又想要点什么。
……
短暂的僵持过后,张水生率先打破了僵持,笑着朝柳翠翠拱了拱手,说道:“大姐来了,过年好啊。”
柳翠翠笑着回了一句“过年好”然后扯了扯虎子的手,后者撇了撇嘴,但还是朝着张水生行了一礼,朗声道:“二姨丈过年好,虎子给你拜年了。”
张水生初为人父,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况且虎子生的虎头虎脑很是壮实,不捣蛋的时候还是很讨喜的。
张水生往自己的怀里摸了摸,正好还剩下一块碎银子,随手从马车里的礼品上私下一块红纸,将碎银子包了,大步来到虎子面前:“来,二姨丈给你的压岁钱。”
看到这一幕,柳二娘子的牙都快咬碎了,他们家柱子也给柳翠翠夫妇拜年了,可是只得到了五文钱的压岁钱,那块碎银子少说也能换成两百文钱呢,这男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
柳二娘子急忙上前,绕过张水生来到张全面前,使了个眼色,说道:“这些都是曹老板送给我公爹和婆婆的吧?快,帮我搬到榨油坊二楼去,放在二老的柜子里!”
张全会意,配合道:“哦,知道了嫂子。”
柳翠翠瞪了柳二娘子的背影一眼,适才她听到三娘喊了,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况且那张家老两口不过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户,谁会送给他们这样贵重的年礼?
第162章 手心手背
柳翠翠压下心中的不悦, 继续摆出笑脸,先是朝米庄里面喊道:“铁牛,快来帮忙, 蔚蔚和三娘回来啦!”一边又催促着自家儿子给柳翠微和吴蔚拜年。
柳大虎捏着张水生给的银子, 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过了这个年柳大虎就九岁了, 平时柳翠翠两口子带着他赶集的时候, 也会给他几个铜板,让他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柳大虎很知道银子的妙用。
见张水生出手如此阔绰, 柳大虎的心里再也没有半点儿不乐意, 堆着笑上前来, 给柳翠微和吴蔚作揖道:“小姨,蔚蔚小姨, 过年好,虎子给你们拜年了。”
“真乖。虎子都长这么高了。”到底不能为难一个孩子,柳翠微笑着摸了摸虎子的头, 不过柳翠微这会儿可拿不出压岁钱来。
这次出门柳翠微是带了些银子,只是为了安全起见都在贴身的口袋里缝着呢, 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宽衣解带吧?
吴蔚从腰带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同样在马车里的礼物上扯了块红纸, 将银子包了,递给柳大虎说道:“你小姨没带银子出门, 喏, 这是我和她给你的压岁钱。”
吴蔚给的银子明显要比张水生的那块大一些,换成铜板大概要有四五百文, 可柳大虎却是个认量不认质的,收了银子竟朝着柳翠微啐了一口,说道:“那我就不给你拜年了。”说完便跑到了柳翠翠身边。
吴蔚和柳翠微的表情冷了下来,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僵了。
一旁的张全看得一愣一愣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拿了那么大两块银子居然还不知足?
张全虽然经常外出,却也听说过,自己这位族兄的姻亲大姐一家不是什么善茬,当即生出了远离是非的念头,抱着礼物往榨油坊去了。
柳二娘子恨得不行,可这大年下的也不好吵嚷,便出来打圆场道:“三娘,蔚蔚,你们累了吧,快上楼去歇歇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吴蔚牵起柳翠微的手,往米庄里走去,再不看柳翠翠母子一眼。
上楼梯的时候正好碰上李铁牛下楼,见到吴蔚和柳翠微,李铁牛快步下来,笑容和善,道:“过年好啊,三娘,吴姑娘。”
……
上了二楼,柳翠微将行李交给吴蔚,说道:“我去看看娘,你先回屋去歇歇,打点热水好好洗把脸,再把身上这套衣裳脱下来,换套干净的,炉子通得旺一些,别着凉。”
“知道了,你也快些回来。”
“嗯。”
柳翠微敲了敲柳老夫人的房门:“娘,我回来了,我进来了?”
“快进来。”
柳翠微推门而入,看到柳老夫人正在窗边做针线活,走近一看:柳老夫人正在缝制一件羊皮袄子,看大小应该是给柳大虎做的。贤著负
“娘,你这几天身体怎么样,睡得好吗?”柳翠微坐到柳老夫人身侧,观察着母亲的气色,问道。
“我挺好的,看到你大姐和你大姐夫了吗?他们昨天才到,带了些年礼来。”柳老夫人的语气轻松愉快。
柳翠微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摸了摸即将完工的羊皮袄子,说道:“娘,这几天天阴,做这些伤眼睛呢。”
“好久没做针线活了,手都有些生了,这半年虎子的个头长了不少,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可怜他小小年纪就顶着风雪走了这么远的路,那小身子都冻僵了,我给他做个羊皮袄子。”顿了顿,柳老夫人又补了一句:“他们一家三口是从小槐村走过来的。”
“娘,这羊皮是哪来的?”
柳老夫人行针的手一顿,转头看了看柳翠微,目光闪烁,嗫嚅道:“是……给蔚蔚做袄子剩下的,娘……问过你二姐,她答应了。三娘啊……”
柳翠微的胸口有些闷,不再言语了。
柳老夫人也沉默了许久,抬手抚了抚毛茸茸的羊皮,小声说道:“三娘啊,虎子到底是咱们柳家的孙子,那孩子身上的衣裳又小又旧,只有薄薄的那么一层,外面多冷的天儿呀,你大姐和你大姐夫千错万错,也别怪在孩子的身上。再说……蔚蔚也不会在乎这几张羊皮的。”
这一刻,柳翠微的心刺痛起来,她的脑海里闪过吴蔚规划新宅子时亮晶晶的眼眸,想到她在仓实县给两家人挑选礼物的样子,想到她畅想未来生活时的那热忱和憧憬的模样。
而这些,本不应该是她操心的事情。
就在柳翠微心中翻涌,酝酿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柳老夫人又继续说道:“你大姐和你大姐夫带了年礼来,今年小槐村的收成很不好,他们还是带了精米白面过来……”
柳翠微的眼眶红了,盯着柳老夫人,伤心地说道:“娘,他们带的那些年礼,值二百两银子吗?”
柳老夫人当即被柳翠微噎的说不出一句话,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一双枯槁的手磋磨着,不知所措。
柳翠微吸了吸鼻子,用很小又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娘不会以为光凭我一个人,就能买的起那二百两的大宅子了吧?那羊皮,虽是二姐夫托人从张家村带过来的,可蔚蔚是花了银子的,六张上等的羊皮,一共花了三百文钱!他们两口子休想占到蔚蔚一星半点儿!”再后面的话,哽在了柳翠微的喉咙里,因为她又看到了曾经那个怯懦寡言的娘亲,那不安又胆小的神色。
这使柳翠微倍感痛苦,她知道柳翠翠的到来并非自家母亲的错,可究竟错在哪里了呢?柳翠微一时间又想不出来。
她只是万分厌恶柳翠翠他们一家子,即便她努力克制,试图想陪着他们演上一出,可在对上那一家三口的眼神时,就莫名的不舒服。
蔚蔚是柳翠微的底线,也是柳翠微的逆鳞,那个热忱的,善良的,不计得失的女孩,谁也不能欺负!
柳翠微还想进一步亮明底线,但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吴蔚的声音:“柳婶儿,我可以进来吗?”
柳老夫人看向柳翠微,眼中带着哀求,或许是不想家丑外扬吧。
柳翠微调整气息,起身给吴蔚开了门,见吴蔚还穿着回来时候的脏衣裳,嗔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房间里休息?”
吴蔚笑着提了提手中的东西,与柳翠微擦肩而过,来到柳老夫人面前,将手中的两个小坛子放到桌上,说道:“柳婶儿,这是我从仓实县专门给您老买的虎骨酒,这个对您的腿脚特别好,而且还能改善预防老年人的骨质疏松,今后您每晚喝一杯。”
柳老夫人忙不迭地点头,嘴上连连道谢,又看到桌上正摆着尚未完工的羊皮袄子,讪讪道:“蔚蔚啊,我看虎子那孩子穿得单薄,拿了你的羊皮给那孩子做了件袄子……”
不等柳老夫人说完,吴蔚便抢白道:“不要紧,您尽管用吧。柳婶儿,我和三娘赶了一路,实在是累了,午饭我们就不吃了,想回去休息一会儿,晚饭咱们再一起吃,您看行吗?”
“那你们快去吧,把炉子烧旺些,盖好被子,可别着凉!”
“好,谢谢柳婶儿,大姐和大姐夫那边,恕我招待不周了。”
“不打紧,我和他们说,你快回去歇着吧,晚饭做好了我去叫你们起来。”
“好,那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吴蔚便拉着柳翠微离开了柳老夫人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柳翠微将房门落锁,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冷着脸不说话。
吴蔚掀开炉子的盖子,用铁棍在炉子里面捅了捅,又添了两块银炭进去,随后推开了窗子,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一阵冷风夹杂着雪块飞了进来,吴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道:“真冷啊。”
吴蔚将水壶放在了炉子上,找了一件厚衣裳,坐到了柳翠微的身边,用衣裳盖住了二人的双腿,碰了碰柳翠微,哄道:“怎么了?”
柳翠微叹了一声,欲言又止。
吴蔚自顾自地说道:“房间里没有热水了,等烧好了咱们再洗漱吧,这炉子也得等完全烧起来了再睡,免得一氧化碳中毒,正好也通通风。”
柳翠微靠在了吴蔚的肩膀上,低声道:“你是不是听到了?故意过去给娘解围的?”
吴蔚轻笑一声,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人家来给娘拜年,咱们还能把人给赶出去吗?这里可不是半山小院,要是他们一家子在咱们米庄里闹起来,咱们来年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不过是几张羊皮罢了,也值得你生回气?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也体谅体谅老人家吧。”
柳翠微面露讥讽,回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却也分肉多肉少。手背的肉,永远都没有手心的多!”
吴蔚搂住柳翠微的肩膀,转头用下巴蹭了蹭柳翠微的额头,哄道:“好啦~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亲朋。这证明咱们的日子过得好了,即便他们心里有再多的不甘,愤懑,都得冒着风雪跑这么远来给咱们拜年,也算扬眉吐气了不是?”
第163章 一出好戏
“我才不要什么扬眉吐气呢, 我就希望咱们的日子平顺些,他们少来几回,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与她们有什么相干的?”
“好三娘, 你也别生气了,等过了十五, 我就让张全驾着马车把他们送回去, 咱们也要开门做生意了,招待不了他们,再忍几天, 忍几天就过去了。”
“我只是担心……他们两口子历来都是只进不出的铁公鸡, 二姐和二姐夫成亲这么多年了, 从来也不见他们提着东西到张家去拜访,也不见他们帮衬二姐一点儿, 二姐成亲多年没有子嗣,要不是张家二老开明,那在婆家的日子该有多艰难啊?他们作为娘家人却一点都不为二姐考虑, 愣是多年的一毛不拔,倒是二姐夫年年都带着二姐回门, 一车一车的东西往娘家送,也不见他们回礼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这次走了这么远的路, 带着年礼过来,肯定没安好心。”
对此吴蔚表示认同, 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说道:“能如何,最多也就是打打秋风呗, 可是咱们没钱啊,买了宅子,分红也给高姑娘送去了,年前刚上了一批货,还没来得及卖呢,哪有银子救济穷亲戚?”
“嗯。反正我是一文钱也拿不出来的。”
吴蔚突然用仅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银票你藏好了吧?”
柳翠微被吴蔚逗笑,眉头舒展开来,点了点头。
“那就行,可别让他们瞧见了。”
“蔚蔚。”
“嗯?”
“其实,一开始我也想陪着他们演一出,给他们些笑脸,不为别的,哪怕是图个吉利呢,咱们开门做生意的,我也不想在大年下的丧着一张脸,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们一家人的时候,心里的厌恶怎么都压不住?是我太小心眼了吗,总是抓着陈年的不平事不放?”
吴蔚揽着柳翠微,二人依偎在一起,好一会儿才答道:“不是你的错,而是……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算计是换不来真心的。我家三娘冰雪聪明,怎么会看不透他们一家三口的小伎俩,小心思?当你起了不计前嫌的心,却看到一番污浊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不舒服了。”
柳翠微在吴蔚的怀中拱了拱,有些委屈地说道:“可是娘却看不透,她难道忘记了从前在小槐村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是如何苛待她的吗?明明家里的白米够吃,可是自从爹不在了,娘也没吃过几口白米,还有她的腿……明明就是跟着他们一家坐下的病,咱们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的腿给治好了,还有那处宅子,也是因为娘上下楼梯不便,我们才决定买的,二百两呢。多少人家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银子……”
吴蔚坐直了身体,注视着柳翠微,认真地说道:“三娘,咱们可不能有这样的心思啊。买宅子的事儿,柳婶只是一个促进因素,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我相中那处宅子了,我想我们俩能有一个私密的空间,有一个更加舒适的居住环境。并不是完全因为柳婶儿我才动心买的这座宅子,这个心态咱们还是得摆正了,再说买宅子又不是什么坏事,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说了。”
柳翠微点了点头,诚恳道:“我知道了,我这不是看着娘对大姐一家那个态度,我心里难受嘛,口不择言了,是我不对,今后不会了。”
吴蔚在柳翠微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说道:“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不要因为旁人的品行而降低自己做人的标准,前半句是我说的,后半句是东方瑞从前教导我的。柳翠翠他们一家三口再怎么恶劣,关咱们什么事儿,咱们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任凭他们什么阴谋诡计,银子在咱们自己的口袋里,就是不给他们,难道他们还能硬抢不成?再说了,从前咱们住半山小院的时候,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以逸待劳,几十里山路他们愿意折腾,那就来呗。如今咱们搬到了泰州,从小槐村到泰州都快一百里了,他们要是折腾得起,就让他们来好了,无功而返几回,他们就来不起了。”
“那他们要是赖着不走呢?”
“赖着不走?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里是泰州,可不是半山小院,他们想撒泼就撒泼,再说他们的田地不要了?家也不要了?小槐村民风奸诈,他们若是真敢赖在这儿不走,保不齐家都被人给偷光了。”
“也是。”
“好了,水开了。咱们洗洗睡一觉,就先让二姐和二姐夫应付他们两口子吧。”
吴蔚看了看炉中的银炭已经充分燃烧,便关了窗子,调了温水和柳翠微一同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把剩下的热水倒进汤婆子里,一同进了被窝。
连日的颠簸让吴蔚和柳翠微睡的很实,就连柳翠翠故意制造的声音都没听到。
……
柳翠翠眼看着一件件名贵的礼物,有些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被搬到了张家老夫妇的房间,别提有多心疼了。
可是就连张水生也说这些东西是送给他父母的,柳翠翠总不好追到人家房间里去。
无需沟通,张家老两口就明白了柳二娘子的用意,将房中的一口箱子腾空,把所有的回礼都装到了箱子里,上好锁。
这些事儿是当着李铁牛和柳翠翠夫妻俩的面做的,李铁牛见张老夫人将钥匙贴身放好,表情讪讪。
张老爹清了清嗓子,说道:“亲家大姑娘,大姑爷辛苦了,快回去歇歇吧,晚上一起吃饭。”
见张老爹下了逐客令,柳翠翠和李铁牛只得转身离去。
直到听不见一点儿脚步声,张老夫人才愤愤地和张水生告状道:“你那大姨姐的儿子,可真不是什么规矩的孩子。才来了没多久,便在两个铺子里乱窜,到处翻东西,就是在自己家里,也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还把咱们柱子给撞倒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还好二娘把孩子接住了,吓得我都不敢让柱子离开这屋!”
听到自家儿子差点遭到“毒手”,张水生也阴沉了脸色,斜了柳二娘子一眼。
柳二娘子忙说道:“可不是我叫他们来的,那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来给娘拜年,我还能把人赶走吗?”
张水生说道:“一看他们两口子就没安好心,拿了蔚蔚的压岁钱还往三娘的身上啐了一口,少让咱儿子和那小子玩,被带坏了,你可没处哭去!”
“等晚上做饭的时候,我找个机会问问娘,什么时候让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老爹突然开了口,说道:“都是亲戚,怎么说也是二娘的大姐,他们要是有需要帮忙的,你们两口子能帮的就帮一把,宁可咱们自己吃点亏,可就是一点……你们两口子要守好了。”
柳二娘子当即竖起了耳朵,张水生也直起了腰身,张老爹一向不发话,可若是真说什么,那在张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爹,你说,我们一定办到。”张水生急忙表态,柳二娘子也在一旁附和。
张老爹这才开口说道:“绝不能让他们占了人家吴家姑娘的便宜!无论是张家也好,柳家也罢,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却不关人家吴姑娘的事儿。你们两口子心里有数些,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咱们张家可不能忘本,人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放心吧爹,我心里有数。”张水生答道。
“嗯。”张老爹点了点头,不再说了。
柳二娘子心中惴惴,不由得愈发埋怨起柳翠翠夫妻,平白添乱。
……
另一边,柳翠翠和李铁牛领着虎子,一路嘀嘀咕咕地回了米庄。
“我才不信呢,谁会给他们两个老的送那么好的东西?分明就是防着咱们呢!”柳翠翠低吼道。
李铁牛横了柳翠翠一眼,低声警告道:“你可别坏了正事,来的时候怎么说的?”
柳翠翠被李铁牛点醒,换上了笑脸,并提醒柳大虎道:“还记得娘出门前怎么教你的了吗?”
“嗯。”
“真是我的乖儿子。”
柳翠翠一家三口上了楼,本想与吴蔚和柳翠微联络联络感情,却被告知二人已经睡了。
柳翠翠沉了脸,大声说道:“哎哟,这可真是土财主才能过上的好日子了,大白天的猫在房间里睡觉,家里来了客也不说见见的。”
柳老夫人没去看柳翠翠,朝虎子摆了摆手:“虎子,来,试试新袄子合不合身。”
李铁牛瞪了柳翠翠一眼,后者再度收起了刁钻的表情,换上了笑容。
柳大虎来到柳老夫人面前,老人家亲手给柳大虎穿上了羊皮袄子,问道:“暖和点了没有?”
“谢谢奶奶。”柳大虎对这个奶奶还是有些感情的。
柳老夫人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了起来,抓了一把果子塞到了柳大虎的手里。
“多吃点,才长得壮实。”
“嗯!”
见状,柳翠翠抬手抹了抹根本就不存在眼泪,故作哀伤地说道:“娘啊,今年的收成不好,咱家的粮仓都见底了,这大半年这孩子可真是遭了罪了,连明年上学堂的束脩都出不起了。”
第164章 另有别情
见柳老夫人不答话, 柳翠翠干嚎了两声,继续说道:“娘啊,虎子可是你的亲孙子啊, 是咱们柳家的根儿!那二娘的儿子是姓张的, 才屁大点儿的小孩子,就有顿顿有肉, 隔三差五还有饺子吃, 你看看虎子,都瘦成什么样了?要是爹还活着,该有多心疼。”
柳老夫人犹如犯错的孩子般垂下了头, 搓了搓枯槁的双手, 发出“沙沙”声响。
“娘, 你说话呀!”
柳老夫人小声回道:“我老了,不当家。如今家里的一切都是三娘说的算, 要不……你们就把背来的大米白面拿回去吧,留着给虎子吃。”
柳翠翠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向有求必应的老娘这里碰了个钉子, 拔高了声调,说道:“三娘当家?家里老娘还在呢, 什么时候轮到她当家了?”
柳老夫人动了动嘴唇,却还是那句话:“我老了,不当家。”
柳翠翠冷笑几声, 说道:“好哇,当初他们千方百计把娘抢了去, 分了几十两银子, 却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住在这样一个四面透风的房子里, 还不让娘当家?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当娘的家?我这就找她们理论去!”
见事态逐渐失控,李铁牛连忙拉住了已经窜出去的柳翠翠,在柳老夫人看不到的角度疯狂使眼色。
柳老夫人也起了身,嘴唇翕动,一双手抬抬放放了好多次,直到柳翠翠重新坐下,柳老夫人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娘,要不你跟我们回去吧,咱们一家四口从前的日子过得多好?”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柳老夫人开口道:“过了十五,吃过团圆饭你们就回去吧,把你们带来的粮食也都带回去,回去了好好耕田。”
柳翠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李铁牛都不由得多看了柳老夫人几眼,柳老夫人的话实在是颠覆了他们以往的认知,这还是那个逆来顺受,话都说不出几句的人吗?
柳翠翠激动地说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认我们了,不打算认大虎这个唯一的孙子了?”
不等柳老夫人回答,柳翠翠便哭嚎着说道:“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都是一个娘生的,二娘三娘都有做少奶奶的命,衣食无忧,如今又开了铺子,一天不知道能赚多少银子,就因为我是老大,我就该死!早早就帮家里干活,没日没夜的干活,还要忍着同村的人欺负,婚事也没用家里做主,招了上门的女婿,给柳家生了个孙子。现在反而是我的日子过得最苦,我的命可真是太苦了,明儿我就拉着虎子去跳河,我不活啦,不活了!”
柳翠翠嚎的很投入,装着装着似乎真的感到了一丝丝的委屈,可是她忘记了,如今两个妹妹的美好生活,可以说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全靠人家自己。
柳翠翠再度提高声调,吼道:“别装聋作哑,把娘推出来应付我,有本事过来呀,和我当面理论,是睡了又不是死了。”
柳翠翠的话音刚落,柳老夫人房间的门被“嘭”的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众人转头一瞧,来人并不是他们想象的吴蔚和柳翠微,而是张水生夫妇。
张水生皱着眉头站在门口,眼中皆是不满,目光从柳翠翠的身上,落到李铁牛的身上。
柳二娘子则直接多了,上前去一把将柳翠翠从地上薅了起来,这段日子柳二娘子的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榨油坊的活实在忙不过来时,柳二娘子也会帮忙榨油,那装满了菜籽的油盘,足有几十斤,需要高高拉起,重重荡出去,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捶打,才能出油。
这会儿拉一个柳翠翠,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随着一声惊呼,柳翠翠被柳二娘子拽出了门,几次试图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柳大虎叫道:“放开我娘!”跟着跑了出去,李铁牛见状也不得不起身跟出去,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几人先下了楼。
张水生对柳老夫人说道:“娘,你就在屋里好好歇着,这事儿你别管了。”说完也转身下了楼。
所有人都离开后,柳老夫人犹如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凳子上,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她作为老人夹在中间也着实为难,大女儿一家来给自己拜年,自己这个当娘的总不好赶人,小女儿呢……又对自己颇有微词。
如今二女儿和二女婿也和老大一家的闹起来了,好好的年怎么就过成了这样了呢?
……
柳二娘子把柳翠翠拉到了后院才松手,不等柳翠翠开口,先啐了柳翠翠一口,骂道:“老大,你也忒不要脸了,大年下的在人家铺子里面哭丧,存了什么心思?谁家开门做生意不图个吉利,容不得你这个扫把星这么搅合!”
“扫把星”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柳翠翠的神经,曾几何时这可是自己专门用来骂三娘的词,如今怎么会轮到自己的头上?
“扫把星”明明是三娘才对,她还未过门就克死了相公,又克死了爹!
柳翠翠勃然大怒道:“你啐我?你竟敢啐我?谁是‘扫把星’三娘才是‘扫把星’!她克死了未婚的夫婿,还克死了爹,你难道忘了?这贱……样的人怎么可能做的了生意,买她米的人难道不怕晦气吗?”
柳二娘子指着柳翠翠的鼻子骂道:“我啐你怎么了,你不要脸我就啐你!就许你们家虎子啐自己的亲姨娘,我啐你两口你就受不了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也敢来胡说?我告诉你,米庄的生意好着呢!生老病死是天数,关三娘什么事?从前三娘在娘家的时候,家里牲畜兴旺,养什么什么活,后来分家出来,一样是养什么,什么活,再看看你们家呢,那些肥鸡被你养死了多少?我每次回娘家都会少几只!我看真正的扫把星就是你!没了三娘这个福星,你们两口子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吧?”
柳翠翠被柳二娘子刺激的红了眼,尖叫一声,一把拽住了柳二娘子的头发,柳二娘子也急了,姐妹二人厮打在了一起。
柳二娘子可谓是精准输出到了柳翠翠的软肋,一直以来把三娘定义成“扫把星”对柳翠翠来说是很好的一个平衡点,同是一个爹娘生的,她不如三娘貌美,不如三娘手巧,也不如三娘嫁的好。
但是不要紧,三娘是扫把星啊,一桩那么好的姻缘就让她生生给克没了,每每想到此处,柳翠翠的心里就很痛快。
可也确实如柳二娘子所言,自从三娘分家出去,家中的牲畜的确没有从前养得好了,总是会莫名死一只,再加上柳大虎的嘴巴馋,隔几天还要给他杀一只,从前有三娘的绣活儿贴补,他们两口子可以拿着银子去市集买鸡,买肉,三娘走后他们断了进项,再也舍不得买,只能吃自己的家底儿,如今的柳家已经连一只鸡都没有了。
所以柳二娘子对柳翠翠“扫把星”的指责,让柳翠翠十分惶恐,她害怕这是真的。
柳翠翠不知道的是,那些莫名死去的鸡,都是柳大虎偷偷给掐死的,从前柳大虎也喜欢做这种事,因为他发现,只要家里的牲口死了,肉一定会到自己的肚子里。
只是从前柳翠微看得紧,宁可让柳大虎捶自己几下,也要把鸡给护住了,后来柳家人越来越少,柳翠翠夫妻上田的时候,家里只有柳大虎自己,那还不是无法无天?
姐妹二人打的很凶,昔年的宿怨仿佛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再加上柳二娘子心里憋着自家儿子差点遭到柳大虎毒手的气,下手格外重。
柳大虎率先加入战斗,对着柳二娘子连踢带踹。
随后李铁牛和张水生纷纷上前,张水生一个箭步,单手提起柳大虎的后衣领,直接将他丢到了院子里的雪堆里,李铁牛看的牙痒痒,可眼看着张水生越发精壮的身体,一想到去年和张水生只是战了平手,便也不敢造次,只去拉柳翠翠。
张水生见了,也去抱了柳二娘子。
柳翠翠被李铁牛抱着肚子拉开,柳二娘子则被张水生直接横抱起来。
姐妹二人隔空还在挥舞着肢体,显然是打红了眼。
“大姐夫,你安慰一下大姐,我先带二娘回去了。”张水生撂下这句话,便不再管那一家三口,抱着柳二娘子离去了。
待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离去,李铁牛伏在柳翠翠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柳翠翠就像是被点了穴道般,动作突然一顿,随后卸了力道。
李铁牛埋怨地说道:“这事要是被你搅合黄了,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入赘到你家,连儿子都跟了你们家的姓了,这么多年做牛做马,你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得罪他们家做什么,争一两句的长短,会多几块肉吗?咱家虎子可都九岁了!”
柳翠翠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泪溢出了眼眶,软到了李铁牛的怀里,问道:“这可怎么办啊。娘怎么能不当家呢,二娘要是也不帮咱们说话,那虎子……”
第165章 图穷匕见
李铁牛捂住了柳翠翠的嘴, 不让她再说下去,柳大虎也从雪堆里爬了出来,不知从哪捡来一截棍子, 喊打喊杀。
李铁牛将柳大虎拎了过来, 搂着她们娘俩,低声嘱咐道:“你俩给我听好了……”
吴蔚和柳翠微饱眠一觉, 没用柳老夫人来叫就醒了, 醒来后吴蔚和柳翠微的身上都还有些酸,互相推拿了一番后,决定出门去走一走。
泰州城虽然并不算个人口重镇, 但是吴柳记所在的坊市是很热闹的地方, 平时想慢悠悠的逛逛也不容易, 这会儿趁着许多商铺还没开门,街上的人也少, 吴蔚和柳翠微正好出门走走。
穿戴整齐后,吴蔚和柳翠微下了楼,在榨油坊的门口看到了正守着柱子的张老夫人, 吴蔚说道:“张婶儿,我和三娘出去透透气, 吃晚饭前回来。”
“去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吃饭了,你们自己算着点。”
“知道了。”
……
前几日才刚下过一场雪, 不过街上的雪都被人扫到了路两旁,堆成了数个雪堆, 吴蔚和柳翠微拉手走在路上, 脚下踏着光滑的石板路,柳翠微做的鞋底儿经过成百上千次的穿针引线后, 具备了防滑的属性,二人走得稳健。
吴蔚指了指其中一个雪堆,说道:“三娘你看,多好的雪人坯子啊,得空了咱俩也在店铺门口堆两个雪人吧。”
柳翠微笑道:“都多大的人了,开门做生意的也不怕让客人和伙计们笑话。”
“那有什么,这一冬天他们也没少笑话我,现在都在传我是放羊的出身呢,也不差这一桩了。”
柳翠微轻声道:“你要是喜欢,找一天我陪你一起便是。”
“好啊,找几颗石子做眼睛,还用胡萝卜做鼻子呗?”
“娘又该说咱俩浪费粮食了。”
想到从前在半山小院里的类似经历,吴蔚和柳翠微相视一笑。
她们两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管方向,全凭感觉。
二人谁也没有再提不愉快的事儿,十分默契。
银装素裹的泰州坊市,安静下来以后别有一番古韵,吴蔚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直到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了,吴蔚才和柳翠微折返回去,桌子已经摆在了榨油坊的一楼大厅,柳二娘子,柳老夫人和张老夫人正在陆续往桌上端菜。
因为柳翠翠一家是“客人”并没有让他们干活。
看到二人回来,张老夫人说道:“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柳翠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本想揶揄几句,但一想到李铁牛适才的警告,强忍着闭了嘴。
柳翠翠和柳二娘子适才那番“较量”多以抱在一起撕扯头发为主,是以只要将头发重新梳过,除了本人能感觉到头皮刺痛以外,旁人看不出什么。
听到声音的三位老人也都佯装不知,吴蔚和柳翠微自然更不知道了。
待饭菜都摆好,柳大虎便急不可待地想上桌,被柳翠翠给抱住了,见柳大虎挣扎,柳翠翠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李铁牛将手伸到柳大虎的后脖颈捏了一把,柳大虎才安静下来。
张老夫人朝二楼喊道:“老头子,开饭了,把柱子也抱下来!”
……
三家人依次落座,餐桌上的气氛还算和谐,柳翠翠和李铁牛并未主动挑起过任何话题,问到他们也只是微笑符合着。
只是柳大虎的吃相实在是不敢恭维,一看就是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但凡他喜欢吃的菜,别人夹一次他都要瞪眼,夹两次恨不得就用筷子打人了。
吴蔚和柳翠微见了,全然失了胃口,挑了几样柳大虎没有碰过的素菜吃。
张水生父子开了一坛酒,宴请李铁牛,酒坛过半,桌上就只剩下他们三个和甩着腮帮子吃不停的柳大虎了。
张水生端起酒杯敬李铁牛道:“大姐夫,来,咱们再喝一杯。”
“来,多谢亲家老泰山和妹夫的款待。”
张老爹点了点头,也端起了酒杯。
一杯饮下,张水生借着三分醉意,说道:“按照行会的规矩,咱们榨油坊和吴柳记正月十六必须要开门的,特别是米庄,街坊邻居们一开年都会来买新粮食,真忙起来,怕是怠慢了大姐和大姐夫。”
李铁牛哈哈一笑,说道:“妹夫放心,都是一家人,我和你大姐怎么会耽误你们做生意呢,本来也想着要回去了,只是我家虎子,实在舍不得他奶奶,缠着我们要再待两天,给他奶奶尽尽孝心。吃完了正月十五的团圆饭,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的屋子总空着也不行。”
张水生拎起酒坛子给李铁牛倒满,说道:“这一趟路百十里地,你们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消息,回去定然不能让你们再这样辛苦,十六一早我亲自驾马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可别耽误了妹夫的买卖。”
“不妨事,一定是要送的,虎子还这么小,这冰天雪地的,再把孩子冻到了。”
“那就谢过妹夫了。”说着二人又碰了杯子。
这些话,被吴蔚和柳翠微听的一清二楚,她们这会儿正坐在后院的长凳上看着柱子呢,和榨油坊的大堂只有一墙之隔。
柳翠微面露喜色,看了吴蔚一眼,后者却只是笑笑,并未言语。
吴蔚知道柳翠微心里想的是什么,吴蔚却并不这样认为,反而隐隐有些担忧。
按照柳翠翠一家三口的德行,若是他们连哭带闹,明着讨要些便宜,吴蔚倒觉得没什么,可他们却一反常态,这般好说话,那定然有计划,有预谋的,想要得到更大的利益。
只是吴蔚不想坏了柳翠微当下难得的好心情,不如静观其变,总有图穷匕见之时。
……
之后的几天,柳翠翠一家三口都十分安静,看到柳翠微和吴蔚时也没有了阴阳怪气,虽然笑容看起来还是有些尴尬,总算是能达到正常人的相处方式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柳翠微激动的半宿都没睡好,她已经把给柳翠翠一家的回礼早早装上了马车,价值远超过她们带来的白面和精米。
正月十六一大清早,柳大虎穿着柳翠微给做的一套新衣裳,外面套着柳老夫人给做的羊皮袄子,看起来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
柳翠微也不屑再计较,只要他们一家三口能回去,今后少登门,一件衣服她舍得!
吃过了早饭,两家人聚集在了米庄门口,柳翠翠和李铁牛话别柳老夫人,上了马车。
柳翠翠当场掉了几滴眼泪,表示以后会经常来看柳老夫人,惹得柳老夫人也红了眼,叮嘱他们好好种田。
……
柳翠微和吴蔚牵着手,此时柳翠微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既有些担心,又盼着柳翠翠一家快点上马车。
终于……
在众人的注视下,柳翠翠和李铁牛上了马车。
张水生也笑呵呵地跳上了车辕,一手提着缰绳,一边对一直站在柳老夫人身边的柳大虎招了招手:“虎子,快上车吧。”
柳翠翠和李铁牛也探出了头,对柳大虎说道:“虎子,快上来。”
柳大虎看了看自家父亲,目光又从自家母亲的脸上划过,突然跪在了地上,一把抱住了柳老夫人的腿,大声哭道:“奶奶,孙儿舍不得奶奶,我不和爹娘回去了,我想奶奶,我要和奶奶一起生活,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孙儿不要回去了,奶奶……奶奶你不能不要我,我是柳家唯一的孙子,要是爷爷还活着,一定不会不要孙儿的,奶奶!”
今日是正月十六,虽然街上的行人还不多,但是街道两边的铺子都开了,一听到孩子的哭声,立刻就有人伙计或掌柜的从铺子里走了出来,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众人被柳大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柳二娘子弯身去抱柳大虎,可他却死死地抱着柳老夫人的腿不肯撒手,险些将柳老夫人带倒。
柳二娘子再用力,柳大虎便哭嚎道:“二姨掐我啦,奶奶快救救我,二姨掐我啦!”
吓的柳二娘子急忙收回了手。
吴蔚勾了勾嘴角,这才对嘛,这才是他们一家人的作风。
虽然这几天李铁牛隐藏的很好,但是柳翠翠会有意无意地和柳二娘子说起孩子教育的问题,毕竟是亲姐妹,虽然打过一架,柳二娘子也没藏着掖着,表示再过两年要给柱子开蒙,请先生到家里教几年,就送到泰州城的学堂里去念书。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吴蔚看到柳翠翠的眼中泛着精光,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那个时候吴蔚就猜测,或许柳翠翠一家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柳二娘子或者是三娘帮他们供柳大虎上学。
柳大虎已经九岁了,正是入学堂的年纪。清庐县县城是有学堂的,但除了不菲的束脩外,学堂只管免费住宿,所有的伙食都要学生自己带,学堂的衣裳也要交银子后由学堂统一采买,笔墨纸砚也是自费。
柳翠翠和李铁牛在清庐县城里打听了小半个月,才算问明白,一年下来竟然要二三十两白银!
第166章 绝不可能
而且柳翠翠和李铁牛还听说:清庐县的学堂, 名气不大,在毗邻的几个县城里算是差的。
这一带最好的学堂,在泰州城里!
泰州学堂算是半个官学, 由平燕王老千岁一手创办, 因为这里面有藩王背景,所以师资力量很雄厚, 不仅聘从各地学堂挖来名师, 还有身系功名的秀才,举人定期来讲学,据说还聘到了几位从朝中荣休的老臣到学堂里来授课。
就这一带的州府, 把官学也算上, 没有哪家的底子能比得上泰州学堂的, 可以说要是能把孩子送到泰州学堂,那就相当于一脚迈入了朝堂, 要是被哪位宿儒看上了,连了姻亲,更是平步青云, 扶摇直上。
听说当年清河县的知县张成,也曾在泰州学堂求学过两年,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转到了其他的学堂。
听到这个消息,柳翠翠和李铁牛的心脏砰砰直跳, 喜不自胜,仿佛自家儿子马上就能出现在泰州学堂里, 假日时日便能披红挂彩, 跨马游街了。
他们回家之后就提着礼物到了柳大虎的开蒙先生家,询问有关泰州学堂的事宜。
谁知先生却劝二人打消这个念头, 泰州学堂只收有泰州户籍的适龄学童,外地来的学子虽然也能入学,但是那叫“借学”,最长不能超过三年,且一生只有一次。
所以许多外地学子分外珍惜这三年机会,一般来说都是已学有所成,准备参加科考的,为了稳妥起见才会带着束脩到泰州学堂去“借学”,从学堂出来就直接参加科考。
而且“借学”的束脩比正常入学的高了一倍不止,所修的每一门功课都要单独给授业先生一笔束脩。
如柳大虎这个年纪,又非泰州户籍的学童,想去泰州学堂“借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柳大虎的授业先生深知这家人的品行,已于去年年底就提出请辞,打明年起就不再教柳大虎了。
但他还是本着为人师表的心,劝告柳翠翠和李铁牛,柳家并非书香门第,家境又一般,实在是没有必要掏空家底把希望都寄托在柳大虎的身上。
况且柳大虎资质平平,性情顽劣,泰州学堂那种地方也未必能容得下他。
与其耗费举家之力把人强塞进去,再被赶出来,不如就近找个学堂,若是柳大虎再长大些,能明白父母的苦心,发奋苦读,若干年后能博个秀才的身份回乡,令家中田产免去赋税,就已然是柳家的造化了。
言下之意很明确:柳翠翠和李铁牛梦想中,柳大虎能金榜题名,博得一官半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三岁看八十,柳大虎的授业恩师从柳大虎三岁开始授课,教了柳大虎六年,自己的学生未来是什么发展,当师父的能不知道吗?
奈何柳翠翠和李铁牛就像被鬼迷心窍了似的,铁了心要把柳大虎送到泰州学堂,可无论是户籍要求,还是入学需要的银子,他们都望尘莫及,愁的夫妻二人连日唉声叹气。
直到……
柳翠翠听从泰州矿山回乡过年的邻居说:她家的两个妹妹在泰州城里开了两间铺子,好像把户籍也迁到泰州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除夕早就过了,柳翠翠和李铁牛一夜没睡,终于商量出对策,第二日天刚亮,便背着年礼带着柳大虎出发了。
……
“奶奶,我不走,奶奶二姨掐我,要是我爷爷还活着,谁也不敢欺负我,奶奶,孙儿舍不得你,奶奶。”
柳老夫人哪里知道眼下这份“难舍难分”的祖孙情,不过是自家大女儿一家三口的算计,见柳大虎哭得伤心,柳老夫人也红了眼眶。
“虎子听话,快起来跟你爹娘回去,今后想奶奶了再来。”柳二娘子还在努力地想把柳大虎和柳老夫人分开。
随着柳大虎的一声尖叫,柳老夫人抬手给了柳二娘子一巴掌,打在了柳二娘子的肩膀上,说道:“你磋磨孩子干什么?”
“我不!我不要回家,我要和奶奶一起生活!”柳大虎这回是真的铁了心要留下来,不仅是为了自家父亲设想的美好生活,也是这短短几日柳大虎尝到了甜头,这里吃的比家里好,也比家里好玩儿,每天只要一出了门就和赶集似的,到处都是商铺,等商铺开了门,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三姨家虽然很穷,自己翻遍了也没找到银子铜板,可二姨家的柜台抽屉里面有,他每天都会溜过去偷偷拿几个铜板,现在已经攒了好些了,就等着商铺开门了去买东西。
还有村里的小孩子都不喜欢自己,自己的小表弟却不会嫌弃自己,哪怕是自己把他掐哭了,他也不会告状,还屁颠屁颠的跟着自己。
柳翠翠实在是忍不住了,不顾丈夫的拉扯跳下了马车,也跪到柳大虎的身边,搂着柳大虎既是难舍分别,也更希望柳大虎能到泰州学堂去上去,声泪俱下地说道:“虎子,是娘对不起你。娘啊……去年的收成不好,家里的粮仓都见底儿了,你的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守着粮仓,一个守着油桶,日子安稳踏实,这孩子我们怕是养不活了,娘啊。”
第一个来上工的张全看到这场面,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是该回避呢,还是正常上工。
吴蔚看到张全,眼前一亮,趁着众人不注意来到张全身边,低声吩咐道:“去报官,就说有人闹事,机灵些,别让三娘难堪。”说着便将一锭银子塞到了张全的手里,张全瞬间会意,朝吴蔚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人群,见没有人看到自己才闪身离去。
柳老夫人显然已经动容了,她这几日也反省了自己,明白自己如今安逸的生活是谁给的,可是……不过是多个孩子,多张嘴,多双筷子的事儿,她实在不忍拒绝,却也没有敢立刻答应,而是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柳翠微。
柳翠微已经气得浑身发颤了,若是放在从前,或许柳翠微也会觉得,只要柳翠翠夫妻不在这儿,多个孩子不过是多了张嘴,可是现在不同了。
柳翠微怎会不知道柳翠翠夫妇安的是什么心思?柳大虎三岁就请了教书先生,念到九岁不可能就这样辍学,而养一个读书人需要多少银子,看看二姐夫两口子没日没夜的干,也该明白了。
柳翠微还从张成的口中多少听到了一些,从开蒙到入仕,张成家一共花了几百两白银,这里面还不包括张成家书房里的那些书!
柳翠微快步走上前去,朗声说道:“大姐,我们已经分家了。就是没分家,二姐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和蔚蔚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虎子若是外甥女还好,他已经九岁了,一日大过一日,男女大防还是碍着的,我们不可能给你养儿子!”
看热闹的人们听到柳翠微这么说,也纷纷点头,两个女子支应一个铺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看这跪在地上的孩子长得跟个小牛犊子似的,过几年就该成人了,哪有让未出阁的姨娘养小子的道理,况且孩子的父亲是死人吗?看着那般精壮,竟然能把亲生儿子推出门去?
吴蔚听到柳翠微这么说,着实松了一口气,她的三娘成长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怯懦少言的姑娘了,如今已懂得了拒绝,能独当一面了。
今日这一出,吴蔚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柳翠微在中间受夹板气,才会一直隐忍不发。
现下这个后顾之忧也没了,吴蔚彻底放松,她不打算掺和进去,这是柳家的家务事,于是便搬了一把长凳过来,就放在米庄门口,一撩衣襟下摆坐下了。
看热闹,谁不会啊?
米庄的伙计们陆续来上工,看到自家铺子前的景象也蒙了,纷纷来吴蔚面前询问,吴蔚只笑道:“今日晚点开门,你们先把今日的特价米准备好了搬出来,出两个人过去护着二东家,别让人把她伤了,旁的事情不用管。”
伙计们领命去了,两个身手最好的人挤了进去,护在柳翠微的身侧,剩下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条不紊。
对此,吴蔚很满意。
又过了一会儿,张全带着一队捕快打扮的官差回来了,离着尚有五十步远,张全遥遥指了指,然后主动放慢速度和捕快们拉开了距离。
张全是使了银子的,捕快们自然配合,这一幕同样被吴蔚瞧在眼里,心中暗笑。
周围看热闹的商户和行人一见官差来了,纷纷做鸟兽散,该走的走,该回屋的回屋。
“娘啊……”
“奶奶……”
“干什么的!”带头的官差一声令喝,吓的柳翠翠和柳大虎连哭声都卡住了。
张老夫人和柳老夫人一见来了官差,也都白了脸,张水生跳下马车,赔笑上前,却见站在店门口的吴蔚朝着自己摆了摆手,当即转身把路给官差们让了出来。
“二娘,官差来办案了,你扶着娘避一避,回屋去吧。”
“知道了。”柳二娘子搀扶着张老夫人,回了榨油坊,柳翠微也搀扶着柳老夫人想把人带回米庄,可是柳大虎虽然不哭了,却依旧死死地抱着柳老夫人的腿。
直到一名官差用刀鞘精准地拍在了柳大虎的手背上,后者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祖孙二人才得以分开。
第167章 宜王赐礼
“哪里来的刁民, 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坊市是你们家戏台子吗?闹什么闹?”
官差又是一声爆喝,其中二人已经将柳翠翠架了起来, 另外一人去抓柳大虎了。
柳老夫人被吓得腿软, 半靠在柳翠微的身上,想要解释几句, 却发现自己嘴唇抖到说不出一个字, 只能任凭柳翠微将自己拖回了米庄。
见妻子和儿子都被官差给抓了,一直作壁上观的李铁牛终于坐不住了,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快步来到官差的面前, 赔笑道:“几位大人,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这两个是小人的妻子和儿子,我们一家三口是清庐县的清白人家,到泰州城来给老娘拜年的, 马上就要回去了,孩子舍不得他奶奶, 哭闹了一番。”
那官差上下打量李铁牛,见他言语尚算得体,面色稍缓, 而在后面目睹了一切的吴蔚,却是另外的想法。
李铁牛柳翠翠这两口子, 自己从柳翠微那儿听到过很多描述, 在柳翠微的记忆中,柳大虎出生以后, 柳家虽然名义上还是柳老爹当家,可是大事小事都要问过柳翠翠的意见才行了,所以柳家真正的话事人,从多年前起就是柳翠翠。
柳翠翠是个泼辣,刁蛮的,还有一膀子不输给男人的力气,能在小槐村那样民风奸诈的地方站住脚跟,没点手腕还真不行。
至于李铁牛这个入赘的姐夫,柳翠微的记忆也很深刻,在柳翠微的描述中:李铁牛是个话不多,很没主见的人,平日里大事儿小事儿都要问过柳翠翠,就连当初柳翠微被第一次分家出来的时候,李铁牛也是一言不发,只听柳翠翠的。
不过李铁牛的确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还有一膀子惊人的力气,曾经徒手制服过发狂的牛犊。
吴蔚心下冷笑,看李铁牛现在的样子,吴蔚实在很难将之与柳翠微的描述对在一起,看来这男人也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说不定这个让柳大虎跪求柳老夫人的主意,就是李铁牛想的。
这波官差是专门负责吴柳记所在坊市的治安的,柳翠微一家子的底细他们早都知道,隐约记得柳翠微的家中只有三个女儿,并无男丁。
于是便谨慎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铁牛。”
官差皱眉,喝道:“这家铺子的老板一个姓吴,一个姓柳,你说孩子是来看奶奶的,怎么你们一家人都不是一个姓呢?”
吴蔚听到官差这么说,差点没憋住笑出声音,暗道这银子真是没白花。
果然,李铁牛的脸上涌出一抹羞愤之色,却还要硬着头皮赔笑脸,凑前一步小声说道:“我妻子姓柳,是这家米庄那位东家的嫡亲长姐,我是她姐夫。”
官差思索片刻,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上门的女婿。”也只有如此,柳大虎才会叫柳老夫人奶奶。
李铁牛强笑着点了点头。
官差板着脸训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泰州坊市,开市以后,这街上每天要经过多少车马,你知道吗?”
“是是,小人实在是不知道。”
“若是每家老板的亲戚都像你们这么闹,其他铺子的老板还做不做生意了?”
“小人知错。”
吴蔚适时走上前来,微笑着和官差们打过招呼。
官差的态度立马转变,对吴蔚很是客气,说道:“吴老板,别让兄弟们为难啊,这坊市可不是认亲的地方。”
“官爷说的是。”
“那……既然吴老板都来了,这个面子哥几个总是要给的……”
为首的官差正要示意放人,却听吴蔚说道:“劳烦几位大哥先将这一家三口扭送衙门吧,我回铺子里吩咐几句,稍后就来。有些事情还要请大老爷定夺。”
李铁牛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吴蔚,可是有这么多官差在场,李铁牛根本不敢放肆。
一听吴蔚要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官,柳翠翠的双膝一软,瘫软下去,要不是还有两个官差架着她,怕是已经趴在地上了。
像他们这种巡街的官差,虽然职位不高,却胜在一个消息灵通,有些县令都未必知道的事情,他们这帮人却清楚。
吴蔚曾受邀去过一次宜王府,还单独去拜见过一次,这两件事在这帮官差之中并非秘密。
所以负责这条街的官差从不曾为难过吴柳记,连带着旁边的榨油坊的日子也很安生,今日在听到张全说有人在米庄闹事,他们立刻就集结人手赶来了。
“吴老板,此话当真?”官差确认道。
“几位差爷公务繁忙,民女怎会开这样的玩笑,还请几位差爷跑一趟了。”
领头的官差朝吴蔚抱了抱拳,一挥手,厉声道:“带走!”
又有两名官差上前,直接将李铁牛反扭了,押着一家三口离去。
李铁牛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吴蔚,柳翠翠的身体抖若筛糠,叫道:“娘,娘……救我!”
柳大虎更是没了平日小霸王的威风,被官差提着走了一段路后,竟然尿了裤子。
柳翠微和柳翠华安顿好两位老人后,再度折返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张水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吴蔚一眼,但更多的则是对吴蔚的肯定。
柳二娘子还是有些急的,一路小跑来到张水生面前,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儿?你和官差怎么说的,怎么把人给带走了?”
柳翠微只是来到了吴蔚的身边,安静地站好,一句话也没有问。
吴蔚主动说道:“二姐,咱们进去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榨油坊说。”
“好。”
……
四人刚一入榨油坊,就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鸣锣声,四人也没留意,只当是泰州城里哪位大人物路经此地。
张水生搬来两条长凳,四人落座后,吴蔚对柳二娘子说道:“二姐,若是我说:是我报的官,也是我让官差把柳大姐一家带走的,二姐可会怪我?”
柳二娘子颇为不解,说道:“蔚蔚,他们两口子一向不地道,这我知道,咱们都知道,可是……报官是不是有些太大了,你若是气不过,大可以找小槐村的里正和村长来定夺,叫他们两夫妻吃家法。”
张水生拍了拍柳二娘子的手臂,宽慰道:“蔚蔚自有分寸,不如咱们先听听她的想法?”
柳二娘子点了点头,安静了下来。
吴蔚正在思索该如何和柳二娘子把这件事讲明白,就听外面的锣声越来越近,停在了自己铺子门口。
“怎么回事儿?”张水生率先起身,向外望去。
米庄的伙计们和买特价米的百姓也都看了过来,只见一队侍卫打扮的人出现在了米庄门口,一名侍卫的手中还托着一个盖了红绸的托盘。
很快就有人认出这些侍卫是王府的人,离得远些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吴蔚,吴老板在吗?”为首的侍卫朝米庄里喊了一声。
榨油坊内,四人均起身,向外走去。
米庄的掌柜的也来到了侍卫面前,躬身作揖,见吴蔚出来,抬手示意道:“回官爷,这位就是咱们米庄的大东家,吴姑娘。”
吴蔚端起手臂来给侍卫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官爷有何贵干?”
那人笑容可掬,对吴蔚说道:“小的奉宜王殿下之命,来给吴老板送赐礼的。”
在梁朝,有赐年礼的传统,一般是皇帝或者藩王,在正月期间赏赐给朝臣,或幕僚的礼物,赐礼并不会太贵重,象征性更多,一般是对受礼者的肯定或者是褒奖。
比如先帝在位时,喜欢在除夕夜赏赐例菜给朝臣,来年被赏赐了例菜的人,大多会得到升迁,因此“赐礼”也是一种即将受到重用的暗示。
对历史有些了解的吴蔚明白过来,一撩衣襟下摆,跪到地上,朗声道:“民女吴蔚,谢过宜王千岁!”
见吴蔚都跪了,米庄掌柜的和一众伙计,还有柳翠微和张水生夫妇也都跪到了地上,其余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向后退去,以做避讳,免得失了敬重。
“吴蔚接礼!”
吴蔚双手举过头顶,侍卫将托盘放到了吴蔚的手上。
“谢宜王殿下。”
侍卫将吴蔚扶起,笑道:“赐礼已送到,小人也要回去复命了,容小人多句嘴,明日别忘了入王府谢恩呐。”
“多谢告知,三娘。”
柳翠微起身来到吴蔚身侧,吴蔚低声道:“去取银子来。”
柳翠微转身进了米庄,来到内堂取出贴身的钥匙,开了箱子,一咬牙从里面拿出了两锭面额五两的银子,快步出来回到吴蔚身边。
“劳烦几位差大哥冒着寒风来送年礼,一点心意万望收下,请几位大哥喝杯酒。”柳翠微适时将银子双手奉上,后者也不推辞,吴蔚给的这叫喜钱儿,是可以收的。
“吴姑娘真是太客气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不送了。”
侍卫们走后,米庄的伙计们纷纷起身,拥簇到吴蔚身边,好奇又欢喜地说道:“大东家,快给我们看看宜王千岁赐了什么?”
第168章 痛打十棍
街上的路人和闻讯的商铺老板们也纷纷凑了过来, 片刻间米庄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人。
有几个平日里与吴蔚相熟的掌柜也羡慕地说道:“是啊吴老板,快给我们看看,究竟是什么宝贝?”
吴蔚笑着答应, 示意柳翠微揭开托盘上的红绸, 随着红绸被掀开,赐礼终于揭晓, 看着像一块上等的黑色兽皮, 水光般的毛色,坊市罕见。
柳翠微第一个认出这是一件大氅,抬手将看似兽皮的四方块抖开, 随着大氅展开, 众人也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竟是一件选用了上等兽皮, 做工考究的大氅!
柳翠微将大氅顺势披到了吴蔚的身上,大氅的下摆垂到吴蔚的膝盖处, 长短正好。
“正合身。”柳翠微笑眼弯弯,上下打量着吴蔚。
吴蔚将托盘交给身边的伙计,原地转了一圈, 抬手掂了掂大氅的重量,又摸了摸, 入手光滑如水,丝毫没有毛刺扎手的感觉,且十分柔软, 穿在身上的一瞬间便阻断了周身的风雪,果然是上品!
围观了这一幕的众人, 羡慕是难免的, 有识货的老板已经在心中估算了这件大氅的市价,至少也要百两白银, 而且吴蔚身上这件大氅,连拼接痕迹都看不出来,大概是用了几张毛色相差无几的上等兽皮,用最精湛的技艺做出来的,又让这件大氅的价值提升了不少。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可是宜王赏赐的,代表了一份荣耀。
早不赏赐,晚不赏赐,偏偏在正月十六这日的清晨,坊市已开,车水马龙的时候,宜王府的侍卫带着赏赐来了,这里面蕴含着一份说不清楚的庇护,分量极重!
这吴蔚,究竟是何许人也?
许多人的心里不由得掂量起来,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想必不日消息就要传遍泰州城的大街小巷。
……
得了这样一份尊荣,吴蔚免不了要和众人说了几句,直到门口的人渐渐散去,四人才重新回到榨油坊,坐到长凳上,继续刚才的话题。
正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此刻吴蔚身披大氅,整个人的气质都高贵了起来,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的眼中,不禁多了几分重视。
吴蔚将大氅脱了,让柳翠微捧着,继续说道:“二姐,我想你和二姐夫一定早就算过了,要供养一个读书人出来,需要花多少银子。我这人并不是个拿银子为重的人,若是当初三娘在娘家时,柳大姐一家能善待三娘,在柳老爹过世后,能撑起一个长姐的职责,为三娘撑起一个家,这银子我也不是不能出。哪怕是为了报答柳大姐一家善待三娘的恩情,也该出。可事实呢?”
吴蔚的声音很轻,分量却不可谓不重,敲击在柳二娘子的心头。
吴蔚说的话,柳二娘子是信的,她既然说了会出,那就不会舍不得银子,谁让柳翠翠一家没做到呢?
吴蔚继续说道:“三娘刚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柳大虎已经九岁了,梁朝男子十三岁便能娶亲,我和三娘是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能养一个九岁的男童?”
柳二娘子的表情垮了,讪讪道:“是,你说的都对,我也觉得他们不应该打这个心思,可是……送官是不是也太……?”
吴蔚轻笑一声,答道:“二姐,送官也不代表着就会判刑,震慑的作用更大一些。柳大姐一家子是什么人,二姐比我更清楚,就算今日咱们拉下脸来把人送走了,谁能保证他们今后不来呢?若是他们把事情做绝,找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直接把柳大虎丢在米庄门口就走,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我们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哪有那么多精力陪他们拉扯?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官府做主,把未来可能的麻烦都封死了。”
张水生认同地点了点头,犀利地说道:“二娘,蔚蔚和三娘可都是没有子嗣的,难道你想让你大姐他们一家吃蔚蔚和三娘的绝户吗?等虎子长大成人,蔚蔚和三娘的年岁也大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柳二娘子没想到那么远,被张水生如此点破,瞬间白了脸,语气也急切起来,说道:“他们还有这个心思?杀千刀的,太不要脸了!”
张水生答道:“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不知道,但是吃绝户的事情咱们又不是没遇到过,以蔚蔚和三娘如今的身家,想吃她们绝户的人大有人在。”
张水生叹了一口气,闷闷道:“送官也好,免得牵扯太多。那虎子是岳母的心尖子,奶奶疼孙子谁也没办法,有了这一层,咱们就别想关起门来算账了,让官府给个决断,也少些龃龉,免得岳母夹在中间难做。”
张水生几经压抑,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你嫁到我张家来多年,如今儿子都生了,岳母实在不该打你,爹娘怕是要不高兴了。”
柳二娘子急道:“娘能有多大的手劲儿,她不过是一时情急,拍了我胳膊一巴掌,哪有那么严重的?一会儿我去劝劝婆婆,别和公公提这件事儿,娘在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那她也不该打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在我张家都不曾挨过一下。”
“你快别说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害臊么?”柳二娘子的脸有些红,心里头沁着甜蜜,同时也在担心自家娘亲的处境。
柳二娘子明白:自家母亲能有如今这样安逸的晚年,大半功劳都是蔚蔚的,如今老人家的偏心已经惹得蔚蔚不快,今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蔚蔚对柳家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在这件事儿上,自家娘亲实在是糊涂!
可柳二娘子却并不敢点破,若是吴蔚真的容不下自家娘亲了,自己这个当二姐的责无旁贷,可是她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婆家再怎么好说话,也不会允许让自家儿媳妇给亲家母养老的。
……
“蔚蔚啊,这件事二姐给你赔不是了,我们家的一摊子糟心事儿,让你费心了。老大他们家,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娘那边我去说,一次了结了也好,免得他们两口子再生歹心!”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有二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去府衙一趟。”
吴蔚起身,柳翠微将大氅重新披到了吴蔚的身上,说道:“今日外面风大,你穿着大氅过去。”
“好,铺子就辛苦你盯着了。”言下之意,这件事柳翠微也不用再参与了。
柳翠微愧疚地看了吴蔚一眼,没再说什么。
吴蔚先是和柳翠微回了一趟米庄,把当时签订的分家文书找了出来,才出门。
府衙离米庄有些远,吴蔚让张全套了马车,载着自己往府衙的方向去了。
这个时辰,知县已经得到宜王赏赐了吴蔚一件大氅的消息,对吴蔚作为原告却迟迟不来的不满,顷刻间便也荡然无存了。
来到县衙,吴蔚有理有据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将分家文书呈上,恭敬地说道:“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知县见吴蔚谈吐得体,目光磊落,举止大方,思路清晰,不免高看吴蔚一眼,又见分家文书上对家产的罗列清楚,证人,分家人的手印也都赫然在列,案情至此再清楚不过了。
当即从签壶里抽了令签,夹在两指中间,说道:“妇人柳氏,连同其夫李铁牛,纵容其子纠缠哭闹,令坊市街道拥堵,车马难行。念在柳大虎年幼无知,其所犯过错由其父李铁牛代受,养不教父之过,李铁牛,本官问你,你服,是不服?”
柳翠翠抱着柳大虎,默默流泪,连哭声都都不敢发出一点儿,适才升堂时,那一段杀威棒敲击地面的声音,已经快把柳翠翠的魂儿给吓掉了。
当初不过是一个小槐村的里正,就把柳翠翠的彪悍威风杀的片甲不留,更何况今日。
李铁牛连连磕头告饶:“小人服了,大人,小人服了。”
“啪”的一声脆响,令签被知县投掷到地上,随后知县威严的声音响起:“左右!将李铁牛拖到中庭,重打十棍!”
“是!”
立刻就有衙役提棍上前,将李铁牛压出堂外,拖至中庭,取了长凳把李铁牛按了上去,棍子破空的声音响起,李铁牛倒是硬气,生生挨了三下一声不吭,直到第四棍落在身上,才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柳大虎已经完全失了神,瑟缩在柳翠翠的怀中,脸上满是泪痕,双眼泛着空洞。
知县将分家文书交给师爷,后者绕出大案,把证物还给了吴蔚。
知县捋了捋胡须,余光扫过吴蔚身上的大氅,决定再卖吴蔚一个人情,对堂下的柳翠翠母子说道:“既然已经分了家,今后便各自安生,若是再因此事闹到堂上,休怪本官雷霆手段!”说着,还不忘一拍惊堂木。
柳翠翠打了个哆嗦,搂着柳大虎连连称“是”。
十棍很快就打完了,衙役把李铁牛一把推开,抽了长凳便走。
吴蔚起身,朝知县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大人做主,民女没齿难忘。”后半句正是知县想要听到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退堂!”
“威武……”
第169章 当面致歉
吴蔚没有再看柳翠翠一家三口一眼, 径直迈出了府衙的大堂,穿过中庭,出了衙门。
路边张全正坐在车辕上等着呢, 见吴蔚出来, 跳下马车取了脚踏,放好。
“谢谢。”吴蔚上了马车, 张全收起脚踏, 说道:“东家,咱们现在去哪儿?”
“回米庄吧。”
“好嘞。”
张全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出发。
……
回到了米庄, 吴蔚把在府衙发生的事情和柳翠微还有张水生夫妇说了, 三人沉默片刻, 张水生开口说道:“还得借米庄的马车一用,李铁牛受了刑, 未必能走回小槐村,他们无处可去保不齐了要回来,不如直接在半路接上他们, 把他们送回去,外面冰天雪地的, 免得出了人命,再惹官司。”
柳二娘子立刻表示赞同,吴蔚和柳翠微也点了点头。
张水生不再耽搁, 让柳二娘子挂上歇业的牌子,即便是送过去立刻就回来, 他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回到泰州城了。
柳二娘子却说道:“哪有刚开年第一天就歇业的道理?你就放心去吧, 榨油坊有我呢。”
“二姐夫放心,我从米庄抽调个伙计过来, 先帮着支应两天,不会耽误生意的。”
“好,那就有劳妹子了。二娘,看好柱子,别让他乱跑,开年了这路上到处都是行人车马。”
“你放心吧,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
张水生找了床被子塞到马车里,柳翠翠一家的行李早就放在里面了,一直走到快到府衙,才看到柳翠翠一边架着李铁牛,一边揽着柳大虎艰难地走在路上。
李铁牛这状态一看就是刚在衙门里挨了板子出来的,行人看了纷纷绕开,无人帮忙。
柳翠翠感觉自己的脸和心口就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错在了哪里,大老爷会向着小人说话,为什么他们夫妻的委屈与艰难,大老爷却看不见呢?
这回好了,不仅计划没达成,自家男人还挨了一回棍棒之苦,虎子上学堂的事儿也没着落了,最让柳翠翠不能接受的是,今后也再不能来讨要好处了!
明明自己才是长女,自己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她的两个妹妹在发达了以后,竟然不想着帮衬自己,帮衬这个家!
难道分家了,姐妹之情也没了吗?
柳翠翠想要回米庄去问个明白,想要柳老夫人说句公道话,可是心里头却发憷,今日吴蔚的手段着实是吓到柳翠翠了。
若是二娘和三娘,哪怕是张水生,柳翠翠都有办法搅出几分道理来,可是吴蔚与他们家既无血缘,也无姻亲。
柳翠翠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冻住了。
“哎哟,你这个贼婆娘,慢点!”李铁牛哼唧的声音传来。
“那些人下手也太黑了,这是想打死人呐!”柳翠翠心疼地说道。
李铁牛的身体柳翠翠最了解,当初里正让人捆了李铁牛打了二十板子,伤势也没像今日这样严重。
李铁牛暗骂了一声,眼中充满了怨毒,低吼道:“那个该死的贱人,竟然串通了官府,我不会放过她的!”
“不放过?怎么不放过?人家现在发达了,咱们今后还是别来了。”
李铁牛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就听到了张水生的声音:“大姐,大姐夫,快上车。”
张水生停下马车,先将虎子抱上去,再帮着柳翠翠将李铁牛也扶上了马车:“车里有床被子,你们要是冷了就盖上。”
……
张水生驾着马车直奔城门,车厢里间或能听到柳翠翠的啜泣声。
另一边,吴蔚假借泰州商会有事,便带着两锭银子,穿着大氅出门去了。
接下来的就是柳家的家务事了,吴蔚想着:自己虽是三娘的枕边人,可在其他人眼中自己始终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该自己这个外人来和柳老夫人讲,对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颜面还是要顾虑一二的。
想到这里,吴蔚长叹一声,口中的热气瞬间被凝结成烟,再被寒风吹散。
柳老夫人今日的表现,在吴蔚的意料之中,一个受了一辈子压迫的古代老人,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改变观点的。
有些压迫经受的久了,就连受害人自己都会觉得是正确的,一旦有人试图改变现状,他们反而会觉得不安惶恐。
好在三娘是好的,经过自己有意的引导,三娘已经能隐约察觉到这个时代所加在底层百姓和女子身上的层层束缚,明辨是非。
善后的工作就交给她们姐妹吧,吴蔚如是想着,朝着一家常去的馆子走去。
这冰天雪地的,实在是无处可去,折腾了这一上午,吴蔚也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
母女三人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直到天色彻底暗了,吴蔚才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饭菜已做好有一会儿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吴蔚回来一起吃饭。
见吴蔚进来,张老夫人便让柳二娘子将温在锅里的饭菜都端出来,柳翠微上前去卸下了吴蔚身上的大氅,说道:“去洗洗手,张婶儿特意去打了一坛好酒来,恭贺你得了宜王赐礼。我去把大氅收到楼上,马上就来。”
“好。”
吴蔚和张老夫人道了谢,到水房去洗手去了,柳翠微捧着大氅回了房间,先用干净布细细扫去大氅上面的灰尘,才仔细叠好,用同来的红绸子包了,放到了柜子里。
出了房门来到柳老夫人的门前,柳翠微叩响房门:“娘,下楼吃饭吧,蔚蔚也回来了。”
房间内,柳老夫人应了一声,片刻后房门开了,柳老夫人朝着柳翠微扬了扬脸,问道:“还能看出来吗?”
“不能,走吧娘,我扶着你。”
柳老夫人哭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才停,今天的晚饭都是张老夫人和柳二娘子张罗的,柳老夫人躲在房间里敷眼睛。
……
榨油坊一楼大堂,众人依次落座,张老爹举起酒杯,说道:“蔚蔚啊,张叔敬你一杯,祝贺你!宜王的赏赐……拿来光宗耀祖也是够了的,你算是让我这个老头子开眼了。”
吴蔚将酒杯下低半寸,才与张老爹碰了杯,后者笑眯了眼,感慨自己为何不多生一个儿子,或者干脆有一个如吴蔚这般的女儿。
张老夫人给吴蔚夹了一块排骨,笑着说道:“蔚蔚啊,今儿下午你出去以后,铺子里可是来了不少客人呐,还有带着礼物来的,好在米庄掌柜的老练,帮你接待了。”
柳翠微说道:“来送贺礼的都是知根知底儿的熟人,东西我都看过了,没有太贵重的,便做主收下了,礼单就放在内堂的抽屉里,你想着回礼。”
“知道了。”
柳二娘子见插不上话,便频频给吴蔚夹菜,劝吴蔚多吃点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柳二娘子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柳老夫人,柳二娘子给柳老夫人倒了一杯:“娘,这酒不错,你也尝尝吧。”
柳老夫人垂下眼,沉默半晌,耳畔还回荡着两个女儿对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诫,可她是个笨人,三女儿教的那些话,她反复念叨了许久,却还是没有记全。
柳二娘子又碰了碰自家娘亲,柳老夫人这才端起酒杯,对吴蔚说道:“蔚蔚啊,柳婶给你赔不是了。”
吴蔚连忙起身,依旧是倾斜着酒杯,恭敬地与柳老夫人碰过杯子,说道:“柳婶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严重了。”
柳老夫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想着自家二姑娘对自己的抱怨的话,索性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是我拎不清,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一言出,除了柱子还在张老夫人的怀里扭来扭去要吃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吴蔚在心里叹了一声,柳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和她爹……我们俩这辈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辛苦拉扯三个女儿长大,就盼着能家宅和睦,没别的心思。老大……我们是偏心老大一家,从前呢,是指望着她能支起这个家,如今二娘和三娘的日子都比老大家好,我这个当娘的……糊涂了。”
柳翠微和柳翠华听到自家娘亲说出这话,都面露不忍,却并没有去打断。
就像柳翠微今天下午说的那样:有些芥蒂一旦种下了,便始终都会隔着一层。
这句话,说到了柳老夫人的心坎里。
柳老夫人自顾自地饮下杯中酒,继续说道:“今天早上的事儿,我实在是没想到……没想到后面还有那么多麻烦,我若是知道,也定不会答应的。我只是觉着,虎子不过是个孩子,多个人,多双筷子。可虎子到底是个半大小子,把他养在你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身边,柳婶做得不对。”
“柳婶儿……您严重了,我能理解你作为母亲的心情,但是我和三娘的日子过得其实也不容易,在您看不到的地方,两个女子支应着一个铺子,有许多困难。还请您老人家多体谅。”
柳老夫人点了点头:“我也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家里头的田产,祖屋都留给了老大一家,他们两个年轻力壮又有儿子,日子只要过得勤恳点儿,总会好的。”
第170章 入府谢恩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柳翠微找了一件吴蔚平时很少会穿的衣裳,就是高宁雪当初送的那几件。
时至今日, 吴蔚和柳翠微还是舍不得买同品质的布料, 再做几套这样的衣裳,于是二人便默契地将高宁雪送的这几套压了箱底儿, 只等着碰上这样郑重的场合才会拿出来穿一次。
整套衣服十分繁琐, 需要柳翠微帮忙才能穿上,忙活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算是穿戴整齐。
衣裳华丽, 妆容也不好太过寡淡, 柳翠微将吴蔚按到铜镜前坐好, 细细地给吴蔚上妆,描眉。
柳翠微用的眉笔和妆粉, 胭脂,都是吴蔚亲手做的,用吴蔚的话说:健康不伤肤的, 用着才更安心。
吴蔚的双眉生得好,只需简单几笔就描好了, 妆容也是薄薄的一层,看起来别有一番清新感觉。
看的柳翠微阵阵心动,抬起手指轻轻勾勒起吴蔚的轮廓, 爱不释手。
吴蔚半眯着眼睛,一副享受表情, 偶尔会笑着撒娇道:“痒~。”
要不是担心碰坏了吴蔚嘴上的薄胭脂, 柳翠微真想一亲芳泽。
……
米庄的生意忙,大多数时间吴蔚只是洗漱后便匆匆下楼, 已经很久没有上妆了,从前在半山小院那会儿,吴蔚还会和柳翠微挤在铜镜前,一起讨论哪个胭脂的颜色更适合对方。
上好了妆,柳翠微取来大氅亲手给吴蔚披上,扣上胸前的暗扣,再细细抚平,说道:“真好看。”
吴蔚却不管那么多的,“吧唧”一口便再柳翠微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胭脂印子,柳翠微惊呼一声,嗔道:“快到出门的时辰了,还闹!”
见吴蔚唇上的胭脂淡了不少,柳翠微只能再给吴蔚补了一层,来到铜镜前仔细擦去自己脸上的印子,才推着吴蔚出了房门。
二人来到米庄大堂,伙计们见到吴蔚,无不夸赞道:“大东家今日可真好看。”
“大东家,往后都要这么穿才好啊!”
平日里吴蔚的性子爽朗,与伙计们相处得和朋友一般,大家开起玩笑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只见吴蔚扬了扬下巴,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想得美,要不是今日要到宜王府去谢恩,我才不会打扮成这样呢,麻烦了自己,取悦了旁人。”
伙计们一阵哄笑,继续干活。
米庄里的客人也都纷纷看向吴蔚,不乏惊艳者。
……
吴蔚登上马车,给张全说了大致的方向,马车开动了。
宜王府。
侍卫禀报说,吴蔚求见。
“带她到前厅去候着,本王一会儿过去。”
“是。”
宜王正在东方瑞的书房里,今日二人一同吃完早膳就过来了,追查的事情有了新突破。
瞥见东方瑞询问的目光,主动说道:“过来谢恩的,昨儿我派人送了一件大氅过去。”
东方瑞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入到卷宗里。
宜王自顾自地说道:“年前,吴蔚把米庄账簿的誊写本连同这半年的分红送到了当铺,虽说名义上是送给我那小侄女儿的,可银子毕竟到了我手上,也不好一点而都不表示。”
东方瑞淡淡道:“殿下决定就好。”
“行,那你就先忙着,本王去去就回。”
……
宜王走后,东方瑞露出一抹笑意。鲜注傅
其实,宜王说的并不是全部的实话。
他之所以会送吴蔚一件大氅,是因为那日当铺老板来给自己送米庄账簿和分红的时候,宜王一时兴起询问了吴蔚的近况,结果当铺老板哭笑不得地说道:如今泰州城里的人,都在戏称吴蔚是放羊娃出身的。
原因是,自打入冬起,吴蔚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个羊皮袄子,整日穿在外衫的外面,招摇过市!
宜王当即心生不悦,他已打算再让吴蔚历练几年,等自己彻底摸清朝廷在泰州的部署,就派个差事给吴蔚,若是她做得好……委以重任也不是不行。
结果吴蔚不好好爱惜她的名声,来了这么一出。
米庄的账簿宜王让账房看过,吴蔚做的账目就连王府的账房先生都赞不绝口,奏请宜王推广吴蔚的记账方式,从王府到王府所持的所有店铺,都要把账目做成这样,这已经是第二个宜王身边的人夸赞吴蔚有能力了。
宜王让账房算出吴蔚的经营所得,在得知吴蔚也赚了不少时,宜王更生气了。
明明有银子置办好衣裳,偏偏穿得那般寒酸。
宜王又不能把吴蔚揪过来问,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吴蔚的名声垮掉,干脆……在自己的私库中挑了一件短款的大氅,差人在正月十六的清晨,坊市开市以后趁着人多送过去,以此来洗刷吴蔚那个放羊娃的戏称!
宜王来到正厅,一眼就看到了吴蔚,和上次一样,正在吃王府的糕点,嘴巴撑的和硕鼠一般!
宜王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阳绿扳指,信步走到主位上坐好,慢悠悠地说道:“来啦,放羊娃。”
“额。”见吴蔚瞪圆双眼,一副吃瘪的表情,宜王的心情好了不好。
吴蔚也顾不上礼仪,端起茶盏来将卡在喉咙里的糕点顺了下去,不由得腹诽道: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的?也没听到通报声!
放下茶盏,吴蔚急忙起身,朝着宜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民女吴蔚参见宜王殿下。”
“行了,坐吧。”
“谢殿下。”
“这上元节都过去了,你今日过来是给本王拜年的么?”
吴蔚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宜王今天好像有病。
笑容却很真诚,回道:“回殿下,民女自知身份低微,不配来给殿下拜年请安。今日登门,是来谢恩的,拜谢殿下所赐大氅,是民女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衣裳,大恩大德民女永生不忘。”
“嗯。”宜王的心里舒服了一些,却说道:“日前,平佳县主来信说:请本王代为照顾你。本王正苦恼该如何全了平佳县主这份心,赏你点什么,就听人说你新得了个放羊娃的雅号。”
吴蔚面不改色,说道:“民女天生怕冷惧热,冬日难捱,只能怎么暖和怎么穿,至于旁人如何说,民女倒是不在意的。”
宜王轻笑一声,说道:“你不在意,多少也要顾虑一下平佳县主的名声,她器重你,又视你为友,若是她什么时候得空来泰州探望你,你们的这份情谊也会公之于众,堂堂县主,未来的尚书夫人,却有一个放羊娃的朋友,实在是有失体面。”
宜王这话若是落在其他古人的耳中,定会使那人羞愧难当,今后谨慎做人,立行于世,方不辱没了县主的垂青。
可惜吴蔚不是古人,听完宜王说的这些,不仅没有愧疚,反而生出了不同意见,只是碍于身份有别,选择了沉默。
见吴蔚不言语,宜王问道:“怎么,你不认同本王所言?”
“民女不敢。”
“那你为何不表态?”
吴蔚权衡数次,低声说道:“若殿下恕民女冲撞之罪,民女也不是不能表态。”
宜王被吴蔚的反应逗笑了,大方地说道:“你说吧,本王恕你无罪。”
吴蔚清了清嗓子,说道:“民女觉得殿下说的……不对。”
“哦?那你说说,本王那句话说错了?”
“民女以为,县主的名声,一部分是来自于皇室的血脉,一部分来自于县主平日的德行,民女能影响到县主的,实在是微乎其微。民女不过是怕冷,穿了一件羊皮袄子,怎么会污了县主的名声?古人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县主是君子,不以民女粗鄙之姿,愿与民女为友,自然也不会在乎民女穿了什么。民女与县主相识于困顿,昔日民女的生活比现下窘迫多了,也不见县主嫌弃的。或许一件大氅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件俗物罢了,可对于民女而言,却消耗诸多积蓄。同样都是衣裳,羊皮袄子也很暖,一张上好的羊皮,不过也就五十文钱。民女也并非孑然一身,民女与柳氏三娘义结金兰,立誓奉其母为母。若是为了所谓的名声,不顾家人生计,自己穿得光鲜亮丽,却让家人吃糠咽菜,县主若有这样的朋友,才真的是伤害了县主的名声。”
宜王轻哼一声,却抬手鼓起掌来,说道:“好一番犀利言辞。若本王真是‘小人’此刻就该出尔反尔,让人将你拖下去,痛打一顿。”
吴蔚立刻说道:“殿下也是君子。只是殿下身份尊贵,不沾泥泞之事。若是能穿得起大氅,民女自然也不会每天都套着羊皮袄子了,殿下请看,这大氅不是正穿在民女身上呢吗?”
宜王自然是听出了吴蔚话中的揶揄之意,这是在暗讽自己这个藩王不识人间疾苦。不过宜王并未动怒,而是略带感慨地说道:“前朝从前有个叫东方瑞的女官,你听说过吗?”
吴蔚心头一跳,不过短短的几个字,吴蔚却在心中过了许多遍,确定宜王说的是“听说”而非“认识”才敢点头,回道:“民间有谁不知道这位大人呢,民女在戏文里听到过许多这位大人的传奇过往。”
宜王笑了笑,继续说道:“她在你们民间,声望很高吧?”
吴蔚谨慎答道:“从前是这样的,如我们这般的布衣百姓,都喜欢听英雄事迹。”
“从前,她是前朝唯一一位女官,身居要职,可是在许多人的眼中,无论是皇室,还是同僚……她都是个不入流的。”
吴蔚沉默着,等着宜王继续说下去。
宜王也在观察着吴蔚,见她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泄露半点情绪,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吴蔚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但还是摇了摇头:“民女不知。”
“因为她从前是个要饭的乞儿,本王就曾目睹过,一次宴会之上,一位朝臣喝醉了,公然询问东方瑞,馊饭的滋味如何?引得整场宴会的人都在大笑,先帝也只是笑着,并未制止。其实本王也好奇,馊饭究竟是什么滋味?”
第171章 一场辩论
吴蔚隐藏在袖子里的拳头, 悄然攥紧,要不是东方瑞现在成了朝廷钦犯,哪怕是硬扛着这身份的差距, 吴蔚也要为东方瑞说几句。
宜王似浑然不觉, 自顾自地说道:“羞辱之意,想来是有的。可也有些人如本王这般, 真的想要知道, 馊饭的味道如何。可是馊饭……是不能吃的,就只好问她了。”
吴蔚到底还是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怒道:“东方瑞是行过乞, 可是那是为了侦破‘蛇妖杀人案’为了让受害者沉冤得雪, 若是没有东方瑞,这桩案子怕是还躺在《悬案录》里, 至今无法侦破,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宜王转动拇指上的扳指,说道:“你说的是不错, 谁也没有否定过东方瑞的功劳,可你是不是忘记了, 东方瑞在被人收养之前,也是街边落魄的乞儿,差点被冻死?有多少人笑她, 这破案的方式有千万种,东方瑞为何选择化身乞儿?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 或许除了这个, 她当时也不会别的。”
“殿下,一个人的出身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东方瑞当年被人救下时,不过才几岁,几岁的孩童你能让她做什么呢?除了讨口饭吃,还能做什么?若‘天下为公’,东方瑞又何必乞讨?”
“天下为公?”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吴蔚当即把《大道之行也》全文背诵了一遍,这个时代很错乱,有些蓝星记载的历史这里有,有些则没有。
宜王听完,双目炯炯,问道:“这番话,这是谁说的?”
吴蔚心头一沉,暗怪自己被气昏了头,不该在宜王面前展露蓝星所学,他可不是张水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吴蔚一时解释不出来,索性耍起了混劲儿,借着怒意反呛道:“殿下不用管这话是谁说的,东方瑞少年行乞,究竟是她的错,还是这天下的错?”
“那本王问你,她长大后复又行乞,究竟是对,还是错?”
双方都沉默了,吴蔚也重新坐了回来,陷入了沉思。
宜王叹了一声,说道:“东方瑞现在不知所踪,本王其实很想问问她,若是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立身朝堂之上,载入戏文之中,当年的她还会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去查案子?那日宴会上,当有人问她:馊饭是何滋味时,她有没有一瞬的后悔?”
吴蔚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宜王所指究竟为何时,她心中的怒气也随之消散了。
虽然自己从未想过入朝为官,可是……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留下来啊。
自己再修建半山小院的时候,想的不也是安居乐业,可从未料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了泰州米庄的一位东家!
而自己在穿着羊皮袄子招摇过市的时候,也只想着只要自己暖和了就行,何必在乎外人的看法?
这些……不正如昔日的东方瑞一般,她在为养母一家复仇的时候,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立于朝堂之上吧。
若是,换成自己。
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有那半刻一瞬的后悔,自己没有听三娘的话,把羊皮袄子穿在外衫里呢?
居安思危,立足高远,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是等真迈入到“未来”,却是没有后悔药的。
吴蔚不明白宜王为何会特意点拨自己,想着或许是高宁雪在信中说了什么吧。
一想也是,高宁雪的爷爷平燕王年事已高,京畿地带又不比泰州这般天高皇帝远,随着东方瑞的失踪,庇护高宁雪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能想到自己这个危难之时交到的朋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说不定高宁雪在信中和宜王说了,以后会启用自己,或者把自己调到京畿去给她管铺子也说不定呢?
想通这里,吴蔚释然了,看宜王的目光不再充斥敌意,虽然她并不认同宜王那东方瑞的过去说事儿。
即便东方瑞是朝廷钦犯,东方瑞在吴蔚的心中依然是个亦师亦友的存在。
吴蔚起身,朝着宜王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殿下点拨,民女明白了,今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辜负殿下今日点拨之情,也不辜负县主娘娘的一番美意。”
前半句宜王还挺满意的,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可最后这半句是怎么回事儿?
哦,原来自己苦口婆心这一遭,功劳全归给自己的小侄女了?
宜王看吴蔚又不顺眼了,摆了摆手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谢殿下。”
吴蔚拎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美滋滋地出了宜王府。
就连吴蔚也不得不承认,宜王是个心胸宽广且很大方的人,不仅没有追究自己的顶撞,临走还是让人给装了糕点让自己带回去,两次从宜王府出来,吴蔚都没空过手。
祝好人一生平安吧,吴蔚在心中如是想着。
……
之后的几天,吴蔚给来米庄送了贺礼的人一一回了礼,参加了几次酒局,茶会,其中也不乏有人明里暗里地打听吴蔚和宜王的关系,吴蔚都巧妙地岔了过去。
又过了几日,有从张家村回泰州矿山干活的同乡来到了米庄和榨油坊,带来了李大姐的口信儿。
李大姐让人带话给吴蔚说:山洞里的冰块已经全部都冻好了,也已经按照吴蔚说的铺了稻草,山洞口也用几层草席棉被给封好了,让吴蔚放心。
不过来人还说: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许多人都知道吴蔚去年囤冰卖了一大笔银子,从去年秋收之后,不少人都效仿吴蔚,在山上凿了好些山洞出来,虽然没有吴蔚的山洞大,几十块冰还是放得下的。
不仅张家村,毗邻的几个村子都有人效仿,并且全部在冬天时囤积了冰,等着夏天卖个好价钱。
李大姐有些担心,供货的人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今年夏天吴蔚和张水生的冰会卖不上价。
带话的人也不无忧虑地看了吴蔚和张水生一眼,见张水生的表情有些凝重,虽然吴蔚早就给他说过,冰价只会越来越便宜,张水生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看来要更努力的榨油才行了。
而吴蔚的表情却是很轻松,甚至带着隐隐的笑意,这让来人很不解。
传话的人还要去矿山报道,不能久留,柳二娘子拿了几个包子给他装了,又从自家油桶里打了一罐香油一并送给那人,说道:“劳烦大兄弟跑这一趟了,我听说矿工是个辛苦活儿,出门在外的好好照顾自己,这包子你拿着,香油也是你水生哥亲手榨的,你带上,饭菜油水少的时候,自己往里面加一点儿,可香了。”
“那就谢谢嫂子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派个人到矿上是支应一声啊,我一定来!”
柳二娘子和张水生将来人送走,回来见吴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更灿烂了。
柳二娘子颇为不解,问道:“我说妹子,你傻笑啥呢?你没听咱家冰块的生意被人学了,今年夏天的冰卖不上价了?”
去年张水生和柳二娘子整整赚了在冰块生意里赚了一百两白银,这榨油坊就是用卖冰块的银子开起来的,运输的损耗吴蔚都替他们承担了。
吴蔚看了看二人,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柳翠微,对上柳翠微眼中的了然,吴蔚眼底的笑容更深了,果然……知我者,三娘也。
吴蔚敛去笑容,解释道:“二姐,二姐夫。能有今日的局面,其实是我一手促成的,达到我想要的结果,我很开心。先在这儿给你们赔礼了。”吴蔚起身朝着二人拱手行了一礼。
柳二娘子急忙上前扶住了吴蔚:“妹子,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
张水生也说道:“蔚蔚做事定有缘由,这赔礼就免了吧,具体什么原因说给我们俩听听就好。”
吴蔚看了柳翠微一眼,说道:“三娘,不如你替我和二姐,二姐夫解释吧。”
柳翠微颔首,轻声道:“自从经历了去年的旱灾,蔚蔚就生出了居安思危的心思。她时常会和我说,咱们农户真是对天灾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是旱还是涝,受苦的永远是最底下的老百姓,我和蔚蔚来到张家村,颇受乡亲们的拂照,蔚蔚总是想着有什么办法能报答乡亲们。”
柳二娘子似懂非懂,说道:“所以你就把这制冰卖钱的生意传了出去,想让咱们村里的乡亲们都受益?可是……这冰块多了,能买下的酒楼却没多少,多到卖不出去,大家伙也都赚不到银子了呀。”
“二娘,你听三娘把话说完。”张水生说道,他相信吴蔚不会不明白“物多则贱”的道理,吴蔚这么做一定还有深意。
柳翠微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如此,开山凿洞是要出人力,甚至是花银子的事儿,若是不让乡亲们看到这件事确实有利可图,谁又会去效仿呢?和百味楼定的取冰的时辰,几乎都是白天,村里人都是看到了的,而且蔚蔚还交代过,若是家里有客人,收银子的时候也不必避讳,就让他们看着。”
第172章 吾谁与归
吴蔚笑着拉住了柳翠微的手, 柳翠微也微笑回握,继续说道:“蔚蔚就是让大家伙都明白,开凿山洞, 囤冰, 售冰这件事,是个一本万利的大好事, 只有这样才无需动员, 就会被争先效仿,选址开凿山洞,拥有山洞的人家越多, 越好。”
“这又是为什么?”柳二娘子问道。
吴蔚接过话头, 继续说道:“二姐, 山洞不仅可以囤冰,还能装粮食, 还能住人啊。若是家家户户都囤冰,哪怕是再遇到旱情,虽然浇灌庄稼不够, 饮用却是够了的,人不吃饭能挨好多天, 可若是没水喝,恐怕连三日都挨不住。山洞比地窖还冬暖夏凉,很快乡亲们就会发现, 山洞除了囤冰,还是个储存冬菜的好地方, 会选择将一部分粮食和冬菜放到山洞里的,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利用起来。万一……我是说万一, 发生了洪涝,地窖里面的食物一定是保不住的,这个时候山洞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乡亲们一定会趁着大水还没涨起来,把地窖里的东西转移到高处的山洞里,下一步就是连人也一块转移到山洞里面去暂住,待涝情缓解再搬回去。关键时刻山洞是可以救命的!”
柳翠微点了点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去年娘苦口婆心地说:去年会大旱,有几个人相信?可是他们看到蔚蔚赚了银子,不需我们多说半句,就主动去开凿山洞了。若是我们平白无故去劝乡亲们凿个山洞出来,以作避嫌安身之所,乡亲们又会如何呢?”
听完这些,张水生突然想到了从前吴蔚透露给自己的一些担忧,看吴蔚的眼神也不同了。
能不费半点口舌,就让乡亲们自愿做出了吴蔚想要大家做的事情,这份心智和长远的目光,实在是……
就算是张家村的里正和村长齐齐出面,怕是也难啊。
最令人叹服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是吴蔚在暗中促成的,即便日后荒废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找吴蔚的麻烦。可若真的如三娘所言,有朝一日用上了这些山洞,那这群人一定会在劫后庆幸地想着:多亏当时效仿了吴蔚,开凿山洞囤冰,不然可就出大事了。
无形中也会对吴蔚多出几分感激之情。
柳二娘子已经傻了,品味着柳翠微的话,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
张水生则是朝着吴蔚抱了抱拳,心悦诚服地赞道:“佩服!”
吴蔚回道:“二姐和二姐夫不要怪我才好,毕竟我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若最后只是杞人忧天一场,平白害的二姐和二姐夫少赚了许多银子。”
“妹子快别这么说,这卖冰的事儿,你完全可以不带我们自己干的,去年赚的那一百两,已经是我们的偏得了。妹子此举乃是大善,是造福乡亲,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善举,我和你二姐又怎么可能会怪你呢?这般大善,也唯有如妹子这般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做出来了。”
柳二娘子诧异地瞧了张水生一眼,疑惑道:“真有这么邪乎?”
张水生无奈解释道:“二娘,就算咱们有生之年,张家村风调雨顺,可你就能保证今后一直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吗?那些山洞凿出来了,即便荒废了,也会一直都在那里,等到什么时候用上了,那就是能救人命的大好事,难道你指望着不知多少年后,灾祸来临之时,再让村民们开凿山洞避难吗?不说别的,就蔚蔚一人所建的那间山洞,就能住下几十人,甚至更多。”
柳二娘子恍然大悟,看向吴蔚的目光,惊奇又崇拜。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了冰消雪融的时节。
米庄的生意再度迎来高峰,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吴蔚欣喜地想着。
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几次,等到新的粮食播种,迎来收获的季节,米庄的生意就会恢复如常,今年的雪水丰足,土壤的墒情一定很好,定会是个丰年!
吴蔚期待着,农户们背着粮食来米庄卖米的那一日。
吴蔚记起自己曾在药铺看到的一副对联,上联是:但愿世上无疾苦,下联是:宁可架上药生尘。
经历了这一年的旱情,吴蔚此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宁愿米庄不再日进斗金,更希望这天下的百姓,都能有口饭吃,自给自足,安居乐业。
念及此处,吴蔚突然心生蓬勃豪迈,负手而立,就在米庄的大堂里,大声诵起了范文正公的经典名句:“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惊得一众伙计和买米的客人纷纷投来瞩目,吴蔚却挠了挠头,一向颇厚的脸皮上涌出两点红晕,问柳翠微道:“三娘,今日是几日来着?”
“十六了,昨儿刚赶集,你忘了?”
吴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气吞山河地颂道:“时二年,三月十六日!”
“好!”曹天旺的手下不乏有些读过书的,在品味过吴蔚的“豪言”之后,忍不住发出喝彩。
“大东家好文采,好气魄!”
“好,大东家再来几句!”
吴蔚当即脚趾扣地,以袖掩面,拉着柳翠微匆匆逃入内堂。
还能清晰地听到米庄的大厅里,传来阵阵掌声。
柳翠微难得见吴蔚如此羞涩,笑眯了眼,捏了捏吴蔚的耳垂,柔声道:“噫,斯人安在?汝与谁归?”
吴蔚抬眸,亮晶晶的眼眸里倒映着柳翠微的身影,轻声回道:“斯人乃卿尔,吾愿与卿归。”
本是一句调笑之言,柳翠微的心弦却被吴蔚狠狠地拨动了。
她立在吴蔚面前,情不自禁地将吴蔚的头搂在胸口,捧着吴蔚的脸颊,指尖轻柔吴蔚颇具肉感的耳垂,弯身……吻上了吴蔚那微张的唇。
……
一吻终了,吴蔚早已心猿意马,恨不得立刻拉着柳翠微回了房间,后者亦是面若桃花,双眸如水。
洞悉吴蔚的意图后,绵绵嗔了吴蔚一眼:“不可,青天白日的,再说……还有这么多人呢,我可不纵着你。”
“我们上二楼,娘这会儿在和张老夫人做饭了,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来的。”
“不要,你不知羞。”
“好三娘~”吴蔚抱住柳翠微,再度邀请。
柳翠微却推开了吴蔚,说道:“店里这么多客人,两个东家却大白天不见了,问起来怎么说,要是有人寻你呢?又该如何?”
吴蔚知道柳翠微说的没错,恋恋不舍地停止了邀请,只搂着柳翠微又耳鬓厮磨了半晌。
从内堂出来时,吴蔚突然说道:“不行,我得去找二姐夫。”
“这个时辰二姐夫在榨油了吧?你有事?”
“嗯!我要和二姐夫商量一下翻修宅子的事儿,此事宜早不宜迟,需得速速进行!”
柳翠微听出弦外之音,轻推了吴蔚一把,率先出了内堂,说道:“我可不管你。”
……
吴蔚大笑三声,快步出了米庄,抬腿迈进了榨油坊的大门。
榨油房内,油盘撞击桩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古法榨油是个辛苦活儿,干了一辈子的老油工谁没个腰间盘突出呢,吴蔚想着要不要发明一个新的榨油机,让张水生的生意也能轻松点,又想着这古法榨油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不是该传承保护。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远了,吴蔚不禁笑自己,一开心到极致,思绪就会天马行空。
“二姐夫!歇歇,我有事找你!”吴蔚朝着里面大声喊道。
榨油声停了,柳二娘子拉着柱子先走了出来,柱子看到吴蔚,乖巧地叫道:“姨姨。”
“柱子真乖,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嗯,吃了,一碗!”小家伙颇为自豪。
柳二娘子慈爱一笑,转而问道:“蔚蔚,找你二姐夫有啥事?”
“也没啥,不如就请二姐帮我告诉二姐夫一声吧,雪都化的差不多了,天也暖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修房子?”
“早了点儿吧?天虽然暖了,这地还是冻着的。”
“二姐,咱家的宅子你不是看过了吗,地基和院墙根本就不用动。主要是修瓦片,检查检查还有没有破损点,修修补补就成了,门窗该换的换,该修的修,再打扫打扫,不关冻土什么事儿。我这不是想着……等房子修完了,咱们还得请人过去量尺寸,打家具,这还要许多天呢。再把耳房打通,看看打下来的材料能不能用上,后院的改建,改厨房,做浴室,也需要不少日子呢,早点修好,早点住进去啊。”
柳二娘子一想也有道理,说道:“那我去和你二姐夫说一声,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定。”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
柳二娘子把吴蔚的想法和张水生说了,张水生拿过净布擦去上身的汗,一把抱起柱子,掂了掂问道:“儿子,想不想住大宅子啊?”
“大宅子是什么?”柱子懵懂地问。
逗得张水生哈哈大笑,抱着自家儿子,他觉得日子特别有盼头,再苦再累也愿意。
“打完这盘油,我上去和爹娘说,到时候从矿上请几个帮手来,定个好日子就能动工了。”
第173章 翻修计划
张水生找到自己的父母, 把吴蔚的想法说了。
二老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只是有些担心张水生手里的银子还不够,张水生早已把自己要出银子修宅子的想法告诉了二老, 张家老两口对此很赞同。
按照榨油坊目前的收入, 他们一家人想在泰州安家,大概还需要三四年, 这么长的时间, 不好白住人家吴蔚的。
这期间要么就住在榨油坊里辛苦一点儿,要么就住在吴蔚的宅子里,全家人自然是更倾向于后者, 一来是为了孩子, 柱子是张家的希望, 榨油坊外车水马龙,他们每天都得出一个人, 专门看着柱子,而且再过两年柱子也该启蒙了,榨油坊哪里是学习的地方?
二来, 是为了老人,张老爹的腿脚不好, 每日上下楼对他来说负担很重,张家老两口早就盼着能住到宅子里去,只是担心自家儿子手里的银子不够。
张水生当即取来全部家当, 清点了一下,算上从前的家底和这半年赚的, 一共攒了七十六两银子。
他们粗略算了一笔账, 若是修房子的人手从张家村借来,省下一笔工匠的费用, 这些银子大概是够的。
张家老两口心里有了底,当场同意下来。
……
当天晚上,张水生就和吴蔚敲定了修房子的事儿,这两天就请人定个开工动土的好日子。
饭桌上张水生也表示,修房子的银子由他们家出,吴蔚思索片刻,同意了。
张家的家底儿吴蔚清楚,知道以他们家的家底儿,修完房子也就所剩无几了,但吴蔚还是选择尊重张水生的心意,两家来往注重一个有来有往,一味的付出并非长久之计。
大不了以后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让张家把银子赚回来就是了,反正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若宅子没有一点儿张家出资的地方,他们住着也不会踏实。
果然,见吴蔚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张水生一家都表现得很开心,积极性也提升了不少,张水生从怀中取出了纸笔,和张老爹商量起这次修宅子需要多少人手,去叫哪家人比较合适,带什么礼物回去……
翌日,张水生便驾着满载粮食的马车出发了,张家父子一致认为:宅子最好是在播种之前修缮完毕,免得耽误人家种田,时间紧,任务重,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到市集上去挑礼物了,干脆就从米庄拿了些粮食作为修缮宅子的酬劳,实惠又不失体面。
吴蔚也到工匠所去请了一位经验老道的师父,带着对方去了一趟宅子,请对方帮忙估算一下总体修缮下来总共需要多少材料,最好能再给出几张改建的图纸。
工匠师父询问吴蔚,修缮宅子的匠人是否在匠人所里雇佣,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工匠师父开出了二两银子的酬劳,包含所有的图纸以及用料。
吴蔚当场交了银子,把钥匙给了工匠师父,方便他带人来量尺寸,约定后三日后连着钥匙和图纸一起送到米庄去。
当天傍晚,张水生就带来了六个张家村的精壮青年,这些人吴蔚都是认识的,当初建半山小院时,他们几个就是主要劳动力。
这六位和张水生家多少占了点亲戚,有的虽然已经出了五福,不过却相处融洽,并未断了联络。
用张水生的话讲:这六个人就是和他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家里一下子多了六口人,还都是精壮的男子,榨油坊的一楼正厅坐不下,吴蔚提议到酒楼去吃一顿,却被那六人拒绝了。直言他们过来是给两家帮忙的,为的是省银子,不是来享受的。
吴蔚也被这六人不变的仗义和淳朴所打动。
最后,将桌子安排在了宽敞些的米庄大厅里,柳老夫人和张老夫人蒸了两大锅的白面馒头,做了两大盆的肉菜,素菜若干,张老爹还开了两坛子酒来招待六人,这一年来他们六人的家中,日子过得紧巴巴,即便仓里还有余量也不敢敞开了吃,看着那一个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油汪汪的肉,齐齐甩开膀子吃。
整整两锅的白面馒头,一顿饭吃得只剩下两个了。
张老夫人慈爱地说道:“看着你们几个吃饭这个香劲儿,婶子可真开心。”
当夜,吴蔚把六人安排在了曹天旺在泰州的宅子里,和米庄的伙计们住在一起。
第二天,吴蔚抽调了一个米庄的伙计到榨油坊,和柳二娘子一起打理榨油坊的生意,柳翠微也留在了米庄。
吴蔚和张水生,带着六人来到了宅子实地考察,这六人的反应和张水生第一次看到宅子时表现得差不多,才刚一看到那一人多高的白墙青砖的院墙,就发出了阵阵惊呼。
毛驴夸张地说道:“这……这不会就是王府吧?”
张水生抬腿就给了毛驴一脚,说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胡乱说。”
吴蔚笑道:“宜王府可比这里气派多了,少说也得比这间宅子大了十倍不止,这间宅子是从前平燕王老千岁幕僚的宅子,后来宅主随着老千岁一起搬走了,我们这才捡了个漏。”
“吴姑娘去过王府啊?”
吴蔚笑而不语,张水生接过话头,说道:“日前宜王千岁给泰州城里经营有道的东家赐了年礼,蔚蔚也得了赏赐,到宜王府去谢了恩。”
众人来了兴致,纷纷询问张水生有没有得到宜王的赏赐。县逐副
吴蔚解释道:“我之所以能得到宜王殿下的赏赐,只是因为去年大旱,米庄的生意变得尤其重要,如若不然,我也是没有资格的。”
众人听出来了,张水生这是没有得到宜王的褒奖,无不露出贱兮兮的笑容,揶揄起张水生来。
张水生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吴蔚见了不由得勾起嘴角,很羡慕这样从年少时就积累起来的情义。
自己从小生活在蓝星,虽然享受了这个时代无法想象的便利,可是也注定无法拥有如张水生和这六人的情义。
在蓝星,三五年没见过邻居长相的,甚至连隔壁住没住人都不知道的,并非个例。
……
众人进了宅子,吴蔚和张水生带着他们从外到里走了一遍,并将最初的设想说了一下。
哪里需要修缮,哪几间需要打通,哪个房间需要改制,还要新增些什么,众人一一记下,并不时商讨着方案。
逛完一圈,张水生问道:“怎么样,播种之前咱们能不能干完?”
几人商量了一下,表示有信心。
吴蔚说道:“那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图纸和用料明日匠人所的师父才能送到米庄。”
狗子问道:“什么用料,什么图纸?”
就是修缮这个房子,需要多少瓦片,几根顶梁柱,几个房梁,门板和窗户哪些还能修,哪些需要换了,以及需要改制的那几个房间的图纸,我两天前请了匠人所的师父来。
狗子问道:“要银子不?”
吴蔚扫了众人一眼,答道:“不要银子,那老师傅我认识。”
除了张水生之外的几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狗子轻松地说道:“吴姑娘,虽然咱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宅院,可是用料上的事儿,却是难不倒我的。当初你的半山小院的用料就是我算的,是不是正正好好,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张水生笑着解释道:“狗子他爹是远近闻名的鲁班匠……”张水生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吴蔚留意到张水生说的是“鲁班匠”而非泥瓦匠或者木匠,若是这里对鲁班匠的定义和蓝星古书上所记载的一致的话,那狗子的父亲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见几人面有异色,吴蔚并没有出言询问,狗子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可惜我爹走得早,我八岁那年就去了。虽然我没有继承到我爹的这门手艺,不过自打我会说话起,我爹就经常带着我出工,一座宅子修缮所需的用料,不是我自夸,只需要拿眼睛一扫,我就能知道个大概。可惜了……就学了点皮毛的东西,别的精妙手艺我是一点儿都不会。”
狗子说完后,另外几人的表情也恢复如常,只见狗子走进已经坍塌的正厅,抬手敲了敲厅内的承重柱,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窟窿,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片在手里掂了掂,用巴掌粗略量了瓦片的表面积,转身出来对众人说道:“这屋顶,省着点铺需要一百二十片瓦,称重的柱子都是好的,只是屋顶有一根顶屋顶的立柱朽了,才塌了那么一块,稳妥起见可以把连着的那根横梁一块换了,再加上一根新立柱,外面的木架子要上去看看才知道,再加一百二十片瓦就足够。”
狗子说完,另一位小名叫栓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草纸和一块木炭,把狗子说的数量写了上去。
吴蔚也来了兴致,请狗子继续,狗子便挨个看了每一间屋子,听完吴蔚的详细需求,片刻便报出了用料,栓子一一将狗子说的记录在草纸上。
所有的屋子都估算完了,狗子说道:“院墙我看着也有些旧了,不如刷一刷,到时候再看看院墙上的瓦片有没有旧的,破的,顺带着就换了。”
第174章 新榨油机
狗子从栓子手中拿来用料单子, 递给吴蔚说道:“蔚蔚姑娘你看看,这泰州城里的料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价钱,你和水生哥可以拿着单子去开料子了, 哦, 对了……”狗子从怀中掏出适才他捡起的瓦片,也交到吴蔚的手上, 说道:“瓦片的大小, 薄厚,你就让他们按照这片来烧,出片以后先拿几片来给我瞧瞧。”
吴蔚点了点头, 看着草纸上的用料, 觉得这位狗子或许是个工科人才, 这个时代的匠人社会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在民间还是很受尊重的, 而且工钱也不低。
别的地方的匠人市场吴蔚不了解,但是泰州城是有匠人所的,入了匠人所的匠人, 会被评级,不同的等级, 工钱也不一样,就像那位帮忙来算料子的匠人,并不是匠人所的高级工匠, 却能张口就管吴蔚要了二两银子。
吴蔚决定再观察一下,若狗子真是这块材料, 自己再和张水生说。
……
吴蔚把草纸拿给张水生看过, 后者表示时辰还来得及,木料瓦料那条坊市每天未时以后才闭市, 说干就干,众人回到了米庄,吴蔚趁机将草纸上的内容誊写了一遍,把原稿留下,另一份给了张水生。
张水生留下两人在榨油坊帮忙干活,驾着马车带走了另外四人,去定料子去了。
翌日一大清早,匠人所就派人送来了图纸和用料,吴蔚看了匠人师父定的用料,比狗子给定的多了一些,瓦片多了三十块,其余的木料和石料和也比狗子给算的料子多出了不少,吴蔚默默记在心里,打算用实践来校验结果。
吴蔚把图纸给狗子送了过去,狗子看完以后轻笑一声,说道:“蔚蔚姑娘,这匠人所的人是不是跟卖料子的是亲戚啊?他这图纸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太废料子了,我已经量过了,两边的耳房即便是把隔断都砸开,也只需要多加一根承重柱就保证不会塌顶,若是想住得更踏实,最多就是在横梁上找一找,多按两个三角木架顶上也就成了,两根三角木架在张家村,一文钱都不用,随便弄几根曲柳木做个榫卯拼接就行了,一根承重柱那可是需要一截成材的老树,在县里的大集上买,也得好几两银子呢。你们又不是土财主,按照他给的这个图纸,至少多花几十两银子!”
狗子又指了指图纸上的“黄檀木”三个字,不满地说道:“还有他下的这些个料子,真把你们当土财主了是吧,咱们是修房子,他这是想扒你们一层皮啊,几根横梁,用什么黄檀木啊,山里头有都是不要钱的曲柳木,韧性也不比黄檀木差,他要是怕生蛀虫,可以在曲柳木的外面刷几层樟木油,保证什么蛀虫都没有,樟木油一大罐子也才几十文钱,用水和开了,够把整个宅子的木料都给刷一遍的了。”
张水生一听狗子的方案更省银子,立刻就来了兴致,狗子的木工手艺张水生是知道的,村里头哪家建房子都要请狗子过去帮忙,看中的就是狗子的手艺。
看着匠人所给出的方案,张水生难免心惊肉跳,豪言壮语自己都已经放出去了,要是这宅子修到一半儿,自己却拿不出银子来,那不是掉在地上了么?
而吴蔚则对另一件事情有些感兴趣,问道:“狗子,你识字啊?”
狗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道:“小时候跟张成哥学过几个字,不过他后来去了学堂,我俩总也见不到一面,就没再学过了。我这个人不是读书的料,总共也没认识几个字,就是这些木头,泥瓦的名字,我还记得一些,我爹留的那本书里也有。”
张水生解释道:“狗子和张成家是还没出五福的远亲,张成是家中独子,小时候狗子和张成也玩了几年。”
吴蔚释然了,张家村之所以用“张”这个姓氏命名,就是因为这里住的人,往上推几百年,用的都是一本族谱。后来逐渐发展壮大成了张家村里最大的族姓,也是因为村里人往上翻翻都多少带点亲戚,所以张家村是清庐县为数不多的,需要和外村结亲的村子,如若不然像张水生这样一位干活的好手,也不会托人到外村去说亲,成了和柳二娘子的这段好姻缘。
张水生看了看吴蔚,又看了看狗子,认真地问道:“狗子,那宅子你也看到了,可不是咱们村子里的房子,你有把握吗?”
“水生哥,你要是不信,我明儿就把我爹留下的书给你取来,正好让蔚蔚姑娘也看看,上面是怎么写的。这黄檀木的确是上梁的好材料,可是它贵啊,那都是高门大户才会用到的东西。像咱们这种寻常人家,用曲柳木一点儿都不比黄檀木差,他们原来的宅子用的就是黄檀木,怎么样了?我看那宅子还不到五十年吧?不照样塌了?”
吴蔚示意狗子稍安勿躁,说道:“你的手艺我信得过,半山小院是我住过的最安逸的房子,令尊留下的书我还真有兴趣,但是不是现在,等以后有空我亲自去借来。”
狗子笑了,说道:“那不用,蔚蔚姑娘要是想看,我下回给你送来,不过年头有些久了,纸页都黄了,你可别嫌弃。”
“好,二姐夫,既然狗子这样有把握,咱么不如就按照他的方案试一试,如何?”
张水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但还是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道:“狗子,你可别让我掉地上啊。”
……
又过了两天,修缮房屋所需的木料被运到的宅子里,剩下的瓦料由于需要烧制,得再过几天才能送来。
六人又自己动手做了些工具,比如梯子之类的,把省钱贯彻到了极致。
那几人知道张水生想供柱子读书,日子过得并不容易,是以修房子的事宜并没让张水生参加,吴蔚又从两班伙计里各抽调了一位,加到了修房子的队伍里,帮忙打打下手,跑个腿之类的。
中午,柳家两姐妹会提着满满四大食盒的饭菜,到新宅去给众人送饭,张老夫人很感激同村这些个小子,每道菜都带荤腥,伙食很好。
另一边,吴蔚这几日却时常把自己关在米庄的内堂,除非外面有人喊,轻易不出来。
谁也不知道吴蔚在忙什么。
书房内,吴蔚正用自制的碳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书案上和椅子旁边的竹篓里,还有很多报废的图纸。
这几日,吴蔚正在设计新型的榨油机,经过吴蔚的一番思索,她还是决定给榨油坊更新一下设备,毕竟这个时代其他的榨油坊用的都是古法榨油的方式,这门非遗不需要张水生来传承,早点“发明”出新型的榨油机,不仅能提高效率,还能让张水生少受些累,免得老了以后和张老爹一样,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吴蔚一共设计了七八款,都被吴蔚给推翻了,最后吴蔚决定通过离心力来实现榨油。
草图上吴蔚画了一个类似立式单筒洗衣机的东西,旁边连了一台“自行车”,离心力由自行车的踏板提供,并连接了多个履带和杠杆,从而达到加大离心力输出和省力的效果。
从前吴蔚还有所顾虑,担心这个图纸交给匠人后,一旦流传出去,万一被哪个大东家看中,出银子建个榨油厂,安装上这套设备后,势必会对如张水生这样的夫妻小店形成倾轧。
古法榨油的设备,对占地的要求比较高,对工人的身体素质要求也高,榨油费力,费时,出油率却并不高,所以并不是个赚快钱的买卖。
自己这套设备不仅占地面积大幅度缩减,就算是柳翠微踩上去,也能榨出油来,而且只要加上适当的盐水配比,还可以大大提高出油率并缩短出油的时间。
看到狗子的才华以后,吴蔚打消了这个顾虑。
只要和狗子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吴蔚相信他不会做出背刺张水生的事情,就算以后狗子自己也经营一家榨油坊,那对张水生的影响也是有限的。
而且吴蔚还留了一手,几个核心的零件和轴承,吴蔚并没有给狗子。她打算交给铁匠铺去做,并且洒出一些烟雾弹,除了这些必要零件还让铁匠铺再做一些用不上的零件,等所有的零部件都做出来,再由自己亲自组装,确保万无一失。
图纸终于画完了,吴蔚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零部件的生产,还有组装,实验的阶段了。
好在宅子那边剩下的活并不需要狗子必须在场,其余五人也都是建房子的好手,不需要狗子指挥,依旧可以把活干的很漂亮。
吴蔚先是将需要铁匠铺来制作的零部件,连同一倍还多的“烟雾弹”图纸,一起送到了铁匠铺。
铁匠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吴蔚不得不给铁匠讲解了许久,对方才明白。
见吴蔚做的东西并非兵器,也非甲胄,铁匠算完料钱和工费后,接了这个活,约定十五日后来取。
第175章 女子如何
吴蔚又找到狗子, 将新式榨油机所需的其余零部件的图纸拿给狗子,说道:“狗子,如果我给你提供木料, 工具, 这些东西你都做得出来吗?”
狗子翻看吴蔚给的图纸,吴蔚画的图纸很标准, 上面还标了参数, 看的狗子一愣一愣的,问道:“蔚蔚姑娘,这是……?”
“哦, 这是我想到的一个小玩意, 想问问你能不能做出来。”
“没想到蔚蔚姑娘竟还有这样本事, 真是了不起。”在狗子模糊的记忆里,自己的父亲画出的图纸也是这样干净, 明了的。
“狗子,你能做出来吗?”
“我……试试吧,这种精巧的木工活儿, 我爹最擅长了,我只是学了个皮毛, 不过我可以试试。”
似乎是心中的某种传承被唤醒,狗子看着吴蔚的图纸,生出了一股技痒的感觉, 十几岁的时候狗子也喜欢自己摆弄些机巧的小玩意儿,只是这东西它不养家啊, 像他这么大的半大小子, 没有个谋生的手艺,不会读书又不能下田耕地的, 是要被村里人说闲话的。
后来狗子便从自家娘亲的手中接过了锄头,只有在帮村里人建房的时候,才能一展身手。
可是村里人修新房的事情并不常有,虽然一来二去狗子也在张家村有了些名声,不过也止步于此了。
“我相信你,那这些图纸我就交给你了,十五天的时间,你能不能做出来?”
狗子面露难色,说道:“我还得修房子,恐怕……”
“修房子的事儿,我可以加派一人顶替你,你就专心做这些东西,十五日够不够?”
“那行,那我试试吧!”
“新宅后院的西厢房,最后会被改成厨房,我暂时把它给你当成工房,请你尽情发挥,需要什么料子,什么工具,你自己去市集上挑选,平日里需要跑腿的活儿,你尽管让米庄的伙计替你办。”说着,吴蔚将一锭五两的银子交到狗子的手上,说道:“放心大胆的用,不够和我说。”
狗子像被烫到一般,想把银子还给吴蔚,说道:“蔚蔚姑娘,这太多了,不过是几个木匠活,哪里就要这么多银子了。你给我一两就足够了!”
“你先拿着吧,这泰州城不比张家村,到处都要用银子,若是有剩下的,就当成你的工费了,如何?”
狗子几番推辞,最终拗不过吴蔚,收下了银子。
吴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刻狗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神采,或许狗子是很喜欢木工活的吧?吴蔚想着。
“狗子,你叫什么名字?认识这么久了,我一直随着二姐夫叫你小名,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狗子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大名不好听,就一直让他们叫我小名了。”
“不好听也总有个名字吧?你说吧,我保证不笑你。”
“张尺……我爹给我起的。就是鲁班尺的那个尺。”
吴蔚的确有点想笑,不过被她压住了,赞道:“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我觉得你在这方面会有造诣的。”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我爹当年也说让我接他的衣钵,可惜他走得早。”张尺喃喃道。
“真的,你先做做看,若真做出来了,我还有件好事和你商量。”
“你放心吧蔚蔚姑娘,我一定好好做!”
……
回到米庄后,吴蔚便将柳翠微拉到了内堂,把这件事告诉了柳翠微。
虽然不想提前露出消息,免得引人失望,但欢喜的心情,吴蔚迫不及待与柳翠微分享。
柳翠微很认同吴蔚帮忙改良榨油机的计划,说道:“人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看应该把撑船去掉,改成榨油,打铁,卖豆腐。你看二姐夫,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干,一天也就只能接那几个活,多了就打不出来了。哪一壶油不得经过上百次的捶打,那声音听着都累人,要是这个新的榨油机真能做出来,对二姐一家来说,可是个大好事。”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仅限于二姐夫一家了,我并不打算让这个设备流传出去。”
柳翠微不解,说道:“为什么?这也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啊,或许咱们也可以把这个新的榨油机给卖出去,不好吗?”
吴蔚语重心长地说道:“三娘,有些变革的确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儿,有些变革则可能会给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特别是这个时代的百姓。
“怎么会?”
“三娘,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见过的榨油坊几乎都是夫妻店,或者父子店吗?”
“……不知道。”
“因为现有的这套榨油设备,很占地方,而且对榨油者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就像你刚才说的,榨油是一门很辛苦的手艺,开榨油坊的人,赚得都是辛苦钱。所以城里这些有银子的东家,也看不上这点微末的利润,把榨油坊做大,需要很大的铺面,并不是一个好买卖。可若是有一天,榨油变成了哪怕是如你我这般弱女子,只要坐在那儿,脚上使使力就能干的活,占地也比从前小了好几倍,你觉得城里头这些有银子的东家,会不会盯上这门生意?”
柳翠微点了点头,有些懂了。
吴蔚叹了一声:“盐铁粮油,都是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前两样被朝廷把持着,好歹是朝廷,还能心系百姓,可若这些营生落在有钱人的手里,他们可不会顾虑百姓的死活。还记得米庄的刘老板吗?前阵子我还听说,刘老板做了许多布局,差一点儿就成了,多亏去年冬天雪水丰足,让和他合伙的那几个东家产生了顾虑,不然咱们这泰州的米市,恐怕也要翻天了。一旦我的这套设备流出去,就会有许多个像刘老板这样的人,盯上这门生意,他们有银子,可以盘下几间铺面打通了,按上数十个,上百个这样的榨油机,雇人没日没夜的蹬,等油的产量上去了,他们势必会开始压价,直到把城里的其他小榨油坊全部挤兑黄了,再逐渐控制整个市场。历来多少变革,最先吃到红利的都是那一小簇人,他们富了以后,只会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更富有,真正愿意拿出银子来反哺百姓的人,又有几个呢?榨油,打铁,卖豆腐,如此辛苦的工作,是最底层百姓们的谋生手段,或许咱们这榨油机卖出去,能赚许多银子,可这些银子却都是带了血的!我不愿,三娘,我不愿意。”
柳翠微一把抱住吴蔚,心疼地说道:“是我看得不长远,咱们不卖,只给二姐夫一家用。”
吴蔚在柳翠微的怀中拱了拱,低声道:“三娘,我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幸运的布衣百姓,能有如今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愿意用自己的能力让咱们一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但是我不能用这份能力去破坏这个时代百姓的生存空间。”
即便听吴蔚说过好多次“时代”这个词,可柳翠微依然想不明白这个“时代”代表了什么,不过柳翠微已经习惯了,即便吴蔚偶尔会说些自己无法理解的词汇,可是并不影响她们的交流。
柳翠微搂着吴蔚,犹如安抚孩童般,轻轻地抚摸着吴蔚的后脑和脊背,她知道吴蔚是个心怀大义的人,当初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柳翠微暗自品味了好几日,才明白其中深沉的含义,壮烈的胸怀。
只可惜,这世道并未给女子留了太多的出路,从前前朝还有位东方大人,如今也不知所踪了,柳翠微曾无意听到米庄的两个伙计私下议论,言语中不乏惋惜:若吴蔚是男子,定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柳翠微深感荣耀,但她在心里却并不认同二人说的,吴蔚即便是女子,依旧顶天立地,世上有多少男子都是不如她的。
吴蔚不仅撑起了这个家,还默默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做了许多力所能及,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
比如多方奔走,劝说,使得其余几家米庄的老板生了迟疑,拖延了刘老板意图垄断米市的阴谋,最终让此事成为泡影。
比如米庄的粮仓里,一直都有一仓是满的,即使店里缺货也不会打开那个粮仓,这些粮食是吴蔚留给张家村村民的应急粮。
还有张家村周围几个村子在吴蔚的影响下,纷纷在山上凿了山洞,假以时日一旦派上用场,就能救下人命!
吴蔚依偎在柳翠微的肩头,情绪被温柔抚平,二人并肩坐着,讨论起新宅子的布置。
还商量着待到米价回落,米庄的生意不忙以后,她们就把铺子托给掌柜的全权打理,然后驾着马车出去游历一番。
“该去哪里好呢?”柳翠微问,她对外面的世界,还知道的太少,除了仓实县和泰州,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吴蔚笑道:“不如找一份地图来,咱们指到哪里,就去哪里?”
“不如抓阄吧,把周围的几个地方都写在纸上,抓到哪个,就去哪里?”
“嗯,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家三娘可真聪明。”
第176章 还需磨砺
泰州, 宜王府。
宜王拿着一份密报来到了东方瑞的书房,问道:“卷宗整理的如何了?”
“已经统计出了那人在掌管舶来司的这些年,一共低价卖了多少物资给扶桑, 其中不乏甲胄, 刀兵,这种朝廷明令禁止贩卖的重器。还有数量庞大的熟铁, 大量低价的粮食。折合市价这些年, 舶来司对扶桑的贸易中,一共亏了一百三十八万两。若是殿下所提供的账目无误的话。”
宜王脸色阴沉起来,一拳擂到了书案上, 不解又愤怒地说道:“若非与他自幼一起长大, 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扶桑的种了,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以他的身份怎会做如此窃国之事?难道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被天下人唾骂吗?”
东方瑞沉思半晌,答道:“殿下给的这些账簿,都是前朝的。这人或许是通过对扶桑的扶持, 换取某种支持,以达到他最终的目的呢?毕竟当初他的前途也并不明朗, 若是能得到一些新朝的账目就好了。”
宜王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我尽力而为吧,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盯我盯的很紧, 就是这府里恐怕也不干净。我能护住这间小院不被人打扰已经很不容易了。泰州到京城此去千里, 就连我也不敢轻易调动京城留下的那些势力。中途一城一城的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京城那边的势力, 是我最后的底牌,我可不想被人给揪出来。”
东方瑞也明白宜王的无奈,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惜明镜司不在了,就连之前那些忠心耿耿的人,也都被肃清了,不然……
想到这里,东方瑞的心中很是伤感,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可夜深人静时,东方瑞总是能回想起从前那些陪在自己身边的伙伴,他们从未犯错,也没有站过任何一方,即便如此竟然也能惨遭毒手,东方瑞早已暗暗发誓,就算是拼了自己的命,也一定要把这件案子翻了,还大家一个清白。
东方瑞不无担心地说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和顾虑,但是有些事儿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明白吧?”
宜王叹了一声,说道:“容我想想吧。”说着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东方瑞,说道:“你看看这个。”
东方瑞接过宣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三月十六日,吴蔚于米庄内突放豪言。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二年三月十六日。
东方瑞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在她的记忆中吴蔚一直都是一个遵纪守法,但却对家国大事兴致缺缺的人,让她关心政事,关心百姓,还不如给她一条猪肉来得实在,怎么会突然转性了?
“你说这话,是她说的,还是别人教她的?”
东方瑞立刻回道:“虽然是短短两句,却是气吞山河,掷地有声之言,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恐怕早就流传开了。”言下之意明了。
宜王想到了吴蔚上次和自己说的“天下为公”,也渐渐信了这两次都是出自吴蔚之口。
宜王赞道:“你说得没错,此人确有大才。连本王也没想到,此等豪言,竟出自一位不足而立之年的女子之口,真是了不起。”
东方瑞扫了宜王一眼,似对后半句不满,却并没有说出来,话锋一转感慨道:“看来,这一年的历练让吴蔚成长了不少,去年这一带大旱,农田欠收,吴蔚经营着一家米庄,定是亲眼见证了不少世间的苦楚,她本就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能有此感慨,并不奇怪。”
宜王询问东方瑞道:“那你看,给她派个什么差事好?”
东方瑞冷静地说道:“恐怕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先派个小官做做,也不行?”
东方瑞依旧拒绝道:“依我之见,还不到时候。眼下殿下身边亦不太平,泰州城内危机四伏,过早的暴露吴蔚的才能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再则,吴蔚此刻依旧难堪大任,虽然她生出了忧思百姓的心思,可这并不代表着她已经具备了这个能力。况且一旦有了殿下明确的庇佑,她今后也看不到什么真相了,若之后吴蔚见到的人都在陪她做戏,那她又如何成长呢?”顿了顿,东方瑞突然又补了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吴蔚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再等等吧。”
宜王“啧”了一声,单手支着书案,身体前倾,打量着东方瑞,问道:“你是不是嫉妒人家啊?”
“殿下何出此言?”
“哎,你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辈子过的很苦,见人家吴蔚一路顺遂,你心里不好受啊?”
东方瑞疑惑地看着宜王,目光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嫌弃。
宜王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道:“吴蔚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曾经被张宽滥用私刑打了板子,丢在地牢里关了一个多月,你管这叫‘太顺畅了’?这世间如你这般苦命人,可没几个。”
东方瑞的表情恢复如常,平静地说道:“张宽之事,算是吴蔚的一场磨难,可之所以会招致这样的灾祸,与吴蔚经验不足有很大的关系。臣与殿下所谋之事,不容得半点行将踏错,民间的磋磨至少不会要了她的命。”
“行吧,那就听你的吧,反正就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跑了。”
……
转眼又过了半月,吴蔚和柳翠微那边,米庄的生意依旧红火,宅子的修缮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清早起来,吴蔚本想去铁匠铺把新型榨油机的零部件取回来,却见米庄一楼堆了一批新到的粮食,原来是张全回来了。
吴蔚只好组织伙计们卸货,过称,入库,自己则和柳翠微在一旁监督,记录,忙活了一上午才忙完,隔壁的中午饭也做好了,来叫柳翠微和吴蔚过去吃饭。
今日张老夫人和柳老夫人想出门走走,新宅那边的中午饭便让她们去送了。
吴蔚草草扒拉了一口,起身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我还有点儿事儿,三娘你盯着点儿米庄。”
“嗯,你去吧。”
见吴蔚风风火火地走了,柳二娘子给柱子夹了一块肉,问道:“三娘,蔚蔚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的,有事啊?”
柳翠微笑道:“是有些事情,二姐马上就要知道了。”
柳二娘子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我看蔚蔚挺高兴的,应该是好事儿吧?什么好事儿?”
柳翠微笑而不语,柳二娘子瞪了柳翠微一眼,说道:“你和你亲二姐还卖关子啊?真是的。”
柳翠微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二姐,而是这件事蔚蔚费了许多心思,还是让她亲自告诉二姐和二姐夫吧。”
“那行,我等着!”
“二姐,快叫二姐夫来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不用管,我在锅里给他留了一份,温着呢。你二姐夫就是这个牛脾气,不管是什么事儿,都要一口气做完了心里才踏实。”
听着身后榨油间传来的“砰砰”声,柳二娘子忍不住勾起嘴角,心里一阵踏实。
“辛苦二姐夫了。”
柳二娘子摸了摸柱子的头顶,说道:“是啊,这大半年是辛苦他了,这榨油比种田还辛苦呢,种田还有个农闲,榨油却要没日没夜的干,赚个辛苦钱罢了。可眼看着这孩子就该开蒙了,我知道他心里着急,别说他了,我也着急,可惜我没什么手艺,要是我有你那一手好绣工,我白日里一边看柱子,一边做活儿,也好让他爹肩上的担子轻松些。”
“二姐,你放心吧。你们的苦日子不会太久了,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柳翠微差点忍不住把吴蔚的计划告诉柳二娘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安慰道。
“是啊,跟着你和蔚蔚,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再过几个月冰块就能卖钱了,不敢奢求今年和去年能卖上一个价,哪怕一块冰能卖上一百文钱也好啊,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
……
吴蔚来到了铁匠铺,铁匠热情地招呼吴蔚:“姑娘来的正好,我刚把姑娘要的东西都洗干净了,就等姑娘来取。”
“辛苦你了,让我看看。”
吴蔚看着桌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零件,很是高兴,仔细检查过每一个零件,又用自己带来的尺子量过,满意地点了点头:“师父的手艺真不错,今后有需要我还来找你。”
“姑娘满意就好,不瞒姑娘说,我生平还是第一次打这种东西呢,也没个参照的,生怕自己弄错了,还好姑娘给的图纸仔细。”
吴蔚突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大事儿,说道:“师父可否把图纸还给我?”
“姑娘稍等,我这就给姑娘取来。”
铁匠掀开帘子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就反身出来,手中拿着一沓图纸,递给吴蔚:“对不住,有几页被铁花渐到,烧了一些。”
“不要紧,那我就先回去了。”
吴蔚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好的麻袋,抖开后将零件全部都装到里面,捏紧麻袋口往肩上一背,转身潇洒地离开了铁匠铺。
第177章 榨油机成
吴蔚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米庄尚有一箭之地,便瞧见了立在米庄门口,四处张望的张尺。
“狗子!”吴蔚朝张尺挥了挥手, 后者快步拔腿朝吴蔚奔来, 接过吴蔚背着的麻袋,说道:“这袋子里是什么, 看着不多……还挺沉的。”
“是我让铁匠铺帮我做的一些东西, 你那边怎么样,都做好了吗?”
张尺笑得灿烂,说道:“都做好了, 我都来了有一会儿了, 柳姑娘说你刚出门, 很快就能回来,让我等等。”
“那太好了, 咱们回去。”
吴蔚和张尺回到了米庄,内堂的桌上,地上, 摆了一大堆的零件,柳翠微正在里面守着。
吴蔚拿过图纸一一对照, 并用尺子做了测量,满意地对张尺说道:“非常好,狗子你辛苦了。”
“蔚蔚姑娘满意就行, 我也好多年不做这些机巧的小玩意了,怕做不好。”
“自信一点儿, 你完成的很出色。”吴蔚满意地说道。
“蔚蔚姑娘, 你上次不是说,我若是把这些东西做出来, 你还有一件好事情要和我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吴蔚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张尺说道:“今天晚饭,你来榨油坊一起吃,到时候再一起商量。”
“好,那蔚蔚姑娘我先回宅子去了,这几天进展挺快的,估么着最多再有半个月,屋子的部分就能做完,我们打算把院子里破碎的地砖都挖出来,换上新的,再把院墙重新粉刷,院墙上破旧的瓦片也给替换下来。你和水生哥商量一下,算算日子,可以叫人来量尺寸,打家具了。”
吴蔚看着张尺,面带微笑地说道:“狗子,家具你会做不?”
吴蔚了解到的鲁班匠大都是身兼多门手艺的,不仅懂阳宅风水,泥瓦,建房,还能做出许多机巧的东西,打几样家具自然是不在话下。
张尺挠了挠头:“在村里的时候也做过一些柜子,凳子什么的,我的手艺糙,这么好的宅子……怕是配不上。”
“狗子,不要妄自菲薄,你做的这些零件可不糙,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论是木匠还是泥瓦匠,都要有一套趁手的工具,才能把活儿给做好了。你在张家村用的都是令尊留下来的工具吧?那些工具也有些年头了,未必适合你,你还要想着田里的事儿,难免分心。不如这样……宅子后院的西厢房要改成厨房了,我让他们在后院给你搭个棚子,我再陪你去匠人所挑一套适合你的工具,宅子的家具,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需要什么材料,就吩咐米庄的人去买来,我再拨两个手脚麻利的伙计给你打下手,你看如何?”
张尺的眼眸亮了起来,却还有些犹豫。
吴蔚便低声说道:“狗子,这泰州城里的工匠费可贵了。那么一大间宅子的家具全套打下来,连着材料和工费少说也要百八十两呢。实不相瞒,买完这间宅子加上修缮,我和二姐夫手里都没什么银子了,你就当帮帮忙。”
张尺这才挺直了腰身,说道:“蔚蔚姑娘放心,宅子的家具要是交给我,我至少能给你们省下一半的银子!”
“张家村的田地你放心,我来安排,不会耽误播种的。”
……
吴蔚和张尺约好,明日就带张尺去匠人所挑选一套适合张尺的工具,张尺欢喜地离去了,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吴蔚之所以这样做,的确有家里银子吃紧的因素,另一方面,则是吴蔚想把自己的宅子当成一个“样品间”。
张尺初来乍到,想以匠人的身份在泰州城立足,并不容易。
这阵子吴蔚多方打听,得知匠人这一行最讲究“师承”,要么是父子亲传,要么就是有一位好师父,如张尺这种“半路出家”的匠人,也被叫做野路子,注定了要受人排挤,还不容易接到生意。
建议张尺来泰州做个匠人,吴蔚的初心是好的,但也有一句话叫:好心办坏事。
张尺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位母亲和几亩薄田,平日里又是个热心肠的,经常为了别人家的事,耽误自家田里的生计,因此快二十岁了还没说成亲事。
半山小院能建成,张尺功不可没,这次人家又义无反顾地来到泰州来帮忙修宅子,吴蔚想投桃报李。
等到宅子彻底修缮完毕,家具也都做好了,吴蔚就请牙行的人来,向他们推荐张尺,张尺的性格并不适合加入到匠人所,匠人所里面的弯弯绕张尺未必能应付得来,从匠人所给的装修图纸,便可见一斑。
牙行也会承接一些装修,修缮的生意,虽然规模和名气不如匠人所,却没有匠人所那么多“规矩”更适合张尺。
吴蔚和牙行的人打听过牙行里工匠的月奉,牙行负责给旗下的匠人们提供住宿,帮忙招揽生意,工钱牙行抽一半,若是不用牙行承担住宿的,工钱牙行只抽二分,很公道。
牙行的工匠每个月保底能赚二三两银子,手艺好的,五两以上,这可比种田的收入高多了。
虽然泰州城的物价比张家村高了许多,可一年下来,除去吃穿用度,所得的银子也比种田多。
“三娘。”吴蔚叫道。
“嗯?需要我帮忙吗?”李翠微蹲到吴蔚身边,问道。
此刻吴蔚正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对着图纸,摆弄零件呢。
一向爱洁的柳翠微并没有阻止,难得见蔚蔚有这样的兴致,衣服脏了再洗就是。
“不用,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二姐和二姐夫都支出去,一个时辰就够。咱们把这些东西都搬到隔壁去组装,省的被旁人瞧去,等他们回来也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个时辰二姐夫正在榨油呢……我想想办法吧。”吴蔚开口,柳翠微无有不应的,大不了实话实说就是了。
柳翠微来到榨油坊,和柳二娘子夫妇照实说了:吴蔚给他们准备了一个惊喜,为了这事儿已经忙了大半个月了,希望他们两口子可以带上柱子出去躲一个时辰。
柳二娘子和张水生面面相觑,见柳翠微一脸诚恳,张水生笑了,拿过净布擦去身上的汗珠,说道:“正好,我们一家三口还没一起出去过呢,二娘,你去告诉柱子,咱们带他出去玩儿,我换身衣裳,你们娘俩准备一下。”
……
支走了张水生一家,柳翠微又去和张老夫人说明了情况,拜托她老人家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别下楼来,一个时辰就好。
做完所有,柳翠微目送张水生一家出了榨油坊,回到米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蔚。
吴蔚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几个零件就往榨油坊走去,柳翠微也拿了一些,跟在吴蔚的身后,二人往返了好几趟,把新型榨油机的所有零部件都搬了过去。
吴蔚选了榨油间的一角,开始组装起来。
设备是吴蔚亲自设计的,组装起来也没费多大功夫,用了半个多时辰就组装好了,吴蔚擦了一把汗,跨上“自行车”蹬了几下,动力经由履带和杠杆的传输后,榨油桶快速地旋转起来,速度快到模糊。
柳翠微瞪大了双眼,也要试试。
于是柳翠微也跨上自行车踩了几脚,比想象中的还要省力。
“蔚蔚,成了!”
“还不行,要看看榨油效果才行,三娘,榨油坊的豆子放在哪儿?”
柳翠微下了自行车,掀开墙角的一个木桶,从里面舀了几瓢已经被初加工过黄豆的,倒在了榨油桶里。
“够了,你去调配点盐水来,盐水的浓度……一勺盐,十勺水,刚才舀了五瓢豆子,你就打半瓢盐水来就行。”
“好!”
柳翠微回来的时候,吴蔚已经蹬了好一会儿的自行车了,榨油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吴蔚设计的榨油桶是三层的,第一层的桶壁上安装了尖锐凸起,用来破壁,第二层的作用是油浆分离,利用密度不同,把浆留在第二层,油流入第三层,通过最后的过滤口流到下方的油壶里。
“蔚蔚,盐水来了。”
吴蔚起身观察了一下黄豆的破壁情况,让柳翠微继续缓慢蹬自行车,然后将盐水注入到榨油桶里。
柳翠微能感觉到蹬起来没有适才那般轻松了,却也不觉得累。
……
离心力榨油法比古法榨油的效率高多了,张水生一家回到榨油坊的时候,清亮的豆油正缓缓地滴入到油壶里。
柳翠微快步冲出去,拉着柳二娘子的胳膊往榨油间里带,一边唤道:“二姐夫,你快来看!”
看到榨油坊里的景象,张水生和柳二娘子傻眼了,只见吴蔚跨坐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双腿不停蹬踏,脸上挂着憨笑。
“蔚蔚,你这是……?”
“二姐,二姐夫,你们看那儿!”柳翠微指向出油口。
张水生瞪圆了眼睛,大步上前,往桶内看去,此时榨油桶内的第一层,所有的黄豆已经全部变成了豆渣,随着转动还有豆油滴到油壶里。
“三娘,多少了?”
“有半瓢多,差不多了。”吴蔚这才停下,抬起袖子擦去了额间的汗珠。
第178章 人生抉择
吴蔚算了一下, 出油率在百分之十四左右,低于现代榨油工艺的出油率,但是略高于古法榨油的出油率, 效率却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只不过这个油还需要近一步的过滤, 应该还会有些损耗,看来这个榨油机并不完美, 还有更新迭代的必要。
比如:扩大容积, 增加过滤层数,争取能一次出油,无需二次过滤, 而且榨油坊做的是生意, 自己榨油桶似乎有点小了, 一次最多能装三十斤黄豆……
可若再加大容积的话,效率会不会下降呢?动能是否足够?是否需要再增加几组杠杆, 或者调整力臂来达到进一步省力的效果呢?
吴蔚正单手把着自行车的把手,苦思冥想,张水生却明白了吴蔚要送给他们一家人的惊喜究竟是什么, 用手指沾了沾油壶里的豆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又吃到嘴里。
张水生来到吴蔚身边,激动地说道:“蔚蔚妹子,你能不能下来, 让我试一试?”
“啊?哦,哦, 好, 二姐夫请。”
吴蔚下了自行车,脑子里还想着改良的事情, 张水生学着吴蔚的样子蹬了几下,没想到竟如此省力,彻底呆住了。
吴蔚回过神来,把新型榨油机的使用方法告诉了二人,并当场将榨油桶拆卸,再安装。
“二姐,二姐夫,这三层都是可拆洗的。我回去再想一想,看看能不能把出油率再提一提。”
吴蔚拧着眉毛抿着嘴走了,柳翠微和二人说了几句,也跟着去了。
新型榨油机无疑是成功的,可吴蔚对此并不满意,通过实践吴蔚看到了好几处不足,在她看来都是必须要着手改善的问题。
张水生夫妇听不懂吴蔚口中嘟囔的是什么,眼下有更令他们在意的事情。
夫妻二人立刻行动起来,将油桶清洗后,装上了新豆子,按照吴蔚的叮嘱配比盐水,加入盐水,直到亲眼看着油从出油口滴到油壶里,二人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张水生和柳二娘激动的和两个孩子一样,柳二娘子更是当场以手掩面,哭出了声音。
张水生搂住柳二娘子,蒲扇似长满厚茧的大手,一下下抚过柳二娘子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妻子。
柳二娘子却哭的更大声了,窝在张水生的胸膛里,说道:“有了这个好东西,你以后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看着你每天荡着几十斤的磨盘一下一下的砸,我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要不是种田供不起读书人,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拉着你咱们回去种地去,谁愿意吃这份苦啊,手让绳子勒的出血泡,血泡破了变成茧子,这哪里是人遭的罪哟!这回好了,都好了!”柳二娘子心中舒畅,将这半年来心中的郁结都释放了出来。
柱子见自家娘亲哭的伤心,小嘴一撇,也跟着哭嚎起来,一双肉乎乎的胳膊抱住柳二娘子的腿,仰头叫道:“娘!”
听到柳二娘子哭声的张家老两口再也坐不住了,就连腿脚不好的张老爹也蹒跚着从楼二下来,生怕是出了什么事。
老两口来到榨油间,见这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儿媳妇和孙子哭得伤心,自家儿子也红了眼眶,张老夫人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不知所措。
“你把柱子抱起来。”
张老夫人抱起柱子,孩子哭着要娘亲。
柳二娘子听到自己公婆的声音,心下大窘,暗中掐了张水生一把,闪身从张水生的怀里出来,背对着二老擦去眼泪。
张水生解释道:“爹娘,你们别担心,二娘这是心疼我,为我开心呢,蔚蔚送了咱们家一份大礼……”
张水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自己的父母又讲了一遍,并不知疲惫地又给他们当场演示了一遍榨油。
张老夫人也跨上自行车蹬了几下,就连腿脚不好的张老爹,也上去蹬了几下。
见榨油竟然变得这般省力,张家老两口震惊不已,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他们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柳二娘子激动地说道:“有了这个,今后咱们家所有人都能榨油了,也让水生歇歇,多到这泰州城里去走走看看,别整日关在这间屋子里,没日没夜的干。”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激动地表示,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能给榨油坊出一份力了。
张老爹走上前去,拍了拍张水生的肩膀,说道:“蔚蔚那孩子帮了咱家太多了,喝了她送来的虎骨酒再加上每日熏艾草,我这腿也没有从前那么疼了。水生啊……咱们张家可有祖训,要知恩图报,你好好想想,咱们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是。”
柳二娘子劝道:“爹,您这么说就见外了,蔚蔚不是那种人,她帮咱们从来也不是图咱家什么的。”
张老爹点了点头,认同儿媳的看法,但还是说道:“人家不图回报,咱们却不能不知回报,咱们张家……之所以从村里搬走了,还能叫来这么多人帮忙修房子,那是咱们祖祖辈辈,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情分。如今咱们家的日子虽然好了,却不能忘本,你们做爹娘的,也该给自己的儿子做个榜样,小孩子什么都不明白,看到什么就学什么。”
“是,爹,您教训的是。”柳二娘子虚心接受。
张老爹点了点头,说道:“水生他娘,时辰不早了,快去准备晚饭吧,加两道菜。”
“哎,我这就去。”
……
晚饭,张尺也来了。
做饭时柳翠微特意来告诉柳二娘子,新榨油机的事情不要宣扬,并晓以利害,柳二娘子又把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剩下几人,张尺到底是外人,原本准备好的诸多感谢的话语只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吃完饭,吴蔚把自己的想法和众人说了。
“我觉得狗子是个可塑之才,他的手艺拿到泰州城里也是好的,我这阵子问了几位城里的老东家,还有牙行的人,这泰州城里工匠的月钱很可观,只要有活干,每个月最少能拿到二两银子,多的要五两。即便狗子不进匠人所,到牙行去领个差事干,也不会为生计发愁。”
张尺舔了舔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搓动,明显是动心了。
张水生算了笔账:“若是牙行能提供住宿,倒也不错,只要能出工,主家都是要供饭的。如此一年下来,刨去其他的花销,也能攒下十两银子呢!”
十两银子!
张水生家没有发达之前,除了那满仓的粮食,家底也不过才几两银子,还是张家老夫妇的棺材本!
“真的吗,水生哥?”
“我骗你干什么,不过你自己得争气,得有活干才行!干工匠不像种田,好歹到最后还能剩下几石的粮食,你要是一年到头接不到一个活儿,你就得饿着。”
柳二娘子忙说道:“哪里就能饿着了,大不了到这儿来,嫂子供你一口饭吃。”
张水生无奈地看了柳二娘子一眼,没再说话。
张水生故意把后果说的很严重,无非是想让张尺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头脑一热就做出决定,庄稼这东西一旦错过了时令,一年的收成就别想了。
总不能让吴蔚承担这个责任吧?
吴蔚听听懂了张水生的话,也说道:“狗子,这件事儿你得想清楚了。我虽然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但是并不能替你承担后果,也不能替你做决定。你家人丁单薄,你若走了,家里的田地一定会受影响的,泰州城里张家村又远,回去一趟并不容易。今后你还得把你母亲也接过来,到时候无论是租住,还是建房子,都是很大的一笔银子,需要你一点点赚出来。”
张老夫人在一旁说道:“狗子,你娘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遭了好大的罪,你可得好好孝顺你娘。”
张老爹却给出了肯定,说道:“当年狗子他爹,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鲁班匠,谁家上梁不得请他过来啊?他们家从前在村里也是富户。老子英雄,儿子好汉,我看狗子能行。”
……
张尺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吴蔚的脸上,说道:“蔚蔚姑娘,你容我两日回去想一想,行吗?”
“当然了,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你回去慢慢想,什么时候有结果了,什么时候来和我说一声。”
“嗯。”
……
张尺走了,夜已深沉,两家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吴蔚与柳翠微相拥在被窝里,柳翠微问道:“你觉得狗子的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决定权在他手上,他要回去耕田,打家具的工钱我也不会少给他一分。他要是选择留下试一试呢,我手里倒是有几个活儿,保证他未来一年的吃穿用度足够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和他说呢?他心里肯定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儿,我不好替人家做决定的,再说我能帮他一时,我却不能帮他一辈子,一年后呢?他还是要靠自己的,再说想在泰州安家并非易事,这也是他该好好考虑的问题,狗子也挺不容易的,才二十岁就要做这么大的决定了,我二十岁的时候……”想起自己的二十岁,吴蔚扯了扯嘴角,没再言语。
“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做什么?”柳翠微好奇地问道。
“在虚度光阴,浪费人生。”
第179章 工匠巧思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就要到播种的时令了,新宅那边陆续传来好消息,可张尺却迟迟没有答复。
柳翠微在心中暗暗替张尺感到惋惜, 她从吴蔚的口中得知, 吴蔚为了这件事儿,硬是在几大米庄老板的手上凭交情讨到了些修宅子, 修店铺, 打家具的活儿,连工钱都替张尺谈拢了,只等着张尺这边一点头, 吴蔚就会通过牙行把这些活都推给张尺, 保准他能忙碌大半年。
可就像吴蔚说的, 此等人生大事,还是要张尺自己想清楚才行。
一日清晨, 毛驴出现在了榨油坊,告知张水生一家,房子已经修缮完毕, 请两家人过去验收。
吴蔚十分高兴,当即套上马车拉着两家人往新宅的方向去了。
院墙被粉刷一新, 白的发亮,在这一片凋敝,破旧的宅子中, 脱颖而出。
毛驴指着院墙说道,说道:“院墙上的瓦片我们都仔细检查过了, 替下来三十多片瓦, 把原先瓦片上的积灰都刷洗干净了,补了新的。为了让院墙上了新漆面后看起来平整, 也把从前墙面上的老漆全都挂掉,刷了一层防水油,才上的漆。你们这几日先别碰啊,还没干透呢。”
张水生满意地说道:“兄弟几个辛苦了,这刮老漆可是个累人的活儿。”
毛驴挠了挠头,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水生哥别这么说,我们这阵子干活虽然累,可心里头高兴,每天的伙食也好,我们都吃胖了。”
众人笑了一阵,来到大门前,原先的门板已经被拆掉了,正戳在院子里,院子大门上的老漆也被挂掉了,上了一层新漆面。
新门的颜色是黑色的,吴蔚见了很是满意,对六人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这宅子原先是平燕王幕僚的宅子,宅主有功名傍身,体现在了宅内许多设计和布局上,比如朱红色的大门和门口的门当。
但是吴蔚他们一家并无功名,若是按照原样粉饰装修,那便是逾制,一旦被人告了就会惹上官司。
张水生请来的这六人,粗中有细,无需吴蔚提醒,就把事情做好了,布衣百姓的宅门多是黑色的,原本院门两旁的门当也被拆除。
有句老话叫“门当户对”里面的“门当”说的就是放在宅门两边的一对石鼓,石鼓的大小和花纹,象征了主人家的地位。
一般百姓家门口是不能放门当的,最多放两块挡煞的石头也就是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门当户对”在蓝星也有了别样的含义。
……
进了院子,除了张尺以外,剩下的四个人都在,见众人进来,四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喜悦和憨厚。
一一打过招呼后,被唤做栓子的青年主动解释道:“狗子在后院呢,要不要我去叫他过来。”
吴蔚说道:“不必了,一会儿我们也要过去,先让狗子忙吧。”
毛驴继续说道:“张叔,张婶儿,柳婶儿,你们要的这块菜地,我们几个已经帮你们犁好了,过几日你们搬进来,直接撒种就行。后院的柴房里,我们还扎了几段篱笆,你们要是种了爬架的菜,就把篱笆按上。”
张老爹点了点头,两位老夫人也很高兴,不住地夸赞这几人干活麻利,想得周到。
夸得几人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一阵,这些天他们虽然很累,但是张家的伙食好,每天都跟过年似的,顿顿白米净面的招待不说,每道菜里还都有肉,偶尔还能得到一两坛子酒,这一个多月下来,这六人反倒觉得有些内疚。
毛驴指了指原本门房的位置,对吴蔚说道:“蔚蔚姑娘,按照你的图纸,我们把门房改成狗窝了,里面打了四间木头狗窝,铺了稻草在里头。”
“多谢,辛苦了。”
“别这么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来到正院,柳二娘子拉着柱子直奔正厅,如今的正厅已经被改成了正房,柳二娘子激动地说道:“柱子,这就是咱家今后的大屋子,喜不喜欢?”
柱子“哇”了一声,迈开小短腿爬上台阶,因为屋内的立柱刚刚上过漆,还在放风,所以宅子里所有房间的门都是洞开的。
这个房间和旁边两个耳房的家具已经打好了,正房的门口放了一张屏风,屏风上雕刻了几个白白胖胖的娃娃,虽然雕工略显粗糙,胜在娃娃们憨态可掬,寓意也好,是张尺亲手打造的。
绕过屏风,外间靠窗的位置放了书柜,书案,和椅子,是柱子今后学习的地方,书房和卧房中间打了一张一人高的木质隔断,隔断上还横着打了几块板子,可以在上面放些小玩意,装饰品之类的。
隔断的另一边摆了一张床,一个衣柜,总体空间虽然不大,但作为柱子的小天地是足够的。
屋子的正中间摆放了圆桌,六张圆凳,可以当做餐桌,也可以用作平日里柳二娘子和张水生休息的地方,往西一瞧就能看见柱子在做什么。
东侧安装了一道门,里面就是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的卧房,卧房不大只能放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以及只有普通梳妆台一半大小的小桌,柳二娘子和张水生对视一眼,眼中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这样的环境已经比榨油坊不知强了多少,能在泰州城这般富庶的地方拥有这样一间卧房,他们知足。
而且只要推开门,就能瞧见自家儿子,他们很满意这样的设计。
就算他们再在这里住上五年,柱子也不过才六岁而已,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会因为自己的卧房没有门而不满,他更需要的是父母的关注与呵护,而且柱子天生好动,这般一目了然的设计非常贴心。
吴蔚也看出了设计者的巧思,问道:“栓子,这都是狗子的主意?”
“对,我们都是按照狗子说的弄的。”
……
看完了正屋就是两边的耳房了,左右两个耳房把隔断打开以后,是不小的两个房间,张尺考虑到了两边住的都是老人,在屋子里垒了火炕,在火炕的一角开了灶眼,方便添柴,原先耳房的两个通风口改成了烟道。
每屋都配备了一个炕桌,两个立在火炕上的柜子,两口存放“贵重物品”的樟木箱子,墙上挂着扫炕用的全新的小扫帚。
炕桌上各自摆了全新的茶壶,茶碗,虽然看起来还稍显空旷,不过等到行李搬过来,几位老人住进来以后,这份清冷感会慢慢消失。
吴蔚留意到两个耳房的墙边各悬挂了一根绳子,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栓子上前一步,拉了拉那根绳子,隔壁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的卧房里,传来了一阵铃声。
吴蔚恍然大悟,栓子继续说道:“蔚蔚姑娘不是在门口按了一根这样的绳子嘛,狗子就根据蔚蔚姑娘的想法,给两个老人的屋子里也都按了两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都在水生哥他们房里,若是有什么急事儿,拉动这根绳子水生哥那屋就知道了。”
吴蔚赞道:“这个改进很有必要,省得扯着喉咙喊了。”最主要的是老人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特别是柳老夫人,还是独居的状态,万一有个身体不适,也能及时把消息传递出来。
果然,一直没怎么说话只顾着笑的柳老夫人,主动上前去扯了扯绳子,听到隔壁清晰的铃声传来,她的笑容更深了。
张老爹背着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感慨道:“狗子还真是这块材料,举一反三,做的东西也细致,我这一路摸着家具走过来,一点儿毛刺都没有,漆面刷的也细致,手艺不比他爹当年差了。”
……
张老夫人又拉着柳老夫人商讨了一会儿这两个耳房要如何布置,才随着众人一起从耳房出来,穿过回廊过了一道四方门,来到了后院。
院子的正中间是给狗子临时搭起来的工棚,地上堆放着少量木料,更多的则是等待刷漆的家具半成品。
狗子此时正双手拿着一个木工用的刨子,反复在一块木板上打磨,木花从刨子口钻出来,这一步是为了让木板更平整。
狗子专心致志,手上的动作时缓时急,一双眼睛紧盯着木板,连院子里进来这么多人都没察觉。
栓子偷偷看了吴蔚一眼,见对方并无不悦才放下心,快步上前,在一个柜子上敲了敲,唤道:“狗子,停停,你看看谁来了?”
狗子方才“如梦初醒”抬眼看到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对着自己微笑,当即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刨子,两鬓还沾着木屑,歉意地说道:“我手里还有一点儿活,想着赶紧干完……”
狗子的目光最后与吴蔚对视,笑容有些腼腆,吴蔚同样以微笑致意,收回目光,吴蔚转头看了柳翠微一眼,见到了对方眼中是同自己一样的了然。
吴蔚和柳翠微明白:狗子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了她们一个答案。
第180章 一首送别
栓子说道:“你就先别忙了, 我都帮你说了一路了,剩下的你自己带着大伙看看吧。”
狗子点了点头,出了工棚, 指着原本的西厢房说道:“这间按照蔚蔚姑娘之前说的, 改成厨房了。里面是双眼的灶台,能放两口锅。我还打了几个木架子和木桶, 方便存放粮食蔬菜, 这边还有空……”狗子指了指厨房里的大概几个平方的空地,继续说道:“你们自己看是放两个水缸,还是放酱菜, 泡菜坛子, 都使得。”
见狗子这就介绍完了, 栓子有些急,叫道:“狗子, 底下,底下!”
狗子这才想起,说道:“对了, 我在地底下埋了火道,一直连到正屋的火炕里, 烟往上走,从烟囱飘出去。这条火道能通热气儿,虽然不如在堂屋直接烧灶来得暖和, 不过睡在上面也不会冷的。”狗子跺了跺脚下的地砖,明显有一条是新铺设上去的, 一头连着西厢房, 一头连着吴蔚和柳翠微的卧房。
吴蔚的眼前一亮,想到了地暖的可能性, 既然铁匠铺连榨油机所需的设备都造得出来,那么……是不是管道也可以造出来呢?
不过这个要从长计议了,最近吴蔚都在想着给榨油机更新迭代的问题,已经做过好几次实验,效果都不是太理想。
就像一张零分的试卷,从零写到六十分或许容易,但从六十分再到八十分就需要一些格外的努力了。
厨房对面的东厢房,就是吴蔚的书房,屋内的主要框架已经打好了,该放隔断的,该安置的柜子,剩下的还没有完工。
狗子进到书房里比划道:“这个位置放蔚蔚姑娘的书案,头午阳光从这边的窗户照进来,写字也放便的。”狗子指了指书案左侧的窗户,别人或许不能理解狗子的表达,但吴蔚却明白了。
光源在左边射入,自己是右手写字,那么手臂和笔的阴影就会投射在右侧,如此不会在书写的位置留下阴影,这可是一道高中地理题目呢!
狗子虽然不如栓子那般健谈,却非常细心,能够站在使用者的角度思考装修方案,此等品质和思维,天生就是干室内设计师的材料。
即便是在蓝星,也有很多设计师在设计或者是装修房屋的时候,只顾美观和所谓的“品味”却忽略了实用价值,导致许多业主后续还要根据需求二次调整。
狗子并不详细解释,继续说道:“这边可以放个茶台,放个小泥炉烧水喝茶,主位在这边,对面放两把椅子,左右还能各放一个凳子,茶台我已经在做了,再有个三五日就能做好,这边我准备放一个柜子,那边的窗边……隔断后面可以放一张软塌,蔚蔚姑娘算账算累了,就到后面去躺一会儿,这里……放一个铜炉,夏天熏香,冬天烧炭取暖。”
……
由于主卧的家具都没有打好,也没什么可介绍的,后面的两个浴室和杂物间是私密的地方,众人也都没进去。
只是狗子又领着众人出了院子,绕着院墙走了一圈,介绍他铺设的排水渠。
古代的排水历来是个问题,一般民房的排水大多会直接倒在门外。吴蔚和柳翠微从前住的半山小院,也是借助地势倾倒在山上,总之本着一个便利原则。
但是像新宅这样铺了地砖的院子,生活污水的处理就比较麻烦了,要么就是出人力把污水挑出去,要么就是像狗子这样,在四面院墙的角落都砌了一个四方的水槽,水槽的一端连着出水口,从院墙的底部流出,经过排水渠,让污水流到离宅子较远的地方。
有了这四个水槽,住在宅子里的人无需出户就能把污水倾倒出去,非常方便。
狗子设计的排水渠一路向院子后面的树林延伸。后半段学着吴蔚使用了竹筒,节省银子。
……
宅子看完,两家人没有不满意的,两位老夫人凑到一起商量搬迁的日子,温锅宴定几道菜,摆几桌,食材去哪里买,哪家的猪肉更新鲜……
吴蔚问另外几人道:“算算日子,你们还来得及吗?”
几人互相看了看,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张水生。
张水生说道:“我想着让他们先回去,他们出来的日子也久了,该回来报个平安了。家具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打完,房子也得再晾凉,等到温锅的前一日,我再把他们接来。”
“如此也好。”吴蔚点了点头。
栓子走了过来,对张水生和吴蔚说道:“蔚蔚姑娘,水生哥,我想留下来,给狗子当个帮手,跑个腿儿啥的。”
“那你家里的地怎么办?不需要回去播种吗?”吴蔚问道。
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我爹不是长房,当初分家就从我爷爷手里分到了不到一亩的地,去了税也就没剩下多少了。我平日里就靠着村里的几个哥哥带着,赚些粮食,铜板,补贴家用。张全哥还带着我跑过货呢!去年……收成不好,我家的底子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我爹就做主把地卖给了我大伯,换了些粮食回来。”
柳二娘子惊呼道:“你们家把地给卖了?”
张水生也拧着眉,问栓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旱情不过是一时的,帮衬一把也就过了来,把田产卖了今后可如何是好?”梁朝施行的是人头税和土地亩数并行的税收政策。
田产在十亩以下的人家,按照人头收税,十亩以上的则按照亩数收税,如此虽然可以让税收尽可能地公平,还是会令部分百姓受苦。
如栓子家的这种情况,家里大人小孩加一起总共七口人,却只有七八分田地,尚不足一亩,日子可想而知。
好在栓子上面还有个哥哥,平日里栓子的哥哥锁子负责耕田,栓子就跟着张水生做灵活,或者跟着张全出去跑货,赚些粮食和铜板补贴家用。
如今,栓子家把田地卖了,今后连交税都成问题了。
“嗐!我爹说了,自家的日子还得自己过。我们哥俩还能让老的饿死了?卖田也是一时的,等以后我和我哥赚了银子,我们再把田地买回来。过几日我哥也要出门,他去仓实县那边,听说码头上有许多日结工钱的活,想去试试。水生哥,蔚蔚姑娘,我其实是打算到泰州矿山里做活的。我听狗子说……”
吴蔚见栓子支吾起来,接过话头说道:“你想留在泰州给狗子打个下手,和他一起做工匠?”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和我哥这么一走,家里就剩下大嫂带着两个孩子照顾我爹娘了,仓实县太远,回家一趟不容易,我得时常回去看看,可矿山那地方……那是官家产业,哪里容得我说走就走?我虽然木工的手艺不如狗子,但是我可以学,我可以先从学徒做起,只要管吃管住就行,没学成手艺……一个月能给我十个铜板就成,让我带回家里去交差,狗子说,他愿意教我!”
张水生的父亲痛心疾首地说道:“知道你家不容易,可是再不容易,也不能把田产卖了呀,你爹真是糊涂了!上次我回去,我看出他有心事了,怎么就不和我说呢!唉!”
吴蔚想了想,说道:“提供住宿倒是没问题,狗子是成手的工匠了,带一个不要工钱的学徒,我想牙行会同意的。你们俩都考虑清楚了?”
“蔚蔚姑娘,你看我的手艺还成吗?”狗子反问道。
“我觉得很好,大家都觉得很好。”众人也纷纷应和。
“那我和栓子就留下来不走了,劳烦蔚蔚姑娘和牙行的人说一下。”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
次日,张家摆了宴席,款待六人,为其中的四人送别。
虽然来的时候这四人已经知道了栓子的打算,但没想到狗子也不回去了,算上张全和张水生,张家村与他们要好的同龄人,一下子少了四个,多少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不舍离别,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四人家境尚可,又不像狗子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唯一的本事就是种田,只能回到张家村去,只是这一别,虽然只有几十里的山路……却也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其余人吃完以后纷纷下了桌,留给几位年轻人话别,就连柳二娘子也抱着柱子下桌了,唯独吴蔚被张水生留了下来。
吴蔚觉得是自己蒙受这些人诸多帮助,可在这些人心中,吴蔚同样是帮了他们大忙了。
吴蔚给了每人二两银子的工钱,不过是请泰州本地工匠所需的三分之一,可这二两银子够他们一大家子用好多日子了。
酒至微醺,情谊浓。
吴蔚听着他们说起年少时的趣事,感受着阵阵笑声中的不舍,也被深深地触动了。
忍不住低声唱了一首《送别》,听得几人泪洒当场。
一曲终了,众人还沉浸在歌曲的情绪中,沉默着。
吴蔚默默端起酒杯,在心中致敬这份慢慢的情义。
这一刻,吴蔚很感激这场穿越,让她体会到了离开一切电子设备后,别样的人生。
也是蓝星永远都回不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