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除了年纪最小,还不知轻重的尚儿依旧无忧无虑,其余几人各怀心思,纷纷沉默,再没有了来时的期待和欢喜。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不是由于在太极宫中受了惊,月芙再一次做了先前的那场梦。
这一回,那一张张冷漠而模糊的脸孔中,忽然多了一张,竟是她只匆匆瞥见一眼的崔贺樟。
她明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相貌,可他那一张苍白瘦削中带着丝丝狠戾的脸,却渐渐由模糊变得格外清晰,甚至连眼瞳旁的红血丝都一清二楚。
而更令她惊恐的是,以往会带着她离开那座阴森陌生院落的赵恒,也在即将靠近院门的时候,忽然被其他人带走了。
剩下她一人,绝望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挣脱。
……
一夜辗转,第二日一早,月芙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目微肿。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这一夜,没有睡好的,不止月芙一人。
秦夫人亦是思虑颇重,连沈士槐第二日见到她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让她若有不适,便请大夫来看一看。
月芙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见到秦夫人勉强笑着婉拒的样子。
“阿芙来了。”沈士槐也正忧心,见状没再多问,示意月芙坐下,叹气道,“想必你这几日心情也不大好,便在家里好好休养吧,没什么事,就别外出了。”
他还想着赵襄儿的咄咄逼人,生怕月芙再不小心遇见赵襄儿,又惹来祸事。
昨晚,他算看明白了圣人的态度,对月蓉与赵恒的婚事已不抱太大希望,只盼着沈家莫再横生枝节。
月芙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这个家里,总归是没人会替她说话的。
反倒是秦夫人,冲她笑了笑,带着几分试探,问:“阿芙,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公主与杜二郎的婚事,只怕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既然已和离,便与他再没干系了,往后的事,你可有打算?”
跪坐在旁边的月蓉眼神动了动,看一眼母亲,又迅速垂下眼睑。
月芙不知秦夫人为何忽然这样问,想了想,道:“可是阿芙住在家中,让母亲觉得有什么不便?”
沈士槐跟着皱眉,看向夫人,似乎想问她,是否要将女儿赶出去。
秦夫人忙摆手解释:“阿芙,你想哪里去了?你姓沈,这里是你的家,我当然不会觉得不便。只是替你担心罢了,这个家虽不多你一个人,可到底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早晚要再寻个夫家,嫁出去的……”
听到这话,月芙终于忍不住稍稍冷了脸。
“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母亲也知道,咸宜公主俨然已将我视为眼中钉,整个长安城,还肯娶我的郎君,恐怕也没几个了。更何况,我已想好了,这辈子不想再嫁人,待下个月,便会搬去玄真观中,再不叨扰家中。”
秦夫人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既尴尬,又震惊:“阿芙,你、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打算?道观——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连沈士槐也讶然地盯着她。
“母亲放心,我即便去了玄真观,也不会做任何让沈家蒙羞的事。”
月芙低垂着眼,淡淡地说。
有些女子入道观修行,是为了与男子厮混,又不必受婚姻的约束,也有女子是真心遁入道门,远离尘世。
大魏的风气虽然开放,但依然对那些借着修行与男子厮混的女人颇有看低之意。
“可是,阿姊,你去了那儿,我会想你的。”月蓉忽然拉住姊姊的袖口,轻声说。
月芙望着妹妹看起来真挚又单纯的双眼,忽然有一瞬间的迷茫。
顿了一顿后,她露出一抹微笑:“没关系,你若想我,只管去看我便是。”
“阿芙啊,你可要想好了——”
秦夫人忽然有些着急,还想继续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沈士槐皱着眉,沉声道:“好了,这件事暂且不议,阿芙,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月芙没有争辩,只是顺从地起身离开,与妹妹一路同行,直到分别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娘子,怎么了?”素秋见她脸色有异,忙问。
月芙摇摇头,道了声“没事”,便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比方才慢了许多。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正式和离还不到一个月,继母便提了要她再嫁的事。这本是人之常情,也在她预料之中,只是,似乎提得太早了些……
但愿只是她多想了。
……
正院中,沈士槐也觉得夫人忽然提出让女儿二嫁的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阿芙回家才不过两个月,和离更是一个月也未满,你怎这个时候便提了这事?”
在他看来,现在正是应当暂避锋芒的时候,阿芙的事,最好要等杜二郎与公主的事尘埃落定以后。
秦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昨晚公主说的那些话,让她不得不急。
崔家那个老相公,谁都知道,已经卧床不起许久,说是病入膏肓也不为过。
要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父,不论她如何说,大娘必然不会同意。
她虽是继母,但也算看着大娘十几年,清楚大娘的性子,看似柔弱顺从,可倔强起来,谁也劝不动。
这事一定不能直接告诉大娘。
可即便不告诉大娘,若要成,也瞒不过沈士槐。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更是大娘的父亲,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他。
沉默片刻后,秦夫人慢慢道:“郎君可还记得,昨晚在太极宫中,我与尚儿,曾经遇到了咸宜公主?”
沈士槐一愣,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事:“记得,你说公主并未为难你们。”
秦夫人一阵苦笑,摇着头无奈道:“倒是不曾责罚我们,只是,公主还说了别的话……”
她慢慢将赵襄儿离谱的要求说了出来。
沈士槐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勃然大怒。
“荒唐!即便是公主,也不该如此欺负人!要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女郎嫁给一个不久就要咽气的老父,实在恶毒!我沈家的人,这些年已经落魄至此,一直谨小慎微,竟还不能为她所容吗?连圣人,这些年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公主如此咄咄逼人!”
秦夫人看了他一眼,面上满是压抑的绝望:“正是圣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才敢如此对沈家人。”
不论是沈士槐的官衔一年年的降级,还是近来月芙遇到的事,若没有圣人的纵容,他们又怎么敢?
沈家毕竟还是外戚,沈皇后至今也还与中宗一同葬在皇陵里,即便颇多非议,也从未有朝廷的公文定过罪。
沈士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也不能欺人太甚!这件事,我不同意,哪怕让阿芙去玄真观,也不能嫁给崔汲!”
真将女儿嫁过去,便成了卖女求荣,说出去,他这辈子的面子就丢光了!
可秦夫人只是叹一口气,低声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非郎君的原配,亦非阿芙的亲娘,做出这种事,别人要怎么说我?可……郎君,若咱们拒绝了,往后要怎么办?月蓉与尚儿——他们两个,何其无辜?就连郎君自己,也无处立足了……”
沈士槐慢慢的不说话了。
咸宜公主的确有这个能耐。圣人宠爱她,太子也与她一条心,而唯一有可能对沈家人仁慈些的,只有楚王赵恒。
可赵恒不会长留长安,这么多年,在朝中又没有根基,一定不会为了沈家,便与公主和太子翻脸……
沈士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很多年前,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曾从长安街头呼朋唤友,打马而过。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路遇东宫太子,亦不下马行礼。
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人,从没有哪一次斥责过他。
现在,他才知道,当初自己的居高临下,狂妄自大,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阿芙是我的女儿,这件事,我就当未从夫人口中听到吧。”
沈士槐闭了闭眼,慢慢站起来,朝屋门的方向行去。
“夫人要如何,自行主张便是。”
只要别叫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