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允这孩子,打小就跟别人不一样。
小时候学写作文,别人都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他通通写成《我的哥哥》。
后来他哥成团出道,他的作文题目变成了《我的明星哥哥》。
再后来,学校统一让写议论文。他哥带着自己的团火遍国内,还去国外巡演,成了被央视采访的正能量偶像。“时淮”这个名字就变成他作文里的素材,用来论证各种题目要求的论点——“奋斗”“努力”“希望”……
他六岁才有哥哥,可父母都在记忆里淡得不像话,只有哥哥无处不在。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六岁那年,他被应小蝶牵着手走进时淮家。
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叔叔和又高又帅的哥哥,他自我介绍时太紧张,想说“我”,结巴一声说成了“汪”。
十二岁的时淮在大人面前绅士礼貌,像小王子,冲着他温和地笑。
可背对着大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只有他看得见,“听起来像小狗。”
应允打了个冷颤,茫然地睁开眼睛。
四月天里刚经过一场倒春寒。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上,半截身子腾空,袜子不翼而飞。
被子踢在床尾缩成一团。枕头早就掉下了床,连床头柜上的水杯都被他半夜翻身的大动作撞翻,掉在地毯上撒得干干净净。
他把卷到胸口的t恤往下拽,盖住凉飕飕的小腹,慢腾腾地坐起身,缓了缓神,锈住的脑袋迟钝地回忆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跟同学喝酒蹦迪到凌晨……回家倒头就睡……睡觉时表演杂技,还在梦里写了一晚上的作文,可把他累坏了。
跟往常一样。
窗帘没关,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得一屋亮堂。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沉闷的头痛,口干舌燥,捡起杯子去重新倒了水一饮而尽,又倒回床上拉着被子蒙头补回笼觉。
不多时,手机铃声兀地响起,摇滚乐过分热情的鼓点响彻卧室。
他困倦地闭着眼睛,满床乱摸,最后掉了个头趴在床尾,从地毯上的外套兜里捞出手机,睡眼惺忪地看来电显示,贴到耳边有气无力,“喂……”
“乖,怎么睡到这个时候?”
应允耳朵一热,翻身掉下了床。
他上个月刚过完二十岁生日,都大三了,学校里打球约架横着走,教学楼遇到新生都羞答答地跟他说学长好。
他哥还喊他乖。
宿舍里都是上铺下桌,掉床不是这个动静。电话那头的人又敏锐地发问,“昨天晚上睡在哪?”
“睡在你家。”
“想哥哥了?”
“滚啊。”
成熟男人的嗓音醇厚低沉,笑声顺着手机传过来,像抵着他的耳朵震动,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应允坐在地板上揉眼睛,“昨天跟同学过来玩,太晚了懒得打车回学校。”
时淮很早就买了房子,其中一套在明海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周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全国出名的夜店。
他哥是男团august的队长兼主唱,从出道第一年火到现在,每年专辑回归都势头无两,时至今日,在国内基本是路人皆知的水平。明海市好几处房产,自己没怎么住过,倒是便宜了他这个弟弟到处玩的方便。
“自己接的活忘了?今天下午。夏赢问你怎么还没到。”
“……我靠。”
应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了眼备忘录,手忙脚乱地脱裤子,“我喝多了……我跟他约的两点,他给你打电话了啊?”
“不着急。”
他哥永远是不紧不慢的语调,从容地安排他,“去洗澡,然后打开衣柜看看你今天穿什么。下午茶半个小时之后送到门口,吃完之后开我的车去,四点之前到工作室。”
应允歪头夹着手机,拉扯裤子上的抽绳,只听了个开头和结尾就说“哦”,放下手机去洗澡。
夏赢是他哥团里的成员之一,最近几年august成员个人发展都很不错。夏老板新工作室正在装修,嫌墙面空白单调,知道他在美院上学,就让他去搞个墙绘添添颜色。
大三课没前两年那么多了,他跟同学经常接些小活赚外快,碰上熟人当甲方爸爸,那当然是含泪狠赚一笔。
定好的闹钟没一点用。幸亏他哥打过招呼,推迟两个小时再去就来得及,他还有时间好好拾掇自己。
他肤色底子瓷白,熬完夜明显得很,洗完澡精神了些,又讲究地找出遮瑕膏,挤了一小坨对着镜子给自己盖黑眼圈。
吹到半干的发尾往上翘着,是天生的自然卷,很衬镜子里那张年轻朝气的脸。他左右打量,桃花眼满意地微眯,似笑非笑,懒散不羁的小狼狗模样。
才欣赏了几分钟,时淮又掐着点打来电话,指使他去换衣服。从背心到卫衣裤子袜子,全得听他哥的一件一件找出来穿。
应允嘴边上嗯嗯哦哦地应着,纳闷他哥怎么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连哪套房子里放了什么衣服都记得。视线却溜过衣柜里那排吊牌都没拆的名牌时装,随手拿了两件他哥穿过的套上。懒得拆吊牌。
这样阳奉阴违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了。反正人不在眼前,他偶尔叛逆一下问题不大。
他从小就听时淮的话。小到一天三顿饭和今日穿搭,大到高考作文——他那作文里歌颂大明星的光辉事业和高尚人品的事实论据都是被大明星本人亲自指使的,说写了就能得高分。
虽然确实是得了高分,但他都已经二十岁了,高考都结束三年了,也该有点子叛逆在身上才行。
应允把他哥钦点的白袜子扔回去,故意挑了双灰色的穿,“换好了。”
时淮说:“拍个全身照发过来看看。”
“……”
他不情不愿地回忆刚才时淮指定的穿搭,重新换衣服,带着最后的倔强保留了灰袜子,脚踝以上对镜自拍一张。
下午茶准时送到。他大口解决三明治,顺便把提前敲定好的图稿发给关潼,让她来的路上帮忙打印出来。
今天要画的墙有二十平,他一个人要搞太久,免不了叫个朋友过来打下手。关潼早准备好了彩漆和工具,就等他说什么时候出发集合,“知道啦,我地铁过去半个小时到。”
“打车过来,给你报销。”睡过头了让人家姑娘等半天,多少是有点不好意思,“杨枝甘露喝吗?给你带一杯。”
“喝!”
填饱肚子后出门,路过玄关时,他瞥了眼贴在墙上有些褪色的量尺。时淮买下这里时他还在上初中,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每次过来住都喜欢站在这量身高,长个一两厘米都很有成就感,刻度上已经被标了十几道。
上大学之后基本都住在宿舍,来这里住的时候不多。他背靠着墙站直拍了张照。
【我183了!】
【马上就能跟你一样高了】
【把鞋脱了重新量】
【……】
【现在是多少?】
应允不情不愿地回复。
【178】
【乖】
【今天穿的哪双鞋?底这么厚】
靠。
应允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愤愤地穿好鞋正要抬脚走人,才想起自己忘了问车钥匙在哪。
手机又在他兜里震动。
【车钥匙在床头柜抽屉里】
“……”
时间卡得恰到好处。
应允认命地回去拿。
他六岁才有哥哥,上个月刚过完二十岁生日。迄今为止,人生中有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在受到他哥的制裁。
今天也不例外。
**
夏赢的工作室选址在厚街艺术区对面,位置很好找。
艺术区是明海市有名的地标,他之前跟同学来看展,逛过好几次。关潼也不是第一次来,省了参观的时间直奔施工现场,捧着杨枝甘露边喝边嚼,“我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大明星呢。”
“他们一个比一个忙。”
应允对着刷好的大白墙拍了张照,发给夏赢宣布自己要开始整活了,“哪有时间亲自来监工啊。”
他以前也怀疑他哥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说的那么忙,看过助理发来的工作单后就只剩同情了。夏老板倒是对他很放心,只说别殃及邻居就行,其余的随便折腾。
图稿改过两次也已经确认了构图,不是什么复杂的图案——主图是一只彩色的斑马从画框里探出头,还交待了要把斑马的睫毛画长一点。夏老板审美奇特。
墙面有两三米高。应允爬上梯子打底稿,关潼在底下整理工具,抛给他一条围裙,“挡一下衣服。”
应允垂手一捞,套上之后继续干活。专注投入时间过得很快,暮光橘黄,墙绘上色已经完成了大半。不同光线下会有色差,他们没有停下休息,等到街区纷纷亮起路灯,作品基本完成。关潼帮他一起勾些细节和小装饰。
自然光和灯光下的效果都不错,应允这才满意。身上的围裙染得颜料斑驳,他不拘小节地坐在地上喝了口柠檬茶,“累死我了。”
关潼举着毛笔退后几步看整体效果,赞许地点头,“小允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
剩下的收尾工作就简单许多,两人站在墙根底下一边细化一边闲聊。
下午争分夺秒地画画,关潼一直憋着没打扰他,这会儿才揶揄地撞了下他的肩,“听我的乘十老婆说,你们最近聊天聊得挺不错。”
“啧。”应允左手拿着画刷,跟她比划了个爱心,语气很有戏,“何止不错,是相当不错。”
试问哪个青春期小狼狗不想找个小美人,来一段甜甜的恋爱呢。他都二十了,再不谈恋爱眼看大学都要毕业了,找对象这种事必须提上日程。
学校里符合他审美的也有,但奇了怪了,凡是他看上的帅哥全都有男朋友,到现在还孤寡着,已经绝望到开始搞网恋了。
乘十是关潼介绍给他的网络画师,共同话题很多,两人刚聊几天,聊得相当融洽。他也看过乘十微博上的照片,温和柔软的眉眼,整个就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我惨了,”应允叹气,“我坠入爱河了。”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关潼嘿嘿地笑,又说,“不过你时哥管你管得那么严,会让你网恋吗。”
她对应允的大明星哥哥有很深刻的印象——应允的朋友之中应该没有谁不知道的。
应允有个随时随地查岗的哥哥,只要一个电话过来,他就得汇报自己人在哪干什么几点回家,完全取代了爸妈的位置,应允基本什么事都听他哥的,从几岁到十几岁都没变过。
“估计……我也不知道。”
应允迟疑了一下,“我还没跟他说过这个。”
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个哥跟别人家的哥不太一样。小时候照顾他没得说,长大了对弟弟的控制欲却有增无减,都成年了每天电话微信都没断过,经常对他的个人生活干涉过头。
换成其他人被这么安排早不忿了。他倒是还好。虽然偶尔也嫌烦,但多数时候都心大不以为意,主要是他哥一般说得都对,所以他听话总没错。
可谈恋爱这种事,还是不太一样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呗。”应允盲目开朗道,“我瞒着他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