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屋里剩下宣宁和周子遇两个人。
宣宁望着门的方向, 迟迟没有动作。
眼泪早在刚才那一番对舒淑兰的指责中流干了,此刻站在原地,像离弦而去, 却在半途中失了目标的箭, 找不到方向, 蓄了满身的力也没处使, 就那么悬在半空中, 歪歪扭扭要落下去。
是旁边的周子遇伸手接住了她。
“回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 仍然没有松开手, 似乎打算就一直这么牵着她。
宣宁没说话, 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却也没反对。
周子遇没有立刻带她出去, 而是先给司机老韩发了个信息。
外面已经有闻风而动的狗仔蹲守,他们不能走普通的工作通道离开, 他们需要恒晖百货的工作人员特别安排。
所幸今天为了他们这场首映礼, 商场已将安保措施提到最高等级,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因此,很快就给他们安排了一条最隐蔽的路进入地下停车场。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周子遇走在前面, 牵着身后的宣宁,带着她从电梯间出来。
按照周子遇的吩咐,车已经停在最近的位置, 两人一出来, 便直接上车离开。
一直呆在室内,直到车驶出地下停车场, 看见外面已经阴沉下来的天气,才感觉到一会儿,大概要下雨了。
这便是S市的夏天,天气说变就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课便乌云密布。
“去我那里好不好?”周子遇轻声问。
他那空间更大,隐蔽性也好,还有住家阿姨照顾。
“我想回家。”宣宁没有看到,只是扭头望着窗外。
“好,送你回家。”周子遇没有坚持,只顺着她的意思。他知道这时候的她不需要讲道理。
沉默重新在车内蔓延。
好半晌,宣宁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白熠吗?”
“我当然担心他。”
二十多年的情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了解白熠,知道那是个心性还未完全成熟的大男孩,受过的挫折太少,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一定是极大的打击。
宣宁冷冷地看过来,目光带着讥诮和嘲讽,好像又把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那你怎么不去看他?”
周子遇探手,想重新握住她的指尖,可刚触碰到,她便像蜗牛似的缩了回去。
他悄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他有其他人关心,不会出事。”
宣宁忽然说不出话。
半空中的乌云似乎又厚了一层,却没有打雷,一阵一阵的风呼啸而过,将路边的行人刮得有些狼狈-
外环高速路上,帕拉梅拉开得飞快。
舒淑兰开着自己的那辆Macan紧追其后。
本是碰巧,今天为了见宣宁,她没有用司机,而是亲自开车出的门,方才追着白熠出来,见他开车离开,便想也没想,直接驱车赶上。
可是,她这些年来习惯了坐别人开的车,一年到头自己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车技自然比不上习惯自己开车的白熠。
这一路横冲直撞,穿梭在车流之中,好几次强行变道超车,差点发生剐蹭,引来他人愤怒的鸣笛。
她平日极其注重个人形象,哪怕已经隐退多年,也一直拿公众人物的身份要求自己,永远展现最完美的一面,不许有一点私德亏损,但现在,她心里只想着要跟紧白熠,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离城区中心越来越远,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少,直到下了绕城高速,来到海边。
那是一段沿海的度假区,北边是旅游胜地,有人众多,南面则是住宅区,除了用来做民宿和短租的高层住宅外,便是大片大片的别墅,人烟稀少。
白熠的车最终在海滩边停下。
在海边开阔的视野里,天空中密布的乌云显得沉重极了,一团一团积着要往下压。
咸湿的海风比平日更大,仿佛能把人刮倒,阵阵浪涛声里,他拉开车门,一个人踩过沙滩,在礁石边坐下。
他穿的是今日为了首映礼而特意准备的衬衫西裤,此刻沾了沙砾,又被礁石上的棱角刮出一道道痕,凌乱又狼狈。
风雨将至,周遭没有其他游人,舒淑兰在路边刹停,推开门便顶风跑去。
细细的高跟踩在湿软的沙滩上,一不小心就陷在里面,她顾不上形象,干脆脱了鞋,赤足奔去。
这里是公共沙滩,平日疏于维护,除了细沙,还有许多尖锐的石块,她跑得疾,脚底被石块划得生疼,甚至划破了皮,流出滴滴鲜血,也毫不在意。
潮水涨涨退退,漫过她的脚踝,抹去了带血的脚印,浸泡了她的伤口。
“阿熠!”她满眼焦急,跑得跌跌撞撞,呼声淹没在狂风之中。
“你别靠近我!”礁石边,白熠看着越来越近的舒淑兰,忍无可忍地吼出来,“别过来!”
狂风中,已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舒淑兰见他双眼通红,神情扭曲,不敢再上前,只得原地停下脚步。
狂风不减,暴雨如注。
她站不稳,身子顺着风吹拂的方向倒下,扑在沙石之中,尖锐的石子刺入皮肉之间,手肘、膝盖乃至小腿都受了伤。
白熠垂在湿润沙子之间的手猛然攥紧。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短短的时间,那本不算密的雨点便像是直接从空中倾倒下来的一般,噼里啪啦,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
舒淑兰忍着痛,勉强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方才一路跑来,脚底也受了伤,才刚站起些,浑身的重量便压在脚底的伤口上,又一阵痛猝不及防地袭来。
到底不是当年从舞台上意外坠落,也能坚持着爬起来把歌唱完的年纪了,这些年,她虽保养得极好,也一直坚持运动,保持充沛的体力,可忍痛的能力,却大不如前。
脚下又是一软,她没能站起来,又一次倒在沙滩上。
不远处的白熠看不下去,干脆移开视线,将脸埋在臂弯中。
雨水砸在身上,耳边尽是涛声与风声,根本听不见其他,可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僵持片刻,他终是无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猛地站起来,从雨幕中穿过,来到舒淑兰的面前。
“阿熠,”她看到近在眼前的双脚,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透过雨幕,看着模糊不清的人,“下雨了,跟妈妈回去吧!”
白熠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弯下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却始终不与她对视。
舒淑兰连忙借他的力气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随着他往回走。
风雨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临近晚高峰,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大雨如注,砸在金属的车身上,清脆密集,连绵不断,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宣宁看着外面的行人双手抱头,从大雨里匆匆跑过,直到寻到一处屋檐暂时避雨,才慢慢移开视线。
“周子遇,你没有话要问我吗?来得这么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周子遇摇头,“我到今天下午,才猜到你和舒淑兰之间的关系。”
“那你过来是要做什么?”宣宁有本能的防备,尽管刚才在后台,周子遇是站在她这一边,替她挡了舒淑兰的威胁,可她还是忍不住怀疑他的目的。
周子遇察觉到她的怀疑,心中也有一丝不快,但仍是耐心解释:“我怕你做傻事,怕你伤害到自己,也怕你被别人欺负。”
宣宁的性格是那么别扭,在人前有多乖巧听话,在人后就有多乖张拧巴。
她很漂亮,知道许多人爱她的美丽,却也预设他们只爱她的美丽,除此之外,她好像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就像他那么明确地说过“喜欢”,又一次次用行动证明,她却还是保留着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也是这么说的,”宣宁扭头呆呆看着他,好半晌忽然道,“她说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可我知道那是假的,周子遇,你呢,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总是要反复确认。
“真的,一直都是真的。”
周子遇毫不犹豫地回答,再不管她会不会抗拒,直接伸手搂住她。
两人虽坐在同一排,靠得很近,但还系着安全带,拥抱的姿势有些不适。他也不愿放手,努力凑过去些,让她能少些束缚的感觉。
宣宁顿了下,随即忽然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爸爸是自杀离开的。”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听得人心尖发软。
“喝了酒,服了过量安眠药和抗抑郁药物,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最后没有醒过来。”
“嗯。”周子遇低低地应一声,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着,与耳边的雨声交织,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可能要爱我真的太累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她的眼睛眨了下,已经干涸的眼里再次蓄满泪水,沿着眼眶的边缘落下,洇入他胸口的衣服。
这次,周子遇没再应声,只是抱着她的胳膊收得更紧。
这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仿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多是童年旧事,没什么逻辑,却像是在拼图的海洋里又拼上几片。
靠近江心的时候,一直默默听着的周子遇再次问:“去我那里好不好?宣宁,我来照顾你。”
大约是说累了,宣宁此刻脑袋昏昏沉沉,没再拒绝。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家,那套小公寓,也不过是暂时租的一个住处罢了,回哪儿去,并没什么不同-
白熠开着自己的车,把舒淑兰带回了家。
他们近两年住的那套别墅在郊外,附近路况良好,几乎不会受晚高峰的影响,他又开得快,因此,不过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阿姨看外面下雨,特意等在门口,一开门,见两人满身是水,甚至还带着伤的样子,吓了一跳。
“夫人!”她上前想搀,又怕碰到舒淑兰的伤口,犹豫一下,赶紧回身去取了两块毛巾过来,给他们两个披上,“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舒淑兰接过毛巾,道了声谢,接过毛巾,却没给自己披上,而是转头想盖在白熠的身上。
“阿熠,你——”
白熠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动作,更不看她的眼睛:“阿姨,麻烦请刘医生来一趟。”
说完,他接过另一块毛巾,头也不回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不顾她在后面喊他赶快冲澡的叮嘱,随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又匆匆出去了。
这个家,他一点也不想多呆,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许多事,还没当面弄清楚。
撕打
周子遇提前让阿姨放了泡澡水。
阿姨心细, 多问了一句,等他们到家的时候,不但水已放了大半, 连家居服和女孩要用的卸妆、洁面和护肤, 都已备齐了一套。
等宣宁洗完澡, 换上家居服出来时, 房间也已经准备好了。
“手机拿来。”昏暗的灯光下, 周子遇指指已经帮她放到床头的包。
宣宁这会儿正觉浑身的紧绷被热水冲开, 整个人昏昏沉沉, 没什么力气, 听他的话,便乖乖把手机拿出来。
短短两三个小时, 手机里已积压了无数电话、消息,周子遇直接拿过, 帮她按下关机后, 搁在床头。
“先睡一会儿吧。”他压低声音说,替她掀开被子。
虽是夏季, 但别墅里恒温恒湿,与外面仿佛两个世界,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宣宁没说话, 乖乖躺下, 困得眼皮都快耷拉下来。
“阿姨刚才在房间里点了助眠的香氛,让你睡得好一些。”周子遇站在床边,弯腰替她盖好薄被, “外面的事情先不用管, 等醒来再说。”
宣宁点头,在他温柔地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时, 阖上双眼,很快坠入梦乡。
像开闸的洪水,一直克制着,隐藏着的回忆和感情,在梦境里奔涌而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场景铺面而来,将她包围。
今日说出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二楼的书房里,周子遇将会客区的椅子挪到靠近楼梯的地方坐下。
给宣宁准备的卧室在三楼,紧邻着他的主卧,卧室的门便正对着楼梯间,从他的位置一抬头,便能看到那扇门。
阿姨从楼下上来,问要不要咖啡和点心,他只摇头,要了杯冰水,便自拿了手机和平板开始工作。
原定的东南亚之行去不成了,算算时间,现在恰是原定航班落地的时候,手机和邮箱早塞满了,他得尽快安排好。
这一看,便是大半个小时。
期间,他临时指派了另外两位信得过的高层替自己去一趟东南亚,又召了他们和助理开了个简短的视频会议,交代清楚注意事项,最后,吩咐助理和东南亚那边沟通好。
等这些做完,已过了七点。
天已完全黑了,瓢泼大雨已停了大半,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周子遇放下手机,抬头看一眼楼上仍旧关着的房门,刚起身要下楼,墙上的智能面板便亮了。
阿姨的声音传来:“白家小少爷来了,这会儿正往大门来呢。”
“知道了,请他到二楼坐吧。”
周子遇说着,肃了脸色,将手边的东西收拾好。
该来的总会来,他做了亏心事,就要有直面后果的勇气。
椅子刚刚搬回原处,楼梯上便传来脚步声。
他站直身子,回过身去,便正对上白熠复杂的目光。
人就站在二楼楼梯的最后一级,脚步已停了,再不前进,苍白的嘴唇张了张,一个“哥”字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曾经亲如兄弟的两个人,此刻便被这一段距离生生隔开。
“来了。”先开口的是周子遇。
他冲白熠点头,指指会客区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和她。”白熠最终也没能叫出那一声“哥”,耐着性子坐下后,便直接问出来。
周子遇原本有满腹的话想说,可面对他的问,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是什么时候呢?
是那天在 C 市的酒店里,见到她被那姓刘的欺负的时候,还是在除夕夜,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她,抬手向他砸来雪球的时候?
又或者是更早,早在看到她试镜时候,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一到镜头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充满表现力,早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动心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
他没有急着解释,就这么镇静地回答,反而让白熠的心更沉,因为,那代表感情早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已萌发,而今的他,早已抵挡不住那自然生长的情丝。
周子遇为人正派,这么多年没有变过。两人从幼年相识,即便今日遭到背叛,白熠也毫不怀疑这一点。能让他连过去一直坚持的原则都不顾的感情,白熠几乎不敢想。
“看来已经很久了。”他觉得喉间干燥极了,“上次的直播事件,没有我,你也会帮她,是吗?”
“是。”
“那天她的毕业典礼,你出现在那儿,也不是巧合,是吗?”
“是。”
白熠的拳头逐渐攥紧。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隐忍着继续问:“那姓刘的呢?是不是那时也已经——”
后面的话,他几乎要说不出来。
周子遇在他的逼视中毫不退缩中答得干脆。
“是。”
简短的一个字,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熠再也忍不下去,冲着他的面门,一拳打了过去。
“你太过分了!”
他双手揪住周子遇的衣领,将人从沙发里揪出来,用力摇晃。
“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一样,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我最信的就是你和季阿姨,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周子遇被他刚才那一拳打得脸颊一阵肿胀,却没有还手,“你心里有恨,我认了,阿熠,你打吧。”
白熠的动作停了停,心里的恨越发汹涌:“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说着,又一拳上去。
接着,便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一拳接着一拳砸过去,砸得人倒在地上。
周子遇说到做到,被他打得挂了彩,鼻青脸肿,血迹斑斑,也没有还手。
直到白熠这一阵发泄过去,手上揪扯捶打的动作也缓了,他才开始动。
“打完了?”他握住白熠已经不用力的拳头,核心爆发,一下把人掀过去,自己掌握主动权,“打完了,我也要说一句,阿熠,你和她不适合。”
白熠没料他挨完打,就直接反刺自己,立刻暴怒:“你凭什么这么说!”
说着,他想抽手,再次打过去。
这一次,周子遇没有任他摆布,而是直接还手了。
两人撕打在一起,在屋子里闹出不小的动静。
“你了解她吗?阿熠,你直到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吗?”扭打间,周子遇艰难地说话。
“我……”白熠恍惚一瞬,想起在影厅里看到的陌生的宣宁,忽然不确定,可他不愿承认,“我不了解,难道你就了解吗!”
“我了解!”
周子遇大喝一声,将他的动作喝止。
两人僵持着,气喘吁吁,似乎谁也不肯让步。
楼下的阿姨已经听到上面的动静,急匆匆赶来,一看掐在一起的两人,“哎呀”一声。
“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呀,快快,都起来!”她一边念叨,一边想上去把两人搀起来。
可白熠不愿松手,只顾扯着周子遇的衣领质问:“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比我了解!”
“白少爷,先放手,别冲动呀!”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阿姨想扯开他的手指,奈何力气实在敌不过。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他说得没错。”
不知何时,宣宁已醒了,从楼上的房间下来,最近敞开式的书房。
“我不知道周子遇到底了解我多少,”她来到两人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们都不同程度挂了彩的脸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白熠,他一定比你更了解我,因为,你是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就这么站着,冷淡地看着白熠,完全没有要弯腰搀扶谁的意思。
白熠抬头,看着她这般陌生的样子,攥着周子遇衣领的手慢慢松开。
周子遇得了自由,便站起身,整了整衣衫,然后弯腰把白熠从地上拉起来。
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暗中纠缠的复杂关系,终于在这一刻,被他们从阴暗中拽出,摊开在刺目的阳光下。
“我花了很长时间调查你,”宣宁很平静地说,“大概有半年多吧,搜集了各种与你有关的花边新闻,了解你的过去,还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把你的过去也查了遍,所以,从你在酒吧遇见我开始,一切就是有预谋的。”
白熠看了一眼周子遇,忽然想起当初,他曾经几次三番地怀疑宣宁目的不纯。
当时的他总不相信。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看起来洒脱,实际上也固执,别人越是不看好,他越想尝试。
“我早就知道沈烟的存在。单纯天真的小白花——那是你喜欢的类型,所以过去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扮演这样的角色。”说到这儿,宣宁忽然笑了下,“我是表演系科班出身,这是我的专业啊。”
不过,现在她发现,就算是她曾经用心观察过的沈烟,都已经变了。
好像每个人,自己本来的样子并不重要。
白熠不甘心道:“但我没有把你当做她。”
除了最初因为那一分不明显的相似,而被吸引目光,他后来并未将她同沈烟放在一起比较。
“我知道。如果完全是个替代品,你根本不可能会真的爱上我吧。”她说着,抬起眼,毫无感情的眼眸就这么冷冷地望过去。
“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我。”
没有真情实感,都是处心积虑,为了让他沦陷,甚至可以抛却部分自尊,有意地扮演别人。
白熠心里又苦又冷,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因为嫉妒吗?”
宣宁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嫉妒不够吗?”
她用一种平静到让人心底发慌的眼神看着他:“你早就见过我的,不是吗?”
白熠呆住了。
“十五年前,在你家门外,那座小山的半山道上,你忘了吗?”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不敢。宣宁便继续说:“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去世,我请姑姑帮我打听了你们的住处,然后一个人买了车票去找她。”
“在那之前,我总还抱着希望,我想,从前她不要我,是因为有爸爸还能照顾我,可是爸爸已经不在了,也许她会收留我。可是,等我到了,在那儿站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等到能见到她时候,她却连让我说出爸爸死讯的机会都没给,开口便让我不要打扰她的生活——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
她喝了口茶几上的冰水,等那股冰凉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又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对别的孩子那么温柔体贴的样子——从前都只是在电视里看见。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如果她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也许我不会这么难过。可她偏偏是光芒万丈的巨星,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新闻里,让我一次次看到你们‘一家人’有多么和睦。有那么多人爱她,他们都以为她完美无缺,却不知道她其实是这么无情又自私的人。”
“白熠,你童年每一天的快乐和幸福,都令我嫉妒。你大概忘了吧,那天,你说我是怪小孩,你说我这辈子都没人爱,这句话,我记了这么多年,可是你看,你还不是说了爱我?”
一字一句,说得颤抖,听得白熠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她控诉的眼睛。
他感到嘴唇和喉咙都干燥极了,好半晌,才艰难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脑海里渐渐出现很多年前的画面。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孩子不要命似的蛮劲,和像小兽似的眼神。
那时候,舒淑兰和他父亲结婚才不到三年,他还沉浸在有了妈妈的快乐中。
其实那个小女孩的出现,并非完全没有让他起疑。
可是,舒淑兰告诉他,那只是个她曾经资助过的贫困女孩,因为贪图金钱,想要认她做母亲。
她说:“阿熠,你想让别人也当妈妈的孩子吗?”
那时,才十一岁的他,对许多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直觉告诉他,这个小女孩的来历也许没那么简单。
但内里的幼稚尚未脱去,好不容易有了妈妈,他一点也不想和别人分享。
那一丝丝的怀疑,被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对失去的恐惧压倒。
他将这件事深深埋在心底,没有对其他人透露过半个字,包括父亲。久而久之,甚至真的完全遗忘了。
“对不起。”他重复一遍,只觉一切好像在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
身上的伤隐隐疼痛,却像提神剂一般,让他还吊着神。
想问的已经问清楚,他失魂落魄地起身,不看那两个人,径直下楼,连阿姨对他说了句什么也听不到,就这么直愣愣地换了鞋,开门离去。
尖锐
屋外还在下雨, 零零星星,让别墅周围的景观灯都透出些凄楚的光。
周子遇从窗边朝外看,见到白熠不甚稳当的身影和虚浮的脚步。
刚才与之针锋相对的气势早已消失殆尽, 他看了片刻, 转头对阿姨说:“麻烦请老韩在后面跟着看看, 再给白家去个电话吧。”
阿姨才拿了医药箱来, 闻言又匆匆下去。
到底是白家的小少爷, 过去常来常往, 谁也不愿闹得太难看。
二楼剩下宣宁和周子遇两个人。
宣宁打开医药箱, 找出碘伏和创可贴。
周子遇见状, 自觉地坐下,微微倾身, 让她为自己上药。
英俊成熟的脸,平日总是收拾得一丝不乱, 如今左边的眼眶有些发青, 下巴上有一寸长的划痕,鼻子也被砸到, 有血迹流淌,唇角也磕破了,留下个黄豆大的伤口, 不大, 却糊了血肉,像被生生蹭掉了一块,看着就疼。
宣宁拿着蘸了碘伏的棉签, 对着他受伤的脸庞顿了片刻, 才慢慢点上他嘴角的伤口。
“疼吗?”
棉签碰到伤口的那一下,周子遇皱了下眉, 开口却说:“不疼。”
宣宁笑了下,处理好他脸颊上的伤口,又拉过他的胳膊。
右臂内侧,被落在地上的书本边角硌出来一个口子。
“值吗?”她低着头,仔细地将深色的碘伏一点点沾上去,“为了我这样的人,和从小就相识的朋友结怨,值吗?”
周子遇没有回答,只问:“你这样的人……宣宁,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了解我吗?”宣宁笑了下,继续道,“我歇斯底里,内心阴暗,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可是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到最后,总是自取其辱。”
很多年前,黎漪就是这么说的。
周子遇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面容,问:“你看网上的评论了?”
“是啊。”
其实她没睡太久,虽然房间里的窗帘遮光性极好,氛围宛如黑夜,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就醒了。
开门之前,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打开手机,翻到了各个平台上的评论。
自然有许多指责舒淑兰表里不一,抛弃亲生女儿,自己和新的家人和谐幸福生活的。但毕竟是长红二十年的天后巨星,多年来观众缘极佳,短短几个小时,就有大批曾经或现在的歌迷站出来,口口声声说着不相信。
“一个刚出道的小演员,这就开始碰瓷天后了?”
“这是登月级碰瓷了吧。”
“不是,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更有一些博主直接把下午流出来的直播视频进行逐帧分析,以此为凭据,“解读”宣宁的为人。
“【图片】表情这么歇斯底里,是不是有精神问题?”
“家事就回家里去吵,闹到网上,谈钱没谈拢吧!”
“是在装可怜博关注吧?童年爱缺失的人都这样。”
“是新的炒作方式?为了宣传电影也太拼了!”
她扯了下嘴角,按下他的手,转过头把医药箱收好,轻声说:“他们说的也没错。”
周子遇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觉得没错。”
她握着医药箱把手的指尖悄然收紧。
“周子遇,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没等他回答,她又先说了出来,“应该不会了吧。”
周子遇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应该不会了。”他身子后倾,靠回到沙发里,声音里充满无奈和无力。
“宣宁,我明白你想要让舒淑兰身败名裂,让她享受和经营了近二十年的良好形象彻底毁灭,从此背上骂名,让她一直珍视并引以为傲的家庭从此不得安宁,可是,你选择的方式,总是将自己摆在那么卑微的位置里。”
她恨舒淑兰的美满,于是那么容易就把自己牺牲掉;她恨白熠的美满,想要证明他当年那句孩童之语是错的,明明不喜欢他,偏要为他改变自己,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好让他爱上自己,来证明他是错的。
“你想要得到别人的爱,可是连你自己都不够爱自己,怎么让别人爱你呢?”
他说得这么直白,直白到宣宁想要羞愧都仿佛来不及。
其实,相比于所谓的“喜欢”和“爱”,她更习惯于这样的尖锐。
这么多年,她从幼年时的张牙舞爪、睚眦必报,一点点被磨成了进入大学时的安静乖巧。
“是啊,我不爱自己,凭什么相信会有别人爱真正的我。”她转头看他,好像觉得意料之中,但心底却藏着失望和害怕,“所以,你后悔了吗?”
周子遇抬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挡住头顶的柔和灯光。
抬起的恰好是带伤的那只手,深色的碘伏盖住鲜红的血肉,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没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困惑。
他从小在美满幸福的家庭中成长,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固然见过许多残缺的人格和残缺的家庭,同情之余,他更多的认为,可怜与可恨从来都分不开。
固有的价值观下,他从来都更欣赏独立、自信,拥有完整自我和自尊的女孩。
而宣宁不是这样的女孩,事到如今,他本该对她渐渐失去兴趣的,可是刚才,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脑袋里想起了许多,闪过无数个念头,就是没有要放弃的念头。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控。
一开始,她就不是会让他动心的人。
“宣宁,我还是爱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这样。”-
白熠是被白礼璋带回去的。
白礼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整个人魂不守舍,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马路上往来的车辆。
他脸上身上还有伤,嘴角泛着青,脸上被雨水冲过,没有血痕,白色的上衣却染了几点,在胸口晕开。
周围有人拿出手机拍他,他也仿佛看不见似的,只顾发呆。
白礼璋难得什么都没说,冲后面一直跟着他的老韩道谢后,便把人带了回去。
他算是个严父,对这个独子,素来有些看不上眼,但这一次,却罕见地没法出言训斥。
今天发生的事,就算是他自己,也难以接受。
父子两个,坐在同一辆车里,各自靠在一边,心情复杂。
回家的时候,舒淑兰直接迎了出来,看到白熠狼狈的样子,心中一惊,忙想过来扶。
可那父子两个,一个伸手挡着,一个干脆退了两步,都是一副不想让她靠近的样子。
“麻烦请医生来一趟,”白礼璋避开她的视线,对旁边的阿姨说,“阿熠好像发烧了。”
说完,自己把儿子带回房间,给他拿衣服、毛巾,给他铺床。
等医生来了,又亲自守着,直到看着白熠处理好伤口,吃过退烧药和感冒药睡下了,才从房间里出来。
说来惭愧,他这个父亲,这么多年来,很少亲自照顾儿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妻子和佣人在代劳。
“阿熠……他怎么样了?”台阶下,舒淑兰有些小心地问。
白礼璋停下脚步,低头看自己的妻子,目光在她胳膊上的伤处停留了片刻。
“我只是想关心他而已。”舒淑兰没等来回答,又说。
白礼璋闭了闭眼,压抑道:“淑兰,我现在有些不太敢相信你的关心。”
夫妻两个,恩爱和睦这么多年,感情第一次出现这么大的裂缝。
“我照顾阿熠这么多年,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这些,你难道能否认吗?”舒淑兰眼底闪过受伤,“我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不会一点感情也没有吧。”
白礼璋摇头,手搭在栏杆上,微微用力:“我不知道,淑兰,你告诉我,今天那个女孩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他心里其实已经料到答案,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是,她是我的女儿。”舒淑兰沉默一瞬后,承认了,“是我在认识你之前生的女儿。”
白礼璋从台阶上一级一级走下来:“她父亲是谁?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他们是不是找过你的麻烦,所以你不敢告诉我?”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爱着的妻子,真的是个无情到会抛弃自己亲生孩子这么多年的人。
舒淑兰别开脸,直接拒绝了他替她想的借口:“没有。他对我说不上好与不好,当初是因为性格不合而分开的,他十五年前已经死了,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找过我的麻烦。”
“那你……”白礼璋只觉失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多年!”
舒淑兰眼眶已红了,抬头看他,轻声说:“可你当初说过,不在乎,也不会过问我的过去。”
“我是说过,我不在乎你过去如何,可那是个人,是个孩子啊,淑兰,我也是为人父母的,如果你早点告诉我,难道我会不让你和那孩子相认吗?”
“你不会,可是你母亲会!”舒淑兰亦有委屈,强自镇定地控诉,“当初,我和你在一起,她反对了那么久,我苦心经营,才终于等到她点头,如果让她知道这些,我怎么还能嫁给你?”
白礼璋看着她,不住地摇头。
他想说,当初,不管什么事,只要她愿意说出来,都可以交给他来解决,母亲那边,儿子那边,其实不管他们认不认可,他都已认定了她。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为了嫁给我,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现在没法不怀疑,你嫁给我的原因,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我姓白。”
舒淑兰一惊,上前两步想要解释,白礼璋却从旁走开,半点不给她机会。
“淑兰,我想我们需要各自静一段时间,来重新思考一下我们的婚姻。”-
宣宁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周子遇的话,在她耳边萦绕不散,扰得她心思纷乱。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黎漪问要不要跟她一起离开这里,跟她去欧洲,从此过另一种生活。
她拒绝了。
亲手掐灭了人生的另一个可能。
现在呢?
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甘心也好,害怕也罢,现在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有什么后果,她早就一清二楚,难道要半途而废吗?
当然不。
桌上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从开机后到现在,便没怎么停歇过。
她伸手拿起来,点进备忘录,把早就准备好的道歉信一条一条发送给每一个关心她,却在今天受到震撼和影响的人。
接着,打开社交平台,打下简短的一句话,暂时回应发酵了一晚上的流言。
“宣宁V:我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但求一个公开道歉@舒淑兰。”
视频
这边的消息刚刚发出, 不到二十分钟,便又掀起波澜。
有人发出了舒淑兰下午一个人倒在沙滩上,胳膊和腿上都被磨破的照片, 质疑宣宁的真实目的, 指责她是否想靠舆论把人逼入绝路。
还有人找到了白熠夜晚失魂落魄在街头发呆, 最后被白礼璋带走的视频, 更有人拿出舒淑兰的那首经典名曲《浓情》, 用醒目的红色标记出作曲那一栏的“无名”两个字。
“舒淑兰早就说过这是一位流浪音乐家的作品, 当初花十欧元买到版权, 是对方要求不能署名, 宣宁凭什么说这是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歌曲?”
“是啊,她有证据吗!让她爸出来说啊!”
“她都说是孤儿了, 她爸肯定早就没了吧。”
“死无对证是吧,造谣就是这么来的。”
“是来讹钱的吧, 这首歌这么火, 这些年赚了不少钱!”
宣宁看着一条条充满恶意的揣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知道, 这一定是舒淑兰的团队有意引导的结果。
舒淑兰没办法否认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就只有把矛盾的焦点引到这首歌上。
黎北迁早年写过许多歌,但统统都没有发布, 除了唱给舒淑兰听, 便只在街头卖唱的时候唱过。那个年代不同现在,智能手机尚未出现,几乎没人会给街头艺人录像留证。
舒淑兰一定觉得, 她手里没有证据证明那是黎北迁的作品。
只要有这一点在手, 他们便能咬定她在造谣诽谤。
其实舒淑兰和她一样,手上握着的各类商业合作、代言, 都是双刃剑,顺时互利,逆时便是刺向自己的刀。只不过舒淑兰有成熟的团队,在圈内也有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有自信能通过各种手段,操纵舆论,洗白形象。
文希的电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舒淑兰那边联系过来了,让我们别再纠缠旧事,不然,就要动用法律手段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还有些怀疑,“宣宁,你……有对策吗?”
虽然之前她和宣宁的合作一直都很愉快,但到底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今天这么突然得到这么一个“惊喜”,她实在没法一直心平气和。她担心,如果真的被舒淑兰拿住,那么宣宁这个商品,对她和公司来说,就是个只亏不赚的商品,不能再要。
“文希姐,我手上还有一些东西,你可以等我发出去之后再做决定。”
宣宁明白她的顾虑,心中也感到抱歉,但如果提前和她商量,她一定会反对。
文希沉默着,似乎在考虑她的话,片刻后,说:“好,我先等等。”
她这一等,便是说会暂时帮她先安抚之前签下的几个商务,以免他们在事情一出现的时候,就直接提解约。
“谢谢。”-
舒淑兰从白家现居的那套别墅里搬了出来。
一番争吵过后,白礼璋便一个人回了房间,没有理会她。
夫妻十几年,这是两人第一次闹到这么僵。
当初白家老太太反对的时候,都没有过半点要分开的迹象,而这一次,在这么多年后,她终于已经熬到老太太患上阿尔茨海默症,长期住在疗养院里了,却被那女孩背刺,出现了真正的婚姻危机。
二十多年苦心经营,才终于摆脱过去的平庸和劳碌,赢来今日的生活。
她不想今日在白礼璋面前留下太过不体面的印象,便趁着夜里,带着才刚刚处理过的伤,简单收拾了衣物,提着一只箱子,独自驱车,搬去了她自己名下的一套公寓。
路上,工作室的人打来电话。
“兰姐,和青禾的文希联系过了,她说他们现在也联系不上宣宁,没法替我们传话,请我们自行联系。我怎么听着,是不想管这事的意思?”
舒淑兰开着车载蓝牙,一边观察路况,一边问:“那他们有没有联系其他博主发通稿——或者,上次帮她解决问题的那家公司呢,有没有什么动作?”
比起宣宁,她更在意的是周子遇,那孩子虽和白熠同辈,只比他大两岁,却比他成熟太多。
“没有,兰姐,我找了不少熟人打听,这两家都没有动作。”
“那就好,说明他们手里确实没有底牌。”舒淑兰暗自松了口气,“明天一早就发律师函吧。”
《浓情》,这首歌是她的作品,只要拿不出证据,别人就会觉得宣宁是在说谎,便是在白礼璋那儿,也能赢回来几分。
快到的时候,又接到了沈烟的电话。
她满身疲惫,戴上蓝牙耳机,一边从后备箱里提行李,一边说话。
“小烟,这么晚了,怎么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淑兰阿姨,我只是听到消息,怕您出事,所以特意打过去问一问。”
“难为你,记得关心我。”舒淑兰叹了口气,“我还好,暂时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正要上楼。”
“您搬出来了?”沈烟听起来有些诧异,“是和白叔叔吵架了吗?”
舒淑兰顿了一下,含糊道:“算是吧。”
“那……宣宁那边呢,您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自有打算,”舒淑兰说完,按下电梯按钮,“好孩子,谢谢你关心,我先上楼了,晚些再和你说。”
那头的沈烟挂断电话后,捏着手机想了许久。
其实,她刚才本想要提醒舒淑兰,宣宁和周子遇似乎有些牵扯,可是,听到舒淑兰说已经搬出来时,又犹豫了,最终只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过去,在上流社会这个圈子里,舒淑兰算是她的靠山。
很早的时候,她也的确把舒淑兰当做可以长久依靠的人,同白熠在一起的时候,也动过将来就嫁给他的心思。
可是,很快她就看清了,在白家,白礼璋是做主的那一个,而白熠,在舒淑兰的百般照顾下,始终是一副纨绔的样子。
舒淑兰在白家能站稳,凭的是白礼璋的说一不二,而白熠做不到他父亲那样,对她来说,舒淑兰才是依靠。
她觉得不值,这才趁自己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的时候,和白熠提了分手。
如今,舒淑兰这个依靠,也许真的会倒了-
第二天一早,舒淑兰的工作室向宣宁发送了律师函,要求她停止对舒淑兰的攻击,否则,会以侵害名誉权进行起诉。
其实律师函中的用词十分模糊,并未指明到底是哪些言论,但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表明舒淑兰自信十足的态度。
“敢发律师函,说明舒淑兰不怕!”
“这下没话说了吧?造谣就该付出代价!”
“有本事直接去告啊,像舒淑兰这样,根本懒得回应,直接上法律!”
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舆论发酵了好几轮,从昨晚的还有近一半的人在怀疑舒淑兰,转为绝大多数人都将矛头指向宣宁。
宣宁等了半日,没等来舒淑兰的其他动作,这才拿出一直存在手机里的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于二十五年前,用的是老式摄像机,画面一角有清晰的时间显示。尽管画质和音质都十分模糊,但仍能大致辨别。
看起来是某个纪念日的场合,在一间不算明亮的屋子里,沙发后面的墙上有特意布置的手绘画,上面写着“anniversary”。
沙发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那女人的样子,虽然与现在差异极大,但仍让人一下认出来,就是年轻时候的舒淑兰。
至于那名男子,则是黎北迁。
视频里,黎北迁抱着吉他深情地唱歌,唱得正是那首《浓情》。
他说:“淑兰,我花了整整一年写完这首歌——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开始,一直到今天,这是为你而写的。”
歌曲唱完的时候,两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I love you.”
“I love you.”
一看就是热恋中的情侣才会有的浓情蜜意。
“宣宁 V:很抱歉一再打扰大家。这段视频是我长大后,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与之一起找到的,还有他当年的一些记录。当年,在舒淑兰女士与他分开后,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也因此开始时不时写日记,记录生活,缓解情绪。医生建议他尽量少受刺激,远离那些会让他情绪波动太大的人和事,但当时,正值舒淑兰女士的事业上升期,她的歌曲、节目,都不时出现在银幕上、报刊杂志上,我父亲因此不可避免地有过多次崩溃失控的时候。最后一次,他服药自杀,就是在电视上看到舒淑兰女士的时候。
“日记里说,他当初录下这段视频,是想要留到以后的十周年、二十周年,甚至三十周年的时候,再拿出来一起回忆的。那时,他一定想不到,他们连三年都没有走完,也想不到,在他们分开后,她会拿着当初他亲手写来表达爱意的歌曲,一次次出现在舞台上。”
视频放出后,便被平台自动限流了一段时间。但内容太过炸裂,以至于在限流的情况下,也给一路疯狂转发,不过一个小时,播放量就破了百万。
宣宁没有用任何公关手段,起初,在各路大号带节奏的情况下,那些普通人的真实感受仍旧被压在底下。
但这条视频算是个实锤,不光时间比《浓情》发行年份更早,画面的的舒淑兰自己,也已变相承认了这个事实,没人能反驳。
“这个拿去法院也不会有争议了吧?”
“所以舒淑兰现在还要不要采取法律手段?”
“又一个律师函翻车现场?”
“拿着前任的心血赚钱,助自己嫁进豪门,也真是做的出来!”
“好一个‘老艺术家’,这是给普通人立的什么榜样!”
在那些真实的路人评论下,舆论的风口终于调转过来。
失望
先前拿着宣宁那几段视频反复挑刺的网友一下子消失了, 转而有另一波人,开始拿着放大镜翻舒淑兰的旧账。
曾经那段某电视台的访谈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十欧元就买了这么畅销的歌曲的版权,谁信啊?”
“她靠这首歌赚的钱都不止千万了吧, 空手套白狼学得好!”
“就是纯纯恶心人罢了, 只听说过自己写歌纪念分手后的前任, 没听说过分手后拿前任写的歌赚钱的。”
“这个女人好可怕, 一边享受现任身份的福利, 一边用前任的心血赚钱, 在镜头面前还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沾沾自喜。”
“要不怎么人家是天后巨星呢?这点子心理素质还是有的。”
“这也是时代红利吧, 科技不发达, 没留下那么多视频和照片,不然早被人扒光了。”
短短一天时间, 关于舒淑兰剽窃的话题便登上了多个平台的榜首,成为当下大多数网友最关心的娱乐和社会新闻。
作为在圈内混迹多年的资深艺人, 舒淑兰十分谨慎, 不敢轻易回应,一整天下来, 都没有任何动静。但大约是迫于压力,有一位“舒淑兰的朋友”放出消息,称舒淑兰当初使用这首歌曲, 黎北迁的确没有提出反对, 而且,两人分开的时候,她也已将当时的全副身家都留给了黎北迁。
这样的言论, 又很快引来群嘲。
“对啊, 前夫哥没反对,因为正被抑郁症反复折磨呢。”
“想炒净身出户的人设?以为大家忘了她过去是怎么说出名之前很穷的?”
“我来帮大家回忆【图片】”
图片里是舒淑兰在最红的时候说过的一番话。
访谈者问她, 为什么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能唱好那么多多需要一定阅历的歌曲。
她说:“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很早就体会过‘人间疾苦’。在这之前,我从小到大,存款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五万,当时还没入行,只要有钱,大多都会花在旅行上,所以,我在最贫穷的时候去过最多的地方,可能‘阅历’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段话很快被顶到前排。
“不超过五万,那就顶格算五万吧,就这,因为穷所以就可以说自己是净身出户?”
“我懂了,天后=天厚,天生厚脸皮!”
“就这,还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只是一个公开道歉可太便宜了!”
“呵呵,一个公开道歉她还做不到呢,别说其他了。”
“要求舒淑兰道歉!”
呼声逐渐高涨,直接闹到舒淑兰的评论区,颇有一副全网声讨的架势。
这时候,宣宁才拨通文希的电话。
“新签的那个项目保住了,刚刚沟通完,”文希一接通,不等她开口,便先说了一气,“剩下的商务,我想问题也不大,谢天谢地!”
听到这话,宣宁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合作会继续。
“文希姐,谢谢你。”
“没什么的,宣宁,其实我没能帮上什么忙,是周总,他请了上次帮我们做公关的那家公司,和几位商务代表谈了谈,才暂时稳住他们。”
“这样啊。”宣宁愣了下,那天晚上以后,她便一直留在周子遇的家里。
她租的那套小公寓地址已经泄露,附近多了不少蹲守的狗仔,不太方便回去。
只是,那晚之后,她再没和周子遇碰过面。听阿姨说,他从前也时常忙得回不来,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住在家里,已经不错。
她想起从影城与他一道回来的时候,车后备箱里还放着一只小行李箱,看起来分明是要出差去,大概因为看到了她的消息,才临时耽误了。
这两天,他没回来,只是每日与她通话、发信息。不似白熠那么频繁,但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却都有关注。
独独没提这几日的风波,更没提让人暗中帮她的事。
“晚些时候,我会好好感谢他。”
“对了,还有一个人,”临挂电话前,文希又想起来一件事,“是一位来自海外的黎漪女士,她给公司来过电话,说是如果你有麻烦,需要承担无法偿还的债务时,可以由她来替你偿还。宣宁,这位……是你的亲人吧?”
她这两日已经知道宣宁的父亲也姓黎。
宣宁愣了下,轻声说:“嗯,是我姑姑。”
电话挂断后,她想了又想,给远在大洋彼岸的黎漪发了一句“谢谢”-
城中的某种高级公寓内,舒淑兰烦躁地在落地窗边走来走去。
“兰姐,要不……咱们道个歉?”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说完现下的情况,小心翼翼地提议。
舒淑兰揉了把披散着的卷发,深吸一口气,始终不情愿:“可是那首歌,黎北迁的确是送给我的!这么多年,他这个父亲都没说过什么,宣宁有什么资格插手!”
这两天,为了避开狗仔的镜头,她一直待在这套公寓里没有出门,本就闷得慌,早已没了过去一贯的优雅和闲适,此刻更是觉得心头火气难消。
“可是,兰姐,咱们现在完全处在劣势,不管说什么都不占理……”工作人员也不太敢直说,声音越发低下去,“就算真是他送的,在外人眼里,也是说不过去的……”
舒淑兰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撒气的冲动,问:“集团那边呢,有没有传话?”
集团那边,自然指的是星云总部。她的工作室虽有星云持股,但比例极低,平日完全是由她的团队独立运营的。她问总部有没有传话,便是在问白礼璋对此事的态度。
工作人员顿了下,十分克制地说:“集团那边,目前为止都很尊重我们的独立工作。”
那便是不闻不问的意思了。
舒淑兰闭了闭眼,说:“知道了,容我再考虑一下。”
说完,她按下挂断键,站在窗边,犹豫了许久,点开了白礼璋的界面。
夫妻冷战已经过了整整两天,她越来越不确定白礼璋的态度,到底还能不能挽回。
“你真的不打算管我了吗?”想了又想,她最终发了这样一句过去。
五分钟后,手机震了下。她欣喜地点开,却看到他说:“淑兰,去道歉吧,自己犯过的错,要承担责任。”
舒淑兰看得心中一凉,好半晌,才回:“如今,你也和他们一样了吗?”
坐在办公室里的白礼璋看到她的回复,亦觉得心灰意冷,疲惫不堪。
一心一意爱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到头来却是这样一副陌生的面孔。明明这些年来,她时时都是温柔、善良的样子,不但对白熠这个继子好,对沈烟这个朋友的女儿也好,甚至对那些素不相识,却需要救助的儿童,也格外体贴、慷慨,独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多年来,都装作这个人全然不存在的样子。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那首歌。
《浓情》,多么直白而充满爱意的曲名,原来是别人用来对他的妻子示爱的歌曲。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在舞台上唱着这首代表爱情的歌曲的呢?
白礼璋实在不敢想象,也没力气想象。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打通助理内线,说:“麻烦帮我联系媒体和律师。”-
时间一天天过去,《台风过境》的上映日也越来越近,而宣宁和舒淑兰之间的事,仍是各大平台讨论的焦点,热度始终未散。
宣宁没有等来舒淑兰的亲自道歉,却只等来了她工作室工作人员的求情。
工作人员的工作十分尽职尽责,通过第三方牵线搭桥,加上她的联系方式,然后发过来一条长长的消息,条理清晰,言辞恳切,颇有些想要以真情流露打动她的意思。
她唏嘘的同时,并未动摇,没道理要在离完成心愿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前功尽弃,她还没那么洒脱。
“麻烦转告舒淑兰女士,我希望她能对着镜头,真诚、实在地道歉,并置顶发布在她每一个认证过的平台个人账号下,永远不许删除。我要她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
对方有没有一字不差地转告舒淑兰,宣宁并不知道,半日后,先到来的,竟然是白礼璋的约见。
地点定在星云集团总部楼下一家由他们自己经营的咖啡厅,宣宁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由工作人员引着,从专用通道进了一间十分私密的包厢。
包厢内,白礼璋已在等候,见到她进来,不等她说话,便先开口道歉:“抱歉,孩子,让你跑这样一趟,我定在这儿,是怕有狗仔偷拍。”
宣宁一抬头,便见他复杂的神色正盯着自己打量。
“白总,您是在看我和她长得像不像吗?”她扯起嘴角笑了下,“放心,我虽长得与她不太像,但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您若是不信,大可以做一次亲子鉴定。”
白礼璋闻言,意识到自己失礼,讪讪地移开视线,却说:“还是有一分相似的——眼睛的轮廓很像。”
宣宁一点也不想谈论自己同舒淑兰的相貌,沉默片刻,道:“不知道您约我今日过来,有什么事?”
白礼璋叹了口气,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曾经很想与舒淑兰再生个女儿,可是,舒淑兰为了白熠,坚决反对,甚至在最适合生育的时候,选择了接受结扎手术,这件事一直是他藏在心底的遗憾。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想看看,这个白熠差点要带回家来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
“孩子,我今日也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一直不知晓你的存在,但的的确确,我和我的家人们的存在,给你带来许多困扰和伤害。我须得替我,还有淑兰和阿熠,同你道歉。”
说着,他在座位上微微弓腰,用一种十分诚恳的态度说“对不起”。
宣宁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这句“对不起”,自己接受不接受都没有影响。
“但是,你对阿熠同样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这一点我无法视而不见。既然如此,我们之间的事,便算抵消了,孩子,你看如何?”
他这是在保护白熠。
宣宁对白熠本就没什么兴趣,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她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
“您在这时候,还要替舒淑兰来道歉吗?真的那么爱她吗?”
白礼璋的眼里闪过一次彷徨。
“我只是替过去的淑兰道歉,至于爱……夫妻这么多年,我的感情是真的,哪里能短短几日就消失殆尽?”
不过是失望逐渐大过爱意,最后将其吞噬罢了。
兜风
数公里外, 新落成的创新园区内,周子遇才刚刚参观完招商活动,就看到家里的阿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留言。
“宣小姐出去了, 说是白家小少爷的父亲约了她在星云见一面。”
他指尖一顿, 脑海里下意识想到的, 都是上次宣宁在影厅里与舒淑兰对峙, 还有后来白熠到他家中的情形, 立时感到担忧。
撇开舒淑兰不谈, 宣宁和白熠之间的不愉快, 也足够让白礼璋不快。
手头上的工作这两天加班加点已处理得差不多,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给宣宁打电话。
“你在哪?”电话刚接通, 不等对面出声,他便直接问。
“在星云总部, 这儿有家咖啡厅。”那头的人顿了一下, “你要过来吗?”
周子遇听她语气平静,稍稍松了口气, 立即答应下来,算了算时间,还未到晚高峰, 路上应当畅通无阻, 便说:“等我十五分钟。”
旁边的助理还在和项目负责人说话,周子遇挂断电话后,简短地冲两人打了个招呼, 便坐车直奔星云-
咖啡厅里, 白礼璋已经离开,留下宣宁一个人坐在窗边,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辆。
刚才,她问了白礼璋,当初为什么会爱上舒淑兰。
他说:“大概是一见钟情吧。”
多年前,酒吧里的一首歌,让他注意到了驻唱的女歌手。
“其实那算是一家club,我平素并不去那样的场所,那天,恰好是公司音乐部门一位极有名气的制作人受邀在那儿演出,我才去捧个场。没想到,我们两个都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淑兰。”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闪耀,譬如舒淑兰。
宣宁虽然恨她,却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便是发送到网上的那一段早年的视频里,还是素人状态的舒淑兰,举手投足间,就十分吸引人,尤其是在她跟着乐声轻轻哼唱的时候。
“她很不一样,明明还那么年轻,没什么名气,唱歌的时候,却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和气质。我见过太多一心成名的年轻女孩,那种野心,是掩饰不住的,在她的身上,格外明显。”
白礼璋说起这些的时候,目光感慨,面色也变得温和,一切仿佛就是昨日发生的,可见他这些年来,时常回忆过往的爱情。
“那是当时S市极有名的夜场,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我原以为,像她这样一心成名,又混迹于夜场的女人,应当如交际花一般,同客人们打成一片,不会拒绝别人的示好,可是,等她的演出结束,我在后场等待,便亲眼看到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那时,她说的是,只想忙事业,不想发展感情。”
白礼璋的表情慢慢黯淡下来。
“所以,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她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我以为野心和真心不该是冲突的,这么多年来,她事业发展顺利的同时,好像也将家人照顾得很好……”
人大约就是如此,顺境里温柔善良,面目可亲,到处境窘迫、捉襟见肘时,便是另一副面目可憎的样子。
白礼璋言尽于此。
宣宁想,如果舒淑兰早一些遇见白礼璋,早在遇见黎北迁之前,就先遇见白礼璋,今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用发生了呢?
哦不,不对,再早一些,白礼璋仍是有妇之夫,尽管他同前任妻子是利益联姻,但名正言顺,而舒淑兰亦未尝够平凡度日的枯燥无味。
看来,一切都是早注定的,他们两个本就没有什么最佳的相遇时刻。
那周子遇呢?
她和周子遇相识的时候,是不是最好的时候?
念头刚出,包厢的门便从外面打开了。
周子遇出现在门边,表情看来虽是如常的淡漠,可眼神里却有一丝焦急,待看到屋里只有宣宁一人时,心才放下些。
“白叔叔呢?”
“已经走了,”宣宁冲他笑,“要喝咖啡吗?”
她的神色过于平静,以至于周子遇愣了下。
“我今天已喝过了。”他又看一眼桌子对面还留着的半杯咖啡,“宣宁,白叔叔找你做什么?”
宣宁摇头:“没什么,他说,只是想看看舒淑兰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还向我道歉了。”
周子遇的心这才完全落下。
“白叔叔的为人尚是过得去的。”
周、白两家交情不算太深,白家在地位上比不上周家,但大底上品行不赖,这才能有持续数十年的往来。
“大概吧。”宣宁笑了下,不知可否。
她今日才第一次见白礼璋,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到底如何。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下,是最新信息的推送,她拿起看了一眼,一下愣住了。
“星云集团V:对于近期社会上广为流传的相关情况,我司董事长白礼璋先生向宣宁女士深表歉意,双方已达成和解。同时,白礼璋先生和舒淑兰女士也将于今日进入离婚程序。谢谢各位朋友的关心。”
消息发出不过五分钟,没有开启评论权限,转发量已有数千次。
白礼璋不但亲自说了对不起,甚至还公开发布在网上。在舒淑兰始终不愿意站出来面对的时候,他却先道歉了。
这件事里,他算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网友怒骂舒淑兰的同时,也不乏对他的调侃。恐怕大多数男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的处境。
这时候宣布要走离婚程序,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宣宁看了两遍,如今,舒淑兰虽还未完成她公开道歉的要求,但已是众矢之的,风口浪尖上,亦有了离婚的消息,她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似乎已呼出了大半。
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和快乐,却有了几分轻松和自在。
到这时,她终于可以真正考虑完全属于自己的事了。
“周子遇,”她放下手机,认真地看着身边的人,“文希姐已告诉我了,这几天的事,谢谢你。”
周子遇观察她的神色,摇头:“我没做什么,真正帮你摆脱困境的,是你自己。”
宣宁犹豫一下,问:“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帮我?”
他分明有这个能力,要像舒淑兰那样操控舆论,对他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
周子遇顿了顿,摇头:“我知道你不需要。”
如果出手的人不是她自己,那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释怀。他希望她能同过去做个真正的了结。
“周子遇,”宣宁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现在相信,你真的很了解我。”
夏日的光芒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滚滚热浪被室内的空调减弱了威力,却依旧让人晕眩。
周子遇看着她闪着光的眼睛,心意微动。
他开口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从包里拿出车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
“要不要一起去兜风?”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今天我来给周总开车。”
“好。”周子遇答应得毫不犹豫。
开的是他送的那辆小沃尔沃,没有别人知道,自不必担心被无孔不入的狗仔跟到。
周子遇坐在副驾驶座,抬眼看着前方的路标,问:“要去C市?”
他们从城市道路直接开上高架,再一路驶上城际高速,看这方向,便是冲着C市去的。
宣宁紧张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路,不敢有丝毫分神。
“到了就知道了。”
这是她第一次开上高速公路,也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现出害怕的样子。
一个半小时后,驶出高速,又在乡镇道路上花了半个小时。
看着有些熟悉的建筑和街景,周子遇很快认出来:“要去看蒋院长和孩子们?”
他记性一向好,哪怕只见过来过一两次,都能记住。
“嗯,”宣宁点头,唇边抿着靠近‘家’的舒展笑意,“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
公寓里,舒淑兰看着助理刚刚发来的星云官方账号的消息截图,迟迟没法回神。
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好几个合作方试探过来,想要索赔的消息。
她没想到,短短几日,情况便这样急转直下。
白礼璋没有同她商量过,甚至没有提前告知,就直接对外宣布要与她离婚。
尽管身为公众人物,她早就习惯了被无数人窥视的状态,但这种被自己的丈夫背刺,还要承受旁人的议论的感觉,却是第一次。
她觉得难受极了,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又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嗫咬着身躯。
“你什么意思?”她干脆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我已经请了律师起草离婚协议,稍晚会发送给你,你可以请你的律师看一看,其中条款若有异议,便请双方律师约定时间,一起协商。”
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舒淑兰心里堵得慌。
“你一定要这样吗?”
白礼璋似乎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成年人,彼此还是多留一分体面吧。”他说着,声音越发无力,“淑兰,道歉吧,这是你欠她的。”
舒淑兰捏着手机,神情倔强,没再说话,便挂断了。
她咬咬牙,点开正吵得不可开交的评论区,翻看底下不断刷新一条条评论。
“白礼璋都道歉,你怎么还当缩头乌龟?”
“敢做敢当行不行啊,心安理得这么多年,难道以为不会有报应?”
“离得好!让你天天装贵妇装恩爱,现在塌房了吧!”
“大大方方道个歉有这么难吗?没让你倾家荡产不错了!”
手机还在不断弹出消息提示,是助理发来的合作方消息,一个一个,从前那么殷勤地讨好,如今都变了脸。
怎么没让她“倾家荡产”?
她深吸一口气,将已盈到眼眶边的泪水憋回去,咬着牙说:“不就是道歉,我做便是了。”
长路
宣宁开着车, 先经过福利院,再是当初被她卖掉的那套老房子。
“周子遇,这儿你也来过的, 对吗?”
从那一个个窄小的巷子口经过的时候, 她没有停下。
“嗯。”周子遇看着附近熟悉街景, “是蒋院长告诉我的, 这儿是你长大的地方, 对吗?”
正值傍晚, 夏季的晚霞格外灿烂, 他们开着车拐上了一座小山丘, 沿着蜿蜒的山路上去,恰能看见右侧浸润在橙红光芒中的一片片低矮建筑。
淡淡的青灰色墙体与茂密的绿植交织, 明明是陈旧的建筑,却因为往来的商贩、居民增添了许多市井生活气息, 反倒显得格外有生机。
“对, 上学的时候,我常常傍晚一个人走到上面来。”靠近这儿, 视野开阔了,宣宁的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那时候, 这条路上的人, 比现在还多。”
现在,路边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妻, 晚饭吃得早, 这会儿便结伴来散步消食了。
宣宁将车停在半山上的一处小公园旁。
这是个一眼能望到底的公园,除了四面围成一圈的低矮植被, 便只剩下中间的台阶和儿童玩乐区。
“都旧了。”宣宁带着周子遇下车,走到秋千边,伸手推一下,顿时有格外沉重的吱呀声传来。
周子遇站在她的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粗重的铁链锈了大半,表面的油漆剥落得七七八八,站得近了,甚至能嗅到那生而微酸的气息。
“应该很久没有修缮了。”他说着,握住宣宁的手,让她别碰到生锈的地方,“别划到手。”
宣宁没有抽开手,而是顺势反握住他的手,引得他心有所觉地顿了下,转头仔细地看她,总觉得今天的她很不一样,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我小时候常来这儿,”宣宁就这么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旁边走几步,“那时候,这附近还没有这么多小区和居民。”
她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离她曾经住的老房子有一段距离的一片高楼:“那些,都是这两年才建的,大家如今去处变多了,来这儿便少了。我小的时候,也没别处能玩,只数这片山丘,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总得到入夜,才会少些。”
周子遇倒是抓住了她话里的其他,问:“你那时经常经常夜里来?”
“嗯,”她点头,说,“我小时候朋友不多,爸爸还在的时候,那些孩子们虽然嫌我爸爸是个怪人,但还是会同我一起玩,后来爸爸走了,他们便都不和我玩儿了。我只好等晚上,他们都回家了,再一个人到这儿来玩一会儿。”
如果是有家的孩子,父母多会关照,小孩子夜里不要出门,以免出意外,而她无人管束,才能像个野孩子似的在外随意游荡。
周子遇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大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会了。”
宣宁笑了,摇头:“周子遇,我今天带你来这儿,可不是要装可怜的,而是有话要对你说。”
周子遇不知怎么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整个人也悄然紧绷。
“你说吧,我听着。”
“很多年以前,我九岁那年,爸爸去世后,姑姑从海外回来看我时,曾想过要将我一起带走,从此离开这片土地,随她在海外安家,可是我拒绝了。”
“那是个好机会,”周子遇知晓黎漪的身份背景,“她能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宣宁,你为什么没有去?”
“那时,我刚刚从S 市见完舒淑兰回来,被她拒之门外,她亲口告诉我,希望我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宣宁望着远处的小镇光景,干脆在台阶上坐下。
“我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不甘心,才会堵着气选择留下,可是后来我想,更确切的原因,应当是我害怕。”
周子遇想了想,说:“你不信任她?”
“我和姑姑其实不太熟悉,便是到今日,我见她的次数,两个手指都数得过来,与其说是不信任她,不如说,我更不信任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连父母都不要我,姑姑会要我吗?即便她愿意带我走,可时日久了,会不会像爸爸那样感到厌倦,最后,还是要将我抛弃。”
说到这里,她深呼吸一下,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这是压在心里很多年都不敢说出来的话,如今说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你一直是这样,”周子遇笑了笑,专注地看着她,在她仰头看向天边的晚霞时,只觉得心尖发热,“总是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你、爱你,哪怕有,也不会长久,对不对?”
她点头,侧目时,目光与他自然相接,傍晚的光线已不那么灼人,柔柔地铺下来,像一层轻纱,罩在她的脸颊上,细长的睫毛与细腻的皮肤都映在光里,美丽极了。
“不过,我现在有点相信了。那时,我已错过了一次可以开始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机会,现在,我不想错过第二次。周子遇,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好——哪怕在看到我不那么完美的一面以后。”
“宣宁,没有人是完美的,我喜欢你,便是要连同缺点也一起,会失望,会痛苦,但不会因此放弃。”他也是在遇见她之后才明白,什么习惯,什么偏好,在怦然心动面前,都不值一提。
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已渐渐下沉,越来越昏暗的霞光里,黑暗悄然攀升。
宣宁的眼睛弯起,盛着两汪晶亮的光。
“那,周子遇,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也能好好了解你的不完美?”
周子遇愣住了,就这么看着她好半晌,不太确定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向自诩冷静从容,在商场上谈判,出席各大场合,从来没有露过怯,可听到喜欢的女孩主动表白的时候,却一下宕机了。
“你……再说一次?”
“周总,我在表白,这种话,怎么能说第二次?”宣宁已经几乎恢复了过去的样子,一下子占了上风,听他这么说,便要抽手,“不给机会便算了,我——”
话还没说完,指尖一下被握紧,强势的力量将她拉近。
“不能反悔,”他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背,低头吻下去,“我当然给机会,求之不得。”
宣宁毫不犹豫地环住他的脖颈,微偏头,与他接吻。
她一向是主动的,不过,与从前或是发泄自己堆积的欲望,或是任他稍疏解忍耐的痛苦不同,这次的她,还多了几分取悦。
她在取悦他。
周子遇只觉热意上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赶紧收住,咬了下她的下唇,便喘着气退开。
到底天热,只这么一会儿,他已觉得后背蒸腾似的冒了层汗。
“宣宁,”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以为还要等很久,才能等到这一天。”
甚至,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到。
也许,她曾经表露过的很细微的依赖和信任,只是压抑之下被偷欢的刺激和快感吸引,待那层来外界的束缚消失,兴趣便也要消失。
幸好,今天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
宣宁被他吻得嘴唇微微发麻,脑袋也有些发昏,闻言轻笑一声,偏头斜睨过去,细细的眼尾在夕阳余晖下染了橘粉的色泽,显得格外诱人。
“我可还要好好了解你呢,周子遇,你难道不担心?若我了解你之后,失望了怎么办?”
这时候的她,与周子遇心中那个最美丽的她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不会的,”他忍不住捧住她的脸颊,凑过去在她眼尾落下轻吻,“宣宁,我会让你满意。”
热气扑面而来,宣宁觉得眼角微痒,扭头躲了下,闻言目光往下移,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阵口干舌燥。
“我信,”她抽出仍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在他下意识感到空虚的时候,胳膊一绕,便勾上他的脖颈,凑过去低语,“周总的确有资本。”
周子遇闭了闭眼,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同她对视。
“你别惹我。”
明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想做什么,从前屡屡在最后一步前克制住了,眼下再没阻碍,他可不保证还能忍住。
他捏住她的两条胳膊,微微用力,将她拉开,转而搂她的腰站起来。
“走吧,天黑了,别待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
宣宁没再与他玩笑,两人重新上车,沿路开下山,朝着福利院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开车的换成了周子遇,宣宁坐在副驾驶座,提前给蒋院长打了电话。
车上自然开了导航,但宣宁看着外面已经越来越陌生的街道,还是时不时地同周子遇说着这里过去的样子。
“从前这个路口很窄,每天傍晚有不少小摊贩在这儿卖小吃,许多孩子们放学了便爱聚在这儿,热闹得很。”宣宁扭头看着窗外,说,“只是现在成了主干道,小摊贩没了,倒像是多了许多接送孩子的车。”
周子遇将车平稳停在红灯线内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路的两边停满了车,背着书包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出来,人和车将一整段路堵住,有种和大城市快节奏下令人烦躁的拥堵不一样的生活气息。
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忽然说:“以后我常去接你下班。”
他知道宣宁小时候一定很少有人接她放学,过去的时间难以追回,那便从以后慢慢弥补。
宣宁扭头看他,慢慢露出笑容,点头:“好,我等着。周子遇,你呢?我猜,你这样的出身,应当从小就有专门的司机接送吧?”
周子遇轻笑一声,察觉到她这是在用心地探寻他的过去,便仔细解释:“司机是有,不过,我从小念的是寄宿学校,不需要时常接送,大部分时候,都是我母亲自己接送我。”
“这样的家人,难怪能养出你这么好的人。”宣宁听着他的话,在心中想象他的家庭,一定是真正充满爱意的吧。
周子遇松了右手,飞快地探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似的,随即又迅速收回,牢牢把握方向盘。
“以后,你也会有这样的家人。”
宣宁笑笑,还想说什么,手机便传来消息提示,是文希发来的:“舒淑兰道歉了!”
她愣了下,方才还放松着的心情,一下又提了起来。
“怎么了?”周子遇问。
宣宁没有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点进社交平台。
#舒淑兰道歉#的词条已经被顶上前几条,她盯着看了一秒,不知为何,指尖已有一丝颤抖,却还是坚定地点了进去。
是一段视频,一段舒淑兰本人的视频。
镜头前,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装,发型与妆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好似仍是从前那个光芒万丈的天后巨星,唯有紧绷的表情露出一丝破绽。
“这几天,很抱歉因为我的私事打扰大家,给大家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是我的错,在此,我先向所有曾经支持过我的歌迷朋友们道歉,对不起。”
舒淑兰对着镜头微微弯了下腰,停顿片刻,仿佛在做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这才说出后面的话。
“身为歌手,我不够尊重知识产权,以至于歌曲的原创性遭到大家的质疑,在此,向已故的原创作曲者黎北迁郑重道歉,我会将这首歌曲的所有收入全部捐出;身为曾经的恋人,我不够尊重对方的存在,以至于在那段时间,对他和女儿造成极大的伤害;而身为母亲,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和哽咽,不知到底是因为懊悔,还是因为屈辱。
“我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多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以至于她如今要靠、靠这样的手段,才能让我意识到错误,我该承担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并向她道歉。”
她低下头,对着镜头弯腰,沉声说:“宣宁,对不起。”
至此,整个视频恰好满一分钟,被放在置顶的位置。
视频播完的时候,自动跳转其他,宣宁指尖微动,又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看完后,从这个平台退出,开始一个一个平台查看,每每总是要将视频播完一遍,就这样连看了六遍。
整整六分钟,舒淑兰的道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她的配文只有八个字:如你所愿,我的道歉。
宣宁不知道她到底如了谁的愿,也许是她这个女儿,也许是白礼璋,又或者是黎北迁。
总之,以舒淑兰的骄傲,这一则公开的道歉,便是如同自己的尊严一片片撕碎、揉捻,任由无数人评判和唾骂,那是曾经拥有一切的舒淑兰,怎么也无法接受的方式。
而现在,那个在豪华的别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让她这辈子都别再出现的女人,已经不得不放下骄傲和尊严,向她彻底低头。
看着底下数字不断增长的评论,宣宁忽然没了看的兴致。
她在鼻尖发酸,眼泪聚集的那一瞬迅速按灭屏幕,抬头看向前方宽阔的道路。
“没错,”她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始终不让它们落下来,“以后我会有很好的家人,也会成为很好的家人。”
“嗯。”
车开到福利院的时候,已是六点。
蒋院长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早已准备好晚饭,正带着孩子们坐到长桌边,一见宣宁和周子遇来,赶紧迎出来。
“宁宁!”刚见到,蒋院长便像小时候似的,直接把宣宁抱了个满怀,“可算来了。”
她压低声音,靠在宣宁的耳边又说:“蒋阿姨都看到了,好孩子,这个坎过去,就别再往回看,以后,咱们都过好日子。”
在她的身后,许多个小脑袋从门边探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咦,院长妈妈为什么要抱着宣宁姐姐?”
“肯定是院长妈妈太想宣宁姐姐了!”
“我也想宣宁姐姐,我能不能也抱抱她?”
只有小胡子瞪大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食指抵在嘴边:“嘘!还有上次的叔——哥哥也来了,他刚才和宣宁姐姐牵着手!”
“那是不是帮能抱抱了?”
一张张小脸上浮现震惊又失望的表情,看得宣宁忍不住笑。
“谢谢蒋阿姨。”她用力抱一下蒋院长,然后放开,正要进屋,却被周子遇又拉住手。
有他站在身边,那些原本想要冲上来一起抱着她的孩子都自觉地忍住了,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蒋院长擦了擦眼角,迎他们两个进去,招呼他们吃饭。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饭后,周子遇帮几个孩子辅导功课,宣宁则与蒋院长一起,带着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在一旁玩闹。
趁孩子们没注意,蒋院长悄声对宣宁说:“周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宁宁,阿姨希望你以后都能幸福。”
她始终记得,不久前,周子遇一个人过来,认真地想要了解宣宁的过往。
他是个有风度、有胸怀,又有担当的男人,会像伤药一般,慢慢治愈她过去的伤痕。
宣宁顺着她的视线,朝坐在桌边的周子遇看去。
小小的儿童桌椅边,他高大的身躯十分受限,可他仍旧是从容的,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语调沉稳如常,语言却简明易懂,将孩子们难以理解的知识解释得十分浅显。
原本因长时间未见而显得拘谨的几个孩子,已渐渐听入迷,纷纷用崇拜的视线看着他。
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周子遇忽然抬头,正对上她的视线,微微扬眉,露出怀疑的表情,仿佛在问:“是不是说到我了?”
宣宁冲他狡黠地笑,弯起的眼睛亮晶晶的,移开视线,一副“就不告诉你”的样子。
夜里,蒋院长邀他们留宿一晚,被二人拒绝了。
都是工作繁忙的人,今天过来一趟,已是临时起意,忙里偷闲,回去后,仍有许多工作要做。
回去的路上,仍是周子遇开车。
拐上高速的时候,他问:“刚才,你和蒋院长是不是说起我了”
宣宁点头:“是啊。”
周子遇没等来她后面的话,又问:“说什么了?”
“自然是说你的好。”宣宁捂着嘴笑,右手探到椅子侧边,将椅背朝后调一些,“她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希望我以后能过得幸福。”
周子遇松了口气,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了一种松弛舒适的状态。
“会的。”他低声说,嘴角噙着笑意,转头看她朝后倒的姿态,将车载音响调低,“睡一会儿吧,等睡醒,就到了。”
“嗯。”宣宁靠进椅子里,半眯起眼,看着前方。
夜晚的道路宽敞空旷,十分顺畅。
手机震了一下,她看了眼,是文希发来的电影数据。
“预售票房已刷新同类影片记录,超过了整整三倍,好几家连锁影院也临时增加了排片,预计成绩会非常不错。”
风波之下,她的名誉未受太多影响,反而因为事情的热度,将本就备受期待的电影推上热点。
就连久没回音的黎漪也发来回复。
“我都看到了,宣宁,她已经是过去,你的心愿了了,以后怎样,想好了吗?”
宣宁按了下车窗键,留出一道缝隙,任夏夜的晚风钻进车厢,在极快的车速里发出忽高忽低的声响。
她转头看身边的人。
一切好像都在变好。
她想好了,现在,正在通往崭新人生的道路上。
那条路很长,碰巧有懂她的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