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顾小灯说完,三个人都滞住,语气各异地问他为什么。
“我想去看一下新药人的状况,要是能看看他和我有没有不同,那就最好了。”顾小灯一口气喝完热茶,随即跑去檀桌那边取出托苏明雅画出来的千机楼地图,他口述了两个月,苏明雅也画了两个月。
他感叹着画册的厚,比划了一下檀桌的大小,感觉它不足以铺平所有画。
苏明雅问:“可那小孩在哪呢?”
“在金罂窟,不出意外的话。”顾小灯揉揉后颈,“那是个天然洞窟,药人都在那长大,千机楼只有那地方是完美封闭的。”
“不在那。”顾瑾玉忽然冷不丁地说,“我见过那小孩一面。”
顾小灯顿时支棱了:“真的?!”
顾瑾玉不是很愿意在其他两人面前说,三言两语把来龙去脉概括了。他见到小药人的契机是云暹,当初原本被捆在黄泉核挨揍,昏沉中一觉醒来发现泡在一口红色药池里,当时有伤兼中毒,清醒时间短,再昏沉醒来时又到黄泉核了。
再简略顾小灯也听得两手发冷,又后怕又生气,心想这哑巴怎么这么能藏事呢?报喜不报忧是一回事,总想先斩后奏是另一回事了。他噔噔跑去捧着顾瑾玉的脸,管不了其他两人在了,忿忿地冲他额头轻撞了一下。
砰的一声,力道虽轻,训诫的意味却不弱,顾瑾玉闭了闭眼,挨训的大狗似的,低眉顺眼地去揉揉顾小灯额头。
顾小灯冲他皱皱鼻子,又拉住了他的手贴贴:“你方才没说仔细,你再说说,除了红池,那环境是怎么样的?”
顾瑾玉就努力详细地描述起来:“是一片石柱林立的荒山,到处是石壁,迷宫一样。”
一旁的关云霁眉眼微动,顾瑾玉说的,像是顾小灯之前和他说的逃亡之路,最北巨石林,天然迷宫,穿过它即到了千机楼外。
“那地方叫林碑,是千机楼最靠北的天然结界,确实像迷宫。”顾小灯凛了凛,又觉得有些荒谬,云氏居然把新药人关在那荒芜的地方,他十八年前就是和张家父子穿过林碑逃出去的。
顾瑾玉轻问:“那你还想去金罂窟吗?还是想去林碑?”
“林碑远了点……”顾小灯说着忍不住瞄了眼关云霁,对方正灼热地看着他,想来是意识到林碑就是他此前说过的逃生后路。
“我回想一下路线!”顾小灯跳到檀桌去,搂起那沓画册,丈量了一下厚度,蹲到地上去,把苏明雅画的地形图一张张铺在地上。
起初还能蹲着,久了脚麻,他索性半跪着把画册拼图似地一幅幅拼上。
途中他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苏明雅的空间想象力,能靠着他东拼西凑的言语表达把千机楼的空间建构出来,这人是混账的,手是顶顶好用的,他心里哼了又哼。
三个男人也都学着他半跪在地,顾小灯不让搭手,三人就不住地瞧他。
顾瑾玉把手轻轻盖在他头上,他便蹭两下:“我的记忆不够连贯,待我把这一大片地图拼全,我就能更明了地想起全貌了。”
苏明雅温和地插嘴:“这些画已经是你记忆中的全貌了吗?之后还需要我补画,或者修画吗?”
“唔,需要时我再拜托你帮忙。”
苏明雅轻笑:“不用拜托,唤我便是。”
关云霁翻了个白眼。
拼了两刻钟,顾小灯跪坐在满地地图中央,他以自己的记忆为圆心,不知不觉间把其他三人拦在了地图外。
地上共有三十七幅画,是苏明雅这两个月来伴着他的描述一笔笔绘制下来,有宏处也有细处,顾小灯低头环顾时有些眼花,他伸出食指从东边的一角开始点住,指尖轻拂着地图,沿着一圈线条,以指为足,再逃一次。
“现在想连贯了?”
顾小灯从泥潭里回神,抬眼看到几幅画之外的顾瑾玉,他半跪在地的忧虑样子像竖着犬耳的小配,顾小灯便冲他笑:“昂!”
他用手沿着地图再拂一次:“我记清楚小时候的逃跑路线了。从我们这儿开始,怎么畅通无阻地向东去神降台,向南去出口的机关门,向西去我长大的金罂窟,以及怎么最快地向北去林碑。”
十八年前的牢山是明朗的了。
顾小灯的指尖游移到距离他们这儿不远的另一个点,要了支笔勾了个小小的圆:“我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大半年,和养母,叔父以及两个义弟同住,叔父姚云晖大概还住在这里吧?”
顾瑾玉应了是:“姚云正在他隔壁。”
顾小灯指尖一蜷,在旁边勾了个更小的圈。
他依次在地图上标画出最重要的七坛四部,苏明雅取了新的画纸,照着他的描述画了浓缩的千机楼地形图,勾勒出了从东边神降台到达西边金罂窟、北边林碑的路线。
“等到下元节那天,千机楼里大半的信众要群聚神降台祀神听谕,晌午过后,黄昏之前,这段时间内其余地方的防守向来会空虚一些,守卫的死士也都是人,终日紧绷难免也有一疏,信众基本都流到了神降台,此时他们值岗的位置是空荡的。”
顾小灯摸着地图犹豫了片刻,很快下好了决心:“先去金罂窟,林碑有些远,倘若这次顺利,下次十五我们再试试去林碑。我要辨认一下如今金罂窟里的药毒程度,还有其他的候补药人规模……”
他摇头晃脑地絮絮:“按这地儿的规矩,我们天不亮就随着众人去神降台,去前都要素服斋戒,一天不进米,午时奉例能喝上一盏兑了香灰的浊水。去之前我给你们备好解毒的药丸,大家一起服药,就能保持清醒,之后若是里外配合得当,趁着喝水的间隙就能潜出来。”
说着他抬头看看他们三人,有些忐忑:“嗷,就看你们配合的程度了。”
顾苏关三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顾瑾玉小幅度地点了头:“灯可汗大点兵,你就点吧。”
苏明雅用画笔在画纸背面好了个好的手势举起来。
关云霁朝顾小灯别扭地点头,心想你就使唤吧,谁使唤得过你呢?谁叫你是老婆呢?
*
忙完一圈到入夜,萧萧雨声点香炉,顾小灯盖上香炉抬头,顾瑾玉像只熊似的把他揣在腿上,高一度的体温烘到他身上来。
他凝固似的在发呆,顾小灯看了他一会,便摸摸他眉眼:“在想什么,想得累不累啊?”
顾瑾玉机械一般低头,下颌贴着他发际:“不累。在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
顾小灯埋他胸膛上:“没什么好看的……你别看。金罂窟里的毒雾比神降台浓了数十倍,你受不了的,我不会耽误太久,你和他们到时在机关门外等着接应我就好。”
“我受得了。身上有吴大嘴巴的蛊防御,还有你的药,怎会受不了。”顾瑾玉言之凿凿,眼睛都成红色了,“我要和你同时进去,看看你长大的,原本该是我长大的地狱。”
“你不要说得这么矫情。”顾小灯想掉眼泪又想笑,“我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顾瑾玉顿时从森然变成了窘迫:“……好的。”
两人安静地贴了半晌,顾小灯小声问他被云暹带去林碑的事,顾瑾玉一五一十地描述,他便把他抱得更紧一点:“你爹爹是不是还有自己的意识?他会趁着姚云晖不在时偷偷带你去泡药池解毒,他知道你是他的小孩,对不对?”
小孩。顾瑾玉默默地想,我不是老男人么。
他动容又冷漠地抱紧顾小灯:“也许他还有一点意识,但他也听命姚云晖,这不冲突。”
顾瑾玉知道云暹是被毒药摧残所致,才会在黄泉核和其他死士围攻他,他不怨怪。他也知道如果姚云晖和棠棣阁的老怪物向云暹下命令,让他杀了他,云暹会照做的。
顾小灯有些担心,云暹多年前就被棠棣阁和姚云晖用毒控制住,驯化成了死守黄泉核的傀儡,黄泉核是千机楼的要塞,他担心顾瑾玉会因为想攻破黄泉核而和云暹起冲突。
他抱着他晃了晃:“森卿,你爹爹还能有一点自我的意识,身上的毒就未必不能解。你大可对付棠棣阁,解决姚云晖,黄泉核就靠后一点,好不好?”
“唔。”
顾小灯晃不动他这大块头太久,便抬手捧住他的脸直晃:“给我个准信噻?”
顾瑾玉受用地眯着眼让他晃,半晌才睁眼:“那小灯答应我,让我和你一起去金罂窟。”
顾小灯呆住。
顾瑾玉低头亲他:“给我个准信。”
顾小灯:“……”
第162章
顾小灯有时脑子一动,会想起长洛,想起顾家的禁闭塔楼。
五年之中,他进过的次数并不多,除了第一次被关的时间较久,之后便是不慎犯了什么规矩被罚进去也很快就被捞出来,苏明雅会为他去说理求情。
落水后醒来,他在顾家转一圈,发现顾瑾玉在他消失的七年里把顾家整改了一些,显性的改动其实很少,最大的变化就是禁闭塔楼消失了。
顾瑾玉把那座高耸的塔楼夷平了。
顾小灯不太愿意让顾瑾玉去看金罂窟,就像顾瑾玉不愿意让人再看见塔楼一样。
此时顾瑾玉磨着他让他同意,他有些恍惚地捂住酸胀的肚子,在跌宕中乱糟糟地想,那样的话,不就是哪里都被进入了吗?身体如是,精神如是,藏无可藏。
耳边响起水声,顾小灯眼前闪过白光,感官感觉太剧烈,他有些分不清真幻,是在顾瑾玉臂弯里,也像是在水缸里,是被撞得浮出水面,也是被摁着沉进血里。
他飘飘忽忽地睡着了,梦里一片涟漪,水声时而似摇篮,时而变漩涡。
醒来时仍就是阴雨暴烈的冬天,他看到顾瑾玉站在窗前,眉目因为沾染到一点雨汽而显得越发深刻,掩上窗的手里夹着一根苍青的羽毛,他转头来,看到他醒了,眼睛和耳朵都是红的,问他饿不饿,肚子是否还难受。
顾小灯瞪圆眼睛看着他手里的羽毛,顾瑾玉便擦去半身的水汽,清清爽爽地走到床边来半跪,轻转着羽毛解释花烬传消息来了。
顾小灯沙哑地问,花烬飞得进来么,这里是千机楼,是牢山啊,大雨深山,酷烈寒冬,花烬之前不是还伤了半边翅膀?
顾瑾玉答,牢山而已,花烬是海东青,世上最好的鹰,深牢高山困不住它。
顾小灯接过那片羽毛,轻轻往顾瑾玉脸上拂,想问他飞出那座漆黑的塔楼没有,想了又想,还是没有问。
顾瑾玉以为他想问的是花烬捎来的讯息,便轻声汇报:“你晴哥和世子哥也想趁着节庆做些事,我觉得可行,回复了一些情报过去。”
羽毛拂到了顾瑾玉耳廓,顾小灯回神收回来:“嗷,他们要做什么?”
“想办法削弱千机楼分布在梁邺城的兵力。”顾瑾玉把他从被窝里揣出来裹上衣服,原先他们的计划不像现在温和,当时他只想让这座烟草之都成为死城。
顾小灯环住他肩背摩挲,仔细听了一些,十分在意两个哥的安危,顾瑾玉摸摸他发顶安慰道:“梁邺城有很多我们的人,你晴哥谨慎,不会让你世子哥再死一次。”
死字让顾小灯的眼睛雾蒙蒙的,顾瑾玉把他揣到怀里抱抱,想着如果死的是自己,他的眼睛会不会是泪泉。
顾小灯伤情不到一会,感觉顾瑾玉的情绪有些奇怪,抬眼瞅瞅他,看穿了他心里的神经想法,赶紧抬手敲了敲他脑袋:“脑子是不是又进水啦!把脑袋歪一下,我看看耳朵里会不会掉出水来,会不会倒出几张写着‘死了真好’的小纸片,我要把那些小纸片都撕掉!”
顾瑾玉楞了楞,随即轻笑,低头亲亲他眼角,耳鬓厮磨:“好,听小灯的,都撕掉。”
*
顾瑾玉黏糊了他半晌,直到无法再依偎才离开寝殿,照例被姚云晖叫去枢机司处理些千机楼内外的务事。临阳城、梁邺城、西平城三地的军务都在纸上,以及预备冬末的反晋起事,顾瑾玉在一圈人中边吸食烟草边处理。
梁邺城近来因为平等两人的动作有些过火,顾瑾玉的人尽力抹了痕迹,用临阳城转移千机楼的注意力。此时枢机司群议,顾瑾玉眉目间氤氲着薄雾,看他们是否警觉眼皮底下的老巢异动。
太平的鱼肉岁月过了太久,他看着他们踌躇满志,登高望远而无视脚底,看着最终由姚云晖盖章派遣驻扎在城中的寻常武士去解决,轻描淡写。
一个时辰过去,顾瑾玉商议得差不多,手边的三个烟匣也空了,起身走到外堂时心脉隐痛,忍一会便过去了。外堂有岐黄坛的坛主等着,专为他所候,那医师上前来诊他的脉象,多说无益地劝他节量。
这话是禀报给一同出来的姚云晖听的,顾瑾玉颇为留恋地拨弄着桌案上满当的新烟匣,只说:“是好东西,我用得喜欢,不用节,死不了。”
姚云晖看着他这副十足十的瘾君子模样感到踏实,右手按到烟匣上象征性地制止,顾瑾玉不为所动,又开了一匣吸食,在薄雾里谈及下元节,提到他有心想去神降台。
听罢,姚云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断掌,想到仅存的儿子,如无意外,姚云正在林碑疗完伤会出来赶上神降台的祀神听谕活动,那孩子内心深处虔信神祇,比顾瑾玉这个无神无信的假云氏后代好得多。
此时顾瑾玉的双眼又在烟雾中成了诡异的异瞳,从棠棣阁出来后就成了这副吊诡样子,众医奴诊不明确,只能揣摩着是沉疴和烟毒双管齐下,才整出人不人鬼不鬼的定北王,但他现在言听计从,百般配合,这就足够了。
至少在对待亲弟弟的举措上,不至于像之前憎恶得喊打喊杀。
但姚云晖还是有些担心他要对姚云正痛下打手,便笑问:“怎么这回倒想去了?二叔记得你刚回家当天就去过神降台,兴致缺缺的。”
“我还是想顾山卿了。”
顾瑾玉经常想法割裂,说话跳跃,姚云晖顿了片刻才想起顾山卿这个名字,是那个和顾瑾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晋国小孩。
以前他叫云错。
云错小时候很聒噪,打招呼要叫他两次以上的叔父,就像他的养母小腰,叫他会叫两声以上的阿郎。
现在的千机楼很安静。
姚云晖想到千里之外的长洛,据说云错被已故的苏明雅藏在苏家,如果顺利,终有一日会被千机楼的死士抓获回来。
儿子对这个所谓的小义兄心心念念,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孩子,也想过把他抓获回来的处置方式。
倘若他的性情还是像小腰,姚云晖便决定勉强不计较他犯下的种种罪孽,包括害死云珍的血债,让他留有半条命。
倘若他不像……是做成人彘还是让其苟延残喘,届时再说罢。
在处理云错的想法上,姚云晖有时会觉得自己确实老了。
他揉揉眉心问顾瑾玉怎么想起这个“死人”,顾瑾玉的说法还是很跳跃,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这是姚云晖第一次能领会到他碎片化答复里的每一层意思——
【他死了八年了,我不停不停地想,终于我想到魔怔,找了一个和他死时同岁的替身。】
【我准备把死去的人抛在脑后,留在过去了。可我却在第一次接触烟草的时候,在此起彼伏的幻觉里,在神降台的神像下见到了无数个他。】
【我明明已经想放下他,他为什么还是在我的潜意识里顽固地浮现。】
【我有了替身有了新宠,他死了八年我独活了八年,结果我还是想他了。】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见到的都是烟毒催生的幻觉。”顾瑾玉吸食得更凶,烟雾笼罩在脸上,“我还是想再见一次,漫山遍野的顾山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
姚云晖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缄默,尤其当顾瑾玉看向他轻笑的时候。
“二叔,你不用有新欢,不用吸烟草,你真幸福啊。”
这话听不出是好意还是恶意,姚云晖也想轻笑着回上一两句,然而如鲠在喉,片语都难言。
【她死了十八年了,我还是不停不停地想她。】
【我不准备把她留在过去,也不想放下她。】
【我不算独活,她也不算离开我。】
【因此这十八年,我的确算得上幸福。】
*
北边林碑,大雨滂沱,雨水顺着石柱流淌,被导流向四面八方,唯独不流向石柱中央的一口红色药池里。
石壁拱卫在药池上,垒出了一个天然的遮风挡雨之处,姚云正浸在药池里望着暴雨,林碑里除了他只有第二个活物,但他只想安静地窝在药池里速速把身上的伤养好,还要把脸上的伤弄好。
倒不是害怕破相,纯粹是担心脸上那对难得的酒窝嵌到了伤痕里。
他娘以前说过,小义兄喜欢他的酒窝,来日见了他,得有这么一对标志让他回忆起自己。
姚云正看着雨,想着他的嫂子们打发时间,想到雨势转小,乌云之中,石柱后面,传来了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那个七岁的小药人野兽一样躲在药池的不远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阴沉沉地窥探着他。
姚云正不能和他说话,不让这个血包通晓人世的任何文教是他们云氏一致的共识,他那位可亲可敬的上任药人小义兄当年仗着自己有一层圣子的身份,配合着他娘让千机楼血流成河,这是百年来第一遭,他们谁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遭。
“啾!”
小药人只会发出这么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警惕又生气,不满于有人闯进自己的领地,像只愤怒的小鸟。
姚云正不理他,小药人啾个不停,他没被吵跑,雨水却像是被呼喝跑了,居然还微微放晴了。
他抬眼望去,看到难得的午后阳光,心情随之明亮了一两分,石柱后的小药人沐浴在残缺的彩虹里,因为阳光眷顾在他瘦小的身上,姚云正便也看顺眼了一两分。
“咎!”
他喊他的名字。
小药人吓得跳了一下,躲在那里啾啾个不停。
姚云正只喊这么一个字,小孩能迸出一声啾,也是因为他去年的一次说漏嘴。
那是五月十五,是他小义兄的生辰,他因伤来林碑,夏日如火,小孩躲在石柱后不停地打量他,他安静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的义兄。
他知道小义兄是可怜的,短暂而片面地爱屋及乌,于是叫了小孩的名字,想把他叫过来,力所能及地送他点什么。
但只是一声名字喊出口,他就打住了。
小孩只听到了一句人声,学舌地学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发音,从此啾个不停。
他不知道这个发音就是他的名字,是他母亲留下的,他爹也没改。
姚云正心态摆得很正,他心想,咎的可怜是他父母给的,谁让他们让他出生。
他的小义兄,顾山卿,云错,他的凄楚也是两对父母带来的。
和他无关,即便他现在就浸在药池里。
他姚云正清清白白,无罪无孽,只有别人负他,没有他负别人的道理。
待到入夜,姚云正从药池里出来上岸,活络着一身筋骨离开林碑,到了就近的地方宿夜。
手下的死士来上报,紫庸坛的调查是一回事,亲哥和臭小猫的动向是另一回事。
他摸着脸上的伤疤听死士寡淡的汇报,愣是从中听出了活色生香。
亲哥早上是几点离开的寝殿,午后几时带着佰三出的门,黄昏又是几时回的家。
他们又去了彩雀坛的婴堂,佰三的腿上除了抵足厮缠的男人们枕过,也有无亲无故的幼童们坐过。
他现在不是幼童也不是他的男人,他只能干巴巴地想想。
死士又汇报了下元节的事,姚云正精神劲好了不少,他顿时想到了自己能做的,那就是在神降台上戴着面具跳一出大神,对着台下的臭小猫暗戳戳地赐福,给他念一遍或者一百遍的诸神佑你。
就像他的小义兄以前对他做的一样。
怎一个独一无二了得。
第163章
五天后,十四夜,顾小灯熄了灯,噔噔跑到床上去,仿佛有雨水追在脚后跟一样,顾瑾玉在床边接住他,抱到床里揣住。他钻进他怀里,原以为自己会因为明天而紧张得睡不下,但数着顾瑾玉的心跳,不多时就把自己催眠过去了。
翌日寅时六刻,耳边一声轻轻的汪,他便从无梦的睡眠里醒来,意外地精神抖擞,没有往日寻常的起床气。
卯时前就得到达神降台,顾小灯一丝不苟地穿上教服,系上令徽,寅时八刻时苏关也到了,顾小灯把事先准备的药瓶捧出来,监督着他们膳后服下。
关云霁有些不放心,皱起的眉心让眉目上的抹额也起了一个小褶:“小灯,这药里没有你的药血吧?”
顾小灯看着便伸手摸摸自己的抹额,捋平一些:“没有啦,还不到那种严重的程度,现在还不至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都用不上。”
关云霁咽下解毒药,瞟了顾苏二人两眼,心想他们这几人里就他没让顾小灯破过皮,这也侧面反映他最是身强体健,没准他就是最长寿的王八,熬也能熬走抢老婆的杂碎们。
顾小灯窸窸窣窣地把一卷针藏进腰带里,反复整理衣摆,多此几举地团团转忙碌,出门如上战场,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紧张,其他人却尽收眼底,踏出去前,顾瑾玉在他发定上轻抚,另外两人轻摸他左右肩膀,惹得顾小灯有些赧然,嗫嚅嘟嚷:“我没事儿。”
话虽如此,他在前往神降台的路上时脑子却不时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庙的经历极度相似,身体感觉在两个时空穿行,还没到达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频繁登上过各种祀神台,那些狂热的讴歌和癫狂的膜拜像滚烫的糖浆裹住他,激昂的群体共振,让他心甘情愿地流血,更让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边界,有关于此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梦靥。
踏进神降台时,顾小灯腿软得险些平地摔,扒着顾瑾玉的手臂尽力平视前方,寂然走进灰蒙的薄雾之中。
雨未停,夜未尽,后颈像压了个千斤顶,他垂着脑袋颤栗着抬不起来,恍惚里听到了周遭开始响起颂神的歌谣,明明此中毒雾对他毫无作用,他还是觉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蚀了。
忽然,一阵玄鸟般的呼啸仿佛从高空中坠下,祀神唱曲开始了,时隔十八年,这段旋律简直像是刻在顾小灯骨髓里,随着重演争先恐后地裂髓而出,震颤得他鼓膜嗡鸣。
“诸天垂落,诸神临世。”
顾小灯牙齿打颤,这些唱词他小时候唱过了上千遍,甚至于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时七岁的他居高俯瞰一万个头颅,如今他回来,低头听这旷世骗局的催眠。
“尘世如焚,人道当消。”
歌谣里高唱着人间是一片废土,神为有人为无,生为奴生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圣神,今世求万苦,来生才得甘。
顾小灯额角的冷汗浸湿抹额,他咬着牙抬头,冷汗滑到眼里,他看到神降台东面的山壁徐徐打开了挖凿而出的七个巨大镂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个镂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过那座巍峨得惊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开的巨大阴影。
千机楼每月十五的神圣听谕,就在这壮观的日出和阴影里开始。
台下上万信众激昂地跟着台上的黑衣伪神高歌:“圣子怜我,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荡着每一个局中人,年轻的伪神在云端给予回应,正如顾小灯年幼时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复。
诸神佑你?顾小灯冷汗涔涔地望着云端的黑色身影。
不对,根本不对。明明是诸恶奴你,诸邪榨你。
在那高台上满口宣扬慈爱的,分明只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
*
漫长的听谕持续到午时才稍微停歇,顾小灯脱水似的出来,身体已不再发抖,就是走路还是腿软得步伐飘忽。他无暇顾及他们的情况,恍惚里还担心着几人能不能趁机溜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顾瑾玉背上了。
他们三人悄无声息地配合良好,苏明雅带着易容的其他人回神降台继续下午的魔音折磨,关云霁带着人一路开路,顾瑾玉背着他向西边的金罂窟而去。
顾小灯眼花缭乱地看着飞快闪过的各条道路,连指路都不必,大半个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了一条熟悉的甬道,下意识抱紧了顾瑾玉的脖子:“小心……快要到了。”
顾瑾玉低头咬了咬他的手,轻轻地汪了一声:“很怕?”
顾小灯无声地笑起来,胡乱摸了摸他的脖颈,小声开玩笑:“比较怕你!你连喘都不喘的,真是吓人的体能。”
顾瑾玉细微地松口气,一鼓作气继续向前。
接下来便需要顾小灯贴在他耳边轻声指路了,金罂窟数年如一,机关重重,顾瑾玉耳观八方,听着顾小灯的低语把耳力发挥到了极致,在繁复的机械轮转声里避开所有机关和守卫,屏息来到了尽头。
尽头是漆黑的山门,没有防守,山壁和地面凝着一层黑色的苔。
顾小灯让顾瑾玉止步在墨苔前,这七天里他问过顾瑾玉数遍,最后还是再问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进去?”
顾瑾玉心如匪石:“是。”
他还生怕顾小灯反悔,不肯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要背着他连体一样踏进去。
顾小灯犟不过他,只好费劲地把藏在身上的针卷掏出来,在顾瑾玉眼皮底下用针尖刺破指尖,不由分说地让他含住。
顾瑾玉愣住,转头看他,看到他颤抖的瞳孔。
顾小灯刺了三次,又用抹额把顾瑾玉的眼睛绑上,到时候才给他松开。
顾瑾玉照做,闭上自己暗红的双眼,背好他听话上前。
他能感觉到走到门前时,顾小灯在他背上伸出手,蜻蜓点水般摸索了几下机关门,凝滞的空气忽然有细微的流动,他背着他踏进了漆黑的门内。
门在背后无声无息地闭合,顾瑾玉顿在原地。
一股黏稠得好似黏液的空气涌来,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砸在了身上,潮湿的未知触角沿着天灵盖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地在身上撕扯,要把这一具躯体撕成簌簌掉落肉块的骨架。
顾瑾玉一瞬间失去了五感,魂魄不知出窍了多久,直到唇舌尝到腥甜,才浑身剧痛地回归清醒。
他鲜少体验这种难以忍受的幻痛,从北境到南境,北戎的毒和南疆的蛊他都领教过了,甚少领教这种受完凌迟再拼回去的感觉。
“没事的。”
耳边传来顾小灯的声音,随即是手被拉住,顾瑾玉这才发现背上空了,顾小灯不知何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绕到身前牵住了他的手。
“雾比从前浓,毒烈得厉害。这种浓度,医师待不住,是先燃好了剧毒,等这里面的药童吸食淡了才回来。”
顾小灯冰冷的小手与他十指相扣,顾瑾玉想让他的手暖和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咳咳……”
顾瑾玉摸索着抱住了他,顾小灯一边混乱地喘息一边掰开他的手,牵着他继续向前缓步,缥缈地和他简短地解释。
缓步许久,顾小灯停下了:“听到水滴声了吗?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顾瑾玉竖起耳朵,从剧烈的幻痛中挤出精力去聆听。
嘀嗒、嘀嘀嗒嗒。
他忍不住抬手摸向双眼,听到顾小灯沙哑的哎呀声:“别摸抹额……好吧,我来给你解开,你会镇定的,对吗?”
顾瑾玉不确定。
眼前的束缚解除,他略感吃力地睁开双眼,等了片刻才从一片漆黑里恢复过来。
第一眼先看到的自然是顾小灯,他抬头看着自己,眼里浮现了血丝,盛满浓重的不安,顾瑾玉伸手捧住他的脸,想抚去他的仓皇,这时嗅觉紧跟在视觉后面恢复,他嗅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腥苦味。
顾瑾玉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去,大雾弥漫着这整个封闭的洞窟,他面向的是雾气最薄的南面。约莫上百道绳索悬挂在雾气之中,绳索吊着凝固姿势各异的失败药人,悬在半空中放血。
仿佛是一群砧板上狰狞的幼蟹。
顾瑾玉瞳孔骤缩,下意识捂住了顾小灯的双眼,唇张了张,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但把顾小灯的回复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不怕。我也吊过来着,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顾瑾玉机械地在心里跟着默念,逐字逐句,逐笔逐画。
他垂着眼睛,地面粗糙,迈进来就如同踩在鳄背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存在感,他透过雾看清了地面是褐红色的,耳边仿佛能听见千机楼的奴隶们用力刷洗地面的声音,因为倘若不用力刷,地面流淌的药水和血水势必会凝固。
顾瑾玉又机械地抬眼环顾,眼前的洞窟穹圆地广,如同石榴被掏出了半个,数之难尽的人就像或饱满或干瘪的籽。
他麻木地在浓雾里一个个细数,半个下午过去,数出六百口药缸,三百九十九根绳子,浸泡着和悬吊着的都是人牲,是已死或在朝着将死路上狂奔的生死薄上名。
加上林碑的乾慧之子,这是一千个与他无关的人畜,然而幻觉此起彼伏,顾瑾玉冰冷地握着顾小灯的手,在幻觉里看到这里的一千张脸都是幼年的顾小灯,正因他不曾见过十二岁前的他,想象才发了疯似地滋长。
每一缕濒死的喘息,每一点残存的尸温都和顾小灯息息相关,他只是待了半个下午,他的至爱与理想却在其中活了七年,在牢山中流了这么多年的血。
顾瑾玉僵硬地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幻觉,幻觉们——顾小灯们梨涡深深地从他面前走过,从今年的十八岁一点点倒退回去。
十八、十七……白皙透亮的顾山卿从眼前灿烂地走过。
十二、十一……虎头虎脑的顾小灯从眼前咧着牙花蹦跳走过。
七、六……苍白稚薄的云错浸泡在水缸中,悬吊在蓄血渠上,瘫在祭台中央。
顾瑾玉垂眸看身旁真实的顾小灯,佰三的易容之下,顾小灯原本绮丽如玉的容貌在他心里无限清晰。他稍作想象这个无暇的爱人曾淹在腥臭的药水里,吊在刺鼻的砧板上。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
【把他们都杀了】
【我要把他们的骨头拆出来,塞进他们热衷的杂草和毒渣】
【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全部杀了】
【杀了!!】
第164章
姚云正主持了一上午的祀神,晌午后才从神像上下来,脸上面具一摘,冷汗直流,一上午都撑着用内功把声音传远传回荡,对于他这个重伤还没痊愈的人来说实在有点逞强了。
他的好父亲也在神像上俯瞰全场,见他退场便跟来看他的情况,姚云正酝酿出笑:“父亲大人,我还以为您会去忙别的大事不来呢。”
姚云晖端详他的脸:“为父七天没见到你了,心里放不下。”
“让您劳神牵挂儿子,真对不住。”
“阳奉阴违的小子。”姚云晖笑,说着把右手按在他肩膀上输送去了内力,“一次祀神日而已,我儿如此卖力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儿子虔诚奉神。”
姚云正笑着应答,想插科打诨把姚云晖打发走,却忽然看到了对方鬓边出现了刺眼的一缕白发,他的笑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姚云正震惊了,“你老了?”
“是啊,爹老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是人就有老的一天。”
“……”姚云正难以接受,“是最近的琐事太多了吗?让我替你一阵,你去林碑泡几天。”
“不用。”姚云晖坚持把内力输给他,拍拍他肩膀,“晚上一起用膳,你娘也想你了,你总不去看她,她会伤心的。”
姚云正揪了几瞬的心瞬间摊平了:“知道了。”
他想到今天已经是十月十五了,虽然距离岁末的新年还有两个半月,新年是云珍的生辰,再过不去也要过下去,他爹也许从现在就开始怀念亡妻和夭折幼子,这没什么奇怪的。
“该去林碑的还得是你,右脸这儿有疤了,这么一撇着实不美观,想办法把疤祛了。”姚云晖端详他的脸,“好好一张脸,这是你娘给你的,莫要辜负。”
姚云正的耐心迅速见底,笑意反向变深:“知道了,父亲放心。”
说了几番话后他便挥手作别,饮尽一盏香灰水果腹,如鱼得水地穿过薄薄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停在一个距离亲哥位置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近到能看清某个臭小猫的身影,远到能避免被亲哥发现,省得被揍一顿,挨不住了。
等了半时辰,亲哥一行人才在稍作小歇后回来。
姚云正扬起脸望去,饿兽一样盯着,恨不得在佰三的身上勾下一块肉,然而盯了半天,直到下午的听谕都开始了,他才不确定地小心往他们的方向靠近。
花了大半个下午的精力窥伺,隔着朦胧的烟雾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姚云正歪着脑袋发现亲哥和臭小猫似乎都不在,还留在这儿的是只是身形相似的挡箭牌。
这显然是预设过了。姚云正环顾了四下,他确信如果此时和他父亲一起联手下命令,搜查千机楼各处,一定能把顾瑾玉扣进瓮里,审问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和他一起的佰三势必也会锁进紫庸坛里受刑。
姚云正没有犹豫太久便决定隐瞒不报。正如他发现从神医谷掳出来的小替身是个易容的假货,他由此怀疑佰三可能是小替身的事。
无证据是一个缘由,不想让臭小猫变成瘪小猫也是一个缘由。
*
一天的光阴如煎春秋,顾小灯一天之内去了两处凶案现场,剧烈的惧憎情绪过后便是一地荒芜的麻痹式清灵。
酉时他和顾瑾玉回到寝殿,他给他施了针喂了药,顾瑾玉眼睛的颜色变化剧烈,他还没来得及看他稳定下来,顾瑾玉就被姚云晖召去了。
走时顾小灯担心得拉着他袖子放不开,顾瑾玉低头来与他耳鬓厮磨,只道无妨:“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枢机司不叫我,我也要去一趟的,今晚我会在你入睡前回来。”
见他状似平静,顾小灯只好松了手,转而等苏关二人回来打听下午的情况,谁知顾瑾玉前脚刚离开不久,姚云正后脚就丁零当啷地来了。
丁零作响的是他手里甩动着的令徽,他站在寝殿门口朝顾小灯晃手:“不请我进去谈谈?”
顾小灯双手袖在袖中,看到其中两枚令徽是苏关上午所佩,失神片刻,他点了点头:“二少主,请。”
姚云正便趾高气扬地穿过守卫的死士,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他看到亲哥的寝殿朴实到粗糙,心想简直是个大阴沟,光亮如此稀薄,竟也忍得下。
最亮的光点在身前,姚云正从上到下地看了几遍,冷不丁地试探着叫道:“顾小灯。”
顾小灯心乱如麻中,听到了也没反应,只顾着噔噔走到书案的窗边去,一推开窗便把手伸出去,雨水冲刷过指尖,十指连心地冷。
直到觉得两手没有血腥味,顾小灯才转头看向来人,圆滚滚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姚云正怪异地沉默了一会,有些生气地把手里的令徽一枚枚地丢向他。
顾小灯躲避不及,闭着眼被第一枚砸中额头,满脑子想着得接住,在窗边手忙脚乱起来,身前一阵风声,臭弟弟不知又发哪门子疯,拖着他离了窗边。
“唔?”
顾小灯被拎到椅子里去,姚云正单膝抵上椅沿,单手卡住他下颌用力地检查起他的脸来。
“嗷!”
顾小灯嗷嗷叫骂,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充满懵逼。
臭弟弟却是在头顶上笑了,他一抬头就看到他脸上刺眼的浅疤和酒窝。
“胆小鬼,捣蛋鬼,难缠鬼,臭弟弟。”姚云正像唱歌又像念经似的吟唱,“佰三?顾小灯?”
顾小灯瞠目结舌,他这会压根没这么骂他,这些词汇都是当初在楼船上转瞬即逝地骂过。
不等他说话,姚云正用手里剩下的令徽刮着他的脸,易容蹭不了一点,但顾小灯莫名觉得自己的外壳被剥落了。
“你就是我在西平城见过的那个小替身,说,是不是?”姚云正用关云霁的令徽贴着顾小灯的唇珠威逼利诱,“要是敢说不是,我就把你男人全剐了,一个片着下锅涮,一个剁了下锅炸。你要是识相承认是,少主就大发慈悲,不杀你也不欺负你,你冒名跑进来,还有下午和我好大哥半道开溜的事,我都给你瞒着,不让你到楼主那里受刑。”
顾小灯:“……”
“说!”姚云正兴奋得不自知,令徽丢了满地,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手里人的眼角,“敢骗我,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再奸得你满地乱爬。”
顾小灯:“…………”
他麻了,白天就麻了,姚云正和白天所见的相比就像一碟咸不拉几的凉拌菜,此刻他意外地感到冷静,像在看什么撒泼打滚的大小孩。
他不想刺激姚云正,谨慎问道:“你真的会瞒着你父亲?”
“不然呢?我十天前就怀疑你了!换做是我父亲,疑心不超过三天就能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踩成烂泥。”
姚云正生气地笑了,靠近他唧唧歪歪地控诉:“因为你,我心烦意乱得闭关,结果满脑子还是你,我就去神医谷抓另一个嫂子了,结果他娘的是个假货。既然别人可以易容成你,你为什么不可能易容成别人?我姚云正不三心二意,我才没有一口气中意两三个,你是祀神庙的佰三也是楼船上的顾小灯,对不对?朝秦暮楚的是你!”
顾小灯眼睛又瞪得圆滚滚的:“你去了神医谷?你还抓了人?那那,那人还好吗?”
姚云正要被气死了:“你没看到我脸上的疤吗?你不会关心我的吗?”
“关心你的话,你能放过其他人?”
“当然!”
姚云正理不直但气壮。
顾小灯看了他一会,明白了他的逻辑,便伸手摸了摸他右脸的疤:“疼吗?”
刺猬的刺消失了:“废话。”
顾小灯摸出那伤的新,愈合的快,顿时知道他这阵子疗伤定是用了不知多少药血,下午在金罂窟的所见又想了起来,忍不住转头干呕了两声。
刺猬的刺又竖起来了:“碰我两下就这么恶心?”
顾小灯掩口摇头,忍着咽回辛楚,沙哑地拉扯回话题:“云正,你说要谈谈,便是想谈我的身份吗?”
姚云正看到他眼里的泪光,怒气不知怎的消弭于无形:“对。”
顾小灯问了他不少其他问题,听他几番笃定,便点了头。
姚云正安静了半晌,又上手检查起他的脸:“顾小灯。”
“嗯。”顾小灯轻应一声,“这是顾山卿原本的名字,如你所说,我是他的替身,只因长得像,所以冒名了。小灯也好,佰三也好,名字就像外衣,换了一件我也还是我。”
他不问是谁帮他大费周折地潜进来,只问他的目的,即便答案呼之欲出:“……你来千机楼干什么?”
“因为想念顾瑾玉。”
“可你只是个替身。”
“不碍事。”
姚云正有些仓惶,他觉得他的心情就像当初在祀神庙被佰三和鬼刀手撼动一样。
顾小灯不碍事,但他有事。
顾小灯斟酌着腹稿准备应对,又负手背到身后去摸索着藏在腰带里的毒。
姚云正脸上带着茫然,却是问了他之前回信上的一句话:“你在信上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为什么在信上这么回我。”
顾小灯楞住,只能答道:“寻常骂人的话而已,谁叫你先在信上百般骂我。”
“可你说中了。”
顾小灯心里抽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回以什么。
“我没有,我哥有,还是两个。”姚云正靠近他,眼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拿你当替身而已,他不爱你,他也不缺人爱。我不是他那样的人。你考虑一下我,行不行?”
顾小灯就知道他会说这种鬼话。
他并不慌张,他也有鬼话:“可我知道二少主你也是更在意顾山卿,我比不上,我给你哥哥当别人的替身就够了。”
结果姚云正说:“我的义兄没死,他在长洛,等我把他接回来,我哥弃你求他,我不会。我只要你。顾山卿和你,我只要你。”
顾小灯毛骨悚然。
第165章
顾小灯原本抱着一缕侥幸,希望义兄能在姚云正心里占据重一些的分量,抵过所谓的嫂子。
可无论是义兄山卿,还是小灯佰三,只要站在顾瑾玉身边,流露七八分真情实意,姚云正就都会穷追不舍。
他哪里喜欢他,只是霸道无理地要摘别人的果子,信誓旦旦地说这果子的甘甜有自己的一份。
姚云正和他父亲一样,与人相处,不会创造什么,更不会呵护什么,他们只习惯眼馋,然后掠夺占领,然后摧毁殆尽,是故纵有长久之物,也无长久之人。
他实在不想被毁。
姚云正并不能纠缠太久,他有些细微的焦躁,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时不我待,真情实意各掺半地和他周旋,不过半个时辰,他已数不清自己说出了多少句鬼话,脊背一阵阵发毛。
姚云正能被一声分不清真假的“阿郎”顺得心花怒放,被珍视、被爱重的感觉显然不是嘴上说说就成真的,但仅是嘴上言语,姚云正也没听过。
哄骗他就和应付顾瑾玉之外的男人一样万变不离其宗。
戌时时,姚云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顾小灯相随在左,不给握手,只是手背与之轻挨,和他絮絮轻声说些话,叮嘱他珍重身体,温声乞求考虑易夫的时间,话不说死也不说活,可怜兮兮的。
姚云正歪头看自己没得逞的空手,后知后觉地感到奇特的舒坦,心里似乎有一块地方在汩汩流出清泉,躁郁由此得润平抹去。
他也想像他一样说些好听的情话,让他别这么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可一出口又是古怪的下三路,大约是从前看太多遍他小义兄的多情话本所导致:“放心吧,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好彻底,哪哪都不会留下后遗症,而且我比我哥年轻,肯定让你更爽快。”
“……哦。”
“我是说,我给你时间。”姚云正改口,伸手反复戳他发髻,“但要快点离开他,不然等到我把义兄找回来,我哥到时要原配不要你,你不要面子啊?”
“万一你哥到时两个都要呢?”
“那他就不是云家的种,什么东西。”姚云正生起气来,坚决一夫一夫,严于律己,并严于律兄,“我两个都抢,一个也不给他留,让我义兄自由自在去,不要他这个滥情的精虫。”
“万一阿郎到时也喜欢顾山卿呢?”
“哼,我才不是管不住老二的。哦我是说,我只中意一个,这点自制必须得有。再者么,我和义兄还有点旧怨,见了面,我要打他几顿再说。”
“……”
一段送到门口的小路拖得许久,顾小灯听着两人来往的鬼话,末了到门前止步:“我还有惶恐。”
姚云正笑了一声:“嗯?”
“万一楼主欲杀我,你哥或许能保护我,你呢,你可以吗?我不是挑拨你父子,我只是……”
“挑拨也行,我不在乎。”姚云正低头打断他,“我不会让你死。只要你爱我,和我一起睡,那我就是专一的断袖,我喜欢你有声有色地看我,才不会让你泡在水晶缸里。”
顾小灯便如他所愿地看他,心里瑟瑟发抖地想着水晶缸。
姚云正忽然靠得极近,鼻尖都和他相贴上,眼里溢着痴迷:“你看我的眼神……独一无二。顾小灯,我在你眼里是活着的,我舍不得你死的。看在你让我活着的份上,你要快点到我床上来,我大发慈悲地等等你。”
顾小灯眼睛一动,眼角就被揩去了一滴泪珠,姚云正舔过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推门而出。
等他走了半晌,顾小灯才一步步后退倒着走,等回到暖阁里,他咻的一溜烟,哐哐当当地钻进被窝里躲起来。
*
一个时辰后,苏明雅和关云霁都回来了,顾小灯正独自捧着晚膳的碗食不知味,见他们回来筷子都掉了,急忙捧出拾捡回来的令徽问东问西。
顾瑾玉一不在关云霁便上前去摸他脑袋:“没事,这些怎么在你这里?”
苏明雅眼里有些疲倦神色,掩口闷咳两声缓过来,各令徽下午都在他那里持有,简短地解释了一番,紫庸坛的人借故调走检查而已,不定时查令徽是常态,并没有发生其他异状。
顾小灯反过来被围着追问,关云霁不忘把筷子捡回来,一副饿得晕头转向的模样,大胆地刨着顾小灯碗里的吃,惹来苏明雅眉头紧皱。
这一天于谁都是劳碌,顾小灯让他们同桌而食,一边斟酌着措辞,膳后才挑着重点尽说了一番,金罂窟重之,姚云正次之,他们只在意次之的,苏明雅立即上手来检查他脸上的易容和身体的康健,关云霁铁青着脸,把错都往云氏兄弟身上归因,骂骂咧咧地臭骂顾瑾玉和姚云正。
顾小灯听得汗颜,关云霁活像大鹅,他就是大鹅。
他不由得想人的性情是稳定的。苏葛关八年前和八年后基本一致。
本性难移。
他等着那个性情变得最多的回来,顾瑾玉说会在他入睡前回来,顾小灯以前起居稳定,亥时四刻前入睡,顾瑾玉便真在三刻时回来了。
归家的野狗看见主人便汪了一声,顾小灯破涕为笑,一伸手就抱了个满怀。
顾瑾玉发梢湿漉,兀自在外洗刷过一身血污,败絮其中也要金玉在外。
顾小灯不住地摸着他脊背,确认他没事,就委屈地倒豆子似的把黄昏的事说了,顾瑾玉双眼漆黑,抵着他额间哄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情绪稳定:“无妨,梁邺城出了乱子,我会让枢机司主动把姚云正分派出去处理事端,他没有机会再来欺凌你。”
顾小灯顿时止住了泪,当即想到城中的两个哥:“难道是我哥和世子哥他们做了什么吗?”
“对,他们有自己的任务,也在今天执行,成功了。”顾瑾玉只提结果,一笔带过般,仿佛轻而易举。
然而过程是张等晴在毁坏千机楼的据地时命悬一线过,顾平瀚替他挡过了危险,只是过于非人的身躯和体力暴露在张等晴眼前,被他发现了傀儡身。
顾瑾玉希望他对千机楼的愤怒能有多烈就多烈。
顾小灯扒拉着他说话,不时摸摸他眼睛和手腕,总觉得顾瑾玉冷静得不太像他,说到口干舌燥时,顾瑾玉渡来一口水,抚了半晌就揣起他往床上放,不带情欲地哄他入睡休息:“今天受惊了是不是,森卿守着你,小灯别怕,好好睡一觉,有事明早再说,最近辛苦我的山卿了。”
顾小灯逞强着絮絮:“我不会,真累的不是你啊……”
虽然嘴上生龙活虎,自愈力非凡,但脑子实诚地叫嚣起休息来,顾小灯经不住顾瑾玉日渐炉火纯青的安抚,黏黏糊糊间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夜半迷迷糊糊地伸手,下意识想摸摸蓬勃的胸肌,恍惚里摸了个空,意识骤然清醒了。
顾小灯猛爬起来,胡乱摸到床前的匣子打开掏出夜明珠照明,枕边床尾空,床下双履在,他赶紧赤脚下地,猫着脚步惴惴不安地出了暖阁,猝然看到了顾瑾玉杵在几面支离破碎的镜子前。
上月他从棠棣阁出来,对一切映照之物极为排斥,此时那些镜子分明就是他上个月自己毁了去的物件,如今夜半却搜出来拼全了,照出近百个支离的倒影。
顾小灯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以为天塌了,那厢顾瑾玉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欲上前又欲后退:“……对不起。”
顾小灯艰难地回神,天又补好了,他短促地笑一声:“是该请罪!半夜三更不睡觉,起来孤芳自赏啊?好啊顾森卿,背着我偷偷当臭美的公孔雀。”
他疾步走过去,顾瑾玉不那么紧绷了,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夜明珠被挤到地上去,顾小灯踮脚挂住他的脖子,摸到了顾瑾玉散在后颈的散发,是日日夜夜的枕边人,摸没两下他便发觉顾瑾玉的头发短了。
顾小灯有些懵:“你半夜起来剪头发?”
“唔。”
“脑子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
顾小灯抓着他的头发推开一点拥抱,顾瑾玉额发垂到鼻梁去,他便上手把那些碎发往上捋,看到他的眼睛又成了不祥的异瞳,颜色和之前反过来,成了左黑右红,眼里燃烧着什么似的,饶是他也发怵了几瞬。
顾小灯摸索顾瑾玉的手,诊到了乱如麻的脉象,一时着急得团团转,逮着他软硬兼施地追问,浑然不知地踩到他脚背上,顾瑾玉只揽着他一动不动。
连番团团转后,顾瑾玉古里古怪地说:“头发长了碍事。”
顾小灯忿忿地踮脚把他的发型揉成一团乱:“怎么,妨碍你当和尚啊?法号禁欲?”
顾瑾玉便笑,猩红的眼睛惊心动魄:“不禁。出家不能开戒,不出。”
他抱紧顾小灯,色戒和杀戒都海啸似的爆发。
*
深夜,姚云晖伫立在一个明亮的水晶缸前,想着顾瑾玉今晚再进棠棣阁之后说的话。
“您为什么能容忍一群太上皇在背后有权无责地居高临下。”
“瑾玉,阁里都是我们云氏的在世先贤,来日我,你,你弟弟,都有可能位列其中,不可不尊,又为何不尊。”
“来日太远,朝夕太近,天无二日,朝无二君。叔父,侄归家已有时日,不解分权其意,晋集权震八方,云分权治一境,前有成效后有何绩,临阳城神医谷攻克不下,梁邺城江湖余党作乱,分权治下御令低效,甚有左右互搏,如何陈兵北上反晋?如何复千秋之业?”
“云氏子弟,不该逆心反上,你父——”
“我父败之生于斯长于斯,侄与之不同,但求叔父允许一试。”
“试什么?”
“侄愿代叔父集权,覆灭棠棣阁,胜则叔父再无掣肘,败则侄独死负罪。”
姚云晖伸手敲了敲水晶缸,里面波光粼粼,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腰,你的长子也要去以卵击石了,真有趣,你和兄长没养育过他一天,他的脑子是怎么长成和你们一样的?”
水晶缸里的长□□浮如海藻,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反对。
“罢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姚云晖的右手贴着水晶,触手生温,“让小错给正儿铺路去吧,就像兄长自绝于前给我让路一样,你说好不好?你放心,就算小错失败了,我也不会让他死灭,最差也让他能和兄长团聚,这样不错对不对?”
没有回答就是默许,十八年来都是顺心如意,没有丝毫忤逆背叛,姚云晖甚为满足。
刚想把这种喜悦慷慨赠与爱子,回头才发现爱子又悄悄跑走了。
姚云晖叹口气,摇摇头,转而和水晶分享起儿子的成长:“正儿长大了,有时叛逆不顺,不如近我一样近你,你别嗔怪他,他心底是懂事听话的,他终有一日会找到此生意义所在,我和你一样期待。只是,只是,如果他不幸成了断袖,你会怪我没教好他吗?”
不答也是默认,姚云晖便认起错来:“你若怪我,我届时再断一掌赎罪好吗?只是那样一来……”
姚云晖长叹,忧心地想,当真是个逆子,便喟叹:“要是珍儿在就好了。”
暖阁外恰时有去而复返的脚步停在槛前,停顿半晌,借着暴雨声又离去。
*
夜半,雨声萧索。
张等晴一身浊衣还没换下,他站着,低头俯视坐在位子上的顾平瀚,顾平瀚抬头看他,几次张口想说话,碍于强大的气场,直觉不说比较妥当。
张等晴出神了片刻,又按住他的手诊起脉象来,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次诊都一片虚无。
他的眼睛就又移到顾平瀚的脖子上,就在今天,他亲眼见到这人突然在包围中闪到他面前,脖颈被敌人的子母剑划伤了。
但从伤口中溅出来的是什么呢,不是血,不是他张等晴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却是一些从没见过的红色飞虫。
他又去触碰顾平瀚的脖颈,没有豁口,只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细小疤痕,只有冰冷的温度。
这家伙没有脉象,也没有体温。
这下真是一条棒缒了。
“别难过。”顾平瀚慢慢地出声了,不知第几次解释,“我在中元节死的,吴嗔用百蛊留住了我的六分意识,我现在是百蛊支撑的傀儡。”
张等晴仍然沉默着。
“但我依然,可以给你摘果子。我吃不了,看你吃,我这里,”顾平瀚指指心脏的位置,“就有一种快乐的感觉,就像还完整地活着。”
想了想,他改口:“更完整。”
顾平瀚有许多话想说,言语单薄:“我死前,想着你,所以,你一定觉得我现在更讨人厌了。如果烦,告诉我,我努力不纠缠你。如果还是烦,做完这里的事之后,让吴嗔把蛊收回去,我走时无憾,可以瞑目。”
张等晴开了口:“闭嘴。”
顾平瀚正襟危坐:“好的。”
张等晴在等消息,等到快要天亮,顾瑾玉的人才把确切的信交到了他手上。
他就在顾平瀚的注目下看完了顾平瀚变成这样的来龙去脉,愤怒和悲怆卡在胸膛里,以至于呈现出一种麻痹式的平静。
顾平瀚以为他真的很平静,迟钝地失落了片刻,忽然听到张等晴喃喃道:“仙人板板,老子要杀了他……”
顾平瀚小心翼翼:“杀瑾玉?”
毕竟他不痛快了就在嘴上把顾瑾玉喊打喊杀一顿。
张等晴没听到,脸上血色全无,拿着信的指尖直抖:“杀人凶手,凶手……”
顾平瀚于是明白,他的心上人在哭,哭着说要给他报仇。
他原本残破的心脏便又觉得完整起来。
第166章 森
十月十六,后半夜。
夜已极深,乌云暴雨掩去了月沉日出,顾瑾玉背靠着床板,把顾小灯放在腿上抱着裹着,把他揉得东倒西歪,顾小灯便发出哼哼声。
顾小灯还说了许多话,顾瑾玉认真地听着,然而控制不住地左耳进右耳出,竟是分辨不出顾小灯问的字眼,纯靠着本能机械地回答着他,好像尽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也好像答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不知道说出口的是些什么字眼。
顾瑾玉镇定自若地接受魂魄剥离身体的感知,清楚地体悟着身体和灵魂断开了联系,到处充满幻象和幻觉,只剩一缕岌岌可危的羁绊和世间相连。
这世间成了混沌的迷雾,成了漆黑的塔楼,成了无声的棺材。
他就只知道低头把顾小灯抱得更紧实些。
紧一点,再紧一点,想把他嵌在自己的身体里,把他从过去到未来经受的苦难都消化在自己的骨血里。
顾瑾玉长久地凝固着,活在这世间二十五年,长洛的雪,北境的风,南境的蛊,西境的毒,诸多一切早就凝固了他的感知,与自己相关的压抑和痛苦不是无感就是忘记了。
唯有怀里这一点与世相连的羁绊,他从他身上攫取喜乐,复制苦痛,放大仇憎。
他能为他做什么?他该为他做什么?
下午见到的金罂窟在脑海里燃烧起来。
山卿即是森卿,生灯即是死玉,他的仇就是他的恨,他的恨只能靠着对顾小灯的爱而如此熊熊燃烧,顾瑾玉在这世上的七情六欲都缠在他身上,通过他爱,通过他憎。
顾小灯落水后消失七年的仇,他没能报干净,顾小灯幼年沉在药水七年的仇,他要雪恨到底。
于是魂魄被烧得狰狞,想以血浇火,火不熄血不能停。
魂魄被烧得像是离体了,飘忽地贴着顾小灯,它不知和他商议了什么,顾瑾玉浑然不知,飘忽得魂魄最后留下一层本能留在他的躯壳里,让他不用迷茫,有一个清晰可见但感觉不出的目标。
窗外的雨一会瓢泼一会如丝,冬季森冷而漫长,回过神时,顾瑾玉发现天一下子就亮了,他抱着顾小灯不解到有些生气,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天甚无道,只会薄待于人。
他不得已亲亲怀里的顾小灯额头,长夜漫漫,他似乎把顾小灯摸到睡着了,他为此感到欣然。
待把他轻轻放到被窝里,顾瑾玉注视了他半晌,看到眼睛不堪重负似地酸涩,才闭目养一会神,稍整仪容出来了。
离开顾小灯,时间的流速就变得异常迟缓,以至于他想展开的桩桩件件任务都变得格外清晰,仿佛不同的麻绳拧成一股,其中的细微线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繁复的长廊和机关门,走过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顾瑾玉在昏暗的天色里和分散在千机楼里的三十六个亲信碰面。
姚云晖虽然有令人监视他们,但居高多年,到底矜于傲,用脚趾头想也断定区区几十个人不可能在千机楼的大本营里翻出什么风浪。三十六人,能翻出什么呢?
但就是这么些人,能在等级森严的千机楼内来去自如,与牢山外梁邺城中的五千同僚紧密互通讯息。
截止上月重九节,五千北境破甲军在顾氏军系的掩护下依次秘密抵挡梁邺城,全是顾瑾玉在北境扶持出的直系部队,人来了,也分批运来了北境最新研制的破军炮,专为西境这连绵不停的雨天所研制。
冒着雨,它们也能把任何坚硬的建筑轰成废墟。
吴嗔在三十六人中,干呕仙人一如既往地与其他绝对服从的亲信不同,顶着大黑眼圈东问西问,是个十足的豁口布袋:“怎么要提前打了?你最初可是缺德地说要在除夕夜的时候把这里一锅除了,以天地为面皮让千机楼当饺子馅的,现在怎么有人性了?怎的,小公子劝的?”
“先生说是就是。”
吴嗔直问:“那小公子希望怎么处理这饺子馅地呢?”
“到时自有分晓。”
吴嗔直笑:“我只有一个意思要表达,你们两位,一个是皇室血脉,一个是晋廷将王,再怎么和反贼云氏沾亲带故,也都是我晋国子民。这里是云氏巢穴,我连同我的师门霜刃阁,只是希望你们不会模糊自己的身份,把千机楼当成了某种家业、遗产,忘了家国忠义、正邪两立。”
“先生,还记得刚进西境时,你在路途中和小灯说他和我此行是来寻根吗?”
吴嗔直爽地点了头:“记得。”
“我和小灯终究都是浮萍。”
顾瑾玉异常镇定,心魂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果决。
长洛顾氏似家非家,千机楼似墓非墓,无论他杀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愧疚,无论顾小灯救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自豪。
千机楼只是他们这一生要经过的一块界碑,顾瑾玉心硬,想一灭而过,顾小灯心软,想提灯穿过,顾瑾玉顺了他的意志,边杀边留,仅此而已。
顾瑾玉的想法是这么微妙地抽象,身上的长洛印记又太深,习惯不说清楚人话,吴嗔继续细问,并问及投诚在这的高鸣乾,以及暗戳戳地提起如今在林碑的小药人,他通通掠过,全说自有定夺,只专心说起开战前的准备。
千机楼的地图已经彻底完成,不再错综复杂,他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与牢山外云集的北境亲信密切合作,杀棠棣阁、毁神降台、夺黄泉核、灭金罂窟、废弃林碑。
杀该杀的,断该断的。
*
七天后,十月二十三巳时。
梁邺城内的江湖争端越发严重,顾瑾玉在枢机司内,眉目笼罩着云霄烟,亲眼看着姚云正接过了黛锈坛的令徽,被姚云晖送出千机楼,去冒雨处理他们眼中的乌合之众。
时隔月余,这是顾瑾玉再次看见这个同母异父的胞弟,他沉默地把烟草用得更凶,仿佛这样就能把戾气压到消失,姚云正却偏要在临走时走到他跟前来,扬着酒窝说些不干不净的阴阳话。
顾瑾玉不在意被嘲讽成毒虫傀儡或疯人癫汉,他只厌憎这个混账东西无时不刻拿嘴玷污顾小灯的死德行。
姚云正耍贱耍得上瘾,论疯不分上下,说了一通污秽之话。顾瑾玉近日时常觉得魂与躯离,尽管心魂时有空洞,但脑子能清醒应对外界,只是情绪淡漠,然而此刻听着,字字都入耳甚刺。
“大哥,代我向嫂子问好。对了,弟弟我提前准备了一份送给大哥你的新岁礼物,到时如果顺利,我如今的嫂子可就能换一换了。大哥,其实弟弟我不介意捡你不要的,只不过有一点我有些介意,如今这位小嫂子的身子太薄了,我一伸手都不够抱的,兄长既然没上心投喂他,来日让我来饲养好了。”
顾瑾玉顿时觉得身魂里有刀斧交接,极度的憎恶嫉恨喷涌而出,姚云正瓜分了顾小灯的幼年情感,又在无形之中顶替葛东晨在顾小灯的心里刻下一笔,存在感如此强的野鸡程咬金,不把他剁成烂蛆臭虫岂可放心?
心弦绷到了几欲断开之际,顾瑾玉的戾气却忽然消失,回应了一句没有多少波澜的回答:“二弟,多说无益,早点回来。”
话落,姚云正都怔忡住,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身上的郁气全部消失,笑了又笑,神采飞扬地走了。
顾瑾玉也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怪异,驻足在烟雾中半晌,蓦然从潜意识里找到解释。
不是他疯了,就是顾小灯放弃姚云正了。
“小错?”
身后是姚云晖略带不解的声音,他耳朵一动,回头时姚云晖已改称他“瑾玉”。
姚云晖继续和他商议枢机司的事务:“西境水师到现在还不能把临阳城攻破,你觉得几时能将其铲除?如果留着这一块西境的心腹大患,年后起兵后方不稳,恐生更大的事端。”
“雨停七日即可破。”顾瑾玉不管脑子里装着怎样的念头,应答都毫不犹豫,大约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一心几用,“叔父,是我没能领会西境的天象特别之处,暴雨不断,致使我的下军携带的破军炮受潮,无法发挥应有的效力,不能将神医谷一举碾碎,才使以其为首的门派触底反弹,这是我的过错。”
姚云晖笑叹:“看来只能等待苍天停泪了,西境就是如此,往年冬雨也连绵不停。话外,破军炮所需的矿脉在你的封地,你据地多年,没有让手下的匠师研究防潮的新破军炮?”
“晋国四项法令之首,便是晋廷严管破军炮。”顾瑾玉适时顿了顿,“即便是我,也不能彻底避开中枢耳目。”
姚云晖有所信,笑道:“我们的烟草,今年倒是研究出了一种能溶于水的潮烟,用途甚广。”
“侄不如叔父,错在于我。”顾瑾玉轻描淡写地提起了他的名字,“不然叔父方才不会以错唤我。”
姚云晖微微一顿,而后轻笑:“不是怪你……是你原本的名字就是这个字。”
“我的原名,单字一个错?”
顾瑾玉问得平静,然而眼前又出现了不受控的幻觉,看见幼小的顾小灯顶着一个难听的云错之名,低头垂手地走过一天又一天。
他一定不喜欢这样的烂名。
姚云晖眯了眯眼,端详了他片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只道:“叔父老来多健忘,也许是记错了。你父母定然给你拟过最好的名字,只是没有机会告诉你。”
顾瑾玉对这罕见的温情置若罔闻:“那个代替我在此活了七年的孩子,他问过自己为什么被叫小错吗?他会问的,你们怎么回答他的?”
姚云晖沉默,不知是回想还是回避。
“即便是这样的名字,那样的身份,他有没有过过生辰?有没有一枚刻着他名字的令徽?云错的令徽有没有带给他生存的好处?他走之后,他在千机楼的痕迹留有多少?”
“瑾玉。”姚云晖缓声打断他,亲自点燃了一杆云霄烟递给他,“你若是对那孩子念念不忘,下月十五再走一趟神降台也无妨,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把棠棣阁之事商议好。”
烟雾越浓,燃烧越盛,顾瑾玉没接:“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佩刀在进千机楼的第一天被收去了,进棠棣阁之前,请把那柄刀还给我。”
姚云晖斟酌了一会:“可以,但你只有一次机会。进棠棣阁,向来一是长老所召,二是特殊时日觐见。”
“下月十五祀神日,我独自前往。”
“叔父无法在外予你援助。”
“我知道,便是能,您也不能助我,以防我败牵连到您。”
姚云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胜则皆大欢喜,叔父希望你不会重蹈你生父覆辙。”
顾瑾玉肩膀一侧:“叔父喜好摘人首级把玩,不知可有把玩过老而成妖的首级,如果您有兴致,我便将棠棣阁中的一百六十七颗头颅摘得整齐些。”
姚云晖脸上有一晃而过的错愕神情,大抵这是平生第一次得知云氏元老的人数。
顾瑾玉忽然有些想问姚云晖,每次被那些棠棣阁的长生老怪物召进去时,在无数的镜子中央到底看见了什么。
如果不是透过镜子数那些老怪物的人头,那就是对镜数着无数个狰狞的自己。
那么丑陋,怎么忍的。
*
八天后,十一月初一寅时。
顾瑾玉夜半醒来,忘了几时入睡,他也不在意,垂眸看到臂弯里贴着呼吸均匀的顾小灯就够了。
天还远远没亮,他轻抚着顾小灯的长发,很快想起今天要去做什么。
去黄泉核,见他那位脖子上挂着手骨的父亲。他以剿灭棠棣阁为理由,让姚云晖同意他前来找生父试问前车之鉴的机会。
即便云暹那状态根本无法用人言沟通。
一眨眼,不知怎的就到了巳时时分,人也站在了黄泉核的入口,怀里没有了活色生香的顾小灯,一时灰暗如天柱倾颓。
顾瑾玉用了两瞬的时间想起空白的时段,来之前,顾小灯费劲地作出了一枚嵌在金缕球里的灵药,交给他带来给云暹,以作解毒之用。
顾小灯最不想见到的事里,绝对有一件是他们父子相残。
顾瑾玉其实非常想把生父送到真黄泉去,可是顾小灯昨夜似乎说了好几句云暹是“咱爹”,他便转了念,觉得留着亲爹当做他和顾小灯之间的一个联合羁绊也可以。
细数而来,两人有个残疾爹,傀儡哥,鹰弟兄,狗儿子,还会有个鸟外甥,羁绊丰富多彩。
顾瑾玉逐渐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走进黄泉核,云暹石头一样,和其他深褐色衣武士守在壮丽有序的机械堆里,听到脚步声,云暹先抬眼望过来,其他武士则此起彼伏地跟着抬头,每一双眼睛都没有眼白,像一群活尸。
只是云暹看到他后,默默地把放在衣襟里的手骨轻轻拨了出来,死气里更显死气,两相负负相加,又酿出了一缕诡异的活气。
顾瑾玉走上前去,身后有枢机司的死士不远不近地盯梢,姚云晖原本想一同过来,但姚云正至今都被梁邺城的乱象扯着后腿回不来,做亲爹的才开始有些担心。
顾瑾玉朝云暹比了个手势,云暹也不知怎么就能成功领会,握刀的手松开朝后比划,其他褐衣武士便迅速消失。
父子在金属嗡鸣声里平静地对坐,云暹微微偏着头,在看他垂颈的发梢,意思很明显,疑惑他怎么头发变短了。
顾瑾玉不清楚他有没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的意思,也无意去探询,他比划金缕球:“你上回揍我时用上的小球,那个往外溢着毒雾的小球,还在吗?”
云暹静静地看他一会,动作僵硬地在身上掏,半晌把那金缕球拎了出来,朝他摇了摇头。
顾瑾玉接过,把在手里拨着玩,低头做吸食状时,云暹按住了他的肩膀,关节也不迟钝了,动作快得好似闪电,一把将那金缕球抢了回去。
但顾瑾玉比他更快。
云暹把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收回身上,作势赶他走,顾瑾玉冷不丁地叫了他一声:“父亲。”
云暹没有反应,没有无感的傀儡,一个劲地打着手势赶他走。
顾瑾玉也不管他到底有无知觉,平静且礼貌地来走个过场:“十四天后,我要进一趟棠棣阁,那将是我第三次进去。听别人说,你当初进了不下二十次,最后还是被里面的老东西重创了。父亲,您有什么教训可以给我的吗?”
云暹脖颈上的手骨晃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像块卡住的齿轮。
“失败了就来和您做伴。三个,不孤独。”顾瑾玉看了一眼那手骨,又抬头看壮观的机械群,声音掩在上万金属的叹息里。
“成功了也来和你们做伴。四个,一样不孤独。”
*
十三天后,十一月十四深夜。
顾瑾玉把能处理的全安排上了,包括两个让他不时感到不快的野狗,他让苏明雅去处置高鸣乾,让关云霁去处理金罂窟。
不过野狗与野狗之间不会衷心合作,他们只会擅自调动。顾瑾玉想到这也不在乎,反正狗尽其用了。
他于子时前低头和顾小灯暂别,他亲手替他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看着顾小灯的脸一寸寸地在指尖下显现,很快便体会到了苏明雅那狗杂种隐秘的愉悦。
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酸味,亮晶晶的眼睛含着一点笑:“啊,不愧是你,真放松,这种时候了,还能专心于吃一些有的没的醋。”
顾瑾玉有些楞,左耳进右耳封,从金罂窟出来之后,似乎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种落地的沉实感。
顾小灯抬手摸摸他的脸,像是把他那游离在外的魂魄拉回了躯壳里一样:“森卿,明天见。”
顾瑾玉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也只是这一句:“明天见,后天也见。”
“昂!”顾小灯踮脚,顾瑾玉便低头,眉间落下一个响亮的亲吻。
明明是个深夜,顾瑾玉却觉得眉心缀了只金乌,熊熊燃烧着,不用戾气做原料,换成了其他东西。
顾瑾玉带着这只飞在眉眼间的金乌前往既定的前路,轻车熟路地避开所有耳目和亲信交接,和已经开始捏住鼻子的吴嗔再确认一遍,继而去往枢机司。
那把玄漆刀回到了他的手上。
顾瑾玉恍如隔世地摩挲着刀鞘,抽刀而出,在削铁如泥的刀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许久、许久不曾见过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其实也尚可。
第167章 山
十月十六,后半夜。
顾小灯捏着顾瑾玉的脉象,顾瑾玉散着发,灵魂出窍似地抱着他,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捏他的脸和耳廓他都毫无反应,一副魔怔样。
顾小灯心想坏了坏了,本来就古里古怪的大狗子变本加厉了,因而不停地和他说话,试图把他的魂叫回来。顾瑾玉魂游不知何处,摄食烟毒和进入棠棣阁带给他太多负荷,下午眼见金罂窟里时他也反常,尽管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得似乎镇定自若,然而眼睛却是猩红的。
如果说苏明雅的人格意味着长洛的矜贵与虚弱,顾瑾玉的精神则像是内衬着长洛的变幻和冷硬。
顾小灯不停地敲敲顾瑾玉的脑袋,哄他从空洞的状态里走出来:“森卿?森卿?不要当发呆的大哑巴,和我说话,哪怕是汪一声也好啊。”
顾瑾玉忽然有了反应,言听计从地狗叫:“汪。”
“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顾瑾玉又认真又空茫,“我该为你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噻,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崽,我们是一体的,有强弱之分没尊卑之别。”顾小灯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地蹭蹭,想把他晃醒,“你想做什么?你想做的,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意志,不是‘为山卿做’,是‘森卿想做’,你把想做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
轻问了数遍,顾瑾玉垂眸,顾小灯被他揉得东倒西歪。
“我要报仇。”顾瑾玉阴郁地报菜名,“我要杀棠棣阁,杀神降台,杀黄泉核,杀金罂窟,杀千机楼,要他们血流成河,流尽每一滴血!”
顾小灯眼睛滚圆,堵住他喊打喊杀的嘴巴,直到顾瑾玉低眉顺眼地安静下来,这才分开唇齿,有些束手无策地拍拍他的脑袋:“好好一颗狗头,怎么装上这么多的仇,报什么仇呢?你才到这里来两个多月,什么仇这么强?”
顾瑾玉眼神空洞,眼泪却突然猛掉下来,顾小灯便去擦擦:“哎呀,怎么这么伤心了,我欺负你了吗?”
顾瑾玉难过道:“没有。他们折磨你。我小小的山卿,不该过那种牲畜一样的日子。”
顾小灯鼻子瞬间堵住,却转而捏住顾瑾玉的鼻子:“已经过去了。”
这大狗遂一样瓮声瓮气:“没有过去!过不去!此仇不报,我枉在世!”
顾小灯看着他流泪不止地喊打喊杀,像个坏掉的人偶在哭诉,清醒又崩溃自我又记他,看起来被下午的金罂窟所见刺激得够呛。
顾小灯只好问他如何实行报仇,听着他有理有据地答出报仇手段和杀戮数目瞠目结舌,计划再血腥,可行性也超过危险性。可见顾瑾玉混乱而清醒,常年刀口舔血锤出的应对本能,虽然神经兮兮,对待现实却镇定到冷酷,从迈进千机楼时,屠戮就是他此行的终点,只是金罂窟激化了憎恶,他忍无可忍地把云氏的末日提前了原定计划一个半月。
长夜太漫长了,长得顾小灯也思量了很久很久,他以为自己也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掉眼泪,至少比顾瑾玉掉得汹涌,谁知眼睛却是意外的干涸。
他回想着金罂窟更胜当年规模的场景,下定了决心,末了握住顾瑾玉的手相扣,额头与他相贴,一遍遍和他说话:“你想报仇是不是?顾瑾玉,这仇是我的,要报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吧?对不对?”
顾瑾玉顿住,本能地听他的:“对。”
“我不要血流成河。”顾小灯颤了颤,“我想接管这里,我要做千机楼的新楼主。”
顾瑾玉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眼见着就要发疯,顾小灯加大气力地扣着他的手飞快地说话:“顾森卿,你听我说完,我就想这么报仇。千机楼是什么样的我清楚,杀身哪里灭得了孽根啊?我想要取代云氏,和你、和晴哥、和世子哥等等人一起推倒它,我想要把云氏族人捏造出来的邪教一点点抹平,让那些对云氏顶礼膜拜的信众抛弃、唾弃、遗忘他们。
“你看,崇拜云氏族人造出来的伪神不止千机楼内的两万人,还有在这巢穴之外的广大西境!
“光顾着送这里的狂热信众去投胎有什么用呢?百年之后,西境恐怕还会有祀神高歌的传统,还会有人祭拜习俗中的神降圣子,甚至还会有人私底下偷偷炼药人,我不要这种传统,我真的很讨厌。
“云氏一族从老到少,从棠棣阁到姚云晖父子,全都一体地想复云国旧业,想反晋裂晋,我偏不想让他们遂了心,我想要断他云国的根,从血脉到意志通通断掉,把他们的百年基业阉了,劁了,豶了,鏾了,骟了!”
顾小灯说完,觉得胸口里像是吐出了一串浊气,窒闷得以疏解,声音不颤手也不抖了。顾瑾玉像是被敲脑袋恐吓的小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便捏捏他的指节:“森卿,你觉得可不可行?我需要你,你愿意帮我吗?我这报仇说得不好听,我还是想这样去做,你我的娘亲和你的亲生父亲曾经有类似这样的想法,只是他们不得天时人和,所以才有你我。”
顾小灯深吸一口气:“你会帮我吗?”
顾瑾玉猛地把他拉进怀里,抱得十分用力,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一样。
顾小灯听着他的心跳,听到雨夜的尽头,听到了顾瑾玉的一声“会”。
顾小灯差点飙出泪来,赶紧和他拉住小指:“拉钩拉钩!”
“钩。”
顾小灯指尖和鼻尖都和他相贴,看到顾瑾玉还在面无表情、断断续续地掉眼泪,精神起伏不小,但能靠着野兽似的本能判断分析。
他看起来有点委屈:“那就,不能杀光了。”
顾小灯破涕为笑:“嗯!”
他蹭蹭顾瑾玉鼻梁,絮絮提议:“我说我想的,你听着参考嗷,可行的便行,不可的就当我吐了个泡泡别搭理。千机楼历来用十四个等级把人分出贵贱以运转,要接管它,最大的阻碍是两万人里数量最少的第一等,棠棣阁必除,枢机司必管,前者只有你能除了,你有把握了是吗?
“后者来日我们共掌,我会拾回云错的一部分,我七岁那年进出自如,有过一些象征身份的重要物件,那代表我的圣子身份。如果顺利捡回我过去的身份,我先以这所谓的药人圣子身份接过千机楼的换代,力求平稳过渡。
“短则七年,长则翻倍,我想拿所谓的神的名义从上到下地改变这里,以千机楼为源头,慢改牢山下的梁邺城,乃至西境。我在说大话,脑子不如你灵光,你要是觉得不行哇行不通,你就敲我脑瓜一下。”
顾瑾玉没敲,只是眼泪更厉害,更难过的样子,半晌才哑声道:“你会不自由。”
“不会。”顾小灯摇头,左手两根手指比划着跑的动作,“森卿知道哪段时光里我最感到无拘无束吗?”
“去年,离开长洛。”
顾小灯笑着点头:“是的!向前跑的时候天地最广大,七岁离开千机楼前往东境,十二岁告别东境前往长洛,十七岁离开长洛跑向西境,每一段旅程都有个憧憬的目的挂在我的脑袋上,森卿,朝着那个目的跑的时候,我最自由。”
顾瑾玉顿住。
顾小灯呼出一口气,拉住他的手继续絮絮:“若说报仇,我不需要千机楼血流成河,就是需要一些破坏和重建。神降台的奢靡大神像当毁,金罂窟的反天理炼药当封禁,黄泉核的机械总部该当控制,林碑的药血池更该废弃,上万听之信之的信众、上千奄奄一息的药童、受毒操控的你父亲、被圈养的小外甥……这些人不必血流成河,他们都不是我报仇的对象,反之是我来日推翻云氏的助手……”
他絮絮许久,折腾了大半夜,精力远远不如他,不知不觉说到困意上涌,顾瑾玉揉着他的后背,不知在脑子里演练了多少东西,最后回应他一声:“我记住了。和你一起跑,试试。”
顾小灯摸摸他的发尾,踏实地喘出一口气。
*
七天后,十月二十三辰时四刻。
顾小灯卯时六刻起,顾瑾玉近来规律地在辰时离开,独处时他一般在书案前一刻不停地整理纸册,其中一半是医毒相关,直到四刻钟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从顾瑾玉那知道姚云正今天要离开千机楼,到梁邺城去,距上次提心吊胆地碰过面后,姚云正就去了林碑疗伤,他那身体若不是靠着药血补救,真不知道能蹦跶到几时,顾瑾玉专门卡着他伤势好转的时候让他滚出去,就是不想让他再见缝插针地纠缠他。
顾小灯原本以为暂时不会再有碰面的机会,不成想他又来了。
姚云正一见面就饿鬼似地逮他:“憋死少主了……顾小灯,过来给我看看,也看看我,我脸上的疤还看不看得见?”
顾小灯刚出暖阁就被抓了两手,像被一头熊亦或是一只野狗那样丈量了一通,姚云正的手劲弄得他鸡皮疙瘩直冒,到嘴边的骂声堪堪忍住,皱巴着脸抬头一看:“二少主,你先松开,这样我看不清你啊?”
“不过就七十八个时辰没见你,你怎么好像又变薄了?”姚云正哼着松开他,“瘪了,我哥是折腾你了还是虐待你了?”
顾小灯一时竟然想问他对虐待二字持的尺度是什么,问不出口,只能看看他的脸,用手比划比划:“疤……浅到看不出来了。”
姚云正满意了,酒窝扬了起来:“再看仔细点,我和我哥两张脸,你更喜欢哪一张?”
“这个,各有千秋吧,萝卜青菜各有所好噻。”顾小灯顺毛驴一样,“二少主,那你身上其他的伤都好全了吗?”
姚云正偏要他分出个泥萝卜和白菜的高低,顾小灯便转而说道:“两位少主都很周正,你们的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姚云正脸上的神情当即凝固,片刻回神,伸手掐了顾小灯的脸左看右看:“不然呢?你可不许变丑,现在身体这么薄能好看到哪里去,脸呢?这鬼易容到底怎么搞的!一点缝隙也撬不开,喂,小嫂子,你就不能把这鬼易容洗了,让我再看一次你的真脸吗?”
顾小灯被掐得连连后退,口齿都变得囫囵起来。
姚云正还不依不饶,连珠炮弹式的追问他:“给我看,快给我看,你知不知道我时间很紧急的?给你考虑的时间给了这么久,现在问你我们兄弟谁好却支支吾吾,你就是左右逢源,劈一腿叉一腿!我告诉你,我待会就得离家了,家门口破事一筐,雨还下个没完,你知不知道我很烦的?”
顾小灯比不过力气,后退到脊背撞上墙,后脑勺和脸都疼疼的,疼得周旋不下去便只好嗷嗷叫:“别捏了!二少主,你要去多久呢?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就把易容洗了行不行?”
姚云正眉尾一扬,低头追问:“真的?”
“真真的。”顾小灯脸都被捏麻了,“别掐了哇!不然到时我脸上会有淤青的。”
姚云正笑起来,松了手:“你是纸糊的花灯吗,这么不耐碰,耐睡吗你?”
顾小灯仓鼠一样用两手揉着自己发麻的脸:“您别开玩笑了。”
姚云正转而去揉他脑袋:“老老实实等我回来,我会尽早回家来看你,我哥虐你就别和他好,等少主我懂不懂?”
顾小灯只能默默低头。
姚云正逗留了一刻钟,留了数句“等我回来”才离开,他郑重其事地点头:“会的,我本就等你的。”
顾小灯想,他们再会时最差的情况是仇怨,最好的情况……好像也没什么最好的。
也曾兄弟一场,缘起缘散大概都是无端。
*
七天后,十月三十夜。
按计划,顾瑾玉翌日初一能前往黄泉核去见云暹,顾小灯夜以继日地调出一颗不小的暗红色药丸,嵌进了一枚金光璀璨的金缕球里。
他拎着金缕球东瞅瞅西瞅瞅,郑重地把它放到顾瑾玉手里:“明天你见到咱爹,想办法把这个球球挂他身上,我小时候只见过他几回,记得他当时脖颈上挂着一个金缕球,里面装的是浸染身体的毒,我这个是解毒的,想来能有点用,但需要时间消解。”
顾瑾玉指腹摩挲了金缕球一会,对“咱爹”的称谓置若罔闻,只没头没脑地吃味:“我,没份?”
顾小灯趁着他张口时就把另外的药丸塞进他口中,看着他咽下去便感到一些安心。
顾瑾玉的身体扛揍,但沾染到的烟毒剂量过多,受的精神冲击也忒多,他便每天试着把他拉回来一点:“有伤病才要吃药,你想生病啊?我可不想。”
话是如此说,顾小灯还是麻利地去点上一炉能迷晕两头野猪的超浓安神香,牵着顾瑾玉的手搭着他的脉象,一边絮絮让他睡觉,一边在心里修改用药。前天他和吴嗔相见,和干呕仙人探讨了一番蛊虫与药毒共存于身的特殊脉象。
药与香都有效用,顾瑾玉的脉搏逐渐趋于平缓,轻声和他说起了生父:“小灯,云暹的脖颈上已经不挂金缕球了。他胸膛前戴的是一串手骨。”
顾小灯在黑夜里瞪大眼睛:“……娘亲的?”
“嗯。”顾瑾玉平静,“她的遗骨四处分散,死后七零八落。姚云晖当战利品,云暹当纪念品。”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心脏直抽抽。
半晌,他才能组织出完整的话来:“死后为大,我会去接她的另外一部分遗骨,葬在风水好风光好的花丛里,墓碑向北,入土为安。”
顾瑾玉问:“为什么要向北?”
顾小灯在黑暗里抓了抓顾瑾玉的发梢,哼哼道:“你猜娘亲为什么希望你在花团锦簇的长洛里长大?”
顾瑾玉静了静:“那不如送去长洛?”
这下轮到顾小灯犯难,瞪着眼睛想了一会,他拱拱顾瑾玉臂弯:“那等娘亲入我的梦好了,在那之前先收在骨灰盒里。她的性情大开大合,爱笑爱跳的,没准哪天她会托梦和我说灯崽灯崽我想去哪游山玩水。如果她入你的梦了,你要记得告诉我哦。”
顾瑾玉连答了几次好,身上透着若隐若现的欢喜。
顾小灯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期待,很是难得。
*
十四天后,十一月十四之夜。
亥时,顾小灯配好了这近月以来的最后一服药,窗外雨声有渐息的架势,寝殿内的咕噜煮水声便盖过了外头。
顾小灯熬好了半碗良药,倒好吹凉,在袅袅热气里低头,看枕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睡着了的顾瑾玉。
这大块头沉得很,好在睡着时十分安分,不至于枕得人腿麻。顾瑾玉今晚一回来就挨着他,之前都是窝在他身后抱着他,今夜贴贴没多久,就躺到他腿上来了。
顾小灯不知道他这一个月来每天能合眼多久,只知道他和铁打无异,轻轻地摩挲两下他安睡的眉眼,心里正想着辛苦,就见顾瑾玉下意识地蹭着他指尖,眉眼舒展,在短暂的休憩里似乎做了个美梦。
顾小灯垂眸看着,便也跟着笑。
顾瑾玉子时就要出去,明天十五是他连轴转的厮杀,辰时入棠棣阁,巳时转神降台,午时以后,镇七部四司,广开百道门,放梁邺城外的联合军队进来应合。
顾小灯明日则是要趁守备空虚和各处大乱,先去姚云晖的住处,再去枢机司。他要做的和顾瑾玉相比简单太多了,寻找他过去身为云错的“遗物”,如果能以物证身最好,不能的话,他就只能以人证身了。
以及,他想去接走养母的遗骨。
桌上的解毒药温热着,顾小灯拿过银针,嘀嗒几声,安静地再等一盏茶的时间,把顾瑾玉环着他腰身的手拉开,他就迷糊又警惕地醒来了,叫他喝什么都一饮而尽,随后睁着忽红忽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不时靠近过来依偎。
混战前的夜晚就这般温热安宁地过去。
*
翌日十五,照例是祀神之日,偌大的千机楼守备较往常空虚,更不必说梁邺城这个月来发生了远超以往的暴雨涝灾、以及干戈动乱规模,天灾人祸急剧爆发,千机楼已经在最近半个月内调出本营的军备前去镇压。
就连姚云正都被拖住了。
照着顾瑾玉的设想,姚云正最迟下午也会被赶进千机楼来。
日出昏暗,巳时时分,东边方向传来轰鸣声,山崩地裂一样,恢宏且辉煌的千机楼似乎被震得落下簌簌的灰尘。
顾小灯正走在前往姚云晖的寝殿的路上,他走的是记忆里的老道,因着陈旧,守卫少之又少。关云霁不放心地守在他身边,即便顾瑾玉抽出亲信来守卫顾小灯,他也执意要把他护送到安全时才愿意去做他该做的事。
轰鸣声响起时,顾小灯摸了摸微微战栗的长廊墙壁:“神降台现在会大乱吧?那神像此时应该塌了。”
照着顾瑾玉及其他人的部署,神降台上的那座小山般大小的神像内部被填入了不少隐秘的破军炮,三个多月的填充,此时全部点燃,那神像应当从内由外被炸塌了。
顾小灯想象着此时那里的画面,十五祀神听谕日,上万信众跪伏着,上一秒,巍峨的神像还耸立在冬季的日出中,下一秒,神像就如一个支离破碎的巨型猪尿泡,在万众瞩目之中轰然炸开,化为废墟。
以此为信仰的虔诚信众们看完会崩溃吗?
还是遵循着每个人心底的怕死本能四处逃窜?
“塌了是应得的,塌完不管是多乱的烂摊子都能收拾,不塌才是遗祸百年的邪祟玩意。”关云霁竖起耳朵听着,“走吧小灯,你只管往前走,东边的乱子自有顾瑾玉和那个霜刃阁的蛊师收拾,你不用担心他。”
顾小灯点点头,他对顾瑾玉和吴嗔等人有信心得很,反倒是关云霁,他有点担心地瞅瞅他:“关小哥,你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去做吗?跟着我也太浪费你这大好人才了。”
“浪不浪费我说了算。”关云霁自矜道,“我又不隶属顾家,不听那谁指挥。你不是要去那姚云晖的寝殿找东西?那也太危险了,我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我记得瑾玉好像希望你去协助解除金罂窟周围的武力,苏小鸢则是去看着高鸣乾,用长洛政论拖住他,别让他趁乱逃遁。”
顾小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最近因着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他也有段时间没看见关云霁了,现在看他,发现他似是被什么事困扰了。
他不担心苏明雅,但他确实有点担心关云霁,毕竟关大鹅是这几个人当中最单枪匹马的。
更要命的是,和其他人相比,他的弯弯绕绕没那么多,颇有些实心眼。
被坑的几率总觉得要大一些。
关云霁不愿意说,按理论亲疏,本该由他去看守高鸣乾,他对此避而不谈,也绝口不提苏明雅。
但他的眼神偏偏很好读懂,顾小灯在疾步中看了两眼就瞧出了问题,快步到他身边去问他:“关小哥,你是对你那位表哥殿下不忍了吗?”
关云霁有些慌乱避开了他的视线,抬手做势要敲他脑袋,低声道:“希望你管我的时候你不管,不希望你管的时候你却要操心!”
他说得硬气,眼神里却流露着抱歉。他自忖无论如何,都不该在顾小灯面前流露他对高鸣乾产生任何同情的样子。
“好好好。”顾小灯也小声,“我多嘴,我住嘴,就是担心你被什么话或什么事乱了套,至情至性之下做出了什么讨不到好的事,比如协助高鸣乾逃跑什么的,他毕竟是晋朝啊女帝陛下啊都大力通缉的逆党,你肯定不会干这么愚蠢的事,是吧。”
关云霁:“……”
顾小灯不再多说,专心地认着十八年前走过的熟悉老路。
不到一刻钟,他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到了小时候和养母义弟一起住过的,而今被姚云晖独自占据的熟悉寝殿。
守卫的十二个死士不是青年,都和姚云晖年岁相仿,死士们见他们踏足,在寝宫门口剑拔弩张地按住了剑柄。
顾小灯身边也有守卫,两端的人一触即发,他趁着对峙的一点时间,仔细看了一会,认出对面大部分都是当年他还住在这里时的旧守卫。
他往前走,朝他们行了一礼,寻着当年记忆叫出他们的代号,或是伯,或是叔。
叫完站定,为首的死士慢慢地叫出一个在千机楼中消失了多年的称谓:“圣子?”
顾小灯点头,再行了一礼:“十八年一别,云错回来探望母亲。还请列位叔叔伯伯看在多年前的情分上,能不动干戈就不动。”
僵持片刻,东边的方向忽然又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炸声,顾小灯朝神降台望了一眼:“叔父回不来了。”
守在门口的十二个死士顺着轰炸的方向看去,又朝顾小灯看了片刻,十二人目光交错,不知在无声的静寂之中传达了什么,八位年岁较长的死士拔剑,剑锋却是朝自己的脖颈。
八人刎颈,剩下四人无声地卸剑,赤手结伴离去,也不知要走向何方,通往何生,或者何死。
待他们走远,顾小灯才回过神来,身旁的关云霁也恍惚过几瞬,问他:“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习俗?殉葬?这么儿戏的生死有什么意义?”
顾小灯摇头,不知怎的,感到莫大的悲凉。
他在轰炸的余震里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寝殿的大门,小时候回到这里时总觉得门何其高阔,现在他居然还是这么觉得。
门开无声,顾小灯迈进去的步子也就轻而又轻,寝殿内和记忆中的没有多大差别,简直就像是光阴冻结了,只需稍等一等,就会有幼童和女郎的笑声响起。
顾小灯呆在空旷的大殿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朝暖阁走去。
“我小的时候和我养母在那里面住。”
他刚和身旁的关云霁说了一句,暖阁的门轻开,关云霁喉咙里的“是吗”就被活生生地哽住。
暖阁中央放置着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缸,养母小腰的头颅和长发浸泡在其中,面容也像是被光阴凝固住了,还是顾小灯记忆中的打盹样子,他记得母亲睡着时唇角会翘起一点,像微醺了几分。
她在水中悠悠的,像极了顾小灯当年在苏明雅那儿看到的水晶球里的海月水母。
关云霁和其他守卫同时倒吸了一大口气,顾小灯徒劳张了张嘴,悬在头顶的无形大石头骨碌碌地摔下来,他越发小心翼翼地走进暖阁。
水晶缸比金罂窟的药缸还大,顾小灯得稍稍仰头才能看清楚养母的眉目,但从他的角度看去,看清楚的是残酷森冷的颅腔。
顾小灯呆了半晌,而后沿着水晶缸环顾数圈,透过药水观察骨与肉的区别,想起小时候在这金罂窟里见过的各种药水,其中一种的效用就是浸泡了能保持肌理新鲜,取出之后,肌理腐化,骨骼不会。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后转头在暖阁中找合适的容器,一低头眼泪就簌簌的掉。找了一圈觉得什么都不行,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两层,冬天畏冷穿得厚,脱了中间一层自觉比较干净的白衣备着。
他伸手摸索着水晶缸,关云霁从震惊中回神:“小灯,你想把那里面的头颅取出来吗?我来帮你,你别乱动!”
“不不,别乱动的是你,云霁。”顾小灯眼圈通红地挥手,“这种不腐的水都是有毒性的,你们都退远一点,丢一把匕首给我就好,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毒对我没用的。”
关云霁动作快,从自己的衣服里掏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他,给完才觉得不妥:“这、这要是贸然取出来,会不会突然腐化?”
“可是,人死之后,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啊。”顾小灯哽咽着摸索水晶壁,“水晶是很脆弱的,人也是,所以更该珍惜命,活着的时候好好过,死了的时候……好好走。”
他摸到了水晶缸薄弱的地方,缓了半晌,才攒足力气抽出匕首,朝那薄弱地一刺,流光溢彩的水晶突然四分五裂,里面的药水喷涌出来,顾小灯瞬间就被药水淋了半身,身上的白衣缓慢地腐化,衣襟和袖口都变成焦黑的领边,像是穿了一袭火里逃生的灰烬衣。
他接住了养母小腰的头颅,她闭目微笑,好似慈悲佛首。
顾小灯湿漉漉地站在水晶碎片里,小声道:“娘亲,小灯回来了。”
他看着与世作别不知多少年的长发垂到地面,而后慢慢萎落,看得心如刀绞。
待转身去取白衣,外面传来动静,关云霁警觉地闪了出去,一下子不见身影,顾小灯似有所感,朝外一问:“是云晖回来了吗?让他来吧。”
关云霁应了一声,鹦鹉一样又闪了回来,而后是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很快看到一身是血的姚云晖踉踉跄跄地赶过来,在看到满地的水晶碎片时,显而易见地空白了。
他看了一眼姚云晖,又低头看手中,身体抖得厉害,恨憎来得铺天盖地,他问姚云晖:“你这种……你这种……你为什么要拿我娘的名字,放在云晖这二字前面做姚姓呢?你配吗?你凭什么这么待我娘?”
顾小灯半晌都无法回神,直到有刺耳的笑声从暖阁外传来:“嗯,我也不配,是吧。”
顾小灯一时来不及反应,再反应过来时,关云霁已经拔剑挡在了他面前,附带一句破口大骂:“草,我忍你们这对变态父子很久了!还敢劈个剑朝你娘和你哥过来,你哪来的脸!”
顾小灯激灵过来,赶紧取过白衣裹住小腰的头骨,腾出另一手抓住关云霁的衣袖催他出暖阁:“关云霁,你别留在这里面,地上都是水!”
地面都是从水晶缸里流出来的毒水,若是在打斗中溅到,怕是要被腐下一片皮肉来。
暖阁门口却有短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以及姚云正的声音:“我哥?哪个?站出来让我瞧瞧?”
关云霁立即负手把顾小灯拉住,只是他可以不探头,姚云正的声音却一句句地传过来。
“我哪个哥,嗯?我亲哥把我亲爹弄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哦,还有我,我也没法活着再走出家门口了。里面那个把我娘捞出来的,我是瞎了眼了吗?你是我哪个哥?我横看竖看,你好像是我在西平城见过的顾小灯,我在祀神庙见过的佰三,以及我上个月走时看了半天的……婊子?”
关云霁愤怒到差点暴跳,顾小灯按住他的手探头去,没有什么生气,只是和姚云正四眼相对,明明白白地回答他:“你也不配,你和你爹都不配。”
他看到姚云正衣衫单薄,寒冬雨天里只剩一件堪称破烂的薄衣,身上沾着血迹和灰尘,只有一张脸不算狼狈,因为扬着酒窝。
姚云正像是避开了他的眼睛,姚云晖因着重伤跪倒在暖阁门口起不来,他这时才低头看重伤的老父,说的话还是那么的不中听:“爹,对不住,我来得太迟,来得也太赶巧了。我刚看到我娘死了,她现在真的死了,她早就死了。你呢,你看清楚了没有?我看到她的头发掉光了,皮肉也枯萎了,剩下那个干干净净的骷髅。但说实话,我觉得那样子比她泡在水里的样子好看多了。”
关云霁受不了地看向顾小灯,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大骂,顾小灯发现他表情狰狞到滑稽。
那厢的姚云晖失血过多,听声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耳朵可能也听不清人声,只知道跪倒在门口迈不进来,像是想去抚摸地面的水晶碎片,那只断腕的左手也碰不到什么。
这种死寂再僵持下去没有意义,顾小灯抱着怀里的布裹走出关云霁的背后,反而走到他身前,叫了一声门口的人:“云正。”
姚云正却突然被激出了莫大的反应,垂在地面的剑瞬间又提了起来:“你是谁?!说啊,你到底是谁?!”
关云霁也在顾小灯身后提起剑,生怕死变态一个抽疯乱砍人。
顾小灯抱着布裹,在歇斯底里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静。
“我在长洛的大名是顾山卿,在这里就是云错。”
第168章 正
顾小灯想过数种和姚云正坦诚相见的场景,眼下实在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他嗅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
暖阁封闭,门内门外只四个活人,姚云晖半跪在地,从神降台到这里的路程不短,失血将尽,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姚云正身上也在散着血腥之气,随着大开大合的情绪,越来越浓重。
“你骗我。”他仍将剑尖对准顾小灯,双眼血丝尽显,“谁教你这么骗我的,你不可能是云错,绝不可能!我见过无数二十五岁的男人,云错如果还活着,不可能是你这个年岁样貌!”
顾小灯只想劝他先别激动:“你冷静一点,你背后是不是有重伤?血腥味很浓,我们暂且放下刀剑——”
姚云正目眦欲裂,嘶吼道:“顾小灯,你不可能是!你如果是我义兄,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地看我!我义兄不会骂我有娘生没娘养,不会骗我又害我,从初见到现在,你就这么薄情寡义地看着我,你怎么可能是……如果你是,我情愿你死在八年前的长洛!你为什么不死!”
顾小灯眼皮一颤,姚云正在暴怒之中心口如一,提着剑上来欲砍杀他,身后的关云霁暴风似地闪了过去,霎时青锋交击,堵在暖阁门口厮杀起来,两人都和疯狂无异样,全然不是顾小灯能拦得下来的阵仗。
姚云正背后确实有不轻的伤,来自梁邺城某个江湖大汉的千钧一劈,饶是他过去再怎么武力超群,此时也只是个心神全乱的伤患,强撑半晌被关云霁打出暖阁,眼看着要被一剑穿喉钉在墙上,那剑锋在喝止声里偏了。
关云霁盛怒难平,手臂上有伤口裂开,血水溅在地上,他只想让姚云正闭嘴:“把你的混账话给我收回去,你他娘……你他爹什么都不知道。”
姚云正的背后砸到了墙上,吐了口血沫冷笑:“他刚才叫你关云霁?关云霁,我想起来了,顾山卿那些年在长洛的姘头之一,高鸣乾的表弟是吧?真有意思,你这么护着他,他到底在床上有多卖力啊?”
关云霁怒火中烧,恨不得割了他的舌头,顾小灯已经追了过来,他只好依言封死了姚云正的穴位,咬牙切齿地守在一旁。
姚云正靠着墙壁屈膝而坐,墙上留下了悚然的大片血迹,顾小灯心跳到嗓子眼,蹲到他面前,一手抱着布裹一手去把他的脉象,姚云正死犟,竟是不顾伤势冲破了哑穴,吐着血骂人:“臭婊子!给我滚!”
关云霁气得冒烟,抬手想抡一把,顾小灯侧过身挡住,转头恳求地看他:“关小哥,他没力气再伤人的,你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好说歹说,关云霁才起身去处理这寝殿的其他云氏死士。
顾小灯看向姚云正,他听得到不远处的刀声剑响,远在千机楼另一端的轰隆爆破声也听得到,可这义弟近在咫尺的谩骂却是听不分明,只知道指尖诊到的脉象如游丝,心中大恸。
许是他的神情过于难过,姚云正停下污言秽语的谩骂,死死地盯着他说:“你哭什么,我和我爹这样不是正中你们下怀?来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反正你们晋国人不会放过千机楼,少在我眼前惺惺作态了。”
顾小灯回过神,腾出手去拾他的剑,挽了挽左手的袖口,露出了左腕,把左手上的疤对准剑身,轻轻划过,而后把手怼到了姚云正唇上:“喝。”
姚云正只冲破了哑穴,全身难以动弹,后背在往外淌血,唇上在往里渡血,方才还腾腾燃烧的怒火忽然全熄灭了,剩下一片空白。
顾小灯半晌松开手,裹了手腕后,小心翼翼地扒住他肩膀,努力地把他的身体侧一侧,以便去查看他后背是什么伤。
这寝殿里富丽堂皇,光线充足,顾小灯看清了姚云正的后背,在一堆皮外伤里,有一道显眼的刀伤。
那伤很新,虽然有些深,但还是皮肉之伤,并不足以致命,渗出的血已逐渐凝固。
但这道蜿蜒的伤口泛着幽幽的黑色。
顾小灯指尖抖着,轻而又轻地沾来一指黑色的血迹,碾磨到最后,脑子也空白了。
很烈的剧毒。
即便姚云正从小到大用过数不胜数的药血,把身体弄成了不受寻常毒物侵蚀的强健体魄……
顾小灯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药血能不能抵挡这毒。
这道刀伤应是姚云正昨晚深夜亦或今天破晓受的,能挽救的疗愈时间已经过去了,遑论他在中毒后几度厮杀,毒素随着滚烫的鲜血加速渗透到四肢百骸去。
姚云正的呼吸混乱了起来,顾小灯察觉到他在强行动武,努力地忍住情绪,脱力地坐到他旁边去:“云正,别再试图用内力去冲破穴位了,不疼吗?很疼的是不是,别乱动了,那样痛觉就不强烈了。我喂了你药血,不知道药效怎么样……我们说一会儿话吧。你现在能相信我曾是你哥吗?你曾经有个泡在药缸里长大的药人大哥,嗯,是我哦。”
姚云正无法平静,说话都带着腥气:“你……不可能是……”
“我是。我记得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很喜欢哥长哥短的。你最初在襁褓里的时候,经常哭,嗓门大得厉害,像是有多不情愿来这世上一样……后来吹气似的长大,能爬能走,开始爱笑爱玩,我就看着你的脸上逐渐出现一对酒窝,我们谁都很喜欢你。”
说这些他是不信的,顾小灯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提起了悔憾终生、把自己刺激得失忆了的往事:“云正,你还记得你有过一个病弱的夭弟吗?云珍,云珍两岁时就这么小,我不该带上他逃跑的,牢山外的路太冷了,他最后就在我手里没了气息,我永远对不起他。如果我当年没有带他一起逃就好了……那样的话,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姚云正眼里要沁出血丝来,嘴硬不信,顽固得很:“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根本不是二十五岁的人,我义兄要比我年长三岁,你根本就比我小,你说的这些鬼话我通通不信,一定是我真正的义兄在长洛告诉你和顾瑾玉的。至于药血,你和神医谷是一伙的,他们也有药人,你肯定是他们弄出来的货色,少诓我!”
“我现在确实比你小,岁月在我身上凝固了七年。八年前我在长洛白涌山落水,本来应该是溺水而死,或者被打捞出来继续苟活,但谁知道这世上真有神迹……”
顾小灯视线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脸:“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没有圣子,只有吃苦吃出来的倒霉药人。可是等到森卿……等到顾瑾玉把我从那小池塘里捞出来,人间沧海桑田,一睁眼,竟然一晃过去七年了。”
这说法给长洛人听,听众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偏生这里是西境千机楼。
姚云正聆听和颂歌了二十几年的祀神曲,未开鸿蒙时,也曾坚信过世间有救苦救难的圣神,谎言戳开了,扮演神明的戏还在唱,还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无神了,却也无数次希望谎言才是谎言。
他想继续反驳,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从千山万水来,把他多年前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顾小灯小心地捧了捧怀里的布裹:“可惜现在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不然我能和你说西境之外的东境、南境、北境,从浩荡天地说到幽微人事,一直说到太阳下山去。云正,看在母亲的份上,兄弟之间,我们休战,可以吗?”
姚云正短暂失去的声带捡了回来,他难听地放声笑:“兄弟?谁跟你们是兄弟?一个又一个哥,让我做一个又一个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顾瑾玉不做千机楼的主却甘当晋国的狗,我好好当着人,凭什么让我跟他一样去当狗!”
顾小灯有千言万语想驳想反,但他不确定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耗费,只能无力地跟着笑:“嗯,你们当主做人,然后让千万人过上比母亲还煎熬的日子。你们做主子,了不起,想杀人取乐就杀到卷刃,想长生不老就炼人吸血,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会愿意留在你们身边么,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一定会想往外逃,没逃走的又落回你们手里……”
他捧起怀里的布裹,小声道:“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小灯没吭哧一句重话,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姚云正却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时转移了话题,含着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来,开始神志不清地发疯。
“哥,我搜罗过好多你的话本,听说你在长洛的时候在四个男人的床上滚过,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现身说给我听听,你和他们怎么干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时候想过和我合奸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混账话越多,难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无法承认的阴暗痴狂占了上风。
比起公,无法根除的私心偏执占了统治。
“我把话放在这里,哥,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如果你还让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奸后杀!”
说到情绪激烈中,他咳嗽着吐了一口血。
顾小灯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诊他的脉象,眼圈慢慢变得通红。
姚云正大抵感觉到了一种与以往都不同的伤痛,他看着自己刚吐出的血,平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从前哪怕受再重的伤,往林碑的血池里泡上足够的时日,身体就能恢复如初。
因此他习惯了肆无忌惮地挥霍起自己的生命,总觉得死不了。
但他现在有些迟疑了:“我要死了吗?”
这个字眼过去离他太遥远了,如今他和它近距离对上了:“顾小灯,我是要死了吗?”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吗?我哥是最好的药人,你给我喝了你那么多血,我怎么会死?”姚云正有些茫然,“你又骗人,你果然不是药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废物。”
顾小灯嘶哑地应了一声:“没骗你,只是……太迟了。”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强行想要冲破被封住的穴位,现在他不想动了。
他恍惚地说:“你要不要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一辈子。”
顾小灯苍白地笑了笑:“不要。”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留下,我死后还想看着你。”
“不了,太变态了。”
姚云正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抽疯的话,然后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一直。”顾小灯没力气骗他,“我有个结交过五年的朋友,是个很混账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等时日更久,有关他的回忆大概会一点点被其他人事逐渐覆盖,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他的样子,这没办法。”
姚云正不想听这样的结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发怒:“什么叫没办法!为什么会忘记!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丢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彻底地抛弃我是吗!”
外面的冬雨逐渐停了,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顾小灯安静地听着姚云正越来越低哑的声音。
“我想要你抱我……要像抱顾瑾玉那样抱我,把双手挂在我的脖颈上,那样亲密无间地……抱着我。”
顾小灯半蹲到他面前,有些艰难地俯身下去,只能用一只胳膊抱一抱他:“阿正,娘亲和我都在,你别怕。”
“我本来就不怕……我只是恨死你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婊子,臭小猫,我不会……绝不会原谅你……”
顾小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我很喜欢你哦。”
即便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隔着千山万水和沧海桑田。
姚云正看着他,怨毒憎恨和贪慕渴望都化作一点疯痴,他扬起酒窝骄傲地轻声:“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爱你,一点都不……”
顾小灯没答话,听着那尾音消失在沉寂里。
不知几时,他才听到关云霁半蹲在身旁忧心忡忡地叫他。
顾小灯应一声:“关小哥,拉我一把好吗?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关云霁立即拉住了他的右手,顾小灯借着他的力勉强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而后他又去拍了拍姚云正的脑袋。
臭弟弟不会再神经兮兮地说东说西了。
第169章 霁
关云霁守着顾小灯,和他一起在云氏父子的两座寝殿中处理到接近午时,最后他们在姚云晖的寝殿里找到一处隐蔽的暗格。
里面收录着顾小灯养母的所有遗物,包括了他小时候佩戴过的令徽。
关云霁看着他把那刻着云错二字的令徽取出来,信物崭新依旧,物件也被时光凝固了。
顾小灯看了一会就妥善收好,准备去枢机司处理接任的事,关云霁原本还有些不放心,想继续陪他走下去,但看着顾小灯还保持着冷静,云氏父子的相继死亡没有打乱他的行事,他便放下心来。
他才放松一会儿,顾小灯大约就感觉到了,转头来问他,是不是有未尽的事还要去做,如果有,不用继续守着他。
关云霁看了一圈跟在他身后的顾家人,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从神降台的方向调过来的,大概是顾瑾玉那边处理得顺利,就把手下的亲信派过来护卫顾小灯。
眼下事情顺利,他也确实有该去做的。
他朝顾小灯点点头:“小灯,我去处理一些细枝末节,倘若和你一样顺利,日落之后我就回来找你。”
顾小灯有些呆,又有些凝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关云霁说着会回来,就是想着要回来守着他的,从南境跑到西境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想法。往后天大地大,是易容改名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反正他要把剩下的时光都花在顾小灯身上。
他不知道顾小灯有没有感受到他的意思,好在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只说:“啊……好的,但你小心一点。”
说着又强调了一遍:“关小哥,一路小心。”
关云霁由衷地笑了起来,想抱他但有点怂,于是改成抓住他的手握一握,随即暂时和他分头行事。
顾小灯往枢机司而去,他暗自朝高鸣乾所在的褐赋坛去。
顾瑾玉之前找过他和苏明雅,为了拆分千机楼的各个任务,那厮让他去搞金罂窟,让苏明雅去看管高鸣乾。关云霁捏着鼻子,心想干他祖宗,姓顾的少来指手画脚地干涉他的行止。
苏明雅八九不离十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私下调转了任务,金罂窟让苏明雅和他的人去搞。他知道苏明雅也想去那个据说炼制出了药人的药窟,毕竟姓苏的身体好似脆皮,有痨病一样,弱得要命,那药窟里也许会有他想得到的续命东西。
至于高鸣乾,于公于私,关云霁原本都想杀了这个血缘上的表哥,既是为了晋国的安定,也是为了了结私仇。
但这个想法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改变了。
高鸣乾把他手上持有的先帝遗旨展开给他看了。
关云霁这些年在暗中效命女帝,知道女帝高鸣世登基八年以来,世胄之中一直流传有其皇位不正的说法,有鼻子有眼地流传着高鸣乾手上有传位诏书。
关云霁当是反对女帝的党派暗中生事,盖因他当年作为高鸣乾的母族一脉,也曾数次身在皇室的漩涡中,先帝的放权举动、传位讯息并不隐晦,就是属意当时的皇太女高鸣世。
但他没想到,高鸣乾手上还真的有传位诏书,先帝明明白白地写下,传位于二皇子。
这是第一封遗旨,还有世无所知的第二封——先帝临终前指示他,倘若皇位不得,便逃亡西境。
高鸣乾拿出遗诏,徐徐地和他说话:“这第二封诏书,我先前只给如慧看过,云霁,你是第二个,这世上第三个知道这封旨意的人。
“我花费了这许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父皇为什么让我夺嫡不成就到西境来。
“西境么,百年以来都是晋国的肉中刺,国力不足时,师出无名时,中枢要想发兵来镇压西境就做不到一蹴而就。
“来到我们这一代,晋强兵壮,父皇他们定然觉得时间已到,这时候把西境收拾了。只是云氏这群反贼做的逆行向来隐蔽,发兵差一个凝聚中枢的理由。
“所以父皇给了我一个皇位的诱饵,却不给我能和皇姐抵抗的兵权,还指示我到这西境来,顺水推舟地让我和千机楼的反贼沆瀣一气,唯有如此,我才能收拢一点和皇姐对抗的实力。
“我在西境越过火,中枢就越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发兵过来西伐。皇姐么,于公于私,都想让我死。她在位期间,定然会集结精锐的兵力来讨伐我,在这讨伐我这个逆党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将西境也镇压了。
“我高鸣乾,如今烟毒缠身,身败名裂,妻离子散,盖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中枢为了镇压地方而养出来的棋子。”
关云霁无法言说当他知道这个真相之后的感情。
高鸣乾是棋子,背后的关家就更不必言说。
“千机楼一被拔除,我的性命大概也就到头了。云霁,说实话,我并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死。我私下和顾瑾玉交易,可惜他不是能信任的人,恐怕他只想着让我五马分尸。”
高鸣乾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笑意。
“云霁,其实你也是来杀表哥的,对吧?也好,死在自家人手上,也好过把这大好头颅送给敌人去邀功的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遗愿,死前不能看到如慧为我生的孩子……我死不瞑目。”
那夜长谈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关云霁至今想起来,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高鸣乾是他憎恶的血亲,可他……到底是血亲。
顾如慧和高鸣乾的孩子被千机楼炼制成了药人,如今就在千机楼北面的林碑里,苏明雅一直尽心尽力地为顾小灯会绘制千机楼的地图,除却云氏中人,就只有顾小灯通晓最佳的路线了。
关云霁到底仔细记下了从褐赋坛到林碑的路线,决心成全高鸣乾和那小孩的父子情分。
此时已经是午时,按照顾瑾玉的行动,午后千机楼的数重机关门都会打开,牢山外的顾氏军队和以张等晴为首的江湖派系都会蜂拥而至,顾瑾玉是没有多余精力来处理高鸣乾的。
关云霁迅速抄近路朝褐赋坛而去,高鸣乾正在顾苏两派人的看守当中,他们和苏明雅私下做好了交易,此时到场以暗号相对,苏明雅的人便协助着高鸣乾和关云霁压制住顾氏的人手。
“二殿下,走!”
关云霁和其他高鸣乾的下属带出他,趁乱前往林碑。
高鸣乾在半途中笑着朝他道谢:“云霁,多谢你。”
“不用说这些了。”关云霁绷着脸,“我也只是想看一看表侄子什么样,小孩的名字叫什么?”
“咎。”
“什么?”
“过错之意的咎。如慧说就取这个名字。”
关云霁一时在路上哑然。
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不小的意义,取得好就像祝福,取得不好就像诅咒。
他实在不知道顾如慧怎么忍心给小孩取这么一个名字,也不明白高鸣乾怎么接受下来的。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此时要紧的是赶向目的地。
林碑是千机楼最北的边界,通往林碑的路程有些漫长,即便是抄近路,紧赶慢赶也得将近一个时辰,路上又还有些守卫的难缠死士,一直到午时将尽,关云霁才看到了一片耸立的石林和缭绕不散的薄雾。
关云霁擦拭过鬓角的汗水,冬雨已经停了,午后的阳光正亮,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石林,隐约还能看到远处的连绵黑山。
这时他想起了顾小灯之前对他说过的出逃线路,说来也巧,林碑就是顾小灯小时候得以逃跑的非正规路线。
顾小灯当时还在他手心里比划路线,带着悲悯和忧虑,好像生怕他在千机楼里被搞死。
怎么会呢?他不会有危险的。
关云霁这么想着,转头朝高鸣乾说:“二殿下,我们到了。”
高鸣乾眼里看着的是林碑外的黑山,他点了点头,又朝关云霁道了谢,随后抬起了右手,似乎是要做一个什么指令的手势。
关云霁还没看清楚那手势是什么,高鸣乾的下属便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然而变故忽然在此时发生,天空中飞过一道闪电似的青黑色身影,落下了海东青尖锐的呼啸声——一支玄铁箭矢就在这呼啸声的掩护里破空而来。
高鸣乾右手还没做好一个“杀”的手势,就被那玄铁箭矢刺穿,其力度之大,直接让他险些摔倒。
关云霁悚然,和高鸣乾的下属们同时拔剑,众人惊惶地看向箭矢的方向。
青灰色的石林中传出了一阵脚步声,为首的人一身衣服黑红相间,双眼漆黑,唯独他手里有弓无箭,显然刚才的冷箭是他发的。
关云霁看着顾瑾玉从那薄雾里出来,一时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厮怎么在这?!
顾瑾玉脸上还戴着玄铁的面罩,腰间佩着玄漆刀,鹰隼似的盯着高鸣乾:“既来之,则安之,二殿下,别走了,继续留在这做客吧。”
高鸣乾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轻笑着换成左手拔剑:“你把我儿子也杀了?”
“嗯,剁成肉泥了。”顾瑾玉轻描淡写地再抽一枚玄铁箭,这一次箭矢上坠了小型的破军炮,“如果你不自寻死路,还能分一杯你儿子的肉羹。”
话落,箭矢破空而来,关云霁紧急避开,还是被那爆破的声音震得鼓膜颤栗。
两方人马的军备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关云霁眼睁睁看着己方的人越倒越多,脑海中浮现出顾小灯叮嘱过的路线,情急之下,只能且战且避地带着高鸣乾一行人退进薄雾里,往那逃亡之路上奔赴。
顾瑾玉带着亲信一路追杀,恶鬼似的穷追不舍,头顶的海东青盘旋不去,全都像是无常的鬼影。
关云霁倚仗着身法屡次避开了玄铁箭,那玩意杀伤力大,但破空而来的声音着实不小,只是他避得开,高鸣乾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经年烟毒侵蚀下,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的矫健。
箭矢一箭箭而来,穿过高鸣乾的发顶和耳边,在他们勉力快要逃出射程范围时,四支木箭无声地闪射而来,准确地钉住了高鸣乾的双肩和双脚。
关云霁挥剑掩护,情急一下喊了一声表哥,薄雾中飞来箭矢,以及传来顾瑾玉的森然声音。
“二殿下,关大公子,冬猎好玩吗?”
关云霁的手一顿,险些被一箭穿喉,这一箭闪过他耳边,穿过了高鸣乾的胸膛,他再不能奔逃,倒地不起了。
关云霁用余光看着这一幕,脊背爬上一层寒意和悲怆,他想,姓顾的疯狗是真的想在这把他砍成烂泥,他怕是无法再回到顾小灯身边了。
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熊熊燃烧,关云霁依照着脑海中的线路,向千机楼之外疯狂奔逃,身后的疯狗一路追杀,他冒着箭矢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终于跑出了千机楼的边界。
然而林碑里还有能借以闪躲的天然石林,一跑出林碑,周遭一片空旷,彻底暴露在了射程之内。
关云霁几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听觉因身体机能的极致调动而变得极其灵敏,他听到拉开弓、把箭矢别上弦的声音,等死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风中传来一声呼唤。
“顾瑾玉!别杀他——!”
关云霁猛然睁开眼睛和转头。
那是顾小灯的声音。
他这时也不该在林碑,他应该在枢机司,他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呢?他口中所喊的不愿见其死亡的人是谁呢?
关云霁看不到嘶喊着的顾小灯,只看到不远处的顾瑾玉也在转身,黑石似地定了一两秒,他就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亲信,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关云霁吐出涌到喉间的一口血,略显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顾瑾玉的亲信也都全部转身,再没有对准他的箭矢了。
他想活下去。
顾小灯也希望他活下去。
他知道如果想安全地活下去,现在就应该头也不回地向牢山外跑,顺着路线,远离这方混沌天地,远离护食的疯狗。
但关云霁还是没有多少犹豫,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朝林碑折返,朝顾小灯的方向而去。
他掩到一柱石碑后,眯着眼眺望远处。
顾小灯就在一口小池塘边,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他在风中仰着头,摇头晃脑地和顾瑾玉说着什么,海东青在他们周围翻飞。
顾瑾玉低头摸了摸他的脸,看动作像是要把他背到背上去,顾小灯便侧身示意自己还背着小家伙,小孩看起来很亲近他,不亲顾瑾玉,伸出小手呼了顾瑾玉一下。
顾小灯大约是笑了,掂了掂小孩,招呼顾瑾玉走,顾瑾玉像只好大的狼狗一样跟着他,跟了没几步,三下五除二地把他连同小孩背到了背上去。
三个人,叠叠乐似的。
顾小灯的一声“嗷”远远地传了过来。
关云霁在风中怔怔地看着,脑海中忽然想起和他的初见,那时节,秋末冬初,他在顾家的跑马场里跑马,路过刚到顾家不久的顾小灯时没有搭理他,马蹄扬起的尘沙兜了顾小灯一脸,把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扑灭了。
他那一声开心的,没叫出口的“关公子”便没了下文。
半晌,关云霁眨了眨眼睛,头也不回地朝着顾小灯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