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咚”的一声。
似乎有书籍落地,并无人声传来。
叶薇通过这一细小的骚动,判断裴君琅的心境变化。
她猜中了吗?
叶薇眨了一下被寒风冻得险些结霜的长睫,善解人意地问:“殿下,你要出来吗?屋里不好观烟花,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城外机关楼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错过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气有多硬,费心问这样一句,也不过是碰运气。
天寒地冻,叶薇穿得再厚实,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里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来有往的,他封闭心门,她敲不进去,也不强求。
静静等了一刻钟,叶薇快要放弃的时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光线实在昏暗,可能只点了一盏孔雀铜灯。
映入叶薇眼帘的是,裴君琅那一双空漠漠的丹凤眼。
他抬眸,视线对上叶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颈线条微微绷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着嶙峋的青筋。修长的手指抵在木头车轮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样,仿佛一只被小鱼干逗出来的凶恶小猫。
为了防止受伤小野猫再仓皇逃跑,叶薇决定见好就收。
她没再开他玩笑,反倒献宝似的高举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带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难得说了话:“我不爱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么关系嘛!本来带的就全都是我爱吃的。”
叶薇嘀咕一句,给裴君琅让了道。
裴君琅不再开口。他垂眉敛目,慢吞吞地推动木轮椅,驶向庭院。
趁他走远,叶薇忽然一溜烟钻入他的寝房。
裴君琅吃惊回头,高声问:“你做什么?!”
很快,叶薇扛了一条棉花锦被出来,摆在游廊旁边。
“等一下,我还要拿东西。”
说完,她不理会裴君琅震惊的反应,又钻进屋子,抬了一张小案与玫瑰雕花靠椅出来。忙里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东西越来越多。
当周崇丘再度睁眼时,他已经被特制的锁链束缚于一间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屋舍四角点着幽幽烛火,屋隅角落蛛网密布,墙皮剥落,梁枋彩画掉漆,呼吸间俱是呛鼻的尘土味。
周崇丘拧眉。
直到一道刺耳的滚轮声由远及近。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瞳仁骤缩。
果然,大门被一股蓬勃的内力威压震开,无风自动。
入目一道黑绿色的织金衣摆,赤狐大氅披肩,出锋的狐毛半遮半掩轮廓冷艳的下颌,周崇丘抬头望去,正与一双狭长的凤眼对视。端坐木轮椅上的小郎君看着温润毓秀,周身弥漫不怒自威的威慑力,不过一个相顾,周崇丘顿感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他知道,这是二皇子裴君琅。
周溯果然找到了帮手擒拿他,恐怕他这次在劫难逃。
裴君琅垂下雪睫,把玩掌心一把匕首。他显然是个练家子,纤薄的匕首在他掌中犹如活物,翻飞舞动,游刃有余。
小郎君冷淡地道:“胆敢撤一句谎,卸你一只胳膊。”
裴君琅的语气淡淡,但周溯听得出,他绝非恐吓,其心歹毒,视人命如草芥!
周崇丘万念俱灰。谢芙难以置信地盯着谢闻。
“我恨你……”兰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马跳了起来。她朝兄长歉意地笑笑,挽着叶薇离开了。
多罗仍留在高台上,他注视着叶薇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指骨紧攥成拳。
耳力极佳的周溯早早听到两人的争执,他凑过来,朝多罗敬酒,温和地道:“国王,你觉得陛下会不知小琅公子的情况吗?她可能比我们都明白,小琅公子或许再不会醒了。可是她愿意去等,愿意再给自己留一丝念想……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下去的。”
“陛下是个很固执的姑娘,这一点,早在三年前,你就该知晓了。她其实不会放弃的。”
多罗闷头喝酒,不语。
是啊,他早知道了。“你在说什么?”
裴君琅能感受到身上的湿意越来越重,心里怪罪叶薇无礼,手上却没有搡开她。
算了,她应该受了很多惊吓。
而这些眼泪,为他而流。
小郎君冷硬的心肠,一寸寸变软,明明他也不是悲天悯人的菩萨。
叶薇细嗅裴君琅身上浸进衣里的清苦药香,她拥着他,心里才有真实感。
昏暗的床帐,床脊垂落栀子黄绸布遮天蔽日,掩盖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柔软的床榻上,无依无靠的少年少女相拥,彼此肌骨相触。如同两条藤,攀缠而生,枯木逢春,春山如笑。
他们贴得那么近,叶薇能听到自己渐乱的心跳。
她忍住羞赧,忍住女孩家想要护住颜面的逃心,有一搭没一搭和裴君琅讲话。
“庭院里摆满了同学送的祈福莲花灯,大家都盼着你醒。”
“很多人感激你救命的恩情,他们后悔从前待你轻慢无礼。但是小琅没必要原谅他们,你做自己就很好。”
“我守了小琅好几天,从漳州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回到府里的时候,又请来白梅家主医治。她对我说了很多话……”
讲到这里,裴君琅才从木雕一样的躯壳里挣脱开来,他哑着嗓,低低问了句:“梅姨说了什么?”
叶薇靠他很近,能从小郎君滚动的嶙峋喉结里,听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在担忧白梅说漏嘴吗?她偏要诈他。
叶薇蹭了蹭裴君琅肌肤温凉的肩膀,小猫似的耳鬓厮磨,状似撒娇。
“她说,小琅待我与众不同,往后把你交到我手上了。”
裴君琅何许人也,哪里能被叶薇诓骗。
他很快镇定下来,对叶薇淡道:“梅姨瞎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瞎说又怎会讲那种话呢?肯定是小琅对我另眼相待。”
裴君琅见她情绪镇定下来,扶住叶薇的肩膀,慢条斯理把她从身上撕开。
刚拉开狗皮膏药似的女孩,小郎君波澜不惊的一双凤眸就撞到她的眼里。
裴君琅目光清正,看得叶薇发虚,气势被端方守正的小郎君压了一头,显得她愈发居心不良。
叶薇低头,掰手指。裴君琅低声呵斥:“叶薇,你疯了吗?”
他险些要把人丢下去。
可是叶,和一个没有理智的小姑娘怎么说道理?都是无用功。
薇还是觉得头昏脑涨,血液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流淌,几乎要破肤而出。
她不疾不徐,用软糯的声音,引诱裴君琅:“小琅,你让我散散热,好吗?”
“就一会儿,你别躲……”
她在哄他,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
她只是想征求裴君琅同意,只是想借用他如玉一般冰凉的肉身,降降火。
裴君琅僵滞脊骨,不敢动弹。
叶薇却在此时趁虚而入,将手掌伸向他的衣襟。
纤纤玉手一碰到硬朗的肌理,温度骤降。
很舒适。叶薇说的不错,偶尔出来晒晒太阳也很好,很暖和。
周溯第一次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他剪了过长的乌发,还随意挑选了一身荔肉白的春衫。
这是周铭喜欢的颜色,应该不会出错。
周溯雇了马车,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回到了周家老宅。
高大富贵的门楣,御赐的牌匾,无一不彰显杀神周家显赫的岁月。
他站在门口驻足许久,很快有小厮点头哈腰来迎他:“少、少爷,您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府了?”
小厮战战兢兢,怕小主子在外不顺心,会拿他撒气。
可是周溯没有,他呆愣片刻,很快被小厮唤回了魂。
他和周铭长得太像,甚至连声音也相似,没人能认出他们两人的不同。
周溯没有迁怒于小厮,他温柔地摇头:“累了而已。”
“嗳,那小的待会儿给您上一杯茶,咱们歇一歇?”
“好。”被称为楼主的男人笑说:“赐教不敢当,不过是想对王世子示好,谋求一个合作的机会罢了。”
他击掌两声:“来人,好生服侍我们王世子。”
语毕,屋内两侧的夹道,倏忽走出一群百媚千娇的侍女。不过短短一瞬,云迷雾锁,香粉四溢,数不尽的红娟飞舞。
姑娘们一个个云鬓花钗,水蛇腰,美丽的倩影袅袅婷婷,扭至软轿前。
裴君琅皱眉,不喜浓重的脂粉味,很呛鼻。
他险些被眼前的阵仗惊吓到。
还是叶薇心思细腻,猜到楼主故意用下人试探裴君琅虚实。
于是,她急中生智,虚软的藕臂一下子挂靠上裴君琅的脖颈,勾他倾身对视。
四目相对,叶薇强忍住羞涩,暧昧地贴脸,轻蹭小郎君。
不等裴君琅开口,叶薇已然柳眉一横,怒斥那些想要爬上来的莺莺燕燕:“我看哪个狐媚子敢胆大妄为,碰我家小公子!”
叶薇的投怀送抱,一下子拉回裴君琅的神魂。在荒山野岭,皇帝衣袍猎猎,振臂一呼,气势汹汹地指挥刀斧兵下手。
私兵们拉弓如满月,弓弩寒光冷冽,箭阵如雨,迅猛刺下。
成千上万的军将围剿赫连族人,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青壮射出箭矢。
流星一般的箭镞,破空而来。星火灿灿,一支支锋锐的铁箭,刺入肉眼凡胎的躯体,发出钝钝的声响。
鲜血喷涌,流血成河。
惨嚎声、哭求声、孩童老人恳求声,不绝于耳。
落在裴望山耳朵里,如同丝竹管弦的乐章。
他眼底一片冷漠,波澜不惊。
裴望山身为质子时,也曾受过世家子弟的欺凌。
他们说他仅仅是世家养的一条狗,不过是家族长辈拉出来哄骗百姓的挡箭牌。
对一条家养的牲畜,需要什么客气礼数,需要什么尊重?
裴望山活过毫无尊严的一段岁月,如今轮到他手握重权,制裁世家了。
赫连家太嘴硬了,没有人肯说出世家秘宝。
杀到最后,只剩下一名被保护在最中间的少女。
裴望山抬手喊停。
夜风飒飒,血气浓烈。她知道他们的不易,知道即便是自己假意献给白泽,趁机杀了白泽也无济于事。因为冒牌货红龙足以焚毁这一片家园,而白泽奸诈,绝不会这么轻巧地落入陷阱。
想要制服他,除非召出红龙,与他争斗。
技高一筹,才可能克敌制胜。
叶薇从来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滂沱大雨淋下,云海翻滚,雪山苍茫。叶薇的身后,是围困住她的一面墙,她的羽翼被折断,她和小郎君困在城中,孤军作战,无处躲藏。
等到又一波尸潮来袭,紫色电龙撕裂天穹,照出那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叶薇才看清这些恶如鬼魅的行尸,原来它们长得如此骇目惊心。
她不想死在这里。
裴君琅沐于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眉骨滑落。
他一手握住叶薇的腕骨,感受她肌肤冰冷如霜雪。
裴君琅说:“叶薇,不要怕。”
小郎君丹田运气,白皙掌骨汇聚雄浑飙风,衣袖朝天翻飞,几欲羽化升仙。
他将浩荡一记掌风猛然袭向地皮,明明他手中并无锋锐刀刃,却仅凭汹涌内力带出足以割伤行尸肉身的罡风。
前仆后继涌上叶薇的尸人,尽数被裴君琅撼出的那一掌杀阵撕碎。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
天空中飘洒雨水与血肉,裴君琅脸色苍白,犹如炼狱涅槃的修罗恶鬼。
所有世家长辈们都愣在原地。
他们没有想到,裴君琅竟能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他们筹备已久的尸阵。
没了行尸助阵,恐怕卦阵也难能对付裴君琅。
他们不由想到了从前应敌的那一场杀阵……裴君琅能够单枪匹马,对付成百上千的山兽与弓弩。
裴君琅不怕死。
他宁愿自己赴死,也要护住叶薇。
世家大人们不由生出一点恐惧,若不能将叶薇拿下,死的便是他们!不、不行!
“调度军将、骑兵、步兵、刀斧兵!”
“必须要留下叶薇!”
“杀——!”
世家长辈们发号施令,他们将对敌的炮火迎向叶薇,前一刻还在夹道欢迎叶薇,后一刻便与她短兵相接。
叶薇看着他们来势汹汹,忽然觉得很好笑。
难怪裴君琅对那些权贵总是露出似笑非笑的冷意。
他们值得,他们不配受人敬仰。
她想,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这些人牺牲,不值得啊……
裴君琅仍在开阵,他没有对叶薇说,强行开启御敌杀阵,会令他筋脉尽碎,寿数缩减。
裴君琅的心腑裂开,鲜血喷涌,他疼得不能自已,无法呼吸。
但他依旧在忍,纵容肩骨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只要叶薇别发现就好。
裴君琅撑过一波又一波的阵法,叶薇也手持剑刃不断挥舞、厮杀。
其实他们很难有活路,这么拼命,无非是不信命。
再试一试。
万一,这世上仍有奇迹。
裴君琅带着叶薇步步后撤,直至两人推至城门口。
巍峨的城门紧闭,再无生途。
浓重的绝望几乎压垮了叶薇,将她的口鼻尽数窒住。
成千上万的黑甲军将跟着世家长辈们走来,手中军械响声恢弘壮阔,他们伫立原地,不断敲击铁盾示威,他们知道叶薇退无可退。
裴君琅打不开这一扇城门,他必死无疑。
小郎君唇瓣惨白。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能否听一听他的祈愿?
能不能……保住叶薇一命。
他死了不要紧,但叶薇能否活下来……
就在这时,拉动城门的机栝声隆隆响起。
叶薇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看到代表生路的城门忽然大开,远处一辆覆盖铁甲的战马,拉着马车逐渐靠近。
轰隆、轰隆。
再回头,叶薇的身前,已经列开一堆穿戴铁甲的行尸。
所有潜渊官学的师生,身披战甲、手持刀枪,一字排开,护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的身影高大、巍峨,如山一般,守住叶薇,拦住那一群想要杀害裴君琅与叶薇的军将。
有平时做事心细如发的鲁沉山。
有为了保护叶薇生生挨了父亲一顿打的谢芙。
他眯眸,朝前望去。
少女站在尸骨堆里,衣裙染满了胭脂血色。云堆翠髻,一场不合时宜的杀戮钗了她的花钗,乌发如瀑,逶迤双肩,蛇行于雪白藕臂。
她痴痴的站着,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既没有落泪,也没有逃跑。
这是被吓破了胆子的猎物。
裴望山忽然觉得有趣,赶尽杀绝也不好。
于是,他抱起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的女孩,带她离开这里。
裴望山承诺,他会给她倚仗,会替她撑腰。
他狼心狗肺,但不会伤她分毫。
毕竟,裴望山还要从赫连璃的口中得知家族秘宝。
而赫连家没有覆宗灭祀的话,世家本家的嫡女绝不可能为人做妾,即便是后妃也不允许。
裴望山原本并没有接近赫连璃的机会。
这一夜,他毁去赫连家族人的尸首,赶在其余七大世家回城之前藏匿杀戮踪迹。
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世家,当谁是蠢货,不会心中生疑?
但与此同时,世家长者们也意识到,裴望山成长了,他并不是那个能够掌控的质子了。
他们开始心生忌惮,决定摸清裴望山的底细,再动手。
周婉如也和裴望山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她渐渐明白,自己的皇帝丈夫,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好欺。
可她有儿子了……为了独掌江山,周婉如觉得自己还能再忍一忍。
裴望山知道世家的人开始畏惧他,裴望山终于熬出头了。
他行迹愈发肆无忌惮,也将很多心思放在赫连璃身上。
一个他亲自抢来的女子。
一个独属于他的女子。
裴望山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东西,可赫连璃是他的掌中之物,他是她的天,她也只能依靠他。
最起初,裴望山对赫连璃只是存有逗弄猎物的心情。
于屋舍间、于庭院间、于床榻间,他肆无忌惮地玩弄她、时而温柔如情郎,时而冷漠如君主。
裴望山深知赫连璃不会爱上自己,可戏耍她的感觉又如此有趣,令人欲罢不能。
少女榴齿美鬓、纤细腰肢、手如柔荑,肤光胜雪,她无疑是撩动人心的美人,是人间尤物。
裴望山也不过是个俗常男子。
赫连璃连求饶都不会,她软弱好欺,她任他为所欲为。
他深谙上位者蛊惑人的那一套。
原本,裴望山还要提防赫连璃会对他狠下杀手。
因此他和她欢好后,从来不会在寝室里留宿,再后来,裴望山食髓知味,惦念起赫连璃的趣味,开始夜宿她的枕边。
但裴望山不蠢,他不会自投罗网。为了防止赫连璃起了暗杀的心思,他不许她佩戴任何尖锐的花簪首饰,并且在膳食中添加酥骨药物,让赫连璃时刻保持弱不禁风的身骨。
这般,他才好尽情摆布他的玩物。
床笫间,裴望山还可以命她洗去铅华,褪去衣裙,一丝不挂,他全权掌控着她的肉身。
赫连璃从来没有自由、
裴望山无所畏惧,而赫连璃也足够柔顺。
也是奇怪,无论裴望山有没有疏于防守,赫连璃竟一次都没有对他狠下杀手。
她不恨他吗?裴望山不懂赫连璃的所思所想。
他从不在乎猎物,变成想了解猎物。
他强忍住无措,任由叶薇亲昵触碰,转头对楼主冷道:“本世子近日独宠这一位,她心眼子狭小,爱拈酸吃醋,楼主还是不要随意赐人,害我为难了。”
裴君琅为了表现出真心疼爱叶薇的样子,还轻轻搭住女孩的腰窝,将她往怀里攀了一攀。
叶薇被举起了一寸,又轻盈地落到裴君琅怀中。
她呆愣一会儿,低头,是少年郎如玉的侧脸,以及潮红的耳根。
在外人眼里,郎才女貌,这一幕俨然一副活色生香的春景。
楼主见状,也不敢惹恼裴君琅,只能轻声一笑,唤回了侍女:“既然王世子都这样说了,那尔等便不要再来碍眼了。”
又是两声击掌,侍女们悻悻然瞪了叶薇一眼,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楼主:“既礼没送成,那我们直接谈谈合作吧?”
“合作?”裴君琅嗤笑,“我能同飞蓬楼的楼主合作什么?”
楼主长久不答话,就在裴君琅没耐心到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若哪日,王世子想要攀登高位,可寻我襄助。”
此言一出,裴君琅眸中的凛冽更甚。他的嗓音微微紧绷,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直勾勾盯着男人。
飞蓬楼的楼主怎知裴君琅日后意图登高位?
莫非,他早就洞悉了他们一伙人的身份,所以才大开天阁,迎接他们入内详谈。
裴君琅没有和楼主硬碰硬的打算,在不知对方底细之前,手牌不可暴露。
因此,他只是聪明地回话:“代价是什么?”
楼主听到裴君琅的问题,扬唇一笑。
这个小郎君,可比他想象的聪明多了。想来裴君琅是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楼主莞尔:“红龙。”
并非红龙血眼石,而是红龙。
裴君琅猜到,他应当就是白莲教的人。
裴君琅没有回答,也不置可否。
他睨了楼主一眼,朗声:“我们走。”
“慢走,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楼主弯唇,鞠躬行礼,抬了抬手,纵容裴君琅离去。
这是楼里的贵客,自然没人敢阻拦裴君琅。
一伙人很快逃离了飞蓬楼。
叶薇旁听了半天,似乎猜出了一点关窍。这位飞蓬楼的楼主一定来历不小,否则裴君琅不至于如此忌惮。
她刚要动弹,却发觉自己的腰身还被小郎君紧扣在怀里。
坚实的臂膀环绕,霸道地搂住她的后腰。
裴君琅下了重手,力道很大,硌得她后脊酸涩。
偏偏小郎君在想事情,毫不自知,连眼风都没飘给叶薇一记。
她没了法子,只能低头,靠近小郎君的耳廓,细声细气地嗔:
“小琅,你掐疼我的腰了。”
极柔极媚的一声低吟,熟稔的桂花香扑鼻,顷刻间唤回了裴君琅的魂。
他偏了一下头,对上叶薇温软的眉眼。不知是否错觉,他的认知竟生了错,觉着眼前娇妍的小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见鬼了。
裴君琅臂骨一僵,很快缩回了手。
可偏偏,叶薇没有防备裴君琅的粗鲁。小姑娘后腰失了力气,顿时跌坐在地。幸好屁股底下有软垫靠着,不至于摔伤摔疼了。
小姑娘委屈,攒眉蹙额:“小琅用得着我的时候柔情蜜意,用不着我的时候弃如敝履……”
她娇气地撒娇,搞得少年郎十分狼狈。
裴君琅不敢说方才那一瞬,心里的兵荒马乱。
他强撑起高高在上的气势,秉持着自尊心,低声呵斥:“姑娘家最紧要的是自爱,别总是对我动手动脚。”
叶薇仰首,瞠目结舌……这厮倒打一耙。
她简直无语了。
少女胜负欲强烈,说话也不想过脑子了。
她呶呶嘴,低声辩驳一句:“小琅怎么好意思对我说这种话?之前你昏睡到一半,还忽然醒转偷亲我呢!”
小主子忽然这么好伺候,让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总归是好事,小厮欢喜地迎了周溯入内。
周溯还没来得及落座,仇夫人就风风火火赶来了。
看到多年未见的母亲,周溯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怕仇夫人认出来,又觉得母亲兴许压根儿不会在意另一个儿子周溯的言行举止。
毕竟,周溯离开周家这么久,仇夫人也没有来寻过。
周溯猜得到,定是周铭挑选了一具尸身,再利用沈家的易容术,给尸体换脸,瞒天过海。
仇夫人本来就不喜周溯,能保全周铭便好了,又如何会对长子上心呢?
只是祖父也没有来找他。
周溯猜不透周崇丘的心思,又觉得这是一个讯号——大家都默许周铭的罪行,他也该为了家族荣耀积极配合。
周溯恍惚间,仇夫人忽然抱住了他。
她拉儿子上耳室,拿起红木托盘里漂亮的绸缎,一块块比周溯肩上。
仇夫人亲亲热热地说:“阿铭,来!娘给你量一量身体尺寸,这个年纪的郎君长得就是高,你才去官学半个月,又要重新放量裁秋衫了,免得你日后没衣裳穿。正好娘从你皇后姑姑那里得了一块红狐皮料子,咱们制个毛斗篷怎么样?”
仇夫人脸上带着慈爱的笑,一句句关切的话传入周溯的耳朵里。
他忽然心里泛酸,笑着说:“娘对我真好。”
仇夫人听到周溯的声音,也没有起疑心,毕竟长子死而复生这事儿太匪夷所思,没人会往这上面想。
她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孩子,胡说什么话呢?娘就你一个儿子,不疼你疼谁啊?”
“是啊。”周溯的身体,因这句话逐渐冷下去。
他如同被埋到了厚厚的雪里,再无力挣扎。
是呢,如母亲所说,在世人眼里,周家唯有一个嫡长孙周铭,周溯早就死了。
谁让周溯和周铭同一时间出生。
双生兄长死了,为了名头好听,周家对外宣称,嫡长孙唯有周铭了。
一个合格的、能够有资格继承周家家业与武学的身份。
夜里,周溯在庭院里学习拳法以及剑术。
他不擅长这些,可有内力辅助,虽及不上周铭武艺精湛,倒也还算有模有样。
能伪装一天便是一天。
这是周溯偷来的人生。
可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内力磅礴的声音。
苍老而熟稔。
周溯欢喜回头。他看到不远处,周崇丘缓步走来。
是他的祖父。
周溯想快步上前,但转念一想,周崇丘其实也如仇夫人一样,认不出他。
周溯心里的希望之火愈发黯淡,他警惕地收起了拳头,如松柏一般,挺拔站立,等待周崇丘的审视。
祖父的步履匆匆,越走越近。
等到了他跟前,周溯惊讶发现,原来祖父长了很多皱纹,老了这么多。
他莫名感到鼻酸,眼眶泛红,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周溯想逃跑,直到宽厚的手掌忽然盖在了他的发顶。
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在周溯的乌发间揉了揉。
记忆一瞬间,和小时候重叠。
祖父那样魁伟的武将,听到年幼的周溯嫌弃药汤苦,竟也没有骂他娇气,而是笨拙地捏了一块蜜饯,递给周溯:“尝尝看?”
周溯小心翼翼吃了,也喝了药汤,祖父高兴地揉一揉他的头。
时间回到了现在,周溯已经长成了大郎君。
他埋头不语,害怕眼泪掉下来,被祖父发现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她恋恋不舍地画圈、游走。
这一次,倒不止是叶薇的呼吸渐重,就连裴君琅也重了。
小郎君失态,眼角洇了一团潮红,连焦茶色的泪痣也变得冶艳无比。
叶薇的璎珞、流苏发饰全部跌落,砸在地上层层叠叠的狐毛大氅上,发出钝钝的响动,一点都不扰人。
裴君琅也是这时才惊觉。
原来,少女的美态无需珠翠胭脂,仅仅是浴池的雾霭、漏入窗帘的月华,都能烘云托月勾勒出叶薇的娇艳。
他一失神,后颈很快被一双雪臂勾下。
她逼已然他俯身,把裴君琅压向自己。
少年浓长的雪睫一眨,叶薇甜甜一笑,凝视他。
电光火石间,裴君琅的唇险些擦过叶薇的耳朵。
两人近在咫尺,气息交织。
发丝乌黑油润,一窠混淆另一窠,结发不相离。
叶薇笑意盈盈,同面前这位俊秀的小郎君对视。
她能清晰看到裴君琅乱了分寸,他也有渴欲,汹涌澎湃,排山倒海,袭来压来,同她一样。
叶薇想要止住燥气。
她情难自已,要吻上裴君琅。
“小琅,帮帮我……”
她恳求,这一次似乎如了愿。
她的唇上,终于触上一片冰凉。
可叶薇一睁眼,却看到裴君琅冷若冰霜的一双凤眸。
他不像她一般沉溺。
原来,裴君琅的手抵在她的唇上,遮着她的脸,硬生生拦住了她的投怀送抱。
小郎君平复了心情,嗓音沙哑、隐忍,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冷冽。
“不可以。”
他知道叶薇如今的状态不对劲。
他不会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举动。
裴君琅害怕……叶薇梦醒以后,他会没有回头的余地。
所以,叶薇,不可以。
裴君琅清醒了,寒声道:“离我远点。”
他没有再给叶薇反败为胜的机会,指骨一动,迅速取来一侧矮桌案上的发带,五指翻飞,顷刻间束缚住叶薇的手脚。
他单手揽住怀里挣扎的女孩儿,哄她:“别乱动。”
裴君琅抱她回到榻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终于制止了叶薇的无礼行径,裴君琅长吁一口气。
他撩开叶薇的衣袖,晃动女孩儿雪白腕骨上的金铃手镯,又用口哨召出山兽。
很快,红豆和白刃一齐儿从地皮钻出来。
粉色的小蛇很久没见到小主人了,它待在叶薇身旁,焦急地盘旋。
最终还是裴君琅取了刀刃,划开她的腕骨,放出殷红血液。
叶家女的血肉金贵,色浓而味香。
普通人兴许觉察不到,但山中百兽一闻到血肉的气息便会垂涎欲滴。
营帐外,接二连三响起山兽的吼叫,就连猎犬也无端端躁动不已。
这时候,便要看白刃了。
裴君琅淡漠地睇去一眼,命令:“白刃,你去阻止山兽的暴动。”
白刃很乐意为主子效劳,白灿灿的蛇尾一晃,很快又遁入土地中。
没多时,营帐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蛇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涌动的风声。
裴君琅耐心找补:“许是我身边鲜少出现女子,重伤之际,又只有你一个姑娘家陪伴。她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时会错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日大敌当前,我不动用杀招,全员歼灭。我出手,不是为了你,抑或潜渊官学里任何一人,我只为了自保。”
“你们于我而言,还没有那么重要。”
裴君琅说得有理有据,连眸子里的冷漠都不似作假。
叶薇不免有些丧气。
她一边在想,裴君琅的心肠真硬啊,这一套谎话私底下不知锤炼过成千上万遍;一边又想,万一真是她自作多情呢?
可是今日有裴君琅舍生救人,以及那张闲来弄笔的字条为证。叶薇确信,他对她,并非漠不关心。
叶薇这时候倒是拾掇回姑娘家的脸面了,她讪讪下了榻,不再唐突小郎君。
她帮裴君琅掖好被角:“我去给你端药。”
想了想,她又说:“白家主和我说过了,你的伤,要是能醒便是大幸,其余全靠你自身的调养。”
裴君琅精疲力尽,他弓身靠在床架边,他并非不疼,牵动一处四肢百骸都泛起酸,就连靠在棱角分明的软枕上,枕套缝合处的突角都能顶得他钻心疼痛。
裴君琅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无事,也多谢你的照顾。这次大阵牵动旧伤罢了,一贯如此。”
一贯如此难捱,一贯如此辛苦过活。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催出叶薇两行眼泪。
她低头,小心搽去,嘟囔:“都要去半条命了,还算旧疾吗?你从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
裴君琅沉默无言。
他不说,她就不问了。
叶薇出门,上稍次间洗漱,打理干净,她才赶往药堂亲自煎药。
煎药的途中,她遇到长寿,还喊他差人端水给裴君琅清洗,再喊一句青竹,请他帮忙伺候二殿下更衣。
叶薇放飞了阿娇,命它把“小琅醒了”的消息,带到亲朋好友那里。
不止她一个人欢喜裴君琅还活着的事,所有人都期盼小郎君长命百岁。
真好啊。
希望小琅不负众望,能够把身体养好,再变回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郎。
王御厨听到裴君琅醒来的消息,大喜过望,他搓了搓案板上的酱肉,问叶薇:“小薇姑娘,您看主子这么多天只喝水吃补药,人都要饿瘦一圈,咱们是烧哪些滋补的菜品汤品好?”
叶薇笑了下:“人将将醒,不好大鱼大肉难克化,有伤脾胃。”
叶薇想到裴君琅今年的年关,也算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他没有来得及享受年关的喜庆。
“如果方便,王御厨看看厨房还有没有红豆、老鸡头、栗子这些,找腊八粥的用材,炖一锅粥吧,加块老冰.糖进去,不要太甜。”小琅可能不爱喝。
主子家被人惦记,王御厨心里也泛暖。
他连声应道:“嗳,全听姑娘的。”
王御厨毕恭毕敬,俨然把叶薇看成了府上的女主子。
等叶薇煎完药端进寝室的时候,长寿也用红漆托盘备好了两碗粥。
除了腊八粥,一旁的珐琅小碗里还装了蜜渍红丝、葡萄干、红糖,都是些甜口油润的果仁,专供叶薇佐粥吃着玩。
腊八粥用铜勺子翻搅,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合适大病初愈的患者入口。诚然,裴君琅的身体还不曾好转,但能醒来,也有精力说话便是好迹象。
早在他从前去潜渊官学的那段日子里,他就明白了。无论裴君琅成什么样,叶薇都会陪着他。小姑娘看着洒脱,凡事都不往心上去,却是最长情的人。
裴君琅以命换命,这下好了,叶薇永远忘不了他了。
夜里,来了一场急雨。远处天际惊雷阵阵,电光撕裂天穹,雨声哗啦,瓢泼大雨敲得檐下驼铃轻颤。
叶薇半夜惊醒,冷风从窗户吹进,侍女急忙入内,帮神主关好门窗。
叶薇鬓角泌出细密的汗,胸脯微动,大口大口呼吸。
侍女看出叶薇不对劲,小声问:“神主,您怎么了?要请巫医来为您诊断吗?”
叶薇缓过神来,她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如果可以……帮我倒一碗茶吧?”
茶叶是西域的热销物,许多贵族会买中原较为便宜的陈茶砖来泡羊奶喝,珍贵的茶叶则是学着中原人的冲泡法,用沸水煮开。
“是。”多罗叮嘱过侍女如何服侍神主,她很快给叶薇送上热茶。
叶薇听着稀碎的雨声,她捧着热茶啜饮,缓解心里的恐惧。
叶薇刚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裴君琅还在天池里沉睡。她和他隔着一层冰面,她只能看到小郎君毫无血色的面容、紧紧闭上的双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害怕。
因为叶薇分辨不清楚,裴君琅是死了还是在沉睡。
她相信裴君琅一定只是在睡觉,不过他很难睁眼罢了。
会不会有一天,叶薇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很多年过去了,而她的床侧还是空空荡荡的?
叶薇即将入土,裴君琅却仍然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当他死去多年,唯有叶薇认为他是沉睡在天池里。
他没有死,他只是睡过头了。
可是叶薇一直到死,都没能等到他醒来。
叶薇喝着热茶,闷闷地说:“小琅,再等下去,我会不会比你还大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裴君琅沉池的第二年。
叶薇强迫自己不再把很多心思放在裴君琅身上,她开始学习处理政事,让自己忙碌不堪,仿佛如此,她就能稍微从那种难过的情绪里抽离,就能变得不那么思念裴君琅。
但她发现,其实这样做是徒劳。
因为人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人总有独处的时候。
叶薇盯着空荡荡的寝殿,回想阁臣们今日的建议,要不要为叶薇选几个男妃子。
叶薇眨眨眼,想到夜里睡榻有人陪她说话,兴许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可是她又想到,如果裴君琅忽然醒了,看到她寻欢作乐,看到她左拥右抱,他会不会气得倒仰,再也不回来了?
叶薇不想失去小郎君的。
这一夜,她又去了一趟天池。
天池被冰雪覆盖,天气那么冷,但她的夫君沉眠于此。
叶薇再次端出糕点,摆在旁边。
她盯着冰面,从来不哭,因为她知道裴君琅还活着。
可是活着的人怎么不醒?活着的人怎么不破冰来看看她?
叶薇固执地盯着冰雪,滚烫的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冰面上。
叶薇又一次坐下来和裴君琅说说话。
她说,朝堂里总有几个老臣和她对着干,他们在意识到叶薇不像裴君琅那么疯,会让红龙喷火烧他们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叫板了。叶薇被他们气得没办法,但是每次逢年过节,老臣们也会给叶薇送点家乡的吃食,不管去哪个州府办事都会给叶薇千里迢迢上折子说点风土人情,叶薇又觉得有时候君臣之间就是这样,时不时闹得乌眉灶眼,但时间久了又能坐下聊聊闲话,叶薇脾气好,不讨厌,由着他们去好了。
她说,叶舟、谢道玄、白杏这几位老师帮她许多,很多叶薇不懂的事,他们就会去帮她办妥,不论是监察地方还是提防边境,只要叶薇分权下去,他们必竭尽全力帮衬。这样一想,叶薇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受长辈宠爱的。
她说,她也学裴君琅,从皇子府搬了很多他用过的东西过来,特别是裴君琅爱看的书籍。叶薇尝试去理解小郎君的喜好,没看两页就困得睡着了……
她说,上裴君琅从前的潜邸时,她从长寿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小郎君曾经想婚后也要分院子住,还记得她那么多喜好,叶薇真的既感动又想骂人,她可是真心实意要和裴君琅做夫妻的,小郎君居然敢耍她!
她说,如果裴君琅还不醒的话,她就要一年来看一次了,就她痴女一样地等,很没有面子的好不好?她也可以很绝情忘记小郎君啊!
她说,刚才那些话其实都是开玩笑的,小琅,你快点醒来吧。
“我等你,真的等得好辛苦。”
叶薇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
她看了一眼香喷喷的桂花糕,又放下一团据说能够消除噩梦的结香花。
小郎君既然要沉眠,那应该有一场好梦。
叶薇不知的是。
转眼间她的身体一轻,竟是被父亲的尸人狠拽回人群之中,消失无踪。
叶薇看到漫天触目惊心的血雾,急得大喊:“阿芙!”
然而,没等其他鸡腿饭队的孩子们出手,世家大人们像是有备而来,动用了家族手段,三下五除二制服了自家的子女。
世家长辈们面露不忍,一个个心虚地避开叶薇凛如霜雪的眼神。如果不是没办法,谁又想当恶人呢?
可是不将叶薇送出去,州郡陷落,子民沦为羯人铁蹄下的牺牲品,看到那么多鲜血、那么多骨肉,难道叶薇就能安心吗?
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环绕叶薇,步步紧逼。
他们看似征求叶薇的同意,实则她别无选择。
一条命罢了,微不足道,合该牺牲。
他们会赞颂叶薇的丰功伟绩,他们会感念她的恩情,就像他们记得叶尘夜这个世家天才一般……
人群之中,叶薇与裴君琅孤立无援,等待宣判。
僵持之下,裴凌作为大乾国的大皇子,他代表王权,出面和叶薇商谈。
“叶薇,你在做的,是一件利民利国的善事。”
“你是世家之女,你有救世济民的责任,你还是红龙神主……你必须拯救这个国家!”
叶薇屈指成拳,寒声:“裴凌,你是在逼我去死吗?”
裴凌冷道:“我不是在逼你,我不过是怀有匡国济时的仁义之心。叶薇,你也不想……你的祖母出事吧?”
叶薇哑口无言。
风沙四起,风雨欲来。天色渐渐变得幽冥,北地的雪絮又落,染了叶薇一身白。
她通体寒彻,像是浸在寒冰池子里,没了人的滚沸体温。
他们居然想对叶老夫人下手!他们是居心歹毒的禽兽小人!
叶薇切齿:“别碰我的家人!”
叶薇如同修罗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眉眼间唯有嗜血的厉色。
她好恨。
裴凌笑了一声:“那就得看你怎么做了。”
没等叶薇再多说一句,一股浩然的威压忽然从天而降。
“哗啦!”
刺耳的啸鸣声响起。
不过眨眼间,如蛇灵动的长鞭带着雷霆万钧的罡风扫来,死死缠上了裴凌的脖颈。一圈又一圈,不遗余力绞缠,带着浓重的杀心。
是裴君琅出了手。
裴凌不敌裴君琅疾如雷电的杀招,等他反应过来,口鼻已经窒住,呼不出气。
裴凌双手攥紧了坚韧的银鞭,企图从弟弟的手上逃脱。
偏偏裴君琅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没有松手。
“救、救我……”他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再没有王族公子的矜贵与气度。眼眶布满血丝,他哀求地望向四周的世家长辈们。
然而,无人帮他开口求饶,大家只在意叶薇肯不肯为国牺牲。
大义面前,裴凌一个皇子算什么?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
又或者,家主们是故意把裴凌的命赠给裴君琅,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对犯下杀生罪业的裴君琅下手。
裴君琅意识到这一点,他凝望世家人的冷心冷情,忽然嗤笑出声。
风雪天里,少年郎的肩背挺直,他的衣袍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力道不松。
随后,裴君琅腕骨一拧,气势雄浑。
不过须臾,一蓬血雾在众人眼底炸开,竟是裴凌被那条细鞭勒断了脖颈,尸首分离!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裴君琅真敢罔顾伦常,对亲兄长下杀手!
但这口气,他忍了多年,他倒是想给裴凌一个体面,可惜长兄不识时务,偏偏要来招惹他。
既如此,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叶薇,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裴君琅单手扣住叶薇的腰腹,不许她逃离一寸。
另一手漫出劲峭的杀意,磅礴的内力如潮涌至,自四肢百骸喷薄而出。流雪飞雨,衣袍受暴风鼓动,袖摆翻涌。
明明有浓郁的血气弥漫上喉头,裴君琅却强行压制,面色如常。
他无惧生死,无惧痛楚。
他早已决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们斗斗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开启近乎自毁的杀阵,劈风斩浪,蓄势待发。
以战去战,以杀止杀。
他想教会叶薇最后一课。
若想在弱肉强食的世间活下去,绝不可心慈手软。
裴君琅横眉冷对世人,肃穆的声音以内力传开,撼天动地。
“近叶薇者,我必杀之。”
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又来了许多人。
这一次,周崇丘再抬头,滚沸的一颗心被腊月寒冬里的冷水兜头浇灌,凉透了。
因为,他看到了叶薇带来的人。
那个人与他,不,是与周崇丘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周崇丘一下子懂了这群人想要做什么,冷汗涔涔,胆色全无。
叶薇今日要大出风头,因此她特地换了一身豆蔻紫缠枝纹袄裙,插了一对仙宫缀珠的步摇梳,粉腮朱唇,明眸皓齿,烛光照出头上、衣上的装饰,一片金碧辉煌。
叶薇靠近周崇丘,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笑眯眯仰望老者:“恭喜你,中了我们新制的绝命蛊啦!虽然名字土了点,但你也别嫌弃嘛。”
周崇丘的腹腔隐隐作痛,他强行忍住,质问:“你们想做什么?”
叶薇眨眨眼:“你看不出来吗?自然是觉得你太累了,我们想换人顶替你呀!”
周崇丘咬紧牙关:“你们带来的人,即使和我有同样的脸,他也不知任务暗号,还是会打草惊蛇,到时候真正的老家主一定会死。”
叶薇笑了下:“也就是说,老家主还活着啊?”
周崇丘脸色难看。糟了,他被套话了。
叶薇身后的众人:“……”周皇后派来的人好像没什么心眼。
周崇丘处于生死关头,自然是为求自保,哪里像叶薇一样满身都是小算计。
叶薇拍了拍地面的灰,感叹今日考虑不周,竟没有带簟席铺地,就地落座,脏了袄裙。
她单手撑头,对周崇丘道:“其实,我们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和你谈条件的。只要把你弄死了,你的主子自会再派来另一个顶替你的人。毕竟像你这样的冒牌货一定很多吧?而你的主子,熟知周崇丘的一切,将一应事办得这么妥帖。天底下除了坤宁宫的那位,我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崇丘没想到她这般聪慧,不过须臾判断,便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忍不住问:“既留我一命,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叶薇笑如春山:“很简单的,你背叛一下你的主子,投靠我们。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必杀你了,而且你身上也被下了蛊毒,我们也不怕你倒戈。我们要的东西不多,只是想知道周老家主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告知这个就好了。”
周崇丘叹气:“我不知道。”
“那我们聊点你知道的,你背后的主子,是周婉如吧?”
周崇丘注视眼前娇俏的小姑娘许久,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是。”
他承认了幕后主使,即为同意和这般乳臭未干的孩子合作。
周崇丘想好了,先拖延一段时间,找到解毒的机会,他再伺机逃出生天。
可惜,没等他想到下一步计划。
叶薇忽然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又抬手,闷头朝他的腹部重拳出击。
“砰”的一声巨响,周崇丘没了防备,在一阵钝痛之下,吞下药丸。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能有这般雷霆万钧的力气?!
叶薇无辜:“我在喂毒药啊,我怕你身上的蛊毒发作太慢,给你下点猛的。”
周崇丘深吸一口气:“你不怕把我弄死了,我死前告诉周皇后计划失败,从而导致老家主死无葬身之地?”
“有道理。”
“那你还……”
“所以你快点。”
周崇丘皱眉:“什么?”
叶薇严肃地道:“三天后的子时,你会毒发身亡,留给你找到藏人地点的时间不多了,你好好把握。”
周崇丘哀莫大于心死,一脸衰飒。
小姑娘解开他手上的链条,温柔地补充:“我和你挺有眼缘的,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们都是好人,只要你听话,我们不会害你的。”
周崇丘不再反抗了,他死气沉沉地问了句:“小姑娘,你这么‘慈悲心肠’,总不会是红龙神主的信徒吧?”
她信奉的怎可能是圣洁高贵的红龙神主?
一定是索命的阎罗王!
叶薇抿唇一笑:“你猜对啦。不怕告诉你,我其实……是红龙神主的转世。”
闻言,裴君琅皱了皱眉。叶薇口无遮拦,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身秘密,实在冒险。
她环顾四周,发现官学外围拢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叶薇下意识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顾右盼半天,她终于看到了不远处被青竹推动木轮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个半月不见,裴君琅似乎也变了点样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缎江崖浪花纹衫袍。腰身被一条细细的雪色衣呆束缚,肩上披一件轻薄的鹤纹大袖衫。乌色长发束于白玉发冠间,剑眉凤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却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着生人勿进,其余容貌还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发指。
叶薇见到旧友,心里十分欢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挥手,亲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见!”
按理说,裴君琅当众送过她糖炒栗子,应当不会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冷冷瞥了一眼叶薇,一句话没说。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叶薇凝望好友不假思索远去的背影,风中凌乱。
嗯?裴君琅怎么了?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像是和她……一点也不熟。
叶薇困惑地歪了歪头,内心想:
总不至于两个月不见,他们的友情就消失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