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洛婉清恭敬行礼:“公子。”
垂眸时,余光扫过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洛婉清惊得立刻压下眼皮,不敢再看。
谢恒目光从她脸上淡淡扫过,压了她没看到的几分笑意,众人都察觉谢恒心情极好,坐在饭桌上高高兴兴汇报着自己的公务。
等轮到洛婉清,洛婉清还没开口,就听谢恒道:“明日琴音盛会我与你一道。”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洛婉清虽然没想明白谢恒为什么也要去,但依旧应声:“是。”
等吃了饭出来,洛婉清整理了昨日卷宗,便去找谢恒,谢恒看了她的判状,同她一一纠正了不合适的地方。
洛婉清按着谢恒的要求,重新写了判状,谢恒确认没有问题后,淡道:“东宫所有案子的判状你一并整理,之后分别誊抄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备案之后,便可生效执行。届时,”谢恒抬眸看她,轻轻一笑,“你便正式是一位司使了。”
洛婉清闻言,恭敬叩首:“是。”
“下去吧。”
谢恒将判状交还给她,提醒道:“好好练琴。”
洛婉清得话,回去重新整理了卷宗,等到下午,就听星灵赶上后山来找她,急道:“柳司使!”
“星灵?”
洛婉清有些诧异,星灵皱着眉头,略显不安:“郑锦心今日出门了,她去了安国公府。”
洛婉清动作一顿,随后立刻道:“带人了?”
她把卢令蝉带回安国公府了?
“应该没有。”星灵摇头,“车印重量对得上人数。”
那就不是藏人潜逃,这个时候去安国公府,只能是求援了。
“卢令蝉能当上太子詹事,那卢家与太子交情应该不错,”洛婉清思考着,“卢令蝉困在郑府,安国公如今最可能寻找的外援是谁?他直接到郑府找郑平生吗?”
“应当不会。”
星灵皱着眉头:“郑氏和太子的恩怨,就是因为郑氏当年想将郑璧月许给太子当作太子妃,但王氏觉得郑氏傲慢欺人,想自己一家独大,并不愿与郑氏结交,于是在郑氏主动示好时,同安国公府定了亲,卢令蝉的妹妹成为太子妃,故而郑氏才与太子交恶数年,这种情况,郑氏对卢家本就不喜。”
“那他们还议亲?”洛婉清好奇。
“两家本就不同意,”星灵耐心解释,“只是郑锦心自己搭上了卢令蝉,卢令蝉主动求娶,这些年卢家借着东宫之势青云直上,郑锦心不过是个庶女,郑家才做考虑。”
“那安国公不能自己找郑平生,他会找谁?”
不能自己找,儿子因太子受牵连,他如今唯一能求助的对象,就很明显。
“皇后。”星灵抬眼看向洛婉清,提醒道,“如今三殿下与郑大小姐定亲的文书已经在礼部了。如果找到皇后,三殿下或许会帮忙。”
“太子死了,李归玉自然接手太子的位置,他与皇后娘娘也就成了盟友。如今又要与郑璧月定亲,郑平生也是他岳丈。皇后请他去说服郑平生,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更可能的,”洛婉清一想,“还是他去悄悄把卢令蝉接出来。”
王郑两家交恶,郑平生不可能为了皇后来给自己找麻烦。
监察司现在盯得紧,就算是李归玉开口,郑平生也不会想当着监察司包庇卢令蝉。
外加上郑平生看中李归玉,是因为李归玉不得皇后喜爱疑有旧怨,可以为他所用,但如果李归玉心在王氏,郑平生难免介怀。
一个卢令蝉,不值得李归玉去开罪郑平生。
“如果他要悄悄把卢令蝉运出去,那明日琴音盛会就是最好的时候。明日人多,等宴会结束时,我们没有足够人手盯这么多马车,到时候他把人随便藏在一架马车里带走,我们就找不到了。”
洛婉清敲着桌面,思索着道:“明日我们得在宴席结束之前把人找出来。找出来后你们不要声张,把他堵在郑锦心房里叫我,我有事要审。”
“是。”
星灵应声。
洛婉清想起来:“帖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星灵将帖子拿出来,递给洛婉清:“市面上买到的。”
对于一些三流世家来说,参加琴音盛会是极好的交际,但不是每一个三流世家都能得到帖子,他们会重金求一张帖子,于是琴音盛会主办的家族干脆会售卖一部分请帖,也算是一种收入。因此每年琴音盛会,世家都想争相主办,不过这些年来来回回,都是王郑谢三家轮流。
洛婉清拿了帖子,忍不住想起今日谢恒的话,不由得道:“公子的帖子准备了吗?”
星灵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若是公子去,不需要帖子。”
“为何?”
洛婉清有些疑惑,星灵耐心解释:“公子过去连夺三年琴音盛会魁首,得了特权,他去琴音盛会,都是贵宾。”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忍不住想,早知道不花这钱。
但又觉得这样也好,李归玉若是当真要出手,有谢恒在,才有人压一压。
洛婉清不知道谢恒是不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是谢恒能去,的确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洛婉清和星灵确认了一下其他细节,便收起帖子,等到夜里,她跑到无人所在的地方,认认真真练了大半夜琴,总算把那首《古琴吟》弹出个可以见人的样子。
这一夜崔恒没来,洛婉清好好睡了一觉,等第二日醒来,便直接开始准备。
琴音盛会从午时之后开始,谢恒和她分成两路,她假扮成一个商贾门户出身的小姐,买了帖子进去。
早上洛婉清将人叫过来,吩咐了各自任务。
几个司使找到了临时帮忙宴席的工作混了进去,用来协助,她另外带上星灵和另一个女司使冉荷,假扮成丫鬟,她们更容易混入女眷房中,是今日的主导。
剩下的人围在郑府周边,以防意外。
安排了所有,她便让星灵和冉荷跟上她,带上面纱,坐着马车去了郑府。
她到的时候正是宾客最多的时候,洛婉清将马车停在门口,她带着面纱,由星灵搀扶着下了马车,跟着人群走了进去。
郑府极大,今日盛会人众,到处都是宾客。
因为来了许多男客,很多羞涩的女眷都带了面纱,洛婉清也不显得突兀,她带着星灵冉荷,低头跟着引路的女侍往里走去,一入内院,星灵就以如厕的名义离开,前去探路,留着冉荷抱着琴跟着她继续往前。
按她商贾之女的身份,要安排在人最多的院子,只是走到一半,刚上一个拱桥台阶,便听对面传来一阵轻笑。
“三殿下还说没有,消息都到礼部了,”一个娇俏的女声打趣着,“还不承认呢?大姐姐,你得罚他。”
说着,一干青年男女就踏着台阶出现在洛婉清面前。
女侍赶紧带着洛婉清让道,低头垂眸,恭敬出声:“三殿下,大小姐,诸位公子小姐。”
“起吧。”郑璧月声音淡淡响起。
洛婉清没有抬头,感觉周边男男女女说笑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身而过时,突然顿住脚步。
洛婉清心上一紧,旁边人察觉李归玉停步,都纷纷停步回头,见李归玉盯着一个女子,大家都不由得看向郑璧月,又看向那女子。
众人目光来来回回扫,洛婉清没有出声,李归玉盯了她许久,目光又挪到冉荷抱着的琴上,随后点头道:“抱歉,认错了。”
说着,李归玉便转过身,朝着郑璧月走去,温和道:“走吧。”
然而郑璧月不动。
她死死盯着洛婉清。
面前女子虽然带着面纱,但她清楚知道李归玉为什么停步。
因为她像那个人。
哪怕看不到五官,但是她直觉就像。
一想到那个已经死在去岭南路上的女子,想到李归玉总是不经意露出的黯然的神色,她就忍不住嫉火涌上。
监察司那个柳惜娘她找不了她的麻烦。
但面前这个人……
“这是哪家小姐?”
郑璧月看向旁边女侍,女侍忙道:“是茶商赵家的小姐。”
茶商……
一听就是买了名帖进来的商贾。
郑璧月微微一笑,只道:“原来赵家小姐,我与小姐颇有眼缘,不如上座?”
听得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便知郑璧月是对这女子有了火气。
李归玉皱起眉头,似是不满:“壁月……”
“怎么了?”郑璧月转头看向李归玉,听他似乎是想维护,她更觉不喜,“我请赵小姐上座,不可么?赵小姐应该愿意的吧?”
说着,郑璧月回头看向洛婉清,笑道:“你家中让你来琴音盛会,不就是想让赵小姐开开眼界,我对赵小姐颇为喜欢,不知赵小姐可否赏脸?”
“姑娘是?”
洛婉清故作不知郑璧月的身份,小心翼翼试探。
郑璧月看着这小门小户的模样,心中暗讽,语气却是格外温和:“我姓郑,正是这次琴音盛会的主家。”
“你是郑大小姐?”
洛婉清面露惊喜,郑璧月不免带了几分鄙夷,点了点头,笑道:“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洛婉清行了个礼,“多谢大小姐。”
见洛婉清如此乖顺,郑璧月便失了兴致。
她点了点头,转过身道:“走吧。”
说着,一行人跟在郑璧月身后,一起走向举办宴席的花园。
此刻宾客尚未来齐,花园中人来人往,郑璧月领着女眷去女眷所在的水榭休息,洛婉清跟着进去,进屋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水榭之中。
她穿着玉色华服,神色淡淡,一干女眷走进来,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喂鱼。
今日她是高门贵女的打扮,但洛婉清依旧一眼认出来,这就是在暗阁与她交手的女子。
“王大小姐也在啊。”
郑璧月领着人走进水榭,笑着同女子打招呼。
王韵之头也没抬,淡道:“郑大小姐给的帖子,自然是要来的。”
“还以为你又身体不好。”
郑璧月坐到长栏边上,王韵之看了洛婉清一眼,不由得出声:“这是谁?”
“茶商之女,赵小姐,”郑璧月说着,夸赞道,“赵小姐琴艺非凡,绝世无双,我特意请她过来,想给大家举荐一下。”
一听这话,洛婉清赶忙摇头:“没有,我琴艺一般。”
“怎么会?”郑璧月面露诧异,“方才我听过赵小姐的琴声,那可绝非普通人能相提并论,哪怕是我等贵族名师相授,也无小姐心中格局。”
洛婉清闻言,便知郑璧月是准备羞辱她了。
将名声打出去,再让人听听她琴音多普通,不需要郑璧月多说,其他人自会讥讽。
想害一个,装成她的友人到处招摇惹事,捧得多高,摔得多疼。
这些闺阁间女子较量的手段,她在江南倒也见过,但是她毕竟从医,也早早定亲,很少与人结交,倒也没有真正经历。
今日她是来抓人的,与这些事没有兴趣,便顺着郑璧月的话,故作惶恐道:“我没有……”
“等着吧。”
郑璧月截断洛婉清话,回头看向王韵之:“一直说你琴音一绝,今日让你看看真正厉害的。”
王韵之不说话,只敲打着长栏,转过头去喂鱼。
大家等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宣传来喧哗之声,随后就听一个女侍急急进了水榭,慌道:“小姐!”
郑璧月闻声抬头,就见女侍有些惊慌道:“谢家七郎来了!”
一听这话,在场都是一静。
谢家七郎……
按理该是谢恒,可是谢恒已经被谢家除名,不当作这个称呼。
而且他已经五年没参加过这种聚会……
“哪个谢家七郎?”
王韵之直接开口,女侍一愣,随后慌忙道:“是监察司谢司主。”
在场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一个女子忍不住喃喃:“监察司……来作什么?”
洛婉清闻言,不由得看了过去,见那女子面色惨白,似是极为慌乱,想来应当就是郑锦心了。
除了她,今日不当有谁这么怕监察司。
郑璧月闻言,面色微沉,随后只道:“来就来了吧。”
反正谁也拦不住。
说着,郑璧月站起身来,走出大门,笑道:“走吧,要开席了。”
所有人都起身,跟着郑璧月走出门去,王韵之和洛婉清留在最后,王韵之淡淡看她一眼,见她低眉垂眸,嗤笑出声:“装得挺像。”
洛婉清闻言,露出迷茫眼神。
王韵之没搭理她,大步走了出去。
洛婉清思索着现下发生的一切,跟着走到院中,院中间是流觞曲水的水渠,除了主办的郑璧月和谢恒上座以外,所有入院之人,都先去木箱中盲摸出一个木牌,随后按着木牌的顺序,坐到自己的位置。
洛婉清随手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稍微靠前的位置,她有些一言难尽,这么靠前她等会儿怎么离席?
但摸都摸了,她只能坐下,坐下没了片刻,旁边就走来一人。
水渠是两人一桌,桌与桌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人之间隔着小方桌,旁边人一掀衣摆,跪坐下去。
洛婉清转眸看他,李归玉亦是看来,两人微微颔首,便不再说话。
李归玉坐下后,王韵之也过来,坐到了李归玉旁边。
看见这个座次,洛婉清便明白他们是故意摸了牌过来的,怕是来盯着她。
方才他见到她,应该一眼认出来了,所以故意招惹她,让郑璧月心生嫉妒,将她弄到这里来,方便监视。
这样一来,她到确定,李归玉今日的确是打算把卢令蝉偷偷弄走。
他只要盯着她,把她拖到离席,到时候所有人一起离开,这么多马车,他可以悄无声息把卢令蝉弄走。
如果李归玉做了这个准备,那星灵等人找人怕是不容易。
洛婉清思索着,就听李归玉突然道:“抱张琴做什么?”
“您在说什么?”
洛婉清故作疑惑。
周边人陆续入席,李归玉温和轻唤:“柳司使。”
洛婉清一顿,李归玉抬眸:“再装没什么意思。”
洛婉清闻言,觉得也是,直接挪开目光,平静道:“不装的话你我没什么好说。”
“是为卢令蝉而来?”
李归玉慢条斯理倒茶,洛婉清应声:“殿下不也是?”
“太子都没了,一个小角色,司使何必苦苦相逼?”
李归玉语气淡淡,洛婉清轻笑:“一个小角色,殿下不也来救?”
说着,洛婉清抬眸看向前方,所有人都已入座,郑壁月代表主家起来主持,寒暄一番后,便道:“今日以琴会友,艺高者敬之。且先给大家水酒一杯,酒哪里,哪位演奏。奏琴之后,或去或留,皆由己便,如何?”
琴音盛会的规矩大家都清楚,来之前洛婉清也大概了解,不用郑壁月多说。
这里是主场,宴席开始后,会将酒杯放入水渠之中,由一人蒙眼击鼓,鼓声停止,酒杯在何处,就由何人献艺。
献艺之后,演奏过的人便可以离开,外面还有许多想进来却没机会参加的人,方便外面有心之人进来参会。
“谢公子,”郑壁月说着,转头看向谢恒,“由你击鼓如何?”
谢恒点头,只道:“可。”
洛婉清听着他的声音,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
他今日没穿深色,换了件白色隐蓝线广袖长衫,上绣振羽白鹤,头上一根玉簪半挽,看上去几分闲适风流。
他似乎是察觉她的目光,隔着人群抬眼看她,隐约似乎弯了弯嘴角。
洛婉清一愣,随后就听有人大大咧咧道:“七郎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说话的是谢家出了名放荡的公子谢毓书,他向来不涉及朝政,也就这种人,如今才会这么称呼谢恒。
谢恒抬眼瞧他一眼,淡道:“你看错了。”
说着,他取了蒙眼的黑布,拿了鼓槌。
洛婉清看着郑壁月将水杯送入水渠,片刻后,鼓声随之响起。
明明只是伴奏击鼓,但那鼓声却一上来就似开天辟地,极为狂放,震得人心发颤,心弦都随之拉紧。
鼓声密密麻麻锤在人心上,看着杯子沿着水渠绕了一周不停,最后突然止声。
所有人抬眼看去,就见酒杯绕了一圈,竟是见是停在了最开始谢毓书面前。
谢毓书瞪大眼,立刻抬头:“谢七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恒歪了歪头,仿若未知,只问:“是哪位?”
谢毓书无奈,在众人眼中起身,一甩袖子上了高台,让人奉琴上来。
刚开始就要离席,自然是不高兴的,他嘟嘟囔囔,众人也是哄笑。
谢毓书叫住众人,安安稳稳演奏了一曲,随后满是遗憾离开。
如此轮了几轮,洛婉清听着忽起忽落的鼓声,敲打着桌面,不断思索着星灵的动向。
她漫无边际想着,不自觉抬眼看向高处。
谢恒正在蒙眼击鼓。
他蒙上眼睛,似乎就少了几分难以亲近的高冷,衣袖随着他击鼓动作滑下,或多或少露出他的手臂。
他肤色白净,但并不羸弱,手臂刚劲有力,击鼓之时,姿态疏朗大气,狂放不羁。
洛婉清没见过这样的谢恒,不由得一时出神。
片刻后,她耳尖突然传来一声平静的警告:“你若再多看一眼,我就不保证那个叫星灵的司使活着。”
闻言,洛婉清冰冷回眸。
李归玉没有看她,静静看着前方,平淡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在洛婉清视线下,将手放到小桌下方。
小桌用桌布覆盖,外人根本看不到下方模样,李归玉神色平静:“若你能拉着我,我把卢令蝉给你。”
话音刚落,鼓声猛地破音!
鼓面击破,所有人都愣住,呆呆看着上方谢恒。
谢恒一把拽下蒙眼的黑布,抬眸朝着李归玉直直望去,冰冷开口:“哪一位?”
洛婉清转眸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将酒杯取下,她恭敬起身,温声道:“妾身赵温霞,见过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