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冬至(八)
比起在东南方向的江州,燕京如今正是更冷的时候,大雪数日不化,压塌了一些不够结实的民宅屋顶,陈宗贤那三进的院子东北角的耳房也没能幸免,断了根脊梁,碎瓦混合着冰雪堆了一屋子。
家中没多少仆从,管家陈平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人来清理狼藉,他掀开毡帘钻入陈宗贤的卧房里,正见陈宗贤穿上一件袍子,在系衣带。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儿?”
陈平连忙往外头招人送茶进来,随即走到陈宗贤身边小心翼翼地帮着整理衣袖,“那屋子小的已经让人去收拾了,断了几根脊梁,都补上,重新铺瓦就好了。”
陈宗贤有些深陷的泪沟铺着一片暗青,昨夜里东北角房梁塌陷的那一阵动静极大,他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方才小憩了片刻,但梦中又是雪压房梁的那阵动静,他没多会儿又惊醒过来,此时是再也睡不下去了。
“陈平,去收拾东西。”
他抚平衣袖最后一丝褶皱。
陈平闻言,一下抬起头来,只见陈宗贤眉宇之间拧着一个川字,那双眼睛沉沉的,也许是见陈平没动,他道:“还不快去?”
“是。”
陈平连忙转身去收拾起来。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但陈宗贤对面半开着一扇窗,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胡须轻动,他在身后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一名婢女进来上了热茶,就放在他旁边的方案上,但他没动,一双眼徐徐掠过这间陈设简朴的居室,多的是书,却没几件什么珍奇摆件,他的目光最终定在墙上那幅神骨飘逸的“上善若水”之间。
大约六七年了,他没回过江州。
女儿苓娘今年嫁给翰林学士孙成礼的二儿子,他也没能回去一趟,昨夜的冰雪压断的仿佛不只是他的房梁,自审讯王进之始,他心中深埋的那根刺便有了再度冒头的迹象,而今那串菩提子的失踪,更触碰了他敏感的神经。
“老爷,您不是已经让紫鳞山的左护法去了吗?何必您亲自再回一趟江州呢?”陈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小心地开口。
“你懂什么?”
窗外明亮的晨光映照陈宗贤一张疲惫的脸,“我父母俱去,江州老家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个,如今苓娘嫁了,便只剩若秋一个人操持家事,趁着如今我还告病在家,亲自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安心。”
陈平听了,自是不敢再多言什么,匆忙收拾了几件老爷的行装,才掀开毡帘唤人备马,外头的门子却来报:“管家!曹小荣曹公公带着圣旨来请咱们老爷了!”
乍听此言,陈平心中一骇,回头果见陈宗贤一下掀帘出来。
鹅毛大的雪还在下,陈宗贤看着那曹小荣领着一众宦官入得院来,身上披着镶毛的厚披风,双手捧着圣旨走来阶前。
院中青松覆雪,曹小荣朝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笑吟吟道:“陈阁老,奴婢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陈阁老入宫议事。”
也许是见陈宗贤眼睑底下一片青黑,看着的确有几分病气,他便道:“知道陈阁老您近来身体有恙,但内阁实在是离不开您哪,陆阁老今年都七十多了,您不在,他和其他几位阁老哪能忙得过来呢?整个大燕的民生都在内阁的案头堆着呢!”
陈宗贤的目光凝在曹小荣手中的圣旨上,他面上不显,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迟疑,俯身作揖之际,鹅毛似的雪花擦过他的发髻,落入他单薄的衣襟,他疲惫虚弱的声音响起:“臣——领旨。”
直起身,陈宗贤从曹小荣手中接过圣旨。
这趟江州之行是回不去了。
陈宗贤换上好些天不曾穿过的官服,戴上官帽迎着风雪入了宫,曹小荣说是陛下体恤,特地赐了肩舆给还在病中的陈宗贤乘坐,一直将他送到干元殿。
殿中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陈宗贤入了内殿才见陆证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另一边则站着一人,青布棉袍,发上一支海浪卷纹的木簪,一副儒雅风流的气质。
帘子遮掩了龙榻上建弘皇帝的身影,陈宗贤隐约看见曹凤声就守在一旁,他一撩衣摆跪下去:“臣陈宗贤,参见陛下。”
“陈卿快起来,”
帘子后建弘皇帝的声音听着还算精神,“大伴,让陈卿坐吧,他还病着。”
曹凤声应了一声,当即唤来一名宦官摆了一把椅子在陈宗贤身后,陈宗贤起身作揖道:“谢陛下。”
陈宗贤却没立即坐,对另一边的陆证作了个揖,唤了声:“陆阁老。”
陆证朝他点点头,关切道:“焘明,你身体如何?还成吗?”
“日日吃药,总归是老了就爱生病,焘明有罪,近来让陆阁老受累了,”陈宗贤坐在椅子上,说着又朝那道帘子拱手,“臣有愧陛下,国事如此繁重,臣这副身体却是越发不顶用了。”
“陈卿何必如此。”
建弘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知道,无论是老师,还是陈卿你,都是国之肱骨,奈何人就是只有这样一副血肉做的身躯,生长二十年,搓磨二十年,老病二十年,再强撑残喘,也说不一定还有多少年,到了,都是一抔黄土。”
“人皆如此,何怪于你?”
建弘皇帝说着略叹了口气,“朕本该再多许你些日子在家养病,但如今却有一件事,你不能不在场。”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陈宗贤不知为何,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建弘皇帝没说话,曹凤声出来递了厚厚一个折子来,陈宗贤一看是陆证的落款,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乌木椅上的陆证,那两鬓斑白的首辅老神在在,与他相视。
陈宗贤定睛看去,这原是一份补充修内令中政令的奏疏,相较于从前的修内令,陆证又增补了清吏地方之策,针对旧的法令制定了新的关于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之法,冗官庸官一律裁撤,他逐条分析,引经据典,一字一言辛辣深刻,几乎狠狠钉在蛇之七寸,其文采斐然令人读来不由酣畅冒汗。
但猛然间,他发现在清吏地方之策之后,陆证又增补了一条清查朝廷官员田亩数,后有解释若干,非但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干系,更将此政令若推行得当,则能为朝廷增加多少税收的结果也预想了个大概,税收年年减少正是建弘皇帝的一块心病,陆证的每一句几乎都落到建弘皇帝的心里。
再之后则是关于庆元盐政,王进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要改变这个私盐泛滥的破烂局势,陆证所列的每一条法令几乎如刀锋般尖刻,这把刀落下去,势要一举整顿庆元盐政,使盐商对官盐,对朝廷重拾信心,好继续替大燕朝廷输送粮食往西北边关,解决西北边境几十万军队缺粮的困境,更好地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殿外的风雪多大,陈宗贤此时一点也听不真切,他看完了这道奏疏,酣畅的热汗几乎都在衣裳底下冷了下来,他看似还盯着奏疏在看,心中却在想陆证为何要在此时增补修内令,他这上面无论哪一条,都会将这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可圣旨宣他入宫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陛下真的是让他来议这道奏疏吗?
“陈卿看完了吗?”
帘内,建弘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宗贤立即低首:“陛下,臣看完了。”
建弘皇帝徐徐说道:“那陈卿说说,你以为如何?”
这瞬息之间,陈宗贤心中想到这道奏疏若真需要议,那么他此时是否不应该在干元殿,而应该在内阁?他再度低首:“陆阁老半生都扑在修内令上,可谓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增补的政令若推行顺利,必将拔除顽疾,强我燕军,造福百姓。”
“实非我一人之力,”
陆证开口道,“焘明,这奏疏,算是我与郑凫渊议出来的。”
“凫渊”即是郑鹜的表字,陈宗贤抬起头来,一旁的郑鹜没有穿官服,他回京快一月,却仍是一个白身。
“实为郑某之幸。”
郑鹜低眉道。
这时,帘子里再度传来建弘皇帝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分笑意:“老师,修内令是你的心血,也算是朕的,这道奏疏——朕准了。”
他转而又唤了声:“陈卿。”
“你可要好好帮衬老师。”
陈宗贤立即起身,跪了下去:“是。”
他总觉得心中突突地跳,这种感觉一直到退出殿外都没有消退,外面仍是鹅毛大雪,寒风将他脸颊吹得刺疼,陆证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陆证双眼看着长阶之下,大雪之间:“雪未尽,春难至。”
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陈宗贤侧身看向他,老年斑并未遮盖去这个七十多岁的老者那副肃正眉目之间好似无穷无尽的精气神。
陆证似乎眼底浮出一分笑意:
“焘明,一道走吧。”
陈宗贤总觉得他这副字面之下的意味深邃而寒冷,却没立即品出个所以然来,便也点头与陆证一道往内阁去。
但只过了个十来日,陈宗贤便发觉了陆证的异常,此次推行修内令增补政令,清地方吏治,陆证没用一个莲湖党的,竟然就那么巧就偏偏任用了他手底下才贬谪下去的人,从这里开始,许多事都变了味道。
清查田亩的任命也到了陈宗贤的人手里,负责此事的官员先是升官,再又被陆证架在火上烤,若他不尽心力,便要面对陆证严苛的惩治法度,若他尽了心力,则要领受朝中百官被他清查庄田的仇恨。
左右不是人。
这是近来白苹党人的真实写照,陆证提了他们的官职,并表明对他们寄予厚望,眼看他们被其他朝臣的眼刀子削成了一个个没皮的小苦瓜,蒋牧这个礼部尚书便又开始从中调和矛盾,给白苹党人松一松脖子上的绳,弄得一个个感激涕零的。
更不提庆元盐政,补了庆元巡盐御史这个肥缺的便是一个才被清查田亩的差事逼得里外不是人就差找根绳子上吊的白苹党人,他一补上去,可馋坏了其他人。
哪个在朝的不想高升?首辅陆证不问出身,选贤举能推行修内令,谁不挤破头?
可如此一来,次辅陈宗贤便是浑身的寒毛直竖起来,他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那些手底下的人,逐渐有要被陆证一一挖出的趋势。
陈宗贤不得不忙于稳定人心,应对陆证在大燕朝堂上一手掀起来的这场狂风骤雨。
在内阁里多日都不曾回家一趟的陈宗贤收到管家陈平递入宫的消息,便匆匆回了府,院子里湿润得很,檐下才点燃的灯笼照亮一道纤瘦的背影。
那女子一身灰蓝衫裙,长发挽起成髻,鬓边一朵银丝蓝海棠绢花,簪白玉梳背,转过身来,露出来那一张脸,虽年近四十,却仍风韵无双。
素白的披帛挽在她双臂之间,寒风鼓动她衣袂,陈宗贤面露古怪之色,沉声:“江州之事细柳到底办得如何了?多少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吗?”
“江州在庆元,消息到这儿总归是要些时间的,我紫鳞山也并无什么一日千里的神通,”玉海棠扯唇,“再者,此事也并非是细柳办事不力,而是您的夫人明令她暂且不动,怎么,陈阁老不知吗?”
“什么?”
陈宗贤一怔,一旁的管家陈平此时方才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件递到他面前,低头说:“老爷,这是才从江州送过来的,小的正要跟您说呢。”
陈宗贤立即接过信来,这信是他夫人孟氏亲自写的,她字写得不好,也谈不上什么文采,上面絮絮叨叨一大堆,陈宗贤抓住了其中关键的东西,他当即头皮一麻,一把攥住信纸,怒道:“无知妇人!”
菩提串子失踪又出现,陈宗贤心中却并不像他夫人那般松一口气,反而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危险意味。
玉海棠在旁凉凉道:“如今江州城乱成了一锅粥,死了大半的人,剩下那些饿昏了头的百姓已经成了暴民,听说都打到当地乡绅的家中去了,不过您家里幸有您小舅子周旋,如今江州城的百姓都指望着陈阁老能够为他们做主,听说还有什么请愿的血书,说不定这两日就要送抵京城。”
陈宗贤却是一震:“你说什么?江州城的蝗灾何时到了那样的地步?”
“您竟然不知?”玉海棠好似惊讶,“您的小舅子在江州分明打着您的旗号与江州官府几乎上下一气,如今正在竭力整治那些闹事的暴民。”
陈宗贤浑身上下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猛然间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江州的人谎报了蝗灾实情,就连他的夫人在家书中也从未向他提及江州残酷的民情。
里外的人,竟然都将他瞒了个严实!
“您既不知此事,那么我想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知于您,”玉海棠看着陈宗贤那张神情凝重的脸,“您小舅子与那江州知州其实将实情瞒得还算严实,哪怕是有些跑上京来的百姓也没什么所谓,有谁会仔细去听流民乞丐说了些什么呢?可事情却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难道您以为只是巧合吗?”
“你什么意思?”
陈宗贤敏锐地觉察出一分异样,他双眼微眯。
玉海棠对上他的目光,面上露出一分诡异的笑意:“如今陆证在朝廷里牵着您的鼻子走,他的孙儿却在江州掀您的老底呢。”
陈宗贤眼皮一颤,他胸口仿佛被寒刺一扎:“陆雨梧去了江州?”
他立即想到那陆雨梧的确已有好些天没有露面,都说他病了,护龙寺的差事也暂时搁下了。
“陈阁老您在京城是真清廉,”
玉海棠一双眼四下睃巡了一番,视线再落到陈宗贤身上,却多了一分的讥讽,“但您却有个不那么懂事的夫人,留着周昀的东西,招来陆雨梧这么个祸端。”
“陆证。”
陈宗贤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二字,“他一定知道什么,所以近来他诸般作为皆在针对我,他是想困住我,好方便陆雨梧在江州行事!”
“这未必是您的危机,也许反倒是个机会,”
重重灯影下,玉海棠衣摆猎猎,“修内令增补的那几条政令施行起来,百官托他的福,多少都要掉一层皮,他手段强硬,将您的人一个个揪出去做事,顶事,为的是什么?”
“为的什么?”
陈宗贤冷哼一声,“他想让我白苹自乱,让我自顾不暇!我看这满朝文武,他陆证恨不得全是他的党羽!我在内阁一日,则白苹不死,他亡我之心亦不能死!什么增补修内令,他就是冲我来的!”
“可他这么做,难道他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玉海棠神情冰冷,“陈阁老,凡事过犹不及,陆证如今浑然不知,仍行事跋扈,将内阁化为他的一言堂,但那些被他扒皮抽筋过的官员们也积攒起了他们的怨恨,陆证如今所为,难道不是正将他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吗?即便他是皇上的老师,也总有个深恩磨尽的时候。”
陈宗贤眉头一动,倒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如今陆证虽然大肆在用他陈宗贤的人去顶着风头办事,办得好就高升去做更难的,办得不好就立即罢职查办,但这些事说到底都是他首辅陆证的铁腕手段,所有人再恨也恨不到他这个次辅身上来,陆证如今不正是在风口浪尖之上吗?
“而今当务之急还是江州之事,陆雨梧绝不会善罢甘休。”
玉海棠的声音再度落来,陈宗贤抬眼,沉沉地道:“那你说,我该如何?”
玉海棠眉眼之间仿佛有一种附骨的阴冷:
“杀了陆雨梧,让他回不了燕京。”
陈宗贤闻言,眼底光影明灭不定,半晌,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让谁杀?细柳吗?我却听说,她似乎与那陆雨梧关系不错。”
玉海棠听出陈宗贤字面之下的那点子疑心作祟,她唇角微勾:“怎么?难道陈阁老以为此事是细柳透露给陆雨梧的?您可别忘了,她去江州之前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陈宗贤这才想起来这一点,但他语气却没有缓和:“玉海棠,若我的人去杀陆雨梧,你猜她会不会保他?”
玉海棠神情一滞,她顷刻抬眸,只见陈宗贤那双看似和善的眼中却凝着一股子杀意,她立即道:“无论她是怎么想的,这回她都保不住他。”
紧接着她又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陈宗贤,你杀陆雨梧可以,但细柳,你绝不能动。”
陈宗贤眼角狠狠一抽:“你……”
他才张口,却见玉海棠施展轻功飞身跃上房檐,很快掠入夜幕之间消失不见。
陈宗贤不由暗骂一声疯女人。
但她似乎除了那个秘密之外,还有一个不能触碰的死穴,陈宗贤心头暗忖,他仍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死穴……是细柳?
“老爷?”
陈平在旁小心地唤了声。
陈宗贤一霎回神,他神情晦暗,对陈平道:
“去,找费愚,令他迅速赶去江州——截杀陆雨梧。”
江州已经不再下雪了,但天仍然是湿冷的,烟雨濛濛,天色青灰暗淡,细柳戴着斗笠立在杨柳树旁看着不远处那姓刘的乡绅家门口,被破衣烂衫的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造反了造反了!”
姓刘的乡绅是又怕又怒:“你们这些贱民,光天化日是不要王法了吗?”
“我们要公道!”
百姓当中有人喊道:“官府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自己来讨!”
“对!我们自己讨!”
那乡绅几乎被他们的吼声吓得腿软,他勉强被家仆扶住,扬声道:“蝗灾那是天灾!是老天爷不放过咱这儿,你们跑到我这儿来要什么公道?”
“老天爷不放过咱们,咱们就不活了吗?若不是你们这些老爷不让捕蝗,我老母岂会饿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手中是一根木棍,他指着那乡绅:“要不是你们!我们怎么会一口粮食都剩不下!”
“供奉蝗神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只有蝗神不再降罪于江州,咱们这儿才不至于再闹蝗灾!”
那乡绅苦口婆心:“但你们若再这样胡闹下去,往后当心蝗神再降罪你们!”
“往后?”
一个老汉动了动松弛的眼皮,他张了张嘴,露出来光秃秃的牙床:“人都饿死了,哪里来的往后?只有你们这些老爷还有往后,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一家一户的,都要死绝了……”
他抬起头望向阴雨连绵的天幕,雨滴砸在他眼眶中,他眨了一下:“小老儿不知道咱这儿的人犯了什么错,有个蝗神老爷一定要惩罚我们……如果咱们认罪,它就息怒,那咱们认罪就是,可是它息怒了吗?”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并不嘶声力竭,就那么呢喃似的:“它不肯,不肯哪……饿死我的老太婆,饿死我的儿子儿媳,连孙儿都死了,神不佑人,那还叫什么神?它是害人的妖怪,是你们供养它来吸我们的血脉!”
“打蝗神!”
“打蝗神!”
百姓们一个个哭喊起来,他们双目赤红,冲向乡绅的大门,那些护院的家仆根本拦不住,姓刘的乡绅更是被绊倒,也不知道谁踩了好几脚他的屁股,他抬起头来只见众人冲入他的宅门,他大惊失色:“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但没人搭理他,他们冲进富丽堂皇的宅院,找到那尊蝗神像,推倒它,砸碎它,抢了粮米,拿尽金银。
“他们这么做,若燕京追究起来,岂非是砍头的罪过?”
陆骧看着远处的乱象,不由担心道。
“他们这些人将百姓敲骨吸髓不算罪过,百姓求一条生路就是罪过了?”细柳注视着那些被逼上绝路,拿起来棍棒的百姓,“何况燕京若真要追究,也该先看看这些乡绅做了什么,是他们把百姓逼成这样。”
在江州的这些天,细柳与陆雨梧以知州方继勇为破口,大致已经理出来个所以然,江州如今这副情状,一半确是天灾,但另一半却是实打实的人祸。
如方继勇,陈夫人的亲弟弟孟桐之流,他们与江州一干乡绅合谋,所谓蝗神看似是他们为化解天灾而供奉,但实则只不过是一个蒙蔽视听的幌子。
他们不让人到自家的庄田捕蝗,本就是存了心要这场蝗灾加剧,使百姓无粮,如此一来百姓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变卖田地,而孟桐之流便在此时以极低的价格从百姓手中买到更多的田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惜变天灾为人祸,活生生饿死乡民,使江州沦为炼狱。
“他们将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
雨水在陆雨梧的伞沿滴答,“将百姓对于上天的敬畏变成困住他们的枷锁,可百姓不是傻子,人人拜神是请神护佑,使人远离灾厄,好好活下去,可若是这个神不肯让他们过得好,一定要让他们死,那么神对于人就没有意义。”
“神不佑人,则人必杀神。”
陆雨梧看着不远处的那些人,他们在这样灰暗的天色里,如同生动的流墨,在天地这一张宣纸上肆意铺陈。
“公子,我们既已掌握了孟桐那些人的罪证,应该尽快回京才是。”
陆青山在旁说道。
正是此时,一个帆子悄无声息地来到细柳身边,道:“左护法,陈府传信,命您今夜启程。”
乍听此言,细柳不由与陆雨梧相视一眼。
“青山,你带着证据先回京,找祖父。”
陆雨梧下令道。
江州城大乱,那位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百姓们虽闯入好些个乡绅家里推倒了蝗神,却没一个去强闯陈府的,只是有不少聚在陈府外面恳请陈阁老陈宗贤为民做主。
他们坚信一生清名的陈宗贤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谁也不知道夺他们田地,断他们生路的蝗虫里,有个姓孟的就在其中,一直吸着他们的血,吃着他们的肉。
孟氏骂了自己的弟弟孟桐好半天,嗓子都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到如今都没有告诉老爷,他还不知道你打着他的旗号跟方知州他们在一块儿做了什么,而今这些暴民闹大了事端,老爷他若知道了……”
“姐……”
孟桐此时也是一身的冷汗:“这些刁民是在造反!你先不要告诉姐夫,我……我是认得几个手底下有兵的大人的,我多送些银子,请他们来江州平事就是!如今什么临台、永西都有刁民造反,倒时咱们就说这些人也扯了旗子造朝廷的反!将他们杀干净就都好了!”
孟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孙府怎么样了,此时是眼泪涟涟:“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陈家田里的东西都运走!”
此时庭外烟雨之中,一个戴着斗笠的紫衣女子行来,她腰间银饰被雨水冲刷得雪亮,两柄短刀在腰侧凛冽生光。
“夫人。”
细柳上了阶,在门口站定。
孟氏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一见她便连忙道:“细柳姑娘,你有多少人?他们都可靠吗?”
“夫人放心,我手下两百余人,皆听夫人号令。”
细柳微微垂首。
孟氏点点头,此时全然没了往常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女儿苓娘还在孙家,你快让人去接她,天一黑,咱们就带着货物赶紧走!”
说罢,她一把抓住弟弟孟桐的手:“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这里的烂摊子你去收拾!”
天边雷声轰隆一阵响,孟桐浑身的肥肉都颤了一下,他勉强定神,对姐姐道:“姐,你放心吧,你们先走,江州城这点事,天高皇帝远的,还不至于马上就能传到京城去,只要我找来人收拾了他们,倒时怎么说,都是咱们的理!”
细柳恍若未闻,负手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斗笠之下,她侧脸苍白而沉静,但没由来的,孟桐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脊骨扎到了心里,他倒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冲入雨幕里,去安排自己的妻儿老小跟着姐姐孟氏一块儿走。
这样一个大户人家避祸也是拖拖拉拉的,细柳将柏怜青支去孙家接那陈苓娘,自己则带着一行人赶去陈家的庄田。
陆雨梧一身藏青棉布袍,与陆骧等一干侍者混在其中,不算宽敞的山道上,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山径,那些常年蛰伏在陈家庄田附近的人到了今日方才显示他们的真身,浓雨之间并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但细柳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两三百应该是有的。
孟氏被人扶着走在前面,细柳等人则跟在后头,孟氏的衣摆绣鞋都沾了湿泥,但她却根本顾不上这些,细柳远远一望,那些人似乎都在田间地头,不避风雨地俯身挖着什么。
“夫人!”
管家陈添德迎上来。
孟氏心里急得很:“他们还要多久?”
“快了,如今要紧的,还是……”陈添德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后面不远处的细柳,声音放低许多,“还是庙里的东西,好些不能受潮,用油纸小心裹着,如今搬挪也十分不便……您还是先去庙里避避雨吧!”
说罢,他抬头再度看向细柳等人:“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细柳看着孟氏夹在腋下的金丝楠木的匣子,这一路她从没让人碰过,细柳手中一粒石子飞出,打在孟氏的绣鞋边缘,孟氏脚一崴:“哎哟!”
这时一只手及时扶住她,孟氏抬起脸来,只见斗笠之下,那女子眉目脱尘。
“夫人您怎么了?”
陈添德着急忙慌的。
“夫人还能站得住吗?”细柳问她。
孟氏脚踝疼得钻心,她摇了摇头,只见细柳皱了一下眉,说:“可能伤了筋骨,我给您复位就是。”
这里哪有什么大夫,又是这么着急的当口,孟氏想也不想:“好,千万别误了咱们的事。”
“舍弟随身带药,我请他过来。”
细柳将孟氏交给两个随行的婢女,随即转身走了回去,避开造船堂中人【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 太好看了】,她低声对陆雨梧道:“身上有药吗?”
陆雨梧看了陆骧一眼,陆骧立即从身上掏出来好多个瓶瓶罐罐。
陆雨梧接过来,对她道:“没有治跌打的。”
“糊弄她够了。”
细柳说着,与陆雨梧一道往前面的那座小庙去。
那庙门不大,此时进进出出不少人,细柳一边走近,一边观察着他们,那身粗布麻衣底下,似乎都藏着不离身的兵器。
他们从庙门中搬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箱笼,外面都用油纸裹得很严实,似乎是怕被雨沾湿。
这庙并不大,进了门,当中一座彩漆的蝗虫塑像十分硕大,更衬得庙里一点也不宽敞,那些人都从蝗神像背后抬着东西出来,正好搬得差不多了,陈添德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随后一名婢女将孟氏扶到一张圈椅上坐着,褪下来鞋袜,她的脚踝已经红肿。
陈添德他们就在门外,细柳随手从陆雨梧手中取了一个瓷瓶,走到神像后,倒出来一粒淡绿色的东西,她只能睁眼说话:“夫人,内服。”
孟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细柳当即将那东西吃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唇齿化开,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陆雨梧。
她这才又倒了一粒给孟氏。
孟氏吃下去,面露迷茫:“怎么这么甜呢?”
细柳面不改色:“舍弟怕苦,带的药都有个甜味。”
陆雨梧就背身站在神像前,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她在人前一口一个“舍弟”,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外面下起了暴雨,那陈添德在外头忙得不可开交,不断叮嘱着那帮人快些。
雷声轰隆不断,细柳瞥了一眼孟氏捧在膝盖上的匣子:“夫人,可能会有些疼,您忍一忍。”
她说着,俯身之际,飞快点了孟氏的穴,孟氏根本来不及惊叫便昏了过去,电闪雷鸣,两个婢女也倒了下去。
细柳立即将孟氏手中的匣子拿起来,竟然沉甸甸的,她摸着宝珠搭扣打开匣子,一盒如冰剔透的翡翠玉石满满当当。
陆雨梧趁陈添德没往里看,几步绕过神像走到细柳身边,他目光在那满匣子的玉石当中一凝,他神色陡变,从中抓出来那一枚碧绿通透的玉兔,不同于那一匣子栩栩如生的名贵玉雕,这玉兔雕工极为生涩,却是一块上好的玉料。
细柳察觉他的一丝异样,她本以为这匣子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却不想只是一匣子的玉石,但她看着匣子里金丝织锦的衬布,也不知为何,忽然间一种微妙的熟悉感袭向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摸向匣子底下边角最不起眼的一处用力一按,匣子当中裹着衬布的木板忽然一翻,玉石轻微碰撞陷下去一半。
昏黄灯影之下,细柳从夹层底下摸出来一个册子,缎面的封皮上只见一行陈旧字痕——《茏园手记》。
陈添德正在门外,没听见里面一点声响,他正觉得奇怪呢,才要转身进去,却听见一阵马蹄踩水之声越来越近。
那一行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为首之人手握一柄长刀,他身形魁梧,踩着马镫飞身而来。
“来者何人?”
陈添德心里一咯登,大声一喊。
陈家所有的人持刀过来,那人却轻松掠雨上阶:“细柳在哪儿?奉陈阁老手令,此人不足信,夫人勿用!”
“细柳……”
陆雨梧回头一望,唤她。
细柳当即将册子随手塞入衣襟,一吹竹哨,随后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
“先从后面出去。”
京郊紫鳞山上冬雪未化,明月朗照,满山皑皑。
洞府中衣衫青白的男女弟子来来去去,静无一声,中天殿后的龙像洞中,素白的长幔遮掩了石阶上那一张长榻。
榻上是久未露面的老山主,他身披漆黑的斗篷,嘶哑的声音虚浮,几乎没多少力气:“你许多年没有擅自作主什么事了,这回,又是因为细柳?”
玉海棠一瞬跪下去:“陆雨梧不能留,他已经查到了陈宗贤的头上,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斗篷之下,那老山主扯了扯嘴角,好一会儿,玉海棠方才听见他慢慢地道:“这是你自找的麻烦。”
玉海棠脸色一白,她当即俯身重重叩首:“海棠知罪。”
老山主的声音从长幔后落来,明明很平淡,却有一种刺骨的威压:“我警告过你,她的反骨你捏不碎。”
“不……”
玉海棠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脱口,随即她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无论什么,她都会忘的,她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陈宗贤没让你的人去杀陆雨梧?”
老山主问道。
“是,没有,”
玉海棠抬起来一张脸,眼底神情冷戾,“但我已经下令,让江州的柏怜青避开细柳,与陈宗贤的人一道——杀了陆雨梧。”
两方势力合围之下,一个针对陆雨梧的死局,可称天衣无缝。
老山主许久不言,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颇有几分复杂:
“若他此番能活着回到燕京,那便罢了。”
第62章 冬至(九)
尖锐短促的竹哨声隐约穿透沉闷的雷声,等在山道上的造船堂一干人立即朝蝗神庙奔去,三方人马短兵相接,被油布裹着的箱子摔落,里面的书画散落在泥泞的雨地,那管家陈添德连忙喊:“快捡起来!不能沾水!不能沾水啊!”
局势乱得不行,有些个听他话去捡的,一俯身就被造船堂的人偷袭后背,鲜血喷溅在湿漉漉的字画上。
那陈添德跑进庙里一看,夫人与婢女都不省人事,他不由大唤了声:“夫人!”
方才披蓑衣掠雨上阶的那魁梧男人几步进去,抬起一张脸来,一条形似蜈蚣的刀疤几乎贯穿他的左脸,他鹰隼似的眸子盯住那一道破窗,他立即招手唤来数人,跳窗而去。
风雨潇潇,细柳拉着陆雨梧自荒神庙背后的陡峭山坡一路往上,上面是一条狭窄的山径,他们还没上去,细柳便敏锐地听见一些声音,她猛地抬首,只见一行人冒雨疾奔而来,为首之人正是造船堂主柏怜青。
“左护法!”
柏怜青一见她便立即道:“快!从这边离开!”
她伸手抓住细柳的手臂将她往山径上带,陆雨梧也随之往上,却是此时,昏黑的林子里却有一只手骤然抓住他的肩往后猛地一掼,猝不及防,陆雨梧松开了细柳的手。
这一刹,细柳回头,抖落斗笠边缘水珠一串,闪电乍现,短暂照亮那少年一张脸,他后仰下去,昏黑将要吞噬他整个人,她瞬间用力挣脱柏怜青的手,抽刀之际,刀柄重击柏怜青还欲来抓她的手,迅速回过身,几步下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
顷刻之间,陆雨梧稳住身形,他回头之际,只见一道影子就在他身后,而那人手中的一把刀雪亮,刀锋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背。
再转过脸,细柳斗笠边缘的水珠砸来他的脸上,她的手稳稳地攥着他,她双足藉着树干一跃,将他带去山径之上。
细柳一双冷冽的眼四下一睃,山径左右皆被重重的人影包裹,她将陆雨梧护到身后,盯住一人:“柏怜青,你想做什么?”
柏怜青戴着斗笠,底下那一张脸庞素净,褪去了她在烟红楼中那样媚眼如丝的妆扮,竟然颇有几分英气。
柏怜青手疼得冷汗直冒,她骇然道:“想不到左护法即便被封了内力,武功也还是这么厉害。”
她忍不住吹了吹手,还是疼,纤纤玉手抖个不停,勉强在怀里掏出来一枚竹哨一吹,山坡底下蝗神庙前造船堂众人闻声,立即转身撤退,不再纠缠。
只听柏怜青这一句话,细柳便立即察觉到,玉海棠竟然还是避开了她的帆子,递了消息来江州。
否则她内力被封一事,柏怜青不该知道。
除非是山主亲口交代。
“左护法,非是怜青造次,”
柏怜青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一双眼倏尔看向细柳身边的那位年轻公子,“而是山主有令,妾——不敢违抗。”
她虽未明说,但此刻陆雨梧分明透过她的双眼感受到了那股杀意。
陆雨梧看向山坡底下远处的蝗神庙,影密如蚁,他们正朝这边奔来。
忽然间,陆雨梧视线一低,藉着天边闪烁的飞火,他看向细柳握着他的那只左手,他分明感觉到她的手在细微的发颤。
因为方才那一拽,那根银针像是要扎透她的骨肉,细柳忍住左肩尖锐的疼痛,她右手扬刀指向柏怜青,冷冷道:“让开。”
“左护法……”
柏怜青才张口,那形如柳叶般的短刀袭来,她心下一凛,匆忙后躲,刀锋堪堪擦过她的脖颈。
细柳趁此机会,拉着陆雨梧藉着山径旁的石壁一跃,飞身踩踏众人肩背数步,稳稳落地之际,造船堂中人欲扑上前去,却又始终顾忌着细柳,不敢真的动手。
细柳盯住人群之中的柏怜青:“你我皆为同门,我不想杀你,违抗山主的是我而非你们,后果我一力承担。”
陆雨梧看向她,斗笠之下,她下颌苍白。
“公子!”
山径尽头,浓雨里传来一道这样一道声音,陆雨梧抬首望去,只见陆骧带着一众侍者赶来,将他与细柳围护中间。
“细柳,你本是紫鳞山中人,我不能陷你于两难。”
陆雨梧立即松开她的手,说道。
细柳没有看他:“我今日若不救你,便只能杀你,没有第三条路。”
若她今日选择袖手旁观,紫鳞山也绝不会因此而饶恕她。
她攥住陆雨梧的手腕施展轻功飞身掠去,陆骧等人连忙紧随其后,这一刻,蝗神庙底下所有人都顺着山坡摸了上来。
柏怜青看着他们黑压压的一群人朝细柳与陆雨梧的方向去,身边一个帆子道:“堂主,怎么办?”
“跟上去!”
柏怜青抽出来一柄剑,“山主还有一道手令,绝不能让陈家的人伤了左护法!”
雨水砸着人的脸颊,细柳带着陆雨梧落在一片平地之上,如瀑的雨声中交织着尖锐的竹哨,她回过头,天边飞火流光,造船堂中人堪堪截住陈家众人。
那柏怜青疾奔而来:“左护法!您听妾一句劝吧,甭管是什么表弟还是情郎的,都不比自己重要!我们不敢违抗山主,山主亦不能违抗陈阁老啊!”
细柳面无表情地招来隐在暗处的帆子,可自己人打自己人,大家多少都有点迟疑,她敏锐地察觉到一行黑衣人掠枝而来,抬手扬刀横劈一道,一人从枝头落下来,腹部一道血痕,他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其他人纷纷下枝袭向细柳。
“保护左护法!”
柏怜青倒吸一口凉气,爆发一声尖叫,她率先持剑上去挡开一人,造船堂中数人一拥而上,与那些黑衣人打作一团。
细柳见自己故意漏招果然引得柏怜青等人上来对阵,她心中一分异样迭起,却无心多想,趁此时机带着陆雨梧飞身而去。
陆骧等人跟上去,那些刀光剑影都淹没在暴雨声中,停在一处河滩上,陆雨梧回身问陆骧:“孟桐呢?”
他离城之时,令陆骧派人去捉那孟桐,以防他真的去请手握兵权的什么人物过来将百姓污为反贼屠杀干净。
“还在官道上!”
陆骧一拍脑袋,险些忘了这么个人。
那孟桐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人证,必须带回京去。
正是此时,十几名黑衣人踏雨而来,陆骧一见他们,不由骂了声:“狗皮膏药吗?怎么都甩不掉的!”
陆雨梧沉声道:“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带着孟桐先走,一定要将他带回京去。”
陆骧脸色一变:“不可,我怎么能让公子您……”
“放心,”
细柳看向陆雨梧,“我与你一道。”
陆雨梧对陆骧道:“还不快去?”
陆骧没有办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细柳道:“细柳姑娘,公子就交托给您了!”
这一刻,细柳拉住陆雨梧转身奔向浓雨深处,虽有电闪流光闪烁照夜,但如倾的暴雨却砸得人眼睫低沉,令人看不太真切前路。
细柳只循着一个方向去,雨水湿透衣衫,满身水泽压得人步履更沉,她在这片昏黑雨幕中,紧紧牵着一个人的手,一刻未松。
忽然间,她步履一顿。
陆雨梧随之停步,见她猛然抬首,他仰面只见雷电的光影照见一道身影四平八稳地落在林梢之上。
那是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干又脆的树梢有点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发出一道脆响,那人一下旋身落到另一半结实的树干上。
飞火闪烁,他那一双凶悍的眼睛盯住底下那女子腰间凛凛泛光的双刀:“细柳刀。”
他脚一踏树干,飞身落来雨地,手中长刀抵在护腕上,双腿摆开阵势,眯起来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费愚,特来领教你的刀。”
他嗓音浑厚,裹满森寒杀意。
细柳听过他的名字,一个陈宗贤用钱笼络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陈宗贤信任,而如今陈宗贤却偏偏派了费愚来。
很显然,陈宗贤是发现了陆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怀疑她与陆雨梧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来平事。
这时费愚几步上前,手中长刀劈向细柳,细柳当即一把推开陆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
霸道的内劲袭来,细柳虎口一震,她侧身后退几步,那费愚却立即刀锋一转,斜劈一道,细柳一个后仰,刀锋擦落她的斗笠,顷刻被费愚一刀劈成两半。
细柳乌发之间银叶流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凭借膂力迅速仰身一侧,手中双刀逼近费愚,费愚一惊,立即收刀回来往下盘一格。
两人连过数招,费愚一个腾跃,灌注内劲的长刀劈开雨露锐不可当地袭向细柳的面门,她以单刀相抵,却为刀口内劲所震,手中刀背顷刻被费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银针在肩骨中几乎要扎透她的血肉,细柳痛得下颌紧绷,她咬着牙一个后仰往下,一手撑住地面的瞬间,旋身一刀划向费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实在太快,费愚吃痛的瞬间,她已飞身落去数步开外,费愚摸了一把腰间的血口子,满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冲淡,他抬起头来盯住那个清瘦的女子,一双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馋:“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内力呢?我承认你足够快,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口中杀意更甚。
此时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陆雨梧了,他满眼的杀意都凝聚在细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杀了她。
他聚起内劲,手中长刀在雨中一转,气势汹汹地几步朝细柳杀去,他挨了细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发出来狠劲,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气,专攻细柳的弱处——左肩。
细柳虽能接上招式,却受困于左臂的气力不够而被费愚逼得一退再退,她双足踩在树干上借力攻向费愚下盘,费愚却倏尔刀锋往下擦着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颈。
“细柳!”
陆雨梧只见这一幕,他瞳孔微缩。
细柳迅速侧身,却被他内劲一震,虎口一麻的当口,他一掌打来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几丈开外。
细柳一膝抵入泥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费愚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当即一挥长刀,快步朝她杀去,千钧一发,细柳颤得厉害的手还没能握起来刀,一道身影忽然将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闷声被淹没在雨声当中。
细柳看见那刀锋穿透了一个人的肩胛骨,雨水冲刷着殷红的血,他肩头几乎被血濡湿。
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陆雨梧一手稳稳握住刀刃,颈侧的青筋分缕鼓起,鲜血濡湿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满了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来:“滚开。”
费愚着实一愣,血刃当前,这少年非但不见丝毫惧意,那双眼中反而有一种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着费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锋。
血珠如簇。
正是此时,数名黑衣人潜行而来,却又在不远处忽然被紧黏着过来的造船堂中人强行截住。
那堂主柏怜青一边奔来,一边喊:“左护法!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树上吊……”
陡然撞见那少年挡在细柳身前,撤出血刃这一幕,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顷刻,柏怜青又爆发一声尖叫:“你这蠢物!谁准你伤我左护法!你可知她是我们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顿,干脆扬起剑来朝费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细柳看见陆雨梧踉跄两步倒下来,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驳血迹,他肩胛骨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湿润的,温热的血,手指蜷缩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声:“陆雨梧……”
“我不碍事。”
陆雨梧哑声,雨水砸在他眼睑,朦胧见细柳忽然抬起脸,柏怜青并非是费愚的对手,数招之内便已渐落下风。
她那双犹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费愚,杀意弥漫。
忽然间,
她抬起来满是鲜血的那只手,对准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这一刹,她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一根银针穿透她的肩骨,
擦着雨露深深钉在树干上,血迹斑驳。
第63章 冬至(十)
天边飞火闪烁映照瓢泼雨幕,细柳苍白的下颌紧绷,左手止不住地颤抖,但她俯身紧咬齿关握起来一双短刀。
此时费愚刚猛的招式将将逼得柏怜青侧身后退,他抓住时机,手中刀锋一转,灌注了内劲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怜青心口。
柏怜青心中一凛,以手中轻剑相抵却听费愚一声冷笑,刀剑相接的刹那,费愚刀锋猛力格开她剑身的同时,一刀划破她腰侧。
柏怜青踉跄后退数步,那费愚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长刀甩开雨露,大喝一声朝她杀去。
正是此时,一双短刀陡然截住费愚的刀锋,顷刻间两方内劲相撞,费愚抬头只见那紫衣女子一张苍白湿润的脸。
“左护法……”
柏怜青不由唤了声。
细柳好似未闻,她手中一刀擦着费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费愚立即收刀回避,却未料细柳乃是虚晃一招,她几乎是在他下意识手臂回撤的这个动作发生的瞬间,身体后仰、侧过,迅速靠近,双刀攻向他下盘。
双刀结结实实地划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费愚心中一骇,踉跄后退几步,夜雨如瀑,山野之间寒雾浓浓,他抬头重新审视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双薄刃沾血,雨露一颗颗击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双短刀还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
不过短短几招,费愚发觉她的招式灌足了内劲,瞬息之间,他眼中的惊愕化为恍然,“原来有人封住了你的内力,可你此时强行冲破,难道不会觉得一身筋骨剧痛欲裂?”
陆雨梧扶肩勉强撑着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后树干上,那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再回过头,那女子背影柔韧如竹,她手腕一转,双刀凛冽:“少废话。”
细柳刀灵活纤薄,不以力足而凭巧劲,若说细柳内力被封之时单凭身法已达常人所不能达之力,那么此时有了内力加持,她的快则更出神入化。
费愚仗着比她年长一二十岁,内力更为浑厚,心中根本不虚,手握长刀凭着猛力屡下杀招,细柳一边侧身闪避,一边注意着他招式空隙,双刀如雨点快速反袭,不知不觉间竟将费愚陷于被动,又被她近身之际划了一刀,费愚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被这女子的出招态势牵着鼻子走,他惊骇:“好个女娃娃!”
却来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开细柳双刀的同时,他以长刀在背虚晃一圈,一掌打向细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细柳立时踉跄后退数步,那柏怜青见状立即提剑上前挡下费愚雄劲的攻势,却不过两三招,费愚飞出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双手将长刀左右一挥,配合脚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细柳左肩。
细柳立即侧身欲避,那刀锋却势如破竹地压下,她握刀的左手颤抖个不停,雨露顺着她的刀刃滑落,费愚得见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还想赢?”
说话间费愚更狠的力道压来,细柳左肩鲜血濡湿一片,她紧咬着齿关,左手青筋分缕鼓起,指节寸寸泛白。
雨珠一颗颗砸在她的脸颊,恍然间,她的脑海中有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的刀,一旦刀脱了手,你便输了。”
不过顷刻之间,费愚的刀挣脱双刀挟制,高高扬起,直劈她的面门,这一瞬,她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还有柏怜青的声音,她的身体反应却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际,她竟不避不让,那长刀擦过她的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她却在费愚一瞬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双刀扬起,费愚大吃一惊,匆忙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细柳双刀忽然方向一转,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则劈向他的腹部!
一刹之间,费愚的手腕被扎穿,长刀重重落地,激荡起来浑浊的水花,他节节后退,细柳飞步向前双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间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费愚踉跄倒地,细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双刀骤然刺穿他的胸膛。
费愚满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睁着双目,显然没能从自己在瞬息之间发生的败退中回过神,他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被雨水湿透了乌发的年轻女子,银叶流苏在她髻边轻响,她苍白薄冷的眼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样一双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赢了。”
她淡淡一声,双刀撤出,血液迸溅。
天边惊雷乍响,映照细柳一副单薄的身骨,她将双刀在那睁着双眼却已经没了声息的费愚身上擦拭了两下,站起身来。
这一刻,陆雨梧仿佛在雨幕当中看见她握刀的手仍在发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稳。
“左护法……”
柏怜青扶着胸口想要靠近,却不妨细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顺着刀尖低落,冲刷未干的血迹。
柏怜青迟疑的瞬间,细柳去到陆雨梧的身边将他扶起,施展轻功飞身往更为浓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远处的打斗仍未收场,一名光膀子的大汉抽身过来:“咱们怎么办?”
柏怜青望着细柳与陆雨梧两人离开的方向,她忽然间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汉连忙扶住她:“堂主您怎么了?!”
柏怜青纤纤玉指颤巍巍地抬起来,却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发觉费愚已死,又见陆雨梧与细柳离去,立即不再恋战,赶紧循着一个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干人还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晕过去了”,柏怜青却微动眼皮,偷偷眯起眼看向那些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作为紫鳞山的杀手,细柳比费愚纠集起来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谨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过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却幸有天边飞火时而照路,她循着一个方向疾奔,一路上一边杀一边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经不能算作痛,已经麻木了,细柳再也没有办法蜷握起自己的指节,她双足轻掠枝头的刹那,一把没抓住身边人,陆雨梧昏昏沉沉地坠下枝头,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强睁开眼,那个女子衣摆擦过枝叶,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来。
细柳没能抓住他。
两个人都重重摔在雨地里。
暴雨当中,陆雨梧双目朦胧,隐约见细柳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口,忽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云收雨霁,陆雨梧再睁眼,山廓连绵将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拢其间,枝头未干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猛然起身,却又被肩骨钻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却顾不得这些,踉跄地到了细柳面前,她几乎浑身浴血,一双短刀遗落在她身边,她的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细柳!”
陆雨梧连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山野之间四下寂寂,偶有鸟鸣,陆雨梧捡起细柳的双刀,强撑着身体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确定他们此时是否已经甩开所有的杀手,但往密林里钻是绝不会出错的。
细柳浑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浑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她累极了,好像支撑她身体的弦都已经绷断了,浑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在朦胧中听见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湿的浓烟熏得她也咳嗽起来。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睁起眼睛,迟钝地发觉这好像是一个山洞,她仿佛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用衣袖擦干净树枝上的水泽,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双手捧着它一遍遍试图点燃枝叶。
她看着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划微一道火线,随着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转瞬即逝。
湿柴终于烧燃了火,驱散了几分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陆雨梧咳得嗓子犹如被刀割过,他眼睑都被熏得微微发红,却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即从怀中掏出来瓶瓶罐罐。
这些伤药原本都在陆骧身上,陆雨梧拿来本是为了糊弄那位陈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场。
陆雨梧带着细柳钻入密林,走了许久拨开连天衰草方才发现这山洞,洞中有一个小的水潭,他撕下来衣摆一片布条,在水潭中浸湿,一点一点地揭开细柳手臂上粘连在伤口上的破损布料,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
她并不清醒,却疼得发抖。
陆雨梧的手指触碰她的衣襟,顿了一瞬,他闭起眼睛,将她的衣襟拉下来,上药,包扎,他撕下来又一片布条,手指不防触碰到她的颈侧,冰凉指腹之下她过热的体温几乎令他睫毛一颤。
陆雨梧小心合拢细柳的衣襟,睁开眼,他以手背轻贴她的额头,判断出她正在发高热,他不由唤道:“细柳?”
她恍若未闻,泛白的嘴唇却轻轻翕动。
陆雨梧听不清,便俯身贴近,她嘴唇仍在无意识地颤动,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冷……”
她浑身都在发抖。
陆雨梧抬首,那堆火已经烧得足够旺盛,但迫于湿柴烟大,他却不能让她再靠得近些,火星子辟啪迸溅,陆雨梧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清臞的脸。
顷刻间,他一手撑在地上艰难起身,解开衣带,脱下身上衣袍,粘连在伤口处的衣料撕扯他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他满鬓冷汗,勉力将衣袍裹紧细柳,又用湿润的布条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细柳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一汪冰冷的湖水,一条船上的渔灯晃得她头痛欲裂,湖水冷透她的四肢,可是有人在擦拭她的脸。
擦干净她脸上冰冷的水泽,唤起她的知觉,让她挣扎,让她不要认。
泠泠的水声敲击她的耳膜,
细柳有一瞬半睁起眼,火堆的温度烘着她的脸,小石潭边,那个少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着揭开伤口处血迹斑驳的布料,素白的内袍半褪,他肩胛骨处的一道刀伤不住地往外渗血,水珠冲淡血液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没入他窄紧的腰间。
陆雨梧将最后一点粘连在伤口的布料揭开,他气息陡乱,颈侧的青筋浮起,下颌紧绷,不知是水泽还是汗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鬓边两缕乱发轻拂脸侧,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一个瓷瓶,将药粉上在伤处,火堆中辟啪声响,细柳双目几乎要看不清他,她忽然喃喃:“陆雨梧……”
陆雨梧隐约听见细柳的声音,他一瞬回头,立即撑起身体走到她的面前去,她靠在石壁上,双眼勉强睁着,呼吸却逐渐急促。
“细柳你怎么了?”
陆雨梧立即唤了她一声,但下一瞬,他竟然发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单薄的皮肤之下轻微鼓动,她无意识地仰颈艰难喘息。
很快,她眼睑浸出血来。
更衬得她皮肤惨白。
细柳依旧睁着眼,满目都是血红,她的意识却已经浑噩。
“细柳……”
陆雨梧匆忙俯身擦拭她眼睑淌出来的血,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颤,眼见要倒下去,陆雨梧立即抱住她。
他声声唤她,温热的血液滴落他的手上,他才惊觉她耳中竟也淌出血来,青紫的脉络犹如藤蔓从她的颈间很快蔓延到她的侧脸。
细柳在他的怀中不住地颤抖,她疼得齿关连都咬不住,浑噩的梦境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将她封冻在一片空芒的白里。
她好像看到一个人。
在一个蛰虫安眠,万物凋敝的园子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她将一个串子在他腕上绕了好几圈。
梦中的人在欢笑。
血珠顺着眼睑滑落颊边,细柳嘴唇翕动,哑着声音:“串子给你,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
滴答一声,
血珠落在他腕骨,那道弯月红痕一瞬圆融。
陆雨梧浑身一震,猛然抬眼。
第64章 冬至(十一)
火星子飞溅,潮湿的烟熏得人双目发疼,陆雨梧惊愕地紧盯着怀中的女子,她一张面容苍白如纸,更衬得那青紫的脉络分缕狰狞。
细柳仍在浑噩当中,园中亭台水榭顷刻崩塌作土,她又陷在那片冰冷的湖水当中,有一只手将她按在其中,忽然一只鼻烟壶掉入水里,幽冷沁人的味道淹没她的口鼻,穿透她的心肺,一瞬之间,她用尽全力抓住那只手,力气的悬殊使她躲不开他的蛮力,但船上一盏渔灯在晃,那昏黄的光影有一瞬照在那只手的主人脸上。
这一刻,陆雨梧发觉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她倏尔睁开一双血红的眼:“侯之敬……”
干裂的唇就这么翕动一下,紧绷的身躯又忽然无助地蜷缩起来,眼皮压下去,好像从未清醒过来似的,眼睑又浸出血来。
天与水一色,湖水好似无穷尽地灌入她的口鼻,挤压她的心肺,那只手的主人还在叹息:“认命,就是你的命。”
这道魔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她的梦境,刺穿她的耳膜。
好像她的神魂已经被钉在这潮湿的,冰冷的湖水中好多年,无人问津。
殷红的血液几乎沾湿了耳廓,顺着细柳的耳垂落下,她在浑噩中孤零零地抵抗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
“不。”
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浑身筋骨欲裂,她却绷直身躯好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一声呢喃:“绝不……”
“细柳……”
陆雨梧唤不醒她,伸手用衣袖才轻触她面颊的血迹,她却骤然攥住他的手,顷刻,陆雨梧腕骨处的血珠顺着手臂淌下去,那道红痕残缺如弯月。
她力道之大,用尽了力气紧攥他的指骨。
“我要活,”
她像个溺水的人,拚命往他怀里瑟缩,没有血色的唇翕动,“不要死。”
湿柴的烟似乎没那么大了,陆雨梧回头看了一眼火堆,他忍着指骨欲断的疼,硬生生地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
伴随他掌心的温热,他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盖的焦急:“我在这里,你不会死。”
他说着,俯身横抱起她,肩骨的伤似乎又崩裂,血液再度濡湿他的衣衫,陆雨梧将她抱到火堆旁。
被烤干了水泽的柴火释放出更加温暖的温度,火光好似蔓延到了细柳的梦中,割开昏黑的天幕与水面,燃烧吞噬着那只乌蓬小船。
那只冰冷的,要将她溺死的手忽然就变了。
变成另一只和暖的,温柔的手,要将她拽出汹涌潮湿的湖水。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细柳本能地追逐着他的温度,陆雨梧才要将她放下来,她在混沌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又惧怕自己被再度弃在水里,她无意识地张张嘴,冰凉的唇齿擦过他胸骨,冷白的皮肤几乎很快浮起来几道薄红痕迹,一瞬之间,她竟然紧紧咬住了他松散的衣襟。
陆雨梧脊背一僵,他低眼,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她的脸颊沾湿他洁白的襟口。
她的绝望无声无息,
连此时的脆弱都仍伴随着一种刻在她骨子里的不屈。
火堆里辟啪声响,
陆雨梧几乎忘记了呼吸,细柳方才梦呓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都在他脑海中疯狂的叫嚣着,将一直以来,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
他启唇,本能地想说什么,但又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陆雨梧环抱着她的手逐渐越收越紧,火光跳跃在他剔透的眼眸。
外面的天光一直是暗淡的,陆雨梧单手在小石潭中拧干巾子,放在细柳的额头,如此重复,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高热终于退了些,不再胡乱呓语。
陆雨梧略微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加了柴,听着辟啪的声响,他闭目片刻,忽然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朴拙的玉兔,雕工实在简陋,刻刀留下的痕迹一道又一道,简直枉费这一块上好的翡翠料子。
陆雨梧指腹摩挲着这只难看的兔子。
他记得它。
父亲陆凊与世叔周昀都爱好金石,陆雨梧至今都保留着父亲生前的收藏,而这只难看的兔子,是他儿时拿父亲好不容易收来的玉料雕刻的。
一刻刀,再一刻刀,父亲在旁心疼得直说他“暴殄天物”。
那时盈时受寒生病,他将这只兔子送给她,她也说难看,周世叔在旁笑着说:“不过拙朴了些,倒也也不是不能补救。”
周世叔除了做官,还有一手刻玉、治园的好本事。
陆雨梧摸出怀中的册子,他的目光落在封皮的字痕,茏园正是周世叔亲手所造,那是他十几年的心血。
他粗略翻了几页,这算是一本杂记,有时是笔者治园的心得,亭台水榭,一步一景,都在他字里行间。
有时则是一些记录在茏园当中的日常琐事。
此书虽未提及笔者为谁,可单凭这些记录,陆雨梧已经可以认定它到底是谁的旧物。
忽然间,
陆雨梧想起昨夜那个被陈夫人一直随身携带的金丝楠木匣子,那匣子当中盛满金玉,表面来看并无玄机,那陈夫人爱财,却未必懂得这手记的风雅之处,若匣子本就是周家的,那陈夫人又并未发现匣子夹层里藏着这样一本手记。
那么……
陆雨梧一瞬垂眸看向怀中的这个年轻女子,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夹层隐秘,而匣子机关精巧,她又是如何在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端倪的?
还有,那句关于“串子”的梦呓。
陆雨梧眼底深邃,自听到她说出口的那句话起,他便一直未能从中回神,拢在心中的疑虑都在指向一个方向,但此刻,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这张脸。
青紫的脉络覆在她的脸侧。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五官。
不一样,明明一点都不一样。但隔着经年的熟悉,却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
倏地,陆雨梧忽然感觉到她原本已经足够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来纤细的脖颈,胸口起伏,剧烈喘息。
“细柳?”
陆雨梧立即出声唤她,她却没有回应。
洞外山风呼啸,直冲火堆而来,溅起漫天的火星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轻颤着,试探地出声:“……圆圆?”
这一声唤,仿佛轻易地穿透细柳浑噩的梦,她好像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少年,坐在假山上抹眼泪,她在梦中朝他招手,脱口:“秋……融。”
这样一个名字,终于经由她的口说了出来。
陆雨梧瞳孔紧缩。
喧嚣的风化为尖锐的利器敲击着他的耳膜。
忽然之间,细柳像是呼吸不了一般,那种窒息的感觉如同一只手在紧紧地掐住她的脖颈。
陆雨梧见她喘症发作,立即从她腰间找出来一粒丸药,单凭气味,他断定应该是在尧县她吃过的那一种,一手掬来水,将药丸抵在她唇齿,送服下去。
这过程并不容易,他满鬓汗珠,见她喉咙一动,总算将药吃了下去,但她很显然并非只有喘症在发作,那种让她筋脉鼓动,脸颊泛起青紫脉络的病症也不知道是什么,陆雨梧当机立断,起身背着她走出山洞。
为躲避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杀手,陆雨梧走的是最生僻的野径,基本不能叫做路,他靠着自己的双足在衰草荆棘中走出一条道去,被火堆烘干的单薄内袍又被残留的雨露浸湿,在林中摸索到天擦黑,山坡之下月华银白,隐隐映出不远处一个村廓。
晚归的村汉衬着夜色在路上走:“阿哥阿妹俩个好啊,阿哥打柴晚上回,阿妹跟来要人背,天上的星星照阿妹,不比阿妹眼睛美……”
村汉的破锣嗓子忽然一止。
他双足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额头几乎有冷汗冒出,他盯着不远处的黑影,壮着胆子喊了声:“……谁啊?”
下一刻,他见浓黑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少年,那少年一身素白的衣袍斑驳沾血,背上背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被一件藏蓝的袍子裹得严实,看不清脸。
那少年抬起来一张苍白的脸,鬓边两缕乱发轻晃,虽然形容狼狈,他却依旧十分温文知礼:“敢问仁兄,此地可有郎中?”
村汉见是这样一个清妙文雅的少年,哪里还害怕,松了口气,忙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咱村儿有个跛脚的郎中,倒是会治些病。”
村汉挑着扁担,将少年往村子的方向领,途径一破土地庙,见少年力有不逮,他便干脆自个儿撂下扁担:“公子你就在这儿,我这就去请郎中来!”
“多谢。”
陆雨梧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给他,那村汉眼睛都睁大了,他一下更热情了,收了银子就赶紧往不远处的村里跑。
那郎中走不动路,架不住村汉敲门扯着嗓子喊话,嘟嘟囔囔地才系起裤腰出来,就被那村汉一下给扛起来跑出村。
郎中到了土地庙门前,扶着那破烂庙门吐了好一会儿:“呕……你这个小子,就颠死我这条老命吧你……”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脸,只见干草堆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老郎中才看她脸上青紫的脉络,便“嘶”了一声,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只听一旁少年道:“她有喘症,请您给她看看。”
一听喘症,老郎中立即严肃了些,他立即伸手去探脉,好一会儿,他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浑浊的眼一瞬迸发锐光:“她身上有剧毒。”
“什么?”
陆雨梧问了声。
那老郎中须发皆白,抬起来一双眼睛看向他:“咱们汉人可没这样毒的东西,小子,你要不要把她给我……”
“老杜您快闭嘴吧!”那村汉额头青筋一跳,再对上陆雨梧的目光,他忙讪笑一声,“公子你别介意,这老棺材瓤子一个,怪得很。”
那姓杜的老郎中撇撇嘴:“都说是剧毒了,有没有的救还一说呢,不如给我练练手……”
“不可以。”
陆雨梧出声打断他。
老郎中一顿,迎向少年沉静的双目,不过片刻,他又像没事人似的一下转过脸,“这个姑娘年纪不大,身上却都是难调理的顽疾,这剧毒我治不了,如今也只能暂时放一放血,压制一下,至于她的喘症嘛……本是先天所带,还不好好珍重自己,习什么武啊,真是自己作弄自己……”
“您说什么?”
陆雨梧睫毛一颤。
老郎中有点不满他又打断自己说话,眉心拧成川字,抬头却对上少年那双深沉的眼,他莫名道:“咋了?”
陆雨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在自问:“她的喘症不是因修习功法所致?”
在尧县的县衙当中,
他分明曾听细柳亲口提起。
老郎中哼了声:“我行医多少年了,难道这点东西都看不出?”
陆雨梧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震荡,抬眼却见那老郎中大剌剌地掀开那村汉挑的筐子上的布巾,从里面抓出来一把果脯就往嘴里塞。
“老杜,您吃了得给钱啊!”
那村汉嘟囔道。
“给什么钱?你这些东西拿到城里去卖也没人理你,如今大家都没饭吃了,谁还惦记这些东西?”
老郎中一边嚼,一边说,“还不如给我吃了多些力气,好医治这位姑娘。”
村汉也是个挨饿的,饿得身上都没几两肉了,听了这话只苦着脸,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吃:“那您还让我进城去卖……”
老郎中吃了两把就打开自己那个破药箱,取出来银针又是酒浸,又是火烤的,这便要给细柳放血。
忽然间,陆雨梧抓住他的手。
一盏灯烛映照老郎中的脸,他松弛的眼皮一撩,迎上面前这年轻公子的目光:“怎么?付不起钱?不治了?”
“钱我自然付得起,可有一点,我想请您告诉我,”陆雨梧双眼在这个老郎中身上来回一睃,“您一个村里郎中,究竟从何而来这一壶琼露春?”
一坛琼露春,千金也难求。
非但如此,这老郎中穿着破衣烂衫,坐在草堆上便露出来他那双靴子,一个村中的郎中,即便穿着一双靴子不算稀奇,可他靴子内里却是鹿皮绒。
老郎中低眼瞥见他袖子里露出来的匕首尖,他一笑:“小子,我就喝酒这么点爱好,你鼻子真灵。”
他回过头盯住那村汉:“瞧你这脑子蠢的。”
村汉:“……?”
他一脸清澈的愚蠢让老郎中气不打一处来,再转过脸来,见陆雨梧将那姑娘挡在身后,他笑了声:“何必这样?我真是一个正经郎中,只不过除了治人,我也杀过人。”
“公子你放心,这老杜是好人!”
那村汉连忙说道,“这回蝗灾咱村里饿死不少人,如果不是遇见老杜,我也得死,他救了我,还分给我口饭吃。”
不管陆雨梧作何反应,他都跟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出来:“这回我去卖果脯,也是为了打听咱知州大人的下落。”
“方继勇?”
陆雨梧抬起眼,盯住他,“打听他做什么?”
“做什么?”
那老郎中嘿嘿一笑,“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我找他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那些饿死的乡民的鬼魂吃。”
他说着,又看向陆雨梧,却见他默了片刻,竟将握匕首的手收回,老郎中还有些意外:“这就信了?”
“我并无武功在身,你们若真想谋财害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只管杀了我便是。”
陆雨梧平静道。
若是追杀他的人,他们也根本不必费这些周章。
陆雨梧从怀中取出来一锭银子,看向那老郎中:“够吗?”
老郎中眉开眼笑地收下来:“够!当然够!”
他十分轻快地开始为细柳放血压毒,这回也不用银针了,直接从箱子里掏出来一把金针,一根根去扎细柳的指腹,用药酒揉出血珠来,直到她颈间青筋不再鼓动,他方才擦了把汗:“这虫毒可真烈啊……”
“虫毒?”
陆雨梧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
老郎中点点头,指着她脸颊渐渐减退的青紫脉络:“这就是虫毒所致,但要说是什么虫毒,我还真说不上来……若要解毒,我看你得去找苗地的郎中。”
说着,他看向陆雨梧肩骨濡湿的血迹:“你好像也伤得不轻啊?要治不?”
陆雨梧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银钱都在陆骧身上,他带的不多,现今只剩下几粒碎银。
他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细柳,她拧着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
她还要用药,他还要带她回京。
“我不治了。”
他说着,看向那村汉身边的竹筐:“有糖山楂吗?”
村汉愣了一下,点点头:“有。”
他从筐子里抓出来一把裹着糖霜的山楂,用油纸一包,捧到陆雨梧的面前。
庙门外寒风料峭,吹得陆雨梧鬓边乱发微荡,他伸手接来,将一粒碎银递到村汉手中,颔首道:
“多谢。”
第65章 冬至(十二)
燕京的雪天冷得砭人肌骨,干元殿中却因地龙烘烤而温暖如春,殿内的宦官宫娥们几乎都被捂出一身热汗来,可那位躺在龙床上的皇帝陛下却还在喊冷。
曹凤声自己也是满头热汗,却不得不令人再拿两个炭盆来放在龙床边上,建弘皇帝昨日才去了一趟皇后宫中,又见过几位因为陆证推行增补政令闹得朝廷天翻地覆而跑到他面前来大吐苦水的勋贵,看着精神头很好,却不过短短一夜,建弘皇帝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只见那位苗地来的大医乌布舜一踏进殿门,曹凤声便立即挥退了殿中所有宫人,干元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里偶尔辟里啪啦地响。
“乌布舜……”
建弘皇帝见乌布舜摸着他腕上鼓动的筋脉久久不言,他浸满血丝的眼珠动了一下,艰难地喘息,“时间……不够了?”
他形容消瘦,一旦双眼再没有那股子支撑他的精气神,他就如枯朽之木,一层皮底下,只剩一把骨头,再撑不起来一副匀称的好架子了。
“皇帝陛下是天子,您本有超乎常人的毅力,”乌布舜说着,顿了一下,他松开建弘皇帝的手臂,低下头去,“距离蝉蜕幼虫成形,至多还有半月。”
曹凤声在旁,乍听此言,他双膝一软,跪倒在龙床前,颤颤巍巍:“陛下……”
建弘皇帝似乎反应了许久,他怔怔地盯着帐子看了片刻,才垂眼慢慢地看向床边的人:“大伴,咱们得快些。”
像是喃喃似的,建弘皇帝一双眼睛透过帘子好像在望那道紧闭的朱红殿门:“老师……莫负朕。”
飞雪漫天,内阁议事厅中正是剑拔弩张,铜盆里炭火辟啪一响,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忽的一下从圈椅里起身:“那孙成礼是什么人?让他负责此次清吏地方之事?他凭的什么?”
户部侍郎王固“嘿”了一声:“那孙大人怎么了?人家那也是定康年间正经的一甲进士出身,论起资历来,比你冯侍郎还早两年呢!这么些年在翰林院,哪个不说他为人清正?清吏不正是要这样的人来吗?”
冯玉典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那孙成礼在翰林院多年,若此番真的接下这差事,离入阁也就不远了!
“哟,”
王固不甘示弱,“怎么没崩死你啊?”
“你!”
冯玉典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得陈宗贤一声:“秉仪,守元,你们都消停些。”
守元是王固的表字,他一向谁的劝都不听,多少只听首辅陆证和次辅陈宗贤的,这会儿便也立即消停下来,跟冯玉典两个谁也不吭声了。
此时,陈宗贤看向坐在正中一言不发的陆证,道:“陆阁老,我也以为孙成礼不合适,这人选咱们还需再议。”
“可如今却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再议了,”
陆证终于开口,他对上陈宗贤的目光,“庆元盐政上的事先处置了一批犯官,如今补上去的官吏也都补得差不多了,肃清地方也是大事,非一个廉洁之人不可,我知道,焘明你与孙成礼本是亲家,在这件事上,你心有避讳也是正常。”
陆证说着,抬手一拱:“咱们是为大燕社稷,为圣上做事,举贤当不避亲,依我来看,此事非孙成礼不可。”
陆证一锤定音。
陈宗贤虽面上不显,下颌却略微紧绷,一双眼睛望着陆证,神情莫测,谁都知道孙成礼是他陈宗贤的亲家,谁也清楚,白苹洲与莲湖洞的水火不容。
孙成礼出身白苹,却被陆证这个莲湖洞首辅推上肃清地方官场的钦差之位,这绝不可能是他陆证摒弃党争而选贤举能。
自大燕立朝之初至今的勋贵已不剩多少,只有在历代帝王上位之际站准了队的世家才有机会绵延至今。
靠着祖上积德,以及自己绝佳的站队直觉,世家勋贵才能得以至今保留一些特殊的待遇,家中子弟若为官,总能比普通人多上几条捷径。
但陆证此番清吏,说要裁撤冗官,什么是冗官?不就是那些混日子拿官俸的世家子弟?
这些日子,世家勋贵已找皇帝哭过几回,但皇帝的病时好时坏,他们也仅有昨日才真正见了皇帝一面,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皇帝就又病了。
陆证凭着自己是皇帝的老师,深受皇帝信任而毫不留情,大刀阔斧地进行着他的革新之策。
好像整个大燕至此已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
他斩断那些个世家勋贵的生路,也将自己置身风口浪尖,但与此同时,陈宗贤却不得不被他拉进这风雨里,陈宗贤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可陆证却像是已经为革新而疯魔,不用陈宗贤出手,他先屡次撤职莲湖洞出身的要职官员,补上的,要么是寒门士子,要么是白苹中人。
这样的手段几乎令陈宗贤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刻,他分明嗅到了一分危险。
陆证这么做,遭人恨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每一个白苹洲人,勋贵根深,乃百足之虫,死犹不僵,何况这些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挣回他们的生路,若能不死,谁想死?
可这样的天翻地覆,陆证果真能从中抽身吗?
陈宗贤不由深深地看向那位坐在正中的首辅,在内阁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没将陆证看得透彻。
他老了,也疯了。
仗着一个病弱皇帝的信任,陆证已经无法无天了。
“陆阁老!”
冯玉典心中有异,立即浮在脸上,身边一直不说话的蒋牧忽然按住他的手,冯玉典再看陆证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得强咽下去。
外头风雪重,这几日冯玉典心中憋闷,再没跟着陆证一块儿走了,陆证出了宫,坐上陆府的马车回去。
天还没黑,一个人便上门来拜访。
他披着雪气,几乎是跟陆证前后脚出的宫门,回去换了身衣裳,这便悄悄来到陆证府上,进了书房便作揖唤:“陆阁老。”
陆证朝他招招手:“子放,来坐。”
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蒋牧,他五十多岁,头发还没见白,在陆证这位耄耋老者面前便更像个小年轻了。
“阁老,您别怨冯秉仪,他不知道您的苦心。”
蒋牧恭谨地坐下,火盆边煨着一壶茉莉花茶,并不用来喝,只是就着热气让人嗅闻茉莉香气。
“如今是他在怨我,”
陆证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有两个门生在庆元地方上,他们都是好的,在地方上做事也都尽心尽力,而我这回趁着料理庆元盐政的工夫,也将他们给贬了职,秉仪是个直脾气,怨我处事不公也是正常,我却没什么怨他的。”
蒋牧捏着膝上衣料的手一紧,他喉咙干涩:“陆公,我宁愿像秉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各处要裁撤冗官,庸官,正是世家勋贵人人自危的时候,他们动不了您,便在桂平挖出您侄孙为官的数条罪状……”
蒋牧说着,抬起脸来,“以往就是陆家各房再仗着您的名声,您也从不对家中之人徇私,怎么这回……您却要我按下来?”
陆证抿了口茶:“我虽子嗣不丰,如今儿子早逝,只剩下一个孙儿秋融,但我那个侄儿有子孙福,经营起那么一大家子,外人看了,我陆家还真是枝繁叶茂,热闹非凡。”
“可这家里人多,事端也多,”
陆证迎上他的目光,“若自己端正,哪能被别人抓住把柄?但这回大抵也是被逼无奈了,我那侄儿已上门求了我小半月了,人都消瘦了一圈,我老了,总有不忍心。”
“不忍心?”
蒋牧一个忍不住,“您对自己尚且忍心,难道他们都上门来哭一哭,求一求您,您就不忍心了吗?他们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那是被人拿了实证的!我今日能按下,来日,那来日……满朝廷又有话说,到时所有人都真当您只对自己人容情,对异己无情了!陆公……他们要闹,闹到陛下跟前去诋毁您!”
“诋毁?”
陆证揉捻着这两个字,他抬头看向门外,风雪呼啸,“什么是诋毁?我陆家的人都是依附着我而活的,这是他们给自己选的路,我无论愿或不愿,我都要照拂他们,可这条路走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也休想回头了。”
蒋牧霎时浑身一震,他满背冒出冷汗来,紧紧地盯住陆证,失声:“陆公……那您自己呢?”
“不想想您自己吗?”
蒋牧的声音有些颤。
茶烟缕缕,陆证看着门外飞浮的雪,心中却想江州此时该是个什么样的天气,他气定神闲:“为人,便是为己。”
江州没再下雨,天气是湿冷的,到了夜里就更冷,那姓杜的老郎中在山上找了草药让村汉在破庙外煎,老郎中一进门就看见陆雨梧守在那个年轻女子身边,一盏烛火映照,他沉静地盯着那女子苍白的脸,一言不发。
“小子,”
老郎中跛着脚走近,调侃似的,“这女娃娃到底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还挺心疼的,很重要啊?”
陆雨梧好一会儿才回神,他的目光掠过她眉眼,又顺着老郎中的话想了想,道:“很重要。”
哪怕一个人的容颜改换,她也还是那副神魂,是足以令人在皮囊之外感受到的一种熟悉,可是因为这张脸太过不同,他还是会在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中犹疑不定。
是她吗?
不是吗?
可是他抱着满怀的不可思议唤出那声“圆圆”,已经使他突破皮囊的迷障,终于肯正视自己心中所想,而她在浑噩中的回应,他敢确定,那是圆圆的回应。
陆雨梧想起那位紫鳞山主,玉海棠用胧江墨将盈时化为细柳的同伴,道出一个死讯,欺骗他,也欺骗细柳。
玉海棠大费周章,便是在掩盖一个事实——
她将曾经的盈时,变成了如今的细柳。
庙外风声呼啸,陆雨梧定定地看着她,可到底是什么办法,才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哪怕身为故人,他也不能从她的五官当中找出一分一毫的熟悉。
可除了这张脸不够熟悉,她的秉性,她的习惯,从来都在。
无论是细柳,还是盈时。
她永远都是她自己。
“药来了!”
那村汉总算将药煎好,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盛过来,寒风这么一吹,也不算烫了,老郎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一边看那少年接过碗扶起来那昏睡中的姑娘,一点一点,十分耐心地喂她喝药。
“这服药下去,她的喘症便会好受许多。”
老郎中说着,背起来药箱,抓起来一截竹竿当拐杖:“但她的虫毒我却是治不了的,你还是赶紧带她去找苗地的郎中看看吧,虫毒凶险,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活。”
陆雨梧喂细柳喝过药,抬起头来:“你们要走了?”
老郎中点点头:“不走在这儿生根啊?我准备了好几大包耗子药,不给那狗官吃了,多浪费啊。”
他一竹竿戳向旁边的村汉:“走了!”
老郎中虽然腿脚不便利,可是倚着竹杖走到庙门外这几步却是轻快生风的,一看便是个有些身法本事的。
在门外他忽然站定,回头看了眼庙中的那对男女:“小子,你们保重。”
“还未请教杜先生名讳?”
陆雨梧扶肩起身。
老郎中嘿嘿一笑:“江湖过客,何必有此一问?我劝你们也赶紧走,这不是个久留之地。”
他说罢,竹杖戳戳村汉,两人在夜幕当中很快不见。
陆雨梧心知老郎中并非等闲之辈,此地应当是不能再留,他立即背起昏迷中的细柳,俯身吹灭孤灯,走出破庙。
细柳在浑噩中有时也能感受到呼呼的冷风,随着她的呼吸冷入心肺,她咳嗽着,有一瞬将自己咳醒。
半睁起来眼,她的脸颊抵在他后背,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而来,天未白,而露水已生,沾湿他的衣摆,滴落她的手背。
细柳张口,嗓音哑得厉害,混沌又空茫:“陆雨梧?”
哪怕她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回过头:“你醒了?”
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陆雨梧以为她又昏睡了过去,细柳却靠着他的肩背,慢慢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她看不太清,后知后觉自己满嘴药草的味道。
“好苦。”
她说。
眼皮压下来,她恍恍惚惚的,又感觉背着她的人好像停了下来,忽然一颗什么东西抵来她的唇边。
雪白的糖霜沾染她的唇齿,她下意识地咬住那颗东西的同时,齿关轻擦他的指腹,咬破果肉,酸涩的味道令她又稍微清醒了点,她又勉强半睁起眼。
月华银白,少年转过脸来。
凌乱的发在他颊侧微荡,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糖霜,他又背着她走,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如磬的嗓音仿佛有安抚她浑噩梦境的能力:“这样就不苦了。”
细柳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了。
她含着一颗糖山楂闭上眼,梦里白茫茫的雪都成了他指间的糖霜。
风中有些异样的声音,分明没有鸟鸣,却有枝叶晃动簌簌的响动,陆雨梧细听之下,仿佛还有细微的步履声。
他心头一凛,往前寻了片月光照不见的浓影深处,靠在一块巨石之后,他看不清到底这林子里钻来了多少人,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仍不省人事。
风中步履声疾,他感觉得到那些人正摸过来。
陆雨梧将怀中的一包糖山楂放在她的臂弯,当机立断起身欲引人往另一边去,却不防衣角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轻轻地喘息。
“回来。”
细柳连吐糖山楂都费力。
作为杀手,她哪怕是重伤也总有一股在绝境之下强撑起一点清醒的毅力,敏锐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她道:“不要让我浪费力气。”
陆雨梧立即俯身扶她:“你听我说,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摘下我的簪子。”
她却打断他。
陆雨梧一怔,在这样昏黑的一片浓影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他还是依照她的话,伸手向她。
手指触摸到她微凉细腻的脸颊,陆雨梧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下蜷缩起指节,细柳亦是一眼睫一动,陆雨梧立即往上顺着她的鬓发,触摸到她的簪子。
他摘下簪子,银叶流苏轻颤,细柳听着这声音,觉得自己头脑中的剧痛仿佛也有片刻缓解,她强行运起内力支撑着自己的清醒,听见那些人靠近的细微响动,她立即道:“拆下所有的银叶子,见过惊蛰用飞刀吗?你只管起势。”
林中枝叶潇潇,陆雨梧迅速拆下来几片银叶子,他捏在手中,双眼在巨石后散碎的月光底下睃巡。
“左边十步开外,树上。”
细柳听风,低声辨位。
陆雨梧立即寻准方向,细柳灌注内力的一掌抵上他的手肘,刹那内劲推着他的手飞出银叶,“呲”的一声,重物落地。
细柳没有力气,如此也是在空耗自己的内力,但她只能咬着牙忍下心肺的痛,辨准对方的位置,借由陆雨梧的手飞出一枚又一枚的银叶。
林梢之间,数人坠下。
地上侥幸留存的几人这时才终于辨清细柳与陆雨梧的位置,犹豫了片刻,他们也不再悄悄的了,各自放开手脚,举着兵器杀来。
细柳想握刀却没力气,听见几人大喝着奔来的声音,她正要开口,却气血上涌吐了口血,这时,身旁的浓影向她笼罩而来。
顷刻间,
细柳感受到他的鼻息。
一如在尧县的青石滩那样,他双臂紧紧将她拢在怀中,护在他的身下,发丝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细柳怔怔的。
雪亮的刀刃高高举起,映在她的眼眸。
“傻……”
她满口是血,失去内力支撑的刹那,她闭起眼睛。
刀刃将要落下的瞬间,尖锐的口哨声短促一响,几个杀手猛然间身形一僵,他们惊觉自己手上竟不知何时爬上来不知名的虫子。
陆雨梧立即直起身,回头只见虫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在杀手的颈子,脸颊,又是一声哨响,它们几乎同时用口器蜇咬着他们的皮肉。
“啊啊啊!”
尖锐的刺疼仿佛会顺着他们的经络而绵延,虫子们卯足了力气仿佛要往他们的皮肉里钻。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他们尖叫着,听见虫子蛰伏在他们刀口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不约而同扔了刀,一个个蹦来跳去地叶没能将虫子甩下来一只。
透过枝叶缝隙,有人藉着散碎的月光看清地上仍在朝他们而来的毒虫,他吓得嗷嗷乱叫,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跑走。
细碎的铃铛声响,清脆悦耳。
陆雨梧发觉地上不知名的虫子都无一例外避开细柳与他的衣角,它们朝着那几个杀手的放下密密麻麻地前行,而不远处,有一道灯影闪烁。
那灯影照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纤小灵巧。
被虫子爬满的几个杀手嚎叫着与他们擦身而过,那满头银饰的少女在喊:“阿叔,阿叔等等我……”
灯笼照见他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正是那苗地来的舒敖。
陆雨梧立即想起此人初入燕京便与细柳相斗,他立时将细柳紧抱在怀中,侧过身,抬眸冷冷地盯着他:“你们想做什么?”
舒敖只见他一身血色斑驳的单薄衣袍,肩骨还有濡湿的血迹,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子只露出来一张苍白的脸。
她闭着眼,不省人事。
“细柳!”
舒敖不禁喊了声。
那雪花连忙道:“陆公子,我们没有恶意,我和阿叔是来救你们的!”
那舒敖满头大汗,才要靠近,却见陆雨梧袖中匕首锐光乍现,他立即顿住,这少年哪怕处在狼狈之境,素衫染血,亦有一身的清妙文气,他握笔的手此时握着一柄刀,比刀更锐利的,则是他那一双眼睛。
哪怕是文弱之身,他也在竭力相护怀中之人。
舒敖看着他这样,忽然就没有了自己平日里的暴脾气,他学着汉人的礼节朝他作揖:“陆公子,请信我,她是我大哥的徒儿,我大哥喜爱她就像女儿一样,我就是她的阿叔。”
“这里不能久留,雪花的虫子不够,快跟我走!”
第66章 小寒(一)
昏黑夜色笼罩连绵山野,料峭的风几乎要割伤人面,陆雨梧一口寒气入肺,忍不住闷咳几声,朗朗月华相照,舒敖回头看他一眼,不由唤:“陆公子……”
陆雨梧后知后觉,腾出一只手来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舒敖立即几步走近:“让我来背她吧!”
陆雨梧侧过脸,细柳靠在他的后背,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料,此间光影晦暗而冷清,隐隐照着她手背冷白的一层皮肤底下紧绷起来的嶙峋筋骨,他又咳了一声:“不必。”
舒敖眼睁睁地看着他几步朝前去,他立即跟上去,在怀中掏来掏去,才终于找准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给他:“这个能保你神志清醒,对你伤口也有益处,你……吃了吧?”
陆雨梧看了他一眼,伸手接来那颗丸药,服下去:“多谢。”
若他二人真是别有用心,如今细柳昏迷,而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完全不必做这些戏。
哪怕是这样昏暗的境况,雪花也很会寻路,她准确地领着舒敖与陆雨梧出了林子,找到停在山道边上的一架马车——那是他们来时匆匆停在那儿的。
月华无垠,照着山林重影如墨,舒敖敏锐地听见些不寻常的动静,他一回头,数道身影跳跃林梢而来。
“雪花,你带陆公子和细柳先走!”
见陆雨梧带着细柳上了马车,舒敖当机立断,对拉起来缰绳的雪花说道。
“阿叔!”
雪花才唤一声,只见舒敖一边抽下腰间的铁刺鞭,一边转身奔向浓烈的林影当中。
雪花没办法,只好听阿叔的话,拽起缰绳,一抽马屁股,那马儿扬蹄引颈长嘶一声,代替公鸡,叫破晨晓。
马车中陆雨梧身形不稳,肩膀撞向车壁,剧烈的痛一瞬逼酸他的眼睑,他知道自己的肩骨被费愚破开了一道口子,此刻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濡湿的血液顺着那道口子淌出来,不断地湿透他的衣衫。
黑暗中,马车辘辘作响,风吹开来窗前帘子,月光隐约照见他怀中的人,她依然抓着他肩头的衣料,没有松手。
陆雨梧看着她。
好像忽然停了下来,他便疲倦极了,好像强撑着他的那根弦摇摇欲断,身体如生锈一般极难动弹,但也许是舒敖给的那颗药丸的缘故,他又觉得自己神思无比清明。
雪花在帘外赶车,她的声音在这被连绵山廓夹在其中的一条山道上尤为空灵,伴随着她的声音,是她身上响个不停的银铃声。
这种声音有一种破开混沌的魔力,它安抚着昏睡中的细柳,陆雨梧慢慢地松开她紧绷的指节,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沾了他身上的血,他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干净她的掌心,忽然间,她松懈的手又紧绷起来,他一下以掌心包裹她的手。
东方既白,雪花赶车入了一方村落,因为今年的一场蝗灾,连带江州周边十室九空,一冬的雪埋葬了所有的人迹,大正月里,只余满目荒凉。
雪花找了一处茅草顶的院子,她一手掀开帘子,冷清的天光掠入车中,素衣少年鬓发凌乱,紧闭一双眼,将那个女子揽在怀中,两人手指交握。
雪花没有喊醒他们,将帘子放下,轻摇手腕银铃,一些幼小的虫子顺着她的衣袖出来,她蹲下身,将它们放到地上,说:“去吧,去找阿叔。”
舒敖身上带着她的虫子,这些虫儿比人要灵敏得多,它们可以带着雪花找到身怀虫毒的细柳,自然也可以找到舒敖。
雪花清扫出来一间房舍,找了个勉强能用的陶罐煮水熬药,那却并非是什么草药,而是她从苗地带来的晒干的药虫。
药虫煮起来有一种微酸的清香,如某种香茗,竟也沁人心脾,陆雨梧朦胧中只觉热流淌过他的喉咙,那种清香的味道盈满唇齿。
“阿叔,你手不要抖,你看你都没喂进去!”
一道尚有几分稚嫩的女声抱怨似的响起。
“这不是晚上人杀多了,累得慌吗?”另一道粗犷的声音裹着几分疲惫。
陆雨梧眼皮微动,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只碗,浓如血一般的汤色,其中还漂浮着几只没煮碎的虫躯。
那汤匙正抵在他的唇边,他仿佛被那热气烫了一下,猛然要起身,肩骨骤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冷汗直冒。
“陆公子你别动啊,伤口才包扎好。”
雪花的声音落来。
陆雨梧一手扶肩,抬眸只见那舒敖坐在床边一只竹凳上,他几乎浑身浴血,脸上有些擦痕,浑身上下干净的只有他的一双手,端着一只瓷碗,陆雨梧再看一眼那碗中漂浮的东西,他忍不住以手抵唇,强忍下反胃的感觉。
“陆公子,这是药虫,自小吃咱们苗地的草药长大的,它们可都是宝贝,没什么不干净的,”舒敖连忙解释道,“真的,都是雪花好生养大了晒干的!”
“抱歉,”
陆雨梧勉强忍下不适感,“汉人亦会以虫入药,我只是从未如此直观地在药汤里见到这……”
他顿了一下,说,“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雪花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她的药虫无一不是她用好药精心喂养出来的,这个汉人少年简直就是在嫌弃她的宝贝!哪知道他一开口便先是一声抱歉,倒教她心里才聚起来的那点不满一下子就被他的温文知礼给按平了。
雪花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怪我,是我没耐心将虫渣子都给滤干净……”
陆雨梧一手撑在床沿,转过头,细柳就在他身畔,她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得厉害,他立即道:“雪花姑娘,她……怎么样了?”
“她……”雪花抿了一下唇,“我没有治好她的能力,我们只能赶紧回去找大医了。”
她说着,要接过舒敖手中的碗出去重新滤一遍虫渣,但陆雨梧却摇摇头:“不必麻烦你了。”
他接来药碗,屏息饮尽,随即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
舒敖愣了一下:“陆公子,可是你的伤……”
“我不碍事,”
陆雨梧将碗搁在床沿,“如今最重要的是她。”
对于舒敖来说,重要的当然只是细柳,但他看着这少年,舒敖看过他的伤,一柄利刃是将他的肩骨刺穿了的,他一个没有内力,连外家功夫都没有的文弱公子却几乎凭着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毅力背起细柳,趁夜而奔。
舒敖心中不禁佩服,也感觉得到他对细柳的真心关切,故而舒敖对这位陆公子自然越发客气,一下站起来道:“那行,马应该吃够了,我这就去套车。”
雪花跟着舒敖出去,一时间这简陋的房中寂静下来,陆雨梧靠在床柱,闷声咳了几声,牵动得肩骨生疼,他不由扶了一下肩。
细柳脸颊上青紫的脉络未退,她在浑噩中仿佛听见很多声音,有的低弱,有的尖锐,刺激着她的耳膜,不知多久,她好像听见了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陆雨梧发觉她指节似乎动了一下,抬首望向她的脸,一瞬启唇:“圆圆?”
细柳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朦胧中听见他因咳嗽而沙哑的一声唤,她茫然地喃喃:“……什么?”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他的脸,他的发,都是模糊的影,强烈的日光刺激着她的视线。
但是忽然间,一只手遮挡在她眼前。
陆雨梧看着她,喉咙微动,却听门外中气十足的一声:“陆公子!”
他转过脸,舒敖就在门外,像是才洗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他脸上的银色图腾滑下,滴滴答答。
细柳隐约看见那只替他挡住阳光的手,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指节,分缕流畅的筋骨,她也听见了舒敖的那一声,但她的脑子昏噩,眼皮抵不住重重地压下去,她的声音很轻:“……陆雨梧,是你啊。”
陆雨梧回头,她已经闭上眼。
雪花与舒敖将细柳重新放到马车中去,陆雨梧立在马车旁,看见院子角落一堆白骨森然,几个骷髅正以空洞的眼窝静默地注视着他们。
“可以帮我个忙吗?”
陆雨梧忽然出声。
舒敖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默了一瞬,道:“借了人家的院子,就当回报了。”
舒敖挖了个大土坑,把这一家几口都放到土坑里,陆雨梧站在一旁,看着舒敖一锄又一锄地将泥土填下去,逐渐掩盖森然的白骨。
命丧护龙寺的那位张老伯生前总说他能活着到燕京便已是有幸,陆雨梧来到江州方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重量。
它有多重呢?
是无数具暴尸荒野的白骨,是十室九空的荒芜村郭,那绝不该只是一张纸上的一句话,一个数字可以承载的重量。
荒村寂寂,偶有乌啼,寒风吹袭陆雨梧的衣摆,他忽然道:“你知道‘圆圆’这个名字,你方才打断我,是故意为之。”
他侧过脸来,看向舒敖:“为什么?”
似乎并不意外他会在此刻发问,舒敖填起来一个小土丘,这才将锄头撂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陆公子知道苗平野吗?”
“紫鳞山的右护法。”
陆雨梧曾听细柳提起过。
“是啊,”
舒敖点点头,“他就是我的大哥,是我们苗地最好的刀客,细柳刀原本是他的,他从少年时就开始在外游历,若不是遇见嫂嫂,他才不会入什么紫鳞山。”
“嫂嫂?”
陆雨梧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他隐约有所察觉,“你难道是说——玉海棠?”
舒敖点点头:“玉海棠就是我的嫂嫂,就是受她所托,我七年前才会去南州那个什么……什么湖来着?”
陆雨梧心神一凛:“绛阳湖?”
“对,”舒敖看向他,“那天很冷,在下雪,湖上都有些结冰了,我从水里把她救出来,她差一点就死了。”
陆雨梧袖间的手紧紧地蜷握起来。
侯之敬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在绛阳湖亲手将盈时推入湖中,他真的……要溺死她。
“她抓我的手,抓得很紧,”
舒敖忍不住回头看向马车,帘子遮掩了里面的人影,“她说她要回家。”
“阿叔。”
雪花一下撩开帘子,像在责怪舒敖说得太多,她对上陆雨梧的目光,抿了一下唇,还是下车走到他面前:“陆公子,你知道姐姐如今的境况,她强行逼出封穴的银针,又动用了内力,这使得她的虫毒发作起来尤其凶猛。”
“我听大医提起过,这种虫毒会影响她的记忆,使她很容易忘记许多事,而她如今正处在发作期,若你此时忽然向她提起一些她忘得彻底的往事,那并不会让她记得起来,她越想回忆,她身体里的东西只会越发狂躁。”
雪花很烦阿叔几句话说不到点子上,自己将其中的利害认认真真地讲了出来。
“啊对对对。”
舒敖连忙点头。
陆雨梧想起细柳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她的记性不好,她甚至真的已经忘了在尧县时的许多事,忽然间,他想起那天夜里在陆府当中,他的院子里,她的声音仿佛破开那夜的风雪再度回荡在他的耳畔:
“或许有一天,我也不会记得起你。”
陆雨梧立在冷风中,良久,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虫毒?”
雪花看着他秀整而苍白的面容,说道:“那是我苗地最神秘的毒虫,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毒,我只知道它可以依附人的血脉而活,伴随人的一生,至于更多的,大医没有告诉我,它有一个名字,与你们汉人的一味药相同。”
“其名——
蝉蜕。”
第67章 小寒(二)
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医乌布舜取下钓钩上的银壶,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烫,但乌布舜一只手满是厚茧,就那么面不改色地提溜下来:“既然来了,你便尝尝看我从苗地带来的虫茶吧。”
“我们苗人从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时的朝廷还不是现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强梁趁中原势弱出兵中原,占领中土近百年,他们派兵几次三番镇压我苗人不成,便将我族人赶入了深山老林。”
乌布舜说着,从银壶中倒出来色如琥珀的茶汤:“那时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里够吃呢?他们就在山里发现了一种植物,它幼嫩的叶片起初吃起来又苦又涩,可是再嚼一嚼,就开始回甘,若是再喝点水,就会觉得没那么饿了,甚至神清气爽。”
“但这种叶子不好保存,总有一种虫子喜欢吃它,后来我们专养这种虫,给它们吃上好的茶叶,再将它们做成茶来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浓郁芳香,常饮则令人神清目明。”
乌布舜将一个银杯递给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她身着群青色的衫裙,鬓边一朵同色的海棠绢花,那样一张脸虽难免留有几分岁月痕迹,却有清霜般的风韵,恍若神妃仙子。
只是她的眉眼太过阴郁,无有一分柔情:“您让舒敖去江州了?”
门外林风料峭,吹动她臂弯间雪白的披帛。
乌布舜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辈子都被绑在程家这艘破船上,从来也没有机会跟随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爱酒,只爱这一碗虫茶,可惜他临终没有机会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权当是借此茶,替他思乡,如何?”
只是因为听见一个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厉的眉目有一瞬皲裂,她的目光落在乌布舜手中的银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飞出,揽过乌布舜手中银杯,披帛收回的刹那,银杯稳稳落在她手中,滴水未洒。
玉海棠端杯轻抿一口,浓郁的茶香盈满唇齿,这样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个人从前腰间总挂着一个葫芦,她以为是酒,但其实不是。
“我们苗人不信奉天神,只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赶入深山,看似深陷绝境,却又偏偏找到了一种救命的茶叶,茶叶被虫食,我们便食虫,人总是可以在看似无解的逆境当中走出一条道去,”乌布舜一边饮茶,一边说道,“哪怕外力再阻挠,只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会罢手。”
他抬起脸来,看向玉海棠:“就像你们当年为了细柳费尽心力找到蝉蜕,那位陆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将细柳变成另外一个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亲,他不言放弃,再多迷瘴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只有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在记得周盈时这个名字。”
乌布舜却道:“可是芷絮,细柳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或者看着那位陈阁老杀了陆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能遂她的愿了。”
玉海棠说道。
乌布舜叹了口气:“哪怕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变,可她的心性是不会变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开春后蝉蜕醒来,她暂不动用内力还好,一旦动用内力,蝉蜕狂躁起来便会啃噬她的心脉,到时就谁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乌布舜看着她,“她就不是个为了自己就罔顾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将她当作杀手来养,也还是磨不掉她骨子里的善意。”
玉海棠握着银杯的手一紧。
“这是平野临终前与我说过的话,他要我替他照看他这个徒儿,”乌布舜喉咙有些泛干,“我让舒敖去江州,只是为了保住那个苦命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真的肯如你所愿,为了个人之生死而做违心之事吗?”
出了正月,燕京城中下了第一场春雨,天才濛濛亮,城门一开,一驾裹满风尘的马车率先驶入城中,帘子一掀,年约十三四的少女往浮金河桥下望了一眼,那食摊上罩着油布棚,棚中只几个零星散客。
她跳下车去要了一碗热甜汤,那摊主“哎”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这少女一身蓝布衣裙,身上挂满银饰,一看就不是个汉人。
“再要一屉的包子。”
那少女又添了一句。
“……一屉?姑娘,咱这一屉可有二十多个包子呢!”摊主傻眼。
少女笑了一下,回头望向一旁的马车:“我阿叔比较能吃。”
摊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立春,还冷得很,那赶车的男人却打着赤膊,正从车盖边沿扒拉下来两块风干腊肉。
摊主忙着装包子,少女将一碗热汤端到马车上:“陆公子,趁热喝吧。”
帘内伸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少年一身素淡圆领袍,乌发梳髻,大约是一路风尘所致,他的嗓音裹着一分疲惫的哑:“多谢。”
雪花看他接过去,却将躺在一侧的年轻女子扶起来,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略吹了吹过烫的甜汤,将汤匙抵在她唇缝。
雪花一愣,原来不是他自己想喝啊。
“雪花,这雨会不会淋坏了啊?”舒敖满心满眼只有他手里的腊肉,“这要怎么带回去给大医吃?”
雪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一路上追杀的人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的阿叔却还有心情一路杀一路逃,顺便割两块肉来,晚上烧火熏,白天挂在车盖上风干。
“这么小的雨,才下多久?你擦干不就好了?”
她嘟嘟囔囔的。
料峭春寒裹在绵密的雨丝里,伴随着晨风吹开窗边帘子,雨丝斜飞入内,轻拂少年苍白的脸颊,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淡的影,手中捏着汤匙喂怀中昏睡不醒的女子喝下热汤,她的喉咙微动,眼皮却没睁开过,因为舒敖带在身上的药在压制虫毒的同时,也会令她陷入昏睡。
“听说往常那般繁华热闹的江州城都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了!”
只听这样一声,马车内,陆雨梧抬眸,侧过脸看去。
油布棚里穿襕衫的老者戴着叆叇才看得清碗里的小汤圆,他身边都是几个浑身文气的老者,看起来像书院的先生。
几人正在说着话,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这上面。
“要不是几个江州的壮士带着江州百姓的血书跪倒在陈阁老的家门口,这事只怕几年也传不到燕京来!”
这样冷的天,那老先生手里却习惯拿一柄折扇,扇柄在桌上敲了敲,啧声道:“那血书摊开来足有几丈那么长啊!江州,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老先生们在一块儿惋惜着这没完没了的天灾人祸,陆雨梧静默地听着,直至碗中热汤渐温,只剩小半,他用巾子擦了擦细柳没有血色的唇,扶着她躺下去,替她掖好被角,回过头,见帘外雪花与舒敖一边吃包子,一边在看他。
陆雨梧将汤碗拿起来:“一路多谢二位,眼下局势不明,我必须先回府一趟。”
说着,他转过脸,看向仍在昏睡中的女子:“烦请二位替我照顾好她,还有,”
他再看向舒敖与雪花二人,“你们落脚何处,还请一定相告。”
雪花闻言,欲言又止。
“哪怕不算陈年故旧,”
陆雨梧看着她,“我亦不能再失去她的音讯。”
“原本是在京郊一处竹林中的,但这两日大医在城中收药材,就在槐花巷走到头的那间院子里。”
舒敖半个包子吃下去,嘴皮子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雪花扶额:“阿叔……”
“多谢。”
陆雨梧唇边露出一分淡笑。
他下了马车,舒敖忍不住道:“雨梧,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上,他不知道哪天起起便不会再生疏地喊什么陆公子,就这么俨然长者般地叫这少年名字。
陆雨梧摇头:“不用了苗阿叔,如今是在燕京城中,无人敢在街头闹市堂而皇之地对我动手。”
“请您赶紧送她去见大医,拜托了。”
他俯身作揖。
舒敖与雪花自然也不敢多耽搁,雪花入了马车中,舒敖便朝陆雨梧点了点头,随即拽起来缰绳,赶车离去。
浮金河桥下,那个食摊总在那儿,摊主只见一只筋骨漂亮的手将一只瓷碗连同汤匙搁来面前,他抬起头,只见此人身披一件素淡披风,兜帽遮掩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来苍白的下颌。
那满身银饰的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这人还了碗,转身便往浮金河桥上去。
陆府中静悄悄的,家仆们各自在忙着自己的分内事,陆家少主人的院子中,兴伯手中握着一支烟杆子,靠在门口闷声不响。
“陆骧!这是你第二次弄丢公子!”
陆青山向来冰冷到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怒色:“你明知道那些人是冲着公子去的!你却还敢离开他身边!”
“是公子让我带孟桐回京,”
陆骧反驳着,忽然却没了声音,好一会儿,他干涩道,“我知道我不该丢下公子,我……”
陆骧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一身风尘未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一张圆脸都消瘦了些,他抿紧唇,忽然转身:“反正孟桐我带回来了,我这就回去找公子,找不到公子我以死谢罪!”
“谁要以死谢罪?”
这边狠话才下,院外忽然一道声音落来。
阶上靠门的兴伯一瞬站直身体,陆青山与陆骧都循声看去,只见一人行来,素淡衣摆拂过柔绿枝叶,他一手掀开兜帽,陆骧憋红眼眶,唤了声:“公子!”
那少年清瘦许多,一副病容,如同被积雪掩盖的春花,少了几分和煦,多添几分凌霜的冷意。
“公子……”陆青山悬在心中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落地,他狠松了一口气。
“陈宗贤手段狠毒,”
陆雨梧先是看了一眼陆骧,再看陆青山,这二人都是一样的憔悴,“想必你们这一路上也并不太平,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
“是,我奉公子之命,带孟桐与那知州方继勇等人的罪证回京,路上不断有江湖中人截杀。”
陆青山低首说道。
陆骧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地用袖子不断地擦眼泪。
“陆骧,哭什么?”
陆雨梧轻拍了拍他,“是我让你带孟桐回京的,谁也不能怪罪你。”
陆骧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公子您……我半路都想回去找您了,又怕您怪我……”
“不怪你。”
陆雨梧温和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再抬起头,他看向走过来的兴伯:“兴伯,祖父呢?”
兴伯一双浑浊的老眼将他上下看了又看,他不像年轻人那样情绪外露,却分明也松了一大口气:“老爷还在宫里,这两天都没回来。”
“我昨天夜里才递了消息去宫里,他虽然没回来,也没说什么,”兴伯看着他,叹了口气,“但是小公子,老爷的心一定为您悬着呢,快,咱们要快告诉他,您回来了。”
“我换件衣裳,这便亲自入宫,去找祖父。”
陆雨梧说着,便往屋子里去。
陆骧自己还浑身尘灰,却只净了手就赶忙去给公子找衣裳换,他在箱笼里翻找着:“公子,要穿官服吗?”
陆雨梧解开外袍的衣带:“不,这趟不是办差,常服就好。”
陆骧“哦”了一声,很快找了一件衣裳出来,转过身却发觉公子身上竟然缠着细布,他大惊:“公子您受伤了?!”
“你和青山不也是吗?”
陆雨梧看了一眼他衣襟里露出的细布,“既是被人追杀,受伤有什么奇怪的,捡条命回来就算万幸。”
陆骧抱着衣裳走近:“您伤到底重不重?需不需要先换药……”
“好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陆雨梧接过衣裳,将他赶出内室,房中一时静悄悄的,他垂眼看向肩骨处洁白的细布不知何时又浸出血来,也没在意,扶着肩慢慢穿上内袍,再套上外衫。
“什么人!”
外头忽然传来陆青山的冷斥,陆雨梧才系好衣带,他一顿,转身走到外间门口,外面四方瓦檐拢着绵绵细雨,青灰的天色里,衣袍青黛的年轻侍者持剑将一个女子围在其中,她身着群青色衫裙,乌黑的髻边点缀一朵群青银蕊的海棠绢花,珍珠在她白玉似的耳垂微荡,她臂弯素白的披帛拖地,浸满水泽。
只一抬手,那披帛飞出,一瞬缠绕住陆青山与陆骧他们几人手中之剑,陆青山与陆骧反应极快,立即挽住披帛,正欲飞步上前。
“青山。”
陆雨梧出声。
陆青山与陆骧闻言,立即顿住。
那女子一双眼看向阶上的少年,他才换过一身银灰色缠枝莲纹的圆领袍,发髻整齐,簪白玉。
她想到柏怜青传来的信中说,此人为救细柳被那费愚一刀穿透肩骨,她不由打量起他那一张脸,生得一副清妙骨相,果见几分苍白病态。
她抬臂收回披帛,视线在陆青山与陆骧以及廊上廊下所有侍者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在那少年身上:“你该庆幸你叫住他们,否则今日除你以外,我定教他们死个干净。”
她的声音裹着阴寒杀意,袭向陆雨梧。
纵然陆雨梧并无武功在身,但他了解陆青山与陆骧他们,他们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已说明这神秘女子并非口气轻狂,她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陆雨梧冥冥有感,定定看她。
“紫鳞山主,玉海棠?”
第68章 小寒(三)
天色晦暗,雨丝斜飞,沙沙作响,陆雨梧站在阶上,隔着人墙,他与玉海棠相视。
“山主此时来访,想必是有要紧事。”
陆雨梧眼底神情深邃。
玉海棠身裹烟雨,看着他,一瞬不瞬:“如果杀了你也算是一件要紧事的话。”
正是此时,兴伯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陆雨梧护在身后,一双锐利的眸子与玉海棠一接,玉海棠弯眉微挑,她发现这陆府当中还真是藏龙卧虎,这把老骨头看似颤颤巍巍,却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深不可测。
陆雨梧拍了拍兴伯的手,随即绕过他,抬首与玉海棠相视的刹那,他步入雨幕,细长的雨丝轻擦而来,拂过他肩头与衣摆,一副身骨如被雨露洗净的松柏,从容而沉静地立于天地此间:“我若该死,此时应当已经死在江州。”
玉海棠冷冷地睨他:“你若真的死在江州,我会很高兴。”
“今日之前,我与山主从不相识,更不曾有过交集,”隔着人墙,陆雨梧声音淡淡,“我不明白山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陈家这一个由头。”
“陈宗贤?”
玉海棠嗤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就是因为她了。”
陆雨梧眸光沉沉,一字一顿。
这个“她”是谁,玉海棠抬起眼来看向他,心照不宣,她睃了一眼檐上檐下,明里暗里多少侍者,幽幽道:“你若真的好奇,便让他们都退下。”
陆雨梧与她相视,片刻:“青山,你们下去。”
“公子!”
“公子!”
陆青山与陆骧同时开口。
“下去。”
陆雨梧声音泛冷。
陆青山与陆骧面面相觑,没有办法,只得挥退众人,自己也退出院外去,唯有兴伯还在阶上,陆雨梧回头对他道:“兴伯,她若要杀我,也不该在陆府。”
兴伯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去了。
这间院子一时间静谧下来,玉海棠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你挺有胆气,陆府算什么?只要我想,照样杀你。”
“我知道,但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你。”
这一瞬,玉海棠从他看似平静的言辞底下觉察出一分锐意,她的神情沉下去,片刻,她却忽然笑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舒敖告诉你的?”
她声音阴冷。
“与苗阿叔无关。”
陆雨梧迎着她不善的目光:“七年,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我以为只要我还记得她,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她,可是我没有料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些手段足以将我记忆里的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她把什么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甚至,她还在不断地遗忘。”
“可你以为,这样就算作是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住口!”
玉海棠厉声,她阴寒的双眼盯住这个少年,纵是她再不愿承认大医乌布舜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少年也的确从陌生的皮囊之下,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
哪怕没有人告诉他所谓真相。
他也依旧找到了她。
“我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玉海棠冷冷地笑,“找到她,你要做什么呢?不让她做细柳,难道去做周盈时吗?七年前她若不随父斩首,便该充入教坊司,怎么?你想昭告天下,让她投身教坊司中,任人欺辱才好?”
“我答应过周世叔,我要保护她。”
陆雨梧沉声,“什么教坊司,什么斩首,我从来就不信周世叔有罪!”
“你不信?”
玉海棠看着这少年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她近乎残忍道,“谁在乎?你们陆家当年有谁为周昀求过情?你祖父求过吗?你那位父亲与周昀不是好友吗?他可曾在金銮殿上为周昀喊过一声冤?”
“你们陆家人是眼睁睁看着周家一十三口人去死的。”
玉海棠欣赏着因自己这一番锥心刺骨的话而神情碎裂的这个少年:“你祖父陆证身为首辅沉默了整整七年,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为周家翻案,你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人,你凭什么?”
陆雨梧双手在袖间蜷握起来,青筋分缕鼓起。
“若你可以保护得好她,”
玉海棠眼底微末的情绪闪动,“我与平野也不会给她用蝉蜕。”
陆雨梧再度听见这个名字,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一双眼紧紧地盯住玉海棠,哑声:“蝉蜕……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
玉海棠笑了。
忽然之间,她一抬手,白练顺势飞出缠住那少年的腰身,她挽起白练,双足一跃,带着少年掠上檐瓦。
庭内松风动,院外兴伯与陆青山几乎是同时往檐上一望,兴伯一改平日里松松垮垮老骨头样,飞快掠上檐追去。
陆青山与陆骧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下雨的早晨,槐花巷里静悄悄的,檐上雨露缠绵,雪花正在院中竹编棚中煎药,她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忽的,檐瓦传来轻微的响动,雪花一瞬站起身,只见烟雨濛濛中,一女子如神女降世般轻盈地落来院中,她白练如云轻飘飘带下来一个银灰衣袍的少年。
那少年双足落地,抬起一张被雨露沾湿的脸,雪花一下扔了扇子:“陆公子?”
这时檐上步履碎如疾雨,兴伯与陆青山二人率先落地,陆骧与一众侍者很快飞身而来,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更加逼仄起来。
舒敖挑听见动静跑出来,他一抬头最先看清那才分别不久的少年,再看向那鬓边一朵群青海棠的女子:“嫂嫂,你这是做什么?”
玉海棠只看一眼他,随即抬手用力一拽白练,拉着陆雨梧几步入了门内,兴伯等人立即上阶,那道门却“砰”的一声合上。
“你们若敢进来,我就杀了他。”
玉海棠的声音隔门落来。
“兴伯……”
陆骧不由唤了声。
兴伯面上神情凝重,却抬手止住陆骧的话音。
舒敖没搞清楚状况,挠了挠头,拍门:“哎,嫂嫂!你怎么把我也关外面了!”
没人理他,玉海棠一进去便手挽白练将陆雨梧往前一推,推到靠墙那张竹床前,陆雨梧一手及时撑住床沿,缠住他腰身的白练骤然收回,又成了玉海棠臂弯的披帛。
满屋苦涩的药香,陆雨梧抬眸方才看清床上女子的脸,一只手便压下他的肩骨,迫使他离她更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蝉蜕吗?”
玉海棠嗓音透着阴寒。
陆雨梧肩骨的伤处被牵连撕裂,痛得他额角青筋微鼓,细柳的脸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见她颊侧青紫的脉络时浓时淡,蔓延至她颈侧,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那一层苍白单薄的皮肤之下疯狂鼓动。
“看见了吗?它就在这里。”
玉海棠在他身后冷冷道。
大医乌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却并未理会乌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陆雨梧去看细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来,乌布舜给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细刺,扎在她手臂青紫的脉络中间,浸出来发黑的血。
“蝉蜕每发作一次,她浑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这双手,非但握不住刀剑,连动一下手指都难。”
玉海棠说着,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发黑的血珠冒出来,顺着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经肿胀不堪,无声应证着玉海棠的断筋断骨之说。
“怎么会……这样?”
陆雨梧声音几乎发颤,猛然转过脸去,他紧紧盯住乌布舜:“路上还好好的,一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这样……”
乌布舜叹了口气:“我让叔敖带去的药虽可以压制一二,但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工夫了,蝉蜕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蝉立夏生,白露死,夏尽之时通常为蝉蜕的一大劫。”
“但与蝉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会有此一劫,若它能度过劫难,便如蝉蜕旧壳,再获新生,它有极强的求生意志,所以一到春天,它就会因惧怕夏的来临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过筋骨重塑的劫难,但一旦它察觉宿主气弱难支,它就会疯狂报复,啃噬宿主心脉,与她同归于尽。”
这就是蝉蜕。
依附人的血脉而生,却轻蔑于人的意志,不肯轻易与人和平相处,它为了自己的生,时刻折磨着人的一副躯壳神魂,若这个人哪怕有一刻松懈示弱,它就会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玉石俱焚。
人从来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制着那个人生与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经十岁了,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即便有好的根骨,习武也要空耗个十几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着细柳肿胀的手臂:“可是那实在太慢了,蝉蜕弄碎她的筋骨,不但可以弥补年纪的缺憾,还可以让她做到比常人习武更快。”
她说着,忽然发觉指间温热濡湿,低眼,只见少年肩骨浸出血来,她神情有一瞬细微的闪烁,不过片刻,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再看向细柳那张清臞的脸:“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长的疤了吗?那也是蝉蜕留下来的,蝉蜕可不止会重塑她的筋骨,它还会慢慢地改变她的长相,从七年前到现在,刚好够她变成一副谁也认不出的模样。”
陆雨梧耳畔轰鸣,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么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闷的浊气,他随着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脸,不知何时,她眉心当中竟然出现一道锋利的血线,悄无声息地将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诡秘的艳丽之色。
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陆雨梧胸口的浊气犹如巨石一般狠狠挤压着他的心肺,他撑在床沿的手指节泛白,喉间腥甜上涌,他侧过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陆公子!”
乌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
胸口并没有因为这一口血吐出来而好受许多,又开始变得空洞,严寒风霜往里胡乱地灌,陆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为什么?”
他一把挥开乌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为什么要给她用蝉蜕?”
“若这世上没有蝉蜕,她绝活不到现在!”
玉海棠看着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头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静地注视着细柳眉心的血线,下颌却紧绷了一下:“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她变成另外一个和周家毫不相干的人,可你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找到一个活生生的周盈时,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将她藏起来,又或是改名换姓便能安稳一生吗?”
玉海棠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的年少天真:“陆雨梧,你以为这天下很大吗?什么天涯海角又是这头顶耀日照不尽的?哪怕是深渊,亦有零星光隙,你对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杀她的利刃。”
头顶耀日。
深渊光隙。
陆雨梧浑身一震,外面明明没有滚滚雷电,也没有朔风吹卷,可他却觉得自己耳中轰鸣难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从玉海棠别有深意的这番话中窥见了深渊一角。
玉海棠看着他,残忍道:“你还不如像你父亲一样袖手旁观的好,你根本帮不了她任何,你想认她,只会害她。”
玉海棠拂袖转身,那道门一开一合,而后房中寂寂,隐约可闻外面雨露沙沙作响。
陆雨梧浑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着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浑噩中亦不曾松开眉头,没有人可以驯服蝉蜕,它依附在她的血脉里作乱,毁掉她的记忆,折磨她的躯体。
她的双臂都肿了,那双脚也是。
陆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断回忆玉海棠的每一句话,看着她的脸,她是盈时,也是细柳,他眼睑憋红。
大医乌布舜在旁,他慈蔼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脚的筋骨出了问题,如今还没有到蝉蜕应劫的时候,我用了些苗地的办法暂时压制下来,今夜撑过去,她手脚就会好的。”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山主,若这个女娃娃能作为周盈时活下去,她也绝不会用蝉蜕将其变成如今的细柳。”
“哪里只是细柳丢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细雨沙沙,乌布舜看着陆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来处,紫鳞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陆雨梧猛地侧过脸,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个浅坑里火堆已经快烧尽了,钓钩上的茶壶摇摇晃晃,大医乌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听说,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几声。
陆雨梧心头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虽从未见过其人,但茏园里的那棵山枇杷树却清晰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开的窗外风雨如晦,陆雨梧近乎迟缓地抬头,吹来的寒风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凄风冷雨,有生之年,他头一次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哪怕今日阴雨,天光亦织如密网朝他压来。
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阳底下,人如尘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过头,竹床上的女子一双手臂被紫杉木刺扎出点点血痕,他还记得江州山野,衰草掩盖的山洞。
那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浑噩地说:“我要活,不要死。”
陆雨梧用衣袖边缘轻轻擦拭她红肿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觉,指节动了动,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却轻轻贴着她的手,给她所有。
他想让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读书以明志,可什么是志?无论是令天下百姓丰衣足食的远志,还是令亲朋挚爱安生的夙愿,若无外力强权,也不过只是一个庸碌书生烂在肚子里的空文。”
他想起盈时失踪的那一年,老师郑鹜在京郊与他辞别,老师拍了拍尚还年幼的他的肩:“秋融,无论是为了什么,一个人若只有一颗光明的内心是不够的,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风云际会,你便长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为荫蔽,而你,自可为人之荫蔽。”
朴樕成荫,则为人蔽。
陆雨梧垂眸,久久地看着她红肿的手指,瘦削的脸庞。
春雨连绵,声势渐盛。
“盼圆圆,”
他回过头,窗外风雨晦冥,细密如织,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坚毅,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以我为蔽,风雨不沾。”
第69章 小寒(四)
细柳总觉得有一个人虚握着她的手,很轻的触碰,那么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整个睡梦,她有一瞬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低吟,但她听不清,无边的昏黑裹挟着她。
梦外的人牵着她的手,她渐渐不再做梦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疯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仿佛在尖锐叫嚣,不屑于她这副血肉身躯,践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蛰伏在那里,以一双阴寒的眼,始终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软弱,它就会露出它尖锐残忍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吞噬她,也毁灭自己。
细柳不敢有分毫松懈,她已经习惯在每一个难捱的夜里与她身体里的东西进行着某种你死我活,却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对抗,它厌恶人,可它需要人的气血,细柳厌恶它,可她始终不能将它赶出去。
身体冷得好像浑身都裹在冰雪里,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了,可总有一点温度顺着她的手掌蔓延而来,微末的一点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紧紧依靠着这一点的温度,与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煎熬对峙。
耳边沙沙的声音渐渐清晰,细柳还没睁眼,手指先动了一下,一个本能地回握的动作,僵硬又迟缓,却没握住任何,睁开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没有人牵着她。
床沿映着跳跃的烛火,被角被人掖得很整齐严实,仿佛从未有人坐在这里过,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难道是梦?
细柳分不清,她没有几个时候可以清楚得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醒来之后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醒了点,她扫视了一眼这间陌生的屋子,不远处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柴火烧得正旺,钓钩上的那只银壶里水烧开了,水气冲出壶口发出响亮的“呜呜”声。
很快,开门声响,伴随着轻盈的步履声,是银铃铛碰撞的清音。
细柳抬眸,只见那少女十三四岁,一身蓝布裙,缀满银饰,正是那苗地来的雪花。
雪花本是要去取下那只乱叫个不停的银壶,不经意往竹床上望了一眼,雪花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怎么是你?”
细柳开口,嗓音喑哑。
雪花赶紧跑来她床前,将她额头上的巾子拿下来,说:“回燕京这一路上姐姐也没个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晓得这些事。”
“你和陆公子被人追杀,幸好我与阿叔及时赶到。”
雪花解释了一句。
“这是……在京城?”
细柳有些恍惚,她努力回想,忆起江州山野,暴雨如倾,一柄长刀贯穿那少年的肩骨,她猛然抬眼:“他呢?他怎么样了?”
雪花反应过来她在说陆雨梧,便道:“姐姐放心,大医已经给他看过伤了,大医说,他在江州耽误了救治,又一路舟车劳顿的,但只要他内服外用好好地治,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可能会慢一些。”
说到这里,雪花想起来江州那夜,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和阿叔就不应该让他一路背着你,他一直一声不吭的,我们还以为他伤得不重……”
细柳怔怔的,她隐约想起月白风凛的夜,那少年将他的外袍拢在她的身上,背着她走,明明是被人追杀的狼狈情形,她却还记得他转过脸来,喂给她一颗糖山楂。
雪白的糖霜沾染他的指间。
像雪。
后来昏黑浓影中,数把冷冽的刀光袭来的刹那,他又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她已经置身燕京,在这间陌生的屋中。
细柳强撑着要坐起身,雪花立即扶她靠在床柱,她的手很僵硬,筋骨像才接续起的一样,手指还在发肿,忽然触碰到被子底下一样冰凉的东西,她一顿,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灯烛映照她手心的一只玉兔。
它雕工朴拙,如果不是耳朵还算像样,谁也分辨不出它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兔子。
“好丑的兔子。”
雪花也分辨了一会儿,才从它的耳朵判断出它的物种,然后评价道。
细柳收拢掌心,抬眸:“他在哪儿?”
“陆公子在你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半个时辰前,确定你真的平安无事他才走的,”雪花转过身去,将叫累了,溅出沸水来的银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水,混了些冷的,端给她,“他好像有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大医给他的丸药他按时吃了没有。”
那果真不是梦。
细柳看着自己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黑透了。
大医为了压制住细柳体内的蝉蜕忙了很久,舒敖为了帮忙也是没睡过觉,直到细柳颈体内的蝉蜕渐渐安静,他们才算松了口气,陆雨梧一走,他们便各自去补觉了,只剩一个早补过觉的雪花在照顾细柳。
雪花不过是出去舀一碗粥的工夫,回来便见细柳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一场对抗,是她暂且压倒了蝉蜕。
不过是短短的一天一夜,她手脚筋骨便已经得到一些恢复,她甚至可以下地了。
自小玩毒虫的雪花看着她,心中一边感叹着蝉蜕的神奇,一边又不由地佩服起细柳的意志,大医说,常人,是绝不可能使天生傲慢的蝉蜕暂且偃旗息鼓的。
“大医说你的手脚这段时间都会又疼又麻,还是要好好卧床修养,何必急着起来呢?”雪花上前将清粥放到她面前。
细柳不觉得饿,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多些气力,粥还是要吃的,她手臂上还缠有夹板暂不能卸,这也方便她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捏起来汤匙,淡淡道:“卧床修养只会让这我身骨头更加安于恬逸,不但不会好,还会生锈。”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我却还没问过你,你们为何要救我?”
雪花眼珠转几下:“大医与紫鳞山主是旧识。”
细柳吃了一口粥,抬起眼帘注视她。
“真的。”
雪花说道。
大医与山主是否为旧识,细柳不清楚,但她敢肯定这雪花与舒敖绝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赶到江州救她。
柏怜青要杀陆雨梧,那一定是山主玉海棠的授意。
雪花与舒敖若真是因为山主才对她出手相助,那么他们一定不会救陆雨梧。
但细柳并不打算再问下去,反正这个雪花也不会实话实说。
她很快吃完了粥,雪花收碗的工夫,只见她给自己一双手缠起来细布,用力屈握了几下指节便往门外去,雪花大惊:“细柳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去?”
“散步。”
细柳淡吐二字。
正值宵禁,哪里是什么散步的好时候?但今夜的燕京城中注定禁不住浮动的人心,冷雨下了两天了,到此时也没个完,陈府里灯火昏暗,陈宗贤坐在一片阴影里,那户部侍郎王固披雨而来,见一张椅子旁摆着半碗冷茶,不由道:“陈次辅才见过客?”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里裹着深深的疲惫:“一位久别的故旧来看了我一眼。”
陈平将冷茶撤下去,又给王固上了一碗新茶,王固却坐不住,来回踱了几步:“我已经查过了,那几个人从江州来,是东厂的人在一路保着他们,否则他们绝不能活着来到京城,更没可能将那血书摊开在您家门口……”
“曹凤声。”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裹着深深的疲惫:“他还真是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
“次辅,如今最要紧的,是陆雨梧活着回来了!”
王固回过头来,他并看不清陈宗贤的神情:“那个小子到底命大,江州您家里被他搅得一团乱,他这趟回来,只怕是……”
何止是将他的家里搅得一团乱。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那只手一紧,他是昏了头了,不然怎会由着自己的夫人留着周昀的旧物。
陆雨梧是因为那串玉菩提才去的江州。
他无比在乎周家的案子。
“如今因为清吏的事,那些个贯会吃家底混日子的世家勋贵急得跳脚,陆证苦了他们的子孙,却包庇起自己陆家子弟,他们如何能答应?原本咱们暗自使力,让这些怒火中烧的贵人们去闹,闹得越大越好,”王固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闷气,满头都是包,“可圣上病着哪!病得起不来,哪里能听到他们一点儿声音呢?圣上无力明断,这朝中大事小事全都攥在他陆证一人的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陆家,”王固越想越气,“一老一小,老的还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小的就已经开始替他的祖父拔钉子了!”
也不怪王固气得一点大燕阁臣的样子都没有,这段时日,陆证为了修内令将朝廷上下搅得乱糟糟,虽说他的门生也有一两个被陆证提拔上去了,但王固心里却是极难受的,若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门生,那还算是他的门生,可如今却是陆证将人提上去的,那门生,还能算是自家门生吗?他们心里究竟是会继续感念他这个恩师,还是会更感念将他们往青云阶上领的陆证?
这一切都是要看人心的,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看得清楚呢?一旦有了芥蒂,哪怕分毫,也难再纯粹。
无论是陈宗贤还是王固,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陆证的这招疯癫臭棋,无论是从陆家子弟身上下手,还是从那些世家勋贵身上下手,他们的暗自操纵也算炉火纯青,火是拱起来了,也的确给陆证添了不少麻烦。
陆证悄然按下他陆家人所犯的事,正中陈宗贤与王固的下怀,可是几番借题发挥下来,那些勋贵们倒是嚎干了嗓子,一个个跳得老高,却架不住建弘皇帝因病而避见任何人,有些能走关系的,会收买人心的,哪怕有干元殿内侍的路子,也被坐镇干元殿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凤声给按下,没个几天,就什么路子都死了。
陆证串通曹凤声蒙蔽圣听,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乱拳打在棉花上,气都生生憋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陈次辅,自前任首辅赵籍,您的恩师被陆证与曹凤声那个阉贼所害后,咱们白苹日渐衰微,若不是您咬着牙坚持下来,后来更是得圣上信任,登上次辅的位置,又提拔我入阁,这内阁便是他莲湖洞的内阁了!”
夜雨淋漓,王固痛心疾首:“他陆证是铁了心要趁圣上病重之际打压你我,削弱白苹!咱们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绝不能让他得逞!”
陈宗贤神情沉沉:“那些勋贵当中也不都是吃干饭的,有些人只是老了,却不是没有年轻时的那些手段了,如今有人比你更急,陆证他这样目中无人,总有铁板几块,他一脚踢上去,只有伤筋动骨的份。”
“那……江州的事?”
王固看向他。
“陆雨梧见过了陆证,证据就都到了他的手里,”陈宗贤闭了闭眼,外面雨声杂乱,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我什么也做不了,这回,是我栽了。”
陈宗贤迟缓地抬眼看向一侧的那张椅子,那里有一碗冷茶被陈平撤了,他脑中回荡着喝过那碗茶的人坐在那儿时说的那句话:
“焘明兄,守宫求生,则断其尾,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潮湿的雨气扑入门来,陈宗贤心肺生疼,天边雷声隐隐,飞火闪烁的刹那,一枚飞刀刺破雨幕而来——
“老爷小心!”
陈平大唤一声,反应迅速地朝前扑去,以藏在衣袖里的铁护腕一抵,飞刀钉入斜侧木柱中。
王固看着擦着他衣襟嵌入柱子上的飞刀,胡子抖啊抖,一双眼睛吓成了斗鸡眼,腿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倒。
陈宗贤惊魂未定,往门外看去,檐下灯影与天边飞火交织,冷暖两色中,一个黑衣人落来院中。
那人身上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又遮挡了面容,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脸,她手里提着一柄雁翎刀,刀锋雨露如滴。
“来人!”
陈平跑到门口,大喝一声。
一时间,静伏暗处的数人从黑暗中显露身形,那为首的彪形大汉是个使长枪的,他脑袋中间秃了一圈,也不知道在哪儿藏着,这会儿头顶积蓄起来一圈雨水,他抖了抖,雨水都钻入他为数不多的头发里。
陈宗贤看众人将那黑衣人围住,他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对陈平道:“让人送王大人从后门走。”
“陈次辅……”
王固看向他。
“守元,你先回去吧。”
陈宗贤对他道。
王固有点感动陈次辅这个紧要关头还不忘让人送他回家,但又想想自己不来这趟不就啥事没有吗?他麻利地跟着几个人往后面去了。
“阁下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陈宗贤走到门口,站在檐廊底下。
那黑衣人却根本不开口,她手中雁翎刀一抬,那陈平护在陈宗贤身前,喊那秃顶的男人:“费聪!”
原是死在江州的那个费愚的兄弟。
费聪一挥手中长枪,领着人迎上去,黑衣人身影灵动,躲开合围而来的刀光剑影,她提刀翻身一划,割破二人喉咙,再藉着他们杀来的刀剑一跃,避开费聪的攻势,一个旋身出了人墙,飞身直逼陈宗贤。
陈宗贤被陈平挡在身后,连连后退几步,险些被门槛绊倒,他匆忙抬首,只见那黑衣人手中刀逼近,那刃光闪烁的刹那,费聪一把长枪勾住她刀锋,枪头一转,往下朝她腰间打去。
黑衣人及时收刀后退,与那费聪缠斗,长枪对刀,自有一种天生的优势,费聪一挑,一刺,招式炉火纯青,不必近身,尽可直逼黑衣人要害。
无论是从内劲还是招式来看,费聪都比费愚要厉害得多,黑衣人屏息凝神避开他的一刺,寻准机会,一个腾跃近身,抬刀在费聪身上划了一道口子。
费聪吃痛,反应迅速后退数步,手贴腰侧将长枪转了一圈,趁黑衣人仰身躲避之际,他枪头挑破她衣袖,却没触碰到血肉,竟然勾出来竹片夹板,掉在地上。
“上!”
费聪一声令下,又是数人一拥而上。
那黑衣人提刀贯穿一人的胸膛,很快又抽刀划向另一人的脖颈,她的动作很快,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快,费聪在人墙后以长枪或挑或刺,将她逼退几步。
她转了转手腕,在一片浓影里紧盯住那费聪,几步正欲往前,她却骤然发觉那檐廊底下挡在陈宗贤身前的陈平正在朝某处招手示意。
她一眼看过去,几个家仆正在摸索着几座石灯。
有机关。
她很快反应过来,往前的步履一顿,猛然转过身,踩踏几人肩背借力而起的刹那,院子左右两边利箭层出。
她飞身踏上檐瓦。
“追!”
陈平在底下大喊。
费聪当即领着一干人追去。
黑衣人才出陈府院墙,恰逢外头不远处正街上一架马车徐徐而过,雨幕当中,她隐约瞥见车盖底下灯笼上的一个“陆”字。
马车后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随行。
她立即飞身掠去,陆青山察觉有人接近,他反应迅速去摸剑柄,却见那人揭下斗篷,解下面纱,露出一张脱尘的脸。
陆青山拔剑的手一顿,那黑衣人已几步钻入了马车。
陆骧正在与公子说话,忽然钻进来个人吓了他一跳:“谁啊?!”
帘子半开,灯影照着她的脸。
陆雨梧眼底浮出惊愕:“细柳?”
细柳解下身上湿漉漉的斗篷,她鬓发未湿,一柄沾血的雁翎刀扔在他脚边,听见外面的动静,她手指抵在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停车!”
外头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
是那费聪领着一帮人走近,他一双阴鸷的眸子将这马车打量一番,最终将视线定在陆青山身上:“方才有贼人闯入我主人府中,我等追出便只你这马车路过……”
“你待如何?”
陆青山冷声道。
“自然要检视过,才肯放心了!”
费聪说着,手一挥,一行人一拥而上,马车后的侍者立即扔伞持剑迎上去,陆青山拔剑去抵费聪手中长枪。
“青山,宵禁之时,不宜动武。”
陆雨梧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
两方人霎时僵持起来,陆青山冷冷睨着那费聪,一剑横在胸前,费聪嗤笑了一声,道:“里面的公子既是个知理的,那么便让某看上一眼又有何妨?我不握兵器就是!”
他说着,倒也真的撂下长枪,随即绕过陆青山,跳上马车,一只手才掀开帘子,他被一脚踢中胸膛,一个后仰摔下马车。
冷雨辟里啪啦地往脸上拍,费愚闷咳几声口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公子从中出来,居高临下,如磬的嗓音泛着寒意:
“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上我的马车?”
不远处,陈府大门中有人出来。
昏黄灯影间,陆雨梧侧过脸,陈宗贤就立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雨声淅沥,两人目光一织。
明明看不真切,但陈宗贤却好似被那少年沉冷的锋芒一刺。
风雨晦冥,只这一眼,
他看着那马车上站立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陆证,看似一副文人弱骨,亦藏其锋刃在身,凌厉非常。
陈宗贤走入雨幕当中,在马车前站定:“原来是陆公子,今夜我府中进了贼人,他们追来不见人,这才冒犯了公子。”
“贼人?”
陆雨梧负手而立,揉捻着这两字,他随即抬眸,“都说陈阁老清廉,却不知您府中到底有什么惹得贼人觊觎。”
陆雨梧神情深邃:“您江州老家他们守不住,如今京城府中他们也守不住,依我看,陈阁老该好好管教您府中家奴才是。”
陈宗贤脸色陡然一变,脸颊肌肉微微抽动。
陆雨梧看了一眼那在雨地里滚了一圈的秃头费聪,他朝陈宗贤微微颔首:“雨梧一时无状,还望陈阁老不要挂心,若无其他事,这便先告辞了。”
第70章 小寒(五)
陆青山一抬手,一干侍者收剑入鞘,陆雨梧弯身回到马车中,灯影隐约映照车内女子一张苍白的脸,她此时卸了力整个人都靠在车壁上,那双亮如寒星的眼中好似颇有一分意外之色。
陆雨梧此时方才看清她手臂有衣料破损,他神色一变,立即上前握来她的手:“你受伤了?”
话音才落,他发觉她臂上衣料虽被利器割破,却并未留下任何伤口。
虚惊一场。
马车徐徐前行,细柳抽回手,指节在另一只手臂上敲了敲,一层单薄衣料底下,是硬硬的竹片,她道:“有这东西在,也算替我挡了一道。”
陆雨梧看着她的手,手指都还是发肿的,他眼睫动了一下,神情有了些变化:“陈宗贤不是你紫鳞山半个主子吗?你怎么这副打扮?”
“报仇。”
细柳淡淡吐出两字,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你的,和我的,算上整个江州城冻死饿死的人,要他一条命,已经便宜他了。”
“你的手脚不要了?”
陆雨梧一下抬起脸来,“大医交代过,这些日子你要好好静养,如今已经立春,你……”
他的语气一点不算好,细柳对上他的目光,竟从他那双剔透的眼里觉察出几分生气的迹象。
他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他的温文从来表里如一,但此刻细柳却觉得从今夜见到他的时候起,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又不是不能动。”
细柳眉目清冷,“陈宗贤这个老匹夫果真惜命,我们不过去一趟江州的工夫,再回来,他府里不但多了这么多江湖人,还设下机关暗器。”
此时松懈下来,细柳浑身关节麻的麻,痛的痛,没有竹夹板支撑的那只手更是有些抬不起来,但她眉眼未动,始终平静地忍受着这一切,她常常习惯如此隐忍,谁也不能从她那样一副冷漠的神情中窥见任何一分脆弱。
“若我今夜没有路过此地呢?”
陆雨梧看着她,“你一个人要怎样?”
“什么怎样?”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仍旧没理清楚他的那点气恼是什么闹的,“离了陈府那些机关,他们若真要跟我打下去,也不一定能赢我,何况我有轻功在身,那费聪笨重,追不上我,不过碰巧见了灯笼上一个‘陆’字,我便来找你了。”
陆雨梧一怔,他眼底神光微动:“找我?”
她是紫鳞山的杀手,生与死被界定成她口中的赢与输,刀口舔血是寻常,疼也是,在她的世界里,还能动,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很奇怪。”
细柳这样想,也这样说了。
陆雨梧回过神,轻抬眼帘的刹那,细柳忽然凑近他,苍白而清臞的脸上带有一分审视的神情,她几乎感受到少年气息一顿,他浓密的眼睫犹如蝶翅,在眼睑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他的目光触及她眉心未消干净的那道锋利血线,仿佛顷刻被什么刺了一下,他袖间的指节蜷握一下,他略侧过脸,嗓音沉静:“哪里奇怪?”
忽然间,一声大大的喷嚏传来,细柳与陆雨梧齐齐回头,只见坐在不远处的陆骧有些讪讪地揉了揉鼻子:“那个,公子,我……我有点热,出去透口气!”
他说着,赶紧掀开帘子出去,正逢寒风斜吹一片冷雨劈头盖脸而来,他抹了一把脸,让拽着缰绳的陆青山坐过去点。
“你出来做什么?”
陆青山瞥了他一眼。
“不出来行吗?”
陆骧嘟囔了一声,他再不出来,跟棒槌也没什么两样了。
此刻被夜风冷雨这样兜头一盖,他想起方才马车上的情形,他难得觉得细柳的话有几分道理:“青山,我觉得……”
他压低着声音,几分深思:“公子好像是有些奇怪。”
此时马车中,细柳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年,昏黄的灯笼光影偶尔透过半开的帘子闪烁在他苍白而干净的侧脸:“你知道我身体里的东西了,对吗?”
她一语惊人,也果然见他浓长的眼睫一抬,朝她看来。
“我没有什么怪症。”
她语气平淡,外面夜雨淋漓也遮掩不去她沙哑的嗓音:“而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它厌恶我,我亦厌恶它,只要我稍有差池,它就会想要弄死我。”
“开春。”
她垂下眼帘,扯唇:“你们所有人都在提醒我,它的末日,也许那也是我的。”
此刻昏暗光影中,细柳重新抬眼看向陆雨梧,她却有些不好形容他的那副神情,他像是在忍耐,因此下颌绷得很紧,又好像仅仅只是在用那副惯常的沉静模样在看着她,好一会儿,细柳才听见他道:“你一直知道?”
“它是活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到。”细柳瞥了一眼自己没有夹板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是刀握久了,还是失去夹板支撑的缘故,手臂抬不起来,像断了一样,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而晃动。
她的身体疲倦极了,也从未停止过那种痛和麻交织的折磨,但她很清醒,这是数年如一日在紫鳞山锻造出的清醒。
极致的痛,就是活着。
此时帘子遮挡了一片光影,陆雨梧喉结微动,哪怕她不知道蝉蜕的名字,她也感知得到住在她身体里的那只怪物无比强大的同时却也敏感又脆弱,本能求生的心不会使它更想要活下去,但凡它发现宿主有一丝一毫地软弱,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拉着她一起死。
细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窗外漏光来他身上,凄风冷雨在一片昏黑里,忽然间,他动了,竟握住她没有支撑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冷,接触到他掌心温度这一刻她才意识到。
她衣袖里还有几片竹板,因为缠绕的绳断了所以失去固定的作用,陆雨梧抬手解下发带,细柳看着那支白玉簪紧跟着滑落,他没管,只用淡青的发带重新固定她手臂仅剩的夹片:“江州百姓的血书已经送至京城,就在陈宗贤的府门口公之于众,我们没回来前,祖父顺民意已将此事交由陈宗贤审去查,他这个主事官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而今你我归京,人证物证皆已到了祖父手里,他如今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接下去,他会很不好受。”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稳,细柳看着他,乌浓的长发披散,衬他神清骨秀,她再垂眼,他的手指因用了些力道而显露薄薄皮肤下分缕明晰的青筋,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替她绑缚着手臂的竹片,但他的力道却极有分寸,没有让她觉得更疼。
“立春不是它的末日,也不会是你的。”
忽然,他轻抬眼帘,昏暗的马车内,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有实质。
细柳怔怔地望他,他很快处理好她手臂的夹板,双指屈起替她拢了拢衣袖,解下她的护腕,做完这些,他才收回手。
马车中不知为何静了下来,细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用勉强还算好受些的那只手在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手心摊开在他面前:“你掉的?”
斑驳的光掠过她掌心的东西,仅有一对长耳比较能证明它是只兔子,晶莹剔透的兔子,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片刻:“不是。”
细柳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见他道:“本来就是给你的。”
细柳拢了一下掌心,眉峰轻动了一下:“你偷陈宗贤的东西给我?”
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偷?”
昏黑中,陆雨梧揉捻着这个字,他的声音好似没什么情绪起伏,但细柳却从中感受到一丝讥诮,他缓慢地说:“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东西。”
不是陈宗贤的,那又是谁的?那陈夫人满匣子的金玉当中,他偏偏只抓了这只样貌实在不怎么样的兔子。
“是你的?”
细柳一时有些难以相信,陈宗贤好歹是个次辅,怎么还偷陆家的东西。
“已经给你了。”
他只说。
细柳端详着掌心的兔子,兔子丑虽,玉料却是肉眼可见的好料,放着当个摆件也不是不行,她干脆塞回怀中:“作为回礼,我明日回府叫上惊蛰后会回紫鳞山,到时我会想办法再查。”
查什么,不言而喻。
一个人只要去过紫鳞山就不会消失得悄无声息,她一定有她的痕迹,哪怕玉海棠精心掩盖。
细柳说完,却没听见陆雨梧有丝毫反应,她看向身边端正的侧影,他垂着眼帘,阴影遮掩了他全部的神情,但他放在膝上的手似乎紧紧蜷握了一下,又忽然间松懈开,冷白修长的指节就那么轻贴膝上的衣料,良久,他启唇:“不必了。”
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细柳眼中浮出一分惊愕,雨丝被风斜吹入窗,晶莹的雨露沾湿他披散的长发,他侧过脸来,帘外偶有碎光掠过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底下静水流深:“她死了。”
他的嗓音沉静,伴随淋漓夜雨落来细柳耳畔。
“……你说什么?”
细柳实在有些意外,明明在去江州之前,陆雨梧还曾以胧江墨向她证明山主玉海棠的谎言,他不是不相信周盈时的死吗?怎么如今……
细柳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了什么消息,又或者在她还处在昏睡中的时候又查到了什么,但此刻的他却不再开口了,他显得很沉默,只是无意识地轻扶了一下自己的肩,甚至不再看她。
细柳看他的动作,虽然那夜暴雨,她却也还能清晰地记得挡在她身前的这个人被一刀刺穿了肩骨,她甚至在他背后看见沾满他血的刀锋。
“给我看看你的伤。”细柳伸手探向他的衣襟,手指才触碰到他襟口的珠扣,他脊背明显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他一手握住细柳的腕骨。
握住她的力道很大,但细柳感觉到他很快又松了松指节,秉持着一个合适的力度,他说:“我没有大碍。”
他将细柳的手放回她膝上:“你不要再乱动了,明日也不要回去,就在槐花巷安静地养几天吧。”
细柳看着他,说:“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陆雨梧似乎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要给我那枚银叶吗?”
哪里还有什么银叶子,陆雨梧看了一眼细柳乌黑的发髻,她的那根簪子上光秃秃的,银叶子早在江州山野那夜被他摘光了。
她身上一片银叶子也不剩下了。
但细柳还有个小册子,哪怕没有银叶为凭,她也可以将这份人情写在册子上,写得清楚点,以防日后自己忘记。
她这么想着,却听他又道:“你不欠我。”
不知为什么,细柳心口突兀地一动,她正茫然之际,马车已经停稳,陆骧隔着帘子喊:“细柳姑娘,槐花巷到了。”
雪花撑着一把伞出门来将细柳接下马车:“细柳姐姐,你到底去哪儿了?”
“散步。”
细柳还是这两字。
陆雨梧在马车中看着雪花将细柳扶着往门内去,雪花疑惑的声音缠在连绵的雨声里:“穿成这样去散步啊?”
她明显不信。
但细柳却只“嗯”了一声。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才走进门去,她忽然一顿,回过头,马车已调转了个方向,一行侍者撑伞随车而去。
陆雨梧回到陆府,沐浴过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这回竟然连陆骧都不被允许进去,他小心地敲敲门:“公子,您的伤还要换药啊……”
里面没有一点声响,陆骧等了一会儿,仍旧没有听见陆雨梧的一丝回应,他忍不住转过脸去看陆青山,陆青山虽是个沉默寡言的冰块脸,却也不是感觉不到公子的反常,他没说话,眉头却拧起来。
但没人敢贸然进去。
房中,陆雨梧披散的长发未干,湿漉漉的,在灯烛之下有一种丝缎般的光泽,他的脸色很苍白,半垂着浓睫,坐在一张书案前出神。
案上摆着这七年来他自己整理的,又或者是陆骧帮着整理的所有关于周盈时的线索,七年的跨度,却只有零星的几页纸,几封信而已。
他望着面前一盏灯烛。
“你想认她,只会害她。”
玉海棠的声音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用一种嘲讽的,轻蔑的语气破开他的血肉,忽然间他全身的筋骨都紧绷起来,他的脊背犹如弓弦,以这样的姿态持续了许久,倏忽绷直躯体,一手挥开案上所有的东西。
蜡烛连着烛台掉在地上,那些信件纸页也掉下去,连带着案边堆放的书籍、笔架全都未能幸免。
这样的动静吓到了门外的陆骧,他来不及踌躇,一把推开门进去:“公子!”
入目是满地狼藉,陆雨梧就在书案后,撑在案上的那只手冷白皮肤下嶙峋的青筋仿佛积蓄了极大的气力,分缕鼓起,指节泛白。
陆骧一下停步。
外面仍在下雨,只是雨势小了很多,声音沙沙的,他看着陆雨梧在昏暗的一片阴影中缓慢地抬起一张脸来,看了一眼一旁的炭盆。
炭火烧得正红,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陆骧才将满地的纸页书信捡起来,便听公子哑声道:“拿过来。”
陆骧赶紧将东西都递到他面前去,下一瞬,他见公子接了过去,半晌,指节倏尔屈起用力,撕裂纸页的声音响起,陆骧大睁双眼看着公子将书信全都投入火中:“公子!您怎么都给烧了?”
作为自小跟在陆雨梧身边的人,陆骧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东西对于他的重要性,撕了它们,意味着什么?他脱口而出:“公子,您不找周家小姐了吗?”
轻飘飘的纸页书信投入炭盆中,顿时引得盆中烧起明亮的火光,陆雨梧看着手中那幅画像,他双指一松,画像被盆中火舌舔舐,吞没它的同时迸发出一阵更亮的火光,那光影照在他苍白而看似毫无情绪的脸上,也许是炭火熏的,他的眼睑隐有泛红。
“不找了。”
跳跃的火光烧尽了画像,而后偃旗息鼓,烧红的炭火上覆盖着一层黑灰,伴随沙沙雨声,陆雨梧轻声道:
“再也……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