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沦
浴室中的雾气漫散, 一呼一吸间,沉重而湿润。
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吻如海浪一样缠绵,而此起彼伏。
苏溪下意识在虚空中想要寻到可以攀附的东西, 将杜修延的脖子紧紧环住, 像是求生者在抱着一根浮木。
浪潮或是湿润空气, 一次次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冒着热气的流水从浴缸中不断涌出, 流落地面,漫散开来。
有一株香水百合,独自绽放在夜色中。
苏溪小时候瞧见香水百合, 看到它绽放后外放的花瓣,会忍不住伸手去用两根手指摩挲那细腻柔软的花瓣。
在给百合换水的时候, 她会用一个玻璃小壶,用很小的水柱细细淋在了那纯白的花瓣上。
或者直接淋入百合花的花蕊, 可以看到整朵百合盈满水珠,然后被积水压得花朵一歪,从侧面流了个干净。
百合美丽, 美丽之物不忍触碰, 但是又想肆无忌惮地欺负百合。
她总是在权衡是应该观赏百合,由内而外地打量, 还是应该继续摩挲百合的花瓣 ,令它最终萎靡。
但是杜修延没有苏溪那么粗暴, 他将花瓣上喷上水,滋养花瓣, 然后用指节轻轻拂去水珠, 仔细擦拭和打理。
即便如此温柔,百合也总是颤抖不已, 让人误以为它在畏惧。
他最终俯身,低下头,吻了百合。
用一种优雅的从容,虔诚的谦逊,以最无防备的部位,亲吻最无防备的百合。
直到这一刻,苏溪如梦初醒,连忙出声制止:“别……”
“为什么不,你会喜欢的。”
杜修延看向她,嘴角若有笑容。
这一次,他罕见地没有征求苏溪的同意。
苏溪半仰着,用手肘艰难支撑着自己。
但是几秒钟之后,她的四肢都失去了力量,脱力倒下,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喉音还在苦苦挣扎着求生。
她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中试图抓握住什么,却最终寻到他递来的一直手,然后她紧紧握住。
后来苏溪走向浴缸的时候双腿发软,险些跌倒,一双有力的手从腋下稳稳托住了她下坠的趋势,将她打横抱起放进了早已等待多时的浴缸。
苏溪松了一口气,倚靠在浴缸边缘,总感觉膝盖附近的韧带还在时不时在跳动。
她的心脏还在狂跳,双眼清醒后,总觉之前那些画面总像幻梦一场,像是踩在软绵绵的沼泽上,每一步都让人心颤到不真实。
她抬手按住自己起伏的心口,试图用自我安慰的物理的方式来帮助自己缓解这种强烈的悸动。
杜修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笑问道:
“怎么现在不是把我拉进浴室时候的模样了?”
苏溪本准备发声回怼,却心里闪烁着隐隐的心虚,索性直接开始闭目养神,不搭腔。
看着她鸵鸟般的行为,杜修延在走进淋浴间之前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苏溪,今天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有反悔的机会。”
他总是将这些事情形容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原本用沉默来逃避的苏溪却一反常态地睁开眼,不顾眼眶被热水浸润的酸涩,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后悔。”
杜修延侧目看了她半晌,严重的笑意蔓延开来,像是囚徒得到赦免时候那种释然。
“赶紧进去吧。”
苏溪在这种情境下和他对话,难免无法管住自己的目光,泡澡泡得她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们之间,从苏溪将他拉进浴室的那一刻开始,就发生了质的改变。
看到他衣服褪下后的真实模样,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如愿以偿。
或许她对于男性之美的审美是存在缺失的,而杜修延就是一份精心被包装得很美观的珍贵礼物。
从礼物包装可以轻易猜测到礼物的贵重程度,但是包装越美好,越不忍拆开,因为太美好,所以想观赏够了才拆开。
但是今天拆开后发现,礼物本身,其实远超包装,也远超她的想象。
两人整理好了之后,穿上了浴袍。
苏溪有些困了,一呼一吸间,酒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她坐在高脚凳上,后腰倚靠着木质靠背,任由杜修延帮她吹头。
苏溪偶尔掀起眼皮,看向镜子中头发飘逸清爽的自己。
看着面前的落地镜,可以看到自己赤着脚在半空摇晃,好像从镜中发现了不属于自己的那幼稚和顽劣的一面。
吹干头发,苏溪看着这面足以将两人都纳入的镜子问道:
“这面镜子这么大,是用作穿衣镜吗?”
“用来拍照的,模特可以通过看镜子来调整姿势。”
听到杜修延的解释后,反而愈发增加了苏溪心里的疑问,因为很多人家里应该都不可能有这样的需求。
两人一起走出的时候,杜修延转身关灯,最后看了一眼这面巨大的镜子。
开关啪嗒一声,灯光熄灭。
这夜两人睡前似乎要比平时缠绵一些。
一开始苏溪和衣而睡,弓着身子面向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室内的最后灯光被关上,房间里暗得只剩下了月光,苏溪被子中攥紧的双手才慢慢松开。
她总是更适应黑暗的气氛,至少她微微放松的身体说明了一切。
寂静的气氛里,身后的人如往常一样从后方拥住她。
后背处会传来暖意,让她的心脏每次都会短暂颤抖。
她想过自己每次一开始都是悸动的原因,大概是一种缓慢的适应。
从小一直独立睡觉的人,如果枕边多了个人,绝不是一朝一夕都可以乐得接受的。
有时候心颤太强烈,竟然会感到一些痛感,但是这种钝痛恰好不让人排斥,反而是很多中年夫妻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的东西。
时间会麻木掉内心,也会麻木感觉,苏溪一时间认为如果爱意如同一把有限的干柴,那么是不是应该慢慢燃烧,如果过渡燃烧,余生是否有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白色的灰烬。
苏溪的担忧总是往前,分明一切都才刚开始,她就忍不住在思索结局了。
身后的怀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室温过高,而渐渐升温发烫。
苏溪感觉到了,她睁开眼看着前方窗户外延伸到屋檐下的圆柏枝,用眼神和远近尝试复原那交错树枝立体模型,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
而后,她后方的衣摆被往上一推,一个柔软湿润的吻落下,让她险些浑身僵硬到想下意识惊呼一身。
那个吻很是漫长,沿着脊椎生长的方向,若即若离,但是皮肤表面却能轻易感觉到温热的气息。
那气息带着克制。
其实最先破防的是苏溪,她难抑地嘤咛一声,然后捂着心口喘着粗气,连忙转身,想躲开他折磨人的吻。
杜修延抬起眼看她,眼神中的笑意在黑暗中看得不真切。
明明之前在浴室都已经经历过一阵杏花微雨,但是重新面对他的时候,她心里住着的小袋鼠仿佛在奋力跳跃,让她紧张慌乱到不行。
他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握住苏溪的手腕,让她手臂高举,再度让吻轻落。
黑暗中的靠近,也许连闭上双眼也是多余,由于视觉的缺失,触觉倒变得分外强烈。
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用这种慢条斯理,吻出汪洋大海上的波澜起伏。
克制而慢慢消散,逐渐变成一种温柔的强势,一步步占据主导。
这种主导对苏溪来说反而是另一种安心,因为她可以放空大脑,不用去承担远航的责任,只需要不假思索地跟随就好。
细密的吻,如沐一场春雨,温暖而轻柔的雨,带来一种永恒般的潮湿。
午夜原本晴朗的窗外,也忽然吹起狂风,落了一场雨。
双层窗户的隔音很高,但是还是听到持续了很久的水声。
院落里的积水会顺着沟渠流向果树旁的池塘,潺潺清冽。
苏溪听得有些不真切,以至于她迷蒙中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放松。”
最朴实与经典的行为,却因对象是杜修延,而顷刻成为了电影般的慢镜头唯美桥段。
她适应着那陌生的触感,知晓当心脏跳动到极限的时候,是一种四肢百骸的凉意,随后又是流淌全身的热烈血液。
人在这沉浮中毁灭,又重生。
更多时候像薛定谔的猫的叠加态,那就是既死又活。
苏溪在黑暗中睁眼,试图想看清这关键的一刻,他是怎样的神情。
她如同躺在沙滩上,感受海浪冲刷身体。
但是海浪先一步将她淹没,她皱着眉头仰起下巴挣扎地发声,但双眼却无法睁眼直视海水。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窗外的雨变得从容稠密。
在极致的情绪中,苏溪看着天花板,没由来一阵酸涩,极致欢愉之后流下的泪水,与悲伤无关。
杜修延拭去了她的泪水,俯身给她拥抱。
直到双方情绪平复之后,苏溪过于疲惫,几乎快睡着了,杜修延将她抱起去浴室给的她清洗后擦干,再抱她去往走廊的另一个房间睡觉。
因为原本的那个房间,有些凌乱。
翌日苏溪没有听到闹钟,她睡得很沉。
室内窗户半开,天空已经放晴,鸟叫声好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阵阵入梦。
在静谧和煦的气氛中,苏溪陡然惊醒般睁眼,下意识往身旁伸去手,想确认身边的人还在不在。
手被轻轻握住。
“别担心,我还在。”
那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让人内心安然的口吻。
苏溪小时候醒来经常发现家中空无一人,因为家人出门的时候不忍吵醒她。
但是睡得越深沉,在睁眼的瞬间,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内心的失落是加倍的。
所以每次苏溪入睡前,都会嘱咐自己,一定要及时醒来,跟早起的母亲说再见。
苏溪静静坐在床上,思绪和记忆交织,她调整了一会儿,才重新躺下,躺入杜修延为自己敞开的怀抱里。
“我每次最怕,从梦中惊醒,身边人已经不在。”
她的嗓音还没有完全苏醒,有些沙哑,低声而生涩地诉说着自己内心被藏匿得很深的隐形恐惧。
“我也发现了。”
所以他每次早起出发,都会叫醒苏溪和她亲口告别,而不是让她醒来时独自面对空旷房间。
苏溪也知道杜修延发现了,他情商足够,智商也很高,可以轻易发现很多规律,甚至不需要苏溪自己说出口。
她是如此感激他的聪明。
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才慢吞吞地起床。
如果不是昨晚情况特殊,两人都是生活自律的人,应该不会起床这么晚的。
在他们下楼之前,钟点工已经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连同昨晚喝酒的残局。
李卓然给苏溪打来了电话,约她下午去打网球。
苏溪尝试走动几步,发现有些肌肉酸痛,所以婉拒了:
“我这周末在路德维希堡,你和陈琛好好玩吧。”
和李卓然闲聊两句,双方挂断电话。
杜修延恰好在从楼下的私人健身房健完身回来,恰好听到了苏溪的婉拒。
他不禁一笑:“我还在想你今天还能去打网球的话,说明我昨晚发挥可能还不够好。”
苏溪将手机往身旁一扔,懒散地呈大字躺在被子上,说道:
“我不去是因为睡眠不足,毕竟打网球运动量挺大的。”
“好,午餐后我带你出去,运动量很小的项目。”
杜修延拿好换洗的衣物准备去洗澡,顺便说道。
苏溪说:“我们去把六月接过来,然后待在家里吧,我喜欢和你一起待在室内。”
因为那样可以和他有更多的二人时光,苏溪理想中二人时光一直都是最质朴的状态。
“好啊,下午一起用甜点喝下午茶。”
他愉快地答应了,然后摸了摸苏溪的头,径直穿过走廊走向了浴室,背影高大而慵懒。
将六月接过来之后,六月出了航空箱,它并没有在这里过于拘谨,因为它还能记住这里的环境,还有熟悉的人的气味。
苏溪席地而坐,给六月开了个罐头,再坐在一旁看它一点点吃完。
看猫咪吃东西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管是多高冷的猫咪,总是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尤其是在它饥饿的时候。
那窸窸窣窣头也不抬的吃罐头动作,恨不得将整个毛茸茸的头都钻进罐头里,直到吃完后才餍足地抬头,去喝水或者在屋内气定神闲地溜达。
六月胃口从小就很好,而且它是一只不受冻干零食诱惑的特殊猫咪,所以虽然六月在饮食上很健康,但是训练起来却少有能找到的奖励。
苏溪和六月玩了一阵,正欲起身,才发现屋外又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挡住了上午的光线。
苏溪反而喜欢雨天,因为雨声让人平静,雨水冲刷一切,让湿润的空气中带着植物和泥土的苦涩香味。
于是这个下午,他们是如此庆幸没有外出,两个人将露台顶上的棚拉上,可以用来挡雨,然后打开了户外的取暖设备。
再将碳炉打开,放在桌上,里面是事先烧红的木炭,上面放一个烤网,烤网上放上栗子年糕和水果,再配上一壶国内运来的青提味红茶。
两人一边欣赏雨幕一边围炉煮茶,年糕被炭火烤得发涨,蘸上桂花酱,趁热吃,软糯清香。
还有拇指大小的小红薯,甜度适中,配合茶水很适口。
苏溪吃到一半,满足地倚靠在摇椅上,头顶上方的电暖炉辐射的温热让人暖洋洋的,从户外掀起的带有雨水气息的凉风和暖炉的温热交织一起,可以轻易达到一种极致的舒适。
她侧头,看着杜修延将从弗莱堡集市买来的干玫瑰花瓣仔细放入瓦罐中,再加入了一些正山小种,放入两块冰糖,还有一小把黑枸杞,加上新鲜牛奶在碳炉上小火焖煮。
随后,茶香伴随奶香从瓦罐茶壶中流溢出来,甜度偏低,主要还有来自干桂圆提供的温热香甜。
将奶茶倒进很小的杯子里,喝了之后浑身都暖洋洋的。
苏溪难得有一整个午后在惬意地享受时间的流动,令她从长时间精神压力中抽身出来。
最后,等木炭燃尽,以一个清甜的绿色香梨作为下午茶的结局,他们回到了室内。
在三楼的观影室里,他们选了一部经典的丹麦电影,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看。
观影室的沙发好像格外舒服,室内弥散的桂花的香味,是院子里吹进来的。
桂花的天然香气,闻久了也不会发腻。
苏溪将电影看了一半,困意袭来,在黑暗的观影条件下,还有恰到好处的影片的声音,以及刚刚用过下午茶。
都给困意提供了足够的机会。
苏溪伸了个懒腰,然后直接趴在杜修延结实的大腿上准备进入睡眠。
“今天好像格外困……”
不能陪杜修延看完电影,苏溪感到几分抱歉。
他对此倒也很理解,低头帮她把身上的毯子整体好,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睡得更踏实。
“没关系,安心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生命大和谐的原因,苏溪好像觉得今日他身上的淡香格外清晰迷人,让她像喝醉了一样。
她在半梦半醒间,反而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可以轻易呼呼大睡。
“现在还会疼吗?”
可能是苏溪的辗转反侧让杜修延想到了什么,关切问道。
苏溪无力地睁眼,笑了笑,说道:“你想多了,本来也没有那么疼,主要是我当时也没有过于紧张。”
他垂目看了看她,苏溪的侧脸被屏幕照亮,他低头在她额头上浅吻一下,然后放心地低声说道:
“那就好。”
这个吻好像起了作用,苏溪很快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电影已经落幕了,窗外迎来了傍晚,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苏溪睁开双眼,看到屏幕上不断升起的字幕,不禁问道:
“结局怎么样啊,男主手术结果怎么样?”
杜修延看向苏溪,目光如落叶般,沉声说道:
“男主接受了最后一场手术,他如愿以偿,最终死在了病床上。”
苏溪仔细想了想这个结局,但是很久之后,她仰着头说道:
“其实我觉得这个结局并不坏,因为男主完成了他从小内心的渴望,虽然他在病床上去世,但是他内心大概是满足的,但是对于女主来说,她失去了自己爱人,但是她同样也亲眼看到他如释重负。”
杜修延略微沉吟,点头道:
“一场电影,一场戏剧,结局对于不同人物而言,对于观众而言,都是有不一样的倾向的,我更喜欢可以给观众多重解读余地的电影。”
苏溪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语调上扬:
“正巧,我也一样。”
但是,她还是私心希望,她和杜修延之间的结局,对于双方都是好结局。
苏溪从他的腿上起身,往窗前走去,倚靠在栏杆上,有些惊喜地看到昏黄的落日。
这是常见的景象,一面雨下,一面的璀璨夕阳,如果是夏天,甚至可以看到日月并存的景象。
黄昏时分,像是上帝的调色盘被打翻,极远处的金黄日光照得她脸上很温暖,还有带着凉意在脸颊侧面吹拂的凉风。
远处的落日,像一个熟透的大橘子,照在地面的积水上,波光粼粼,耀眼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天就要过去了,我很少看到黄昏的时候内心是不焦虑的。”
苏溪睁着双眼,不畏惧阳光直射,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的橘色落日。
“我更希望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既然重活一世,这一次过得轻松些吧。”
杜修延起身上前,与苏溪并肩而立,他注视着她的双眼,发现她竟然可以直视夕阳。
一双倒映着金乌西坠的清澈双眼,此时在平静中浮现了倔强与执拗:
“但是我的人生没有容错率,我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因为我不敢想。”
她说的成功,绝非扬名立万,而只是提前引入Halo而已。
“好,我会支持你,并且……我也有自救的可能。”
苏溪耳膜一跳,转头看向他的侧脸发怔。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赛车上墙也就是瞬息之间,车手可以在驾驶的时候提高反应力,也有可能规避。
但是她惧怕的是意外。
任何一个车手在撞墙之前,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将会一命呜呼。
苏溪摆摆手,觉得聊到这些反而破外了气氛,“不说这个了。”
他们聊起今日的晚餐,但是下午茶吃得比较多,双方暂时还不饿。
两人准备去楼下,路过了昨晚吹头发的落地镜。
当天晚上,他们就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落地镜的用法。
因为苏溪面向镜子时候,她可以亲眼看到自己面容在极致感觉下的失态。
她的脸紧贴镜子,余光可以看清双方的所作所为。
将羞赧,躬行实践到极致……
苏溪呼吸一滞,紧闭双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在混乱中,她闭上双眼,不再看自己。
可是在闭上双眼的时候,她却忘记如何管理自己的声音,呛声了几次。
同是一样的进程,但是苏溪却感觉杜修延进步神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深谙如何在毫无痛楚的情况下让人抓狂。
苏溪站不住,像是放弃挣扎般下坠,被他稳稳托住。
“你是不是事先偷偷自己做了功课?”
他淡淡一笑,说:“倒也没有,只是在发现规律而已。”
苏溪瞬间身形一僵,预感到新一轮的攻势要来了,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说:
“……你的智商难道就……这么用的……”
他仍然保持着清晰的头脑,看到苏溪渐渐失焦的双眼,笑容粲然:
“我也想到你这么容易就能……”
后来,苏溪也从镜中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他的蹙眉与沉湎,在缠绕中下坠,在业海中被一同审判。
第52章 Braun
整个周末都是阴晴不定的天气, 苏溪和杜修延待在家里,一起讨论食物和酒精,下雨的时候, 他们会到窗台边一起看雨。
苏溪看到自然景观总是会出神, 就好像在试图通过那些烈日风雨并存的奇异景象去寻找自己身处世界的真实感。
她眼底是不被人看见的惶恐, 时时在想,会不会某一天她从梦中惊醒, 发现一切不过梦一场。
但是夜里黑暗中的沉沦,沉重忍耐的声息,释然的双目圆睁, 还有那天花板上晃动的图像,难抑的叫声被空濛雾气屏蔽, 双耳轰鸣,但是不是那让人痛苦的神经性耳鸣, 而是一种世界短暂被人按了静音键的感觉。
那些咸湿的空气,燃烧的爱火,富有节奏的碰撞。
又在一遍遍提醒着她, 每一次都是真实的。
她深夜总是转身, 将头靠在杜修延胸口上,去听那有力的心跳。
他们度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周末, 这周末美妙的好像乐景哀情,明天是世界末日也不管不顾。
周一降临, 又到了他们说再见的日子。
杜修延飞英国,苏溪继续学业。
那天和Marco偶遇之后, 苏溪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她一如往常奔走于教室和实验室一个车队的车间, 一切都在稳步发展。
学期中后段的时候,她做的一个车架仿真分析获得了教授的褒奖, 得以在课堂上被作为优秀范例讲解。
类似的机会还有很多,苏溪几乎有种错觉,自己这一世的学业仿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如果稳步发展,她应该可能在学术上深耕。
她在航空航天学院做的跨学科分析在三个月后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但是苏溪认为自己只是继承了上一世记忆的原因,她时而觉得胜之不武。
Hans教授约她去办公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问她是否有兴趣硕士阶段申请计算空气动力学的专业,这样他们可以在实验室项目有进一步的交流。
苏溪笑着表达感谢,尽管心里早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她必须要考虑哪个专业方向最有可能成为她走向赛车行业的跳板,还不能急于将话说满。
不过这一切都让苏溪从学业中看到了曙光,一切都进展得格外顺利,以至于她渐渐忘记了Marco这枚定时炸弹的存在。
Marco的意大利餐厅生意火爆,上了斯图加特当地的报纸和一些自媒体频道,但是Marco却沉寂了。
苏溪来到奥地利当赛事志愿者。
她承担的工作是车队后勤,偶尔在忙碌的时候去观众席帮忙做引导。
她穿梭于赛车边缘,几乎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车队的核心成员,也许她此时出现在赛场上,还过分年轻。
很多志愿者都是资深的赛车迷,做志愿者可以有机会获得和自己喜欢车手交谈的机会。
但是也许是自己从事这些工作多年,早已对顶级车手祛魅,只当大家只是行业不同,都是通过一定方式谋生和实现梦想而已。
很多车手有着高超的技术,私底下却难以交流,甚至脾气极度不稳定,如果因为车子出问题而退赛,时常将满腔怒火直接发泄在工程师身上。
苏溪经常冷静淡定地应对,有时候直接回怼,不惧任何剑拔弩张,也不背任何自己责任以外的黑锅。
她站在观众席边上,站立着观看比赛。
红牛环赛道也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赛道,拥有十个弯道,高速直道和急转弯兼有,和摩纳哥赛道不同,红牛赛道的高速直道拥有很多超车机会,对赛车的速度和动力提出了极高要求。
在直道上,苏溪盯紧了一个准备超车的车手,下意识想到了直道超车的技术DRS,一种安装在赛车尾翼上的空气动力学部件,一旦打开就可以让赛车有额外提速。
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这个年份里DRS技术还没有引入。
正赛结束的那天,苏溪在围场内打杂,收拾办公区域和工具箱整理。
她在赛事期间几乎一无所获,除了跟风和几个著名车手合了个影。
在打扫休息室的时候,有个衣着随意的老头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看着一些宣传册。
他白发苍苍,翻看宣传册又过分认真,让人下意识会觉得他也许对这里充满好奇,也许是车队的赞助代表或是VIP观众。
老头平静的模样像是将外界夺冠的喧嚣隔绝在外。
苏溪更加肯定他不是工作人员,不然不管是所在队伍名次好坏,他都应该去看看的。
一个小时后,苏溪被吩咐去把酒水和零食的小餐车送过去,里面放着车队庆祝的高档香槟。
她将餐车上的东西取下,再默默将餐车推走,余光可以瞥见一些曾经经常在电视直播和采访中出现的面孔。
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样的无名之辈。
怀着有些怅惘和失落的心情走出,那个老头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翻看宣传册,头发花白,脸上有纵横的皱纹与沟壑,还有些许老年般,但是他佝偻的身形却显得慈祥。
苏溪的志愿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寻求一些交谈的机会。
于是她在老头面前放了一杯意式浓缩,还有两块焦糖饼干。
老头略微抬头,从老花镜上方抬眼看向苏溪,注意到面前的咖啡,露出一个慈祥而平和的笑容,用英文说了句:“谢谢。”
在目睹那双灰蓝色双眼的时候,苏溪愣住了。
她在原地直起身子,尽最大可能让自己手指不要过分抖动,但是心里那种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强烈情愫,却让她无法立刻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低头打量着老头手里的宣传册,一些写给门外汉看的赛事宣传读物,一个浅显的赛道介绍。
那一刻,她反而意识到了自己的肤浅。
“(请问……是Braun先生吗?)”
苏溪很久之后才在空寂的休息区中找回了自己声音。
老头再次抬起头,很有喜剧效果地佯装疑惑地往自己左右两边打量了一遍,然后看向苏溪,幽默地说道:
“(那看来我就是Braun了。)”
大概是因为经常开怀大笑的原因,他笑起来脸上牵动的肌肉会令他法令纹更深,但在那迥然的目光中,又让人在他面前不会过分紧张。
Braun算了算年纪已经八十多了,他早已在英国安度晚年,但是偶尔会被车队请去当顾问,但是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成为F1的璀璨历史。
Braun上个世纪为梅赛德斯设计出一款传奇赛车M300,帮助梅赛德斯斩获多个冠军,并且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留下的设计理念依旧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工程师。
苏溪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几分拘谨,但是内心却百感交集,因为她后来进入赛车行业并且了解到的这样一位泰斗级的大人物时,他却已经离世了。
算下来,自己的名字真正被人知晓,已经是十六年后的事情,Braun如果不离世也是差不多一百岁了。
时间总是通过过大的年龄差距,让不同年龄段的人几乎完全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看过您的设计,M300至今还停放着奔驰博物馆里面,对于每一代工程师来说,它都有值得多次学习的地方。)”
要和大佬搭话并不容易,但与其绞尽脑汁说出引人注意的话,比如朴实平凡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褒奖的话对于Braun来说,早已稀松平常,况且听说他退休后去给法拉利的跑车当技术顾问,只是偶尔关注F1。
“(谢谢,不过现在F1的规则已经天翻地覆,M300已经是古老的故事了,老物件,跟我一样,你是赛车迷?)”
Braun很善于愉悦地自嘲,如很多有巨大影响力的人一样,他很少将自己历史上的成就当回事。
“(算不上资深粉丝,但是我希望以后能从事赛车相关的工作。)”
苏溪语气谦逊中保持着真诚,这种想法从她口中说出来或许有些轻狂,但是她也不知自己去对Braun说谎。
Braun似乎也小小惊讶了一下,下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了。
他低头摘下眼镜,似乎已经不准备继续看宣传册了,他的后背弯曲很严重,为了适应他的视线,苏溪找了张比较矮的凳子坐在他跟前。
Braun见状,本可以一笑而过,但是他还是对苏溪善解人意的行为轻声说了谢谢。
他继续道:“(你想当哪方面的工程师呢?)”
出乎意料地,Braun竟然和蔼地跟这样一个后辈聊起了职业发展。
“(安全和性能,我想寻找到高速与安全之间的平衡,看看我们是否可以让赛车两者兼有,但是我无法决定自己去做什么方面,毕竟赛车行业的岗位很有限,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
苏溪的表述十分合理,这符合多数普通工程师的成长途径,人人都想当首席工程师,但是人人都必须收敛起自己的目标去从事一些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部分。
不知道Braun是否经历过这些彷徨的阶段,但是Braun入行过早,那时候的F1也从未预料到能成为全世界最受瞩目的赛事之一。
当时的赛车设计,几乎相当于在白纸上画图,也是技术更新换代、规则在瞬息间完善的几十年。
苏溪本不指望Braun能理解底层工程师的难处,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足以让苏溪记住多年。
“(很多人喜欢赛车的高速和刺激,尤其是赛车运动已经高度商业化的今天,在赛车行业中,极致的速度与轻量化有关,轻量化又不得不最大程度实现材料充分运用,高速与安全,这似乎是一个赛车领域的悖论。)”
正因为这个悖论,其实未来的赛车的最大速度反而变慢了,因为将安全装置进行标准化引入。
之前有加油策略的时候,车队如果想让赛车获得最大速度,他们会选择给赛车只加一部分油,从燃料方面来降低车身重量以实现高速。
于是在极速的竞技中,车身重量有微小变化都将直接影响了车的速度。
“(我相信这个悖论会一直存在,但是未来我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让我们两者兼有。)”
这场相遇十分紧迫,苏溪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时钟,就知道对话的余额所剩无几。
她仔细斟酌,心里不确定Braun是否还过问赛车领域的事,但是她想争取一次。
她不说Halo那么久远的事,而是说一个更紧迫可以运用的技术。
苏溪认真发问:
“(您认为在直道超车的时候,是否还有进一步加速的可能?)”
Braun直截了当地回答:
“(空气动力学的优化是永无止境的,这里永远存有优化的空间。)”
“(我有一个优化的主意,您想听听看吗?)”
苏溪保持着沉稳与神秘,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
Braun的回答,正中下怀。
“(那您是否方便留个邮箱呢,我之后将概念图发给您。)”
苏溪认为自己足够厚颜,但是为了目标,再厚颜一点她也好意思开口。
Braun眼神一闪,一时判断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不置可否地将桌面上的焦糖饼干拆开,蘸上浓缩咖啡,浅浅咬了一口,随即在糖分的催化下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嗔怒道:“(鸡贼的小孩,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苏溪被他突如其来的玩笑弄得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是否反而引起了对方的反感,但是从Braun的笑容来看,他似乎没有在拒绝。
当然,也没有答应。
苏溪自我建设了一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请问,您愿意看看我的概念图吗,我还做完了仿真,还有一些其他有意思的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
她又有些急迫地补充上了其他的内容,因为她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次和Braun这样的人物重新建立联系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都吃你准备的饼干和咖啡了。)”
Braun朗声大笑的时候,整张脸的皱纹都同一时间加深了,但是每一道沟壑看起来都是如此慈祥和乐观。
“(还在等什么,一分钟内给我纸和笔,不然我就反悔了。)”
Braun板着脸故意提醒道。
苏溪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有些受宠若惊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车手的签名照,还有马克笔。
这是她现在能最快速度拿出的纸和笔。
苏溪将马克笔打开递给Braun,他在下笔前看了一眼上面的车手,开玩笑道:
“(唔,Connor,好的,拿冠军选手的签名照当便签纸他一定会气炸的。)”
还没等苏溪说话,他早已翻过照片空白背面,龙飞凤舞地留下了自己的邮箱,递给苏溪的时候,又问道:
“(需要我补个签名吗?)”
苏溪当然不会提这种过分要求,但是毕竟是神级工程师,Braun的签名比Connor的更珍贵。
“(如果您方便的话,最好……)”
随后Braun大笑一声,在右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还不忘调侃道:
“(听说Ebay上我的签名比Connor的值钱。)”
苏溪习惯了他的幽默,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我不想成为Connor,我想成为Braun。)”
她信誓旦旦说完后,又有些心虚地反思道:
“(我贸然展示自己的野心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Braun毫不介意,耸耸肩说道:
“(你自己刚才也有岗位有限,为自己争取机会无可厚非,这件事让人佩服。)”
“(加油吧,鸡贼的小孩,鸡贼,在我这里是褒义词。)”
发出鼓励后,Braun还不忘竖起一只手指补充解释道。
他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像是想到了记忆里的什么事,眼神慢慢安静下来,送上由衷的祝愿。
后来苏溪被人突然叫过去搬运东西了,她不舍而郑重地对Braun告别。
带着Braun的联系方式和鼓励转身离去,等她再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沙发上已经空空,宣传册被人按照之前排列方式放回远处,空的咖啡杯和饼干包装也被人撤走。
就好像Braun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苏溪赶紧从带拉链的口袋中拿出那张签名照,看向背面,里面赫然还是Braun的字迹。
她走出休息室,在内场边缘观望,发现Braun正在接受几个记者的采访。
一切又回归了平静,但是她争取到了一次关键的机会。
第53章 在上面
一场比赛, 终从盛大到落幕。
赛道外围的围场区域热闹了很久,散场的人群中,穿着各式车队服饰的车迷, 汹涌着等待赛车手出现在场外。
苏溪协助安保人员忙碌地指挥交通, 确保人群和车辆有序离开。
天色渐暗, 赛道的灯光逐渐亮起。
苏溪回头一看,顿感某种失落, 之前如何喧嚣,世界上如何有名的赛道,都会在比赛结束之后陷入沉寂。
她早已提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一个简易的双肩包,里面最贵重的东西就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她准备当晚就赶车回德国, 特意等车迷们先疏散离开后,她才只身前往主火车站。
那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路灯亮起,华灯勾勒着古建筑的外形,发黄的墙体在夜色中与苍劲的远处山峦, 构成了奥地利特有的气息。
她的身形从一辆并不低调的越野车前经过, 车中坐着一个男人,戴着墨镜, 左手拿着点燃的雪茄。
车停靠在路旁,看起来并不是享用雪茄的好时机。
余光看到雪茄和墨镜的时候, 苏溪脑海中闪现了一个人影,但是她料想这世界不会这么巧。
但是苏溪往前走了几步, 略微侧头, 从紧闭的咖啡店橱窗里看见了车内的倒影。
对方好像能预判到苏溪会看橱窗倒影般,戴着墨镜的面容出, 若有笑容。
就这一眼,苏溪虽然看不见全貌,但是足以让她判断出对方是谁。
Marco抬起右手,冷淡而又随性地对苏溪打了个招呼。
苏溪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继续通过橱窗与他对视,似乎还是有些担心这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她收回视线,清空大脑,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几步。
后方的车子发出了引擎声,一听就感觉是经过了改装,不难想象Marco对于车辆改装的痴迷,他的车间足够为他私人提供一切改装服务。
“Buonasera, come va?(晚上好,最近如何)”
车子开到了苏溪的身边,本就落下的车窗后,果真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到几点意大利语发音。
随性与严肃并存的语气,但是又带有几分不该出现Marco身上的礼貌。
苏溪格式化地回应道,尽量让自己内心的忐忑不要过于明显。
在陌生的国度遇到Marco,她内心是有很多不确定的。
“(上车吗?)”
Marco率先问道,他的语气间没有半点热络,倒不至于让人想多,但是苏溪还是下意识往远离马路的方向后撤了一步。
但是彼时还是人来人往,火车站附近虽然汇聚三教九流的人,但是巡逻的警力也很足,她本可以不用过分担心。
况且Marco又不是地痞流氓,也不至于过分为难她这样一个小人物。
像是看出苏溪肢体上传达出来的惊吓,保持着一种随时落跑的紧绷状态。
Marco下意识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随即将墨镜取下,又找地方停车,下车把刚点燃不久的雪茄灭掉后,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苏溪第一次见Marco孤身出行的情况,她感到有些意外,左右看了看周围,反而觉得Marco孤身一人的危险程度远远大于自己。
“(既然你害怕我,我就在这里和你对话吧。)”
Marco说得直白,苏溪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已经被自己捏变形的饮料瓶,手微微一松,心里长叹一口气。
原来她的表现确实足够紧张。
但是Marco这么说了之后,苏溪对他的恐惧反而减少了很多。
任何时候,真诚可以化解很多困境。
不难想象,Marco究竟是个什么人她确实不清楚,但是不难想象,他应该是黑白通吃的。
苏溪总是下意识将电影里面的画面代入,子弹横飞,血肉模糊……
但是她不好去问,从Marco做事的行径来看,难以将他归为善或恶的任何一边,而是游走于一段灰色地带。
苏溪的神情开始放松了几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抱歉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也许我们可以下次见,我的火车在十五分钟之后。)”
“(你回斯图加特吗?我送你。)”
Marco刚说完,目光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我忘了,你不敢上我的车。)”
苏溪礼貌地扯出一个笑容,表示了默认。
后来的景象是苏溪没有想到的,Marco和她一起上了车。
苏溪回过头,诧异地对上了他冷静的脸,看到他就这样什么都不携带,就这样上了车。
落座之后,Marco坐在了她的对面,两人面面相觑。
火车行驶出了很久,苏溪靠在车窗边上,趁着最后一缕夕阳去端详秋天的原野。
奥地利是个多山国家,冬天很美,山势适合建立滑雪场,但是秋天的奥地利,却是一种苍冷的灰橙色,火车在空旷的原野上行驶,偶尔能捕捉到一些可爱的小房子。
绵延数个国家的阿尔卑斯山遗落几处山峦,在开阔的远处可以隐隐看到山顶的白色初雪,村落在山峦脚下,显得像巨人脚下的迷你玩具城。
苏溪暗自打下主意,今年冬天要是有机会的话,她想约杜修延来奥地利滑雪。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知道火车外的天彻底黑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向Marco。
他似乎也恰好看到了自己,眸色带着深沉的灰色,让人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你的车留在Spielberg没问题吗?)”
苏溪的语气,只是为了打破沉默,而不是为了关心。
Marco眉毛微动,不以为意地说道: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专门在Spielberg开的,需要多交点停车费,或者被拖走后交罚金。)”
苏溪目光冷清,敷衍地点点头,重新沉默下来,因为礼貌寒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说话的机会重新传递到Marco这边,他也没有继续寒暄,而是开门见山:
“(我需要为你提供什么,你能为我工作?)”
不难猜出,苏溪上一次进入他的车队,目的性非常明显——她需要一笔快钱。
“(上次我的朋友面临致命威胁,我不得已才做出选择,但是这和我的发展目标不符,所以我不会做重复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
苏溪坐下的那一刻,封闭的车厢和来往的各色人群让她心里的紧张彻底消除。
她不卑不亢地礼貌而平实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是在我的车队,也许你能立刻拥有一份可观的收入,那比你当普通工程师挣钱多了,不是吗?)”
Marco抛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场地下车队的赛事,背后的流水难以想象。
也许上一世的自己应该会有瞬间的动摇,毕竟那时候她在德国举步维艰,如果不靠家里和兼职,她完全生存不下来。
但是对于一个来自十多年后的人来说,多少钱都无法动摇她内心半点。
苏溪微笑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头,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
“(您说的是事实,我也许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我想走在自己的路上,要说我缺钱吗?当然缺,但是那又如何呢。)”
句尾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苏溪顿感轻松,嘴角终于舒展开来,像是释怀了心中的某些恐惧一样。
她本该在此情此景下对Marco充满忌惮,但是说出心中所想,她却好像凭空获得了力量。
那是那个无数个日夜蛰伏在办公桌前的自己,猝不及防送给自己内心的礼物。
Marco暗沉双眼中,闪过一道微光,他难得露出几分外露的意外之色。
他打量着苏溪的脸,总觉得如果挡住她的脸,原来这双眼才是识别她的最大标志,难怪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尽管他早已掌握了她大部分资料。
“(Su,你确定那是你自己的道路?不是他人的道路,那个赛车手的道路?)”
他慢条斯理地倚靠在火车的蓝色靠背上,最普通的座位在他的装束和动作下,有种身处VIP休息室的既视感。
他确实事先进行过了解,懂得一语中的。
苏溪对此毫不意外,在真相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心态反而出奇平和了。
恰好有一个的拿着托盘的列车员经过,留下了满车厢的浓烈咖啡味,虽然大家都知道那咖啡豆一点都不美味,但是在车厢中,总有人鬼使神差地买下一杯难喝的咖啡。
苏溪抬眼追随着列车员手中摇晃的咖啡纸杯,像是在用这个动作给足自己回答问题的充足准备。
等列车员走后,她才幽幽说道:
“(我为了谁,那都是我意志的一部分,毕竟双腿长在我的身上,我们永远不会去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吗?而且不考虑回报的盲目,是否也是选择的一种,我想用理性的方式走一条看似不理性的路,这也毫无问题。)”
苏溪免去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听过太多阻碍的声音。
诚然,追逐最利己的目标无可厚非,甚至是最符合大众价值取向的一种。
但是苏溪时常在想,人难道每次都应该做出客观上的最优解吗?如果主观上跟随感觉前行,但是内心情愿,难道不能同样成为最优解。
“(Su,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我也始终认为人的想法处于变化之后,我很想看看究竟有什么会迫使你改变主意,毕竟……Renzo当时也不想加入,也是被我亲自‘邀请’来的。)”
苏溪认识Renzo,那个来自巴西的,Marco麾下的十九岁车手。
她但笑不语,但是听到Renzo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念一动,不禁问道:
“(Renzo最近怎么样,他上次可是用生命拿下的冠军。)”
Marco似乎对于苏溪突如其来对Renzo的关心有些意外,顿了一下,说道:
“(我不会亏待他,给了他一笔奖金,他在佛罗伦萨附近买了自己的房子,应该准备过一阵把家人接来意大利居住。)”
“(他还要继续当地下车手吗?)”
苏溪追问道,她的Renzo的关心让Marco的神情凝固了一些,凛然看了一眼窗外的夜幕,继续说道:
“(当然,这是改变一个贫民窟男孩最快的途径,你知道这个产业有多完善吗?很危险,但是只要足够穷,他难以拒绝,知道东南亚的黑色地带吗?地下拳场,万人的狂欢,缅甸人上场,无条件让两公斤重量,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是一个家庭,无论生死,都能换一家人余生衣食无忧,这样的拳手,是最可怕的,但是Renzo在我这里可比去地下拳场舒适多了。)”
Marco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叙述着这一切,苏溪听着这一切,心里无数遍叹息,一时间对于Renzo这类人的抉择有了更深的理解。
谁当想体面而安全地赚钱,但是如果真的被逼到了末路,个人的生死尚且不能让人就范,但是全家人的生活,将会迫使人自愿走向危险。
苏溪眼底露出了某种同情的目光,然后飞快敛了神色,油盐不进般说道:
“(你可以理解为,有人肩负着家人命运加入你的阵营,也有人肩负着他人命运远离你,如果可以,请你不要再为难我了,即便没有我,Renzo也有充分实力帮你拿下胜利,最后,感谢你曾经为我这样的人提供机会,否则我的朋友将会因为债务而面临死亡威胁。)”
Marco因为最后那句柔软的感谢而没由来露出一丝烦恹,眼神沉冷了几分,幽深地打量着苏溪,没有再多说什么,霍然站起身,身形高大以至于这个动作带着不小的震慑力。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溪,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我从来不强人所难,如果再想赚快钱,记得找我。祝美好的夜晚。)”
没等苏溪回答,他已经抛下一个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车厢尽头。
此时火车刚好在奥地利边境的小城市停下,三分钟的停靠间隙,Marco径直下了车,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朝着火车前进的反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彻夜赶路的后果是,苏溪经历了两次转车,期间还倒霉地遇到德铁晚点,辗转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过。
她和杜修延近段时间都住在路德维希堡,因为六月在杜修延家,当苏溪外出的时候方便有钟点工上门喂猫。
苏溪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指纹锁进门,室内亮着灯,有电视的声响。
她瞬间精神抖擞,连忙换鞋去客厅查看,发现杜修延正在茶台前挑选茶叶,一旁的电热水壶瞬间沸腾开来,冒出滚烫剧烈的热气,翻滚的水像是不耐烦被水壶禁锢,直到将水壶提起,又趁热浇在了茶杯上预热,这才安静下来。
苏溪立刻将背包往身后一扔,直接上前从后方紧紧抱住他的腰。
“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来。”
苏溪声音清软,大概是因为疲惫的缘故。
她今晚连夜回来主要原因还想明天一早就能在家中等他。
“我也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先提前飞过来等你。”
数周不见,杜修延的眉眼好像又比以前多了几分英气,大概是水土的问题。
他闻言赶紧将水壶放到一边,连茶都没来得及泡,就转身回抱她。
他的怀抱,总是带着强烈包裹感,温柔有力,让她紧绷的神经可以瞬间松懈下来。
“这是你这个赛季最后一场比赛了吧?”
也是他F2生涯的尾端。
“算是。”
他毕竟轻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对前路的迟疑。
苏溪马不停蹄地展示着自己此行的结果,一脸激动地问道:
“我这一趟去奥地利还以为会一无所获,但是最后关头你猜我遇到了什么人物?”
“Newey?”杜修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个答案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了解,毕竟Newey这样的人物才会让苏溪如此激动。
但是苏溪伸出一个手指,左右摇晃了一下,否定了这个答案,后来索性不让他猜了,因为Braun这个人算是初代工程师,代表着一个远去的时代。
Braun的时代代表着过去,Newey代表了现在。
“一个活化石般的人物,Patrick Braun。”
说出Braun全名的时候,苏溪忽然觉得Braun的名字听起来的确很酷,应该是因为掺杂了她的主观崇拜。
于是苏溪兴致勃勃开始讲述这段奇遇,以及Braun的个人魅力和幽默感。
杜修延认真听着,时不时将热茶放在她的面前,偶尔在她说话间投喂她夏威夷果充当小零食。
一个有些发寒的秋日夜晚,气氛却在对话中变得热络。
苏溪对于这些事情的讲述方式充满情感起伏,她提到技术层面的想法时总是眼睛闪烁了光,熠然如星辰入眸。
杜修延转头看她,望住她:“Braun会成为你生涯中的伯乐吗?”
苏溪认真分析了一番,稍加权衡,得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
“也许吧,但是如果我的想法能得到Braun的支持,那就更能有说服力,我还需努力。”
Braun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她上一世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人,并不知道他对新技术是否有很强的接受度。
但是苏溪觉得以Braun的心态和处事态度,他倒不像一个墨守成规的老古董。
到后半夜的时候,苏溪困意上来,她赶紧趁着自己意识中还残留一点清醒,上楼飞快洗了个澡。
然后没等杜修延上楼,她就率先将头发吹干钻进了温暖被子。
等杜修延洗完澡浑身冒着热气回到房间的时候,被子里微微隆起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呼呼大睡。
他正掀开被子准备躺下,却发现某人的睡裙已经因为睡相的原因往上掀起。
他耐心地将她的裙摆整理好,下拉挡住大腿,却在指尖不小心触及皮肤的时候,对面的小小人影瞬间颤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还没睡着?”
杜修延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微动的眼皮,和均匀的呼吸声,面容恬静,嘴角的笑容若有似无,但不难看出是在装睡。
杜修延浅笑一下,躺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但是指尖却没有就此安静,如轻纱一样掠过皮肤,在揣摩着一副曼妙的图画。
最后,他撤回已经湿润的手,轻笑一声,清晰问道:
“都这样了还要继续装睡?”
下一秒,苏溪登时一反常态地直接一个翻身就将他压住,笑声不敢太猖狂,但是很有侵略性地说道:
“我要在上面。”
“当然可以,到时候可别说自己腿软没有体力……”
苏溪在双颊红到可以滴血之前,将他迥然的双眼挡住,有些紧张地说:
“你别看,我才能发挥得更好。”
杜修延抬手直接帮她把灯彻底关掉,喉结上了动了动,声音有点干哑:
“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
黑暗中,她生涩而笨拙地摸索前行,一开始不得要领,但是在他的言语鼓励下渐入佳境。
陷入了夜色的海沟,只有身体素质最好的探险家才有机会看到那震撼的海中之海,终年都是墨蓝色的浪,汹涌起伏。
她果真应验了杜修延的话,没多久就脱力,不管不顾地俯身靠在他肩头,大有耍赖的模样。
需要体力的事情,还是交给常年健身体力非凡的人来完成吧。
从陌生到熟悉,从生涩到游刃有余,这中间隔着很多次实践。
每当苏溪以为他给自己一开始奠定了太高的基础,未来是否只能水平持平的时候,他总能出其不意带来一场飞跃般的惊喜。
他们虔诚而谦逊地,在反复辗转中成为对方的唯一。
*
圣诞节前夕,总是最忙碌的,因为所有的事务,无论学业还是生活,都要趁着放假之前办好。
因为圣诞假期非常漫长,很多工作人员特意将自己的年假和圣诞假期放在一起休,会长达一个月不上班。
苏溪反复修改图纸之后,将第一个赛车尾翼的加速设想做成压缩包,赶在圣诞假期到来之前发给了Braun。
发完邮件的那一瞬间,苏溪长舒一口气,像是耗尽了自己勇气才将这高峰翻越,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迎接自己的假期。
第54章 圣诞礼物
又是一年圣诞节, 大概是提前两个月的时候,很多西方家庭就开始在准备给家人朋友的圣诞礼物。
对于身在海外的华人来说,圣诞节放假而春节不放假。
由于一直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 苏溪的每个圣诞假期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工作和复习中度过的。
她对家人团聚这件事没有很强烈的执着, 哪怕是小时候的春节, 也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
如果说在过节的那天一定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的话,大概是除夕夜的晚餐会比平时多很多菜。
小时候最开始关于过节的热闹记忆大概还停留在四岁以前, 苏溪甚至记不清细节,总觉每次过年前父母就会频繁爆出争吵。
他们往往因为去谁家过年这样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剩下关于过节的记忆,大概就是奶奶会提前至少一周开始忙碌, 将糯米浸泡后放上腊肉颗粒和花椒叶子,一起上锅蒸, 蒸好的糯米会带有一定的酱油色,还有花椒叶的香味。
花椒叶是一个代表过年的食品, 因为去年的花椒叶会用来做糯食,将陈年花椒叶用完,在年后春天到来, 新结的花椒叶会被剪碎之后炸酥肉。
花椒叶所能提供的麻味有限, 带着植物枝干的淡淡木香,香味被高温油炸后尽可能地被激发, 分散到了肉的纤维中,再来上一点最质朴的调味蘸料, 会成为一道开春美食。
圣诞节不是春节,但是这是苏溪一年到头中最有可能回国的机会, 她曾经因为学业过于繁忙而没有回国, 其实这都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回国一趟动辄上万的花费, 而且航班高峰期会更加昂贵。
后来她的收入可以让她轻易回国,但是她却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积灰的老房子,还有在父母的新家庭成员面前自处。
她如此割裂,有故国,有家乡,却无法寻求到任何归属感。
这一年的平安夜,苏溪还是没有选择回国,杜修延的家人向她发出邀请,她将去他们家一起过圣诞,在意大利那边,气候温和许多,但是绝对看不到雪景的地方。
他们提前收拾行李前往意大利,从准备工作开始全程参与,做饭的阿姨还是那个罗马尼亚女士。
她非常能干,操持了整个家庭的一切事务,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请人布置花园,到房屋装饰,再到用餐,甚至可以将圣诞前夕的一百二十人规模晚宴圆满完成,其他人在她的指挥下将一个庞大的屋子运营得很有人气。
苏溪终于见到了久闻的丽莲女士,她身材高挑匀称,穿着香槟色的一步裙,和奶油色淡珠光质地的衬衫,周身饰品只有一块精致的羊皮女士腕表,耳垂上缀着黑蝶贝珍珠,精致面容中透着干练与自信,行事果敢,谈吐幽默,尤其对于古老艺术品有自己的独特见解。
“苏溪你好,我叫徐雅宁……修延的妈妈。”
徐雅宁和杜文彦风格是一致的,他们基本没有对晚辈展示出任何长辈威严,每次都是用随意而平等的语气来和苏溪的对话。
“阿姨好。”
苏溪刚伸手和徐雅宁握手,却见她轻轻摇摇头。
“不,不要叫我阿姨,叫我雅宁,或者丽莲,我不喜欢当阿姨。”
她说话语速很快,表述直白而表情幽默,声音很年轻,普通话没有半点南方口音,语气带着轻快感,端庄中透着藏不住的可爱。
苏溪连忙改口,学着杜修延平时的语气,重新伸出了手,微微一笑:
“好的,丽莲女士。”
这下徐雅宁很满意地和苏溪握了手,她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梨涡,而且比杜修延的明显很多,亲切而迷人。
面前的这张脸,除了眼神,几乎没有岁月划过的沧桑痕迹,她
在晚餐之前,她很开心地领着苏溪去参观她的古董家具。
一个陈列银器的装饰柜,外部线条优雅灵动,雕刻了细致的花卉,用彩贝做了向前,构成色块,整个柜子散发着一种厚重古朴的气息,主要源于它的木材在经过岁月洗礼后散发出的味道。
“这是我上次拍到的好东西,当时运输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一个角,所以这里有些毛边。”
她抬起手,用纤细圆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断角处,像是在惋惜物件的损坏,手背的皮肤光滑细腻,隐隐看到的几条细细的血管。
苏溪看到徐雅宁好看的手的时候,不禁心中莞尔,原来杜修延的外形,确实随母亲,如她一样精致细腻,男手和女手,指节有不同程度的好看,但是他手背上的血管更加分明一些。
“你来试试这把椅子怎么样?”
徐雅宁为自己柜子伤怀不过两分钟,就很快恢复了活力,将苏溪叫过去安置在一把扶手椅上。
扶手椅的整体线条流畅柔和,椅背呈弧形,椅背和座椅的衔接自然,外观轻盈与灵动,腿部通常是弯曲的卡布里奥尔腿,椅子腿部精雕细刻,增加了流线和装饰细节,浅色漆面,同样是金箔装饰,有藤蔓和卷草的图案。
苏溪看到了这藤蔓雕刻,有一瞬间想起了杜修延身上的纹身,也是类似的藤蔓图案,她也不知是出处还是巧合。
“很舒适的椅子,尤其是藤蔓图案,我觉得是整张椅子的高光装饰。”
苏溪很配合地夸赞道,但是会着重提到自己关注的地方。
这一整间屋子都是洛可可风格的家具,多数来自十八世纪的法国,大概是路易十五时期。
徐雅宁乐此不疲地带苏溪走过一间又一间风格迥异的陈列室,整个楼层都带着木质香味,还有一丝老物件特有的灰扑的保养油的气味。
两个小时候,苏溪跟着徐雅宁下楼,徐雅宁给苏溪递了一杯红茶之后,端着茶杯就去后院找杜文彦了。
两人已经待在一起多年,却有种的热恋感。
会客厅又只剩下苏溪和杜修延两个人,他喂苏溪吃了一口杏仁饼,上面镶嵌了一颗完整的榛子。
苏溪看到这金黄疏松的质地,有些犹豫。
“减糖了的,放心吃吧。”
闻言,苏溪才放心地张开嘴,他轻轻把小块甜点放入她口中。
酥脆的点心,容易掉渣,苏溪刚一咀嚼,他就及时将手心上翻在她下巴处接住。
没由来地,苏溪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上算什么,被甜腻侵染的感觉,像是感动。
她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杜修延,嘴巴里在细细咀嚼,像是在解构点心的味道。
“你妈妈确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等把点心彻底咽下,整理好了口腔才感慨道。
“是啊,她总喜欢强行待人参观那些老物件,那些东西代表了她生活的大部分,不过这样也挺好,让她这一生都过得简单又美好,主要是我爸把她保护得很好,据说她的的性格从两人多年前谈恋爱到现在几乎没变过。”
杜修延看向后院,从半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两个身影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植物,也可能在观察虫子。
徐雅宁好奇地看着地面,杜文彦一脸爱意看着她。
这些保护和美好的字眼,对于苏溪来说,有种强烈的陌生感,因为她不怎么将心思往这方面去想,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被人保护的人,是否会令自己陷入无法自救的危险。
“……这样很好啊,我很少见到这样伴侣,应该说从未见过。”
苏溪愣神间,扯出了一个笑容,语带羡慕。
杜修延抬眼望去,瞥见她的神情,接过她手中咖啡杯,静了一瞬,随后嘴角无声上扬,那笑容好像能瞬间穿透苏溪的内心。
四个人的圣诞大餐,持续到晚上十点,后来光是送礼物就花了很多时间。
大家互相都为所有人准备了礼物,杜文彦送给苏溪一块难以估测价值的女士腕表,徐雅宁为苏溪准备的礼物是之前苏溪称赞过的路易十五时期的扶手椅,桃花心木的。
杜修延送苏溪一场圣诞旅行,明天从佛罗伦萨出发,目的地保密。
杜文彦和徐雅宁两个人也计划好了圣诞旅行,平安夜一过,就迫不及待去享受二人世界了。
两代人上午一起前往机场。
苏溪和杜修延先去送他们,因为他们的航班更早,飞往彼时正处于盛夏的墨尔本。
一直到送完二老,苏溪都还不知道杜修延将带她飞往哪里。
去办托运的路上,苏溪问道:“不需要办签证吗?还是说我们是去申根国旅行?”
本想用签证问题来套话的苏溪,却只受到杜修延神秘而缄默的一笑。
“我们马上就要去托运行李了,很快就知道了,就不能提前告诉我吗?”
苏溪对于惊喜礼物这件事好奇心拉满,她很少这么不知疲倦地好奇什么。
忽然间,杜修延脚步停顿下来,脸上终于露出即将真相大白的神情:
“到了。”
苏溪迫不及待地回头,看到国航的红色标志,还有托运处大屏幕上的提示语,看到英文意大利语,还有……中文。
“直飞国内,东城转机,带你回家,怎么样?”
他的嗓音在广播嘈杂的机场内响起,清澈又悠扬,如提琴的婉转华章。
第55章 摸头
头等舱通道值机,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惊喜和紧张,苏溪从包中翻出护照的那一刻,手都是抖的。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学生时代的苏溪一般都是乘坐经济舱的红眼航班, 清晨抵达国内, 每次都带很多行李,赶火车、找值机柜台, 兵荒马乱。
这一次是她学生时代最轻松的一次回国,只有简易的行李,真正的说走就走。
她从未觉得这十三个小时是如此轻松地度过, 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却心情激动, 而久久无法平静。
她上飞机就开始计划他们的国内行程。
十六年前的故乡,早已是消失在苏溪脑海中历史旧物, 她多年后再次回家,那个发展程度落后的小城市,虽然有无数高楼和商圈拔地而起, 但是她每次置身在这样现代化的故乡, 总觉得有强烈的陌生感。
她在那工业化程度很高的现代城市中,耳中轰鸣异常, 早已没有了归属感。
十六年前的静州,是很多远去游子离开家乡时所嫌弃的落后之地, 但是却是苏溪记忆里的宝藏。
从前苏溪想要无数次逃离灰尘满天的马路,幽长狭窄的巷子, 还有随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臭水沟, 古老的房子,灰尘仆仆结满蜘蛛网的老式木质窗户, 开窗的时候还要用简易风勾勾住。
老窗户的玻璃质量并不好,风一吹,或者邻居小孩掷来的小石子都足以让它变得粉碎,满地玻璃渣。
奶奶家的玻璃窗总是会时不时碎掉,是顽皮的小孩弄的,邻里小孩只图好玩,却只懂得砸奶奶家的窗户。
也许是因为被家长的观点所影响,知道奶奶是独居,也知道苏溪是个被扔掉的拖油瓶。
印象里每次窗户碎裂,奶奶都叮嘱苏溪站在原地别动,然后缓慢蹲下,将地上的大块碎片先用手直接捡起,再拿来扫帚扫干净碎渣。
苏溪从小光脚在地面走路都是禁忌,因为地面是水泥地,很凉,永远不知道地上是否有被疏忽遗留的玻璃渣,后来家家户户装上了地板砖和天然气,不过没享受三年,奶奶就匆促去世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家里的玻璃才不会被人轻易砸碎的呢,大概是苏溪上初中的时候,一向成绩中上游的苏溪一下子在学校里冒了尖,并且一骑绝尘,甩第二名很多分。
在苏溪之前好几年,小地方邻里老是流传着一种说法:
女孩子小学成绩再好也没用的,后期就不行了,多学学做家务,以后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
女孩子天生不适合学理科,要是高中学理科啊,肯定学不过男生的。
苏溪从很早以前就攒着一股劲,无论文理都学到极致。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打破这些所谓的“铁律”。
后来她因为中考成绩是城里第一,被省里最好的中学亲自上门要了过去。
从那天起,奶奶家的玻璃没有再被砸碎,邻里关系处得格外和谐。
那一刻,她才知道,学习是为了让成为强大的自己而铺路,这样别人在欺负家人之前也会有更多的思量和敬畏。
苏溪上高中的时候,正好遇到父亲生意的上升期,父亲的生意蒸蒸日上,虽然放在苏溪身上的资金是小头,但是正是得益于这场短暂的成功,才将苏溪在高考前送出了国。
原本苏溪对于国外充满未知的恐惧,但是伴随着奶奶的离世,还有父亲新家庭的家庭矛盾频出,她彻底远走高飞反而是对谁都好。
大概是因为觉得亏欠,父亲苏济在第二任妻子的管束之下还是执意偷偷给了苏溪足够的钱,去支撑她可以在德国求学。
但是这些资金永远不是稳定的,有时候生意波动,有时候妻子发现苏济偷偷打钱给苏溪,就是闹得鸡飞狗跳。
时间久了,苏溪养成了时刻省钱的习惯,给自己储备了一定的资金才应对这些生活上的波动。
飞机最终落地南城,要到静州去,还需要换乘大巴,坐上四个小时。
但是苏溪第一天和杜修延刚落地,杜修延的奶奶得知消息,一大早就打扮精致,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机场将人截胡,强行留他们无论如何先在南城住一晚,第二天再出发。
杨愉婉是奶奶的名字,符合奶奶的旧式身份和当时的取名风格,婉约温柔。
杨愉婉一般拄着拐杖走路,但是在机场里就坐的电动轮椅,她的私人轮椅功率很高,一个操作杆,移动速度比青壮年行走的步伐还快,她在前面坐在轮椅上纵情前行,一会儿到了很前面,见人还没跟上,又掉头返回。
机场沿途的那些连锁餐厅被她嫌弃到不行。
她用软侬的江南方言说:“修延,你快告诉苏溪,让她以后到了南城千万别去那些连锁餐厅,这些店没有一家有我们家的私厨做的好吃。”
杜修延看了一眼苏溪安静的侧脸,无奈地一字不落翻译道。
苏溪听后笑个不停,因为杨愉婉说完之后又坐着轮椅到处跑了。
原本行人匆促,氛围严肃的机场,好像因为这样一个活跃老人的存在,而多了很多温情。
“苏溪今晚想吃点什么?海鲜?河鲜?川鲁淮粤创意菜都可以给你做,还有最近新运来的高原小羊羔。”
杨愉婉的轮椅倒退回来,与苏溪步伐并行,她尽量用标准普通话来跟苏溪对话。
苏溪能从杨愉婉放慢的语速中体会到对方对自己的格外关照,她原本想说吃什么都可以,但是脑海里瞬间想起杜修延在飞机上的提醒。
如果不明确说吃什么,老太太会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好东西都给你上一遍。
那样反而更麻烦人了。
于是苏溪很聪明地说道:“那就是小羊羔,然后尝试下您平时最喜欢的几道菜就可以。”
杨愉婉这下彻底满意了,立刻吩咐人给家里的厨子打去电话,叮嘱食材要用当季的,其他肉类要绝对新鲜。
即便已经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晚餐时间看到一大桌菜的时候,苏溪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
冬笋炖鸡,苏氏羊肉汤,醉蟹醉虾,桂花莲藕,蟹粉狮子头……
杜修延见状,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苏溪耳边低声说:
“一般来说回国第一餐都是‘喂猪’配制的。”
苏溪和杜修延规规矩矩坐在奶奶的左右两边,和她一起喝自酿的米酒。
甜润清冽,酒香淡而甘醇。
晚饭过后,就是杨愉婉的养生时间了,苏溪和杜修延被杨愉婉安排出去约会。
“新上映的电影,票已经帮你们买好了,观影结束了给你定了高空餐厅,去一起喝点小酒再回来。”
她走之前又回过头叮嘱道:“不用太早回来,要玩尽兴。”
此时技师已经拿着浴袍在楼上等候多时了,杨愉婉嘱咐完之后笑了开来,上了电梯。
对于晚上还能出去这件事,苏溪感到很意外,印象里很多长辈都是拼命将远行的晚辈强行留在身边说话。
“难以想象奶奶居然这么开明。”
“大概因为她年轻时也是这样的,她在当年那一批留学生中也是属于思想开放的, 留学前退掉了家里安排的联姻,是自由恋爱很早的那批践行者。”
杜修延带她上楼换出门的衣服,沿途跟她解释道,嘴角不住上扬了几分。
“那奶奶和你爸妈彼此之间应该没什么矛盾吧。”
苏溪远望那旋转楼梯的尽头,只觉得这世界是离她的认知非常遥远的。
“的确,他们每个人都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谁有理听谁的,没有长辈权威这件事。”
他缓声道。
“那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父母在展示权威的时候都是相似的?”
想要为孩子安排一切,想要插手一切,不允许听到“不”字,苏溪家庭关系淡漠反倒没有这样的烦恼,但是她的很多朋友,不管一个人能飞多远,风筝的线永远还是在家人手中。
这是她所无法理解的地方,但是作为旁观者仍旧感到窒息。
略微思忖过后,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我不一定能揣测出来,但是很多反常和偏激的行为,有时候是一个人不自信的表现,如果人人能坚守立场,为什么会拿出辈分权威压人呢?是不是侧面也说明,他们确实束手无策,才只能这么做。”
苏溪内心受到一些陌生的触动,她侧头注视着杜修延侧脸,忽而一笑。
“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是我的反面,好像弥补了我心里最欠缺的那一块,这里被补全了。”
苏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地说道。
杜修延看向她虔诚的双眼,反而心里被这双感激的眼眸戳痛了。
因为他总能从这双眼睛看到满满的不配得感。
他伸出手,悬在空中,目光灼热地盯着苏溪,像是想思考手应该在何处落下。
“你也要坚信的是,你得到的一切不是因为你幸运,而是因为这是你应得的。”
苏溪在他深切的目光下,心中一紧,好像自己心里隐藏的脆弱无所遁形,她眼睫一闪,眼中带着微光:
“可我从不认为我得到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将所有可贵的人和事当做理所当然,上天会不会收回对她的福泽,没有得到过很多爱的人,总是患得患失,每一步都像过独木桥一样谨慎。
杜修延的手在半空停顿了很久,最终落下,放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她的头发。
当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苏溪浑身才松懈下来,她从前让自己神情从容淡定,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在他的轻抚下可以达到一种下意识的安静。
她无法做到像六月一样,毫无顾忌地对这种轻抚表现出直白的激动和开心,她的心在重压之下,又蠢蠢欲动,在一遍遍地告诉她,她想成为那无忧无虑的猫,可以直接去表达内心的高兴和伤心,毫无警惕心地蹭着他的手。
第56章 做吧
十二月底的南城, 虽不下雪,但是空气湿冷。
清晨苏溪先一步起来,推开窗户之前, 窗户内凝结了细密水珠, 轻轻呵气, 呼出的气成了白雾,让窗外的景象落入一片朦胧空茫中。
苏溪推开窗户, 发现楼下院子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清晨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湿润的原因, 总觉得听起来没有平时那么真切了。
“早上好啊奶奶。”
苏溪视线下澈,第一眼就看到屋檐下的茶桌前, 一个白发老人正品着冒着热气的香茗,双膝上盖着一块毯子保暖, 便开口问好。
院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加起来能有十好几个,每人各司其职,将开败的花清理掉, 修建残枝, 移栽耐寒的灌木品种。
苏溪很感慨老人家的精神头,才六点过, 杨愉婉却早已穿戴整齐开始喝茶,显然她的一天开始得比很多人都早。
杨愉婉的听力有些减退, 苏溪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声,楼下的老人才开始有了反应, 连放杯子抬眼的动作都带着端方优雅。
杨愉婉见状, 笑了一下,关切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昨晚苏溪和杜修延玩到凌晨两点才慢悠悠地回家, 两人穿得很厚,看完电影喝完小酒,借着暖意漫步在南城的市中心街头。
两人后来又去河边喝了茶,在户外有完善的取暖设备,一暖一热,恰到好处,江上还有更不怕冷的游客,乘着装饰着花灯的游船和他们隔着半条河挥手打招呼。
“她只要是跟我睡,就没有睡不好的时候。”
身后响起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嗓音全然不像是刚苏醒的感觉。
一转头,杜修延已经迈着慵懒的步子站在苏溪的身边,站定之后,高高抬手冲楼下挥了挥,换上一副乖巧的晚辈模样,灿然一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声音清朗:
“奶奶早上好。”
“好好好,快关窗吧,今天现在可是零下的气温,司机一会儿过来,送你们去静州,梳洗一下准备下来吃早餐吧。”
他们听话关窗,又躺会温暖的被子温存了几分钟,才一起起床。
奶奶起得早,早已用过早餐,宽大的餐桌前只有只有苏溪和杜修延两个人。
杨愉婉不愧是个注重饮食的长辈,当苏溪看到蟹粉捞面的时候心中还有略有震惊,如果是一早起来现做的,确实有些费时费力。
苏溪在等汤包凉一些的时候,在思考着一件事,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你愿不愿意和我体验一下坐大巴摇摇晃晃回家的感觉,我想复原下以前回家的场景,应该会很真实。”
在苏溪的认知中,杜修延很有可能从小都是没有感受过那种开往小城市的大巴车,老式的大巴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司机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在中间的小电视上放一些港片。
后来这种大巴消失了,变成了窗户封闭且空调充足座椅舒适的新式大巴,而那个时候,苏溪也已经不需要乘坐大巴回家,因为她飞机落地之后会有专人来接送。
她这个人很念旧,旧时代终会被洪流冲散,她也还是在回顾的时候乐在其中。
“当然可以,这样能了解你多一点。”
杜修延欣然答应,声线温和。
“坐个大巴怎么就能了解我了?”
苏溪秀眉轻挑,反问道。
“因为那也是你记忆里的一部分,其实早就很期待静州行的,很好奇你成长的地方。”
他说这些话时候语带轻松,苏溪担忧他是否会过分将心里的静州美化,还是忍不住跟他打一个预防针。
“静州是个很小的城市,也许和你从小见过的城市都不一样。”
莫名地,她说话间竟然有些惆怅,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强烈自卑感,那种内心敏感又小心翼翼,那种内心孤独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一切小情绪,终究随着自己走向更宽广的时候而消失殆尽,如今她竟然多怀念曾经自己想逃离的地方。
他将餐具放下,握了握苏溪的手说道:
“我相信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面貌和气质,在印度孟买贫民窟,有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在那里获得内心救赎,在阿根廷,有孩子从小拼命踢球,以寻求生活的出路,在非洲部落,无数人从追赶野兽中一路跑向世界赛场。”
“有很多比我们想象中更恶劣的地方,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世界造就着精彩的人,如果静州没有你,那静州于我而言是万千城市中的一个,但是静州有你,那它也是我心里的故乡。”
心中郁结,在苏溪怔忡半晌后,随一杯热豆浆下肚,温热流过食道,而烟消云散了。
“杜修延,”她突然叫了他一声,没等他询问,她就兀自笑了开来,“你挺温柔的。”
他眼中微诧,在他说点什么之前,口中已经被苏溪飞快塞了个小小的汤包。
十多年前的静州,是无数次出现在苏溪脑海中的地方。
小时候的邻居,总是东家长西家短,彼此之间有很多朴实的关心,但是随时也会说任何人的隐私和坏话。
苏溪总是难以理解,上周还是恶语相向当街对骂的两个人,眨眼间又和好如初。
那些将奶奶边缘化的邻居,在若干年之后还是会温柔地关心你的生活。
奶奶总是坐在老旧的沙发上,抬起眉毛,让视线从老花镜上方掠过,看向苏溪,心平气和地说:“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坏不到哪里去,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普通人罢了。”
苏溪顺着记忆里的道路,带着杜修延走街串巷七拐八绕才抵达一口小胡同,胡同口堆放着生活垃圾,每天晚上会有人将垃圾转移走,有时候垃圾堆得太埋汰,收垃圾的人不愿意收,就惩罚性地不收垃圾,直到十天半个月之后垃圾被整理好,才能被收走。
长期堆放垃圾的地方,总是常年散发出一种很有穿透力的味道,但是冬天就会好点,夏天这里苍蝇漫天,绿头苍蝇饱餐到身体反光。
地面常年湿润,因为有一部分生活污水会被人往巷子里排。
“多年后这里会被开发城一个老年社区,周围绿树环绕,带有很多休闲设施,但是谁会想到之前是什么光景。”
苏溪见惯了这些场面,灵活地踩着干燥的石头脚不沾湿地跨过去。
她正欲回头想教杜修延如何保持脚面整洁地跨过来,却发现他长腿一迈,轻而易举一步跨过。
苏溪刚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都被吞到了肚子里。
面前这张清俊的脸上挂着笑容,浅淡地从不同的视角去发现这里的有趣之处。
老旧的楼房,没有防盗大门的概念,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门锁已经不知所踪,摇摇晃晃,随着人进人出而出发沉闷尖锐的哐当声。
苏溪可以精准从那铁门上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然后伸手将门推开。
这栋楼在苏溪小时候住满了人,如今已经有一部分人住户已经搬迁,楼下堆放着装修材料,有装修工人进进出出。
苏溪上到二楼的时候,发现整个二楼已经空了,一个衣着随意的中年女人在楼梯口单手叉着腰指挥,声音高昂,浓烈的静州方言。
苏溪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面容大变,她快三年没有回来了。
正当她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面前的女人余光注意到她了,便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熟络热情地上前对苏溪打招呼。
“这不是小溪嘛,你从德国回来了?”
苏溪肩上微沉,清丽的面容下像是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善意还是恶意。
印象里她记忆力,眼前的人,曾在家门口对奶奶恶语相向,得理不饶人。
苏溪早已记不起那些争吵是什么原因,但是她总能轻易极其那些凶神恶煞的神情,尖锐的声音。
神情的记忆和气味类似,那些震撼了内心画面,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无法想象孩子能对此记住多久。
但是奇怪的是,当苏溪看到眼前的笑脸的时候,她还是能下意识地感到温暖。
这份温暖让她这一瞬间在自我怀疑,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因为眼前人变得平和了,还是说一切都没有变化,只因为阔别而显得友好。
时间可能是个好东西。
苏溪扬起笑容,从容而礼貌地问候道:“刘姨好。”
她依旧清晰地记住对对方的称呼。
刘姨笑眯眯地将苏溪的手亲切地握在手心:
“难得小溪还能记得你刘姨……”
苏溪神色如常,但是内心有些不自然,眼神撇向已经拆掉的屋子,低声问道:
“刘姨这是要装修屋子?”
“你还记得你安荣哥吧,好小子他工作了之后老打钱给家里,我和你刘叔寻思把家里翻修一下吧。”
他们夫妻刚好都姓刘,很好记忆。
刘安荣是刘姨的儿子,比苏溪岁数大不少,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刘姨就一直在奶奶面前宣扬读书无用论,苏溪那时候担心奶奶的想法被影响。
但是每次从外买菜回来之后,奶奶让她安心学习,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安荣哥在东城发展得还挺好的。”
苏溪心平气和地赞叹道。
刘姨闻言笑的前俯后仰,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行吧,他当时的初中同学读完硕士后赚得也没他多……你安荣哥最近也回静州了,上次你刘叔还说让你俩见面吃个饭……”
苏溪但笑不语,其实已经预料到刘姨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沉默着听着,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杜修延轻而易举地单手拎着苏溪蓝色行李箱步伐从容地走了上来。
他的出现,像是能让这满是蛛网尘埃的晦暗楼梯间变得格外敞亮。
这场出现,来得恰到好处。
刘姨愣了半晌,只觉面生,不像是在静州城内经常瞧见的面孔。
杜修延走到了苏溪身边,停住。
说了一阵之后,刘姨其实已经注意到杜修延一阵了,无意地问道:
“小溪这是带男朋友回家了?”
苏溪闻言,点点头,杜修延适时伸出了手,低沉的声音带着良好的修养,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疏离感。
“他叫杜修延。”
“您好。”
刘姨在杜修延的面前好像安静了几分,看向苏溪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有些生疏地伸出手和他礼貌握了一下。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普通人,确实是一表人才,是上学认识的吗?”
刘姨迟疑了一下,好半天才寻找到语言,用日常询问的语气。
“不是同学……”苏溪下意识说了实话,但是又不知如何去说他们恋人以外的关系。
但是这句话反而给人更多遐想的空间。
“小伙子学什么的?”刘姨下意识中,还是知道如何跟这些大学生对话的。
苏溪心里一下子提起来,心想在静州最好还是保持低调比较好,刘姨这张嘴是颗定时炸弹。
她反应极快,说道:“他学的高能物理,我学车辆工程。”
刘姨又顺口问了句两人的学校,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大哥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她不大清楚这些花花道道,只直截了当地说了声:
“就是理科嘛,我以前还劝你奶奶给你转文,这不我瞅着学理也挺好,但是女孩子在外不比男生,找工作薪水还是有区别……”
苏溪听懂了刘姨话中含义,倒也不懊恼,从前她也许还争上几句,如今倒觉得,还是别干涉他人命运。
“刘姨说得是,依我看小灿还考什么研呢,不如早点嫁人比较好。”
苏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灿是刘姨的小女儿。
刘姨吃了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作前苏溪快速打断:
“我们先上楼了,祝刘姨装修顺利。”
说完便拉着杜修延一溜烟上了楼,身后传来刘姨的谩骂声:“小丫头片子从小就憋不出好屁!”
苏溪不理她,脱离苦海般松了口气。
顶楼的铁门外,苏溪费力地踮起脚在门梁上找铁门的钥匙,经年累月上面全是积灰和蛛网,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杜修延见状,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的视线高于门梁,好看清钥匙的藏身所。
果然,苏溪立刻发现了已经被深埋在缝隙里的金属物,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
她打开了铁门之后已经满手的灰尘和铁锈,用小拇指从自己背包里勾出钱夹,让杜修延帮自己找出了内门的钥匙。
直到门彻底打开的瞬间,苏溪才长舒一口气,总觉得这漂洋过海的旅程才终于到达了终点。
踏入家门的那一刻,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重生电影里主角一重生进入画面中的一切都会变成黄色调。
因为老旧的东西,都是泛黄的,像是被熏黄的纸张一样,边缘带一些焦褐色。
她也明白为什么重生者在旧式屋中行走的时候,放的是儿时的童谣。
眼前之物,早已成了时代的眼泪,只有童谣还能找到原状的。
“我回来了。”
苏溪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双眼中闪烁着星辰,看向杜修延,随即她的双眼又黯淡下去。
因为这个屋子,再无人回应。
三年不曾住人的房子,灰尘味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相反她能从空气中捕捉到奶奶残留在屋子里的生活气息。
奶奶的房间还是以前的装饰,很旧的床和摆设,那面梳妆台据说是爷爷在世时送她最后的礼物,黑色的衣柜已经掉漆,能够轻易看到衣柜的木材。
一切都是那样陈旧,一切也都是那样简朴,但是屋子一直不大,却总是仅仅有条,沙发套用了二十年,缝缝补补,哪怕是后来生活条件改善了,也就是给卫生间加了过水热和换了新彩电和地砖,其他一切照旧,包括这补了又补的沙发垫。
很多物品到了奶奶这里都会变得格外耐用,电熨斗比苏溪的年纪还大,但是一直都可以正常工作。
她们无法决定自己是不是住在陋室,但是平凡的生活也能过出让人铭记终生的温暖,热爱生活的人哪怕住在污水横流的巷子,也能让家中一尘不染。
“先带你去洗手。”
好在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请人里里外外打扫屋子,再加上窗户都紧闭,所有地面没有太多积灰。
说是带他去洗手,实际上满手污垢的是自己。
水龙头打开后,一开始流出来的是带着水管内的积灰的,足足等上几分钟,等水彻底清澈之后她才将手伸过去冲洗。
由于长期无人居住,家里不会存放任何食物,就连洗手液也是未拆封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我从小成长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苏溪心里对杜修延满怀感激,扬起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很温馨很有生活气息,如果我知道你就在静州,我就能早点找你。”
杜修延看向自己的目光,如此赤忱。
“算起来,你比我大四岁,你出国上高中的时候我还是个每天在做思想斗争的小学生。”
“小学生,那童年时期的你肯定很可爱。”
苏溪仔细想想小学时代的自己,沉吟一声:
“或许我小时候并不可爱,一放学就回家,一刻不多留,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在家里烧炉子,就在那个地方,有一根很长的烟囱伸出窗外,北方叫憋气炉子。”
苏溪指了指客厅窗边的地方,那里的憋气炉子已经换成了电炉,奶奶总说电炉不如憋气炉子暖和,苏溪认为大概是因为电炉失了人情味。
憋气炉子就像是家里的宠物,睡觉前要注意添加煤炭,出远门要把火封起来,留一个出气孔慢慢燃烧,全家人都会小心翼翼地照顾憋气炉子,生怕它突然熄灭,因为重新生火是件很麻烦的事。
“你冬天在哪里写作业?”
杜修延认真地看着她问道,竟然想到了这个细节,因为静州的冬天没有暖气,两人置身于室内,再加上洗手,双手几乎失温。
苏溪去把电闸打开,去窗边打开电炉。
“就在憋气炉子边上啊,有时候太入神,炉子中央很烫,会把我的作业本边缘烤焦,有时候是拖鞋的橡胶底被烤融化,直到闻到糊味才知道,但是那时候不止我的作业本会烧焦,大家的都会。”
电炉有些通电后没有反应,苏溪从家里找来了工具箱将电炉侧面的盖子卸下,准备排查下故障。
杜修延也蹲下,帮她查看,后来两人排查之后发现是发热元件坏了。
“一会儿出门买一个换上就可以了。”
苏溪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语气轻松,这是个小问题。
两人再次出门,买了很多生活用品回来,明明只能待上几天,却置办得跟要长期生活似的。
回来的时候楼道里出现一股子难闻的烟味,一转角,发现刘姨原先监工的位置换了个正在吞云吐雾的男人。
“哟,小溪已经长这么大了?”
男人年纪已经不小,年龄稳重而身上依旧是一股子改不掉的痞气,将嘴里的烟屁股取下,随手仍在地上,抬起穿着皮鞋的脚,将烟头慢悠悠地踩灭,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怀好意。
是刘姨引以为傲的儿子,那所谓东城混得风生水起安荣哥。
“好久不见。”苏溪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
“是好久不见,我去读职高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他说话尾音拖长,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说不上半点好感,总是听着有些奇怪。
“听刘姨说你在东城发财了?”
苏溪不动声色地给他戴了高帽,一下子反而让他收敛了几分,换上一副商务人士的做派,看向远处低矮的楼房,说道:
“赚了点小钱,不多。”
“听着不错。”苏溪礼貌性地一笑。
“听说你交男朋友了,我特意过来看看,就是这位兄弟?”
一开始苏溪准备低调处理,糊弄过去就好了,谁知刘安荣还是注意到了她身边的杜修延。
“看着挺高挺帅的,难怪当时看不上我……”
一双原本熠亮的双眼,此时难掩失落之色。
这句话是用方言说的,苏溪不确定杜修延有没有听懂,但是她还是下意识看了杜修延一眼。
苏溪手上拎着的冻品快融化了,就草草结束了话题。
刘安荣正欲露出挑衅的眼神,在看清杜修延面容的时候,整个人有些噎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哥们儿,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杜修延没有回避刘安荣的目光,冷静的声音响起,“是么?”
苏溪回过头,仿佛能看到杜修延身高之下和他周围过低的气压,她恍然大悟,原来刘安荣那句话他听懂了。
但是她现在理不清刘安荣的脾气,只知道小时候他是远近闻名的混混头目,打起架不要命的那种,如今倒已经不是喊打喊杀的时代了。
在苏溪上前解围之前,刘安荣竟然难得地放软了眼神,手里紧攥的拳头松了开。
他很识时务地问道:“兄弟不是静州的吧?但是看着确实眼熟。”
“不是。”杜修延的声音格外低沉,但是点到为止。
刘安荣对人脸敏感,怕有时候遇上仇家,但是眼前的人显然跟他不是一个路数,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浑身上下充满警觉,这种感觉太不妙了。
年纪大了,他不想惹事。
苏溪立刻反应过来,现在杜修延还属于小众范围内的人,但是偶尔会有一些他在赛事里露脸的画面,所以年轻人会觉得眼熟。
“刘安荣,别废话了,还不快去监工。”
苏溪语气越是不好,反倒让他心中一暖,有种小时候的熟悉感,一下子换上了另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主动让出了楼道。
一个胡同的人,总需要的一些特别的交流方式。
回到家,苏溪把食物储存好,杜修延则去更换了发热片,并且借助身高优势,将家中的几颗老化的灯泡也换了一遍。
他们晚上一起用天然气做饭,杜修延将天然气炉灶用得娴熟,甚至做起了需要爆炒的中餐。
这一点苏溪自愧不如,只能退居二线甘心打下手,毕竟厨艺这方面他们的差距还很大。
抵达静州的第二天,他们去给奶奶扫墓,苏溪站在坟塚沉默了很久,那些小时候会轻易流出的眼泪,长大后却只剩下无声地两眼通红。
是悲伤消弭了吗?并非如此,而是年纪越大,越懂得深沉表达。
苏溪不知道奶奶知道自己来自十六年后,也不知道两个时空里消逝的灵魂是否会互通信息。
不过她还是想说:“我过得很好,方方面面都好,您安心吧。”
临走时,苏溪想到了什么,从半山腰忽然间折返,着急忙慌地回到了奶奶的坟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
“奶奶,我这些年没许过什么愿,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保佑我早点实现心中所想 ,让我早点被人看到,让我为这个世界至少做些什么……”
那天下山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远处天边黄昏西沉,在日落时分竟然出了短暂的太阳,冬天的天难得如此美不胜收。
杜修延跟苏溪说了一个让人心里一暖的猜想。
“奶奶有没有可能跟我们一样,回到了她年轻的时候,去阻止她一生中的缺憾。”
苏溪笑了开来,用力点头:“我希望是这样,但是奶奶年轻的时候日子很苦,我倒希望重来一次,她能对自己好一点,别把红烧肉和鸡腿都让给了别人……”
杜修延默默伸出了手,苏溪下意识把手放在他掌心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包裹感让苏溪无论多少次将手放在他手心都感到安心。
“今晚想吃红烧肉和葱烧鸡腿吗?”
下山时,他走在自己前面,这是他们惯有的默契,只不过和之前不同,现在他从后方拉着自己的手。
“鸡腿我要吃粤式的,要煮得很嫩,做成白切的。”
她肆无忌惮地跟杜修延提要求。
“好,给你做。”
苏溪看到下坡途中杜修延和自己的身高差没那么夸张之后,竟然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脖子。
然后问道:“你说我要是走不动了怎么办?”
他笑说:“我背你?”
“可别到时候两个人都摔了,这里是山里,信号可不好。”
她有些忐忑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地矮下身子,淡淡说了声:“上来。”
苏溪搂住他的脖子,毫不费力地被他背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脖子和他呼吸着相同高度的空气,总觉得多了几分凉意和清新。
她鼻息间嗅见若有似无的淡香,立即凑近他脖子闻了一下,问道:
“你是不是换香水了?不告诉我。”
“今天出门前换的,等你自己发现,喜欢吗?”
“喜欢。”她趴在杜修延耳边笑出了声。
两个人晚上挤在苏溪的小床上,在脚边放两个热水袋,两人相拥而眠,只觉得被感情加持的被子总比平时暖和。
清晨两个人会早起去逛早市,吃着静州最地道的美食,然后买一堆新鲜的果蔬带回家,半夜两人会突发奇想出门逛夜市,吃小烧烤,静州烧烤偏辣口,好在杜修延吃得很习惯。
他似乎总是与别人对他的认知不符,苏溪曾以为他会因从小殷实的生活而显得水土不服,但是她后面发现,杜修延其实是体验派,抱以对生活最大的接受度去感受不同的生活,并乐在其中。
他们用电炉烤年糕,将电炉温度开得很热,两人相视间目光黏在了一起,难舍难分,最后也在沙发上大汗淋漓难舍难分地结束。
老房子隔音不够优秀,每次苏溪将抱枕拿来将自己口鼻蒙住,他叮嘱她快去的时候叫他的名字,但是真正那一刻头脑是完全无法思考的,所以她没有一次能成功叫他的名字,最后被他惩戒性地轻咬下唇,脸上露出温和的笑。
“下次记住了?”
苏溪点头,但是她下次总是记不住。
有一夜睡前闲聊,苏溪提到了记忆中带有静州特色花椒叶糯米和酥肉。
“花椒叶的味道几乎贯穿了我小时候全部关于冬春的记忆。”
描述完之后,她自己都说垂涎了,惆怅地说道。
杜修延问道:“现在还能找到花椒叶吗?”
“一般都是开春的时候家家户户把花椒叶冻起来,冬天用的花椒叶都是沉寂了差不多一整年的。”
她连忙帮助杜修延打消一些念头。
但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有人敲响了苏溪家的门。
苏溪有些胆战心惊,怕又是什么邻里矛盾,应付起来十分麻烦,但是她不惹事也不怕事,气势汹汹上前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男人,衣着考究而彬彬有礼,将一个庞大的箱子递给苏溪,说道:“这是给杜先生的。”
苏溪将信将疑地接过,发现盒子一离近,就是青花椒的味道,这个季节能闻到这样新鲜的味道,实属罕见。
杜修延闻声从厨房里摘下围裙走了出来,脚下穿了拖鞋,对门口的人说道:
“谢了小李,替我向奶奶问声好。”
苏溪这才恍然大悟,随后一行人又额外搬进来几箱不明内容的食材,名叫小李的人婉拒了苏溪进屋喝茶的邀请,临走时祝两位吃好喝好。
苏溪噗嗤一声没憋住笑,等小李走了之后才对杜修延说:“要说他不是你奶奶派来的我都不信,连祝福语都是吃好喝好。”
“奶奶最关心的还是饮食。”杜修延正将地上的食材拆开,冷链运输,里面的冰袋连一半都没融化。
“你从哪里弄的花椒叶?”
苏溪看到这些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新鲜的植物,只觉整个屋子都充满香气。
“你觉得这世上有奶奶弄不到的食材吗?从南方空运来的,产量不多,卖给奶奶的人情。”
他勾唇一笑,站起身抱着花椒叶开始复原苏溪记忆里的美食。
那些个老方子,都是口口相传,没有一个准确的配方,杜修延失败了几次之后换衣服下了楼,一个小时后又风风火火地回来。
“我想附近的老人收集了二十个配方,应该有一个对味的。”
就这样,那份由于步骤繁琐而被年轻一代父母摒弃的美食,在他的手下重新复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赋予了食物过多的诚意,还是说奶奶的美食就应该在奶奶的房子里吃。
那花椒叶糯米和花椒叶酥肉果真被他复原得一模一样,甚至连细微之处,那种老人家才能赋予的灵魂味道也在多年后重现于苏溪的味蕾中。
将酥肉放入口中的那一刻,苏溪慢慢咀嚼,格外珍惜每一口的味道,香、脆、麻、鲜俱全,还有一些难以具体描述的味道,在分毫不差地唤醒她的记忆。
一边咀嚼,一边豆大的泪水涌出,往腿上坠落。
那些斑驳的困苦的童年记忆被唤醒,她想起每个日夜在安静的客厅中学习的时光,奶奶绝不让她进厨房半点,为了让她好好学习而将自己爱看的电视关闭,在厨房里听着收音机忙碌着。
她总是在写作业的空挡,能嗅出那些香味,那些能让她平凡的日子开出花来的食物。
她垂下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杜修延摘下自己围裙,对她敞开怀抱,将她紧紧摁在自己的怀里给她无声的安慰。
那天夜里,苏溪照旧躺在他臂弯里,透过窗户看着窗外没有星星的夜空,清澈明媚的双眼中睡意全无,低喃道:
“很多记忆,被我一点点弄丢,又被你一点点找回,你好像在一块块拼凑出我的人生,让它变得完整。”
她颓然地平躺着,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有些苦恼地说:
“完了,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他定定地看着苏溪侧脸,说:“那就一直在一起。”
“‘一直‘’这个词……是否会败给意外?”苏溪也不想自己这么悲观,但是她总是忍不住在想这些事。
杜修延今晚磁性的嗓音,带着温情:
“你多虑了,我舍不得死去,更不想离开你,我每年都可以陪你回家,每晚都可以和你做无人定义的爱。”
苏溪的黑暗中绽放了笑容,说道:“做吧。”
“做什么?”
“无人定义的爱。”
第57章 小雪
回到静州的第四天, 苏溪照例和杜修延去逛早市,享用当地热气腾腾的早点,那些或辣口或甜口的只能在上午九点之前才能享用到的美食。
回家的时候, 苏溪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你今天想换条路回家吗?”
苏溪站在原地, 轻轻勾了勾杜修延的手指, 笑容安然。
他们往右走入了一个冷清的街道,那里也是居民区, 但是安静整洁异常,算是当地比较高档的住宅区,坐落着好几栋形态各异的小别墅。
自建别墅比不得高档别墅区, 但是在小小静州,已然代表了当地生活最优质的那部分人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下雪。”
杜修延牵着苏溪的手, 侧头对她低声说。
踏入这里的时候,苏溪的眼神变得格外深沉。
她仰头看向头顶上方的天空, 才恍然看见今天的灰白色低层云,但是云层并不厚重,天光极亮。
她收回视线, 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小石子, 眼神和空气中的温度差不多,有点泠然, 若有湿意。
伸手摸了摸手中冒着热气包子让手心回暖,像是感慨地说道:“静州好久没有下雪了。”
苏溪总觉得杜修延的手, 在夏天的时候带着微凉,还以为他是不是天生体温低, 但是没成想到了冬天, 他手心的温度却暖暖的。
她悄悄从杜修延手中将手抽出来,放在装着热乎包子的塑料袋捂了一阵, 趁着烫手的温度飞快伸进他的大衣口袋,紧紧抓住他的手,有些得意地问道:
“很暖,对吧?”
他重新垂眸看向她,眼中若有暖意,朗声道:“当然。”
随即反握住苏溪的手。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今晚我们要买很多好吃的,晚上下雪的时候可以一边吃烤年糕一边看雪。”
杜修延挑起眉梢,反问道:“可以,不过你在德国没看够吗?”
德国每个冬天都有下不完的雪,积雪很厚加上突如其来的阳光,让整个雪地白得晃眼,为了保护眼睛甚至需要戴上墨镜。
“这种好几年才能见到一次的小雪更难得……”
苏溪视线在经过一栋白房子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瞬,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所四层高的白房子。
这是附近一排别墅中唯一一栋通体洁白的房子,屋檐做成了斜顶,屋檐下立了石柱和浮雕,有些仿欧式,但是实则说不清这到底是欧洲哪个时期,大概是一种东方视角下的欧式,才会出现一些奇妙的外观。
隔着围栏和小花园,可以看见面朝小花园的落地窗,有一半的窗帘没有拉上,但是从屋内人影交错,可以轻易判断出屋子的主人已经起床,有人在一楼,有人在二楼。
女主人从床边经过,纤细的腰上系着田园风格子围裙,身穿一条颜色温柔的藕色裙子,由于屋内暖气开得足,在冬日里她的装束依旧是清凉。
她笑着站在一楼的扶手处向楼上张望,喊家人下楼吃早餐。
楼上窗户的内玩闹的人影消失了,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他年幼的儿子下了楼,还腾出左手帮孩子拿着红色的小汽车。
男人抱着孩子的人影在半截落地窗前一闪而过,在转头走向餐桌的瞬间,男主人的眼神随意往外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苏溪有着强烈的想逃跑的冲动。
中年男人将孩子安置好之后,起身来到了落地窗前,想要对花园外的身影一探究竟,却发现路面上早已空空如也,仿佛刚才那一双殷切的眼,全然是自己的错觉。
男人将半截窗帘拉上,转身离开,去餐桌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从屋内一直传到的屋外,只留下苏溪藏身于围墙下,那半蹲的狼狈姿势,还有那和天空一样惨白的脸。
在杜修延关切而惶惑的目光中,苏溪忍住了双眼中那半点渴望,将所有的渴望都转化为一种温度退却的清冷,抬眼看向杜修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些窘迫。
“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她甚至还有心情笑着自嘲,那种绽放在很深很微妙的悲伤之下的笑,实在是她固有的风格。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偷看别人?”
苏溪情绪很快恢复如常,这种顷刻间转移的情绪,就像是联系了无数遍后那样娴熟。
“他是你父亲。”
他果然轻易可以猜出,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溪脸上所以细微的表情。
“是啊,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不幸,但是……他好像成为他人的丈夫、他人的父亲会更快乐。”
她竟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语气轻快地说着一个客观事实,只是这么松弛的语气,却让人听着莫名心口沉闷。
苏溪松了口气,愉悦地重新拉起他的时候,刚刚分明已经被包子焐到发热的手,此时却格外地冷。
几乎是瞬间,像是下意识一样,没有任何停顿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苏溪,别伤怀于你的父母,你还有我。”
杜修延一面走,一面握着她的手重新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
苏溪过了良久,才噗嗤一声开怀地笑了起来,然后双眼亮亮地看着他,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着闪烁的红灯,像是红色的心脏在从容跳动,加上那些有些不真切的小城街道上的白噪音,才倏而默默地开口,声音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在上一世,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她开口的自问自答让人有些忍俊不禁,这种突如其来的冷硬问答,能提前缓解后一句话中的矫情。
杜修延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看向了她,端详着她别扭的神情,还有双唇抿起又松开,血色在双唇上迅速恢复的模样。
回家的路上,她心情又恢复了明媚,总需要在心里有些憧憬,比如憧憬今日早晨的丰盛早餐。
苏溪在静州假期余额即将见底,她想了很久还是给母亲打去的一个电话。
“小溪啊……”
电话那头的女人的声线和年轻的时候相比并没有明显的衰老,多了几分平稳和坦荡,嗓子是人身上衰老得比较缓慢的部位,能有幸被岁月淬炼的,是语气。
“妈,你还好吗?”
她喉头仿佛哽了一瞬,须臾间重新找到了平静的语调。
“我还不错,有点忙,你李叔叔最近摔了一跤,在家里卧床静养,我跟单位请了假在家照顾他,你学业方面还顺利吗?”
电话那头的熟悉声音,还有温和语气,会让苏溪有一瞬间误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她仍然知道母亲在新家庭中的身不由己。
“一切顺利,我尽量早点的毕业。”
“是因为钱的问题吗?倒不用担心,我和你爸那边收入加起来供你毕业倒是没有太大问题……”
她以前的确经常面临钱的问题,由于父母双方各自的家庭矛盾,双方精于算计,两方不断踢皮球,都想让对方在她的学业上尽可能出更多的费用,在这种拉扯中导致她在国外的经济状况时好时坏。
“妈,我回静州了,现在在奶奶的房子里住着。”
苏溪去掉了那些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说道。
电话那头,母亲正欲说话,只听见里面传来了男人高昂的呼唤声,“小琴啊,快来帮我翻个身。”
“小溪啊,妈妈之后联系你啊。”
母亲压低声音匆匆对苏溪嘱咐了这样一句后,就火急火燎挂了电话了。
电话里的盲音响了很久,苏溪在愕然中久久没有放下电话,她的双眼陷入了空洞,只能看到视线尽头的模糊光亮,周围都陷入一片日落后不曾开灯的室内黑暗中。
她的腮帮子鼓了鼓,喉头一动,按掉了电话,转身从阳台走进屋内,屋内又是饭菜飘香,她循着香味去到了厨房,倚在门框上欣赏面前忙碌的身影。
杜修延在静州住了不过三天,已经将这间简陋的厨房最大程度地进行了维修和改造,现在更是将天然气和老旧的厨房设施用得顺手。
他在适应生活环境这方面很得要领。
苏溪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和优雅细腻的动作,不由得在他停下动作去水池边洗手的时候,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以前她的手很规矩,但是现在每次都会肆无忌惮去用指腹摩挲他平坦有型的腹肌,或者是他通过苦练和饮食保持的腰线。
“和妈妈打完电话了?”杜修延洗干净双手,手上残留着洗手液的清香,再擦干手,才轻声询问道。
“嗯……”苏溪将头靠在他脊梁中,淡淡点头,并没有跟他详细描述的打算。
“突然间有点困了,我们一起去午睡好不好?”
苏溪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的,一般都是一杯咖啡下肚,直接跳过午睡阶段,这样能让白天的时间利用率更高。
今天却一反常态,但是她声音弱弱的,软软的,糯糯的,让人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于是这个有些寒冷的阴沉的午后,苏溪进入了长达三个小时的睡眠。
她今天打完电话后格外嗜睡,睡颜恬静,下意识像婴儿一样微微蜷缩,像是在躲避某种生活现实似的。
杜修延没能和苏溪的睡眠完全同步,但是保持着一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像孩子一样被双臂包裹。
这夜她和杜修延一起在晚上看电影,等天气预报里面所预测的小雪。
晚上十一点,天上下起了小雨,苏溪心里有些失望。
午睡时间过长而让她在午夜时分精神饱满,开始在电炉上架起了小烤架烤起了年糕,烤到发涨的年糕让空气中充斥着米香味,一定要趁热吃,扯开年糕的时候会拉丝,内表面的发软年糕内芯软糯,带着清香,蘸上桂花酱和黄豆粉,一口下肚一路暖到胃部。
正当苏溪以为天气预报又在骗人的时候,凌晨一点,窗外果真下起了小雪,雪势渐大,多年来不曾见过的鹅毛大雪。
大雪持续了半个小时,又骤然减小,变成了盐粒一样的雪粒子,砸在衣服上会迅速弹开的那种。
苏溪的手机响起了来电声,有人拨通了她国内的号码,上面是个熟悉的号码,因为铭记于心,所以不需要储存姓名。
她看着那串号码只觉有片刻的不敢相信,最终才接起。
“小溪啊,妈妈在楼下,想来看你一眼。”
第58章 闫谈
苏溪拿着手机, 在错愕中猛然抬头,从未有一次庆幸自己如此执着地等待半夜的小雪。
她走到窗边,隐隐看到满地白雪和寂静路灯下孤独缩着脖子的女人。
苏溪马不停蹄穿鞋下楼, 年久失修的铁门在冬夜里发出有些刺耳的摩擦声。
站在巷子里的女人听到了铁门的声音, 倏而抬头, 那一瞬间她的睫毛结了水珠,满身风雪, 穿着一件厚重羽绒服,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
女人那张本应该保养得当的脸上早已染上了风霜,面容有些憔悴, 未来,她的第二任丈夫将卧病在床, 而这个女人也在日复一日的照料生活中愈发不修边幅,终于像是妥协般老去。
苏溪看到那头发尚且乌青的母亲, 一时间喉头一动,脑海里想过太多开场白,却不知道应该选哪一句, 便只能用一种惊讶又带有责备的语气问道:
“这大半夜还是下雪天, 你从腾州自己过来的?”
滕州离静州并不远,六十多公里的直线距离, 坐大巴摇摇晃晃需要至少两个小时。
“我等他睡着了自己过来的,我错过了一班车, 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这一次,陈琴并没有用“你李叔叔”这样的字眼, 而是一个简单的“他”, 便表述了一切。
“我刚刚在烤年糕,快上楼和我一起吃。”
苏溪不忍看陈琴站在风雪中, 正不由分说地准备将她拉到屋檐下,陈琴却无声地摇摇头,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溪的双眼黯然了几分。
“不了小溪,如果一上去……一会儿就不好说再见了……瞧你,回国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陈琴说到这里,一时语塞,随即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多了几条干燥的皱纹,继续说道:
“不过知会了我也做不了他的主……”
苏溪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母亲的性格,看似强硬,实则谁都可以拿捏。
“如果自己做不了婚姻的主,为什么还要结?”
苏溪越来越不喜欢拐弯抹角了,母亲和现任丈夫的纠葛很难有人说得清,苏溪每次上门拜访,李叔叔都对她格外客气,不过直到多年后苏溪才知道,李叔叔对她这个“前夫的孩子”心存芥蒂。
陈琴没有对苏溪解释其中缘由,只是一笑置之,将幸福与苦闷都藏在笑容里。
“对我来说,我只求一个不吵架的家,以前和你爸爸天天吵夜夜吵,吵够了,老李他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但是顶多憋在心里,我们平时的相处还算和谐。”
她主动递给苏溪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慈爱,让苏溪一腔不满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溪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在冷空气中画作一团翻滚的白雾。
“快上去吧,外面凉,我该准备回去了。”
陈琴对苏溪挥挥手,始终不曾站在屋檐下,好像唯恐只要抵达楼下,就没有勇气说再见了。
“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我有个同事刚好在静州出差,要连夜赶回去上班,我蹭单位的车回去。”
苏溪正欲说什么,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信封,看形状和厚度,不难猜出是什么。
“之前有一阵欧元汇率下跌,我帮你换了三千欧,也不多,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妈……”苏溪目光怔怔,双眼有些发酸,瞳眸在大地雪亮的反光中闪烁着水汽,那些在国外积压的怨念,没等表达出来,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好了,我不喜欢哭哭啼啼,赶车去了。”
陈琴忽然用一种寻常的腔调说着方言,他们的方言语气总是生硬,没有太多温情,久而久之,任何动容在方言下都变得难以启齿,甚至尴尬万状。
陈琴冲苏溪往外摆手,作势把她往楼梯间赶:“快上楼吧,我同事的车快到了。”
苏溪久久站在原地,母女的倔强如出一辙,双方都仿佛在等对方先转身离开。
她执意说:“我目送你。”
如果她要送陈琴去巷子口,肯定会被拒绝,于是她将这场送别简化后,陈琴犹犹豫豫后,才默默接受。
陈琴转身离开,苏溪本想送上一把伞,但是她看到陈琴的手上分明用手指勾着一把没被打开的折叠伞。
她有伞,但是从不用来挡雪。
苏溪小时候在下雪天上学,会撑着雨伞去,回家后妈妈总笑着说,下雪不用撑伞,因为温度低,雪不会在身上融化,但是进屋之前要记得把身上的雪用力抖落,不然一进屋雪就会立刻化成一滩水浸湿衣服。
后来气候慢慢变暖,南方冬天的雪在到家之前就会融化,要像对待雨一样对待雪,但是陈琴宁愿被雪水淋湿,也不打伞挡雪。
大概就如同,她离婚之后哪怕有时候丧失自我也不愿意吵架吧。
苏溪终于明白自己生命里的那些执着和奋不顾身,那些她理智的句巨网下的漏网之鱼,让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飞蛾扑火显得浪漫到了极致。
陈琴独自走到巷口附近的拐角处,她的身影让苏溪感到高大,因为她很久没有见过十几年前的陈女士了。
未来的陈女士,她头顶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执着于染发根,后来索性放弃了,任由那黑白交替的头发自由生长,或者索性全头漂白,反而顶着一头银丝显得更加时髦和年轻了,这大概是反向抗衰老了。
陈琴再往前就要消失在苏溪的视线中了,她脚步慢了下来,回过头,目光前所未有地带着浓浓的温情看着苏溪。
相隔太远,但是苏溪猜到陈琴红了眼眶,因为她的双眼在路灯下反光更盛,她没有拆穿对方的情感上涌。
母女隔着半个巷子,久久对视着,抬手彼此挥手作别。
苏溪想过这一世自己能否早点释怀,但是她没想到,释怀来得这么快。
车灯在巷口闪过,一辆黑色的车停下,苏溪一直目送到陈琴上了车,等待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久等了吧?”
苏溪上楼了之后,发现杜修延看上去有些深沉。
“不会是因为我不准你下楼吧?”
她换了拖鞋,大胆猜测道,但是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毫不写实,毕竟杜修延这个人在自己这里好像就是没脾气的。
杜修延闻言,随即从抬眼看向苏溪浅笑一下,眼神寂静。
“我至于知道你的性格向谁继承的了,母女相见,可以把所有的情感流动都隐藏得那么好。”
那注视苏溪的眼神中若有惋惜,星眸终是被爱意点亮,像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让那句“苏溪啊”完美和某种他人的遗憾感融合,分散在气息之间。
“过来让我抱抱你。”他沉吟着,张开双臂,眸色柔软。
“不是天天都在抱吗?”
苏溪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已经穿着拖鞋上前,她的腰在下一秒被揽住,将她直接拉下,稳稳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侧躺在他怀中,左耳抵住他的胸口,可以明显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脏跳动。
人体就是这样神奇,是天然的精密的永远无法被机器所模仿的精密,比如她如果可以制造出一个机器人,可以程序设定和优化和传动上做出更复杂的关节和自由度实现机器人可以仿真人的行动。
但是却永远让一个机器心跳有情绪起伏和快慢,让每一次脉搏跳动,都成为一种生命的艺术。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想你……”
杜修延醇厚的嗓音拖着淡淡尾音,像玉石落入池塘,和池底的鹅卵石在水中轻巧撞击的声音。
“哪有这么久,顶多一刻钟。”苏溪笑了一下,清脆地说道。
“一刻钟还不久吗?”
是煞有其事的疑惑语气。
他将精致的下巴轻轻置于她的耳廓旁边,没有施加力量,像是在摩挲着她小巧光滑的耳朵。
他们一起待得久了,身上会留下对方独有的淡香,苏溪总想极尽文采地形容杜修延身上香味,但其实,他也能捕捉到苏溪身上的馨香,有点像晚香玉,还有一点紫葡萄和青柠混合后的清新甜香。
这是他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放晚香玉和其他香薰的原因,因为晚香玉的味道,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苏溪。
“其实我们,截然不同,但是神奇的是,大家好像都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可能因为差异才能带来惊喜,不然两个人余生一起玩耍也太无趣了。”
苏溪的声音,每次在他怀里都会变得更轻柔,有时候她的大脑会因为在他身边而容易放松,陷入休眠,以至于说话也不如平时那样伶俐,连语速都慢了下来。
“我挺希望可以补全你心里所有的缺失的。”
苏溪在感动之余,心中流转着说不出来的感觉,说不出是一种失措不安还是一种得到爱意的张皇。
“救赎,是相互的。”
她想了半晌,语气柔软中带着坚定,是万千难以言喻的记忆和思索最后凝练成的没头没脑的话。
只不过没头没脑的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支冲着高空放出的箭矢,不知道这支箭何时落下,然后击中未来的自己。
但是没头没脑的话,实现比说出要难上一万倍。
翌日清晨,苏溪给赵蔓打去电话,问问她最近是否有空还能在苏溪离开静州之前见一面。
赵蔓听到苏溪突然从德国闪现在静州,数次以为苏溪在开玩笑,语气中完全是不可置信。
苏溪照常去早市买了早餐,拎着各种各样的早点来到赵蔓家楼下。
赵蔓生活不易,住的比苏溪的老房子还要破旧很多,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要用一己之力改变生活是很难的一件事,需要很长时间的努力才行。
楼梯间很幽暗,因为建造楼房的人当时考虑得比较草率,上世纪的施工队不比现在,很多人半路出家,用的材料和技术都和现在没法比,在苏溪重生前的未来,这些房子已经被彻底改变,只能从老照片中一窥风貌。
长长的竹竿从窗户伸出,凌空搭在了窗台边上,晾晒着滴水的衣物,途径楼下的人要时刻注意,否则头顶上的衣物可能往底下滴水。
刚洗的床品和衣物,散发着质朴的洗衣粉的洁净香味。
楼房里住着很多老人,佝偻着身体,却能用简朴的方式去料理生活,进了楼道就能闻见不知哪一户心灵手巧的人家散发出的手工面点的香味,像是放了香葱和花椒的老面花卷的味道,还有豆浆煮开之后的香味,还有炸糕的香味。
不论贫富,大家都在认真地生活。
“开门吧,蔓蔓。”
苏溪没有敲门,而是拨通了赵蔓的电话,因为老房子有一点动静整栋楼的居民都能听到。
苏溪注意到了门上已经擦不干净的脚印,还有门上的小小裂缝,这缝隙很小,但是透光,能看见屋内的影影绰绰。
屋内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之后,单薄的门被人从里面转动了老化卡顿的锁芯,费力地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而明媚的女孩,一头乌黑如云的长发带着健康的光泽,比任何一种纤瘦的人都还要瘦上三分的身材,身上穿着起球白色的毛衣和经过多次洗涤而发硬的牛仔裤,这些都不败她的美丽。
“苏溪,我还没仔细收拾屋子,希望你别介意,快进来吧。”
女孩白皙的脸上染上羞赧的红晕,拘谨中带着热情。
苏溪递上自己买的早点,赵蔓似乎已经开始对早市的美食感到陌生,有些好奇地盯着看了很久。
在门口换鞋的途中,苏溪看了一眼老化的门锁,随后走入屋内。
屋内面积不大,被赵蔓打理得整洁,她也用憋气炉子,但是赵蔓在用老物件这方面比苏溪做得好很多,她总能让憋气炉子持续散发热量,但又不至于浪费太多燃料。
小时候赵蔓家长期没人,这里仿佛成了苏溪和赵蔓两个孩子无拘无束的天堂,赵蔓小学的时候,连锅都拿不稳的时候,就可以做出足够两个人吃的菜。
由于没有家长在家,苏溪和赵蔓在这里无拘无束,那些小学生喜欢的小玩意,隔一段时间就会流行某种“手工活”,全校上下大家都会偷偷摸摸避开老师去日夜兼程地制作。
编手环、折纸、裹胶带、编织围巾……只有心灵手巧的人可以成功,而赵蔓就是那个可以实现很多成品的人。
两人在炉子旁边的小方桌上整整齐齐摆放好早点,牛肉馅饼还有些温热,但是比不得刚出炉的。
这小方桌年纪很大,估计比苏溪赵蔓还大,摇摇晃晃了多年,桌子底下垫上硬纸板,就又能延续生命。
小时候觉得坐在小方桌前正好,现在觉得这小方桌有些局促,但是对于赵蔓来说,无论多小的桌子也无法限制她的创造力,那些桌子上的磨损和凹陷,被她用颜料直接画上了画,画上是老树皮的特写,将缝隙画作很好融合了,竟然不凑近看甚至不知道破损的地方。
在这局促的方桌上,赵蔓在上面吃饭、做手工,更能写写作业,将自己送入大学的校门。
“你的麻烦解决了吗?”
两个女孩相向而坐,隔着方寸之地,但赵蔓清澈的眼神中却不知苏溪早已换成了十几年后的灵魂。
苏溪的关注点,比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偏现实向,不会对生活的一切充满惊讶,平和的双眼中终于有了坦荡。
“闫先生上次派人来把那些人打发走,再加上你借钱给我还清债务,倒是没有再有人来家门口守着了,但是我爸……”
提及“爸”这个字眼,赵蔓的喉咙像是卡了一下,让她陡然间面色颓然,她看向苏溪的眼神,像是从生锈牢笼中递来的目光。
赵蔓温柔性情下,还是发狠地咬咬牙,最后又无能为力地露出眼底一抹锤死挣扎后无果的沮丧。
“听人说他最近换地方赌了,我不知道他下一次会欠多少钱,他可能……真的想逼死我吧。”
年轻人如果轻易想到死亡的字眼,也许真的是因为在苦难生活中看不见半点改善的希望吧。
“无论如何,你先完成学业,只要大学毕业了,你去一个远离静州的城市工作,彻底逃离就好了。”
苏溪凝视着赵蔓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诚恳地建议道。
完成学业,找工作自己生存下去,是苏溪能为赵蔓找到了唯一生路,也是最可能奏效的方法。
“苏溪……可能我说出来你会骂我……”
提到学业,赵蔓的肩膀狠狠抖了一下,眼中的光亮消失了。
苏溪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更多是鼻息间的一种沉重,让她嗅到了哭味。
“我下学期不想去上学了……”
赵蔓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苏溪登时放下了正在喝粥的勺,直立起身子,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吗?”
她眉头紧蹙,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觉得上学可能真的能救我吧,但是我要毕业,要立足,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是我要挣钱,我要搬出这里,刻不容缓了,我等不了了,现在就像一场西行取经之路,人人为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雷音寺,但是这一路,需要吃饭需要钱啊。我承认我很懦弱,但是苏溪,多少人早已屈从于生活啊,我还能成长到成年的今天,我不想等几年后,我就想改变此刻,未来的利益是镜子里的利益,我等不了了。”
赵蔓说得情真意切,用轻柔的声音将这番话说得过血般的残忍,带着腥甜的味道。
她说完后才特意观察了下苏溪的神情,像是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了,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下来,瑟缩了一下肩膀。
“对不起苏溪,我不是针对你的观点,我只是在表明我的想法而已。”
赵蔓她从小就表现出了比同龄人更深的成熟,在大家还在讨论梦想的年纪里,她可以轻而易举无缝过渡到了现实层面。
是一个不曾被生活善待的人。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等来苏溪的狂风骤雨,她因此内心对苏溪更加心怀感激,尤其是苏溪眼中没有流露出怜悯的时候。
可怜但是想认真生活的人,从不想从他人眼中看到过多的怜悯。
苏溪的表现异常平静,平静得不像赵蔓记忆里的苏溪,风平浪静地重新松弛下紧绷的后背,低头用勺子从容地翻动粥面几下,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粥。
她懂赵蔓的逻辑,而且太懂。
很多人面对可怜人,总是对他们提出问题,或者提出无法立刻实施却自以为很完美的解决方案,一番纸上谈兵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于是那些高谈阔论之后,依旧还是生活中的一地鸡毛。
“你在学校遇到了钱以外的问题吗?”
苏溪重新看向赵蔓,淡定地问道。
赵蔓面有诧异,不知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是因为她面前这个过于稳重冷静的苏溪了。
“……还好,没什么致命的问题,只是整个生活看起来,我感觉多一个学期都待不下去了。”
赵蔓没有说什么,苏溪一时间不好说太多,因为她不了解全局,就不能轻易置评。
一个大学生如果申请助学贷款和贫困补助再加上一些校外兼职,应该可以勉强能完成学业的,但是赵蔓不是只有她自己,还有她那个无底洞般的爹,多少钱都填不上的空洞。
所以赵蔓插翅难逃。
“如果是因为你爸,那也无需过于担心,你在外地上学,放假的时候大不了就继续住校,平时参加下社团活动,或者出去兼职,让自己的生活流动起来,学费方面我给你出,大学里还有各种补助,如果你能静下心来学习,奖学金也是一笔收入,如果周转不过来就给我发消息。”
苏溪原本想全额支付赵蔓的学费和生活费的,但是又忽然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境况也不是很乐观。
在赵蔓开口拒绝之前,苏溪就利落地打断了她,“不用急着现在就回答我,多听听你心里的想法,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上大学了成年了,我不希望你前功尽弃,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帮你。”
赵蔓红着眼眶,泪水闪烁,嘴唇颤抖,额头上的青色血管在她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格外突出,但是这恰恰说明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说谎,所以她最多只是沉默。
“别哭,不如想想中午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炒一盘菜豆丝吧,这道菜我去到哪里都没有见过重样的。”
苏溪恬淡一笑,不再把目光放在赵蔓的面容上,认真地吃着桌上的凉拌干萝卜。
赵蔓的这道菜豆丝,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只是改变了一下菜豆的切法,再用干辣椒炒香,会变得更入味,但是更多的,是做饭的人给菜色赋予了灵魂。
赵蔓闻言,注意力被转移,连连点头,“我一会儿出门去买菜。”
“我和你去买,我要吃很新鲜的!”
苏溪毫不顾忌地提着要求,反而让凝重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今天只能委屈杜修延自己在家待着了,苏溪和赵蔓像回到了初中的时候,两个人整天寻思在家弄什么好吃的。
苏溪从小赞美赵蔓的厨艺,偶尔有一定夸大的成分,但是赵蔓本身很会做饭,所以苏溪的夸赞并不掺杂过多水分。
正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赵蔓家的门被人扣响了,赵蔓习以为常,反而是苏溪吓了一跳,担心是有人的上门找麻烦。
但是听这敲门的声响,很轻,至少对方还算讲礼貌,不至于咚咚咚砸门。
“能帮我去开下门吗,你就说我在做饭,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看来是认识且熟悉的人,苏溪的戒备心刚放下,随即又觉得不对,因为赵蔓平时其实很少与人来往,静州当年的同学,有很多都多少欺负过赵蔓,大家也很少来往。
苏溪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口,静默了一瞬,打开了门。
门口的年轻男人装束干净整洁,眉清目秀,个子很高,站在狭窄幽暗的楼道中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可偏偏看着有几分厌世感,一双难辨情绪的双眼,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双手却拎着各种新鲜果蔬,这似乎是他周身最让人感到亲切的点。
苏溪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男人冷清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甚至有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请问您哪位?”
像是受到了男人的感染,苏溪也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虽然说话礼貌,但是语气中不知不觉带着面对危险时的警觉。
男人面容冷硬,似乎没有任何回答的打算。
赵蔓像是察觉到了不对,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空气中的气氛有些僵硬,忽然干笑了两声,跟苏溪解释道:
“他是给闫先生工作的,上次就是他连夜带人来帮我解围的。”
话音落下,赵蔓用嘴型跟苏溪悄悄说了声,“是个好人。”
门口的男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赵蔓的小动作,轻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将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了门口,语气中带着冷漠。
“闫先生让我给你送来的,你慢慢吃吧。”
然后很淡地说了声“走了”,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赵蔓站在门口温柔地对着楼道里背影说着谢谢,但是对方没有半点回应,极快地消失在了楼道中。
“闫先生真的是个好人,他给我很多生活上的帮助。”
赵蔓心怀感激,又略有愧疚,“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只是在一味地接受别人的恩惠,像个寄生虫。”
苏溪打量着门口的大包小包,心中略有疑惑,只觉杜修延找到这个闫先生还真靠谱,大有送佛送到西的感觉,帮人解围也就算了,还隔三差五送来物资。
想到闫家在静州当地的产业,又考虑到赵蔓孤立无援的情况,苏溪说了一句:
“现在没有能力那就以后报答,心里有感激就可以了,有时候别太死撑,要懂得求助,无论如何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
接受闫家的帮助,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人情关系上的维系,这些物资对于闫家不算什么,主要是有闫家的人经常来赵蔓这里走动,反而能让其他人不会轻易上门找麻烦。
吃饭间,赵蔓将近段时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讲给苏溪听。
一场别开生面的故事就此展开,从一场午夜中声势浩大的驱赶追债人开始,再到赵蔓凑足钱后去还债发现那些气势汹汹的追债人早已偃旗息鼓,毕恭毕敬地接受了她的还款,并且利息也是按照最低的算的。
再到赵蔓的父亲输光了回家,喝高了对她拳打脚踢,拽着她头发把她一路拖到了夜店门口让她进去陪酒给自己赚钱。
这一幕刚好被闫先生的人撞见,于是闫家才开始叫人借送物资的名义上门走动,不仅是防坏人,也为了防赵蔓的父亲喝酒了施暴。
听到这里连苏溪都开始感叹这闫先生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大好人,杜修延一个电话能做到这个份上吗?
晚上苏溪回家的时候,不禁响起这茬,好奇地问道:
“闫家是不是欠你们家很大的人情啊?”
不然怎么会如此细致而持久地帮助蔓蔓。
“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但是不多,主要是闫谈和我小叔的私交不错。”
杜修延也对这个问题略有疑惑,稍微解释了一下。
这个叫闫谈的人大概就是闫家的话事人了。
但是苏溪还有有些担心,又多问了一句:“你小叔年纪不小吧?”
“快五十了。”杜修延如实答道。
苏溪点点头,若有所思,又略有担忧:
“你说闫谈是不是那种想包养女学生的人啊?”
毕竟事出反常,这成为苏溪对赵蔓新产生的隐忧。
“不会的,能和我的家人来往密切的人,人品都是经过考量的。”
杜修延看了一眼苏溪绞尽脑汁思考的情形,不禁一笑,抬手将苏溪揽到身边。
毕竟苏溪接触过杜修延的家人,大家都是内心比较阳光的温柔人士,自然闫谈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
可能只是因为闫谈本来就是大好人吧,想着送佛送到西。
圣诞假期结束得有些仓促,苏溪收拾好家里,看着刚有点人味的老房子,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转身关门上锁,和杜修延一起告别了静州。
他们要先会南城,再乘飞机。
走的时候杜修延的奶奶派人来接,一辆足够低调黑色轿车停放在巷口,还是引来了不少邻里的小声讨论,是德系车里的小众款式,但仍旧价值不菲。
在将行李装入后备箱的时候,赵蔓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紧紧护着怀里的一本小册子。
“我还以为来不及送你了,这个给你。”
是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开内页,里面穿插着她和赵蔓的童年回忆,那时候还是用胶片相机,两人留下的合照很少,很多场景都是依赖赵蔓的简笔画,里面配上赵蔓亲手写上的文字,清秀可爱,插画也画得很好,很多记忆都是关于美食的,那些小吃被精心用水彩上了色。
苏溪试想过,如果赵蔓不去读数学系的话,她应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插画师。
一想到插画师,苏溪给赵蔓又想到了一条路子。
“你在学校可以尝试下给杂志社投稿插画,或者画一些简单的四格漫画记录下生活,这些都可以成为生活上的一点积淀,说不定以后会给你带来一些惊喜。”
苏溪想到,几年后电子漫画兴起,还有国漫也在蓬勃发展,如果能赶上这个风头,那赵蔓的经济问题将会得到很大程度的解决。
随后赵蔓身后走来一个身影,是上次苏溪在赵蔓家门口遇到的男人,看样子是陪着赵蔓过来的。
这一大清早的,确实比较殷勤。
男人走来的时候,看见杜修延身影的时候,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看向苏溪的时候没有上次那么剑拔弩张,而是冷漠中多了很多随和。
苏溪看了一眼杜修延,从他的神情可以轻易发现他和这个男人似乎认识。
但是她暂时来不及多想,跟赵蔓在一旁交待了很多事情,以一个未来人的眼光给了赵蔓一些建议。
从赵蔓认真态度来看,苏溪大概是知道她应该还是决定去好好上学了,苏溪这下彻底安了心。
一转头,那个男人似乎在和杜修延刚交谈完毕,男人这次见到苏溪,和善了很多,尽管性情上似乎还是冷清,但是至少他确定了苏溪是那个一直帮助赵蔓的朋友。
大家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都没有互相自我介绍,但是除了赵蔓有些迟钝以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苏溪临走的时候转头很诚恳地跟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说:
“蔓蔓心思单纯,而且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拜托你多关照一下。 ”
男人略微点头,嘴角浅牵,谦和地说道:“应该的。”
赵蔓随后走了过来,没听到这段短暂的对话,自顾自地一拍脑门想到了什么。
“对了阿言,上次没来得及跟你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苏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个理科学霸哦,以前经常给我辅导数学。 ”
苏溪听到这个真诚又天真的介绍,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赵蔓也是在苏溪的提议之下选了理科,随后在高中的后期,在那种困苦生活的折磨下还是展现出了惊人的数学理解,高考数学交上了罕见的满分答卷。
赵蔓是适合走数学的道路的,苏溪也希望她能通过学业改变命运。
“苏溪,这是阿言,他给我很多帮助,哪怕不在闫先生的授意下也好几次帮我解围。”
苏溪看着眼前的阿言,听着赵蔓这番人物介绍,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抚了下额角。
四个人一番短暂寒暄后,苏溪和赵蔓以一个拥抱作为告别。
“苏溪,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赵蔓带着哭腔,红着眼眶问道,随着情绪的起伏,她额头上的血管又慢慢显露,还没有形成凸起。
赵蔓额头上的这根血管,并没有破坏她面容的美好,反而让她的情绪更加真诚。
“应该……明年的圣诞节?不过可能不大确定,但是你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肯定会回来。”
最后苏溪还是不忘回头再次交待,“调整好情绪之后回到学校好好学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放弃学业。”
赵蔓站在原地连连点头,双眼朦胧又准备说着感谢。
苏溪狠下心,上了车,车子启动,从后视镜里看到赵蔓哭得令人心疼,但是更心疼的,是赵蔓身后的阿言,他在赵蔓身后默默注视着她,眉头忧虑地皱起。
这个阿言的存在,没由来,让苏溪终于放心了。
苏溪有些惆怅地瘫倒在杜修延的身边,靠在他肩头,默默说道:
“上一世的蔓蔓,失足之后死于一年后,这一次,她应该不会再踏错了吧。”
无疑而问,不过是一场自我安慰。
但是杜修延却笃定地说:“不会的。”
苏溪见他这么肯定,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阿言,就是闫谈。”
杜修延对情况早已了然,但是从赵蔓的视角,好像确实不知道阿言的真实身份。
苏溪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种可能,“可是闫谈不是你小叔的好朋友吗?居然这么年轻?”
“忘年之交,不过他也不年轻吧,他比你们大个十岁。”
杜修延想到闫谈那深沉神秘的模样,觉得这些故事有几分意思。
苏溪在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闫谈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十岁还好,能护得住蔓蔓,别差辈就行,等等……他是你小叔的好朋友,那你管他叫叔叔?”
杜修延立刻知道苏溪的头脑风暴发散到哪里,沉稳地解释道:
“我们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
第59章 分外黏人
回到学校后过了一周, 恰逢连日大雪,今年冬季雪盛,导致大雪封路, 再加上市内交通VVS的员工罢工, 无奈之下, 学校只好临时通知一周内改成网课,有的教授还在度假中, 直接让助理取消了讲座课。
苏溪在准备期末考试之际,有一天清晨打开电脑的时候,发现收件箱最顶端, 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封未读邮件,来自Braun。
在看见这封邮件的那一刻, 苏溪心情复杂又澎湃,一方面期待着好消息, 一方面担忧自己的想法被认为异想天开。
但是点开邮箱看到内容的那一刻,苏溪不禁被这个老顽童般的Braun逗笑了。
开头就是:
【你好滑头小鬼(苏溪这个名字按照中文发音会让我轻易想到寿司的单词,但是我喜欢给人取不同的外号, 这点希望你别介意, 毕竟我是个快要死掉的快乐老头:) 】
Braun问候的方式十分特别,针对称呼这件事他就对苏溪的名字发表了长达两行的超长感言, 并且句末加了个简易的笑脸,随即在邮件正文开始的时候进入了正文。
【首先, 可以肯定的是你是个熟练运用专业技能的工程师,至少你给我的图纸无论从格式还是细节处理上比我生涯中遇到的很多所谓的“专业人员”更加标准和专业, 否则我或许没有耐心仔细推敲你的仿真结果。
你无需告诉我你受教育的水平, 毕竟我依旧认为受过多年的大学教育不代表你能真正创造性地灵活运用你学到的知识,毕竟现在课本上学到的技术已经是要进入博物馆的老套方法了。(再次微笑:)
我在圣诞假期里, 作为一个家中的有趣担当,我还是从陪伴孙子孙女的忙碌之中抽出几个小时来浏览你的结果,毕竟我向来不在假期中看图纸。但是在这里我想不需要过多解释,你的作品能占用我宝贵的圣诞时间,已经足以证明这些数据和分析引起了的我强烈的兴趣。
从表面上看,你的仿真结果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且经历过你很多次用心的优化,但是你我都知道,如果这些东西想让FIA那群家伙信服,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许我可以给你几点建议:首先,尽你最大的努力让所有仿真细节尽可能详尽。
其次,掌握更好的计算空气动力学技能,将你的想法拿去做真正的风洞实验(我知道这需要很高的成本,不过别担心,我可以为你找到能接纳你做风洞实验的机构,但是由于风洞实验成本很高,也许你在毕业前可以试着能否找到企业赞助你完成研究)。
最后,将你的结果以论文发表的形式呈现,作为你成果的证明,更重要是,让FIA注意到你,这是你敲开F1工程师大门的武器,还能提升你说话的分量感(毕竟没人愿意去听一个无名小卒的建议)。
最后的最后,在你毕业之前我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讨论方案,但是你要尽快毕业,因为我不清楚我是否在死之前成功帮到你(别担心,我身体很健康,只有背有点弯,行动迟缓,但我也足够苍老,比如这封邮件是我孙女帮我写下的)。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真正的最后,我明白你的意图和想法。变革的路,尤其是让赛车变慢这件事,你将会面临巨大的阻碍,但是我很久没见过有勇气的年轻人了,先提前祝你成功吧。
最好的祝愿。
Braun:) 】
正当苏溪以为这封邮件就是Braun全部的回复的时候,三天后苏溪又收到了Braun的邮件,里面真正开始用严肃而专业的语气来给苏溪发来反馈。
里面还附带了几张Braun手绘的图纸,这很符合老派工程师的个性,他们在受专业教育之初就面临手绘工图的门槛,那时候没有AutoCAD这一说,图纸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他们的专业度。
于是哪怕是现在,七十岁以上的学院派工程师依旧可以掌握一手难以替代的手绘图纸的功能。
Braun的图纸简单明了,为了便于理解,他甚至给出了个人设计草图,去展示车身的流线,并且在某些位置用红色线条标注了负载较大的位置。
苏溪所呈现出来的构思,来自十几年后,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不仅超前,而且理念甚至也有区别,Braun不是个守旧的人,他可以轻易理解这些先进的构思。
尽管赛车部件的形态历经变迁,但是实践之下苏溪直接呈现了一个改良后的方案,按理说很难挑出问题,但是Braun仍然从自己的成熟目光中思考到了某些不足。
于是在苏溪的视角下,这场关于装置的跨时空讨论,甚至有在未来技术的技术上实现优化的可能性。
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久违的激动感,那种在苦行和不断重复之下茅塞顿开的心潮澎湃的感觉。
大概就是从Braun的第二封邮件开始,苏溪开始在学业之外日夜兼程地不断去改进图纸,她做的东西有极高的实验成本,所以都无法进实验室,但是好在现在的电脑仿真如果考虑得当,是可以很大程度上代替风洞实验的。
苏溪与定居在英国的Braun开启了长达数年的邮件联系,Braun的每一个改进点的提出,需要苏溪花费几周到半年不等的时间去试错。
*
时间来到了两年后,苏溪提前完成毕业设计,参加完答辩,提前拿下了硕士学位,同时额外将计算空气动力学的专业课用半年的时间一并修完,并且持续作为科研助理为Hans教授航空项目工作。
如此快速迅猛的毕业速度远超同龄人,但是在德国的学制下,每一年都会诞生几个提前必须的奇人。
苏溪比上一世的自己额外多学了很多知识,也将自己的毕业年份提前了两年,但是即便如此时间仍旧紧张,因为距离上一世的事故发生时间只剩下两年。
两年的时间内被FIA看到,她也没有把握,因为她也是从底层做起用了多年的时间才进入F1车队的。
这一切都来得很紧迫。
同时她与Braun已经在邮件来往中建立了很好的友谊。
Braun一如往常,每次邮件开头都会变着花样给苏溪取外号,有时候他们进行远程会议,听苏溪在屏幕前结合图纸来给他讲解自己的最新成果。
苏溪毕业的这天,她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因为完成学业只是这条道路上最简单和基础的一步。
有更大的挑战还在前方等着她。
成为了F1测试车手的杜修延,无法像之前一样频繁飞来德国看她,两人的对话还是通过微信进行,有些时候两人都很忙碌的情况下,甚至半年都见不上一面。
苏溪在拿到毕业证的这天,仔仔细细走遍了山上校区,她绕行去了实验楼,在办公处刚好遇到了Hans教授。
Hans红光满面,似乎苏溪毕业这件事他比苏溪自己还开心得多。
“(Su,恭喜你毕业,你在这个实验室里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不过也很遗憾你没有留下来读博的打算,希望你未来的职业道路会越来越成功。)”
苏溪原本心情低落,听到这里,赶紧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跟Hans握手。
“(感谢您给我提供实践机会,这让我的大学生活出现了高光时刻,在这里工作的日子非常开心,祝您科研顺利。)”
告别了Hans,苏溪步伐沉重地走出实验楼,看着眼前的明媚阳光和人工湖泊,一时间竞也无心欣赏,只觉得内心慌乱失落得不行,想要往前走,又有些茫然。
远处湖边停靠着一辆车,李卓然和陈琛在车旁,用力跟她挥手,苏溪看了一眼两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走了过去。
李卓然从后备箱拿出一束礼盒装的玫瑰塞到苏溪怀里。
“毕业快乐!”
李卓然高呼一声,就开始给苏溪鼓掌,陈琛也在一旁配合她。
“苏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留德国还是回国工作?”
李卓然现在还在忙本科毕设,她没有很多的时间压力,陈琛毕业后在斯图加特找了工作,两人的不慌不忙地过着小日子,十分清闲快乐。
和李卓然陈琛待在一起的时光里,大家更喜欢聊些轻松的,比如新开的西班牙餐厅好不好吃,哪种奶酪更适合配三明治,李卓然陈琛这对小情侣在自家公寓整了个大吧台,买了很多专业设备,隔三差五邀请苏溪去喝酒。
有时候恰好遇到杜修延也在德国,四个人就一起喝酒聊天,大家算是难得的可以在大学校园里一起相伴的挚友,但是总会面临分别的这一天。
苏溪毕业了并非无处可去,早在半年前Braun就向一家新成立的赛车车队推荐了苏溪,赞助商是造飞机的,将会给苏溪提供很好的风洞实验的机会,一旦苏溪决定好,就可以提着行囊去往英国。
除了法拉利以外的其他F1车队都在英国完成研发,包括德国的梅奔车队,苏溪知道自己最终大概率还是会去英国,而且要在那里待上很久,直到出头之日。
“我可能会想去英国看看。”
苏溪脸上挂着很淡的笑意,但是眼神中所见的一切人和事,在此刻变成了临期的告别,每一句话都分外让人印象深刻。
“英国也不远,至少还在欧洲,签证也容易下来,我和陈琛可以隔一阵飞过去看你。”
李卓然最关心的事情是大家的相见,第一个念头就是考虑距离远近,和签证问题。
苏溪又一时间为李卓然的单纯所感动,她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念旧的自己,在毕业之际看着昔日同学慢慢各奔东西,在德国上学没有毕业典礼毕业季,每个人毕业时间都不同,总觉得一年到头,总是隔三差五地面临分别。
从前的自己总以为毕业后大家天南地北不过一张飞机票的距离,但是真正到了未来的时空里,昔日好友终究越走越远。
大家变了吗,或许变了一些,但是职业的发展,配偶的选择,大家各自组建家庭后会把生活重心转移,不是在工作就是操心家庭,而远来的老同学,也不忍心过分打扰对方的生活。
久而久之,大家不会如同毕业的时候想法那样简单,以为未来可以常常相见,事实上也许数年才能偶然遇见,或者此生再无音讯。
苏溪经历多了离别,情感上变得迟钝了一些,并没有李卓然表现得那么伤感,她反向还需要安慰李卓然。
“我把硕士必修课的复□□结全部留给你,你到时候考试的时候用得到。”
事已至此,苏溪不忘给李卓然的硕士阶段留下点东西,这样她的硕士也能好过一些。
李卓然破涕为笑,差点吹出一个狼狈的鼻涕泡,泪眼婆娑中忽然笑了,变得又哭又笑:
“苏溪你真的是实用主义,永远抓住事情的本质,不过你的复□□结是无价之宝,能让我在这破德国过几年安生日子。”
在苏溪的视角下,李卓然最终会顺利读完硕士,回国去车企就业,赶上了国内电车的蓬勃发展,算是行业风口,印象中她的生活挺顺利的。
至于陈琛,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他即将要去美国读博,但是这一世却在德国工作了,也许人生选择上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但是这两人究竟会如何,苏溪也不是很清楚。
在回家的路上,苏溪接到了杜修延打来的电话,他那边在户外,噪音很大,他清润的嗓音在风声中被阻挡了很多,但还是能感受到他愉悦放松的心情。
“苏溪,毕业的感觉如何?”
“嗯……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难过,就是心里有点空。”
与其说空,不如说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有些心慌。
“毕业总会这样的,身份会从学生脱离,需要独自去面对更加复杂的社会和生活。 ”
杜修延朗声宽慰了苏溪几句,苏溪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问道:
“你呢,你最近如何?我从媒体上还看到你的消息了,上次在澳大利亚大奖赛你作为替补车手表现惊人,应该接下来会很顺利吧。”
她由衷为杜修延的上升而开心,但是又怕他脚步迈得太快,不一小心,苏溪就会错过救他的时间节点。
“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就是2号车手了。”
杜修延的声音淡然得出奇,情绪稳定这绝对是一个优秀车手所具备的品质,但是成为正式车手意味着他已经身处24名顶尖车手之列,苏溪难以想象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将是怎样激动的光景。
至少不可能如此刻一样水波不兴。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溪很少在日常对话中很少这样问了,因为双方都很忙碌,很多时候的分离都成了无可奈何。
电话那头像是微微愣住,如果不是还有呼啸的风声,苏溪甚至会怀疑电话是不是断了。
“再有半个月,我正好去法国,应该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他的声音略带笑意,一如从前温暖,无论他走得多高多远,他似乎在苏溪面前一点都没变。
苏溪看向车窗外不断后移的风景,一时间想到失了神,久久才转移会注意力,脆生生地答应道:“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苏溪在脑海中盘算着时间,离开德国之前,她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注销掉很多东西,这一切都会变得繁琐。
周末的时候,Braun打来视频会议,苏溪照常告诉Braun自己的进展。
Braun在镜头另一边笑了一下,两年间他的皱纹好像又加深了一些,八十多岁的老人,每一年都会肉眼可见的变得更老,他给苏溪的回信开始变得更慢,甚至在邮件里多次打错字,甚至连画图也因为双眼视力下降而不如以前精准。
但是两年间培养的默契让苏溪可以精确地理解Braun的意思。
Braun现在对话不能太久,否则就能轻易听到他因为劳累而气喘吁吁的声音,还有一些肺音。
“(苏,恭喜你毕业,你的人生将迈向崭新的世界,英国签证应该没问题吧?)”
Braun一如既往笑容满面,但是他没有两年前那么话痨,还是会喜欢开玩笑,但是渐渐变少了,不过依旧不影响他是个快乐老头的属性。
“(我在德国直接递签,流程走得很快,最迟下个月应该就可以拿到签证。)”
苏溪面对Braun作为长者送上的慈祥嘱咐,在镜头前腼腆一笑,不过眼波流转间,又似有忧虑。
“(你今天吃太多苦菊了,怎么一脸苦涩?)”
Braun的玩笑将话题顺利引向苏溪。
犹豫再三,苏溪经历了好几次内心挣扎,最后权衡之下还是觉得需要跟Braun讨论这件事。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的男朋友是F1的车手,我在其他车队当工程师是否会出现问题?)”
看到Braun吃惊的夸张表情,苏溪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实际上她从两年前就考虑过了,所以她一直避免和杜修延讨论他们两人的关系。
Braun喝了一口热红茶之后稍微平复下来,然后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我仍旧认为赛车手那只是一种行业,工程师也是一种行业,但是你应该清楚如果你们是情侣关系,这会涉及Datenschutz(数据保护)的问题,如果你们不能同时在一个车队,这层关系足以让你被F1车队拒之门外,而与你的个人实力无关。)”
“(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对车队撒谎,每个车队的赛车参数会涉及整个车队的利益,之前著名的泄密事件甚至涉及到工程师的生命安全,我由衷希望你谨慎抉择。)”
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苏溪太知道Braun不是在危言耸听,一场顶级赛事,涉及到的资金量巨大,这也意味F1的车队只有寥寥十几支,而每次比赛都涉及庞大的利益群体,数亿欧元的投入面前,是不容出错的,尤其是对泄密零容忍。
一反常态地,苏溪以为自己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个残酷现实的时候应该会任由内心的遗憾发散,但是她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很感谢Braun最终还是直言不讳地道破了一切,让她从清醒过来,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她与杜修延的年龄差是四岁,而杜修延又过早地成功,她需要紧随其后,却只能用比常人多出十几年的实践经历去力挽狂澜,补足他们之间的时间差。
此刻,她猛然回想起为什么自己在听到杜修延成为正式车手的时候,没有欣喜若狂,而是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叹气。
因为她冥冥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
半个月的时间里,苏溪处理好了自己在德国的事务,公寓的租期到这个月月底,房东夫妻俩面对分别也感到惋惜,但是纷纷祝她前路顺遂。
杜修延如期而至,他驱车来苏溪的公寓接她。
两人带着六月去路德维希堡。
今天苏溪心情美好,趁着夏日,穿了一条清凉的绿色吊带裙,蹁跹的裙摆斜边剪裁,令裙身轻盈流动,很衬夏天植物的颜色,让她整个人像一只活跃的山雀。
这不是苏溪的工作状态,平日里她更爱休闲装,因为活动迅捷方便,尤其是在车队工作的时候。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久别三个月,苏溪下楼的时候明显看到杜修延站立着依靠在车边,浅蓝色衬衫是量身定做的,能很好衬托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
身为一个职业车手,他不小心长得太高,给他设计赛车需要更高的成本帮他进行驾驶舱的调整。
从他的身高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受赞助商欢迎的车手,因为很费钱,但是从正常人的标准来看,他却有着完美身形,上T台也绰绰有余的程度。
两人相见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他们几乎不会浪费时间去餐厅吃饭,而是更享受两人黏在一起买菜做饭的日常时光。
苏溪打开围栏的木门,从庭院中款款走来,每一步都会带动裙摆在风中起舞,轻盈的质地会让衣裙在空中停留更久的时间。
由于很少穿吊带也很少去户外的原因,她脖颈到肩头以及整个锁骨的肤色都白得发亮,倒让杜修延第一次看到她肩头原来在日光下竟然是盈泽的瓷白,而且毫无瑕疵。
她走到杜修延面前,杜修延早已张开双臂将她轻巧地抱起,给她一个用力拥抱。
放下苏溪的时候,他分别在她的额角和双唇上蜻蜓点水般浅吻一下,干净淡雅香味残留在苏溪的气息间,是熟悉的香水味。
但是吻完后苏溪却在原地久久不动,仰着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然后说:
“再吻一次。”
杜修延目光一滑,唇角一弯,托起她的下巴又一次低下头。
原本是一个浅吻,苏溪却在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勾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原来你今天喜欢这个风格。”
他露出了了然的微笑,低声道。
下一秒,苏溪一反常态地擅自撬开了他的双唇,玫瑰色的薄唇却有着强烈而突然的攻势,以至于一开始杜修延的双眼中还露出意外之色,随即闭上双眼,极快地投入到强烈的状态中。
苏溪唇角带笑,愉悦又玩味地浅咬唇瓣,热吻辗转,难舍难分,比太阳和篝火还要热烈,极尽缠绵。
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他们才默契地松开。
上车了之后,杜修延将空调的温度调低了几分,一张自带稳重的清俊面庞罕见地露出了松动之色,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调整着呼吸。
而苏溪却看见他的模样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大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嘴脸。
她凑上前,盯着杜修延的脸看了半晌,打趣道:“你说你怎么偏生长了一张禁欲系的脸呢?”
禁欲的脸,但是正好,让人更有染指的冲动。
谁知她在这方面似乎只能短暂占上风,随即杜修延眸色一闪,在发动车子之前瞬间反客为主,搂住她的腰肢,探头重新吻住她,用刚才苏溪对待他的方法尽数奉还。
直到苏溪满脸潮红,才将她松开,眼神中渲染上如画的笑意,很有诚意地低声问道:“我学得很快吧。”
苏溪的脸不可控地红得滴血,愤愤不平地说着今晚要令他求饶的狠话。
“好像每次最后都是你在求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杜修延已经调整好了,含笑地看向她,一瞬间让苏溪的狠话失了效力。
最后,他恢复平日的温情,在苏溪的额头落下低吻,温声说:
“我这几个月很想你。”
苏溪也奇迹般变得格外乖巧,也不开他玩笑了,神情柔和下来,在他耳边说道:
“我也是。”
轿车上了高速路,持续飞驰,寂然的车厢中,苏溪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直线道路,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时常会在脑海里翻找,试图找出一些关于你我在一起的画面,在我想你的时候不断回想,去回味,去复盘,去思索我下一次见到你应该和你做些什么,来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我感觉我的大脑会轻易将记忆里的东西美化,让欺负过我的人不再面目可憎,让美好回忆更加美妙异常,让我不敢将你遗失……”
最后半句话,她嘟哝着说的,刻意不让杜修延听到。
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去创造更多的回忆。”
苏溪心中酸涩,将视线转移到高速路旁边的森林,点了点头后,看着漫山遍野没有尽头的绿意,忡怔出神。
做饭的时候,苏溪跪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托腮,一刻不离地欣赏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几分钟后,等杜修延切菜完毕,苏溪知道他接下来的工序没有危险性,就瞅准时机跳下沙发冲进厨房狠狠从后面抱住他。
杜修延低头看到腰间的藕色手臂,温和地笑道:“今天你好像分外黏人。”
没等苏溪发表感想,他就继续说道:“不过我喜欢,以后也请寸步不离地黏着我。”
苏溪将头埋在他后背上,轻嗅他身上沐浴露残留的淡香,默默点头,低声答应道:“好。”
杜修延颇感意外,以前苏溪肯定会跟他打太极好几个会合,死活不会直截了当地答应,今天却乖巧得有些可爱。
用餐的时候,像是酝酿已久,苏溪坐在杜修延身边,用随性的语气说着自己的打算:
“我下个月要去英国工作,Braun为我争取到一个宝贵的机会,我想全力以赴。”
“去英国发展还不错,机会也多,很多著名车队都在那里,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也会在英国,我们见面也会方便很多,我英国的房子很少住人,回头你看看喜欢什么风格的装修,我把房子装修成你喜欢的样子。”
杜修延去极尽描述他们在英国的住所的装修计划,构建了一幅美好的未来长卷,一时间这场景竟然让人心中的念头有些许的动摇,也同时让她低头夹菜的时候热泪盈眶。
最后苏溪认真吃着饭,用力点头,然后说道:“我都随意的,你决定就好。”
晚上室内空调开得很足,苏溪一年四季都喜欢将自己裹进柔软的毯子里,然后两人一起把幕布放下来一起看电影。
说是一起看电影,实际上每次苏溪都是变着法地躺着杜修延的腿上,每次电影没看到一般,苏溪就会睡着,然后在电影落幕的时候惊醒,缠着杜修延问结局是什么。
于是印象中两人待在一起的两年内看了不少电影,但是苏溪永远只记得前半截的画面,结局都是杜修延帮她补全的。
今天苏溪照管理躺在杜修延的腿上,认真地看着电影,电影过半也没有要睡着的迹象。
杜修延问道:“今天不困了?”
苏溪摇摇头,睁着大眼睛欣赏电影,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裤腿上窸窸窣窣地摩挲,有点痒痒的,她的头发又长长了,如瀑布一样从他的腿部流淌而下,蜿蜒葱郁。
看过电影后,他们洗完澡,去露台喝酒,晚上温度正好,庭院中吹来了微风,带着西瓜和青提的清凉香气。
苏溪每次都兴致勃勃地向杜修延展示自己新学会的鸡尾酒,偶尔会翻车,但是每次杜修延都会认真看她拿着雪克杯表演,然后微笑着把她亲手调的酒慢慢喝掉。
喝到微醺的苏溪会格外可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尤其是两人在睡前喝酒的时候,在床上就会有无限的创意。
苏溪喝完酒之后摇摇晃晃地上楼刷牙,杜修延收拾好残局之后才上楼刷牙,一切就绪来到房间的时候,苏溪已经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沉沉睡去。
她上次说过什么来着?
她嘱咐杜修延下次要趁她睡着的时候,睡意朦胧的时候感官如梦似幻,她想体验一半梦境一半现实的感觉。
于是他决心这次就满足她。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她状态极为放松和享受,像是刚淋过暴雨的铃兰,无比滋润。
细密的吻轻柔落下,他身上的冷香与苏溪身上的馨香交缠,像一场缠绵至死的的游戏,哪怕不用太多的技巧,也足以令人疯狂。
身形起伏间,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像是压抑,但是又顺从着本能。
第60章 难抑
他们本该对彼此的身体很熟悉, 但此刻又好像带着探索的谦逊,去又一次了解对方,顺便聆听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每当她难抑出声的时候, 那一刻内心有着奇妙的变化, 他低垂的目光包裹着她, 总让苏溪觉得这爱意如此囊括万象,美不胜收, 甚至有些不真实。
对望间,他们都如此虔诚。
这几日仿佛是一场荒唐的旅行,他们比以往的任何一天紧密待在一起。
从时间长度上, 他们早已过了热恋期,从情感热烈程度上他们远胜以往的日子。
热恋的情感, 加上身体的默契,将两个人的生活渲染到了极致。
夏日的庭院, 观影的沙发,用餐的餐桌,高挂的秋千, 透风的露台, 还有家中的池塘,都在竭力地留住他们的身影与痕迹。
苏溪慵懒地抬头看着明亮的日光, 总觉今年的夏日比以往都光线充足,燥热与汗水, 难怪能成为爱情片里永恒的背景,狂热的空气将空气中植物香气加热, 还有清凉的池塘, 流水潺潺的寒香。
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庭院中用高压喷头浇花, 弥散在空气中的小水滴上方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小型彩虹。
苏溪余光看到杜修延正在认真修建柠檬树枝干,他衣着笔挺整齐,全无狎昵,不说话认真的模样带着淡淡的持重。
庭院里柠檬树树冠葱郁,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被水枪洒过后在叶片上留下盈泽的水珠,日光中发亮,像是散落白珍珠,树枝随风摇撼,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在绸重的绿意重,金黄的果实正沉默而低调地散发酸涩香气。
自己家种的柠檬,果实久久不摘,结果不多,但是偶有几颗生长得很是壮实。
青年时期的杜修延偶有少年意气,尤其是他仰头的动作,双眼在注视某个地方的时候轻易带上的专注会令很多人失神,立体深邃侧脸的背景是一棵柠檬树,让他的身形从感官上缩小了些,身上被撒上叶片的光影,好像构成了一张美好的浓彩油画,无论是他还是树,都是画面本身。
苏溪靠近他,在他身旁漫不经心地将柠檬树的另一侧又浇了一遍,最后余光看向他,心里有点发坏,想看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然后将手中的水柱调小,极速对准了他,顷刻间将他浇得一身湿,这种难得的使坏苏溪过去基本不做,但是最近几天,她像是在找寻另一面自己。
苏溪如愿以偿地浇湿了他,笑得花枝颤动,单手捂着笑痛的肚子没有支起腰来,而她在这样的行为下,也没注意自己也被浇了,一条单薄的裙子紧贴在身上。
看着杜修延身上的衬衫湿透,发梢滴水的模样,竟然没有半点预想中的狼狈,反而白皙的脸上挂着水珠,玩味而疑惑地看着她,情绪非常稳定地欣赏她的笑容。
笑了一阵,苏溪也觉得无趣,因为她时而会忘记,杜修延可是玩极限潜水的人,他不怕水,更不介意被浇湿,他好像总没有愤怒的时候。
苏溪悻悻然收敛了笑意,一屁股在树下的藤椅上坐着,故意叹息道:
“看来没什么能让你抓狂,没意思。”
“我不怕水,你下次可以考虑换种东西捉弄我。”
令苏溪觉得好笑的地方是,杜修延这个人真的一本正经地跟她提着捉弄自己的建议。
“我知道你怕什么。”苏溪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气定神闲地说道。
“说说看。”杜修延修建得差不多了,将工具收回到庭院中的小木屋中,盯着一身湿透衣物,浑不在意地走了出来。
“怕痒,而且浑身都怕……”
话被苏溪毫不遮掩地说出来,可还没全说法,她的嘴就被杜修延捂住了。
苏溪一时失神地看着此刻在自己眼前被陡然放大的脸,熟悉的五官,深棕色的双眼,还有双眼中流转得带着笑意的眸光,还有脸颊处若隐若现的清浅梨涡。
分明是湿透的两人,但是在逐渐升高的气温中,竟然感到了几分燥热。
“去洗澡换衣服吧。”
四目相对的半晌,杜修延脸上的笑容蔓延开来,最终凝练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松开了苏溪。
苏溪沉思地看着远处,沉默着,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胸脯起伏剧烈,却暴露了她内心的起伏。
她伸手捏了下他骨节分明的手,仰头看着他,严肃地提议道:“就在这里……”
“这里……”杜修延用视线扫视了周围,包括庭院外也是私人领域,没有邻居,一切都恰到好处。
早晨的空气,带着湿润,凉风造访,冷暖交替,像冰火碰撞,但远没有那么激烈。
苏溪的皮肤,在户外白得惊人,轻轻按压,便会轻易在上面留下粉色的印记,过几分钟才会消失的。
在树下的秋千架下,她放松地半躺下,肩带半松,却久久不曾滑下,她极力地睁大眼睛端详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像试图一遍遍在脑海中留下印记。
白玉指节格外修长,在缎面裙摆上拂过,一样的光滑细腻,柔润的指节在最完美的机会下淹没在温柔单薄的裙摆下。
她抬眼看着今天格外湛蓝的天际,双眸在云彩下慢慢失焦,绝处逢生的手在迷茫被紧紧握住,逐渐十指紧扣,扬起下巴,闭上了双眼,唇上染上气息,他吻住了她。
毕业之后的荒唐七日里,他们彼此依偎,几乎每一次的拥抱都带着力度,恨不得将对方与自己融为一体。
杜修延看到了一个极致黏人和任性的苏溪,像猫咪一样不管平时再如何高冷,晚上总要毫无锋芒地睡在主人的身边一样。
他们的热恋,持续了两年,但是这一周,这份热烈仿佛抵达了顶点。
他们在任何情境下都可以燃起激情,耳鬓厮磨,每次抵达身体上的顶点时,她终于学会叫他的名字,叫着叫着,心中开始的莫名地迷惘而悲伤。
她说,这叫喜极而泣。
其实不然,而是她从早就知道这是分别前的末日狂欢,极尽疯狂地来一场告别盛宴。
最后一晚,苏溪心中的苍凉开始藏不住了,她一如既往地在饭后紧紧抱着杜修延,依偎在他身旁,双眼失神地发着呆。
“我的心事,想在最后一天跟你说。”
她的嗓子莫名有些发痛了,酸涩到极点后的发痛。
“今晚想喝莫吉托吗,用院子里的新鲜柠檬来做,杯缘用伏特加蘸糖……”
杜修延心情很好地计划着晚上的酒约,他们最近每晚睡前都要做的事。
苏溪有些残酷地打断他:“你已经成为了F1正式车手,我们之间有时间差。”
“你去英国工作,开车就可以轻易见面。”杜修延的嗓音此刻变得沙哑,用低沉到极点语气说着满怀希望的话。
“你入行多年,难道我能知道的禁忌你会不知道吗?”
苏溪咬住了下唇,缓缓叹了口气,再将牙齿松开的时候,蔷薇色的下唇有一个浅浅牙印,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中,牙印的地方渗出了血,她浑不在意。
她当然知道杜修延和她,一直都知晓一切,两个人无比珍惜当下,又很有默契地避讳对这件事的讨论。
车队的数据保护问题,谁都不能避开。
他们或许可以隐藏恋情而掩人耳目,但是这么做,他们也因此而面目全非了。
“杜修延,你为我做的够多了,给我最大的关爱和包容,让我接触你的家人,还包括放慢你事业的脚步,你做了测试车手整整两年,但是你本可以更快地成功,我明白你在给我们的感情续航,但是现在我也要行动了。”
说着话,苏溪唇上的血滴越聚越多,伤口很小,没有半点打断她说话的思路。
杜修延目光放在她的唇上,沉着脸,伸手抽了纸巾,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帮她把唇上的血滴轻轻捻了一下。
苏溪在他的手离开之后,伸手握住,理性状态下的她,眼神平静而坚定,散发着一种只有她才拥有独特吸引力,继续道:
“你和我,永远都不要为对方放慢脚步,我上辈子走上赛车的职业道路太晚,这一次我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你且大胆往前走,给我两年时间,两年之内,我会竭尽全力追赶上你的步伐。”
话音落下,她喉头起伏,眸光中映射着窗外萤火星光,双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我想被FIA(国际汽联)再次看到。”
原以为她还需要再更加委婉地表达着自己想法,在那双深色如墨的目光之下,他的眼神软了下来,喉结滚动,一如既往地说:
“……当然可以,我一如既往支持你所有的决定。”
他一直懂她,在懂她这件事,杜修延一开始就站在终点,可以苏溪在这条路上却在龟速前进,但是好在,苏溪在孤独前行了十多年之后,才终于看到了终点线。
蹚过时间的河水,她才如此庆幸自己没在那段孤寂的岁月里放弃,那些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多余,源源不断为她的大脑灌输养分,让她用经验和技术可以武装灵魂,又戏剧般让她带着使命重现于昔日的光景下,去改变着什么。
在无声的沉默中,两人对望中,眼神皆有笑意,了然的笑意,会心的笑意,有些不舍和苍凉,却又饱含坚毅。
苏溪闻言眼神松动,捏了捏他的手指,笑问道:“支持我所有的决定?哪怕是分手吗?”
“这次可以,以后,不可以。”
“好。”
她眼中重新绽放笑容,莹亮的瞳眸在今夜尤其精致好看,但是他们最终谁也没说分手。
这个夜晚,苏溪极力让自己的心情亢奋起来,对话过后,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顺遂,这是此刻苏溪脑海中能想到词,用来定义这段关系给她的感觉。
如杜修延描述的那样,他们今晚新鲜柠檬做的莫吉托,院子里种了很多香料,苏溪这几天逐一欣赏了个遍,无忧无虑的六月在半夜昏昏欲睡的时候得到了杜修延的投喂,开心地吃着罐头,而丝毫没有意识到今天之后,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最后一次,我想来点特别的。”
苏溪洗完澡,头发被杜修延吹干之后,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看着她一头扎进自己的衣帽间开始翻找的时候,杜修延脸上露出纵溺的笑,他们总是创意无限,有很多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乐趣。
每次杜修延都乐于配合苏溪,他的表现都很好。
于苏溪而言,她想出一个点子,甚至还没思虑成熟,但是开了个头之后,杜修延会将剩下都完成得很多。
从小习惯于交上满分答卷的人,哪怕在这件事上,也没次都能上交满分答卷。
杜修延将自己生活,从幼年到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他不用太费周折就用平和的心态将自己的生活过到满分。
上一世苏溪总在心里觉得,在杜修延的满分人生里,唯一没有拿到满分的事情就是喜欢自己。
某天睡前闲聊的时候,苏溪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跟杜修延复述了一遍,他听到苏溪的“杜修延满分人生理论”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能过出满分人生,但是可以过出完整人生,如果完整这件事如果由我来定义的话,那我会觉得,拥有苏溪,才是我的完整人生。”
苏溪上前将他的领口解开,将他的睡衣褪下一些,用手指着他左肩上的纹身,笑了笑,故意问道:“你是说这个苏溪吗?”
他长臂一伸,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我是说这个苏溪。”
分神见,苏溪已经心满意足地从衣帽间走了出来,双手反向藏在身后,手里应该拿着什么。
杜修延笑问:“你藏了什么?”
“先去床上躺着,我再揭晓。”
在房间门口磨磨蹭蹭好久,苏溪其实早就准备就绪,但是剩下的时间她都在做着心理建设。
杜修延正欲起身,苏溪瞅准时机奔来,一跃而上将他重新按了回去。
他看着苏溪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模样,嘴角浮起笑意,在晃动微光中,如雾色在慢慢融化。
对于他的这个眼神,苏溪又爱又怕,因为这目光让人心颤,同时也会轻易让人乱了阵脚。
她眼角有深痕,眼尾发红,一呼一吸间,紧张的软香在空气中可以被捕捉到。
“把我的双手束缚起来。”
她抬手间,指尖一松,一条领带如水流般倾泻,尾端被她的手指攥在手里。
她的语气,是认真的。
这个想法并没有给杜修延造成惊愕,他反而顺着苏溪的鬓角,在轻抚她的发梢,顺着她脸庞的轮廓来到她的下巴。
苏溪默默闭上眼,能更好感觉到他指尖的触感,像是感受一场内心的拯救。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她好奇地问道,只因杜修延的反应过于平静,而且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些动容。
“我理解你。”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平静。
束缚,类似拥抱,有类似的包裹感,更重要的时候,她不需要去问前路如何,而是可以将紧绷的内心松懈下来,任由对方引导。
但是束缚的内心成因,却很让人心疼,因为内心缺乏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