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尽管祁言礼用的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邀请池霭进入家中, 见一见日思夜想的小猫咪Puppy。
但在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清楚,有些门在跨进去的那一刻会改变很多。
池霭看着他, 未开口拒绝, 一瞬不瞬的目光却说明了一切。
祁言礼倏忽问道:“是因为阿悟吗?”
第一次在对方的面孔上看到这样近乎落寞的表情,池霭条件反射就要摇头。
但她想了想,还是打算顺水推舟。
“虽说我和知悟的关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感情, 可江阿姨的手术一日没有动完, 我们的交易就还在有效期内, 我不想节外生枝。”
祁言礼听完她的理由,又说:“在国外的时候,阿悟也经常去夜店。”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方知悟并不谨守本分,只是回国来,不得不在长辈面前装装样子。
对于祁言礼的试探,池霭有一百种办法迂回拒绝。
然而今日经过母亲老照片失而复得一事, 她不知怎的突兀感到心事沉沉的疲倦,于是回望他, 坦诚地说道:“非要听我说实话吗?祁言礼, 你让我觉得危险。”
她伸出细白手指, 抵在祁言礼欲要开口辩解的薄唇前, 眸光平淡地说道:“相比锋芒毕露的方知悟,你温和有礼, 不会露出任何刺痛人的棱角, 但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一半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一半是城府很深的野心家,你认为你是哪种呢?”
柔滑如水的表象褪去,祁言礼亦初次触碰到池霭的凉薄和锐利。
仿佛闪烁着寒光的雪亮刀锋,即将划破相隔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薄膜。
在这样气氛近乎凝固的时刻,祁言礼突然缓慢地眨了眨眼,率先卸下心间涌起的防备,轻笑着说道:“我认为,我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这个笑话很冷。
池霭一时有些无言。
但配合祁言礼轻松玩味的神态,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不同于平时应付人的公式化笑容,她低头捂住肚子,肩膀一抽一抽,克制不住的笑声溢出了唇角。
……所以为什么要去分辨野心家还是老好人呢?
为了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也都会不自觉地算计。
在池霭边笑边下定义的时刻,祁言礼注视着她的目光却异常温柔和纵容。
像是仰首得见始终虔诚的信仰,又仿佛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他对池霭说道:“如果不想探究真心,也不想付出感情,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工具,一件没有任何使用压力,想要感受快乐时就捡起的工具。”
池霭慢慢止了笑容。
她不明白祁言礼对自己这般隐晦又汹涌的感情出自哪里。
又或者。
其实并不是感情,而是惦念某种自小得到救赎,有能力以后想要如数报答的恩情。
可不论是哪种。
池霭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因为原始的欲望和彼此契合的相性悸动了一瞬-
在澄明的天色尚未被黄昏全然取代的下午,池霭跟着祁言礼,推开了独居的家门。
和平时驾驶的宝马五系一样,祁言礼的家也坐落在滨市不好不坏的地段,开阔的落地窗和黑白灰的色调,共同组成了一个简洁利落的大平层。
它的层数很高,二十楼以上。
夜晚站在窗前,可以看到万家灯火,和远方拔地而起的帆船状办公大楼。
祁言礼为池霭取出一双全新未使用的女士拖鞋,码数三十七,正好是她脚的大小。
池霭的视线掠过脚上软绵绵的毛绒拖鞋,又被他领着来到窗边的开放式客厅坐下。
“绿茶、红酒、牛奶、矿泉水,想喝什么?”
祁言礼朝冰箱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还有好几种风味的咖啡,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到了傍晚不喝咖啡,现在是五点,勉强也算傍晚,我就不给你推荐了。”
池霭道:“其实所有的饮料里面,我最喜欢牛奶。”
祁言礼问:“热的,加糖?”
池霭眼睛亮亮地应了一声。
祁言礼去厨房准备,阔敞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人。
池霭不忘今日拜访的目的,她看着四周,寻找着矮脚猫的痕迹,却听见皮质沙发的底部传来又绵又软的一声:“喵~”
她沿着声音的来源,半跪在长毛地毯上垂眼望去。
在没有光线照射到的隅隙里,骤然亮起的的圆润眼珠与她对视。
那是一只比阴影更漆黑的小猫咪,紫莹莹的瞳孔仿佛剔透纯净的玻璃糖。
池霭没有养猫的经验,实在不清楚怎样才能令它亲近自己。
她尝试着对Puppy挥了挥手,说:“你好,我叫池霭。”
作为回应,小猫咪迈开四只小短腿从沙发底部蹿了出来,它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在池霭腿边蹲坐下来,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拂过池霭裸/露的脚踝,带来一丝撩拨心脏的痒意。
好可爱。
实在好可爱。
身为隐藏猫奴的池霭短暂失去往日的游刃有余,笨拙探出指尖,想要摸摸它的小脑袋。
“喵~”
Puppy没有如同祁言礼所说的那样,满脸高冷地走开。
它歪头望着这个只在主人手机里见过的姐姐,仰着脑袋等待手指的到来。
然后池霭如愿以偿摸到了Puppy的毛,轻盈的、蓬松的,像是一握黑色的云彩。
她又顺着Puppy的小脸下滑,勾起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
Puppy被抚摸得很是舒适,拔高声音叫了一声跳到池霭的大腿上。
于是祁言礼端着热好的牛奶,出来看见的一幕便是池霭毫无形象地跪坐在地毯上,抱着猫咪小声地称赞道:“宝宝,你好乖,怎么长得这么可爱……”
猫咪是钟爱掉毛的生物。
几根漆黑的长毛,在池霭浅青色的裙摆上清楚可见。
祁言礼难得瞧见Puppy对自己以外的人这么毫无防备,失笑道:“你要是给它开个罐头,说不定它今天会直接跟你走。”
“要真能这样就好了。”
池霭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我哥哥对动物毛发过敏。”
见主人到来,Puppy和池霭玩了一会儿就跳出她的怀抱,重新回到祁言礼的脚边。
池霭端着微烫的牛奶,一口喝下去,惬意地微微眯起双眼。
祁言礼怕她待得无聊,又提议:“要不要去看看我养的佩尔朱克?”
池霭问道:“你把它养在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
祁言礼率先打开一间合拢的门扉,池霭进去才发现,佩尔朱克被他养在了卧室里——横出一截可以作为床使用的飘窗上,孤零零地放置着种在加仑盆中的花。
旁边还打开了一扇窗户,以作透气之用。
池霭走进看了看,祁言礼换了个更大的花盆,使得这棵纤细的牙签苗看起来更娇小了。
根部倒是发了新芽,前几日见到的红叶也蜕变成为卷曲的绿叶。
池霭拨弄着顶端的嫩枝,听见身后的祁言礼说道:“你跟我提到过的办法,我都照着做了,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它还是长得又慢又小。”
“有时间还是多把它放在室外去,吸收吸收雨露阳光,没准能好。”
“如果养下来还是不行,可以考虑把扦插苗换成根接苗,那样更省心些。”
“……你怎么不说话?”
池霭将叶片一一翻转,检查着佩尔朱克的情况。
她叮嘱了几句,见祁言礼没有搭话,便想转过头来看看对方在做什么。
只是一扭头才发现,原本站在门边保持着距离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
Puppy也没了踪影。
有它的存在,好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会显得那么暧昧和令人遐想。
“你说话的声音有点小,我站在那里听不清,才想着走得近一点。”
祁言礼的笑容依旧是无害的。
嵌在他颇具古典美的英俊五官里,显得尤为内敛写意。
可池霭不得不关注着眼下他们俩的姿势,她弯着腰肢半俯身体,而祁言礼就在她的背后,两只被黑色衬衫包裹的手臂只要轻轻一抬,就能将她自后方拢进怀里。
“你——”
池霭开口想要说话,离开佩尔朱克的手指却不小心划过了主杆上的硬刺。
尖锐的疼痛传来,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祁言礼的神色也从游离的模糊化作实质性的关心:“怎么了?”
“好像被刺扎了一下。”
池霭单手握住受伤的食指凑近眼前。
微乎其微的伤口,表皮被硬刺划破,边缘微微沁出了几颗血珠。
她想也不想探入连衣裙口袋,试图寻出一张擦拭血液的纸巾。
祁言礼却很紧张地将她拉到了床边坐下,对她说:“我去拿药箱来,你在这里等等。”
“没什么事情,这都算不上伤……”
祁言礼没有理会池霭的言语,转身进了衣帽间。
衣帽间随即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池霭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腔吮了一下,属于血液的独特味道在舌尖散开。
等腥甜的味道散去,她抽出手,却见血液没有止住,依旧有鲜红从破口处溢出。
在她关注自身的间隔,祁言礼拎着药箱走了出来。
“哎,我自己来吧……这手指我刚刚才舔过。”
祁言礼充耳不闻地捏着池霭的手指,他西裤下的膝盖触及木质地板,呈现出跪的姿势。
用消毒的棉花擦拭伤口,再喷上止血喷雾。
未曾干透的唾液在二人相触的肌肤间黏腻地摩擦着,尽管比不上自己与方知悟接吻时的亲密无间,但说实话,池霭并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
“好了。”
贴完创口贴,她以一种几乎无情的速度,从祁言礼的指间抽回自己的手。
可祁言礼依旧没有动。
他维持着堪称卑微的姿态,自下而上望着池霭。
只不经意的一眼,池霭恍若觉自己如同孱弱的飞虫,陷落在泛着香甜气息的蜂蜜里。
越是挣扎,越是被纠缠得动弹不得。
池霭素白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意。
尽管是这样,她仍然没有回避祁言礼的目光。
“可以吗?”
祁言礼问道,“让我为你服务。”
池霭冷静指出:“不管方知悟在不在意我,你现在的行为,等到以后东窗事发——”
祁言礼低声打断她:“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件你用来享乐的工具。”
第17章
总的来说, 池霭是个矛盾的人。
她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且不会随便更改。
倘若有人逾越界限,超出现有的控制范围外, 她会由衷地感觉到不愉快。
可在另一个层面, 她又极其大胆出格。
不愿人生就这样无趣而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只要不会受伤受损,她热衷于尝试一些拓宽经验和见识,且能够让自己感觉到放松舒适的事物。
比如, 接纳成年后的欲念。
不过第一次带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很舒适。
或许是因为一/夜/情的对象是个空有皮囊, 毫无技术可言的紧张处男。
总之, 经过那一晚,池霭便有些排斥被动承受的方式。
但祁言礼说为她服务。
一种如同雨天般潮湿而温暖的感知,从青年虔诚告白的眸光,扩散到她的身体内部。
池霭并了并自裙摆下方微微分开的膝盖,轻声细语地谨告着祁言礼,仿佛有郑重的事与他商量:“如果是一件工具,就只有奉献的义务, 没有享受的权利,你明白吗?”
本该是意乱情迷的时刻, 她反而控制着发沉的呼吸, 用平静的语气与对方约定三章——这种落在旁人眼中会感觉到扫兴的行径, 祁言礼却情不自禁为她的绝对理智而感到着迷。
他握住池霭白皙的手腕, 抵在自己修长的颈项间,暗示着这副躯体的绝对受控:“我说过, 不需要付出真心, 也不用交托感情,你只要进行使用就好。”
他再度严肃地重申说明。
于是池霭不再言语。
她半阖着眼睛, 向天花板看去。
在极简图案和几何形状吊灯的中央,她倏忽瞧见了一枝含苞待放的佩尔朱克。
粉白渐变的花瓣,包裹着娇艳欲滴的蕊心。
阳光带给它温暖,雨露赐予它恩泽。
栽种者骨节清瘦的手指抚摸着花苞的顶端,缓慢揉捻,层层剥开花瓣。
青涩的花苞也随之羞怯地展开几片柔润的妙曼。
由浅及深的香气沿循蕊心的边缘渗透,馥郁的蜜露味道等待着远方蜂群的青睐。
池霭包裹小腿的长裙向上翻起,驯顺乖巧地依附着两握膝盖。
祁言礼英俊而清隽的面孔自她身前消失,唯余一绺偏长的发梢附在腿畔。
……
半梦半醒间,池霭的脖颈如同濒死的天鹅般向后方仰去,手指无意识抓住灰白相间的床单,簇拥着脸部轮廓的黑发朝四周跌散,露出耳朵顶端的一颗天生自带的鲜红小痣。
“祁言礼……”
她不由自主地唤了声青年的姓名。
这个时候,安静匍匐在口袋里的手机倏而震动了起来。
祁言礼的动作一顿,池霭陷在拖鞋之内蜷缩的圆润脚趾也略略松懈。
她分出半抹注意力,将手机从口袋中掏出。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方知悟的来电。
她心上被祁言礼的言语蒙住的欲/望薄纱稍稍撩起一角,下一秒,手机被磨蹭着她手掌探过来的另一只大手按灭——没有经过她的允许,祁言礼擅自摁下了拒绝接听键。
不等池霭的面色呈现不悦,祁言礼的齿间含着什么东西,模糊而轻声地说道:“……就算是一件尽力服务的工具,主人在操作他的时候也应该专心。”
禁欲的面孔,配上放浪形骸的话语。
着实让池霭砰砰跳动的心脏频率更加激烈。
她难得宽容地将祁言礼的擅作主张揭过,只说:“下次……不能这样。”
话音未落,被按掉的来电铃声重复响起。
这一回池霭和祁言礼谁也没有处理。
他们保持着异样的默契,试图看清楚方知悟想要打通这个电话的决心有多强烈。
一分钟,两分钟,抑或漫长的一世纪。
屏幕又暗了下去,倒是没有再继续震动。
祁言礼呼出口气,想要钻回刚才专注侍奉的场所。
方知悟的第三通电话再次打来。
池霭的兴致顿时消散了大半,她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改为抓住祁言礼后方的头发。
她一面阻止了青年的举动,一面接通了另一个青年的号码:“……知悟。”
“你很忙吗?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方知悟低沉悦耳但毫不客气的嗓音自手机那端传出。
似乎诞生于某种错觉,她竟然从中听出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池霭竭力让趋向感官快乐的脉搏平稳下来,一字一顿回应:“是啊,今天、工作多。”
“那你能准时下班吗,还是要加班?”
话语停顿的间隙,有其他车辆的喇叭声加入,池霭判断,方知悟应当在马路边。
她的心间顿生不祥的预感,含糊道:“应该吧。”
“行,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你忙完下来,我带你去趟明叔的裁缝铺。”
往常被池霭挂了两次电话,方知悟肯定要闹上一通。
今日却一反常态,几句不轻不重的指责后,他的语调又轻快了许多。
祁言礼就在旁边,方知悟的话尽管比较小声,他依然能够听到。
闻言池霭看了跪坐在咫尺间的青年一眼,略带踌躇地说道:“一定要今天吗?其实我下午在出外勤,忙完不打算回公司了。”
方知悟沉默下来。
池霭听见他喉咙中传出的不耐烦“啧”声。
场面一度安静。
就在池霭以为他要放弃并且挂断电话的时刻,方知悟又别扭道:“算了,我今天心情好,跑一趟是跑,跑两趟也是跑,你在哪儿出外勤?我过来接你。”
如此不依不饶,从前也没见过他这么粘人。
池霭叹了口气,再次与始终缄默不语的祁言礼对视一眼,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倾向。
“你唔——”
相处过程中一向识趣的祁言礼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结果,在池霭即将做出决断的须臾握住她一对脚踝,倾身不轻不重地舔了一下,接着是如同海浪侵袭小舟般温柔而刻意的报复。
池霭头皮发麻。
她的声音短暂失控,旖旎变调的同时又被她用力捂住唇鼻咽了回去。
而她一瞬间的异样还是被方知悟敏感捕捉。
他几乎立刻坐直了身子,睁圆双眼质问:“你在干嘛,出外勤旁边怎么没声音?”
池霭颤抖了很久,才把身体上涌淹没头顶的感觉强忍过去。
她无声喘息,握着发尾将祁言礼拽离,那头安抚方知悟:“拍摄广告的场地很吵,我怕我说话你听不到,就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刚才光顾着打电话没注意,不小心崴到脚了。”
“池霭,你该不会骗我吧?”
方知悟怀疑地问道。
“只要我陪你把你想做的事情完成不就好了吗?”
池霭口中泰然自若地反问对方,眼睛却喜怒不辨地望着祁言礼,“你还会在意别的?”
这话直直戳进了方知悟的痛处,盖因池霭实在太了解他的性格。
她知道方知悟不会说出“他在意”三个字,不论内心的想法是否背道而驰。
方知悟追求的永远只有赢。
果然,被池霭不轻不重一嘲讽,手机连接的另一端,青年的语气不复起先的恣意散漫,淬着冰似地对她说道:“把你出外勤的地址给我,半个小时后我必须要看见你。”
总是理智暂时丢失大半,池霭还是留了个心眼,报出祁言礼所在的小区前面的那条街。
她没有具体的门牌号,只说方知悟到了那里自己自会来找。
挂掉电话,池霭终于有心思处理起带给她麻烦的另一个人。
“你好像真的不怕方知悟察觉我们的关系。”
她放下裙摆,挺直肩膀。
身体的某处仍然是春色湿润的桃花源,瞳孔映出的眸光却有了逐渐清明的趋势。
“我说了,哪怕你今天直接跟他说在我这里,他也不会在意。”
祁言礼用大拇指的指腹蹭过水光淋漓的唇面,抬头看她的面孔笑意不减,“你刚才也听到了,你只不过随口一说,他就立刻失去了多管闲事的兴趣。”
“如果他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会像吝啬的恶龙一样看守他的宝藏,寸步不移。”
祁言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轻飘飘的。
如果不探究其中的内容,人们会由衷地认为他在念诵一首抒发爱意的情诗。
唯独池霭将它听进耳中,方能发觉隐藏在温雅下的刻薄阴郁。
可她根本不会觉得愤怒和不甘。
甚至连一丝不悦也没有。
她将手探到汗湿的颈后,拢起流散在肌肤和衣料之间的长发,黑的颜色,白的面孔,令她清秀而寡淡的五官呈现出一种湖底落月般的疏离和妩媚。
祁言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池霭扶着床沿站起,赤足走进了他的卫生间。
同时丢下一句话。
“谢谢你今天带给我的愉快体验,不过,到此为止了。”
池霭关上卫生间的大门,拧开混水阀。
花洒降落水流的声音如同月夜涨潮的海浪,一圈一圈将祁言礼围困成一座孤岛。
鼻腔间馨香浅淡的气息尚存,却有什么东西很快到来又失去。
祁言礼索性放弃形象,后靠着坐在了冰凉的地板。
他望向相隔一扇房门的所在,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刚吃饱饭就被赶出门的流浪狗。
第18章
半个小时后, 方知悟见到了池霭。
她穿着简洁利落的裙装,从这片区域的商业中心建德大厦内缓步走出。
池霭的穿衣品味一向不错,很懂得扬长避短。
这是在方知悟看来的, 她身上所具备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只是不知为什么, 今天池霭素色的连衣裙下方,却裹着一双不透肉的漆黑丝袜,为恬静柔和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不伦不类的风尘。
方知悟在内心辛辣地品评一番,又把注意力放在池霭走路的姿势上。他惦记着通话时对方那声突兀的呻/吟, 总觉得不像崴脚, 更像是累积的感觉到了极点的释放。
果然, 同缺点严重的衣着搭配一样,池霭走向他时竟然忘记了假装一瘸一拐。
从小到大她的性格都谨慎而缜密,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如此错漏忘形?
方知悟的脑海自动预设起池霭撒下的谎言背后的真相——他发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算抓到了一回她的小辫子,说是在出外勤工作,实则做的却是不可告人的事情。
可想象的越具体,他的心似乎越是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种情绪甚至腐蚀了他给池霭打电话前所拥有的轻快心情。
方知悟压低鼻梁上的墨镜, 相隔几百米的距离,开始冷冷审视起逐渐靠近的池霭, 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接近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却苦无证据的妒夫。
待到池霭再走近一些, 近到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方知悟又转过面颊,目视前方不冷不热地问道:“忙完出来了?”
“嗯。”
池霭打开车门, 坐了进来。
方知悟刻意瞥了眼她的小腿:“这么丑的丝袜, 你居然也能不嫌弃穿出来——是早上睡过头上班要迟到了,所以随手从衣柜里掏出来套上的吗?”
听着方知悟讥诮的言语, 池霭方才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的丝袜。
她从几分钟前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的眸光微微扩大,像是受到惊吓四处溃逃的鱼群。
她不安地拽住裙摆布料,向下拉了拉,试图将这层突兀掩盖,又语序迟疑地冲方知悟解释道:“清早出门时感觉有些冷,但又来不及重新搭配衣服了……就临时套了条袜子。”
“是吗?”
方知悟拉长音调,加重咬字的音量。
他的话虽为反问,其中的意味却满是掌握证据般的笃定。
池霭最后嗯了声,不再开口。
面对明显需要好言好语安抚的青年,她径直将脸转到相反的方向,出神地看向窗外。
方知悟绷紧身体等待片刻,终是冷下面孔启动跑车。
踩下油门的同时,他愉悦的心情彻底消失无踪。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忍着没有质问池霭,跟内心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全然无关,他是在寻找机会,寻找机会降低池霭的防备心理,然后在她最无措的瞬间逼问出她犯下的错误-
方知悟自欺欺人地找完理由,两个人在一路沉默中抵达了位于老街的裁缝铺。
推开木门,依然是上世纪的中式风布局。
明叔见到他们热情地迎了上来,闲谈几句后,池霭注意到工作台后方的不同。
那安静伫立在角落的塑料模特身上,原本的立领宽袖高开叉长旗袍,变成了一件圆襟的窄袖短旗袍,似蓝似绿的底色,收腰的剪裁,裙摆处绣着泛着灰调的淡粉花朵。
对于这件旗袍,池霭乍一看的印象唯有舒适。
舒适的配色,流畅的廓形,让这间老旧的裁缝铺也多出几分烟雨江南的写意。
见池霭一眼就关注起了重点,明叔连忙献宝似地小跑回塑料模特身边。
他对池霭招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然后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少奶奶,这件旗袍的底色叫做天水碧,是南唐时就有的颜色,出处来历都有大讲究呢!”
池霭在书籍里看到过这个名词,却不想现实中染在布料上是如此的惊艳。
她垂落眸光,抚摸着旗袍的一角,问道:“它是做给我的吗?”
明叔答:“是啊,这件礼服从配色到图案,都是少爷亲自为您设计的。”
亲自为她设计的。
池霭想到方知悟把图纸交给明叔时说过的话,这明明是他几年前灵感乍现设计的作品。如果不用在文夫人举办慈善晚宴的场合,说不定也会用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
池霭并不揭破明叔讨好的言语,她站在模特身边,面朝正对出去的立式等身镜,幻想着这件旗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最后不得不承认,方知悟的审美和眼光真的不错。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弯起双眼对坐在门旁椅子上的方知悟一笑:“阿悟,谢谢你。”
方知悟皮笑肉不笑:“不用谢,一件衣服总得有个人穿上才知道好不好。”
明叔隐约感觉到他们相处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方知悟的言辞表情里,又透露出一种赌气的别扭。
明叔便没有太当回事,将其归类为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
待池霭试穿完毕,他殷勤地凑上去询问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池霭说道:“尺寸很合适,风格也很称我,明叔您和阿悟都辛苦了。”
如此平易近人的、没有丝毫女主人架子的态度,叫明叔很受用。
毕竟方知悟同他再亲近,有时候也遮掩不了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感。
明叔再次夸奖起方知悟挑选未婚妻的眼光:“少奶奶这么温柔和气、大方有礼,少爷您真是有福气,以后结了婚,肯定也会顺顺利利幸福美满的。”
方知悟阴着脸不愿迎合,抱起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霭。
浓长睫毛下,他灰绿色的狭长眼睛仿佛被雾岚遮蔽的松树林-
旗袍没什么需要大改的地方,便进入最后收尾的环节。
明叔通知下星期就能来取,方知悟回句知道了以后又说他们还有事要去做。
池霭跟在他身畔出来,二人上了车,却见方知悟转动方向盘往老街深处开去。
跑车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除开满地落叶,连风都没有在此处逗留。
池霭暗自想到:铺垫了这么久,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她见方知悟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半天没有先开口的征兆,便偏转眼珠,恍若不觉地问道:“你叫我出来只是为了试穿一下样衣吗——还有一个多礼拜才是文夫人的慈善晚宴,这件事似乎推迟一两天也来得及。”
方知悟不理睬她的话,居高临下的视线微微斜过来:“你的脚不痛了?”
池霭心平气和回答:“还好,既然你说是要紧的事,我再痛也只能忍忍。”
方知悟认定她说出口的皆是谎言,益发阴阳怪气道:“池霭,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看待?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崴脚的人,谁会像你这样走路毫无阻碍?真是装也不装的像点!”
池霭依旧淡定:“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这句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或是引起燎原之火的一罐汽油。
方知悟诡异地沉默下来,接着像是寻到了池霭的痛处一般咬牙切齿地说:“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过完年开春,我妈就要进行最后一次康复手术,等手术做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们的虚假未婚夫妻关系就可以结束了,你应该会像我一样高兴吧?”
他问池霭高不高兴,可实际上连池霭的脸色也没看,只是由着自己上头的性子步步紧逼道,“没几个月了,你可别耐不住寂寞,虽然我根本不关心你和谁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方家在滨市有头有脸,万一你的事传出去,连带着我和整个家族都丢脸。”
方知悟自顾说的痛快。
他只知道,当自己不如意的时候,也得有人跟着不如意。
而且,必须要比他更加不如意。
池霭平静地听着他一句更比一句辛辣的嘲讽,等到方知悟说完,不再有补充的打算,才歪了歪头,眸光困惑地问道:“方知悟,你到底在气愤什么?”
“我说了,你那根本不是崴脚,是——”
“需要我证明给你看看吗?”
打断他的话,池霭抬起自上车开始一直垂落到现下的眼眸,直视他问道。
方知悟被她一噎,羞恼道:“你能怎么证明?别找借口了!”
他想的很简单,不管如何,池霭又不能当着自己的面把丝袜脱下来。
池霭望着他,却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方知悟,其实这些年来,你出国还是在国内,我的耳朵总是传进不少你和别人一起的风言风语,可我从没问过你,只因为我相信你。”
“相信,你那是相信吗?”
“你本来也没有——”
说到一半,方知悟的话音陡然卡壳。
他意识到,假设他把接下来的半句“你没有资格管我”说出口。
……那自己现在的行为又算什么?
池霭没有跟他纠结眼下双标的行径,她说完不相干的事,继续把话题转回来:“我说我只是工作需要出个外勤,你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从见面到现在还要一直摆脸色给我看。”
“方知悟,你把我当什么?”
莹白的手指落在覆着丝袜的脚踝处。
撕拉的布料破裂声和池霭的质问声同时响起。
方知悟愣怔几秒,视野里撞进一段白到刺眼的肌肤,和发红微肿的踝骨。
额外的颜色闯入眼睛,来不及反应的面前世界陡然有了焦距。
他恼怒地压低嗓音喝了声池霭,因对方的出格行为而震惊的身躯僵硬在微妙的角度。
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
脱下受伤脚上的中跟鞋,池霭将它规矩贴着车座放好。
在方知悟失措的间隙里,她直接把脚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非要无中生有地怀疑我,就好好看清楚。”
默不作声感受着肌肤下方大腿肌肉的敏感绷紧,池霭随手丢掉掌心的丝袜碎片,那轻到几乎没有质量的布料,便巧合似地落在方知悟的手背。
方知悟哆嗦了一秒,被丝袜触及的皮肤陡然生出火焰灼伤的滚烫感。
他难以分辨究竟是皮肤滚烫,还是心脏的某一处滚烫。
他的眼神钉在原地,钉在了池霭压制着自己的脚踝间。
真的红肿一片。
……所以池霭到底是怎么,怎么做到半点痛都不让人发现,坚持陪他走完这一路的?
“你说没有人崴了脚会不一瘸一拐,那就让我告诉你我能保持常态的原因。”
池霭凑近方知悟,呼出的湿热吐息拂向他颤动的长睫,“因为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在要求自己,让所有人无法质疑你选人的眼光,让你多对我微笑而不是烦憎。”
“方知悟,你从来不会了解站在你的身边,我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池霭清楚,某些时候,诉苦并不需要声泪俱下、卑微难堪。
轻描淡写的语气,配合无法回避的事实,就能操控一个人的心。
这个道理她懂得的很早,用起来也格外得心应手。
而方知悟的反应,同样不出她的预料。
如同蜜蜂的尾针猛地扎进毫无防备的血肉。
他的眸色深处忽然涌起酸胀难言的情绪。
第19章
叮咚。
客人拜访的门铃响起时, 难得周末不加班的池旸,正将买来的水果放入冰箱冷藏室内。
他踩着拖鞋来到玄关,打开门的刹那, 看见了方家大总管宋妈的脸。
两人甫一对上视线, 见来开门的人并不是自己想看见的池霭,宋妈面上亲和慈爱的笑意顿时变得公式化起来,她客气地问道:“池先生你好,请问池小姐在吗?”
池旸支臂挡住进门的空隙, 觑着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
宋妈退后半步, 露出身旁跟着的两位保镖手上提着的保温食盒, 好声好气对他解释道:“太太很是思念池小姐,知道池小姐刚入职新公司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半山庄园做客,所以特地嘱咐我过来送点池小姐喜欢的滋补汤水。”
随着宋妈话音的结束,作为跟班陪她一起来的保镖们,却没有将东西拎进去的意思。
他们根据上楼前宋妈的指示,沉默垂头, 把保温盒递到池旸的眼皮底下,姿态恭敬。
池旸的目光落在纯白的盒身上逡巡一个来回, 多亏沉浸职场数年磨砺出来的自制力加持, 才没有冷声开口叫他们把东西从哪儿来送哪儿去。
他不说话, 保镖们的双手只好举着。
时间一长, 宋妈的笑容更多出几分尴尬。
如果在平日,她吩咐保镖把东西放在池家的门口也是可以的。
然而——
宋妈透过池旸脑袋边的缝隙向屋里瞧了瞧, 把唯剩的希望寄托在池霭身上。
她刻意提高音调, 希冀这间房子的另一位主人能够听见:“请问池小姐在家吗?”
池旸看穿她的把戏,动了动嘴唇, 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下达逐客令:“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回去后替我谢谢江阿姨。”
说到这里,他想方家的人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转身打算关门。
然而管家几十年,接待了许多豪门显贵、名流政要的宋妈,却像突然失去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样:“池先生,我可以进去看望下池小姐吗?就跟她聊两句,也好给太太回话。”
果然,只要生活在方家,无论姓氏是不是方,都有一脉相承的厚脸皮,稍微给他们点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方家的长辈是这样,方知悟是这样,连方家的佣人也是这样。
这是他和池霭的家,怎么可能会放拆散家庭的仇人进来?
池旸不耐烦起来,他索性表面功夫都不装了,拢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做出关的举动。
背后却传来池霭的声音:“是宋妈吗?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打扫房间,没有听见。”
池旸回头,池霭已经边说边快步走到了他的身畔。
她笑眯眯地同宋妈打招呼,肩膀抵着池旸的身体,隐晦暗示他让出条道来。
宋妈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气重复一遍自己的来意。
“好,那您快进来吧。”
池霭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池旸只好退一步。
他不情不愿让出条勉强供人进入的道路,又将跟着宋妈进来的保镖引到厨房放下东西。
保镖们完成任务之后,忙不迭走了出去。
见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宋妈眼神里明显藏着话,池霭稍一思考,对池旸说道:“哥哥,你不是说今天超市里的葡萄和猕猴桃都不错吗,要不洗点出来给宋妈尝尝。”
这支开的意图太过明显。
池旸看着她,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仿佛在问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然而池霭坚持,从不会在外人面前不给妹妹面子的他,只好勉强从齿缝中挤出个字,然后再次走进厨房。
池霭拉着宋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宋妈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再转过头来,面上虚假的客气才多出几分真切的亲近。
她反手拍了拍池霭的手背,终于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这些滋补健骨的汤水都是二少爷吩咐我为您准备的,他说您前些日子和他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只是小伤而已,痛也已经减轻了许多,还劳烦您费心跑一趟。”
宋妈和方家其他的佣人不同,服务几十年,算是半个长辈。
池霭的称呼用上敬称,三言两语间委婉感谢了一番宋妈对她的好。
没有人不希望接受者能够看到自己付出的善意,宋妈听着她的话,应付池旸时叫苦的心绪都宽慰几分,她又关怀池霭道:“可您和二少爷出门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到脚呢?”
“也不算是和知悟出门的时候扭伤的,是我在见他前已经不小心扭了脚,见面后知悟没瞧出来我人不舒服,兴冲冲要我和他一起去裁缝铺试穿样衣。”
“一天下来,路走的多了,所以这几天恢复的就慢了些。”
池霭唠家常似地说完,望着宋妈的眼睛诚恳补充,“不怪知悟,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没瞧出不舒服。
什么都是自己的问题。
宋妈在方家工作几十年,也侍奉了方知悟二十六年,他是怎样的个性她怎会不知道。
多半见面时池霭就事先说过,可方知悟依旧我行我素不当回事。
这才使得原本轻微的扭伤加重,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
也难怪池旸总是不待见方家,本来就是方家理亏,方知悟还老是这么对待他的妹妹!
宋妈捋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动把其中的空缺部分填满,心早已偏向了池霭——她觉得方知悟真是不懂事,自己做错了事情,却叫佣人炖了汤水来代为道歉。
暗中决定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让方知悟亲自来和池霭赔礼后,宋妈又细细慰问了几句。
她正说着话,厨房里忍耐到极点的池旸从橱柜里掏出果盘,故意制造出叮梆的噪音。
池霭有些无奈,用气声和宋妈说了句“对不起”。
宋妈体谅一笑,站起身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池小姐,我也不打搅你了。”-
送走宋妈,池旸才端了盘放得满满当当的水果出来。
池霭见又是父亲又是兄长的他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只觉得可爱之余还有点好笑。
她用牙签插了块最顶端的黄心猕猴桃,却是拿在手里没有吃下去,只拉着站在自己眼前闹别扭的池旸撒着娇地说道:“坐到我身边来一起吃水果嘛,哥哥。”
池旸没出息地被她轻轻一拉就坐下,嘴上依旧生硬:“我还以为你要留她吃个饭。”
“这是我和哥哥的家,我是不会把外人留下来吃饭的。”池霭清楚池旸介意的到底是什么,将猕猴桃递到他嘴边,低声哄道,“放心,哥哥,等江阿姨做完手术,就都结束了。”
得到池霭的保证,池旸没有舒展眉峰。
他就着池霭的手把猕猴桃取下放回果盘,忽而道:“你脚受伤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啊……”
池霭语塞一秒,转了转眼珠,“哥哥听到我和宋妈的对话了吗?”
“没有。”
见事实和自己猜测的一致,池旸的面孔沉得能滴下水来,“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不放心,就拿手机查了查食材汤水的功效,结果显示出来的都是强健骨骼、滋补愈合之类的信息。”
池霭只好把同宋妈说过的话又跟池旸说了一遍。
怕池旸一时上头去跟方知悟发生冲突,她将添油加醋暗示告状的内容去掉。
池旸听完一声不吭弯下腰,就近抓住了池霭的一侧细伶脚踝。
偏偏不巧,这只脚正受了伤。
尽管痛感不重,平时可以正常走路,但被手指握紧的一瞬,池霭还是发出了低低的痛呼:“哥哥,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被气愤占据思维的池旸这才放轻手上的动作。
他倔强的脾气上来,俯身姿势不变,半是心疼半是强硬地说道:“给我看看。”
池霭不由得低头看向他望着自己的目光。
怜惜、坚持、执拗、愤怒……数不清的情绪如同泛滥的汪洋,将她包裹在其中。
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骨肉血亲之外,谁也无法赋予她的沉重爱意。
某个刹那,池霭陡然为自己的计划和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在她利用一点小伤完成反制方知悟的目标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有一个人看到她的伤口会感到由衷的心痛。
她的心软了下来,也为着池旸眼底的心绪平添几分歉意。
她老老实实将盖住脚踝的裤腿卷起,然后配合着池旸,将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
“哥哥,你看,其实已经不肿了,根本不疼的。”
如池霭所说,当日踝骨周围发红发肿的肌肤已然变得平整,肌理细腻的皮肉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美中不足的是,正对骨头的位置,仍有肉眼可见的小片淤青。
深紫的色泽,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池旸的指腹停留在淤青几厘米外的位置,唯恐伤到池霭,再也不敢靠近一分、
“真的不是方知悟做的吗?”
他的口腔中吐出这个名字时,有种抵着牙根厮磨的隐忍和狠意。
池霭怎肯让他们之间本就冰封的关系再度僵化。
她伸手扣住池旸的指尖,声音如同停留在他耳畔的一抹柔风:“哥哥,你知道的,我没有为方知悟说话的理由,真的不是他,是自己走路太急了没注意。”
听了池霭的解释,池旸垂着头许久没出声。
等到再抬起面孔,他呼出口气,表情已恢复池霭习惯的镇定内敛。
他道:“我不放心,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亦不愿再违背一次哥哥的意愿,脱口而出一句乖巧的“好”。
她收回放在池旸膝盖上的脚,偏过头一圈一圈缓慢放下裤腿,突然听见身边的池旸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有的时候,真想让方家的人也感受感受我们体会过的痛苦滋味。”
第20章
喝完一碗宋妈送来的滋补汤水, 池霭便和池旸一前往医院检查。
这家老牌三甲医院名叫“惠和”,是他们的母亲徐怀黎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里面的不少护士医生都和徐怀黎熟识, 连带着对他们兄妹二人也颇为照顾。
挂号取票, 电梯上楼,排队等候。
一切都显得驾轻就熟。
问诊的医生姓杨,池旸和池霭称他为叔叔。
轮到池霭时,他对池霭的情况做完详细了解, 建议为求保险还是去拍个片。
拍完片出来, 池霭坐在了放射科前的等候座椅上。
池旸跟她说着话:“崴了脚肯定要减少走动, 要不周一上班还是请假在家办公吧。”
“哥哥,你没听杨叔叔说嘛,我的脚伤不严重,拍片只为排除风险,图个心安而已。”
不过扭了个脚而已,池霭望着池旸郑重其事的表情,很想伸手抹去他眉心皱起的沟壑。
医院排队的人很多, 只空出一个多余的座位,池旸立在池霭面前, 替她拎着包, 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种事情可不能马虎。
池霭害怕反驳会迎来更滔滔不绝的教育, 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白的面孔, 显得年纪越发小。
说无可说时, 池旸终于停下。
他怜爱地摸了摸池霭的头发:“不要那么在意工作,有哥哥在, 哥哥会养你。”
“哥哥,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明年就要大学毕业啦。”
面对老生常谈的诺言,池霭满脸不认同地把池旸的手从头顶摘下。
她偏过头嘟囔着,像是说给池旸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更何况,哥将来也会组建自己的家庭,等有了嫂子和孩子……我总不能还一直掺和在里面。”
池霭说的是真心话。
池旸今年二十八岁,在他的年纪,他们的母亲早就有了两个孩子,而池旸没个女朋友不说,这些年几乎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曾放在别人身上过。
池霭希望有个人能来照顾池旸,也希望池旸能遇见填满生命缺憾的另一半。
她的话被池旸听在耳朵里,池旸却说:“在你结婚之前,哥哥不会结婚。”
池霭一下哑了火。
她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如果池旸真的打算这么做,难不成他们兄妹两个人要一起孤独终老?
池霭踌躇几秒,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立场开口。
她只能佯装低头看时间,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又对池旸说道:“哥哥,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吧?我想吃医院食堂里的手工鲜肉月饼,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两盒来?”
这点小事,池旸自然不会推辞。
但他顾虑另一个问题:“等会儿拿完X光片还要回杨叔叔那里,我去排队你怎么办?”
“哎呀,我一个人可以的,你看我扭了脚以后上了那么多天班不也好好的。”池霭催促着池旸,“但是我想吃的月饼你如果不早点去排队,很快就没有了。”
池旸望向她手表显示屏上亮起的时间,眼下十一点过半。
医院食堂出品的手工月饼,只有在午饭和晚饭期间才会供应。
不愿拒绝池霭这点难得的请求,池旸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快去快回,你如果实在脚疼,就在这里坐着等哥哥,我回来我们再去看医生也一样的。”
“好,我知道啦。”
池霭的嗓音软绵绵的,笑着从池旸手中接过自己的提包。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之后,她脸上的舒缓散去,没有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干脆利落站起,走向另一个方向,坐电梯去了三楼的骨科门诊。
复诊的人再次排队享有优先诊断的权利,没几分钟,门口的护士就叫号让池霭进去。
她推开门,把手里的X光片递给坐在电脑前的杨医生。
见池霭再来仅是独自一人,杨医生将片子一一查看过后,终于吐露实话:“X光片的结果跟我最初的想法一致,你的脚踝处不是扭伤,是撞击到了某种硬物上才会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撞伤还是崴脚,作为当事人的池霭怎么会不知道。
可池旸陪着她来的时候,她说的明明是不小心扭了脚。
杨医生回忆着池霭当时面对着池旸,对自己露出的请求神色,想了想,和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哥哥知道?”
“杨叔叔,我很抱歉刚开始撒了谎。”
池霭听着他的话,为难地低下头去,揪住自己膝盖上的布料,“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哥哥一直对我都很紧张,他不太满意我现在未婚夫的性格,但我的伤恰好是在和未婚夫出去的时候受的……我之前对您那样说,只是不想叫哥哥对我的未婚夫产生更多负面的想法。”
杨医生是池霭母亲的朋友,对池家的变故和后来的际遇也略有耳闻,他清楚池霭口中的未婚夫是谁,也清楚池旸对那个青年有意见的成因。
闻言,他眼中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对池霭说道:“小旸那里,我会帮你保密,不过,方家那个孩子确实不是个好个性,你跟他在一起,别太受委屈。”
说着,他给池霭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嘱咐能少走动就尽量少走动。
池霭道谢出来,在自助机器上准备付钱。
她一面按下对应的按钮,一面漫不经心地回想起崴脚事件的真相。
当时她和方知悟打完电话,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不好收场,等洗完澡,祁言礼开车送她前往建德大厦的过程里,她让他停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故意买了双不透肉的丝袜。
她提前几分钟进入建德大厦的卫生间,争分夺秒将它穿上。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方知悟就算看见她真的崴了脚,也不会心软或是后悔。
毕竟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池霭策划了这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把裸/露的脚踝往厕所后方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撞过去时真的很疼。
但好在方知悟的反应让她很满意。
方知悟一向对他的直觉很笃定。
唯有通过环环相扣,将他的情绪撩拨到极致,接着让他正好发现自己的愤怒,发现真的冤枉了自己,他才会产生强烈的后悔情绪,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忍让顺从自己。
扫码付款,池霭听着药品单从机器中吐出的咔咔声,面无表情地想道-
池霭取完药,在医院食堂的绿化带旁坐了小半个钟头。
进出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才看见提着两盒月饼从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出来的池旸。
她对池旸招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等两个人上了车,池霭看了眼放在后车座上的月饼礼盒,感叹道:“这些年妈妈工作的医院别的都没怎么变样,倒是这个月饼越卖越好,到现在都做得全国有名了——也不知道以后想吃,会不会根本抢不到。”
池旸一边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上次我不是和你说,护士长告诉我医院嫌弃管理系统老旧,打算找个新的软件合作商吗?我在公司和医院中间牵了下线,现在两方已经到了商讨合同细节的阶段,等正式合作,怎么也会给乙方公司的员工一些内部福利。”
他的话出口无心,池霭望着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眸色却是微微加深。
她沉默一阵,闲聊似地问道:“好久不来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想起了一些往事。哥哥你对妈妈过去经常去的福利院还有印象吗?我记得她是不是亲自上手术台救了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孤儿,救助的地点是不是也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池旸比池霭大六岁,相比年幼的池霭,当时已经成长为少年的池旸对此印象更深。
他随口嗯了声,奇怪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公司可能要跟一个导演合作拍摄公益广告片。”池霭不紧不慢道,“我想起妈妈也常去做义工,在思考那家福利院能不能作为素材。”
池旸就池霭提出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些导演拍摄给全社会看的公益广告片,肯定更喜欢采用一些大场面,震撼人心的事迹,你说到妈妈救助的往事,他们未必感兴趣。”
池霭本也不指望真的能将慈恩福利院剪入安德烈导演的片子中,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过渡到这里,然后说出真实目的:“感不感兴趣另说,哥哥你们公司要是跟医院合作,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妈妈救助过的那两个人的信息,我想抽空采访他们收集点素材。”
这不是什么难事,准确来说也不是什么隐私。
毕竟当年徐怀黎医生为社会弱势群体做出的贡献,还在医院内部受到了公开表彰。
只不过不通过福利院入手,而从医院的角度,光凭池霭自己还是有些难度。
池旸答应得很痛快,他经常有求必应到叫池霭怀疑,哪怕她让池旸杀人放火,他也甘之如饴:“好,我帮你查查,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依照我们公司的权限也未必查得全。”
池霭的眼前又闪过祁言礼微笑的面孔。
认真深究起来,她很了解祁言礼所拥有的表象身份,却又对他的内里实质一无所知。
她知道他是祁柏庭的私生子,也是祁家这一代人中最为出色的青年才俊。他从高中起就搞定了麻烦大王方知悟,成为深受他信赖的朋友、兄弟和跟班,这么多年以来无怨无悔。
可池霭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短短几次接触,他就愿意对自己付出这么多。
什么救助人和受恩者之间的羁绊回馈,成人后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种荒谬的事情,池霭虔诚地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承认在那天的气氛之下,对祁言礼□□的吸引短暂占据了清醒的理智。
但肉/体关系也仅仅只是肉/体关系。
和任何人发生感情,对她而言,都是一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