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哪怕是这四周已经铺满了障目阵和遮掩的术, 但青娅毫不避讳地化出原身还是让在场的修士和妖都吓了一跳。
仙门还没说什么,倒是老堂街的几个大族的老族长又惊又恼:“这怎么行?先不说路上会不会把原身暴露在凡人面前,原身怎么能让人当骡子当马!你堂堂嗥嗥一族之长, 和妖皇同出一族,怎可如驯了的狗一样——”
旁边儿带来的嗥嗥们十分不满:“瞪大你那耗子眼瞧瞧,什么狗!”
“你骂他们几个就正经骂,那是彙子跟玄狸的, 你提什么耗子!”坎精的妖也有意见。
实在不巧, 天生造物,生灵总有相似,妖不仅生性上保有些许兽性, 连外貌和习性也多少和寻常飞禽走兽有点儿重叠, 内部之间十分忌讳提这些。
这一点连仙门多少也都知道,妖族大多天生高傲, 自尊心和攻击性一样强,因此两边儿平时在只有修士和妖信息互享的平台上骂的再凶, 也不敢多牵扯半句这种“妖身攻击”的话。
没想到妖族内部骂的这么难听!
“行了,老顽固!”青娅灰黑色的长尾一扫, 带起一道灵风, “仟百嘉打起来的时候嘴爪并用,捞到背上的也不分是妖还是人,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 一把年纪这么矫情!”
她打小就是街头上讨生活的, 被严律抓回嗥嗥养,性子难改。
妖皇自个儿也是个烂脾气, 从没想过把她这脾气掰回来,搞得上任嗥嗥族长也懒得说, 反倒还任由她琢磨那些铸造之法和赚钱敛财之道,导致嗥嗥整个族越发展越奇怪,脾气也大的很。
整个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跟妖皇差不多——严律以前捏的小灵兽被问是狗还是狼的时候也容易恼羞成怒。
几个老辈儿的族长噎了下:“那时候情况紧急!”
“现在就不急了?”青娅问,“那好吧,我现在把这小破孩放下来,你给他两块钱,让他坐公交去汽车站,买最近的夜班票,明天一大早到求鲤江附近的县城,再买个城际公交的票去求鲤江,等虚乾给咱们把坟坑都刨好了他再过去,看看能不能给坟圈子周围起个破煞阵,确保咱们死了不诈尸不变成厉鬼孽灵……”
“好了好了,你少跟着严哥学他那些‘说话艺术’。”老棉说,“你赶紧带他走,这时候就不讲什么脸面了,但你再说下去就真的丢脸了。”
几个老族长让青娅气得翻白眼儿,但寻思寻思也是,竟然真的闭了嘴。
一旦合阵坍塌、空间罅隙内的未知的蛮荒灵气泄露,青娅说的就真对上了,整个四周都要成为一个埋葬老堂街和仙门的大坟圈子,更别说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见老堂街这边儿吵的差不多了,仙门的修士才小心谨慎地开口:“求鲤江那边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仙门来蛟固前已下发了召回令,各地修士基本都已聚集回来,求鲤江附近散修最多,已告知了那边儿,你们到地方就有接应。”
“除了散修,医修我也会安排,不过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在蛟固跟尧市,”董四喜道,“你带隋辨先走,照顾好他,别真半道掉下来了,剩下的修士也即刻出发。”
彙子族长没好气儿地插嘴:“去什么求鲤江,先去尧市!那儿有我族私用的缩地阵,另一头连着的地方就在求鲤江附近,我让留守家里的小辈儿把阵开了,分批次将你们送过去!”
“你家那个阵还留着?!”老棉惊道,“不是早卸了么?那玩意儿运作一回附近电力和地铁交通全都受影响,街上早下令整改了!”
这种阵一般都是各族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儿东西,开一次消耗灵力和灵气都很大,所以基本都已闲置百余年。
往前倒个几百年,战乱年代的时候经常有妖不听管束,借这些阵流窜害命夺财,被严律知道后废了许多处,留下的早已不多,加上现在的妖基本无力开阵,老堂街要求整改的时候各族也就捏着鼻子做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彙子族长脸色憋得通红,大着嗓门一跺脚:“我们也都放了近百年没用过了,只是舍不得拆——那你们到底用还是不用?!”
用,这节骨眼上谁不用谁脑子有病!
老棉和董四喜被彙子族长吼得一个趔趄,连带着周围的修士和妖们后退三步。
彙子族长“哼”了一声,化出原身,是头浑身滚圆、小皮卡大小的兽,背部的刺状甲根根竖起,四爪皆生长甲:“我族先回,到尧市大概阵已开好,你们到了就可以用。但事先说好,后续官面儿上的事儿我们不负责抹平!”
说罢,她带来的一众彙子一道化了原身,身体蜷缩成了一个个“海胆”,朝前猛地滚动,借着巧劲儿顶墙而起,周身灵力裹住,像一个个扎满了绒毛的桑葚一般从半空中弹射而出,转脸儿就消失在街道口。
仙门的修士哪儿见过这么多彙子同时化身,正目瞪口呆,又听到一声兽嗥。
几十位嗥嗥化出原身,毛色各不相同,围在青娅四周,对从医院里跑出来提着大包小包和各类仪器的修士道:“直通求鲤江我们够呛,但落脚如果在尧市或许还能带一程,没御剑御器赶路的跟我们走,赶紧的吧,不然哥儿几个都要合葬啦!”
仙门修士们回头看一眼老太太,见董四喜点头,领头的孙化玉放下仪器一抱拳,认真道了个谢:“麻烦了!”
现代社会少见这么个姿势道谢的,但仙门早些年的传统都已没落在千年时光里,反倒是这个模样,别说是仙门,老堂街的妖也能接受。
嗥嗥们对视一眼,先略低了低头以示回礼,然后张开大嘴,拔萝卜拣货似的将各位修士们拽起甩在背上,或者干脆就叼在嘴里。
修士们吱哇乱叫,手脚并用地跟嗥嗥争论起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尧市。
跟在后头的剑修们一看这场景,当机立断道:“我们御剑也挺好的,就不麻烦各位了!”
“对对对,”几个炼器出身的修士连连点头,“反正这次是要暴露了,我们搞法器走就行!”
平时几个有龃龉的世家修士们此刻摒弃前嫌,要么一道被嗥嗥拔萝卜带走,要么互相乘坐对方的法器和剑,只剩下一些之前在战斗中伤了腿暂时没有行动能力的修士和妖乘坐用了符纸的车赶回尧市。
隋辨回头喊道:“等等!小孙,你出来了,那肖揽阳……”
“他的情况基本就那样了,”孙化玉神色暗淡地摇摇头,“我在不在的也没差,钱家留的有人手。”
隋辨张了张嘴,他最想问的其实还是肖点星。
短短一夜,肖家天翻地覆,肖暨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儿子,和一个痛失父亲与不得不面对大哥残躯的小儿子。
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对从小就在父亲兄长关照下长大的肖点星来说几乎要扒皮抽骨,即便已经稍有缓和,隋辨也还是不太放心。
董老太太叹口气儿,转头又看看老棉:“仙圣山那边儿……”
“当然得我去,”老棉坐在轮椅上,废了的腿被厚厚的毯子盖着,他脸色蜡黄,但眼神却很清明,“光是让族里小辈儿去我不放心,你留在这儿不也是这个想法?”
夜色已至,不见星月。
忽而一阵猛烈大风刮过,将二位年迈的妖与人吹得眯眼,嗥嗥长尾卷起,毛被风吹得潦草凌乱。
风卷掉枝头枯叶,狠狠拍在医院特殊病房的玻璃上。
病房内明亮洁净,墙壁贴满符纸,按方位挂上了法器镇压,使得这份儿明亮也多出了许多刺目凶意。
病房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仪器的滴滴声与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
肖揽阳半睁着眼躺在病床上,他脸上已显出交错的经脉,像蛛网覆面,眼中浑浊身体僵硬,不知是否还有神智。
他僵硬的手被握在另一只年轻有力的手里。
肖点星牢牢握着大哥的手,这只手曾拿着他的“揽星”,刺进他爸的胸膛。
即使短暂地睡了一会儿,但他眼底的青黑色黑眼圈仍在,看到肖揽阳的瞬间,他本以为自己会尖叫会痛哭,但他没有。
肖点星的目光从肖揽阳的脸上移开,看了看外边儿的天色,时间不早了,薛清极那边儿之前联系老棉和仙门时,说的内容他已经清楚,连带着薛清极的那几句话,也点在了他心头。
没了肖暨和肖揽阳,肖家现在就是一片散沙,仙门联络过那边儿的修士,但作为修士的肖家本就没落,出不来多少人,稍有些修行的就那么几个,直接就联系不上了。
理由肖点星也猜得到一些,除了畏惧和避祸外,大多也怨恨肖暨炼制快活丸——肖家也有许多失踪的子弟。
即便真抓的来肖家一些散人,老太太也未必放心直接就带来用。
但这些肖点星已无力向他哥提起,他这会儿站在这儿,心里竟然意外平静,想事儿也比以前要透彻的多。
“哥,”肖点星搓了搓他哥的手背,“咱爸做错了事,你那样对他,是为了不让他伤害我,这是你修正他做错事情的唯一办法。”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道:“现在轮到我了。你和爸错太大,走太偏,我能做的不多了,家里的钱可以全拿去补贴门里和老堂街的受害者家属,但命回不来了……”他声音很平静,但也清晰无比,“咱家剩下的,就只剩我和剑了。哦,还有仙圣山那个阵。”
他两只手一起握住肖揽阳的手,半晌才又说:“阵需要我,还有我的剑。妈说过,错了就得认,就要想方设法还债。”
说完,肖点星慢慢儿松开手,却在即将放下时感觉到指尖儿传来的一丁点儿回握。
肖揽阳不知是挽留还是歉疚,他已说不出话——嗓子眼儿里都是秽肢——但还是给出了最后的反应。
肖点星抹了把脸,将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抹掉,低声道:“我走了。”
他走出病房,却见门外站着个他十分熟悉的青年。
“你怎么在这儿?”肖点星一愣,“我之前不是让你走了吗?”等看清对方脸上的伤口又皱起眉,“你怎么搞成这样!”
肖天站在病房外,苦笑道:“少爷,我前脚把你送到蛟固,你后脚就把我给蹬了,让我自个儿滚回尧市保命,就你当时那状态,我敢走吗?后来就走不了了,让仟百嘉里跑出来的孽灵给来了几下。”
他把肖点星拉到地方之后也觉察到不对,悄默声地跟在肖点星身后来到了仟百嘉,后边儿打起来的时候再跑就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缩在角落里,就这也挨了不少波及。
“我受伤轻,没来私人医院这边儿,醒了之后听说了事儿才过来,”肖天道,“本来是不想来的,但寻思寻思还是过来吧,没想到一过来就瞧见这阵仗,我看我现在好像又走不了了。”
肖点星原本满腔愤懑,早已对“肖氏”这俩字儿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会儿一出门却又撞见了家里另一个子弟,听他这慢腾腾的抱怨,竟然有点儿哭笑不得。
“别喊我少爷,以后都没什么少爷了。”肖点星笑了笑,“你也不用留在肖家,我放你车上的包里有张卡,上头还有点儿钱,密码还是以前老一套,我知道你跟老家那帮旁支儿没什么感情,拿着钱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肖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少爷,我刚来本家的时候你还记得吗?老挨那帮有点儿修行的老油条挤兑,出活儿遇到送命的让我先上,留下来处理乱糟糟现场的留我最后走。”
“记得,”肖点星说,“你就是那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倒霉蛋儿,跟谁都合不来。”
肖天说:“哎,是啊。你瞧见了,练剑打球出门玩儿都喊我跟着,跟了几回他们就不怎么欺负我了。”
“咋了,”肖点星问,“别跟我说你要因为这个跟我报恩了?”
肖天叹口气儿:“那不至于,你带上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咱俩差不多大,你又没朋友,带我伪装成有朋友的样子,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肖点星:“……你到底为啥来的!”气我么!
肖天笑了:“后来有一回路过老堂街附近,遇到了个混种的妖族小孩儿。那孩子还不太会控制妖那部分的灵力,骑车的时候先天病发作,头昏撞到了咱们车上,家里的弟子瞧不上妖,更瞧不上混种,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这茬肖点星还真想不起来了,茫然地摇摇头。
“当时少爷你让家里的子弟都滚蛋,说他们欺负小孩儿是王八蛋,”肖天说,“把那小孩儿撵走了,说他骑个车都不会,是个傻蛋。”他一笑,“你说妖族的孩子也是孩子,欺负小孩儿的哪怕是人也是垃圾人。”
如果是以前,肖点星或许还会挺得意自己当时的仗义。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他只淡淡点了个头:“是吗?”
“是,所以那天开始,我骂肖家个个儿都是王八蛋的时候就不捎带你了。”肖天说,“少爷,我是个混种,混了很多很多代血脉也很稀薄了,但我是个混种。”
肖点星一愣,将他重新看了一回,脱口道:“那你还算走运啊,我们从仙圣山接回来的那孩子也是个混种,长得可有点儿……你这个还行啊!”
肖天忍不住笑了。
他说了那么多,肖点星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
“行,你爱是什么是什么,钱从我卡上拿,”肖点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穿上外套朝外走,“我就不回家了,车你也开走,有缘再见。”
肖天转头跟上他,不等肖点星疑惑,他又开口:“我虽然在家里很少接触核心的活儿,但曾几次开车带那两位去仙圣山里的村子,我知道有两三处地方虽然是挂在村里人名下,但实际是肖家掏钱修葺的。带我去仙圣山吧,我领你们过去。”
肖点星一顿,猛地看向他:“……去了可能就真走不了了。”
“大祸临头,我不去也走不了,”肖天看着他说,“我是妖的这部分受过严律的恩,人这部分受过你的恩,现在你俩都卷在里头,我不能走。”
肖点星的嘴唇抿起,忽然发现自个儿也没自己想象里那么孤立无援。
仙门在,严律和薛清极在,隋辨在,现在还多出一个……
肖天又道:“但打起来我就躲了,先说好,我这个修行也真凑不进去。”
肖点星:“……”
……多出半个也算多!
他一把拽住肖天,拖着往外走:“你早说啊,废话那么多!”
肖氏能知道肖揽阳肖暨行踪的基本都服了药,只有肖天这个混种跟谁都合不来,吃药都轮不到他,只有顶班儿的时候才跟着去过几次。
老天爷竟然把他给留了下来,肖点星不觉得自己对这小子有什么恩,只觉得自己还是走了点儿运的!
私人医院外,晚风大作。
以青娅为首的数十嗥嗥已做好准备,即将奔向作为中转站的尧市。
另一边,妖已分成三波,一波会紧随嗥嗥奔去尧市后转道求鲤江,一波留守原本就不稳定的蛟固,还有一波则是以老棉为首的坎精为主,前往仙圣山。
“求鲤江那边儿毕竟也有水,我让族里的跟着过去,”老佘带着佘龙送老棉离开,回头看看,又道,“肖家那边儿?”
老棉低声道:“该说的也说了,肖家能顶用的本来就没多少,让肖暨祸祸的好几个都吃了药,肖点星……哎,那孩子太可怜了,我也不忍心揪着他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医院里前后脚窜出两个青年。
“老棉呢?!”肖点星跑在前头,一手拎着剑,大声道,“带我去仙圣山——呃,怎么都是原身,你们想怎么去其他两处大阵啊?”
他跟肖天一头扎进人堆里,被周围各族妖的原身惊的合不拢嘴。
老棉一听到肖点星的声音,推开老佘伸头看了看,见肖点星不过一夜就跟抽条儿似的瘦了许多,不由脱口道:“你想好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肖点星脸颊上的肉被现实削了下去,整个人却显出了不同以往的棱角和锋利,眼神儿也与剑芒般锐利,“咱俩当时掰回了大阵一次,这一次当然不能落下我们肖家!”
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隋辨原本已有些失落地要离开,这会儿见到肖点星,激动得好悬没栽下来,被青娅咬着后脖领提溜在半空,对肖点星挥手:“点子!”
肖点星隔着老远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董老太太眼中露出欣赏与欣慰,董鹿也长长松了口气儿,赶紧将自己准备好的符和法器不由分说地塞进肖点星和肖天怀里。
“好!”老棉拍了拍轮椅负手,对身边儿小辈儿道,“去,把他俩架上,现在就出发!”
肖点星还没理解“架上”是什么意思,就被几个化出原身的坎精一捆,抬着就走了:“这是要干什么?!”
旁边儿一圈生无可恋跟他一样被架着的仙门同道安慰他:“没事儿啊点子,死不了,应该。”
“我们坎精走‘地下’!”坎精们神秘一笑,“等会儿记得闭上嘴,省的缩地术出来你俩吃饱了。”
这帮坎精的原身总透出来点儿精明腹黑,肖点星看得毛骨悚然,扭头见肖天也震惊地被揣着走了,不由对他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问:“你有原身吗?要不还是你带我走算了!”
肖天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血脉都稀的仙门和老堂街都分辨不出,怎么可能还有原身。
肖点星叹了口气儿,喃喃道:“太可惜了,我还以为自己能跟小年摸严哥耳朵一样,逮着个妖祸害一下……呃。”
他话说一半儿,就感觉四周的妖都停下动作,两眼溜圆地看着他。
“你再说一遍?”有个坎精道,“谁的耳朵?妖皇?让谁摸了?那人还活着?”
肖点星咽下后半截,两眼一闭装作死了,隔了几秒,却忽然睁开眼,叹了口气儿。
“怎么了?”肖天问,“现在才怕了?”
“放屁!”肖点星骂了一句,顿了顿,“我只是想起来,这不是我第一回被妖族带着走。上一次带我冲的,是大胡。”
“出发!”老棉道,“得在今晚前赶到各大阵——”
董老太太:“合阵尚有部分障目效果,官面儿上的事情就由仙门来处理,各地之前埋下的障目局也会启用,为各位遮蔽一二!”
“走!”董鹿脆声道,“最后一哆嗦了,好坏全凭自己手里的本事!”
嗥嗥们发出兽嗥,四足蹬地,腾空而起。
坎精身体抖动,不消片刻便大片大片埋进地中,那地面好似水波般荡漾开,被灵力化成了一条无形的同道。
妖族原身全部显出,各有不同,兽影重重,群妖同行。
虽大多都看得出在之前仟百嘉一战中身有损伤,但却少了慌张,倒显出些许祖先留在血脉里好战的兽性模样。
仙门修士们也纷纷祭出法器和符纸,为妖们尽力遮掩身形和提供一些灵力上的支撑。
妖与修士共御强敌,彼此互望,忽然从这场面里品出来点儿前所未有的亢奋与畏惧,又隐隐有些最后一搏的勇气。不由想起千年前混战时期仙门与妖族的首次联盟,那时又是怎样光景。
想必妖皇一清二楚。
如果还有机会,还真想和以前老感觉不大好接近私底下却能让人摸耳朵的妖皇大人问一问,那时的妖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那时的仙门又是什么模样——
董鹿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几步吼道:“各位,都注意点儿狗命啊!”
半空中传来嗥嗥们不满的抱怨,以及各方回答:“好!”
“仙门见!”
“老堂街见!”
“尧市再见——”
如果此时有稍有灵识眼睛亮些的人能抬头看一眼,必能瞧见夜空中数道模糊身影无声奔起,四足的巨兽踏着高楼大厦的墙壁翻腾挪移,地面下好像生出虚幻的波澜,灵光闪动,如无数道流星,坠向尧市、仙圣山与求鲤江。
忽听一声雷鸣,目送各路人马离去的董四喜和老佘抬起头。
夜空中惊雷闪电,一滴雨落下,滴在董鹿的额头。
“说是明天,”董四喜冷笑道,“但过了十二点,可就算是明天了!”
她身后,几个世家弟子在钱家杨家管事儿的带领下起符,剑和法器也已握在掌中。
再向后看,昏暗处几条大蛇般的妖缓慢地显出身形。
“合阵到底是动了,”老佘叹气儿,“孽气浓起来了!”
好似要与他说的话印证,空气中腥味儿渐浓,远处街角的红绿灯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头瘦小的孽灵,抬手捂住了红灯。
更远处的蛟固河中水声响动,水溺子伴随着诡异缥缈的婴儿啼哭声钻出。
若此时从高处俯视,便可瞧见以尧市为中心,孽气弥漫浮动,罩在其上的合阵因雷鸣电闪而若隐若现。
但已有灵光自四方亮起,求鲤江畔、仙圣山脚、尧市市区和蛟固河边……在这混乱且不知为何案件数量忽增的夜晚,无人留意数量车驶出市区,许多古怪的人行色匆匆地冒雨奔跑,昏暗角落中散修的符纸与妖的利爪按下蠢蠢欲动的孽灵。
而开始落雨的沉色苍穹中,一道白色兽影以极快的速度向求鲤江奔去。
妖皇对自己的八卦已经被肖点星说漏嘴这茬毫不知情,他已来不及遮掩身形,也不在意今儿晚上会不会跟半空中的现代科技撞上,只用长尾护着背上的人道:“境外境的蛮荒灵气倒灌,真的会把合阵下的人全都撕碎吗?”
“不至于。”薛清极抓着严律的尾巴道,“但最大的问题是,灵气一旦倒灌,合阵必然出现大量破损,这地方满足‘净地’的条件就彻底够了,现在吃了快活丸的修士和妖有多少,搞不好还有凡人牵扯其中,到时候虚乾只需要以净地将各方服用者催化,无论是怨神还是孽灵他都能造的出来!”
严律骂道:“我现在倒是很想把上神的坟头给刨了——我要把祂那根儿骨鞭抽出来,那玩意儿肯定一鞭子就能把虚乾这老王八犊子给抽散架了!”
“上神还有埋骨地?”薛清极稀奇。
“那倒没有,”严律说,“我把祂残存的一切都咬碎了,你说我嘴怎么这么欠呢?”
妖皇现在是真气急败坏,什么胡话都说得出来。
薛清极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有点儿想笑:“是祂命你咬碎的,否则以上神们陨落后残留的灵气,必将引来许多孽灵秽物分食,反倒滋生出更多邪物。”
严律骂道:“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游族最喜欢在落雨时从水下游出来乱逛,那阵眼就是游族的墓,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得出现不稳定的情况!你确定隋辨真能镇住那地方?”
“我已将办法告知他,”薛清极在雨水中伸手,摸了摸妖皇的耳朵,“你什么时候再像我小时候那样,以原身陪我?”
严律被他这突然的触碰搞得浑身一哆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是小孩儿!你现在都多大了,今年贵庚?”
薛清极没吭声,在严律的耳尖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挺用力,严律虽然感觉不到太多疼,但觉察出了薛清极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情绪。
“好好好,”妖皇大人举爪妥协,“以后你想看原身就看,行不行?”
薛清极低笑一声:“以后……好,无论多少年,妖皇可要说到做到。”
第102章 102
比起作为三足的三阵, 合阵的轮廓平时并不显现,但此刻天气忽变,孽气和灵气乱撞, 各类杂气混合弥漫扭曲,将大阵的轮廓略撞出了个形状,隐约可见头顶云层伸出浅淡虚幻的一层膜,像手指按上去时才会发现的一块儿“玻璃”。
合阵之下, 辽阔土地上灯火通明, 如星河铺于大地,毫不知情的车辆凡人川流其中。
乌云密布雷声沉闷,落下的水珠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行人脚步匆匆, 无人有心抬头观瞧这无星无月的夜幕。
自然也没人看到乌云之中团团浓密诡异的孽气在半空汇聚,凭着本能围追堵截白色巨兽以及他背上的人。
黑雾夹杂着雨水猛然扑向巨兽, 瞬间便被迸射出的数十道剑光击散,灵火燃起, 将溃散的孽气燃烧吞噬。
“合阵开始动了,”薛清极足尖一点, 从剑上抽身回来, 供他御行的薛国祥的剑立即收拢,只剩那把冲云还在他掌中兴奋地颤抖,“大概是感觉到了三足不稳, 再加上即将暴雨落雷, 这些秽物也开始压不住了。”
但凡落阵,都要依仗山河草木, 这些东西一旦变了,落阵的修士就要及时修补更改阵的布局, 就跟不断改过几年就出问题的河道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千百年前的阵到了现在都消失的原因之一,地形早在漫长时间里因人为或自然变动而改变了。
“照真和印山鸣做人拖拖沓沓,但选东西的眼光倒是一向不错,选定这三个大阵时打的就是留存千百年的想法,也确实是做到了,”严律道,“给你的剑的材料选的最独特,本不是最适合铸剑的材料,但却硬让他俩铸成了不说,这剑还很听你的话。”
薛家两口子留下的剑虽然也算是家里代代相传的古董了,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就显得有点儿怯乎,所以薛清极只用来御行,反倒是冲云,千年前就跟着薛清极征战杀伐,坚韧异常。
“师父在修行上是全才,若非体弱,必定更有成就。”提起照真和印山鸣,薛清极眸中闪过些许怀念,手指拂过剑脊,“除了身体外,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差错失误。虽是修剑,但也懂观星推演、符术阵法,哪怕不算完全精通,但也未曾出错过。”
说罢手腕轻巧一转,剑光脱出,急电般击溃挡在严律前方的孽气与零星孽灵。
严律对照真的记忆大多也都是他温吞讲道理的样子,都很模糊,听薛清极把照真夸得毫无缺点,又道:“那也不全是。”
薛清极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服气,妖皇自个儿只擅长打架斗殴,其他方面比薛清极还烂,也就是生成了妖,要托生成人进了六峰,保证比薛清极挂科情况还要严重,是个板儿上定钉的差生。
差生妖皇千年前就常挤兑照真,最爱捉弄他师父和他师兄那样的老实人,到薛清极这儿才吃瘪几次。
小仙童不由感觉有点儿好笑,嘴上倒是恭敬道:“妖皇有何高见?”
“我当时累死累活把你给救回来了,又养得胖乎……呃,健壮了一圈儿,送回六峰的时候骂过照真一回,”严律说话也不耽误前进速度,“我责问他既然收徒了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还不如交给我养在弥弥山,反正六峰也不是什么宝地,下作修士多得很,养不好孩子就交给我来,钺戎当时也在,他本来就瞧不上个别世家塞进来的那些‘贵少爷’,我一发话,他出去就要拽你走了。”
薛清极还是头回听到这茬,他当时重回六峰,也只在看到印山鸣和照真时觉得亲切,对仙门其余人全没有留恋,只觉得严律是要丢掉他这包袱自个儿快活去了,满心愤懑恼怒。
他只记得当时严律拉着照真去屋内说话,自己在门口盯着脚尖咬着嘴唇,在心里狠狠地发火,钺戎出来的时候他也没留意,只想起那会儿钺戎一把拎起他,刚下了个台阶,就被慌忙跑出来的照真制止,还把印山鸣吓得直嗷嗷哭,以为妖族要当众绑架。
原来那时候钺戎出来是要带他回弥弥山的。
那虺族壮汉很不喜欢和修士往来,平时也对薛清极多有抱怨挤兑,但一得知他在仙门的处境,想也不想就要抓他重回弥弥山。
薛清极这才意识到,当年的弥弥山,始终都留给他一个归处。
后来不知道照真又回屋和严律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妖皇面色好了许多,撂下一句“以后你就搁这儿好好练剑,练不好我揍你”就要走。
“照真被我骂的没办法,才跟我说他捡到你那会儿就给你算过命了,你这烂命,注定一生坎坷,但他看出他和印山鸣对你的命运多有影响,具体怎么个事儿他也看不明白,只知道不带你走,你留在出生的镇子就是死路一条,只有上仙门修行还有一线生机,”严律淡淡道,“所以他当即决定再收一徒,带你上了六峰。”
薛清极无言。
严律又说:“他说你命线奇特,中间许多部分断断续续看不清晰,但寿数应该不短,他觉得你有望修出门道,让我将你留下,好让你正经修行,说不准真能飞升。”
“所以后来我修行渐深,又有师父当时的算出的这个结果,你才会觉得我真有望飞升,”薛清极恍然,“非要跟我定下那个蠢得够呛的约。”
严律咳嗽一声,权当自己没听见:“可能也因为这个,所以他铸剑的时候才给你选了这种耐造的材料,这倒也算是对你一种长久的影响了,这剑到现在都跟着你。”顿了顿,他声音透出些许恼怒,“但你不过百余岁就陨落了,他算的可是你寿数很长!这不是算错了是什么?我当时——”
说到这儿不说了,薛清极不由紧着问道:“你怎么?”
严律不吭声,薛清极在他耳朵根上又抓了一把。
“我说没说过别老在我化原身的时候挠我耳朵?!”妖皇大人愤怒地转头瞪他一眼,嘟囔两句,到底还是道,“你出事儿之后我俩再见面,我给了他一拳……我承认这属于迁怒,但退一万步来说他算错了也有问题吧?!”
薛清极实在不知道这“退一万步”到底怎么个退法,他以前确实常见严律和照真在语言上不和,也见过他俩切磋比试,却从没想过严律竟然真的有动手的时候。
但他很快理解了当时严律的状态。
大概是悲惧交加,指望着照真算的那一卦是真的,指望薛清极还能活着——他将他放回了六峰,让他好好修行,就是为了那一线生机,可他还是死了。
严律信了照真的算的那一卦,却亲眼见到他陨落,那一卦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但这希望破灭的十分痛快,不给他留任何余地来幻想。
哪怕是妖皇,也难免会后悔。
如果没有信那照真算出的东西,如果将人一直留在弥弥山,那小仙童是否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就是因为修行了,就是因为进了仙门,所以才会要管这烂摊子,要去填那破阵。
如果他只是个凡人,是弥弥山养大无忧无虑不知什么仙术法门的普通人,他或许寿数平平,但至少不会落得那么个身死魂裂的结局。
那一卦是摆在严律面前的一个希望,但却掐灭的如此轻而易举。
薛清极心里酸苦异常,他想起严律说过,如果他死了,那严律就会成为一块儿独属于他的墓碑,长久地立在这不会再有他存在的尘世,直至严律也消亡。
他意识到自己重活这一世的每一天,都是一块儿凿子,在严律这块儿碑上亲手刻上自己的碑铭。
他活的这一世,将严律拉出了死气沉沉的棺材,他又何尝不是照真的那一卦,留给了严律一个模糊不清的希望。
他闭了闭眼——不,他虽是凿子,但也是要捅向这狗屎老天的凿子!
薛清极再睁开眼时,眸中冷厉决绝之色闪过,声音却一如往日温和:“师父难道就任由你打了一拳?”
“那倒没,”严律哼了一声,“他抽剑跟我对着打了一顿,你那个没屁用的师兄边哭边拦,还挨了好几脚呢。”
薛清极懒得理他这话里的埋汰意思,问:“我记得你说过,师父最后是咳血而亡?”
严律叹了口气儿,风将他的声音带向后方,听起来更多几分怅然:“他被病痛折磨得油尽灯枯,死前不顾阻拦下六峰,走遍三阵,又在合阵之下四处行走,最后病死在了游历的途中。印山鸣继任后身体比他强点儿,从求鲤江附近检查大阵后回到六峰,当夜就闭眼了。”
薛清极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师父和师兄对他的命途影响更多,还是他成了师父师兄命途里无法跨过的一道坎儿。
只是当年种种如今再想起,忽觉当年戾气慢慢抚平,得知自己并非孤身活了一世,无论是谁,总会觉得心里被烫得有些发软。
他刚要开口,却感觉原本急速前行的严律猛然一停。
他身形晃动,腰上被严律的长尾一卷,耳中听得妖皇低吼道:“这雷不对!”
薛清极抬头看去,正巧见远远一道刺目电光自天际落下,随即又是数道闪电刺破远方黑暗,如剑锋不详的千万把利刃同时坠落,伴随着震荡心神的雷声轰然而至。
“那方向是求鲤江!”薛清极眉宇间难得显出些许焦急,“不好,隋辨他们到了吗?如果是他们到了——”
一阵阴郁彻骨的粘腻感自另一方向传来,两人侧头,见仙圣山的方向不知何时竟聚起浓稠粘腻的孽气,隔老远看着跟谁家厨房冒黑烟一样滚滚蒸腾。
只有蛟固毫无动静,不仅没有动静,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气流碰撞的感觉。
而两人之前飞过的尧市方向,城市灯火闪烁几下,骤然熄灭——停电了!
“三处同时,”薛清极冷笑道,“他尚不知你我从孟三处得知了求鲤江的事情,他在赌我们是否会分散开去往不同方向。”
严律缠着薛清极的尾巴又收拢不少:“只能指望老棉和四喜安排到位了——走!”
雷鸣阵阵,打得人心中不由忐忑。
雨已经开始下了,求鲤江上波澜四起,腥味阵阵传来,江底的水溺子已浮出水面,不断有浑身肿胀的孽灵自水中爬出。
江畔泥地坑坑洼洼,等在此地的散修们却来不及打伞穿雨衣,乘坐缩地阵中转过来的人和妖一落地,散修便立即围上来。
“我怀疑放怨神的地方在村里——赵红玫他们家住的房子空了,那地方风水最古怪,已经派人去查看了,暂时还没消息,”领头的王姨在雷声和大雨中吼道,“倒是水溺子,疯了一样的在出来,求鲤江里煮沸了一样在闹腾!”
彙子那家缩地阵本来就不是给仙门用的,很不符合仙门的术法习惯,中转过来的修士们好悬没吐出来,一个个儿全都晕阵了。
隋辨张口先吐了一通,青娅立即将他从背上抖落下来。
散修们也来不及在乎妖们的原身——此地散居的一些妖早已化了原身在江边与水溺子打在了一起,招呼着赶到的妖和修士们立刻跟上。
“立刻把来之前说好的加固的阵符和符纸按方位画好贴好!”隋辨一抹嘴,自己掏出带来的家伙事儿,“求鲤江的阵很特殊,一到雨季就很躁动,现在想想应该是和严哥说的游族之墓有关,这地下是这一支儿的坟,生性就好水喜雨,现在这大暴雨下来,阵眼肯定更不稳了!”
其他修士不敢耽搁,顾不上四周孽灵横行,抄起法器符纸按来时说好的地方行动。
青娅在雨中大声追问:“那这阵岂不是比平时还不稳当?按你们仙门的老套路来够用吗?”
“不知道!”隋辨也大声吼道,他从家伙事儿里掏出一根家传的桃枝儿,上头贴着历任隋家使用过的人留下的符纸,一层层厚厚累积,到了他手上又新帖了数张,“所以我要用别的法子——年儿之前说的那套虽然冒险,但我必须试一试!”
言罢,不等青娅反应,便一口咬破了手腕,将上头的血水涂满了桃枝。
那树枝仿佛是吸了养料一般,上边儿的符纸竟然浮起一层血光,枝杈处甚至缓慢生长出血色的细小枝叶来。
逐渐加大的雨势中看不清楚这变化,却听见一阵急促铃声响起,王姨手里特制的仙门传声器闪烁着红光,她一把抓起接通:“小林?你们那边儿——”
传声器那头传来几声惨叫和打斗声,这声音在雨中格外凄厉清晰。
“不在赵红玫家,是整个村、整个村!”小林嘶吼道,“这地儿没了眼亮的人,怨神被暂时封在了每一户的空屋,还有树,是聚秽气儿的那类树——”
王姨面色发白,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河边儿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鬼拍手。
暴雨之下,那棵参天大树的树叶抖动起来,竟真的如同无数双巴掌鼓起掌来。
“封住那地方!”王姨吼道,“封住那棵树!”
她话一出口,同时响起的是不知哪里传来的铃声。
若有似无,忽近忽远,好似敲击在魂魄之上。
树干上骤然间多出许多细小的树瘤,瘤子们挣扎着聚集,像是一个个寄生其上的“蛹”。
最大的一个刚一凝成便破开,一到半虚的身影忽忽悠悠地飘出,没有面孔,身形奇长无比,手指根根如长枝,朝最近的一个修士额间一点,那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怨神!”
青娅发出一声兽嗥,连带着四周嗥嗥们奔向河边大树。
那怨神却好像另有目的,对周遭的修士妖族并不感兴趣,只一扭身,避开劈来的符纸,奔向求鲤江。
“它要去求鲤江!”“那地方是阵眼,娘的,它要干什么!”“你们看——”
“隋辨!”
有人吼了一声,青娅一回头,瞧见一道身影提着桃枝朝着求鲤江撒丫子狂奔,正是隋辨。
“你疯了?!”青娅惊道,“回来!那下边儿全是水溺子!”
隋辨并不回头,他麻杆儿似的身体此刻如弹簧般射出,只大声回道:“我需要把上古符文写在阵眼上——我必须下水!等怨神冲击到阵眼,一切就都完啦!”
青娅咬牙看了眼跟变形了似的逐渐冒出孽气的鬼拍手,又看已经冲到河边儿,蹬了鞋子要往河中跳的隋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先去哪边儿。
却见数头巨蟒在雨中腾起,在暴雨惊雷之中竟如长龙穿梭,抽散河中无数发白肿胀的秽物,仰头对青娅道:“嗥嗥不善水性,人族也不如虺族在水里灵活,这边儿交给我们——”
没说完,就听“噗通”一声响,脱得只剩条裤衩的隋辨已经跳进河中。
求鲤江下暗流汹涌,秽物成群,虺族们都难以独个儿支撑,正要破口大骂这仙门小子莽撞,却见平时一副窝囊老实模样的隋辨一进到水里,就如游鱼入海,无比自如。
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探头时已经在十米开外。
那憨厚老实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小时候拿过小区游泳比赛奖牌……”
“小区?”虺族的妖感叹道,“我看你得去打职业比赛!以后电视上没你我不看!”
说罢,几个虺族也不敢耽误,立刻钻进水中为他护航。
青娅心头一块儿大石头刚落地,双眼骤然被一道夺目光亮刺痛。
她兽眸眯起,心中大惊,耳边响起众人惊呼:“雷劈下来了!”
“快躲开!这闪不对劲儿——”
一道天雷无情劈下,正击散了那头冲在最前边儿的怨神。
但也同时劈进波浪汹涌满是孽灵的求鲤江,江中登时被轰出一个大水窟窿,一时间水波冲撞,孽灵被炸的乱飞。
这位置还不算太近,却正巧是隋辨和几个虺族所在的位置。
第103章 103
雨势渐大, 雷鸣沉闷。
正因雨声雷声交杂,仙圣山中原本诡异的死寂才被遮掩,留仙村内的各家各户无一亮灯, 唯有村口两三路灯亮着单薄的光,如波涛汹涌的海上一叶孤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从山中的泥土气味中阴森湿漉地渗出。
使得这片儿坟地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道手电光打在就近一块儿墓碑上,一扫而过后又转向更远处的另一块儿。
留仙村里素日不务正业的村痞子裹着雨衣, 在坟地弓腰穿行, 在一个个墓碑上寻找,嘴上骂骂咧咧道:“不是这个,我记得就在这片儿啊……娘的老犊子, 等我找到, 非要在你家祖坟坟头上拉一泡!敢嘲讽老子,你看我不把你爹你爷爷的坟头上都——嘿, 我就说在这儿!”
手电筒灯光打在一处碑上,旁边儿紧挨着还有两三个墓碑, 这是一家子的安息地。
这一片儿是留仙村祖祖辈辈的坟地,是整个村的祖坟, 平时除了祭拜少有人来, 村痞子这趟过来,纯属为了给前两天跟自个儿吵了一架差点儿干起来的邻居找恶心。
他憋了这两天,就是为了找个没人的好时候出来, 今天不知为何村里格外安静, 又下了雨,他感觉应该不会有人出门, 这才冒雨摸黑赶过来。
约莫今晚真适合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他出村儿时连村里的狗都没叫。
他把手电筒往地上一撂, 解开裤腰带正要蹲下,余光却瞧见旁边儿的坟头里一道虚影慢慢儿地隆起。
一瞬间,一种后脊汗毛倒立、不,一种脊椎要从身体里尖叫逃窜的疯狂感传来,村痞来不及拴好皮带,抓起手电筒向旁边儿一照。
光线穿透那半透明的身体,又穿透了另一个——
不知道多少鬼魂儿似的东西正在从留仙村祖坟圈子的坟头里钻出,无声无息,动作却因肢体诡异的纤细而显得狰狞无比,好似一群大扑棱蛾子隔着玻璃罩挣扎。
村痞竟然没有尖叫出声,他的尖叫也已经化成了水,顺着额头和□□往外流。
残存的理智和本能让他掉头就跑,却跌进被雨水浇灌成泥浆的地里,一抬头,正对上墓碑上自己邻居亲爷的黑白照片。
眼前一花,见墓碑里浮出一张没有清晰眉目的脸,一根干枯纤长的手指正点向他的眉心。
村痞发出一声嚎叫,但随即听得一声比他还要愤怒凄惨的哀嚎。
几道淡色灵光破空而来,正击中那鬼魂儿的面部。
原本半虚的东西此刻却被打了个结结实实,灵光击中其头脸,这才显出符纸的轮廓。
写满符文的黄纸迅速燃烧,将拿东西烧得浑身颤抖,在这空挡,村痞感觉自己被一左一右架住拖走,身后急速蹿过三道兽类的影子,发出尖锐的野兽嚎叫,利刃不由分说地抓向那鬼魂儿。
随即,无数道灵光自身后射出,穿破雨幕,直奔坟冢里冒出的东西。
“这儿怎么还有个凡人?”拽着村痞的一人吼道,“来之前不是说了村里的人之前吃了什么狗日的山神水,现在都跟半死人似的没反应吗?这个好像眼睛还挺干净,什么都看得到!”
另有人回道:“你裤子咋掉了?哟,二半夜的不睡觉来人家坟头撒尿啊?真行,缺德就得遇到现世报啊。”
村痞已经吓得结巴,借着灵光观瞧,那些兽类的模样又哪是寻常山里走兽,分明是一个个小车大小、与黄鼠狼和耗子都有些相似的奇异猛兽。
“鬼!”村痞终于叫出声,“耗子,大山耗子!”
说完就见一只“山耗子”直起身,跟人似的站着,转头怒火中烧地看着他,竟然发出道女人的声音:“你放屁!肖天,你留着他做什么?打晕了!”
村痞听见这道女声,不由自主地提了提自己的裤子,本能地有些尴尬。
调侃他裤子半褪下来年轻人指着自己鼻子:“我?我不会啊!”
“肖家人怎么干什么都不行?”另一个拉着村痞的人叹口气儿,“那还是让俺们妖来把,哥们儿,得罪了——不过你也算是活该!”
村痞听到“妖”这字儿不由扭头,正对上一双邪性的竖瞳,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吓晕了?”肖天摸了摸他鼻息,“回头得找门里精通记忆这块儿的把他记忆给修饰一下。”
另一侧的坎精将村痞向后一丢,自有小辈儿的妖过来将其拖走:“你的判断还真没错,要不是你,谁能想到孟、虚乾会把怨神埋在别人家祖坟里!”
“这地方之前就说要修葺,村长在的时候跟肖揽阳提过,说要建个什么祖祠,肖家当时没二话直接给了钱,”肖天说完,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烟雨笼罩下看不了多远,但他还是看了看山神庙的方向,“少爷真能行吗?”
那坎精也化出原身,将附近寻着味儿找来的孽灵踹开:“放心,老棉不会让他出事儿的!再说仙门懂阵的和钱家的都跟着过去了,咱们只要在这儿先把这些怨神拖一拖,等我族和肖家把阵眼稳定,再以两家之力灌入使得大阵运作,这些怨神就是瓮中之鳖了。你在看什么?”
肖天的目光从坟地这头扫向那头,除了前往阵眼古树的人手外,他们带来的人和妖基本都在这里,只有少数还留在村中布置障眼的东西。
一行人来时带的东西十分齐全,甚至将整个仙门压箱底的纸器都翻了出来,此刻这些东西排上了大用处,符与法器极适合远距离作战,压制想要从坟地离开的怨神,妖们则化出原身来回奔跑走动,借着仙门的大范围压制分批次进攻。
虽不能直接将怨神灭掉,但这样的好处是减少仙门和老堂街的损耗,避免出现太多死亡,还能达到拖时间的效果。
“咱们也太顺了,”肖天皱眉,“而且来的路上我听到老棉说过不知所踪的那批怨神的大概数量,就算分成三路,留在这儿的只有三分之一,但你看看,这里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头,你还记得仟百嘉吗?那地儿可是至少几百头怨神!几百头都造出来了,难道虚乾分出来藏的这些加起来还不过一二百?”
坎精一愣:“什么意思?你还嫌不够多?”
肖天脑中急速思索,随即一拍大腿:“遭了!留在村里的人手呢?”
坎精也意识到不对,当即联系留在留仙村的同族,正要再让仙门那边联系,却听得村中方向传来一声竭尽全力的兽嗥。
妖族的嚎叫声中带着只有妖类能听懂的讯息,这一声过后,连肖天这混种都觉察到其中的呼救意味。
等坟地这边儿分了几号人手赶到,留在村里的人和妖都已倒下大半,只剩几个剑修和坎精还在和两头怨神纠缠。
“师弟!”“姐!”
在村里的人和妖里与坟地那边儿赶来的都沾亲带故,带着肖天赶来的坎精一瞧见自己亲姐原身半条后腿干瘪,知道这是挨了怨神一击,为了不让孽气蔓延寄生,她自己把腿给废了。
坎精声音里带上哭腔,反倒是他姐龇牙咧嘴地捂着腿骂道:“哭,哭什么哭!晦气东西,老娘还活着呢,你嚎什么丧!”又吼道,“快告诉老棉和肖家那小孩儿,村长死后他这家里早埋下了怨神孽灵,不光是坟地那边儿,一方拖住我们,另一方就能去冲击阵眼,另派人手通知其他两处大阵的人手,我怀疑虚乾在三处用的是同一个套路!”
她话音刚落,便听天上雷声阵阵,仰头看去,比乌云还要浓稠的孽气在仙圣山上空盘踞。
仙圣山周边的孽气因山中杂气冲撞而汇聚起来,正引着合阵注意到这处不同。
雨幕之下,山神庙大门敞开,其中泥塑的神像木呆呆端坐其中,看着门外参天古树,以及古树四周拼死护住此树的仙门修士和妖族。
怨神来的太快太突然,符阵只布置了三分之二,修士们就被怨神和孽灵袭击冲散,幸好妖族早先布下紧固,才算挡下了怨神的第一次进攻。
但仟百嘉一战,妖们也元气大伤,禁锢经不起怨神的反复冲撞,几个年轻些的妖在数次冲击过后耗损过度吐血倒下,修士们立即顶上。
留在后边儿画阵的几个修士还要起身,见肖点星手中长剑握紧,厉声道:“你们不要管这些,马上完成加固阵眼的符阵!我再开剑阵——”
“不行!剑阵对你耗损太大,你的灵力和血还要留给大阵,坎精的小辈儿也撑不起大阵的压力,只有你我一道让阵运作起来,我们才有最强的依仗,”老棉坐在轮椅上,他虽已半废了,但妖族的气势还在,“禁锢一旦破了,妖会先顶上,没杀到你们头上就决不能停下!”
肖点星咬牙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以阵眼为中心的禁锢开始晃动,数十头如鬼魅梦魇般的怨神拖着长长的干瘦身体,在每一次撞击禁锢时都以长指隔着禁锢对内部的妖与修士晃动。
禁锢只能阻止冲击,却无法断绝内外都有的孽气。
紧绷的神经和孽气的侵扰动摇心神,冲击却并不给人缓和的时间。一次、两次,沉闷,猛烈,迅速——
“守住阵眼!”老棉吼道,“撑住!”
禁锢的破碎只在一瞬间,但也在这瞬间,阵内剑修的长剑已迸出凌然剑光,化出原身的妖们嘶吼而上,与怨神殊死一搏。
肖点星脑中浮起肖暨的脸,又浮起肖揽阳,但最后却定格在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样。
三张脸多有相似,那瞬间就仿佛父亲和兄长的错都压在了他的肩头。
他剑光凌厉愤恨,不顾周遭一切厮杀,将孽灵击散,又隔开怨神伸出的长指。
但他早先起剑阵的耗损还未补全,心神也早因之前的打击而动摇,被怨神带来的孽气一烘,顿时有些自己无法控制的癫狂,看不清四周,心中只剩下朝前不要命的挥剑。
却听一声暴斥:“蠢货!当心!”
肖点星被老棉这一声怒喝震得回神,正瞧见斜刺里一头怨神点过一修士眉心,飘然而来。
他当即反手挥出一道剑光,自己疾步后撤绊倒在地,正被老棉一把扶起。
“谢——”
“你这蠢材!”老棉自己坐在轮椅上,却也化出了部分原身,挥退了四周孽灵,怒骂道,“听好了,我们是为了保住合阵、为了能活更多条性命才来的,送死不是你这个送法!哪怕是死,你也要死在阵运作之后!”
肖点星心中大震,不由点了个头。
“好了!”画阵的修士筋疲力竭地喊道,“点子,老棉,快,刺破手,我们全来坐阵,为你俩保证阵的运作——”
肖点星当即起身,反手要抓着老棉的轮椅奔向古树,却听空中一声惊雷。
一道电光劈下,正中不远处的山神庙!
山庙坍塌,尘土飞溅,混乱中两头怨神飞出,老棉为了躲避一时不稳,轮椅侧翻倒地,肖点星则被一头孽灵击中,那秽物一口咬在他的脚踝,将肖点星甩飞出去。
“老棉!”肖点星惊叫。
老棉趴在地上,头一次恨起自己的残腿,只来得及吼:“你先去阵上,快去!”
他身后,数头怨神冲破修士与妖族的阻拦,直奔而来。
*
“这雷不对劲儿!”董鹿带着人冒雨前行,抬头看了一眼天,“什么时候来电?”
佘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道,这片儿全停电了,听说尧市也停了,估计也是彙子那边儿的缩地阵闹的,也不知道为了开这个阵,他们那族花了多大功夫。”
一行人沿着仟百嘉后头的那条河急速前进,边走边布下符纸和妖族的紧固。
“不行啊,”杨家的小辈儿道,“这阵太邪性了,阵眼又太长,咱们根本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也要顾!”董鹿骂道,“不然咱就一道死这儿!”
杨家小辈儿挠挠头,嘟囔了一句“鹿姐凶得很”,抓着符纸又去跟刚认识不久但关系却挺好的虺族里的小辈儿落符去了。
佘龙和稀泥:“他说的也不完全错,连我们虺族都不一定能驾驭这河里这么长的阵眼,哎,要是孟家没掺和进这事儿里就好了,两方都在,固阵就方便很多。我听隋辨说仙圣山那边儿就是那么固的,就因为那边儿坎精肖家的人都在,他才敢放心去求鲤江的。”
“就算都在也没那么容易,点子之前耗损很重,我真怕他出事儿,还有老棉,又老又残,我都说了不让他去……”董鹿说一半儿说不下去了,“现在就看我姥姥能不能找到人了。”
“你说孟家旁支儿?靠得住吗?”
董鹿摇头:“虚乾一直以旁支儿没有天分为借口将许多孟家人排挤在仙门之外,但仙门不愿放弃,这些年也都当散修那样资助培养,姥姥去请或许还有些效果,只是这毕竟是卖命的活儿——”
虚乾造的孽又何止快活丸。
佘龙要再接话,却听董鹿“咦”了声,指着前边儿一处问道:“那地方是哪儿?之前好像没见过?”
“哦,是个河神庙。”佘龙看了一眼,“之前就是很小一个,去年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富商捐款重修,说要做个气派的庙宇——”
一人一妖对视一眼,同时叫出声:“他还真敢把秽物藏在神庙里啊?!”
话音刚落,便听天边炸雷,头顶一道闪电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落在了那处河神庙。
而孽气也就在此时喷涌而出,从那庙内外泄开来。
而熟悉的、半透明的东西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飘来。
“雷把庙劈塌了!”有人惊道,“里、里头怨神出来了!”
董鹿:“不对!”她略一思索,恨道,“是合阵!三阵虽然温和,但合阵却很凶狠,这毕竟是要镇如此大一处的阵,所以前人立下三处小阵,为的就是养出一个一旦出现巨大变化就直接绞杀的合阵!现在三阵已动,合阵正是敏感的时候!”
佘龙明白了:“所以这雷并非虚乾落下,而是虚乾提前布下大量怨神孽气,同时在三处散开招来的!先前在仟百嘉时反倒是因为我们的镇压而没引起合阵注意,等我动了蛟固河底的阵眼,才算真的促成了合阵的动摇,现在三处弥散孽气,合阵就引天雷绞杀?”
董鹿来不及附和,已掏出纸器,一咬手指道:“别废话了,来了!阵呢,阵的情况如何了?”
“我爸已经在最源头等着了,”佘龙也吼起来,边吼边化出原身,“我会在中下游参与固阵,但没有孟家,不一定能达到理想效果啊!”
说话间忽听水中阵阵骚动,几人回头,瞧见二度融合后的水溺子自水中爬出,不由分说地抓向河岸边正落符纸画阵的修士!
“孽畜!”数只巨蟒化出,“找死!”
妖族强劲的灵力击退大卡车似的水溺子,将画符阵的修士们护在身后,其余修士立即祭出法器,或有用董鹿发下的纸器者端着大炮似的法器,轰出的符纸在大雨雷声中飞出。
被救下的修士们一瞧见河边情况,当即不顾阻拦地扑回河岸:“水溺子要将这些符阵毁了!这是固阵的东西,别管我们,保住固阵的符——”
妖族们大惊,登时冲上前,却直觉身后一阵寒意。
怨神已至。
董鹿叫道:“听好了,小龙已用心头血招过一次恶蛟,老佘体弱,虺族将你们这俩同族护好了——大阵在,我们就有希望!”
言罢不等佘龙再说话,就已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项链似的东西,以血祭出,却是一把长弓。
“你还不如搞一把枪呢!”佘龙吼道,“以前不都是大炮啥的吗,这会儿开始走复古了?!”
董鹿并不搭理他,将手掌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抹在长弓上,她再举起时,弓弦上竟多出一把血和灵气凝成的细箭。
一箭飞出,正射中一头直扑而来的怨神的额头——一箭穿眉心!
修士血与灵气凝成的箭,无异于修士将自己化作法器,以身破煞。
“知道我为什么多用纸器吗?因为我本没有多少天赋,连小金碗都是姥姥转赠给我我再二度铸造的,”董鹿脸色发白,眼神却格外明亮,“但我却在做这些偏路子的法器上格外在行……姥姥说我要是在以前,肯定会被说是走偏门的邪修,不是正道。但我不觉得,只要用对了时间用对了场合,我的法器也是正道!”
说罢再搭箭拉弓,射出一道血光!
佘龙心头大震——难怪这丫头之前的小金碗会销毁的那么利索,原来她那些法器全都是和命连在一起的!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要命了!
老太太,你好狠的心肠,明知道这孙女是这脾气,做的法器也都是疯子作品,竟然还敢将她留下——
也或许这种脾气,才能有接手仙门这摊破烂的底气。
“不等了!”佘龙拉开衣领,顾不得胸口一道疤刚长牢固一些,就又要落下另一道,“快,固阵!”
旁边儿的修士都傻了:“你割胸口干啥?固阵又不需要心头血,你割手就好了嘛!”
其他虺族骂道:“小龙,你他娘的不行换我们来!虽然不比你灵力足,但好歹我们脑子还够用——”
“轰!”
头顶一声沉闷的惊雷。
这一声与先前的雷鸣都不相同,好似震在魂儿上,打在心口,令修士与妖们瞬间都捂住了耳朵。
世间所有声音仿佛都埋在这一声雷鸣之中。
“轰!”“轰!”“轰!”
本该如降魔惊雷的轰鸣此刻兜头压下,似乎已超过了合阵该有的能力。
“怎么回事儿?!”
众人纷纷仰头,见远处天边雷电交加,似有万千巨物在云层之中奔腾。
转瞬间,飓风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所有人吹得东倒西歪。
这风中不知是腥味儿还是臭味儿,只一刮过,就像将人埋在烂泥堆里,一些修行不怎么样的小辈儿当即呕吐,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喊着说身上疼痛。
而佘龙和董鹿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这感觉他们曾有一次遇到过。
在求鲤江畔,在河中心裂开的那道口子里,飘出的那一缕莽荒灵气。
反倒是怨神和孽灵,好似得了什么甘霖,竟不自觉地举起双臂,嚎叫着享受这刺骨的灵气——他们并没有活物那样健全的身躯,自然感觉不到血肉之躯该有的疼痛。
“严哥……”董鹿颤抖着喊道,“求鲤江那边儿还好吗?”
佘龙回过神儿来,冲到河岸边割开自己的手,按在已经起好的阵上,抓过一个修士道:“起阵,固阵!”
“但现在这情形,如果没有……”
“固阵!”佘龙看着他,“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我去不了求鲤江,就在这儿帮我哥,哪怕没用,我也要试试!”
或许正因是父子俩,老佘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四周符纸微微波动。
阵眼的另一头,老佘的灵力已经注入。
修士们对视一眼,点点头,还有余力的纷纷爬起来坐阵,令佘龙的灵力与血和老佘递过来的相接。
蛟固大阵感应到当年铸阵的妖族的呼唤,河中竟然缓慢浮起点点光亮,那是埋在河底的恶蛟残骨在呼应。
而就在此时,飓风再起,直冲云霄——
“轰!”
头顶上,巨大的合阵终于在这冲击下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在晃动了。
*
求鲤江被数次落下的雷击轰出大块漏洞,阵眼正在江底,在这震动中数次摇晃。
河岸边怨神一边躲避雷击,一边与修士和妖族们颤抖,试图冲击江底已经不稳的阵眼。
“隋辨!隋辨!”
“虺族的妖呢?!”
岸边的人和妖嘶吼着呼唤进水者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青娅姐!怎么办!”嗥嗥们看着翻滚的江水,“我、我们虽然不擅长水——”
青娅长尾击中一头怨神,甩进几个剑修的阵中,剑修们立刻扑上前以剑气将其钉死,再以符纸镇压。
“进水!”青娅吼道,“隋辨不能出事儿,不然就全完了!”
几头嗥嗥正要扑进水中,却听得一声沉稳冷斥:“退下!”
暴雨之中,无数道剑光兜头刺下,不由分说落进水中,再出来时,几个入水的虺族正挂在剑气上。
江底气流混杂孽气很重,剑光也支撑不了太久,一出水便被消融,好在岸边嗥嗥早已蓄势待发,虺族一露头,就被嗥嗥们飞扑上去带走。
孙化玉带着医修早已守在岸边,立即为捞上来的妖们下符,命其吐出江水。
“隋辨……”有个虺族睁开眼,指着江水道,“还在……下边儿……他不肯走……”
剑光正落在他身边,却是薛清极御剑而来,闻言两眉倒竖,怒道:“他竟在这情况下下水?”
“他说得写上古阵符……”
薛清极一愣,还未反应,便听又一声:“闪开,大的来了!”
他心里叹口气儿,拽着周围的小辈儿后退几步。
一头白色嗥嗥从雨中穿出,转瞬化作人身,手中长刀早已点起灵火。
严律的右臂已彻底解放,虽然后遗症仍在,但灵力运作却是有了那纹身开始到现在最顺畅轻松的时候。
他在半空中俯视江中翻滚的各色孽灵,眯起眼,接着下坠的势头劈下一刀——
刀光如山崩如摧枯拉朽,灵火熊熊,融闪断雷,直击求鲤江。
那本来被天雷轰成筛子的江面瞬间被直接劈开,比当初佘龙开江面时的范围更大也更直接,瞬间便露出江底,以及江底那块儿仙门落下的封石石雕——
和上边儿正抱着石雕吐水的隋辨。
薛清极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儿,随即御剑而起,直冲江心。
隋辨扒拉掉脸上的水珠儿,脸色冻的发青,但精神却还好,咳嗽道:“我画的差不多了,年儿,我刚才还以为自己要死这儿了,都看到幻觉了,感觉自己以前好像也在这儿坐阵过……咳咳,不行,还差点儿,不能走。”
“我让你在封石上画符,却未让你在凶险时下水画符!”薛清极御剑而来,“走,水墙要塌了!”
擅长水性的虺族都差点儿交代在江底,但这人族的孩子看起来却还精神。
连严律都觉得有些惊奇,多看隋辨一眼,见薛清极已拎起他要走,这才一点头,扭脸儿不等青娅等人反应,又是一刀劈下。
河边儿的鬼拍手在这刀光之下轰然开裂,怨神四散的同时,自那树后慢慢转出来一个身影儿。
孟三。
虚乾!
他面容年轻,行走的姿态也强健有力,只眼神儿和笑容中竟隐隐可见孟德辰的影子。
或者说孟德辰的神态,本就是虚乾的神态。
他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严律,脸色原本有些阴郁,但渐渐地收拢了:“妖皇毕竟是妖皇,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地?”
“简而言之,”严律说,“是你不曾留意过的人和妖们告诉我的。”
散修与散居的妖记下阵的灵气波动,孟三的日历。
胡旭杰死前最后一搏留下的只言片语,邹兴发撑着一口气儿道出的细枝末节。
老孙闭眼前对“蛹”和“怨神”的推论。
林生虽然混乱但凭借本能记下的记忆。
这些不一定会阻止局面的发展,但却将严律在这一晚推到了求鲤江畔。
第104章 104
求鲤江中, 薛清极一见到严律击中鬼拍手逼出幕后的虚乾,便不再多等,转头要抓隋辨:“走, 水墙尚未坍塌,等灵火熄灭江水落下就不好走了。”
“等等!”隋辨手上的那根桃枝还在不停以灵力和血为墨,在江底的大鱼纠缠的怪异石雕上写着符文,“马上就好……咦?这石雕竟然有缺损?”
薛清极闻言也是一愣, 立即扭头扫了一眼, 见隋辨手指的怪鱼连接处竟真裂开一扎长的裂痕。
“难道是这千年里有人下水捞鱼或者是行船的时候撞到了?”
薛清极:“绝不可能,此石是六峰山中所产,不可能被凡人碰撞便出缺损。”随即明白过来, “虚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刺激阵眼, 应当早在我们发现前就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或许损伤早已形成——”
空气中令人不安的灵气波动出现, 压得人胸口发闷。
隋辨像个大猴子似地扒着石雕,忽然挪动着向下, 手掌在石雕靠底部的位置按住片刻,神色一顿:“不好, 这地方阵眼常年不稳, 江底环境日益变差,地下那部分空间——之前严哥说是游族墓穴是吧,本来就很不安静, 现在又因为雷电暴雨而兴奋异常, 石像破损,可能要定不住它了!”
薛清极斩落数头水溺子, 看向隋辨的严重闪过惊讶:“你能感觉到其下游族墓穴的动向?”
“一点点,”隋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很难形容,就是一种直觉,之前没感觉,现在离得近了,老觉得下边儿有那种游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
薛清极心头闪过些许困惑,当年选定这地方时是印山鸣提议,他亲自走遍附近,和修士中的阵修大家、妖族大妖们共同圈定了三处合适的位置,每个阵都立的十分艰难。
仙圣山难在选择准确的点移栽树来做阵眼,蛟固难在降服恶蛟残骨并制成一个狭长阵眼,而求鲤江,难在游族墓穴游移不定,又藏在水中。
好在当年还有游族的妖在,由严律找到说和,这才寻找到准确的地点,否则只凭借其他种族很难立阵。
印山鸣当年是鼎盛时期,尚不能分辨游族墓穴的具体位置,只能圈出个大概范围,这千年后的傻小子竟然能感觉到墓穴的气息?
薛清极虽有疑惑,但此刻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御剑而起一把拽住隋辨的后脖领:“上岸后再说!灵气波动诡异,再留不妥。”
没想到薅了一下竟然没薅动,扭头瞧见隋辨拽着怪鱼的尾巴扯着鱼鳍,扒着石雕叫道:“不行!这波动就是因为阵眼不稳,打雷下雨的让这情况雪上加霜,我得在这儿画完最后的符文,然后就在阵眼处立小阵呼应岸上的加固阵,同时催动上古阵符和加固阵!你走吧,我会游泳,写完还能自个儿游回去,我小学拿了我们小区游泳比赛奖牌——”
薛清极看着他鼻梁上的厚眼镜儿滑到鼻尖儿,露出单纯却犟驴似的双眼,登时搓火,脱口骂道:“奖个鬼的牌,你当求鲤江是你家浴缸?你怎么比我师兄还固执!”
说完自己也愣了愣。
他竟然无意识将隋辨和印山鸣混在了一起。
江畔,劈开的鬼拍手下,“孟三”的出现令修士与妖都是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就在附近,更不知道他藏在这里窥视了多久。
虚乾的笑意出现在孟三的脸上,就好像孟德辰用小辈儿的身体借尸还魂。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儿:“你们并不意外我这模样,看来是在家里查到了不少东西。这孩子哪儿都好,认真听话,我嘱咐的事儿他从来都不忘,就是总爱写下来,这一点我很不喜欢。”
他的声音分明十分年轻,但语气里怪异的腔调和竟然还真有些真心的叹息与这声音毫不搭嘎。
严律眉间折痕加重,听得格外恶心。
他对孟三没什么印象也并不了解,但只从仙门小辈儿和薛清极提起的叙述里,严律听得出孟三对孟德辰的忠心,显然对这个长辈儿尊敬顺从。
孟德辰心知肚明,但下手的时候却不带犹豫。
孙化玉对虚乾恨到了骨子里,在孽灵和怨神阻挠下甩出数枚银针直逼他面门:“你也知道孟三把你当成半个亲爹,你竟然把他当成了自己寄生的皮囊!”
他虽不知虚乾的这种寄生具体是怎样完成,但只是从孽灵对活物的寄生推测,不难想象孟三本人的魂儿都已被虚乾吞噬,连转世的可能或许都已没有了。
虚乾无需自己挪动,自有孽灵上前替他挡下孙化玉那些银针。他语气平常:“所以我不是将他从小就带在身边么?他父母早亡,是我看出他还算有些天分,带到身边儿培养。这么多年,他过得也算不错了,既有地位,也有钱有势,另有长辈照拂,给我些回报也是理所应当——”
头顶劈下一道刀气,气势逼人,虚乾紧急闭嘴,抬手挥出一道气息诡异的浓稠灵力抗衡,与其说是灵力,倒更像是孽灵才有的孽力。
但身上桎梏已除的妖皇一击杀意狠戾,灵火瞬间烧掉虚乾的招式,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闪躲又招来怨神抵挡。
数头怨神被他唤走,让周遭的修士和妖们略腾出喘息的空挡。
严律长刀连斩,眼中满是厌恶:“那是人,是条命,而非你从小养的一头猪,活到了年龄就该被你宰了吃肉!”
“万物生灵,寿数都有到头的时候,”虚乾连连闪避,以掌中浊气挥挡,“众生皆以弱者为食,以填补自身,我与他人有何不同?”
青娅惊道:“严哥,他开始跟你扯道德哲学人伦了,人家活了千年还真有些文化造诣,你就只会用猪肉比喻……”
“闭嘴!”严律反手化出一道灵火,为青娅和孙化玉等人逼退部分怨神,“保住你们的小命儿,尽量别让这帮秽物刺激到阵眼,给隋辨他们争取点儿时间,我宰了他就来。”
言罢欺身而上,攻向虚乾。
江畔妖族与修士早已与江中爬出的融合过后的水溺子、树种窜出的几十头怨神纠缠。
王姨等散修和散妖虽牵挂小堃村那边儿的情况,但也无法脱身,只能尽力以法器和符来牵制怨神。
孙化玉目光扔恨恨地看着虚乾,正要上前,被青娅一爪推开躲过怨神一指,兽嗥震荡开四周孽灵。
“你过去只会能添乱,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的!”青娅低吼道,“怨神难缠,孽灵杀不干净,想帮上忙就指望这大阵来压了!你来是救命的,不是来送命的!”
孙化玉被王姨一把揪住耳朵,拖去江畔,只见地上一躺倒数人,一个激灵回过神。
再看严律的方向,那争斗又怎么是他能掺和进去的——
数头怨神将虚乾裹在其中,属于孟三的表情此时已完全被“孟德辰”替代,眉宇间黑气缭绕笼罩,长袖之下亦有孽气涌出,一手握着铃,虽不晃动,但由他孵化出的怨神却十分听从他心意,孽灵也顺从地配合,与怨神一道颇有章法地聚在他面前。
秽物们此刻如同行兵布阵般移动阻挡,将严律的攻击道道阻隔,把虚乾护得密不透风。
严律长刀如电,劈砍间灵火燃烧,却都被孽灵冲上来挡住。
灵火遇到孽气便烧,孽灵大片大片倒下,以身体消耗掉严律的灵火,弱化刀气利刃,怨神随后而上,将剩下削减后的攻势挡下。
浓浓孽气黑雾在半空中时而弥散时而收拢,将严律裹在其中。
但这浓雾不过转眼间便被撕碎,白色巨狼如古籍所载的上古神兽,足燃灵火,将孽灵与孽气一并踩踏,仿佛并不将这些虚妄孽畜放在眼中,直取虚乾面门。
饶是虚乾早已清楚妖皇实力,但也被惊得急忙闪躲。
严律心中诧异,薛清极确定自己曾击中虚乾,但此刻看虚乾闪躲时的还算伶俐的动作,似乎之前的一击对他身体影响并不算大。
不等细想,严律已抓住一个间隙,长尾格开一头怨神,利爪直击虚乾胸腔。
虚乾倒也很有本事,兽嗥之下也并未完全僵住,扭身避开,令严律裹着灵火的利爪只击中了右肩。
这一击很有实感,严律确认自己的确在虚乾的肩膀头子上来了一下,虚乾吃痛,右臂登时无法抬起,灵火烧在右肩膀,好像烧着一根蜡烛灯芯,他手里的古铃差点儿落下。
严律乘胜追击再出几道灵光,虚乾紧急抓来一头怨神挡下。
那怨神被带着火焰的灵光穿透,因被虚乾掌控而无法自由脱身,硬生生吃下严律的灵火,它不比那些自然形成的怨神凶狠又有能力,挣扎半晌便融化。
不等严律再出杀招,就见虚乾一张嘴,将拽着的半个怨神囫囵吞枣地撕咬着吞下大半。
他吃的又急又用力,下颌长得几乎脱臼,额角太阳穴青筋暴起,压根不像个人,倒更像是饿急眼了只剩本能的孽灵。
这场面恶心诡异但又极快,严律之错愕一瞬,虚乾就已“进食”完成,反手笼住右肩膀,原本流出的血液逐渐粘稠,转瞬便成了浑浊的脏色,最后慢慢停止——那地方竟然被孽气给笼罩固定,硬生生地将皮肉以孽气连接到了一起!
严律立即明白了薛清极一击过后虚乾怎么还能活动自如,不由脱口道:“你倒是比孽灵都像头史莱姆,脑袋断了难道都能再长出一个?”
“不过是愈合的速度快些,我与妖皇也没不同,只可惜人身毕竟有生老病死,暂时还无法解决……”虚乾幽幽道,看向严律的眼神儿里带了些许妒恨,“若有上神相助,我早就可飞升成仙,又何至于困在一个个凡人躯壳里千百年!你不过一头会说人话的妖畜,当庆幸托生成了个纯血的嗥嗥,若是混种,放在仙门成立前,圈养在世家大族里以提灵力血水也不无可能。”
他这语气里跟淬毒了似的冒着冷气儿,严律却听出些许不对。
仙门成立之前的制度十分混乱,修士修行的方式也五花八门,除了正常修行外还有不少祸祸生灵性命以补全自身的邪道。当然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性就是嗜血好战,人与妖各族的残杀不堪入目,但那会儿各族混战,无暇顾及制约。
直到大家发现这么着实在不行,再这么搞下去孽灵以后就得把所有活物都宰了。
心存善念想走正道的修士们开始互相结交四处联络,劝导修士们抛去残忍血腥的手段,改掉缺乏人性的术法,立下重重规矩,在混战中建立起修士们的制度,以庇护更多人族,仙门的雏形就在那时出现。
但这种正道的修行无一不是清苦克己,修得艰难缓慢,有愿意的,自然就有不愿意的,仙门一旦成立,必然会触动相当一批人的利益,尤其是一些靠邪门术法修行的世家大族,两边儿就这么起了冲突。
仙门创立之初,也是踩在血里建起,与严律成立弥弥山前杀服了许多妖族大族并无不同。
想走一条路,总要砍去那些斜刺里阻拦的枝杈。
听虚乾这语气,他对这些早已无人知晓的事情一清二楚,再加上那句“若有上神相助”,严律不由惊道:“你之前见过上神,你是混战初期的哪族出身?”
虚乾冷笑道:“我原本出身早已不再重要,即便是说出来,以妖皇这记性也多半没有印象——仙门成立,联合各世家立下了那套道貌岸然的规矩,搞什么正道,分什么邪修,不过是修行方法不同,弱肉强食,我只是修行时取走些血肉魂魄,难道凡人就不杀猪宰羊吗?他们终究都是要老死病死的!”
他难得回忆起自己那些几乎已模糊不清的过往,这些事儿他早觉得无人能听,没想到竟然会在严律面前说的如此自然,又如此怨毒:“仙门的手段又好到哪里去?围剿时来势汹汹,我流落街头,也是在那时遇到了路过的上神……祂说祂不知什么赐福,又说求自己不配得的东西必遭反噬——全是放屁!”
虚乾反手一指严律:“祂临死前,不还是赐福了你么?竟偏宠一头妖!到底只是天地初开时的古族罢了,有些能力而已,尊一声‘神’就真当自己是天地主宰,到底也是寿数有尽的生灵之一而已。上神又如何?即便不赐福于我,我如今也是半仙之躯!待到我飞升长生,再来庇护人族,那些为我垫步的性命不也算是有了结果?现在管这个叫什么?投资!”
严律彻底闹明白了。
难怪这邪修无论是“淬魂”还是“快活丸”都是一套完整的术法,那是因为早在仙门成立前,在最混乱黑暗的年代,他就已是拿生灵活物堆出来的修行者了。
难怪当年上神如此清楚这人是个修邪路的,匆匆赶去将其击落。人族好容易安定下来,此人若活,指不定得祸祸多少条命进去。
踩在血肉之上,得来“仙法妙门”,言称修行得道庇护众生——
好大脸的畜生!
严律怒极反笑:“半仙?不过是活得长点儿,连凡尘身都要靠寄生得来的东西你贴哪门子金?照你这说法,我得算是妖仙,你从求鲤江随便抓头不死不灭的水溺子,它都有可能存在了千百年,你还得管我跟它叫声‘祖宗前辈’,这样,我便宜你一回,你喊我声‘妖皇爷爷’,我今儿就认你这孙子。”
妖皇原本说话就难听,妖族又生性张狂,原身说话音量大,声音几乎能传出去二里地。
简直像拿了个喇叭怼在虚乾脑门儿上骂他是个下三滥!
哪怕是在这混乱的求鲤江畔,在大暴雨之下,竟然令下边儿的小辈儿们品出点儿幽默。
虚乾脸上变颜变色,自己一套说辞在妖皇这儿连放屁都不如,什么“弱肉强食”什么“流落街头”,妖皇懒得跟你掰扯道德礼仪,只一条——“你该死!”
长刀急如奔雷,灵火焚如白昼,严律非但没被他这套理论掰进去转移注意力,反倒听得很不耐烦。
血脉里妖越战越勇的兽性早已激出,硬将三四头怨神捅穿,甩进地上修士与妖族的净灵破煞小阵中。
虚乾袖中滚出更多孽气,如数千条丝线,精准地灌入怨神体内。
怨神登时被刺激到,疯了般袭来。
“你虽然得了条寿数长久的烂命,但到底只是头略有些能耐的妖而已,”虚乾一手握铃,急急摆动,“你有私心,有感情,所以你最多只是‘皇’而非‘仙’‘神’,而他们——”他看向下方的求鲤江畔,目光一转,又看向被灵火分开的江中阵眼,薛清极白衣而立,正仰头看来。虚乾忽而一笑,“他,都不过血肉之躯,区区凡人,与蝼蚁并无不同!”
严律在他握铃时已觉察到不对,原身不顾怨神冲击,扑向虚乾。
虚乾身体一坠,身上竟然长出些许秽肢,替他挡下严律一击,铃声叮叮作响。
不过几秒时间,就听青娅忽然叫道:“那边儿!村里埋着的怨神来了!”
小堃村方向,夜色雨帘中,数十头怨神已急速飞来。
而江中心,两侧水墙的灵火忽然烧得更快,不过瞬息变已燃烧殆尽。
但水墙却并未坍塌,薛清极四处一扫,见水墙之内浮起无数肿胀的昏暗影子——那是一头头高度融合的水溺子,群聚在一处,早已挤压变形,但却以“身体”为砖头、孽气为泥浆,制成了两道“肉墙”,生生将江水拦住。
水溺子泡得肿胀变形的脸伸出,几乎就在隋辨两三米外,一股腥味儿冲得他张口要吐。
“咽回去!没空给你吐!”薛清极冷静地说出让隋辨没法接受的话,“来了!”
声音刚落,便见数道修长诡异的长影从江水中伸出,不由分说窜向石雕和隋辨。
“怨神!”隋辨捂着嘴,还真让他给咽回去了,“虚乾竟然还在江底埋了一些!”
薛清极御剑而起,剑光飞散,将几头怨神钉住,但江底情况复杂,他的剑气转瞬就被消融,怨神在虚乾急速的铃声中好似感觉不到痛苦与恐惧,飞速压来。
“他本就要触动此处阵眼,留了更多后手也正常,”薛清极道,“这两侧水墙已被孽气污染,一旦坍塌,阵眼是否会受影响?”
隋辨满脑袋冷汗,咬牙将桃木枝最后几笔画完:“影响?那简直是天塌了……好!”
他刚说完,一抬头就瞧见薛清极眸色一亮,唇畔荡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笑:“这符文全部好了?”
“呃,是,”隋辨心里不知道怎么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道,“现在只要将这符文和岸上的固定阵一起催动——”
岸上响起数道惨叫。
榕树中的怨神被严律牵制大半,江畔的修士和妖原本还能应付剩下的,但此刻小堃村方向的怨神被召回,局势立即逆转。
顶在最前边儿的散修率先倒下小半,妖族的禁锢破裂,数头妖登时吐血倒地。
求鲤江心和江畔同时出事,严律立即抽身,想要落下御敌,却不想方才还护着虚乾的怨神调转枪口,竟都移动而来,短时间内阻拦住了严律的去路。
“妖皇,这天地下最可惜的事情是什么?”虚乾在他身后自问自答,“是你的确有些能耐,但你的力量却保不下所有人,你既非神亦非仙,你只是连守一个凡人转世都要靠他人术法、受他人牵制的小角色。”
他又瞧了瞧江心:“少年剑修,呵呵,当年也算风光无限,谁不仰头观瞧?我曾潜在暗处,见他从我头顶御剑而过,那把长剑我只看一眼就十分喜爱,他和我都是一样的人,不过都是求一个长生,妖皇为何从不肯为他心软?”
严律侧过脸来,兽瞳中狠意涌出,不等虚乾反应,燃着灵火的长尾便抽了过去。
“轰隆——”
天际雷声越压越低,劈下的频率越来越高,合阵已被此地不同寻常的波动惊扰。
转瞬间,江畔就已厮杀成一片。
青娅后爪挨了怨神一点,身形不稳栽倒在地,不等孙化玉赶到,自己咬牙便是一口,硬生生撕下一块儿被孽气污染的肉来,满嘴是血地吼道:“保住坐阵的人!”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自己也无法察觉的颤抖。
因为此刻,岸边的人也已看到江心那一片污浊混沌。
忽听四周传来空洞琐碎的细语:“阵眼?守着这阵眼又有什么用呢?此阵早在千年前便已动摇,阵眼不稳,游族墓、求鲤江阵、境外境三处空间碰撞,迟早都要毁了的,你们被骗来送死了。”
“谁?!”青娅吼道,“谁在放屁?”
江畔众人在雨水中仰头,见四周不知何时竟钻出许多梦孽来。
梦孽并没有什么战力,身躯也十分瘦小,混在暗处发出如梦似幻的声音。
只是这多少带了些蛊惑意味的话语在混乱中格外容易渗入人心,动摇神识。
“三空间都不稳定,大阵要破了,没希望了。”
“游族没有后代,这阵早就完了,我们守的不过是早已枯萎的空壳,没有意义……”
“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你们猜猜为什么村里的怨神能过来?”
“因为村里的人都死完了,没力气了,死了,你的弟弟在里边儿?亲戚?师姐?”
“不去看看吗?说不准还有救——”
这声音不断回响,如蛆附骨,如毒浸魂。
江岸边原本还激烈反抗的修士和妖族们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脑中不由将这些话反复咀嚼,忽然生出许多自己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甚至还有些许怨恨。
那些声音还在不断说道:
“如果没来这地方或许还能活着。”
“为什么要坑我们来这里?我们不过是修行,难道就要拿命来填吗?”
“呜呜呜呜,修士本就命途多舛,难道这代价还不够吗?合阵管我什么事,别人死了,是他们的命,是倒霉——”
忽听半空中一声愤怒的兽嗥,随即伴随而来的是数道剑气破空之声。
妖族们被大妖的怒吼惊醒,本能地给出回应,江畔,妖族们再次清醒,仰头发出兽鸣。
修士们则不由看向江心,只见刚才还好似笼在死地中的江心处,剑光暴起,冲天而上,竟直接与落下的一道雷光冲撞,虽被吞没,但却削弱了大半落雷之力。
随即,第二波剑光再起,却是笔直落下,刺破孽气,按方位扎进阵眼四周。
原本令人不安的波动骤然减弱,江心处孽气破散,露出其中御剑的白衣身影。
“我千年前便已在此有过一战,同道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共填此阵,那次我身死魂裂,不曾后悔。”薛清极扬声道,“今日,最多不过再来一次!”
修士们心中大震,是啊,已来此地,已走到这一步,难道现在还能脱身而走?还不如迎头一击,尚有一线生机!
他祖宗的,最多下辈子死也不走修行的路了!
半空中的虚乾眉头猛然皱起,没想到这帮他从不曾看在眼里的小辈儿竟有如此强的韧性。
这老孽畜并不知道,当代修仙年轻人的“摆烂”颇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我死到临头,你也别想活那么舒坦!
忽听一道青年嘶吼:“起阵!”
江畔坐阵的修士们挣扎着爬起,在妖族和同道的护持下冲到岸边,盘腿坐下,为已经画好的符阵灌入灵力。
江中心,隋辨神色坚毅,划破手掌,按在石雕顶部。
只见原本缭绕着污浊孽气的求鲤江畔,自江心蔓延开一片温和灵光,江岸符阵灵力运转呼应。
动摇的阵眼慢慢安静下来,四周诡异的灵气波动稍微抚平。
小辈儿们在这灵光中刚安心一瞬,就听头顶一声炸雷。
哪怕是主导了这一切的虚乾,此刻也难免受到影响,身形一顿,怨神和孽灵也本能地畏惧起来。
这雷声比之前都不同,好似裂在所有人天灵盖上,一道惊雷落下,薛清极神色冷厉,御剑而上,冲云握在掌中反手挥去,一道带了些许血色的剑光飞出——他手腕不知何时已划了一道口子,点开了自己经脉,强运灵力以阻这道似乎也超过了合阵预料的雷击!
严律只一瞧见那血色剑光就知道薛清极又开了灵脉,一道雷落下,第二道再至之时,严律原身已在虚乾停顿的那一瞬窜出,与落雷同时奔向江心。
“去得倒是快,”虚乾回过神儿来,轻蔑地笑了笑,“是啊,你也清楚,他那样的耗损,还能撑多久?”
倒也不去追,只立在半空仰头看向头顶虚影不稳的合阵,忽然笑出声来。
他的声音从梦孽的口中传出:“合阵已动!如此大的震荡,想必其他两处阵脚都已出现问题,不知各位是否有亲人朋友分散在这两处,不知他们如今是否还有喘气儿的机会?”
“动摇人心!”孙化玉吼道,“不要听他乱讲!”
“乱讲?”虚乾指着天,“事实就在眼前。”
这话不假,眼前的情况比梦孽之前的蛊惑更具有说服力,坐阵的修士们登时心神大乱,刚刚运作起来的加固阵灵力运转不稳起来。
说罢,虚乾轻松躲开孙化玉和青娅的攻击,一手牵着身侧怨神,急速飘向江中心,手中铃声再响。
薛清极一击过后,以剑气引导落雷打歪,听得此声立即回头,见江心中的怨神忽然顿住,浑身抖动,眨眼间竟然自融开来,化成一团团浓稠的孽气。
怨神虽属孽灵,哪怕是后天人造出来的,但身上的气息也不可小觑。
数十头怨神同时溶解,这地方立刻跟着了大火一样浓烟滚滚——被孽气裹了个结结实实!
“隋辨!”薛清极惊呼,第二道落雷同时落下。
他眸色发冷,抬手掷出数道血色剑光,头顶和脚下立即产生两轮呼应的阵纹,剑修生性刚强,雷击落下,他便要再开剑阵迎击!
他体内魂魄十分厉害,只是躯体拖了后腿,剑阵刚成,一阵晕眩感袭来,他喉头一甜,鼻血先流了出来。
不等他咬牙再强运灵力,便感觉眼前一花,被毛茸茸的长尾裹住。
“严……”
“闭嘴!”严律怒不可遏,“我真想亲手劈死你!”
薛清极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慌乱心疼,不自觉地抓了一把他的长尾。
妖皇原身燃起灵火,不由分说带着他冲进满是孽气的阵眼,灵火瞬间点燃,落雷在这蔓延的孽气、灵火、波动的灵气三方作用下落入江心。
在江畔小辈儿们的惊呼中,原本封闭的孽气竟然被雷劈散小半,隐约可见其中白色巨兽,虽然皮毛焦了一片,但似乎还能站立。
隋辨晕乎乎地趴在石雕上,他也遭到了孽气侵扰,但好歹神智还在,恍惚道:“……坐阵,我在这里坐阵,你不会有事……无论多久我都会帮你,我答应你……”
仔细听听又有点儿胡言乱语。
严律化出人身,他自己后背被雷劈了一片,但妖族本就强健,又以灵火灵力抵御,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因此也并不在意,只牢牢抱住怀里的人:“你还——”
“还好吗?”虚乾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带着些许讥讽,“好不了了!妖皇大人,凡人之躯怎可承载千年前强劲的魂魄?他灵力早已冲击经脉,死期将近了!不过你也无需悲伤,千年前不就已经过一遭了吗?”
再看怀中薛清极,鼻中出血,耳朵里也在向外渗血。
严律脑中“嗡”一声响,忽然就一片空白。
“严、咳!”薛清极一张嘴,竟被血呛了一口,随即呕出大口鲜血,他确实已到了极限。
闯进严律脑海中的是皑皑白雪,和他怀里抱着的半具残尸,塞不回去的内脏和血,以及逐渐冷却的身体和苍白脸上的一抹笑。
当年他没能将薛清极带出那片雪地冰江,如今……
“走,”严律已分不清自己动作,搂住薛清极,另一只手去抓隋辨,“我带你们出去,先上岸,医修在岸上,我会给你拔孽,修复灵脉,等我宰了虚乾就回家。”
他声音平稳,好似没看到薛清极的血。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笑,刚要说话,余光瞧见严律身后的水墙上,水浪忽然倾斜而下!
“孽、孽——”隋辨撑着力气抬手一指。
两侧水墙早已被孽气污染,水溺子此刻忽然解体,水墙终于到了坍塌的时候,孽气暴涨,直击阵眼。
也就在此刻,所有人耳边都听得一声——“咔”。
虚乾瞳孔微缩,脸上露出极度渴望的神情:“来了,来了——”
他不由浑身哆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亢奋,身体迅速出现孽化迹象,四周的怨神和孽灵也好似感应到了那裂缝是什么,纷纷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举起双臂,迎接接下来的变化。
“咔。”
石像之上约莫几十米上空,忽然多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痕。
一道不属于这世间的灵气泄出,只一瞬,隋辨便感到自己无法呼吸,突如其来的窒息令他一头栽下,感觉到身下游族墓穴也似乎畏惧这地方,挣扎只要脱离薛清极之前留下的桎梏。
“空间罅隙!”
“境外境,是境外境——”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席卷而来,江畔小辈儿们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泪水与恐惧。
严律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平静,他活了千年,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如果今夜小仙童注定要死在这江底,那或许他的千年也终于有了目的地。
他将薛清极松开,从兜里抽了根烟咬上,左手腾起熊熊灵火,对怔住的爱人笑了笑:“之前你还只是半拉残魂,可能不知道,我将手填进过境外境,那里到底还是灵气,灵火还算能拖一会儿,只要裂的还不大我就能挡挡。你带着隋辨先走,你能活着,就在岸上等我,我要是能活着,一定会去找你。”
薛清极头一次听他说起他竟将身体填进空间罅隙的事情,猛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严律那条残破不全的手臂,原来竟是被裂缝内气流绞碎的。
严律的手即将从他腰上松开,却被薛清极猛地拉回。
不等严律反应,薛清极便已拿掉他口中的烟,吻了上去。
这吻拌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好似一个生死之间的吻,缠绵,不舍,疯狂,又满是爱意。
严律的嘴唇和口腔里沾满了薛清极的血,只觉得满心痛楚,却仍面儿上带出些许笑来,深邃的眸中压着各类情绪:“小仙童,我……”
“我还能一试。”
严律一愣:“什么?”
薛清极伸出手,冲云重新化出,他无限不舍地用剑指拂过剑脊,心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自己再与这把师兄师父为他铸造的剑相碰——下一秒,他亲手握剑将其插入石雕之下!
剑中猛然爆出冲天灵光,仙门之剑与仙门之石之内的灵力呼应,瞬间钉住了飘摇的游族墓穴。
“我以冲云为镇石再添一力,”薛清极抹掉鼻血,对严律道,“隋辨已催动这石像上的镇符,我只需在此护持,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我护镇时无法脱身,还请妖皇拖住境外境。”
严律深深看他一眼,咽下口中血:“什么请不请的。如果最后不成,境外境开裂,我再钢筋铁骨大概也会被瞬间撕碎,今日你我,一起死在这儿好吗?”
薛清极看着他,慢慢笑了:“好。这么多年,我始终都只有这一个奢求——我们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严律对他灿然一笑,化出原身来踏着灵火而上。
虚乾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当即调来怨神阻拦,自个儿也不管不顾地冲下,与严律打在一处。
“□□祖宗,”妖皇骂道,“别碍着老子送死!”
薛清极立在江中心,抬头看着严律,眸中缱绻终于无法克制流露,他想了想,冲云留在江心,即便他真没成,严律若活了下来,大概也不会拔走,毕竟还是要镇在此地的。
很好,他没留下什么。
到时候了。
薛清极拽起地上的隋辨,曲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瓜崩儿,将隋辨给敲清醒不少。
“年儿……”隋辨瞧见他的神情,忽然觉得不对,“你?”
“不是很会游泳么?那就朝岸上游,别回头。”薛清极平静道,“谢谢了,现在,以前,还有我还是薛小年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见两侧水墙坍塌,连带着薛清极、隋辨、严律和虚乾一道淹没!
严律化出原身原本要强燃灵火挡住境外境裂缝,江水涌下的那一刻,却忽然感觉到薛清极的气息接近,不等他看清,就感觉自己被兜头来了一击,薛清极的灵力灌进他体内,冲击的他登时眼前一黑。
混乱间只有一个念头——“你敢揍我?”
江水转瞬吞没江心,但岸上的人和妖还未来得及尖叫,就感到一种天崩般的撕裂感。
头顶之上,落雷滚滚,合阵再也无法忍受三处阵脚的晃动,三处阵脚以顺序波动,连带着原本正常运作的合阵竟隐隐有逆向运作的倾向。
那道裂缝越裂越高,蛮荒灵气一开始还只是丝丝缕缕地冒出,但三阵以及合阵本就是汇聚灵气的地方,竟不由自主地吸着其中流出的灵气,这混杂的气息倒灌进合阵内,竟然随着运作转瞬间散向其他两阵。
一时间求鲤江、仙圣山和蛟固同时觉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修行不够者干脆两眼一翻,晕死在地。
反倒是孽灵和怨神,跟得了灵丹妙药般身形暴涨,尽管不少秽物也承受不住这种蛮荒之气爆体而亡,但孽灵的无休止的贪婪本性令其不管不顾,纷纷冲向江心。
“严哥!小年儿!”孙化玉趴在岸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喊道,“隋辨——”
汹涌的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水溺子的残肢浮动,片刻后,一道人影钻出江面。
孙化玉先是一喜,但等看清那人是谁后顿时面色惨白:“虚乾……为什么是你活着,你凭什么活着!”
虚乾早已没有了人模样,他被这灵气勾引得基本孽化,却也因自己身体特殊而未被撕碎。
与其说是没有撕碎,不如说是一旦有裂口,便会自动吸收周围孽气自愈。
他一窜出水面,便是大喜过望地大笑。
青娅闭上眼,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幽幽灵火猛然浮出,直接化作一道利刃扎进虚乾体内!
“谁!”青娅爬起来,努力仰头看向前方。
那火团慢慢弱了些,竟然是严律的原身——他以血和灵力燃烧自身供给灵火,如一把刀,直接穿透了虚乾的胸膛!
“严哥,严哥!”还清醒的嗥嗥们不由哭道,“你还活着……”
还没哭完,远远又瞧见一道身影浮出,竟然是隋辨。
这回轮到仙门的哭了:“倒霉催的傻小子,你活着!”
严律一击过后将虚乾甩开,不顾怨神靠近,疯了般转身要重回江水里。
他后脑勺还疼着,却远不如魂儿上的疼痛。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直觉出了大事儿。
“小仙童!”他在江中不断寻找,“薛清极!你他妈的做了什么?啊?你在哪儿?我跟你说好了的——”
说好了要死在一处,如今竟然只有他还在江面。
一道剑光冲破江心!
数道剑光自水中浮出,斩浪断江,直冲天际!
这剑光与以往单纯的仙门灵力不同,似乎混杂了许多其他东西,色泽也不如以前纯粹,但却好似和求鲤江这阵格外契合。
大阵忽然稳固了不少。
虚乾被几头怨神托举,捂着胸口惊愕地看向头顶苍穹:“不可能,不可能!三阵皆动,不该再被稳固……”
剑光自水中劈出,竟然如雷电般破开水面,江面这次却十分自觉地分开两侧,再次露出江心。
严律被这变故惊到,慌忙化出原身赶到,却见江中心石雕上立着个人,白衣早已被水浸透,脸上的血迹重刷掉,眉宇间常年难以化去的丁点儿倔强此刻淡了许多,却依旧是俊朗如画长在严律心坎儿上的那张脸。
薛清极。
严律心中先是落下一块儿大石头,刚要骂娘,指责这人关键时候偷偷揍自己,但等看第二眼,却愣住了。
薛清极立在江心,两只手腕不知何时已全部割开,血水滴落在石雕上,那些原本应该已经被隋辨催动过的符文此刻忽然泛起金色,蚂蚁一般急速化作道道金色符文,从石雕上蔓延,攀附薛清极的身体。
严律再不懂仙门术法,也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样子。
他落在江心,难以置信地走向薛清极,小心翼翼地开口喊了一声:“小仙童?”
薛清极睁开眼,任由身体被金色符文攀满,侧过头来笑了笑。
“你做了什么?”严律愣愣道,“你跟我说,我这次不生气,我保证不发脾气……”
隋辨奋力游了过来,人还没到江心,隔老远一瞧见薛清极,“哇”一声嚎啕大哭:“薛小年,我草你大爷,你这疯子,我要杀了你……你怎么能搞这个,我真的是蠢到了家才信你,这就是你说的固阵……”
严律感觉自己仿佛活在一道梦里,动作和意识都有些跟不上身体,只听到自己问:“什么?”
这两个字格外颤抖。
“那确实是固阵了,但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隋辨口中灌了几大口水,哭着回答,“严哥,你见过的,那是山怪留下的东西,精怪的东西我不认识,年儿说是固阵用的……那是阵灵的前置献祭符文,是我亲手写的,我写的……”
严律心中听得几声塌陷声,好似哪个部分坍圮,无法再次重建。
他心中荡起层层灰尘,遮蔽视线,挡住了一切。他好似又回到了心里那片儿坟场,道道包围着的墓碑,而薛清极伫立其中,只看着他笑。
严律忽然想起,薛清极曾一度压抑感情,并不直接向他直白点破,但却在仙圣山时忽然步步紧逼,非要他给出回应。
这转变来的十分突然,现在想起,应当是当时山怪死去,他们从地下洞穴里出来时才开始的。
是什么让薛清极觉得无需再遮掩这份儿感情了?
是山怪的记忆碎片。
山怪留下的记忆,本意只是让薛清极看到前尘往事,看到自己的转世与妖皇相处的模样,却不想薛清极本人并非那些蠢笨疯傻的转世,竟然从它留下的混乱记忆碎片中东拼西凑,凑出了它献祭成为阵灵的过程。
只那一瞬间,薛清极便已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方向。
他不再遮掩,因为已有了方法,他要为了这一线希望奋力一搏。
严律想起那时候在留仙村的小旅店昏暗的房间里,他问薛清极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面对爱人死后的余生。
现在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想过的,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如果没有想过,千年前的小仙童大概就已经冲到严律面前,要他爱自己。
如果没有想过,又怎么会答应那个蠢得离谱的约定。
所以从仙圣山回来,薛清极一次次试探,一点点拼凑这个局面,一步步走到这里,他早已下了最狠的心,只是这狠心不仅是对严律,也是对他自己。
严律恍惚记起那天他第一次跟薛清极接吻,薛清极对他说——“我虽答应你不会再拿自己的神魂去换一个行尸走肉的长生,但若以后会有机会、有一个我觉得可以满足我们两人的机会出现,我还是会尝试。”
他那时其实已做好最坏打算,这人是严律想要的,哪怕以后漫长时光里不再有这个人存在,严律也愿意用漫长的绝望痛苦还换取区区十数年的相爱。
只是这爱意早已蔓延过严律的理智,他一点点儿后退,一点点儿被薛清极拓宽底线,他终于有了贪念。
他想要这爱不止数十年,他愿意当一座属于薛清极的墓碑,却也留恋墓中人。他要活生生的人,要有感情的薛清极,要他的小仙童配他到他神魂消散于世的这一天,他守了他千年,不该只有十几年来相爱。
他在此后这段时间里,在即将睡着意识薄弱的瞬间,总会在心里窜出一道声音。他听见自己说:“狗日的老天,族人朋友,你都已拿走……把薛清极留下吧,把他留给我。”
我只这么一个请求。
所以当那个夜晚薛清极搂着他说“我会陪着你”时,严律彻底动摇,哪怕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也还是说了一个字儿:“好。”
一声令下。
薛清极再无顾忌。
这混账东西,本来就是个嘴里实话瞎话对半儿开的王八蛋,说什么固阵,什么修行就能缓解身体和魂魄不符的问题……都是假的,从头到尾,他为的都是今天。
严律头一次知道,原来以前那些撕心裂肺都可以显得如此单薄,原来撕心裂肺之后还有肝胆俱裂。
他看着那些金纹爬满了薛清极的脸,轻声道:“你骗我。”
薛清极垂下眼,倒好像是小时候那样,露出些许无措紧张。
说以后不再疯了,骗你的,好不了了,但还是可以装一装。
说什么护阵固阵,骗你的,偷偷揍了一拳倒是真的。
说如意牌没有刻好,骗你的,已经好了,但还不能送出去。
他不需要严律这座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他只要严律。
“我错了,”薛清极温声道,“无论成功与否,这都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第105章 105
即便基本没人见过成为阵灵的过程, 但从以血以肉身为饲料这点儿来看,也知道这过程必定十分痛苦。
薛清极手腕两处伤口极深,血水像被镇石上的符文吸出般涌出, 一滴不落地融进符文之中。
他和严律讲话时的语气一如既往,唇齿间将那句“我错了”嚼得柔软,但声音却很虚弱,透出些许空灵, 似乎说话的并非单纯是他, 而是半个大阵。
严律只感觉这声音好像要将自己的魂儿碾碎,他已顾不得其他,直冲过去要将薛清极从那破石头上拽下:“下来!你明知道阵灵是什么东西, 魂魄一旦捆在外物上, 再后悔就晚了!”
又向隋辨吼:“这东西能停吗?你让它停下!”
不等隋辨跟上,严律就已抽刀跃向阵眼, 却见薛清极指尖略动,插入石雕前的冲云登时剑光闪动, 自剑中脱出数道淡金色剑影。
剑影一半没入四周水墙,一半则高冲上天, 没入苍穹。
雨夜之中求鲤江大阵的轮廓显现, 与之前每次看到时的破败不同,此刻的求鲤江阵如同重新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竟显出颇有力量的色泽。
严律愣愣看向天空, 心中顿感不妙。
那剑影好像并非上天入地, 而是都穿透了他的心神。
隋辨原本已游得近了一些,此刻却被剑光冲得一个跟头, 仰头看向大阵,声音哆嗦:“怎么会这样, 他和阵融合的速度好快,现在再剥离……”
想一想山怪的下场,隋辨不敢再说下去。
“薛清极!”妖皇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比起面对死亡、分离,这种恐惧更加的动摇神魂,足以碾碎所有理智,“冲云是你插在这里,用来将灵力和阵眼更好结合的媒介……你拿回它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给我。”
最后那一句的末尾,声音因为颤抖而几乎淹没在暴雨和水声之中。
薛清极的身体朝严律动了动,几乎立即就要从石雕上下来,不自主地想去抱他,但还是顿在了原地。
他已感觉到身体的麻木僵硬,连张嘴都有些困难,哑声道:“我只想如果我真的……你至少可以忘了。”
“人来到世上的痕迹,又怎么可能随便抹去!”严律被淡金色的剑影阻拦,他是妖,对这仙门和阵气先天便不太擅长周旋,那由薛清极操纵的剑气柔柔地挡住他,却又和生满倒刺的藤蔓般困住他,妖皇双眼布满血丝,眼眶红如落血,瞪着他道,“你留家里的衣服用品,发过的信息,用过的东西……我说了我会记你到我死,就不会食言。你当你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
薛清极好像被人迎头一击,浑身巨颤。
他鲜少在回忆时会没有先想起千年前的妖皇和剑修,而是想起这一世的种种。
想起家里那个严律养过的狗留下的狗碗还没收起,他路过时总会多看两眼,沙发上自己保留了“薛小年”习惯塞起来的电视遥控器,和严律混穿的衣服随手塞进衣柜,刚学会用的电动牙刷,客房的枕头不记得什么时候挪到了严律主卧的床上……那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爱一旦缠绕住两人,又有哪个可以轻松抽身离去。
“小仙童,”严律说,“下来,来找我。”
薛清极感觉泪水从自己脸颊落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只是泪水落下,也依旧被石像吸纳。
他掀起眼帘,脸上还带着泪,眼里却已又是凶狠的疯意:“下去,最多只有数年好活,我不服!我修行百余年,游历行走,救弱者于怨神孽灵之中,破煞诛魔,从不敢怠慢,只求‘长相厮守’,上天既不肯给,我便自己来夺!”
严律喉头发苦,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度以为薛清极从未有过对自己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的不平衡,现在才知晓,原来一直都是有的。
“既要付出代价,那我就要这代价也是最值得的。”薛清极反手一拍胸口,低吼道,“我将与阵同在,镇孽灵于水底,驱污秽于山涧。年复一年,以尽我仙门弟子之责,报师长教养之恩,守百族一方净土。无怨无悔,只换这与山河同等的寿数。阵灭我散,不需来生!”
金纹瞬间生满全身,钻进薛清极两腕破口,挤进他的身躯,就好像这大阵也要长进他的身体。
一道淡色虚影由躯壳中缓慢脱出,不用隋辨说明,严律也知道那是什么——是薛清极的魂儿!
他的魂儿本就无法被躯壳承载,此刻魂儿上生出无数触须似的东西隐入虚空,与大阵相连,反倒将强悍的魂魄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稳固。
只是也从这一刻捆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一种长生不需要代价,既要长存于世,便要你以后的生生世世作为交换。
阵灵与阵捆绑,正如剑灵与剑共存,剑碎灵毁,阵灭灵散。
难怪当日虚乾说出严律没有来世时,薛清极能接受的那么快——他早已做好了走到这步的打算,所以才会是“来世之于你我都没有意义”。
缠绕着严律的剑光骤然锁紧,将他牢牢克制。
妖皇却已顾不上自身损伤,强行化出原身来挤碎了这些禁锢。
禁锢破碎的瞬间,四周竟窜出数头怨神。
吸纳了浑浊灵气的怨神身躯庞大,从瘦条条的一长条长成了个肉墩子,似乎也知道大阵此刻的变化,在虚乾虚弱的吼声中冲来。
但为时已晚,薛清极的狠远比虚乾要厉害得多,这种对自己的狠绝让他的魂魄几乎极快脱离躯体,剩下的躯壳虽落地,却好似还有呼吸。
“严哥,保住躯壳!”隋辨顾不上自己被水溺子抓住,一手抽出符纸,挣扎着吼,“人和山怪那类精怪不同,是完整健全的生灵,魂儿虽献祭大阵,躯壳却依旧可以是容器,维护脆弱的阵魂,这也是年儿为什么敢用山怪留下的东西的原因,只要有身体在,他就还算是完整的——”
不等他说完,白色巨狼已跃起,头顶落雷击下数道在他肩背,他也不知闪避,兽嗥怒吼,震荡开四周无数孽灵怨神。
严律背脊上白色的皮毛焦黑,混杂着血水流出,大阵落雷与普通伤害不同,他的身体来不及愈合,速度却并不减慢,只在来到阵眼时才又成了人身。
利爪又成手掌,兽毛褪去,又成手臂,严律接住了那落下的躯壳。
一如千年前,他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残躯。
他颤抖着摸了摸薛清极的身体,这躯壳内分明已没有了魂魄,浑身缭绕金纹,却意外地有体温和心跳,只是心跳十分缓慢,好像是模拟活人一般。
千年前痛苦的记忆和眼前一切重叠,跟随了严律漫长岁月的尖锐黑影将他击碎,他忽然发现自己甚至已不在意这心跳是真是假,一把将其搂住,将这脆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躯包裹,留下伤痕累累满是焦皮血污的后背,去挡雷和怨神。
他右臂桎梏已除,但后遗症仍在,精神恍惚中感到喉头发甜,血水顺着嘴唇流出,正落在薛清极的半张脸上。
和千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交融,刺痛严律的神魂。
头顶上方,薛清极的魂如被不断抽走线的毛线团儿,慢慢融入大阵,却还温温地亮着,好像知道严律在这里,不愿离开。
数头怨神与水溺子袭来,却听两声剑鸣——
薛国祥和唐芽的两把剑头一次不听主人差遣,竟直接化出,各分两方落下,配合冲云一道扎入江底,把石雕完整地圈起。
这夫妻俩留给儿子的剑,在此刻最后一次拼尽全力,冒着碎裂残缺的风险出鞘,要护这躯壳的安全。
严律心中不知道是怒是惧,只觉万千滋味涌入,几乎要爆炸,兽眸中痛苦异常,仰头发出一声兽嗥。
这兽嗥嘶哑如裂帛,灵火自他碎裂的后背爆出,整个将他裹住。
原身也不由自主地化出,却不似平时那样洁白如霜,反倒周身皆化作灵火,成了一头灵火捏成的嗥嗥。
火焰蔓延在江底,已有了薛清极意识的阵眼荡漾开一圈儿淡金色灵光,卷着这灵火瞬间荡开!
转瞬之间,缭绕在求鲤江的孽气被这金光撕裂,如昏暗中窥见天光,这天光柔和纯净,却又与暴烈的妖族灵火融合,荡平了四周孽灵,连带着扩散开,将求鲤江江畔的小辈儿们解救。
漂浮在江面上的虚乾当胸挨了严律一抓,即便用孽气包裹,也好悬没直接被灵火烧没。
此刻再见这阵的动静,脸上难得露出惊惧和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阵灵难成,此阵缺了游族,阵眼难以完全打开,更是难上加难!你——不,境外境还未填上,阵灵还未完全成型,即便是成了,合阵也不会轻易稳定!”
“得救了!”王姨死里逃生,抓住几个小辈儿,“得救了,快,坐阵!”
只有青娅等几个嗥嗥却在妖皇的兽嗥过后无力站起,被搀扶着起身,见青娅眸中带泪,从那声兽嗥中感觉到同类的崩溃暴走。
“加固阵重新运作了!”孙化玉一瘸一拐地四处救援,抬头看一眼天,“怎么回事儿,我分明感觉到求鲤江的阵已稳定不少,但为什么合阵还不稳下来,还有境外境!”
说话间听得“咔咔”几声连响,远处江心上空的境外境裂得更长了!
然而合阵却还兀自飘动,将里头蛮荒灵气陆陆续续吸出,刚得到缓解的青娅孙化玉等人登时又感到那种窒息。
虚乾大喜:“哈哈,待我净地大成,飞升登仙,便要去那缝隙之中,吸纳天地未开时的灵气!”
刚稳定的求鲤江阵毕竟是凡人修士所铸,在这蛮荒灵气的搅动下慢慢不稳。
薛清极的魂魄已与大阵融合大半,却始终有部分卡在半道,阵中不时落下金色剑气,似在努力稳定求鲤江的一切。
“你是真的疯了!”虚乾喜上眉梢,“合阵已破,三阵脚皆动,哪怕是当年立下三阵的修士都在也无力回天。阵灵?哈哈,没下辈子的东西,消散前都要忍受镇孽净灵之苦,等境外境大破——”
一道火光凛然而上!
那是已被灵火吞没的巨兽嗥嗥,不顾金色剑光阻拦,竟以血肉身躯和魂魄为燃料,烧起通天火光,填上了那道裂缝!
灵火被上古灵气撕碎却又再次聚拢,兽嗥震天撼地,连刚有了意识的求鲤江阵也无法压盖其自毁般缭绕的灵火。
孽灵被这以身与魂点起的灵火灼烧,直接化作水沫,岸边小辈儿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周遭被火光包裹,将这些人护在其中,争来了喘息的时间。
也就在这一喘息之间,一道麻杆儿似的身影终于奔至阵眼,眼镜早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全凭本能摸索着石雕,尝试擦去上边儿的符文。
但这东西已被催动,又怎么会轻易停下。
“我停不掉!”隋辨不知道说给谁听,只仰头哭喊,“咋整啊,年儿,薛清极,你这癫子!阵眼只有隋家在,没法儿完全开启,是个不健全的阵,你也不是山怪那种纯粹的精气,成阵灵的几率只有十分之一!你要我怎么办?严哥,我怎么才能帮你俩?”
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比伤心,这伤心好像埋在了身体内的最深处,好像跨越了多年时光,趴在阵眼石雕上哭的停不下来,满是破口流血的手徒劳地锤着石雕。
灵魂深处,好像有句话在萦绕,隋辨忽然直起身来吼道:“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这语调虽然仍带着哭腔,却带起平日里没有的威严。
严律和薛清极神智尚在,虽都无力脱身言语,却在这一声中同时一惊,低头看向阵心。
这话好熟悉,无论是语调还是用字,竟都与当年印山鸣一样!
隋辨说完,便感觉余光中石雕骤然亮起——
原本只浮着一层固阵浅光的怪鱼石雕此刻灵光大盛,上头的鱼好似活了过来,生出了魂魄,竟都摆动起僵硬的尾鳍。
隋辨感到万千游鱼游动,这感觉很难说明白,好像他也成了一条鱼,在围绕着阵眼游动嬉闹。
这块儿不健全的阵眼竟然完全打开了!
“啊?”隋辨傻了,再仔细看去,见自己的眼泪和血不知何时全都顺着石雕上被虚乾搞出的裂缝渗入,阵眼好似一块儿海绵,吸吮着他的血与泪。
他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严律和薛清极的方向——尽管只能看到猎猎灵火与柔柔魂魄。
但连带着岸边的妖族在内,在场之人全部明白了。
命运真是绝妙诡谲,隋辨竟然是个混种!
但他血脉已基本等同于没有,毕竟他爷爷老隋和父亲都是严律看着长大,向上倒几代都是旱鸭子,也没有任何妖族的表象,族人后代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这茬,就和肖天一样,甚至连原身和妖的能力都没有了。
却唯独生出个他来极擅水性,从小就喜欢游泳,现在向来这也算是一种返祖畸形。
而他混的那部分,正是早就该绝了的游族!
严律猛然想起,之前薛清极曾提过,印山鸣身边有个侍从,因与妖族少女相爱而被修士驱逐,本家也不愿意庇护这旁支儿出身的破落少年,将其从族谱上挪掉了,后来族谱在千年时光里早不知道是不是当柴烧了。
那侍从本该姓隋,现在看来,与他厮守一生的妖便该是游族,或至少是个混了游族血脉的混种。
印山鸣从不将侍从看做仆人,反倒将那少年当做自己第一个学生,把家里阵法倾囊相授,又在少年被驱逐时百般庇护,助其隐入凡尘,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大概也没想到,印家与当年的隋家本家都在千年时光中凋零,反倒是那被驱逐的少年后人继承了印山鸣留下的大半阵法,四处游历,护阵救人,时间长了,再没人分得清“隋”到底是哪个世家。
他也没有想过,自己的魂魄千年转世,竟然会生做这一“隋”的后人。
没有那时毫不保留的教授,就不会有如今的隋家,如果没有当年的庇护和理解,又怎么会留下这个畸形返祖了的隋辨。
这种种命定的巧合,薛清极瞬间想通,不由顿住。
当年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印山鸣坐阵阵眼无法脱身,曾含泪向奄奄一息的师弟立誓,声嘶力竭地吼:“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又想起刚被照真带上六峰时,长得像是面团子一般的印山鸣迈着短腿儿朝他滚过来,带他去吃饭睡觉,他因什么都不会而惹祸,也是印山鸣来背锅。
年幼时的薛清极再心硬,也还是凑到挨了罚的印山鸣床前,对他小声喊了句师兄。
师兄极高兴地对他保证:“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我是师兄,理应关照你,你放心,就算以后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都会救你。”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誓言也从未食言。
师兄以这样的方式,又保了他一次。
“不可能!”虚乾已从震撼中回神,他心中竟然感到恐惧,这恐惧他曾经历过,就是当年上神击落他时所有,就好像冥冥中上天并不满意他这样的修行,他的立身之本全是错误,“不可能,游族早该死光了,区区混种——”
混种灵力微薄,传递几代后基本就没有了修行天赋,血脉也被人类血脉稀释,久而久之就会淡出修行的行列。
但偏偏机缘巧合,当年印山鸣就是提倡将所有阵术简化、供给普通修士的领头人,他教出的那个侍从对印山鸣敬重感恩,一生都在履行印山鸣的理念,不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修士,哪怕是没有天赋的后人也同样可以学习阵法。
这一支儿的“隋”就这么凭借刻苦努力和一代代的简化传承了下来,即便如今已只剩一人,也没有落下这门修行,甚至仍留在仙门。
当年无意灌注的一捧水,滋润了一颗种子,在千年后长出了芽。
严律心中感慨万千,这狗贼老天爷,始终都在搞那些悲情剧,却没想到在今天给了他一点儿宽容。
虚乾在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爆出极大的孽气,数头怨神感知,竟融化成烟供其吸食。
他转瞬间便已完全孽化,后背生出翅族那样的秽肢羽翼,四肢长出利刃,竟破水而来,直斩隋辨。
混种毕竟只是混种,仙圣山和蛟固的阵对开阵的人和妖要求都非常严苛,更何况是本就不稳定的求鲤江!
隋辨的血只来得及让游族墓穴感应到后代一瞬,阵眼开启不过瞬息便熄灭,哪怕隋辨急得再割手渡血也不给任何回应。
但生死关头,一瞬便是一线生机!
灵火蔓延而下,挡住虚乾,火光中嗥嗥的兽爪伸出,只一击便扯掉虚乾一臂。
严律此时早已不在意生死耗损,又哪是一个苟且偷生之辈可抵抗?
而求鲤江阵此刻也发出嗡鸣,灵气急速流转——
薛清极最后无法融入的魂魄抓住这一个瞬间彻底化作丝丝缕缕,融进大阵。
“年儿!”“薛小年!”“那个谁!这怎么回事儿?”
江畔传来小辈儿们的惊呼。
严律仰头看去,求鲤江阵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下一秒,便见阵中冲云剑暴起数道剑光,将四周江水搅动。
江水在大阵灵力与剑气包裹下竟然飞出一团水球,片刻后裂开,化作数道水刃,直接隔开了周遭残存的怨神和孽灵的身躯。
水球中一道虚影浮出,化作人身。
依旧是严律喜爱的眉眼,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发未束冠,飘散开来——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薛清极。
唯有手腕脚腕缠绕着金色细小锁链,另一头延展开去没入虚空,与大阵连在一起。
严律喉中发出几声呜咽,他已化作灵火,甚至流不出泪来。
“阵中之灵,生人活祭,原来是这种感觉。”薛清极伸出手来,看了看将束缚自己直至消散的锁链,满意一笑,“不错,很不错,一切都值得。”
说罢一挥手,冲云剑上脱出一道剑光,被其握住,再向岸边劈去。
剑气如虹,阵有其灵如添羽翼,同时绞杀向岸边,直接将岸上还在与小辈儿们纠缠的秽物全部吞没。
他再抬头看向严律,忽然生出几分情怯与急切:“严律,灵火耗损太重,你再这么下去——”
“无非就是和上神们一样‘陨落’而已!”虚乾断了一臂,声嘶力竭地吼道,“阵灵又怎样,合阵照样要毁,境外境也照样无法封住,一切尽毁,我却还能重聚,你们都要死!”
话刚说完,却见隋辨已攀着阵眼石雕爬起来,蹲在阵眼上指着天,厉声道:“雷停了,三阵未必就要毁了!”
仙圣山,山神庙前。
肖点星眼见老棉要被怨神点中眉心,心中已泛起绝望。
却见一道兽影灵活机敏地窜出,抓住老棉就地一滚,直接没入地下。不等肖点星反应,再从地里钻出来时竟然已到了眼前!
肖点星大惊,定眼一瞧,惊喜道:“黄德柱!”
耳中忽听一阵嘶吼,和一声“少爷”,赶紧抬头看去。
竟然是彙子们和从孟家那边儿直接赶来的坎精一道,将肖天等数位修士们一道送上来,正巧赶上。
“来晚一步!坟地那边儿情况也还好,只要大阵运作就都好了,”黄德柱的原型浑身伤口,显然也是经过一路厮杀上来,背着老棉道,“您还行吗?”
“怎么不行!”老棉吼道,“赶紧把老子抬过去,快,快!”
黄德柱应了一声,释然一笑:“老爷子,我总算是帮上你的忙啦!”
混乱大雨之中,坎精与肖家的血与灵力再次灌入阵中。
原本不稳的头顶大阵逐渐平静,古树垂头耷脑地叶子再次舒展,树叶间飘出莹莹灵气斑点四散开去,借着大阵的运作飘洒在整个仙圣山头,并顶向苍穹,融入合阵。
仙圣山的阵亮了!
蛟固,河畔。
董鹿再射出一道血箭,只感觉气血翻腾,浑身冷热交替,头一晕朝地上栽倒。
余光瞧见数位同道和妖族都已倒下,心里一片冰冷,正要闭眼,却落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之中。
董四喜搂着她拍了拍,看到她这法器,眼中虽有心疼,但多是骄傲欣赏。
“姥姥!”董鹿几乎哭出来,却还记得主要的事儿,慌忙回头看去,“快,小龙他——”
“别急,”董四喜笑道,“姥姥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
佘龙努力地想要已虺族的血脉唤醒阵眼,但他精疲力竭也不过只能唤醒大半,视线已模糊时忽觉身侧蹲下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是个模样利索的中年女人,他并不认识:“你是?”
“孩子,撑这么久真不容易。”那中年女人道,下一句却是,“俺问你,俺一家只要催动这阵,孟德辰那老王八蛋就能去死?”
佘龙疲惫道:“肯定会的,我哥跟他对象都在求鲤江——”
“好!”中年女人抽出一把小匕首,朝着手掌就是一道,按在了地上的大阵上,“只要能让孟德辰死,为俺娘报仇,怎么都行!”
她血和灵气一灌入,就见原本无精打采的河中灵光骤然明亮。
佘龙立即明白这女人是谁,老太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是将已经在偏僻地方的当年死在仟百嘉大火中的孟家人的后代给带过来了!
“上游那边儿还有我爸——”
中年女人豪爽地拍拍他肩膀:“放心,俺一家都来了,俺儿子不中用的话,俺女儿跟外孙女儿还在哩,虽然都是散修,也改了姓,但俺们到底是仙门的人,能弄死孟德辰,跑断腿儿俺都过来!”
果然如她所说,不多时,上游的灵力便呼应而来。
大阵立即稳固。
河中灵光串联,竟隐隐浮起一条蛟龙模样的虚影,转瞬便撕咬掉岸边孽灵怨神,随即逆风而上,直冲苍穹。
蛟固大阵也已亮起!
三处阵眼同时冲起灵光,如三枚不容撼动的长钉,钉死在这大地之上!
求鲤江江畔传来一阵欢呼,妖族和修士们激动地抱在一处互相推搡,都看向头顶慢慢稳定的合阵,虽然仍旧乌云压顶,但这至少意味着已经有了希望。
严律大喘一口气儿,三阵都亮起,意味着去往仙圣山和蛟固的另外两拨人至少都有生还的希望——都做到了。
“这,”虚乾大惊失色,喃喃自语,“不,不……还有合阵,还有境外境……”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伸手指向半空,“那是……谁?”
严律和薛清极立即看去,见岸边鬼拍手附近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道虚幻人影。
那人宽袍长袖,一手持剑,长发束冠,直身立在天地之间,眉目温和,眼神却刚毅清明。
“……照真?”严律惊讶。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但听薛清极惊道:“师父!”
竟真是照真!
这重逢过于突然,严律一惊之下才分辨出,这虚影并非活物,甚至算不上魂魄精怪,倒不如说是照真留在世上的一个影像,也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灵力。
而蛟固与仙圣山的河中、古树上空,也同时浮出这道虚影。
三个虚影对周遭混乱似乎并无感应,也并不说话,只以剑指抚过剑身,挥剑直指苍穹!
“我懂了!”隋辨回过神儿,“我在家里留下的古籍上看过一些类似的传说,是厉害的修士死前选定了合适的地点,将自己魂魄撕碎一小片混着灵力埋下……他肯定是留下了魂魄碎片在三阵处,一旦三阵同时加固,就意味着合阵受损严重,他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严律踩着灵火上前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薛清极。
薛清极已成阵灵,对照真留下的护阵的气息格外敏感,他已确认眼前人是谁,一时竟无法开口多言。
“魂魄碎片太少太稀碎,所以这只是残影,没有意识,可以看做是他留在世上的一抹影子,”隋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忽然问道,“自毁魂魄,转世必然也要受苦的,他、他是谁?”
反倒是虚乾最先意识到情况,当即浑身冒汗:“照真!不好,这病鬼死前竟然还留了后手!”
严律忽然明白,为何他走遍三阵后精疲力竭吐血而死,是因为临死前他撕碎魂魄留在三阵。
他的徒弟为了大阵而死,他自然不会让染了他徒弟鲜血的合阵陨落。
薛清极愣愣盯着那熟悉的背影,他的剑术与师父很是相似,看见这剑指苍穹的样子,就好像又回到千年前的六峰,他跟随照真练剑的那些时光。
都已过去了,竟然都已过去了。
而照真却以这样的方式来道别。
千年时光流转,一切都已不可回头,只在此刻回忆当年,才发现尽管那时他自幼吃苦,恨世嫉俗,却是拥有了很多感情的。
这些感情哪怕是百世辗转,都无有改变。
“师父。”
三阵中心、尧市上空,一把巨大悬剑刺穿云层,无声压下。
天地之间正气荡过,同时扫过三阵,照真的虚影也在这一击过后同时消融凋零,只在最后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四处转头后,竟然侧过身来,先看了看严律,又看了看薛清极和隋辨,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虚影没有意识,这并非是真的看到了严律和薛清极。
或许是照真死前再次观星推演,隔着千年时光,算到了必有故人重逢的一天。他死前看不到严律和徒弟,却知道这方位,应当有他牵挂的一切。
他和薛清极一样,他们这些修士,生来就知道自己是无法飞升成仙的。
斩不断尘缘,又何必强求。
薛清极见那虚影散做斑斑点点魂光,消散于天地间,紧紧抿起的嘴唇终于松开。
隋辨强压心中不知名的酸楚,仰头看那如神祗般破云斩风落下的剑,猛然道:“就是现在!”
和他一同做出反应的是虚乾。
他不顾严律纠缠,竟然自断一腿也要挣扎着逃离,急急摇动手中魂灵,最后干脆将铃捏碎!
铃碎时发出一声凄厉响动,仿佛万鬼同哭。
一时间孽气四散,若此刻能俯视合阵,便能瞧见整个合阵之下,孽气如被逼至墙角的丧家之犬,最后聚起,阻拦那虚影悬剑落下!
境外境被这合阵中的变故撕裂更开,竟然出现了个半人宽的裂口。
蛮荒灵气瞬间倒灌,幸好是裂在求鲤江,而此地新出炉的阵灵还有余力反击。
“严律!”薛清极长剑再挥,阵眼中三把剑登时窜起无数剑光,“你——”
他本想让严律带隋辨离开江心,却不想自己动作的瞬间,妖皇的灵火如背水一击般烈烈燃起,裹在了他那些剑气上。
以往都是他以剑气配合严律的灵火,从没想过严律竟然反过来利用他,将自己的灵火带进阵中。
求鲤江阵运作起来本就和合阵连接,灵火与剑光转瞬便围绕合阵烧起。
“严律!”薛清极大惊,不由怒喝,唯恐严律耗损至死,真如那些上神般陨落,“你敢钻我的空子!”
火光中一双兽眸看向他,眸色深深,竟连责备都不再有,令薛清极心里登时感到害怕。
合阵之下,无数凡人好似看到一片幻梦景色,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幽蓝色火光四处灼烧,淡金色剑光刺破头顶诡异浊气,二者互相较劲却又互相交融,仿佛将雨夜砸出了个窟窿。
窟窿中露出一片星河夜空,好似一道银河自洞中泄出,至没入尧市市中心。
瞬间,一阵爽利纯净的灵风荡开,层层荡漾向四周,压在上空的浊气消融,驱魔破煞,荡孽镇灵。
这风吹得树影摇曳,小辈儿们被温柔地拍了个跟头,却还没办法站起身——境外境还开着,即便有先人灵力抵御,却还是压的人难受。
但好在三阵修复,合阵得到稳定,被勾引来的境外境也逐渐平息,那裂口竟开始收拢。
“有戏!”青娅喜道,“撑住,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护住固阵符!”
“爬过来,我给你施针——哎呀,你爬一爬又怎么了,我也走不动!”
混乱中三阵同时运作,薛清极也难免灵体晃动,却还不忘牢牢压死了阵,四处搜寻罪魁祸首虚乾。
灵火拢成的巨兽却不等他一寸寸寻找,灵火在江面上蔓延,兽嗥与灵风呼应,竟生生将已缩在江中的孽化了的虚乾逼出。
虚乾浑身涨成先前数倍,被严律撕裂的手臂此刻已长出,跟个肉条似地挂在手臂上,胸口破了个大洞,竟然还活着!
大势已去,虚乾最后一咬牙,当即决定如千年前那样暂时脱离出躯壳——
“老畜生!”一声兽嗥爆出,利刃竟已近在眼前,“咱俩该有个胜负了!”
浑身烈火的妖皇与虚乾争斗在一处,严律耗损严重,灵火几乎是在以他的一切为燃料在烧,先前雷击的部位至今没能愈合,反倒是虚乾,借着四周无法彻底消除的孽气竟然还能将短肢接上!
“区区妖类——”
虚乾以孽气缠绕自身,正要讥讽,却不想严律竟不在意他身体是否能愈合,也不在意他以孽气侵扰,火团将他猛地带起,不由分说地冲向前方。
前方,正是境外境!
这不属于人世的裂口如一张贪婪大嘴,虚乾只感觉一旦靠近,自己孽灵那部分的本能就再也无法克制。
他跟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吸食蛮荒灵气,也就是这一顿,错失反抗的机会,直接被严律一道带进了境外境的裂口处。
薛清极瞳孔微缩,他已知道严律打的什么主意,灵体立即冲了过去。
“你疯了、你疯了!”没了怨神孽灵,没了拿捏别人命门的机会,虚乾竟在这最后关头抖动起来,“你也要被撕碎!”
却瞧见火光中金色兽眸瞥他一眼。
傲慢,冷漠,轻蔑。
一如千年前与上神一同将他击落时的模样。
好像他紧抓不放一辈子的事情,在严律眼中从来不值一提。这可以长生的躯壳不值一提,这命不值一提,这以血和命换来的力量不值一提。
虚乾怒吼着挣扎,却已是徒劳。
境外境合拢前巨大的吸力将他和严律一同固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好似被无形之物拧起,却又无法挣扎——他本就已算是孽灵,在这灵气之下哪有严律这样血肉之躯耐造。
被拧断了四肢,折断脊椎,一点点撕碎吸进了境外境!
严律身上的灵火也不例外,几乎是被夺走,如一团火球顶在境外境上,肉眼可见地被吸进其中。
“严律,”薛清极终于知晓严律见他自毁时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天崩地裂,“严律!”
火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律的人身。
他人身本就比原身小了很多,半边身体虽然被绞碎,但却也趁缩小的这一刻以长刀卡住逐渐缩小的裂口,身体从半空掉落。
求鲤江阵立即运起,江畔固阵符急速燃烧,加速了这阵的稳定。
严律自半空掉落,他的兽瞳已无力收起,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苍穹,见合阵已温和地隐去,灵风刮过,如千年前六峰之上,那总吹得人瞌睡的山岚。
他感觉自己落入江水中,阵眼四周的水墙合拢,将三把剑和石像再次淹没。
江水中有一双手托起他。
他知道那是薛清极。
他的小仙童。
江底昏暗的河水中,严律想起千年前那个雪夜,他已打算离开,一只手却忽然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澄澈的双眼。
那眼里是他和火光,是他站在火光之中,站在雪夜里。
好像他是大雪中为他而来的火,烧起来就无法停歇。
那也是严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在一个人眼里落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他兴趣来了,救他回去,特别喜欢他那双眼睛。
因为那雪夜的眼神,百余年来都从未变过。
一直都那样看着也。
妖皇心里忽地有些莫名滋味——他活了那么久,所有人都是要离开他的,转世轮回,将他抛诸脑后,但薛清极的眼神儿却好像始终都在提醒他:我把你烙印在我的魂儿上。
竟然成真了。
求鲤江畔,小辈儿们不顾身体损伤冲进江水,虺族四处游走,终于将三个人带出江面。
其中一个虺族竟然还找到了隋辨的眼镜儿,刚架到他鼻梁上,小孩儿就醒了,哇哇地吐水。
岸边登时乱作一团,“隋辨”“年儿”“严哥”“妖皇”地乱喊一气儿。
严律好似从一团黑暗中被拽出,猛然神魂归位睁开眼,他半边儿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咳出带血的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严哥,严哥!”青娅急忙喊道,“你不能挪动……”
所有人的喊声都无法令严律听见,他几乎是半爬着来到那具歪着头生死不明的躯壳前,将其半搂在怀里。
薛清极双眼紧闭,嘴唇发白,严律起先摸了一下他的鼻息,手一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随即又去摸他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里似乎仍有格外缓慢的心跳。
他一时间头晕目眩,抓住薛清极的手,不自觉地用古语低声道:“我不计较你骗我了,但你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次!”
千年前也是在求鲤江畔,也是这样的姿势,几乎要了严律的半条命。
他耳中嗡鸣,当年干涸的眼眶如今终于滚出泪水来,他已很是虚弱,甚至无法哭出声音。
忽然感到掌心一阵灼烧,低头看去,见薛清极这已经成为“容器”的躯壳手腕上忽然生出几圈儿血色符文,双手和脚腕都同时长出这种束缚住四肢似的枷锁。
“锁链”一生出,严律怀里的人就猛地咳嗽几声,睁开了眼。
薛清极的目光逐渐清明,看向严律,右手抬起,为严律抹去眉间折痕。
严律仿佛还在梦中,死死盯着他,唯恐一切都是虚幻。
直到薛清极哑声道:“……真的不计较了?”
这几个字好似一道回魂令,让严律终于魂魄归拢。
他都快恨上这王八蛋,但却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这人,顶着他的额头,嘴唇触碰对方的鼻尖和嘴唇。
“你回来了,陪着我,”严律说,“以后我慢慢算总账。”
薛清极终于确认自己没被妖皇恨上,伸出双臂来紧紧搂住严律的身体,感觉到他半边儿身体的损伤,心中疼痛,却又不可遏制地回吻。
他几乎没有呼吸,心跳也只是容器模拟活物的产物,魂魄也称不上是魂儿,只能算是灵体,以后必然是要影响生活,与阵捆在了一起。
这都是代价。
但这灵体却是知道爱的,是清醒的,无论是魂儿还是灵体,都是小仙童。
没有食言。
灵风消散,暴雨转小,江水平息,忽听远远传开喊叫,竟然是留在小堃村的那帮人和妖,尚有余力的开着三蹦子,拖着几个重伤却还有救的先奔来找医修。
小辈儿们共造劫难,早已不分什么妖与修士,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迎了上去。
江畔,薛清极与严律也站起身来,严律正要开口,却被薛清极拉住了手。
薛清极指着江,笑道:“此大阵依仗山势河流而成,只要不动其根本,无非是随岁月地形变迁修缮填补便可百年千年地存在,阵灵与其共存,阵不消,魂不灭。”
薛清极道:“我将与山河陪你的时间一般长。”
第106章 106
暴雨虽未停歇, 但已柔和许多,显出渐小的趋势。
早过了凌晨一点,求鲤江阵却还能瞧见些许轮廓, 这地方一夜间多处受损,即便是有了阵灵,修复起来也颇为费劲儿。
好在合阵之下,三阵都恢复了以往稳定的状态, 先前波动的灵气此刻完全平缓, 江面夜雨零落,荡开的波纹有浅金色灵光浮动,如星河倒悬落入此江, 又似有神祗居于江底。
要搁几百年前, 过不了多久这地方或许就有新的传闻,说有个什么犯了天条的神仙龙族被贬下凡沉入江里, 所以才夜雨起金波,周遭太平。
但其实没有神仙, 妖族也从没有过什么龙。
倒是有个狗屁不通的凡人,千年前以身填阵, 千年后又成阵灵。
严律望着满江金纹, 知道这每一滴雨,都好像落在薛清极的灵体上。他已成阵的一部分,无法分割, 换来这不生不死的寿数, 来与一头妖共度一生。
这一生到了头,他俩就都会消失于天地间。
严律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在不断坍塌和重建, 流血又愈合,五味杂陈, 甚至连甜味儿里都带着大量的苦。
他抓着薛清极的手越收越紧:“你好肥的胆子,压根不知道以后要承担什么,就敢做这个选择。从拿到山怪的部分记忆开始,你就打的是这个主意。”
“是看到山怪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又多了条路,”薛清极语气温和,眼底却有满意与狠意交织,偏偏唇角带笑,拇指摩擦着严律的指节,低声道,“它本性不坏,也知道阵灵之术不可取,我若直接问他要这术的方式,它必定会拒绝,但要它一两百年内对你和那些转世的记忆就不同了。它饱尝情苦,以己度人,果然没有对我有太多警惕。”
山怪毕竟是个精怪,思考事情上没有凡人的那份儿复杂,哪儿斗得过这能把妖皇捏来摸去的满肚子黑水儿的修士。
“你把跟我说的那套说辞对它说了一遍儿,”严律几乎已经想象得到山怪听了什么坑骗的鬼话,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清极,“我跟它都以为你是想看自己那些转世和我之间——”
薛清极平声道:“那些转世都与我无关,我怎么会好奇那些蠢货是如何博你同情?”
严律一噎,竟然从这声里品出点儿愤恨和恼怒。
难怪薛清极即便是拿到了山怪的记忆,也很少和严律提起那些记忆里的事情,实在是小仙童对自己那些痴傻转世毫无感情——即便他们与自己长得十分相似,半拉魂魄也都是他的。
现在拿着答案查题目,才意识到这些细枝末节里的含义,处处都是这混账早有打算的痕迹。
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对爱人现状的心疼无力,在此刻交织成巨大的名为“我特么要亲手杀了你”的怒火,将妖皇脸上的表情冲击得格外狰狞凌厉。
严律原本压下去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同时爆发,却见薛清极脸色一顿,手腕上血色“锁链”亮起,大抹金色符文在他皮肤浮起,与江面上的金波颇有相似。
薛清极的眼神和神情都有瞬间恍惚,严律大惊,愤怒登时抛到九霄云外,搂住他:“小仙童?”
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他体内。
如果说以前严律的灵力在薛清极体内感觉到的是四处破烂的深坑,那现在就是一片虚无之海,严律的灵力一塞进去立即就被吸走,不知去向。
严律不知所措,慌乱地喊来医修。
孙化玉本来就揣着针在四处走动,老早就想过来给严律那血呼啦扎的胳膊来几针,这会儿一叫就跑来,见到薛清极这恍惚的模样和他两腕“锁链”也是茫然,但还是落下几针。
“不行,”孙化玉几针下去也懵了,“他这身体好像已经不算是……”后半截咽下肚。
倒是薛清极短暂恍惚后回神儿:“无妨,是阵还未完全稳定,我也不习惯灵体和容器的感觉。”
“什么意思?”严律仍搂着他不撒手。
旁边儿隋辨手上绑着纱布,盘腿坐在地上,语气低落:“他内在的灵体是大阵的一部分,对阵四周的风吹草动都有感应,我只从门里记录看过,活祭的阵灵即便不死,成型后也要花许久时间习惯。”
严律心里大痛,喉头好似堵上了一层粘腻,无法出声。
薛清极被他的目光刺得难受:“只需要花些时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的身体算是容器,不老不死,但也难算是活着,”隋辨又说,“据说容器会受灵体影响,五感异于常人,十分灵敏,但也更为脆弱,容器和灵体都与大阵相连,无法离开阵太远,大阵损阵灵损,容器自然也无法和其他生灵一样普通治愈——”
新晋阵灵忍无可忍:“你这会倒是有许多知道的要说了!”
“刚才在江底的时候,总觉得脑子里多出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点,”隋辨很是委屈,“那我心里难受,我多说几句怎么了?你骗我亲手写下符文,我还没跟你嚷嚷呢!”
薛清极这一夜大骗子的身份曝光,本就问心有愧,又想起这小子多半是师兄转世,登时哑火。
“你骗我”三个字嚷嚷出来,薛清极立即抓紧了严律的手。
他深知妖皇脾性,心中不免惊慌。
却见严律脸上先前的怒容已消失多半,取而代之的是怔忪与茫然。
事情已超过了严律所了解的范畴,爱人活下来的激动过后,留给妖皇的是巨大的酸楚与无力。
薛清极已非人魂,是与大阵绑定的灵体,严律的灵力等于是通过了这容器灌入求鲤江阵,自然是没有下落。
他曾为小仙童摆平过除了寿命外的许多事情。
被寄生,严律为他拔孽。身体差,严律将他养的肥了一圈儿。被人欺负,严律教他打架骂娘。
后来他后遗症愈发明显,头疼起来没完没了,年少时严律将他带在身边儿,即便是长成后,他也会将床铺腾出一半儿来,让这人躺下为他镇抚。
但现在严律却已毫无办法。
“知道了,”严律慢慢道,“我的灵力和镇抚,对他已没有任何帮助了。”
这话如同一记快刀,猛地扎进薛清极的心头。
饶是他已变成灵体,魂魄全无,却也还是最怕看到严律这个模样。
薛清极急于争辩,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解释。他现在已非魂魄,事实摆在眼前,无从狡辩。
严律右半边儿身体血肉模糊,又化作灵火耗损过度,伤口的愈合十分缓慢,却还是艰难举起,拇指摸了摸薛清极手腕上的符文锁链,留下自己的血污。
想擦掉,却只把血抹得更开。严律顿了顿:“有哪儿疼吗?”
以前他想知道薛清极哪儿出了问题,只要灌进灵力就能分辨,现在却只能这样张嘴来问了。
“没有。”薛清极声音发哑,垂下眼来,“大阵本就是镇孽用的,灵与魂不同,虽轻了许多,要与阵共存共感,但以前作为人魂时的毛病却都不复存在……我比以前好许多了,严律。”
严律听到他这话,也只是无声地扯扯嘴角:“好许多了?”继而转过头来,看向隋辨,“大阵的本职是镇孽净灵,他是否会同样受到影响?”
“我——”薛清极要抢过话头,却被严律一眼瞪过来。
隋辨想了想:“大阵的运作逻辑是将孽气困住再慢慢净化,孽气都是要过阵眼的,对阵灵必定有做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以前选择活祭都很危险的原因之一,非本愿献祭的生灵大半是不成的,即便是成了的,也难免心怀怨怼,阵一旦开始运作,吸纳的孽气很容易将这些怨愤放大,比如山怪那样。”
“我并非山怪。”薛清极皱起眉。
严律原本就心疼欲裂,听他还在犟嘴,心里无名火起,偏偏还要压着。
“这倒是,”隋辨竟然顺着他说道,“山怪本身就没完整的魂魄,还吃了快活丸用了淬魂,仙圣山的阵眼又比这儿的健全,好端端地被它给改了,并非心甘情愿接纳,与它的融合也就更不到位,否则也不会被轻易剥离。山怪之于仙圣山大阵更像是寄生的瘤子,大阵不愿为这瘤子修补,它后边儿只能与阵眼争夺灵气资源。”
薛清极眉头立马松开,几乎是下保证一样对严律道:“我不会放任自己被孽气侵扰击垮,我已答应过你,会长久陪你的。”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
他鲜少有这么知错的语气,一只手伸出,先碰了碰严律的手臂,感觉到上头皮肉外翻,早已不成模样,他不敢握住,刚才那种“胜天半子”的狂喜过后,忽然多出许多畏惧。
脸上忽然多出许多温热,严律带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你从小,”严律说,“就很有主意。我送你回仙门,你敢从主峰一路追我下来,后来长成了,我让你少自个儿单枪匹马出凶险的活儿,你也从不记在心上。再后来,我让你撑住了别死,你也撒手撒的干脆利索……我拿你从来都没有办法。”
他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任何责备。
薛清极心如那些被夜雨击打的江面,满是涟漪,按住严律的手,任由那血在他白皙的面颊上留下痕迹。
“我知错了。”薛清极道,“你不要生气了。”
严律心里坍塌一片,对薛清极从未设防,此刻那些心中的万千飞灰都化作一声叹息:“我气?我跟你置气,早特么千年前就气死了……更何况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薛清极听他把自己的选择拦在身上,正要开口。
又听严律问:“我刀呢?”
“……”薛清极斟酌道,“砍我两刀才能解气吗?”
严律一把揪住他的脸:“少给我放屁!”
“妖皇轻些,”薛清极声音作出几分虚弱,“我现在五感敏锐,你这样搓揉,我会疼的。”
严律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隋辨寻求意见。
见隋辨这会儿却还发着呆,旁边儿孙化玉更是有眼力见,早在刚才就抄起银针跛着脚跑了,权当自己是瞎子,看不见这一人一妖的争执。
“真的?”妖皇松开手,略有担忧,“你怎么跟块儿豆腐似的,以后搂你用点劲儿都怕你碎了。”
薛清极微微闭上眼,感知大阵的角落,口中却道:“以后要多让让我——在江底。”
严律的刀被境外境裂口夹碎,他自己能感知到刀的气息十分微弱,等薛清极确定方位后再捞上来,才发现刀身碎裂成三四部分。
严律将残刀寸寸抚过,嘴唇抿起。
“或许还能重铸。”薛清极对严律的这把刀也颇有感情,低声安慰。
他的剑埋在江底,虽可随他心意化出剑气来,但毕竟也是无法轻易挪动。
当年刀剑切磋的酣畅淋漓,现在多半是只能拿小辈儿们的来过瘾了。
严律并不答话,抬手隐去残刀的大部分,只留下半指长的一块儿碎片,从江边一言不发地扭头要走。
薛清极一愣,急忙拽住他:“去哪儿?”
他成阵灵后,身体就成了个正儿八经的“躯壳”,刚才原地站着或稍微走动还不明显,这会儿一跨步,只觉得身体格外沉重,险些栽倒。
被严律一把扶住,薛清极死死抓着他的袖口,抬头带着狠戾地看他:“你说过不计较了,难道反悔?”
这模样莫名让严律想起当年他将他送回仙门,小仙童冒雪从山顶追下,唯恐严律将他抛下。
妖皇心中一痛,酸软地落下来:“只是去鬼拍手那儿,你要来,那就跟我一起。”
薛清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儿,但目光盯着严律看了会儿,见他不像是真的恼怒,这才松了口气儿,慢慢地踱步过去。
这棵百年鬼拍手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先是被虚乾塞了一堆阴气十足的怨神进去,又被严律一刀劈开,后边儿落雷也轰了它好几回,最后又是钻出个照真来,实在是多灾多难。
小辈儿们也觉得这棵树纯属倒霉鬼,现在又被劈得像一大块儿焦炭,都不愿意亲近,一部分坐着三蹦子赶回小堃村去照顾人,剩下一部分不方便挪动的,被散修们张罗着拉进附近刚修好的小亭内。
树前只剩下严律和薛清极。
“这树也算是到头了。”严律抽着这被雷批的黑黢黢的树干,见树根处的泥地上出现一个大坑,伸头看了眼,惊讶道,“这下头还有个石雕?照真埋的?”
提起师父,薛清极的眸中浮起些许怀念,笑道:“这处原本是选定的阵眼之一,阵石都已落下,只是后来发现了游族墓穴,才改了主意。这地方灵气充裕,是处‘风水眼’,师父对此很了解,大概因此选择了此处留下魂魄碎片。”
严律点了点头:“看来这地方还算不错。”
“那是当然,”薛清极点头,继而感觉不大对劲儿,“你有何打算?”
严律并不回答,只蹲下身,抬手一挥,将手里的刀的碎片深深扎进树下。
那刀片儿又薄又尖锐,又带着严律手上的血,在灵力催动下埋进泥土之中。
不等薛清极反应,就见严律俯下身,血肉模糊的右手化出原身,利爪直接掏向了他自己的胸膛——
“严律!”薛清极扑了上去,“你干什么!”
这变故太快,薛清极的身体现在又不大好使,到底慢了半拍。
严律的脸上血色全无,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却从胸口的血水里掏出了一小片儿微光。
这光芒再熟悉不过,生灵死后脱出体内的光大抵如此——那是一小片儿魂魄。
那魂儿不给薛清极任何挽留的机会,感应到了带着严律血与灵气所汇聚的地下刀片的气息,转瞬便没入了泥中。
他将魂儿撕裂了一片,如照真那般埋在了阵前!
“你为什么!”薛清极徒劳地在泥地上挖了数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严律。
撕裂魂魄的痛苦难以承受,哪怕是严律,亲手挖出自己魂魄碎片也是一件难事。
但他的动作毫无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他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儿,从兜里掏出根儿烟来咬上,带血的右手对薛清极伸开:“别扒拉那烂泥了,我的刀,碎了也只听我的。过来。”
薛清极不动,看他的眼神儿像是看一个疯子。
“急什么,不过是留了个妖的把戏。”严律咬着烟,平淡道,“我在这地方留下魂魄碎片,虽然做不到照真那样的地步,但一旦求鲤江的阵出了问题,我留下的魂魄必然会作为一道防线耗损消散,我,”他指了指自己,“或许死不了,但也会遭到反噬,魂魄受重创的下场你比我清楚,痴傻、失忆、疯癫,或许都有。”
他话刚说完,便被薛清极一把掐住了脖颈。
“你怕我变成第二个山怪,”薛清极眼中充血,语气凶狠,“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山怪!”
严律声音里也带着怒意:“但我也不是他那个无力参与的凡人爱人!”
薛清极愣住。
两人离得极近,严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要陪着我,所以不顾后果把自己搞成这个德行。我既然已无法参与,那我就也放下点儿东西,在这大阵之外陪着你,你走不了太远,以后只能在合阵四周活动,我就陪着你留在这儿,到我死,到你消散。”
薛清极掐着他脖子的手抖起来,他差点儿都忘了,这是可以用一条胳膊来挽留他魂契的严律。
严律感觉到了他的颤抖,语气微微低了些:“你动了私心,我也一样。我明知道这路不对,但你为了我走上去,我却只觉得乐的发疯。这不对,你跟我都不对,都错了,你清楚得很,这不是你我一两句情话就能模糊的事情。”
薛清极抿起唇来,眸中仍带恼怒,又恨起严律这千年不变的清醒。
“你为了跟我的承诺,搞成这样,”严律说,“小仙童,我得负责。不过是一片儿魂魄,照真做得了,我又有什么做不到。我守了你一具相似躯壳和半拉残魂上千年,现在守着你在的阵,做一道屏障、一道牵制再来千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抓住薛清极的手,两人离得极近,都看得清彼此的眼。
“我们确实和山怪洪宣不同,我已无力为你的魂魄镇抚,但却还有能力立在离你灵体最近的地方。”严律说,“你清醒,我守着你,你堕落,就先踩过我的魂魄,听明白了吗?”
薛清极心中仿佛被这嗥嗥掏了一把,哪怕是灵体,也照旧无法挪开自己落在严律身上的视线。
千年纠缠,不死不休。
严律看着他的眼:“既然怕我出事儿,那就永远清醒下去,别被孽气吞没,你我活着,就是对方的牵制,到死咱俩都清醒地捆在一起,好吗?”
薛清极盯着他。
他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疯狠的爱意。
原来真的是一路人,从未改变。
“好。”薛清极说,“到死都捆在一起,我答应你。”
严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深眸中荡开温和柔情。薛清极张口咬住他烟的另一头,从他嘴里抽走丢掉,无所顾忌地吻上去。
雨水渐停。
江面上金纹终于逐渐停止,头顶乌云将在不久后散去,而江畔这棵多灾多难的古树也将在明年春天再度发芽。
*
天光渐亮,仙门和老堂街响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才算各自停歇。
三大阵的人和妖互相询问情况,一时间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面对损伤离别的悲痛交加而来,直到天亮破晓才好似万千魂魄归位,大家都有了神智,找到了方向。
三处阵脚损伤不一,但比起之前没有准备的仟百嘉一战的惨痛,小辈儿们靠自己选择了迎战又厮杀出了结果,到底刚强许多。
得知老棉和董四喜都还病歪歪地活着,严律松了口气儿,疲惫感这才上来,他右臂被绑成了个粽子,另一只手还拉着薛清极,准备登上老堂街派来的开回尧市的车。
临走前他扭头看了眼江水:“你的剑镇在江底我能理解,薛家两口子的剑呢?”
“我已并非纯粹的剑修,冲云也就罢了,还是肯听我的,”薛清极也回头看了一眼,眸中带了些许感叹,“但另外两把我曾下命令,命其撤走,却没有反应。”
严律咬上一根儿烟,他刚换了件干净衣服,从兜里摸出了引着附近小旅馆广告的打火机:“那两把剑是薛国祥和唐芽留下庇护薛小年最后一回的,现在你的魂儿已不在,成了灵,身体也成了容器,大概对那两把剑来说,薛小年也已经不在了。”
薛清极沉默。
“也好,就当一家三口都沉在了江里。”严律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这人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上辈子这辈子都没父母缘,理解不了这种感情也不用强求,随它去。”
薛清极刚“嗯”了声,余光瞧见旁边儿隋辨也换好了衣服,抓耳挠腮地站在不远处。
严律也瞅见了,轻笑一声:“不过这会儿想想,你上辈子除了出身,也没缺过别的。”顿了顿,又叹道,“倒是真让照真算准了,他和印山鸣哪怕是人都死了,却还影响了你的命运,争取了一线生机。”
“我当年上仙门时,”薛清极低声道,“师父曾说,门里有个又蠢又聪明的徒弟,会是我的师兄,那时我不明白人怎么能又蠢又聪明。”
严律拍拍他后背:“我看这小子已经混乱了,你去跟他解释解释。怎么说随你,等会儿回来找我,我还没对你进行思想教育!”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被骗的事情,竟然又开始搓火,一巴掌扇薛清极后脑勺上,怒气冲冲地钻车里去了。
薛清极倒也不生气,踱步过去,对隋辨点点头。
“呃,妖皇怎么看起来火气大得很?”隋辨问道。
薛清极笑笑:“年纪大了,耍耍脾气而已。”
“哦。”隋辨看他一眼,低下头,抓抓耳朵,又看他一眼,“那什么,阵灵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你和山怪不一样,被大阵完全接纳又有容器在,求鲤江连接合阵,你可以活动的范围其实不小——”
薛清极抬起手:“我能有现在的样子,已很满足,别的都是奢求,不敢多要。你到底想说什么?”
隋辨停下话头,沉默片刻,抬头看他:“我沉在江底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心里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前段时间也老做梦,梦里的事情,现在想想应该是千年前的场景。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与那位印前辈……”
他不太能说下去了。
薛清极却已明了,一夜的冲击对隋辨造成的混乱逐渐褪去,他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许多。
这种后知后觉的感觉大概很是糊涂,又难以接受。
薛清极忽然想起严律对他那些转世的态度,他刚复活时,还会略有些惊愕严律对这些事情区分的如此分明。
现在他才发现,这并非什么难事。
“师兄已死了千年,”薛清极看着他说,“或许仍有些执念,但如今也都已放下了。”
隋辨的眼神逐渐清明,带了些许泪水。
薛清极低声道:“你只是你。是隋家后人,仙门阵修,跟一个傻子当朋友,没有一日懈怠过修行的修士,你是隋辨,不是任何人。你经历过的、记得的一切成了现在的你,而非别人。”
隋辨点了点头,狠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但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多了解了解印前辈。”
薛清极笑了,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好像飘去了千年前的六峰:“他没什么好说的,又蠢,又聪明。”
车内备了小毯子,严律捞了一条盖在膝盖上。
薛清极回来的时候严律正闭着眼歪在车座上,嘴里的烟也不点,好似睡着了。
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见他腿上的小毯子毛茸茸的,不自觉地又前倾身体,枕在严律膝头。
“干嘛?”严律的手落下来,抓抓他的头发,“撒娇不能逃避思想教育。”
薛清极道:“有些累了。”
“阵灵的缘故?”严律睁开眼,“早说了你现在这德行没人能猜到会有什么后果,起来,我看看什么情况?”
他这紧张模样,全把思想教育忘到脑后。
小仙童这转移注意力的奸计再次得逞,歪着头没让严律瞧见自己脸上表情,只说:“我小时候有一块儿毛毯子,你记得吗?”
“有印象,”严律说,“那破毯子你回六峰了都不忘打包带走,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后来太破了才收起来。”
“那是你带我回弥弥山时送我的,”薛清极说,“有你的气味。”
严律心里一软。
薛清极又说:“什么时候化原身哄我?别推三阻四的,妖皇,我现在时间多得很——”
严律面无表情地用手盖住他的头,冷漠道:“巧了,我也有很多时间跟你耗。闭上你的嘴!”
一天天就知道气人!
骂完又笑了。
挺好的,小仙童能气他很久很久了。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