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21
月色下江水铺满鱼鳞似的波光, 腥臭味在夏夜的闷热中发酵蒸腾。
赵红玫就在这样苍白发臭的月光下边走边跳,还穿着之前那件宽松肥大又破破烂烂的艳红色短袖,脚上的鞋不知道在哪里走丢了一只, 披头散发。
她看起来心情极好,边前进还会扭动身体转圈摆手,像在跳那种常见到的老年广场舞,只是歪歪扭扭, 整个人显得十分怪异。
在深夜郊外的江畔看到一个这样边跳舞边前进的人影, 实在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肖点星头发差点竖起,几乎要尖叫,被董鹿一把捂住嘴。
“她不是已经回娘家了吗?”董鹿小声道,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跑出来, 难道不该回小堃村么?”
薛清极眯着眼瞧着那个疯疯癫癫的身影,脑海中薛国祥和唐芽在饭桌上交谈的模样又浮起。
——“那女的看来是疯得厉害, 边走边跳舞,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心里苦才冲着江里去, 她家里人在干什么,也不看着点儿。”
对话一清晰, 记忆中模糊的面孔也跟着清楚不少。
这对夫妻俩虽是仙门剑修, 外貌却与寻常人家的父母无异。薛国祥两鬓已略微发白,唐芽眼尾也有浅浅的皱纹,或许是因为有个呆傻的儿子, 两人比同龄人看起来更老些, 但给孩子夹菜时依旧眼中带笑。
——“臭小子,专门给你买街口那家猪耳朵回来凉拌, 多吃点儿!”
肩膀被人拍了拍,薛清极猛地回过神, 严律咬着烟看着他,皱着眉:“想啥呢?喊你也没反应。”
“……想起些这躯壳以前的记忆,”薛清极慢慢道,“薛家夫妇之前在江边看到的疯女人也是边走边跳,应该就是赵红玫。”
严律多瞧了他两眼,这人天生仿佛就是副笑模样,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先跟过去看看她想干什么,这二半夜的跑江边儿,哪怕是个疯子也不正常。”
都是身上有些修为的人,悄默声地接近个疯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红玫跳着古怪的舞蹈沿着求鲤江跑得飞快,严律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本想看她要在哪里停下做些什么事情,却没想到这女人来到槐树附近,一个磕巴都没打,向前一跃就直接跳进了江里。
身后一行人压根没反应过来,愣了半秒,赵红玫已经开始朝着河的更深处游去。
“她想自杀?”胡旭杰惊了,“不对呀,她会游泳,跳河自杀能行吗?”
严律朝着江那边跑:“就算她会游泳,那江里的水溺子也不会让她游起来!”
他说完就要跳下江,没想到隋辨窜得比他更快,蹬掉鞋人就进了江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出来时已经到了赵红玫身边儿。
“插个鳍就是鱼啊,”孙化玉体力方面不太行,落在后头才跑到,气喘吁吁地惊叹,“水性也太好了!”
严律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被个小辈儿超车,没空多说,带着胡旭杰紧随其后扎进水中,身后“扑通扑通”传来跳水声,董鹿和肖点星也会游泳,跟着下了江。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因为疯还是别的,那么大动静都没能让她回头,划拉着四肢一个劲儿朝江中游,被隋辨拉住了也不管,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像那里有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
好在隋辨拖慢了她的速度,后入水的几人这才追上了赵红玫,互相配合着拽着她向岸上游去。
赵红玫不断挣扎扑腾,几次要挣脱束缚,甚至抓伤了肖点星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鹿姐,你有没有带那个什么定身的符纸,给她来一下成不成!你看看我这胳膊,还没人敢这么弄我呢——”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原本游得好好的隋辨忽然叫了声,脚脖子被狠狠一拽,人直接被拖进了水里。严律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却被连带着一起拖入水中。
“严哥!隋辨!”胡旭杰和肖点星董鹿大惊失色,扭头要下潜。
四周江水忽然如沸腾般翻涌滚动,岸上薛清极厉声道:“立刻上岸,水中孽灵有异变!”
他再顾不上自己就这一套衣裤,当即下河,结剑指劈向严律沉下去的地方,凌厉灵光剑锋般削进水中。
胡旭杰将赵红玫一推,强行将她朝着岸上推了一大截,自己潜入水中找严律。
肖点星和董鹿被激出了潜能,俩人如壮士般扯着赵红玫冲到岸边,岸上两个医修都不会游泳,急得跪趴在江畔伸长了手,希望能尽快拉住江中的同门。
薛清极一道剑光劈过,却没见到效果,反倒是江心中浮起数头水溺子,白腻的身体在月光下反着死气沉沉的光。
“这……这好像跟以前的水溺子不一样,”孙化玉在岸上惊恐地喊道,“天哪,竟然已经二度融合了!那、那隋辨和严哥他们被拖下去还能上来吗?”
说完却眼前突然一花,离岸极近的地方钻出数头小卡车似的孽灵,肿胀的躯体如墙壁般横在面前。
肖点星与董鹿还在朝着岸上游,被这一冲差点翻个跟头,抓着赵红玫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没有了束缚的赵红玫忽然露出恍惚的笑容,好似要拥抱一般朝着那些肉蜈蚣样的孽灵张开双臂,口中喃喃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词句。
水溺子似有所感,悬在顶端勉强算是“头”的部位裂开一条缝,越张越大,如一张大口自上而下地压在赵红玫头顶,要将她整个人吸入口中。
“孽畜!”董鹿掏出一只叠好的纸器,危急时刻竟没靠血水只凭灵力催动便化作一把小巧手木仓,对着水溺子的头顶就是一家伙。
水溺子发出一声咆哮,头顶那个头似的肉瘤应声而裂,没等董鹿缓一口气儿,另一头水溺子便又咧开了嘴俯身而下。
董鹿随身携带的这类纸器都以便携为主,持续时间较差,一发过后就已经报废,化作片片纸灰。
眼见赵红玫几乎已经投入孽灵怀抱,肖点星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拖过这疯子挡到自己身后,再抬头时,孽灵的大嘴已几乎盖在了头顶。
肖点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再加上自己那把宝贝剑没了,吓得脸色苍白,手哆哆嗦嗦地结了剑指,正准备迎面跟这大肉球硬碰硬,却听见身后一阵呼喊。
董鹿惊慌的叫声和孙化玉的吼声一起响起,肖点星只觉得身后一阵彻骨阴冷,转头看了眼。
他先是看见赵红玫那张疯傻的笑脸和伸开的几条手臂。
几条手臂。
赵红玫的身上如二度融合的水溺子一般长出歪歪扭扭的肉条手臂,位置各不相同,她本来的双臂上像树一样分出枝杈,腰上背上也长了几条,顶破了她的衣服,脖子上的没长好,只生出半拉手掌,整个脖子鼓起几个疙瘩,其下似乎还有东西要长出来。
她像是个发芽的土豆。
“小心!她被寄生已经出现异变了!”董鹿叫道。
长在最前边的肿胀手臂摸向了肖点星的脸,柔柔和和慢慢吞吞,再靠近了一些后却猛地暴涨,各处“手臂”成为了肉藤蔓,狠狠扎向肖点星。
肖点星感觉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他本来就是将赵红玫护在身后,所以全没设防,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脑内几乎开始人生的走马灯了,眼前却剑光一闪。
薛清极及时回身,灵力凝成的剑风削掉几条手臂,又挥出几道为肖点星清出一道退路:“还不走?”
肖点星回过神,逃也似地朝暂时没有孽灵的地方狗刨而去,再回头时却瞧见薛清极的脸色发白,鼻中又流出血来。
血一滴入江水之中,水溺子和赵红玫的动作都一滞,像是恶狗嗅到肉似的调转了目标,朝着薛清极扑来。
薛清极不躲不走,轻轻抹掉鼻血,眼神浮起一层狠戾,剑指在胸口连点几处穴位,正要最后一拍强行刺激这躯壳的经脉,以便灵力运转,耳边在这时却听得两道破空之声。
两把剑从水中刺出,旋转交互而上,以薛清极为中心环绕穿刺,将直径数米范围内的孽灵贯穿,替薛清极挡下了赵红玫身体内长出的长臂的攻击。
与此同时,一道幽蓝色灵火火柱自水下贯出,夹杂着连带出一块块水溺子的残肢断块,严律随即钻出江水,胡旭杰与隋辨一起浮出。
胡旭杰被灵力催动而肌肉鼓胀的双臂还未复原,两人一出水便大口呼吸咳嗽。
三人应当是在水下经历了一场恶战,严律和胡旭杰虽是妖,在与水有关的环境里却不如佘龙,两人都因在水下缠斗憋气而脸色难看,反倒是隋辨水性奇佳,脸色还好些,帮着胡旭杰一起将附近水溺子的尸块推开,与肖点星汇合:“哪儿来的剑?还是两把!”
严律长刀已握在手中,以江中浮着的水溺子残块为落脚点快速踩踏而起,连劈数头孽灵后终于将视线中一片片肉瘤肥肉清理出一条通道,看见了薛清极。
薛清极仰头注视着仍护在自己上方的两把长剑,额头浮起一片暗红色印记。
那印记以极其复杂的符文写成,显然是很费了心血,隐隐夹杂着丝缕灵光,与悬在半空的两把剑呼应。
“那是薛叔唐姨的剑!”董鹿此刻已上了岸,扛着用纸器划出的枪,辨认出了那两把替薛清极挡下孽灵袭击的剑。
薛清极神色闪过复杂,但很快归于平静,他将右手在胸前最后一拍,体内经脉被灵力冲开,整个人周遭气势剧变,一手伸向空中,沉声道:“来!”
言罢人先有了动作,踩着一头刚好在水下冲来的孽灵自水中腾起。
其中一柄略粗犷些的剑应声而来,顺从地被他握在手中,另一柄秀气些的剑则在空中兜了一圈,待薛清极已完全离开江水,才俯冲过来垫在薛清极脚下,将他本人撑起。
“不错。”薛清极的面色不自觉地缓了下来,将握在手中的剑又看了看,语气温和,“是用了一辈子的剑,也算你们各自的半条命了,竟也舍得。”
目光一转,与严律对上视线。
严律踩在一头水溺子的浮尸上,手中拽着刚割掉的“脑袋”,那肉瘤几乎与他整个人一般大,却被他抠着模拟眼眶而出的窟窿提溜着,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点了点头。
妖皇的灵火焚烧虽不能立刻解决二度融合的水溺子,但至少应该对这帮孽畜构成些许威胁,没想到今夜这些东西不知是抽了什么疯,见江中几人都无法一时拿下,便又调转了方向,继续去找赵红玫。
赵红玫好像也知道它们在找自己,身上肉芽似的古怪肢体被削去了一部分,却好似无知无觉,依旧咧着嘴朝前游。
肖点星等人一时不知要怎么应对,董鹿眼中目光冷峻,端起枪瞄准了赵红玫身上一些略长的长臂连打数发,收效却不如预想,触须般的手臂断裂,却立刻就有愈合或再生的趋势:“她在江水里,孽气源源不断地供应,太难处理了,得赶紧上来!”
“我倒是想!”胡旭杰骂道,“谁敢接触她?你看她那样,何止是被水溺子迷了心窍,简直是个装水溺子的容器,我看她已经快让孽灵寄生差不多了!”
好像为了印证他的话,赵红玫忽然高叫一声:“妞妞!”
这话跟个咒语一般,原本因体型庞大而稍显动作迟缓的水溺子激动异常,一拥而上,江水顿时翻腾搅动,将还在江中的胡旭杰等人打得直翻跟头。
江中原本就是水溺子的地盘,这地方千百年藏污纳垢,其下孽灵清不干杀不完,原本被斩落在水中的大块尸块此刻微微颤抖,竟又有了再生的趋势。
严律脚下踩着的小卡车大的水溺子的尸块也抖动不止,手中拎着的脑袋忽然裂开嘴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不知是否故意模拟着人声,怎么听怎么是一声“妈”。
水溺子们同时嘶吼,一声一声“妈”震得人头皮发麻。它们并非人,却在深夜中发出与人极度相似的声音。
岸上能力稍差的一个小医修被铺天盖地的孽气冲得脸色发白,一弯腰吐了起来。其余人也未好到哪去,水溺子这种东西擅长迷人心窍,心志不坚修为不足者最易被蛊惑,所以才有水鬼勾人下河的传闻,仙门的小辈儿们只能强行运灵力稳住心神。
只有赵红玫,又笑又哭地喊道:“妈在,妈在!”
严律抬手将手里那颗还在乱叫的大脑袋砸进离赵红玫不远的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赵红玫被灌了一嘴,到底还是人的身体,不自觉地咳嗽起来,暂时闭了嘴。
他脚下孽灵已再生,严律腾身而起再次将其肉上来了一刀,耳中听到破空之声,余光中周围受到刺激的水溺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他压来,口中仍发出震慑心魂的尖叫。
数道剑光扫来,似白虹贯日,势如破竹,直接钉进严律身侧几头孽灵的身体。
仙门灵力荡魔祛秽,凌然剑气冲击得孽灵庞大的身躯向后倒退数米,摔入水中。
严律看向剑光所来方向,见薛清极御剑而立,手中另一把长剑仍在轻鸣,面带浅笑朝他略一点头:“妖皇先请。”
话音未落,另一道剑气已递了过去。
“好,”严律不自觉地笑了,他相貌本就带点儿异族模样,这一笑显出些千年前寻衅滋事时的野劲儿,“你有剑了,我的刀也还在,正好再来看看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脚尖一点递来的剑光,再腾起一个高度,人已冲至半空,扭身将手中长刀一挥。
灌注了大量妖族灵力的刀气夹带着灵火劈下,将江水劈开一道豁口。
水溺子被逼破水而出,薛清极借着江水劈开时带起的风浪御剑而起,左手剑指拂过剑脊,剑刃灵光流转,顺着他的数次挥刺脱剑而出,又于半空化作数道剑风,将江水卷起的“肥肉块”们贯穿。
求鲤江上刀光混杂剑影,孽灵的嘶吼与赵红玫的尖叫不绝于耳,隐隐似乎又传来小女孩的啜泣。
月光照耀,江水搅动,剑风冲宵灵火焚烧,如噩梦似幻想,乱成一片。
“隋辨!”董鹿仰头看着这战局,知道自己插不上手,立刻转变思路,“他大爷的,隋辨呢?快上来,快!就在这边沿河布阵,我估计上次河中大阵被修复后的效果还在,你立刻做出有效的阵回应大阵,将水溺子镇下去——大胡!点子!你们去拉赵红玫上岸,不用管那些触手,我来将它们全部打落,孙化玉去接应,上来后立刻用你的法子封住赵红玫经脉,她是个灵种,我要让她灵力不畅,暂时无法给寄生的东西提供能量,都懂吗!”
江中已厮杀成一片,二度融合的水溺子已能从水中扑起,薛清极御剑灵活周旋,严律则以孽畜为落脚点,结合时不时递过来的剑光在半空游走,长刀斩起狂澜。
这情景小辈儿们早已看呆,只有董鹿脑子还在运作,她一声令下,其余人迅速安排。
隋辨依仗着天生的好水性几个起伏跑上岸,一刻也不敢耽误,找出自己准备的材料,他原本并不是为了诛邪镇煞而准备的东西,这会儿材料不够用了,手忙脚乱间听到薛清极的声音远远传来:“阵与符本就互补,缺少的东西可以考虑以符代替。”
“有理!”隋辨狂拍自己的脑袋,“我想想,我算一下!”
手上动作却未停,注意力高度集中,计算起阵所需的方位等条件。
那边儿胡旭杰和肖点星用吃奶的劲儿束缚住了赵红玫,她毕竟还是人,孽灵寄生后虽厉害,在一个妖和一个修士的全力阻拦下也无法硬撑太久,再加上董鹿还在一刻不停地对她身上产生异变的地方远距离清理,一路被拽到了岸边。
孙化玉早已等候在此,手中一根银针凝了灵力,掰过赵红玫的头就刺进一处穴位,赵红玫浑身巨震,呕出一口黑水。孙化玉满头大汗:“暂时封住了,但她体质特殊,我最多封一会儿!”
“两位祖宗大爷!”董鹿冲江中叫道,“可以撤了,再这么劈下去,我看这大阵又要再打补丁啦!”
话音刚落,眼前剑光闪过,薛清极御剑而来落在江畔,不等众人回过神,持剑朝赵红玫刺下。
赵红玫惨叫一声,只见被刺的异变出的手臂迅速枯萎,被薛清极砍瓜切菜似的一一卸掉,叫声逐渐微弱,最后平静下来,两眼空洞地看着头顶月亮高悬的天空。
“她这样子像是被寄生了,但我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寄生体。”孙化玉道,“这些异变的部位清理干净就可以了吗?”
薛清极摇头:“只是暂时斩其秽肢,她已被寄生,不是这么容易拔除的。”说罢,又扭头看向江中的人影。
严律仍未上岸,他杀得来了兴致,双眼显出兽类才有的竖瞳。
“起阵。”薛清极对隋辨道,“你们就指着他干活的么?”
胡旭杰顿时附和:“可不咋的!赶紧干活,严哥都累一天了!”
阵已布好,但隋辨是第一次以符充当了大半材料起阵,心里不太能吃的准,闻言一咬牙,盘腿坐下,以自身灵力催动河边这个小阵。
好在灵力运转流畅,小阵起,大阵随即呼应,江中心石像落下的位置竟窜起一道冲天亮光,随即跟个搅拌棒似的勾出一个漩涡来,将原本还在江中翻腾的水溺子连带着那些还在颤抖的肉块一道吸入其下。
严律颇为稀奇地看了几眼,才抽身回到岸边:“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跟浴缸里拔了塞子马桶抽了水似的?”
“我也不知道,”隋辨没想到自己布的阵能有这效果,把自己也吓个够呛,“咋整啊,不会真把江水抽干吧?”
其他人没搭理他这傻话,见赵红玫已平静下来,立刻全部后撤远离了江畔,这才栽倒在地喘气休息。
围绕着薛清极的两把剑终于安静下来,等薛清极额前印记消失后便“刷”一声化作两道剑光钻进他的裤兜。
他伸手将兜内的东西拿出,正是薛国祥的钥匙扣和唐芽的发簪。
“真的是薛叔唐姨的剑,”董鹿惊道,“当初找到他们二人时怎么都找不到这两把剑,考虑到剑修都会隐藏佩剑这才算了,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到了薛小年身上。”
肖点星看得眼都直了:“真是……要不是老太太把薛叔唐姨的遗物交给你,它们怎么能出现的这么及时?”
严律看了看薛清极手中这两个物件,没有吭声,只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薛清极神色复杂,眼中闪过茫然和迟疑,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他轻叹一声:“不,就算这两个东西不在我手里,这两把剑还是会来到我身边。”
“什么意思?”肖点星问。
“剑修虽不善术法,却也有自己才懂的秘术,比如这个。”薛清极慢慢道,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血亲之间本就相连,他二人又用自己的剑割血为引在孩子身上落下印记,留给他最后一笔遗产,也是最后的保护——即使他们二人已死,但只要剑未被毁坏,依旧会在孩子遭逢或许致命的攻击时替其挡灾。”
之前薛小年投江丢魂儿剑却没有反应,大概是因当时情况特殊,薛小年的残魂是因感受到了境外境中自己另一部分的魂体而主动离开,剑并未感应到强烈的外界的危机。
严律皱眉道:“这两把剑我是知道的,是老薛和小芽用到死的,大概与我的刀一样,都算得上是神魂相连了。”
“是,所以许多修士舍不得将剑这样使用。剑与自己本是一体,剑损则自身受损,”薛清极抚摸着发簪和钥匙扣道,“但这灵印应该早就种下,我想,薛小年的父母应该早已感觉到儿子特殊,是个倒霉短命的,担心护不住这样的孩子,所以才用了这最后的手段。也因此这两把剑对我颇为顺从,因为我也算它们的半个主人。”
他从前活的魂魄最全乎的那一世并未感受过这样沉重无声的亲人情谊,起初只是觉得这两个遗物上沾染了许多气息,觉得奇怪才反复把玩,从没想过是这样的“遗产”。
剑修夫妻给孩子留下了两把剑,留下了各自的半条命。
其余人都沉默下来,隋辨揉了揉红了的眼眶,哽咽道:“哎,我爸去世前也想给我留遗产来着,拉着我手憋了半天,最后跟我说他在柜子里还有之前打麻将赢的三百六没花。”
“差不多得了,”胡旭杰伤感地说,“现在我真不大想抽你,别来劲儿啊。”
薛清极将两个物件重新放回兜里,他并不是会浪费时间感叹的人,只忽然道:“或许这疯子也是这般想法,觉得要来女儿身边,才跑来这里。”
“确实有可能,”董鹿从对薛叔唐姨的怀念中回神,“而且如果真如薛叔唐姨所见,那她来了应该不止一次,或许那时就被寄生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严重。她要不是体质特殊,体内灵力混乱,这么重的寄生我们不该查不出来的。”
严律道:“我倒是稀奇,按理说被寄生的人多少都会有些变化,要么性格变得暴躁要么会有些疾病,她却都没表现出来,难道因为她是个疯子就例外?”
所有人都看向了坐在地上的赵红玫。
赵红玫头上还扎着孙化玉的针,这一针效果甚佳,费了孙化玉不少灵力。她人依旧疯傻,坐在地上念念叨叨,兀自看着求鲤江傻笑。
第022章 22
因为在江水里一通折腾, 赵红玫此刻被捞上岸后更显狼狈,手臂和脖颈上因是被薛清极强行削去的秽肢,所以残留了不少红印, 仅剩的一只鞋也早不知被甩到了哪里,之前就没穿鞋子的那只脚脚底被磨破了皮,被江水浸泡过后肿胀发白,血泡和外翻的伤口混杂在一处, 让人看了就觉得疼。
严律蹲下身看了几眼:“应该是从娘家一路跑出来的。”
“从她娘家在的村子到这里距离不短, 就她这跑的速度,家里人要是想追半道估计就追上了,”胡旭杰嘲讽道, “话说回来, 家里人要是有心管她,又怎么会让她从家里跑出来?”
同样是心智不健全的疯子, 薛小年打小就没受过什么苦。薛国祥和唐芽为了自己孩子没少操心,说句不夸张的, 真算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喝不说是优质, 也是荤素搭配营养充足, 硬是让这小子窜个儿窜得比同龄人快一倍。
但赵红玫这样的境遇和状态,严律却已经见惯了——薛清极的每次转世未必都有薛家这样的爹妈,如果生的年代不好, 过得比赵红玫还倒霉。
“那帮水溺子到底是发什么疯!哎, 要不是为了这疯子,我绝对不会下水的, ”肖点星这会儿还在后怕,说话也又多又难听, “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往那江里跳啊?”
赵红玫跟不知道他这个人存在似的,边玩起自己的头发边神经质地左右看,只是看几眼就还要回头盯着求鲤江。
江中此刻已归于平静,除了岸上还有些正在被严律灵火焚烧的几块孽灵残块外已没有了水溺子的踪迹,赵红玫却还痴痴看着。
严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红玫被打断了视线,木讷地看向他。严律问:“为什么要下求鲤江,是因为你女儿徐盼娣在江里吗?”
他问的很直白,赵红玫却并不显得悲伤,她咬着自己发尾笑了几声,指着江中道:“我要下去,那下面很多人,很多东西,都说要帮我,他们都是好的,不会害我。”
这几句话说的胡旭杰等人毛骨悚然,纷纷看向求鲤江。隋辨因为布阵已精疲力尽,趴在草地上虚弱道:“那底下除了水溺子就是塑料袋垃圾,哪有人啊?”
“在她眼里,活着的人更像怪物吧。”薛清极看着赵红玫,见她说起江中的事情时兴奋异常,自己也忽地笑了,“有趣,她竟然是主动献出了自己这躯壳的。”
董鹿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她主动将孽灵引进体内?原来如此!所以她被寄生的程度这么深却没被发现,她的魂儿并不排斥寄生的孽气,甚至还主动遮掩……”
“再加上她体质特殊,灵力混乱,极易扰乱视线。”严律道,“这情况确实少见。”
董鹿却在捋了捋前后关系后觉得不对,眉头皱起,也蹲下来问赵红玫:“你怎么会想起往江里去,是谁告诉你那帮孽畜会帮你的?”
赵红玫见她是个小姑娘,眼神恍惚地伸手要摸她的脸,旁边肖点星现在看到她伸手就害怕:“她之前那些异变的手也要摸我脸来着,结果是想弄死我!”
董鹿起先一僵,但却没有躲开,反倒拉住赵红玫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盼娣,妞妞。”赵红玫咧着嘴笑了,胡乱地喊着,“你又长大啦,又长大啦,要带妈妈走哇。”
这疯子是把董鹿当成了徐盼娣,哪怕二人没有任何相似,甚至连年龄都相差甚远。
董鹿鼻头微酸,放柔了声音:“是谁指引你去江里的?那可不是人该去的地方,里头的东西也不是人该接触的东西。”
赵红玫像逗小孩儿似的轻轻掐了掐董鹿的面颊,随后神秘道:“妈告诉你,这世上真的有神仙!神仙什么都知道——”
她话尚未说完,极远处的小树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雀鸟的夜啼。声音如悲似泣,在深夜中十分凄厉。
求鲤江自从前两天水溺子群魔乱舞了一回后,夜里就比坟地都安静,这鸟啼显得格外突兀。
赵红玫浑身一震,猛地住了嘴,抚摸董鹿的手也骤然抽回,脸上露出恍惚又痛苦的神情,胸口急速起伏,脖颈处刚被卸掉了秽肢的地方又开始变形。
“不好!”孙化玉大惊,急忙和另一个医修一起将赵红玫按住,一个用灵力压制一个拨弄她头顶的银针。
不需要严律示意,胡旭杰在听到鸟啼时就已窜了出去。他虽不似其他妖族那样懂术法,却极擅肉搏,奔跑时有惊人的爆发力,转脸就已到了十几丈开外,肖点星跟在他身后追也追不上,只能坠在后头喊:“咋了,什么,这大晚上的让不让人活了!”
银针的摆弄看似不费力,实则也耗损孙化玉不少灵力,他检查了一顿后已有些出汗:“她体内被寄生的部分好像忽然发作了,奇怪,我还以为这两边儿都达成合作共同变异了呢,怎么这会儿闹起了内讧?”
严律没想到这小子长得斯斯文文一副文化人的模样,用起比喻却如此形象又缺德。
他俯身用手点了下赵红玫的额头,试探性灌注进一些自己的灵力,发现这壳子里混乱堪比菜市场,他的灵力进去就被蚕食干净了:“这寄生的程度太严重了,得尽快处理一下。”
“你想怎么处理?”薛清极忽然开口,“还能耗损多少来处理?”
严律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还未开口,那边胡旭杰就夹着肖点星跑回来了。
董鹿见他两人完好无损先是松口气,继而又问是否发现了线索。
“完蛋玩意儿,跑那么慢还非得跟着。”胡旭杰嫌弃地将吐着舌头喘气儿的肖点星丢在地上,自己则从兜里掏出用卫生纸包着的一团东西,“真是邪了门了,老子这速度也是仙妖两道挂的上号的,竟然没追上!只看到仿佛有人,甩着舌头就不见了,见我追的紧,还打算暗算我——好吧,算这小子有点用,帮我挡了一下。”
肖点星跟他的难兄难弟隋辨一道趴在地上,闻言支棱起脖子,得意道:“多亏我聪明,临走前顺了件鹿姐的带来的匕首,虽然赶不上剑好用,但用剑风冲散一下那几个狗日的丢来的暗器倒是还行!”
还心心念念他没剑用这茬呢。
胡旭杰拆开那个卫生纸团,里边包着三根钢钉,个个儿得有一指长,几人分别拿了看,孙化玉放在鼻尖嗅了嗅,立即皱眉:“好像用药浸泡过,这味道很熟悉,应该是用来延缓灵力运作的。好歹毒,要是真扎到你身上,当时你就要因为经脉不畅而血气翻涌,麻烦就大了!”
“也不至于吧,”胡旭杰挠挠头,“本来我灵力也不咋地,经脉也不老通畅,扎一下就扎一下呗。”
孙化玉:“……哎,真羡慕你,心比脸都大。”
“竟然真有人插手小堃村的事儿!”董鹿将前后事情一联系,又惊又怒,“这鸟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赵红玫要说出些什么时来。这也就算了,今夜大阵运作的好好的,水溺子却在水下二度融合直接上岸,明显是奔着赵红玫来的,好像都是为了不让她跟我们过多接触,这不是很奇怪吗?是有人怕她真说出什么,因为她真的看到且知道什么。”
“难道真的跟仙门之前折损的人手有关?”隋辨也急了,“可惜赵红玫是个疯子,这咱们怎么问的出来?”
几人的目光又看向赵红玫,见她虽又被孙化玉强行用针按住了体内混乱的灵力和因为寄生而产生的排异反应,但依旧面色蜡黄,时不时抓挠一下身上曾长出秽肢的部位。
确实不像是个能说话的样子,都疯成这样了,竟然还怕她说漏嘴。
薛清极默默观察着赵红玫的举动,见她确实不像是有再开口的意思,这才转了视线,去看严律。
严律自刚才起就在琢磨那三根钢钉,起初只拿着一根看,这会儿其余人都已经将重点放在了赵红玫身上,他却将剩下两根也拿了过来,用卫生纸捏了一个个检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难看,眉间折痕加重,最后竟然捏起一根钢钉,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划。
薛清极眼疾手快去拉,即便这样也慢了一步,严律不过是轻轻触碰了钢钉的尖头,拇指竟然立即破了道长口,开始向外涌出血水。
胡旭杰被这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大惊:“哥!你流血了!”
严律看着手上向外流血不止的伤口,仿佛并未感到疼痛,只沉声道:“大胡,联系佘龙,让他现在就查老堂街这三日内有没有行踪不明的妖,查到后不必报给我,直接找到捆起来,等着我料理完这边的事儿就过去。”
“祖宗?这是怎么了?”董鹿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愣了愣,但还是先关心严律的伤,“这钉子上具体有什么成分都不知道,您怎么能这么划自个儿呢?!孙化玉,快,把你那什么什么止血的药拿来!”
孙化玉赶紧去找,严律却摆了摆手,血珠顺着滴落下来也并不在意。
他从口袋中摸出烟,却发现烟早已被打湿没法再抽了,只能作罢,略微吸了口气,对董鹿沉声道:“这三枚钢钉上有妖族留下的气息,大约是为了让这玩意儿更锋利迅速才以灵力裹挟掷出。虽已极力隐藏,但这效果骗不了我。”
这话说完,董鹿的脸色立即变了。
一件事关仙门弟子不断惨死的案子竟然牵扯进了妖族,难免会让人多想。
气氛顿时凝滞,刚才还在水中互相打捞对方狗命的一行人此刻立即再次意识到他们并不相同,仙门与妖族,从一开始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胡旭杰张了张嘴想说话,董鹿却抬手止住了他,正色道:“好,我知道了。但现在一切都不明朗,妖族并非只有老堂街的那些,未必就是祖宗您这边儿的妖参合进来了,况且只是气息,还说明不了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搞清楚赵红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解决小堃村的事情。”
“对!”胡旭杰头一次这么支持仙门弟子的发言,“我也这意思,我也这意思!”
严律将钢钉重新包好递给董鹿:“拿着这个去给你们老太太复命,告诉她,我这边会有个说法。”
“仙门的事情就由我来应付,但门中关系复杂,我只会告知老太太,让她来做判断。今天跟来的人要是有谁多嘴,我也不会轻饶。”董鹿对自己带来的几人警告道,继而又对严律露出些许笑意来,“……从小到大,您总是能给说法,我知道的。”
隋辨和肖点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一系列的话意味着什么,隋辨甚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还在查呢,还没查明白呢!”
“行了,”肖点星不耐烦道,“不就是仨钉子吗,搞不好哪儿来的呢,还是先看看赵红玫吧,我咋越看她越不对呢?”
严律心里发沉,这些小辈儿的叽叽喳喳除了能让胡旭杰这种万事不想过脑子的二傻子心情好点外,并不能让已经活腻歪了的他有一点缓和。
他对妖族的掌控力早不如以前,其实哪怕就是以前在弥弥山时,也不是所有妖都愿意跟着他的。
各怀鬼胎而导致糟心事发生的情况他见多了。
薛清极依旧负手站在一侧,以古语在严律耳边低声道:“何必发愁呢?就算真是妖族所为,查出一个就废掉一个,总能到头的。”
严律抱着肩膀,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无论是不耐烦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都没了,只是平淡了下去,没有波澜道:“不是烦心,只是腻了。”
薛清极微顿了下,还未说话,那边赵红玫又出现了异状。
她身上那些秽肢被卸掉后留下的痕迹发起红来,像一大片湿疹,在赵红玫不断的抓挠下越来越明显,越明显就越痒,就这么会儿功夫,赵红玫竟然把自己露在外头的皮肤抓出一道道红痕。
孙化玉急了:“应该是刚才寄生的部分猛地发作,才开始出现这类‘虚病’。我需要把她带回车上,两个医修一起施针,稳定她的状态。”
赵红玫这样子十分渗人,如果就此不管,她必定会把自己挠成个血人。
“我看看,”严律蹲下身,左手覆盖住赵红玫的额头,灵力灌注后当即道,“你准备一下,我先拔孽——”
他话音未落,还在滴血的右手被薛清极猛地攒住了手腕。
这人本就是个握剑握惯了的,把严律的手攒得死紧,竟然没让他移动分毫。众人惊讶地看向他,薛清极脸上带着点儿意味深长的笑。
“她被寄生的部位过多过重,自己魂体脆弱,身体也没有经过修行,毕竟只是凡人躯壳,哪怕是强行拔孽也承受不了,不如先用仙门的法子温养,至少保她不会继续加重。”薛清极道,“况且我认为,以妖皇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如此深层次的拔孽了。”
胡旭杰原本见他敢这么跟严律比划,正要发火,听到这句却愣了:“什么意思?”
严律眼神一变,要抽回手来,布满云纹的右臂却被薛清极牢牢把住。他慢慢地掰开严律握成拳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指按住了他还在滴血的拇指指腹,温声道:“你这是握刀的手吗?我看现在倒还没有屠户有力。怎么了,耗损过度?妖皇变弱了许多。”
“耗损?什么耗损?”胡旭杰愣了,“哥,他什么意思?”
“……给你好脸儿了是吧?”严律直起身看着薛清极,“来来,你有剑了,咱俩先来打一架!”
薛清极依旧是笑,只俯下身凑在严律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我现在的确是半废了,但却是事出有因。妖皇是为何呢?我也奇怪,这些小孩儿和你的侍从竟都没看出来,你早已没了味觉。上午时不过是给一个孩童拔孽,右臂便开始迟钝,以至于要用擦手来掩饰僵硬,你这样的手,还怎么握得住刀呢?”
严律的心中一阵巨颤,这么多年他从未与人提起过这些细节,没想到这才几天,就被这死了千年的土老帽给看出来了。
他的猛地看向薛清极,眼神里带着警告。
“妖皇不必惊慌,我只是猜一猜,但看你这模样,我应该猜的不错。”薛清极眯起眼来,笑得十分温和。
严律原本覆盖在赵红玫额头的左手骤然收回,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掐上了薛清极的脖颈,用古语道:“你是死的久了,忘了挑衅我会有什么下场吧?”
旁边董鹿和胡旭杰等人正拽着孙化玉和肖点星追问严律耗损的事情,余光瞥见这俩人剑拔弩张,顿时麻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先拉开哪一个更好。
薛清极不闪不躲,微笑着任由他卡着自己的脆弱命门,柔声细语道:“你瞧,我并没有将事情告诉他们,是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我顺着你来了。现在轮到妖皇顺着我来了,我很好说话的,只需妖皇跟我服个软罢了。”
他这语气模样,几乎立刻让严律回忆起千年前在弥弥山时的日子。
这仙门教出来的人模狗样道貌岸然的弟子,最喜欢逮住他这些小辫子,然后用钝刀子一样的语气和他“协商”。
用钺戎的话来说——“你可真是个黑心烂肺的玩意儿啊!”
严律用刮刀一样的眼神将薛清极看了一遍,心里却逐渐升起点儿无奈,随后竟后知后觉地又多出了些许松弛。
这些事儿从没人知道,今天却不一样了。
心里虽松动,严律的手却没迟疑,拇指在薛清极的鼻子上用力搓了一把,恶狠狠地笑了,也小声道:“又流鼻血了吧?你现在何止是半废了,简直就是个废人,还跟我装样子呢?等着吧,有你头疼失眠的时候。”
说罢将他推开,自己甩了甩手站起身,还没说话,胡旭杰就扑了上来。
一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的大老爷们扒在严律身上,号丧似的叫道:“哥!你竟然从来都没跟我和小龙提过,是不是不相信我俩?你好狠的心,要是早点儿跟我俩说,我俩肯定、肯定——”
“滚!”严律把他从自己身上揭下来,“姓薛的一个死了多少年的死鬼说的话你都信?是有耗损,但没那么严重。但他说赵红玫受不了拔孽也有道理,要换个柔和些的处理方式。”
薛清极揉着鼻子,听到“死鬼”二字挑了挑眉头。
“祖宗,你是该早说的,这回我同意大胡,”董鹿道,“事关仙门,不能只让你费力。早上你已经在周家耗损过,刚才又在江中动了灵火和刀,我看这样,赵红玫既然是自己接纳被寄生的,那就不可能轻易拔孽,否则你俩都要出事。让孙化玉想办法,他们家就是吃这碗饭的。”
孙化玉立即道:“分内之事!严哥,你先休息,我刚才又检查了赵红玫的状况,我们两个医修一起施针,是可以压制寄生继续发展的,她这情况就算你真给她完全拔除了,人估计也就不行了,不如仙门先来缓解调养,随后等你有余力时再略作清理,减少一下寄生范围就很不错了。”
之前仙门就有过修士因被寄生太久太深,在清理掉寄生的部位后依旧废了的先例,普通人是承受不了这种魂体残缺的痛苦的。
“对,就这么搞。”肖点星道,“省的妖族瞧不起仙门!”
说一半儿被隋辨捂着嘴拉走了。
见几个小辈儿难得这么有想法,严律也没好再多说什么,他确实折腾了一天有些疲惫了,拍了拍还在跟他置气的胡旭杰的狗头,默认了这个处理方式。
户外不是治疗的好场所,又加上刚才的偷袭,孙化玉和另一个医修联手先用舒缓的药给赵红玫服下,等她昏昏欲睡时才架上车,准备先将人就近送回徐家,看看能不能在徐家借个地方施针。
严律一上车就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抱着肩膀歪着头闭上眼,压根不搭理自己旁边坐着的薛清极。
薛清极倒是好脾气,飘飘然地上车,神态自若地坐在严律身边儿,也不管这位妖皇的脸有多臭,竟然还能硬掰过严律的手,在严律难以理解不能相信的目光中审视了一下他拇指上的伤口。
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叹口气:“妖皇确实恢复的好快,我只是普通人,下次掐我时还望不要如此用力,不仅会痛,恢复起来也十分缓慢。”
严律刚才在气头上,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用力,先是怒火冲天地抽回手——还气着呢——随后车开出去三百多米,又将信将疑地扯过薛清极,扒开衣领看了看。
薛清极这皮囊跟他魂魄最全乎那辈子几乎一模一样,白皙的皮肤上没有半点伤痕。
“哪儿有伤口?”严律问。
薛清极无辜道:“没说有。妖皇这动作好粗俗。”
严律:“……”
他对薛清极竖了个中指。
薛清极:“这是何意?”
严律:“这才叫粗俗。”
第023章 23
到小堃村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村子仍在沉睡,严律一行人带着赵红玫先去了徐家。
徐家大门紧闭,门前还挂着挽联白布, 在凌晨昏暗的夜色中透出死气。
家里并没有人,看来徐老头这屋内的家当已经清点的差不多了,徐老二没打算为这一家死人守什么夜丧,到点儿就关门走人。
没办法, 董鹿又大晚上给王姨打电话, 按照她的指点跑去了徐老二家,硬是敲开了门。
徐老二披着外套,拿着手电筒打开门, 人还没睡醒, 迷糊着眼猛地还没认出严律这几个人,只在看到赵红玫时立刻就扭身进屋, 从里把大门又给插上了。
董鹿等人听着门内又是吐唾沫又是骂晦气的动静,知道今儿他们几个是别想让赵红玫在这儿落脚了, 互看一眼又回到车上。
“现在怎么办?”肖点星丧气道,“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呐!王姨也不知道赵红玫娘家具体位置, 这回好了, 烫手山芋到咱们手里了。”
严律一直靠在座椅上假寐,听到几个小辈儿回来的动静,等车门关上了才开口:“算了, 本来也就没指望过徐家的人顶事儿。找个能凑合住的旅馆, 医修得施针,先把赵红玫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董鹿叹口气:“只能这样了。明天我再联系王姨, 看看能把赵红玫先放哪里安全些。”
敲定了个暂时的目标,几人又回到县里的旅馆, 又累又饿,管旅馆里买了一兜桶装泡面分了。
董鹿和赵红玫分了一间,也方便她随时关注赵红玫的情况。孙化玉和另一个医修要给赵红玫施针,几人都挤在董鹿的房间,隋辨和胡旭杰负责把泡面都给泡了挨个儿递过去,这回连肖点星也不挑食了,端着桶面往嘴里扒拉。
“寄生的太严重是不是等于就没救了?”肖点星边吃还不忘边补课,“像周栓那样的我看就没啥事儿,那要是比他厉害点儿,不像赵红玫这么狠的,有活下来治好了的人么?”
董鹿道:“轻度的寄生影响不算大,处理后配合吃药调养总能恢复。再严重一些的就说不准了,虽然听说是有救回来的,但多半也废了,没法继续修行,反正我见过的同门如果真走到了那地步,仙门就不会再安排他们出活儿了。”
出活儿对于仙门弟子来说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东西,虽说麻烦又有风险,但有了出活儿的资格,就证明有了一定的实力,在门里也算是说得上话了。
严律已经买了新的烟,正咬着烟屁站在屋外看孙化玉对赵红玫施针。赵红玫服用了药,这会儿已昏睡过去,给施针减轻不少麻烦。
听到几人说起这茬,严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薛清极,难得将话在嘴里先无声倒腾了一遍才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被中度寄生后救回来后还在仙门行走的,但确实是少数,我也只见过一人。这需要被寄生这位本人心智刚毅,否则很容易出事儿,不让出活儿也是一种保护。”
他话说到一半,原本倚在门框上看平板的薛清极就已抬起了眼,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严律硬是顶着这目光把后半段给说完了。
薛清极悠然道:“哪怕是处理了魂体上被寄生的部分,到底已不是完整的原本模样,难免会有些后遗症,或头痛或体弱,易生病,有的干脆就疯了,没有疯的也性情大变,偏执极端,喜怒无常,暴戾易怒。无法克服这些问题的人,自然也不再适合修行,甚至不大适合活着,因此多半都是死了的。”
他说的轻巧自然,好像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是说的话让人怎么想怎么别扭。
“你咋说的像是直接给人家判死刑了一样?”胡旭杰摸摸脑袋,“被寄生了就得跳楼了,你是这意思吧?”
严律实在是受不了薛清极这种直白又神经质的理论,摆手道:“孽灵本身就是魔,被这玩意儿寄生,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被放大,所以性格骤变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有的人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我们只能尽力处理,以免真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薛清极并未反驳,嘴唇抿出一道极轻的笑来。
“吃完了都歇会儿,我先回屋了。”严律最后检查了一下赵红玫的状况,孙化玉等人做的不错,她睡得沉了,状态也稳定下来,“有事再喊我。”
说完转身出去,薛清极却还挡在门口碍事,严律这会儿瞧见他就气不顺,目不斜视地将他推开走了。
“哥,哥!”胡旭杰在他身后喊,“又不吃东西啊?我还买了卤蛋跟辣条呢!”
哪怕早已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打架,但严律到了房间又睡不着了,干脆招出自己的那把长刀,用沾了水的布又擦了起来。
他这刀其实并未沾染脏东西,只是习惯在想事儿的时候擦。
没擦两下,房门就被敲响。敲的声音不紧不慢,严律几乎都能想象得到敲门人那副气定神闲的找打模样,烦地皱起眉,撇拉着嘴当没听见。
没想到门外的人敲完没等到门内回答,竟然直接把门给拉开了。
严律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清极端着两桶泡面进来:“你怎么开的门,我没让你进啊!”
薛清极将泡面放到桌上,又将手里一张符纸拿出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几个小辈儿倒还有些资质,只需稍加指点,便将这‘问路启门符’制好了,刚巧借妖皇房门试一试。”
“这符我有印象,以前可是用来问山路启仙门的,”严律指着自己的房门,“你拿来开这小旅馆撬一下就能开的门?”
薛清极将符纸收好:“既然这符也算厉害,那我这也算是指点那些小孩儿了。之前你不也说过让我教教他们么,现在为何又不高兴?”
严律见他一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气笑了。
他俩之前还一个卡着另一个脖子地掐了一架,这会儿薛清极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严律以前就摸不透这小子古怪的脾气,现在更是搞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严律懒得再理他,看了看桌上两桶泡面,一桶小鸡炖蘑菇味儿,一桶海鲜味儿,嗤笑道:“不是大胡给我泡的吧?”
“这也看得出?”薛清极不发疯的时候实在是个好脾气,“这东西颇有意思,现在倒是什么都方便,我也能做饭了。”
后半句把严律逗乐了,妖皇的气势刚端没多久就破了功,眉头还皱着,笑得很有些无语无奈:“你管这个叫做饭?行吧。”
他随便挑了一桶端起来,用配套的塑料叉子铲起一口塞进嘴里。
半烂不烂的面条被他三两下就嚼了咽进肚子,脸上也不似隋辨肖点星那样露出饿了半天才吃到热乎东西的满足表情,喝水般平常地吃着东西,只是动作依旧不讲究,扒拉几叉子就撂下了:“要是大胡给我泡的,至少也得是个辣味儿的,最好再找点醋,只要是味道重的都得放进去。”
薛清极慢条斯理地吃着另一桶泡面,这些家里老妈都得说句垃圾食品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倒显出点儿美味来,原本色泽冷淡的嘴唇被烫得发红,闻言放下自己的那份儿,长臂一伸,竟一副潇洒做派地从严律桶里掏走一叉子吃了。
严律慢了一步没挡住,皱着眉道:“你干脆从我嘴里抢得了!吃你那份儿还得用我这份儿当配菜呗?”
薛清极先把口中吃的咽下去,又用纸斯文地擦擦嘴,这才道:“挺咸的。”
“我看你是挺闲的,”严律说,“有什么毛病啊你?”
薛清极笑了:“我是说味道。你已经连这样的味道都尝不出来,你的侍从都没发现?我观察过他,似乎只是觉得你喜食辣味。”
“跟你说了大胡不是侍从。”严律翘起二郎腿,又点着了一根烟,“他确实不知道,因为从他小时候跟着我开始我就这样,他应该是以为我就这挑食挑口的毛病。小龙也一样。”
胡旭杰是个长成了的妖,实际年龄其实比这外表看起来还要大些,被他爹老胡带到严律身边已经至少二十来年了。
这二十来年里严律都这德行,胡旭杰除了觉得他吃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应该外,根本没想过是严律尝不出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薛清极将吃完的泡面桶盖好盖子,又慢慢将塑料叉擦干净放在盖上,半垂着眼问。
既然已被看出来,那就没了兜圈子的必要。严律摆弄着打火机,不在意地说:“具体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忽然发现味觉有点儿迟钝。起先是感觉糖块点心没那么香了,再往后就感觉吃什么都像是嚼蜡块儿,也看过这毛病,没什么改善,只有重辣重油的东西还能刺激一下舌头。”
这个过程因为过于漫长,严律确实已经不太能记清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又问:“是什么导致的知道吗?”
严律抽烟的手顿了顿,极快地答道:“不知道。或许是活太久了,不过我已经懒得计较这些了。”
“你还能计较些什么?”薛清极转过头看着他,“以前只是记不清事情细节,后边儿又开始记不清人,现在更厉害了,连自己什么时候没了味觉都不记得了。妖皇真是不同凡响,让人钦佩。”
严律听出他话里带刺,弹弹烟灰冷笑道:“那你想怎么样,我难道还要记得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嘴里没滋味时的心情,给你做个两千字的汇报?”
这话难得把薛清极给噎住了,他向来在挤兑人上游刃有余,这一下被噎得不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茬来。
有心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比严律好到哪儿去,他俩是真的一对儿难兄难弟。
只是薛清极慢慢地意识到,严律不灵光的记忆力竟然成了生活对他的宽容,薛清极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状态,后来他在现代书籍上看到了一个词儿,“黑色幽默”——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四个字就能概括严律的狗屎生活。
严律嘲讽完人,又在余光中看到薛清极抿起嘴唇,心里有点儿不知为何的发虚,又有点儿憋气,干脆又咬上烟,含糊问道:“境外境是什么样的?”
薛清极微微侧过头,严律却不看他,目视前方坐得端庄,跟前边儿有三千万巨款似的。薛清极轻笑道:“你早就想问,为何现在才开口?”
“我现在才想起来。”严律说。
“你是现在才有了问的胆子,”薛清极慢悠悠地拧开一瓶饮料,“之前不问,是以免我顺着反问,你扯谎的水平又实在让人看了心碎,只能干脆不提这些。现在敢问,是那个什么来着——我刚看视频学的——‘破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
严律捂着头,觉得自己非常头疼。又觉得是心口疼,像是被气出了心肌炎。
见他不说话,薛清极也并不在意,他喝了两口酸甜都有的汽水:“严重受损的魂是无法感受清楚周围的事物的,这你应该知道,否则我的转世也不会是傻子。”
严律放下捂着头的手,也跟着放松了身体,点头“哦”了声。
“因此在境外境时我大多数时间也是混沌的,但其实在那里待得久了,谁都会混沌。”薛清极笑道,“那里没有昼夜,只有会撕碎魂魄的混沌灵气或机缘巧合进入其中的魔,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虚无,任何事物在其中都没有意义。所以我无法回答你境外境是什么样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严律的烟烧到了底,他拿下来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清醒的时候我只做两件事,避免对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模糊,”薛清极的声音很平静,客观地讲着自己还记得的事情,“第一是本能地寻找离开那烂泥潭似的地方的出口,第二是回忆活着的时候的人和事。”
严律心里有点儿不知名的波动,他模糊不清地笑了笑:“你确实是这种人,就算只剩一口气儿了,都得憋着这口气儿看看还有没有翻身的余地。那你都想起了什么?”
薛清极用一种缓慢而下沉的声音道:“在那种地方,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尖锐极端。”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长而柔韧,“我会想起我用这只手把一头刚杀了我同门的妖剖开,血是热的,那时候我还小,累得够呛,差点握不住剑。但我那时发现,原来人与妖并没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得了,”严律硬是被他从刚才的低沉情绪里给拽了出来,受不了地骂道,“你能不能想点儿积极健康的东西?好的,正常的,有人味儿的!”
薛清极不自觉地笑了:“明明是你问的,为何又对我发脾气。”
说罢却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右手的手心,眼底泛起些许暖意,低声道:“当然是想过好的,想的会比坏的多得多。”
严律已经不打算追问他想的是什么了,叹口气:“真受不了你,你还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吗?”
“你竟然还记得?”薛清极猛地攥起了右手,表情惊讶。
严律点上又一根烟,眉间折痕深深:“废话。你要是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翅族长成了的妖给切成了肉丝儿,你也能记一辈子。只是我没想到你后来是这幅鬼样儿,竟然在境外境里还回味这茬儿!”
薛清极的唇角荡开笑来:“那年我随师兄师姐们下六峰,在我出生的镇上落脚。师兄师姐好奇我这婢女之子重见亲爹是什么光景,便强拽着我回薛家,未曾想当夜遇袭,镇上的人死了,同门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勉强逃走,没空管旁人。我杀出镇子倒在雪中,雪很大,我心中怨恨难平,招来孽气寄生,寻思这回大概是要死了,未曾想会遇到妖皇。”
“我是追踪一支坏了规矩的翅族到那边儿的,晚了一步,到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严律抓着头发,勉强又想起一些,“都打算走了,雪堆底下伸出一只手抓我脚脖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薛清极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摊开,他半垂下眼:“真是漫长的雪夜……”
他在复活后恍惚想起雪夜。
混战时代的冬季漫长又寒冷,他的袍服被汗和血浸透,但还是用力握紧了自己的入门剑,将它从一头翅族的脑壳上拔出来。
被翅族啃得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同门仍有气息,看到他时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叫喊,白天戏谑地说着“你竟是婢生子”的模样已被恐惧冲散,满目狰狞,等薛清极跌跌撞撞地去拉他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清极将他半截身体拽了两步,又面无表情地放下,回头看一眼被毁掉的镇子。他在这个镇子出生,如今又看着镇子在妖的肆虐下消失。
年幼时的薛清极并未见过生下他的母亲,也没人有空对他说起。薛家在镇上算是富户,家中人丁兴旺,亲爹也并不在意这个一时兴起后制造出的儿子,给口饭给件衣服,任由他杂草一般挨着东西南北的人的打长大。
薛清极那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也并不重要,有时候是“喂”有时候是“杂种”或者“婢生子”,他也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正经喊他,就像他也从不正经地去记住这个地方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面目全非的镇子,提着入门剑顺着小路往镇外跑。这条路他年幼时坐在台阶上看过无数次,设想过这尽头或许会出现什么人,出现与这镇、这尘世都不一样的人,但直到他被路过的照真接上六峰也没有遇到。
在镇口又遇到被撕碎的同门时他已经筋疲力竭,咬牙撑着斩杀另一头翅族。
血液冲击着耳膜,他听见体内好似来自自己魂魄的咆哮。他的魂魄质问这一切,质问为何仍要活着,那些或嘲笑或讥讽、或冷酷或憎恶的面孔扭曲着在他记忆中一一浮现,年少的薛清极曾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但当魂儿被孽灵唤起最深处的晦暗情绪,他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满腔愤恨。
他泄愤般将已死的翅族砍了一遍又一遍,牙关咬紧,腮帮子鼓起,双手和脸上都已喷溅满鲜血。
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恨却仍未平息,年少的他昏头昏脑地又向前走了几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大雪无声落下,他睁着眼喘着气儿,沉默地等死。脑中却仍有人喊着他那些“不正经的名字”。
雪在他身上落了一层时,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
来人暗红色的衣摆微动,他踏雪而来,站在他面前。
“这儿还有个活的。”那人的声音醇厚,语气却不似仙门中人那样端着,“哦,不过只剩半口气儿了。”
跟在他身边的人没好气道:“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还是走吧,先找着翅族那几个败类再说,妖皇大人。”
“妖皇”两字落入耳中,薛清极体内气血翻涌,咳出满口腥甜,不知是恨是怒,右手猛地抬起抓住眼前的脚,挣扎着仰起头来。
被他抓住的那人顿了顿,却并未躲开,也并未踢打,反倒俯下身来看他,脑后只束起的头发滑下,在薛清极眼前晃动。
薛清极借着血光与身后村镇燃烧的火光看清了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孔,看到那人的竖瞳——只有妖会有那样的瞳孔——却并不凶狠,看他的眼神儿只有稀奇与平和。
火光在这妖的眼中凝成一片暖色,薛清极在这暖色中好像看到自己。除了师父照真和师兄印山鸣,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带热气儿的自己。
但直到许多年后他再次直面死亡并且真的死了,才想起那天他顺着那条路冲向尽头时,竟然真的有和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的一位出现在了那里。他将他从雪夜中带走了。
年少的他只这一挣扎就又重新扑在雪中,手却仍死死抓着那妖不放,昏了头一般开口道:“好冷。”
声音很小,几乎被风雪掩埋,但那妖却听到了。
被他抓着的妖蹲了下来,掰着他的脑袋将他的脸抬起,又抓了一团雪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掉,忽地笑了:“哪里来的小仙童?和我弥弥山上那帮崽子真不一样。”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薛清极脑海中那些还在叫嚣着的“杂种”与“婢生子”弱了下去,被“小仙童”冲得七零八落。
“我们弥弥山的崽子长得也很好看!”跟着他的那个妖不乐意,“而且这个已不算崽子了,在人族里已是半大小子了。”
“山里崽子长得个个儿透精透能,是妖族里俊俏漂亮的,”薛清极感觉到自己的脸被那人拍了拍,“钺戎,你在仙门见过比他长得好的么?真是那个什么来着,粉雕玉琢!”
钺戎跺了跺脚,嘴里不清不楚地埋怨了几句,认命道:“好吧,都听严律大人的。”
严律将他从雪堆中扒拉出来,这位妖皇显然不会带孩子,甚至不会照顾人,将只剩半条命的仙门小孩儿当做皮糙肉厚的妖族崽子,往肩上一抗就走了。
走出去二里地,薛清极冷得直打哆嗦,他被孽灵寄生本就在发烧,又被严律扛麻袋一样扛着乱走,张嘴就是一口血呕在严律的衣服上,差点当场蹬腿归西。
妖皇大人瞬间麻爪,嚷嚷道:“钺戎!他好像死了,哦还没死,嘿,你这小孩儿真能活!”
他那几个侍从也不像是会照顾小孩儿的模样,叽叽喳喳地比他还吵,没一个能给出正经主意的,反倒埋怨起又要给妖皇洗衣裳了。
薛清极趴在严律肩头,迷迷糊糊地寻思要不他们还是把自个儿放下算了,反正看这样子跟着他们也是个死,妖真不是人啊。
正迷糊着,他就被从肩头卸下,穿在严律身上的大氅裹在了他身上,毛茸茸的一圈儿裹得他只露出鼻孔来呼吸,他勉强睁开眼,见严律又重新将他抱起,像搂着同族兄弟似的搂着,低声道:“我会给你拔孽,但能不能活却是看你自己。小仙童,你叫什么?我暂时不去仙门,你跟我回弥弥山。”
薛清极的嘴张了张,灌了满口的冷风,就顺势闭上了。
那时他已是十几岁的少年,却头一次被接纳进另一人的怀里。
严律的发丝被吹得落在襟前,拂过薛清极的鼻尖嘴唇,带着山风的气息。
小仙童。薛清极想,这不算个正经名字。
原来世上还有不让他厌恶的不正经的名字。
第024章 24
县城旅馆内昏黄沧桑的灯因电压不稳而闪烁几下, 发出崩断般的细小声音。
当年寒冷漫长又混杂着血腥味的雪夜彻底消融,苍白雪色被没有温度的现代灯光冲散,严律这才发现自己咬着的烟还没点上。
他不自觉地陷入了以为早就被自己丢到角落里的回忆, 那时他扛着被裹成一团的少年薛清极都走出去了老远,一摸怀里小孩儿的脸,登时吓了一跳,烫的像是刚从石板上烙出来的热猪肉, 白皙的面孔病态通红, 呼吸时一团团朝外喷白烟。
严律这才发现他还长着一颗极小的泪痣,差点儿被血污掩盖下去。
他们那帮弥弥山的妖大多脑子少根筋,又没见过脆弱的人族小孩儿, 个个大惊失色, 唯恐刚捞出来的小孩儿死妖皇怀里,围成一圈吱哇乱叫。
也不知道是被吵醒的还是被冻醒的, 怀中少年睁开了眼,他烧的眼眶发红, 黑眸将周围的这帮妖扫视了一圈儿,既不害怕也不警惕, 目光最终又回到严律身上, 简洁又清晰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的剑在何处?”
他已烧得浑身打摆子,但仍记得自己要握着剑。
钺戎和其他侍从不满地向严律抱怨这小子好不懂事,感谢没有, 竟然还要这要那。严律却觉得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仙门人,那些人看他时或是恐惧或是防备或是憎恶嫌弃, 但薛清极的双眼澄澈,就如同今夜落在他身上的雪, 没有颜色。
他来了兴趣,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妖们将刚才顺手拿走的跟薛清极一道躺在地上的剑拿来,侍从们嘟嘟囔囔,交出剑的速度倒是很利索,那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还没有弥弥山有修为的妖打造出的兵器好。
严律将剑还给怀里的少年,后者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剑柄,因呼吸剧烈而不断呼出哈气来。
严律道:“小仙童,你这样拿着剑,我扛你就不方便了。”
少年看着他,没有说话。
严律又说:“要么把剑给他们拿着,要么让他们来背你?”
少年依旧不语,口中的白雾拢着他尚有些稚气的脸,严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严律说:“要么剑给我,我先把它和我的刀一起隐了,等能休息时再还你。”
少年的双眼始终盯着他看,严律尝试着将剑从他手中拿走,意外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放心,”严律将剑隐去收起,笑道,“我在这儿,你这剑丢不了。”
他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呼出白雾的唇冻得发青,看不清嘴角是否上扯,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将大氅重新拉紧,哆嗦着闭上眼。
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严律彻底回过神儿来。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严律摸到打火机按出火苗,凑到烟前点燃,眼睛却瞥向身侧的薛清极。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那一侧,左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皱着眉,脸上血色全无,看样子是突然头疼发作。
他这一世的躯壳和千年前太过相似,严律记忆中雪夜时他的脸几乎立刻就跟眼前这脸重叠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长了,严律光是看到他的这模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
这幅躯壳本就不比薛清极原本自小修行的身体,今天又同时操纵两把剑,灵力猛然高强度运作让他曾经被寄生过后残缺的魂魄承受压力,能到现在才在面儿上显出不适已超乎严律的预期,估计是疼得确实到了一定程度。
严律心里叹口气儿,薛清极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从雪堆里被他扒拉出来到拔孽结束,除了“好冷”两个字外,严律再没听过他因为身体痛苦而吭过一声。
他这种程度的寄生,拔孽的痛苦足以让弥弥山长成了的壮年妖嚎如杀猪,他却硬是咬着牙睁着眼扛了过来,重伤加上拔孽,身体与魂魄的双重痛苦在此后数日内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忍了。
忍耐是薛清极最擅长的事情,或许也因此他才在境外境那种地方撑了千余年。
严律起身关闭室内的灯光,以免于这闪烁不定的外界光线又刺激到薛清极本就已紧绷的神经,又将窗帘拉上,随手捞起床上的小毯子轻轻搭在薛清极身上,这才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薛清极原本双眸紧闭,此刻却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严律的手腕,没让他如以前那样为自己镇抚残破的魂体与驱逐体内孽气。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薛清极看着他,低声道,“严律,钺戎死了,你的侍从早已被黄土掩埋,弥弥山不在,你当年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了。我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与我闭口不谈?”
他说着,拇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手腕蹭了一下。
严律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薛清极的双眼,这眼睛即使千年变迁也依旧澄净如昔,就连这说话时那略显偏执的疯劲儿也没有变。
沉默了几秒,严律开口:“我的痛觉也开始迟钝了。”
薛清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眸中浮动着琐碎的情绪。
“有时候比较小的伤口我都不太能发现。”严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灼热地亮着,他说得却很平静,“别问怎么搞的,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儿了。”
见薛清极依旧盯着他,严律竟恍惚又想起少年时他被自己用大氅裹着的模样,和现在颇有相似,不自觉地笑了:“唉,真的。我最近觉得自己活的越来越糊涂,妖要怎么办,仙门怎么办,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现在连自己也想不通了。”
“……你无需想通。”薛清极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需要你逼着自己去想通的事情。”
严律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唔”了声算是回答,拍了拍薛清极的脸:“说真的,你能重活过来,很好。以前那会儿,无论是仙门还是照真,都对你有极高的期望,我当时就觉得没必要,对你来说太压抑。现在倒好了,花花世界懂不懂?你可以活得更自由些。”
这拍的力度和当年何其相似,即使已转世无数次,他依旧当他是那年雪堆里被抱出来的少年。
薛清极眼底晦涩与暖意交叠,搅合到了一处,混乱地被压在了最深处。他闭了闭眼:“人生无常,寿数天定。没有人是自由的,哪怕是你。”
“我还行吧,除了吃东西没啥意思外还挺自由的。”严律说,“在求鲤江我就说你得头疼,行了,让我检查检查你状况,收拾完我好睡觉。”
话题被岔到了胯胯轴子,尤其是严律这不在乎的模样,用胡旭杰的话说就是——“简直像是非要买那三无保健品的二大爷”——让人看了就来气。
薛清极把头歪开,攥着严律的手腕将他的手扯开,似笑非笑道:“妖皇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当年我回六峰后头疾发作,妖皇也不总在身边,一样活得好好的,死不了。”
严律的手被扯开,心里的火气却莫名窜了起来。
当年薛清极因需要拔孽,再加上后续调养,跟在严律身边儿养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回六峰。
那会儿妖与仙门的关系还相当紧张,严律又四处游历,得空再去仙门时,薛清极就是这鬼样儿。
但那时严律当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儿,薛清极又总笑得温和谦逊,倒让严律略感愧疚。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连那个客气模样都不装了!
严律怒从心头起,用力扒了一把薛清极那欠抽的倔头。
剑修正忍着头疼,万没想到挨了严律一下,虽然不重,但仍是愣住了,随后便感觉身上的小毯子被无情抽走。
妖皇夹着毯子咬着烟,恶声道:“既然死不了,那滚床上躺着去!二半夜的坐这儿装什么死人,我瞅见你就心烦,滚!”
曾经仙门的风光弟子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又把毯子从妖皇手里扯走,披在自己肩头裹着躺到床上,在黑暗中飘出话来:“好大火气,妖皇还需珍重身体,省得气出老年病。”
——又是不知道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新鲜词儿。
严律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中抽离,走到自己床跟前时还不忘扭过身,踢了一脚薛清极的小腿:“被子盖上!你当你这壳子是什么百病不侵的好东西么?”
言罢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中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盖被子的声音,半晌,有人又说:“空调遥控器呢?温度往高调调,这什么破空调,昨天那个开了跟没开一样,今天这个跟冰窖一样。”
“遥控器是何物?”另一人问,“你不会真是上了年纪,冷热均怕吧?”
先说话的那声音:“放屁!不调了,就这样。”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上三竿,小辈儿们买好了吃的也联系好了人,才敢来打扰二位老前辈。
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拉开了门,一股寒气儿涌出,把隋辨冲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什么啊,”隋辨揉着鼻子问,“怎么跟冷柜似的?”
“冷柜”里前后脚走出两根冰棍儿,走前头的那个咬着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后头那个还揉着太阳穴,估计是一宿没睡,眼睛干涩地眨着。
胡旭杰问道:“哥?你屋里空调坏了调不了温度?咋冷成这样!”
“冷吗?”严律咬着烟,清着发干的嗓子看向薛清极,“不冷啊。”
薛清极依旧面带微笑,但说话怎么听怎么带鼻音:“尚可。”
俩人一直到上车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有喷嚏打出来。
他俩的状态奇奇怪怪,搞得小辈儿们也不自觉地跟着话少起来。董鹿一路上回头看了几次,还给胡旭杰使眼色,胡旭杰也只当没看到,并不上前询问严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坚决不往枪口上撞。
赵红玫的情况比凌晨时好了很多,她的疯病是天生的没得救,好在有仙门医修的治疗,寄生的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昨天身上长出秽肢的部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她这会儿穿着董鹿紧急从周围小店买来的新衣服,抱着一个董鹿顺道买来的扎着俩小辫儿的布娃娃,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介于徐家不再接纳这个公婆丈夫女儿都死绝了的女人,严律等人这回就没往徐老二那边跑,而是由王姨联系了村委会,几人直接将赵红玫拉去了村委会办公室。
小堃村村长显然对赵红玫的情况十分清楚,也没多话,直接给她娘家打了个电话,联系那边来领人。
电话那头赵红玫的弟弟埋怨了好几句才勉强答应,说等会儿就开车来接人。
从隔壁村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小堃村村长被王姨一同糊弄,将赵红玫和严律一行人带去了隔壁空着的休息室等赵家来人。
董鹿抓紧机会继续与赵红玫对话,试图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找到更多线索。
严律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赵红玫确实是不会再多说了。她之前虽然疯,精神却还算不错,昨天折腾了那么一出,现在明显已经进入了麻木的阶段,这阶段他见过很多类似的,都是被寄生后会产生的反应。
估计薛清极也是这么个想法,一开始还站在一旁看看赵红玫,这会儿就又只关注平板电脑了。
这位当年也算是有望飞升的剑修到了现代社会,短短几天就有了染上网瘾的趋势,之前的电视剧还没来得及看,倒先学会了刷短视频。
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找到教程,大数据也不知道检测到了什么,以前严律养狗的时候给他推的都是猫狗视频,薛清极玩了两天就开始推幼儿早教和硬笔书法之类的内容。
他倒也来者不拒,刷到什么就看什么,偏偏旁边儿还有个肖点星,他看什么肖点星就在旁边给他解释,这会儿刷到写字儿的,肖点星就把平板旁边带的笔给拽下来,调出软件说能写字儿。
薛清极挑挑眉,拿住了笔,姿势却还跟握毛笔一样。
平板配套的笔有点儿滑,也比他当年习惯用的笔重一些,肖点星和隋辨嘴皮子都说干了也没能让薛清极纠正过来握笔姿势,有心上手掰扯,薛清极略一躲就闪开了。
严律抽完半根儿烟也没见那姿势对过来,实在没忍住,起身走过去拉开肖点星,把着薛清极的手,把手指一根根给归拢到位。
薛清极起先僵了僵,但并没有反抗,任由严律将自己的手指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看到没,这么着才是现在握这种笔的姿势,”严律咬着烟,右手裹着薛清极的手,在平板的软件上写下个“一”来,“发力是这么发,跟毛笔不太一样。”
薛清极找到了点儿感觉,在平板上也写了个“一”,这才又露出了笑模样:“有意思,现在的许多字也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简化多了,方便,”严律又从旁边儿找了张稿纸和铅笔拿给他,“你还是在纸上写字儿好些,平板那屏幕滑溜得很,没在纸上写来得舒服。”
薛清极也不挑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拿起铅笔琢磨了一下,在纸上对照着写了个“天”与“地”。
严律看了一眼,没绷住乐了。
倒不是说写的很难看,只是初学者写字,多少都能写出点儿三岁小孩儿做体操的那种别扭,薛清极算是好的了,只是依旧看着古怪。
“妖皇何必发笑,”薛清极斜了眼过来,竟然带了点儿些嗔意,“也对,多活千年,多写了千年字,倒也确实有发笑的资本。”
严律咬着烟笑道:“别啊,少挤兑我,你写这样我笑两声怎么了?大胡现在写字我还笑呢。”
胡旭杰在旁边默默放下了笔,幽怨道:“那我活的年头写的年头也没您长啊。”
“就是,”肖点星自从被薛清极救了一命就开始胡乱捧臭脚,“前辈多写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当书法家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得得得,”严律受不了地摆摆手,“别的不说,先把这轮廓收收行不行,别胳膊腿儿各撇各的。”
严律虽然不大会带孩子,但这么些年身边儿却从没断过小孩儿,他又握住了薛清极拿笔的手,揽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在纸上带着薛清极的手写字。
撇捺横竖,一呼一吸。
薛清极的目光从纸上逐渐上移,落在严律的手上。云纹攀附在指尖,像锁链捆绑在飞鸟足上。
他握剑的手捏着笔,被严律的手掌包裹。热度混作一团,凝在笔尖,写在纸上。
“这仨字儿应该认识吧?”严律的声音飘来。
薛清极收回目光,看到纸上已落下三个字,正是他的名字。他露出一个笑来:“多谢妖皇。”
“谢我就别老喊我,咳,别名儿。”严律低声咬牙切齿道,继而却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无奈与感叹,甚至还有点儿嘲弄,“以前教你写字儿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么多年之后会再教一遍,这事儿闹的,仙门该教的怎么全让一个妖来教?”
当年薛清极被带上弥弥山时并非不会写字,只是那个年代字的种类繁多,各族内并不统一,除此之外还有更久远一些、据说是上神们使用的古字,复杂难懂,薛清极入仙门后学的十分艰难,却意外发现严律这不学无术的妖倒是很精通古字。
年少时薛清极并不服气,在弥弥山调养时对着山中古籍胡乱学习了数日也没有进展,倒是严律嘲笑他几次后,手把手教会了他那本古籍上的所有字。
薛清极这回是真有些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这些事情。”
“我也没想到我还记得,”严律松开手,“突然发现还想得起来。”
薛清极嘴唇微动,却未出声,倒是肖点星终于忍不住好奇:“那啥,你俩到底认识多久了啊?先说好,我可不是打听,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严律懒得跟他计较“打听”与“好奇”的关系,抱着胳膊不在意道:“认识也就百来年吧,那会儿仙门修士活还算能活。不过认识的时间还没他死的时间长呢,唉,真能死啊,你活的时间加起来好像还没你死的时间的零头多吧?”
他说这话相当找骂,薛清极却略微思索后点头:“确实。”
“……我去,”胡旭杰翻着眼皮掐着指头算了算,得出一个结论,“哥,那就百余年的交情你都能记到现在,我寻思你这记性也没我想象里那么差啊!”
严律扭头看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去外头树底下撒尿和泥。”
胡旭杰不满道:“你每次让我干的闲事儿都特粗俗。”
薛清极没有接话,模仿着刚才的样子又写了一遍名字,顿了顿,又用古字在下方写了两个字,“严律”。
在漫长又孤独无趣的许多年里,严律为了那短暂的一段时间找寻至今。
妖皇活得稀里糊涂,但从未动摇。
薛清极将那张稿纸拿起来看了看,折叠成小块儿塞进兜里。
外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叫喊,有人踢踢踏踏地跑进村委会隔壁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对屋里喊道:“哎呦快去看看吧村长,周栓家里出事儿啦!”
严律皱起眉头,两步走过去拉开门,见门外站了个气喘吁吁的村民,问道:“那孩子怎么了?”
村民见他长得挺凶,先是愣了下,但见村长也来追问便如实答道:“他、他醒了!但把人给咬了,他好像疯了!”
第025章 25
据村民说, 昨天黄德柱扮作的“大师”从周家走后,周栓的状况就已经转好,到了傍晚时就已退了烧, 村民还在街上遇到了赶去买菜的周太太,得知是给已经醒了的儿子买他爱吃的东西补身体,可见那会儿周栓就已经正常了。
严律的拔孽效果十分不错,配合孙化玉配的药, 加上小孩儿自己身强体壮, 恢复速度快也不奇怪,但昨天正常苏醒的人今天就疯了,一行人都十分意外。
村长却不大想和周家人有接触, 理由和王姨一样, 觉得这家人太难缠,也讲不清道理, 请大师上门搞封建迷信村长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干脆打发了村委会里的年轻人跟着村民过去看情况, 自个儿以等待赵红玫家属来接人为由,和王姨一样屁股往椅子上一砸, 不动了。
等严律一行跟在村民后边儿到了周家时, 这家已经把周围都给嚷嚷动了,正乱作一团。
周家的大门大敞四开,不用进就能看清情况。
估计是为了庆祝独子苏醒所以点了挂鞭炮, 周家大门口还堆满了红色的鞭炮屑, 丝毫不顾村里另一头还有个办着丧事的徐家。这会儿鞭炮屑已经被人群踩得稀巴烂,门内叫嚷一片, 除了大人的喊叫外,还有小孩儿的哭嚷。
严律前脚下车, 后脚就看到周家大门口蹲着一排小萝卜头,穿着校服正跟那儿抹眼泪,有个估计是老师的年轻女人一边把孩子们挡在身后,一边还拉着一个头上正哗哗向外淌血的小男生,又惊又气地和周太太理论。
周太太则拉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周栓,跳着脚骂:“谁让你们来的?自找的!我家周栓昨天晚上好好的,你们一来就给吓成这样了,等着吧,这事儿没完!我要去学校告你,你还老师呢,滚蛋吧,饭碗别想要了!我儿子要不好,你们都别想好!”
几个仙门的小辈儿现在听见她声音就想起来那顿扫帚王八拳,顿时各自后退几步,不约而同挤到了严律和薛清极身边儿。隋辨小声问道:“哥,现在怎么办?”
严律早已习惯自己身边会突然冒出些这种小孩儿,薛清极却没这惯着的毛病,抬脚走了几步,闪到了一侧继续看平板上的教学视频——他现在快小学毕业了——剩下严律站在原地,跟院子里那个带队老师有着莫名的相似。
严律没先回答隋辨的问题,只站在门外又观察了片刻。
被周太太拉着的周栓已经换了衣服,脚上踩着新的名牌儿童凉鞋,显然是能下地走路了,被周太太拉着也还在原地兜圈儿。脸色也已红润不少,只是眼神有些发蒙,嘴唇牙齿还沾着血。
再看看被女老师搂着还哇哇哭的小孩儿的脑壳,那上头整齐一排牙印,严律立马就明白为什么村民说周栓疯了,这小子八成是抱着人家的头来了一口。
这场面确实恐怖,任谁都觉得周栓是发烧烧出了失心疯。
村委会的人上前劝了几句,被周太太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被周先生推搡出门,索性吐了口唾沫扭脸就走,回去给村长复命去了。
严律正要上前,门里就奔出个人来,脚底生风两眼瞎冒精光,下巴颏上一撮小胡须,正是黄德柱。
他这回道袍都没穿,奔命似地冲到严律跟前儿,眼底含泪小声叫道:“祖宗,天地良心,这回可不关我事儿呀!”
因为在求鲤江畔查出事情与妖有关,严律现在看到老堂街的妖就头大,见黄德柱这贼眉鼠眼的模样,眉间折痕顿时加深,语气也难得带了正儿八经的怒意:“又怎么了?”
短短四个字,周围几个小辈儿都听得心里发怵,胡旭杰都有点儿含糊了,缩着脖子站到一旁,更别说黄德柱,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拱手。
薛清极拉下了耳机,踱步过来先瞧了瞧黄德柱,又看了看门内,笑道:“料你也没这让人疯了的本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妖皇这岁数,你要气他也要注意分寸。”
严律听到后半截就怒火转移地看向他,后者笑意融融,丝毫不觉自己哪里得罪妖,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打击报复俩人较劲吹了一晚上冷风的模样。
“真不赖我,是他们家给我打电话,说孩子昨儿退烧醒了,能走能吃,就是老说有人喊他出去玩儿什么的,感觉还是有脏东西,让我来给瞧瞧,”黄德柱可怜巴巴道,“我跟小龙说了,他考虑过后说让我来先看看,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后续问题,要是有也方便跟您这边儿联系,我这才来的,哪想到一过来就遇到这场面,我拿我们坎精的族运发誓,这次我可真啥都没干呐!”
“里边到底是怎么了?”董鹿问道,“怎么多出来这么多小孩儿,看校服都是一样的,是周栓的同学?”
黄德柱:“对,都是镇上那个学校的,要我说也都是好心,组织了个什么小活动探望生病的同学,估计也是学校想以此写个报道吧,先去了在医院那几个孩子然后才来看病的最重的周栓,那个女老师是带队过来的,哎,这回也算是摊上事儿啦。”
“既然是来探病的,怎么搞成这样?”严律问,“周家的小孩儿确实不对劲儿,我看他像是被迷了心窍。”
黄德柱拍着大腿:“我也纳闷呢!好像一开始还好好的,周家孩子康复了还能跟这帮小同学唠个嗑玩玩儿啥的,不知道怎么着中间就吵起来,周栓就动手了,大人哪儿想到有这出,都没防备,这孩子又长的膀大腰圆的,好家伙,简直是个拳皇,把人小朋友揍得那叫一惨啊,挨了巴掌的都算轻的,还有的被咬了胳膊,我来的时候他正抱一小孩儿脑袋啃呢,怎么都撕不开,我赶紧咬了手指用坎精的血画了符才给勉强压下去,您瞧嘛!”
说着把手指往严律脸前怼,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指头上的豁口。
严律把他的爪子打掉:“你既然在这儿有一会儿了,问出点什么没?”
“您看看周家这几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黄德柱愁眉苦脸,“我倒是有心问呢,人家已经跟带队老师吵起来了,周家说是老师没看好其他孩子才招惹到了周栓,老师也委屈,带队过来就是探病的,怎么可能会惹事儿嘛,还把其他孩子打成这样,都没法回学校跟其他孩子家长交代。”
门内女老师还在边打电话边和周太太干仗,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儿哭哭啼啼地被转移到了门外,伤口都还没赶上处理,孙化玉跟另一个医修看不过去,从车上拿了医疗箱给几个孩子消毒包扎。
屋内的这情况实在是让人插不进手,严律索性也跟着孙化玉走过去看那几个孩子。
来探病的小孩儿有男有女,一共来了六个,都是一个班上的,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仅和周栓同班,和徐盼娣也同班。
薛清极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掠过,最终停在一个小男生面前,俯身问道:“很疼?”
小男生怯怯地点头。
“你是第一个和他产生冲突的,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打你吗?”薛清极又问。
董鹿几人正疑惑,那小男生抽噎道:“我就是看到他桌上那个转笔刀眼熟,拿起来玩了玩,他就扑上来咬我,我也不知道他不让碰那个,我又没玩儿坏。”
“对呀,还他还不行吗,非要打人!”旁边另一个孩子也哭道,“他老这样,手狂手贱!没想到现在还咬人。平时我们都躲着他来着,我爸妈都不让我和他这样的玩儿……”
肖点星奇怪:“谁第一个挨打的都看得出来?”
“这小孩儿被伤的最严重,头、手、胳膊与脸均有咬痕,血却已不流了,应是最先被伤的。”薛清极直起身,用诧异的目光看看肖点星,“各位适当动动脑子如何?妖我是从不指望的,仙门现在难道不就剩下脑子可用了么?”
胡旭杰思考了几秒,怒气冲冲地跟他告状:“哥,他一气儿把咱们两边儿全骂了!”
“我知道,”严律抽着烟道,感叹道,“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说出来,你是真配合他啊,真能让我下不来台。”
胡旭杰愤愤不平地叉着腰,像个双把儿水壶一样站在严律身边儿怒视薛清极,后者却仿佛感受不到这有如实质的目光,只继续对那小孩儿道:“你说眼熟?是哪里眼熟?”
小孩儿张开嘴又闭上,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肖点星急了,“他都打人了,你们还搁这儿吞吞吐吐呢!”
几个小孩儿被他这急赤白脸的模样吓了一跳,低着头更不说话,哪怕董鹿柔声细语地询问也不吭声。
“都说说,说得好的我给奖励,不想说也没事儿,吃点儿糖缓缓。”严律见这几个仙门的是个顶个的没用,叹了口气,自己上下一摸,竟然真从裤兜里掏出两块儿进口软糖来,“放心,周栓这样最近是上不了学了,你们说什么他都不知道。唔,说得好的哥哥给这个——”
说着从兜里又掏出了张钞票来。
薛清极见他跟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接二连三掏出几块儿糖,又挨个儿下发给几个小萝卜头,在听到“哥哥”时挑起眉,嘴唇动了动,一副“很想说什么但碍于现状我忍了”的模样,遭来严律一记眼刀。
听到严律对周栓现在这状态的说明,小孩儿们明显松弛了一些,挨打最狠的那个先接过糖咬了一口,软糯的外皮包裹着巧克力夹心流出来,他含着挨打时流的眼泪舔了舔,才小声嘀咕道:“我看那个像徐盼娣的转笔刀才好奇的,所以拿来看。”
“是徐盼娣的吗?”严律问。
小孩儿不吭声,但点了点头。
“就是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另外一个小女孩接话,愤愤道,“徐盼娣可宝贵那转笔刀了,她以前都拿人家不要的刮胡刀上的那种刀片削铅笔,还跟我说那转笔刀好看要拿回家给她妈看的,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严律当即抽出两张五块钱和更多糖分给这俩小孩儿。
其他小孩儿见状,纷纷附和起来,连同周栓在学校里怎么动手欺负人的事儿也倒豆子般讲了。
正叽叽喳喳着,年轻的老师被推搡出门,生气地离开周家来找自己的学生,却见到严律等人围在周围,吓了一跳,警惕地询问几人是谁,在得到董鹿和黄德柱两人的安抚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听到学生们说起徐盼娣,老师叹了口气:“她是个很聪明很上进的孩子,前段时间作文比赛还拿了一等奖,奖励了个转笔刀,她的家境我是知道的,得到了奖品她特别高兴,第二天她没来上课,我才知道……哎,她真的是个好孩子,虽然话不多又有些胆小,但特别优秀。”
老师边说边红了眼眶,摆摆手表示说不下去了。
“周栓跟徐盼娣的关系似乎不怎么样?”隋辨问道,“您跟我们讲讲,我们……呃,我们是做儿童心理方面调查的,想多了解了解。”
他戴着个眼镜儿一脸学生气,仙门的几个年纪都不算大,这么说倒是还能糊弄一下,但严律和胡旭杰往那儿一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搞调研的,老师的表情很是狐疑。
但其他几个孩子却接口:“何止呀!他就是爱欺负人,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挨过欺负,以前女生都喜欢扎两个小辫儿,让他拽了好几次,再也不敢扎了。”
“男生他也欺负啊!上回踢球我们队赢了,他就把我推地上了,我脚都崴了呢!”
“他最爱欺负徐盼娣了,还不是欺负她没爹,又有个疯妈!他老骂徐盼娣是扫把星生的小扫把,还说她不带把儿所以她爷奶不要她……老师,‘带把儿’是什么意思啊?”
老师表情尴尬,连着说了好几句才让小萝卜头们安静,又将他们赶上开来的校车,这才远远看了眼周家,低声对严律等人道:“周栓同学的情况我也请了好几次家长,但效果都不好。他确实……嗯,比较调皮,经常和他一起的几个学生——哦,就是在医院的那几个,他们已经好起来了,但好像伤了嗓子一直说不出话,人也昏昏沉沉的——上下学,在学校的时候有老师维护秩序还好些,出了校门就……徐盼娣同学因为家境问题性格比较软,又因为是同村,所以他俩常在路上遇到。我也不知道那个转笔刀是怎么回事儿,也不好评价。”
她最后一句说的很是犹豫,说话时一直瞥向车内探头探脑的学生们。
严律没想为难她,只点头道:“知道了。”又不由分说从胡旭杰兜里掏出几块儿巧克力,“给小孩儿分分。”
校车载着一群边抹眼泪边啃巧克力和糖块儿的小孩儿走了还没三百米,肖点星就炸了。
肖小少爷虽然平时目中无人,但做人的基本道理却还是懂的,再加上从小就被养在温室里长大,哪儿见过这委屈,捋清了前后关系后登时一蹦三尺高,就要直冲周家:“一家子什么人呐!爹妈欺负人家妈,孩子欺负人家闺女,徐盼娣别是让他给害死的吧?有没有王法?!”
“行了!”董鹿拉住他,“咱们以什么身份去周家?你别急,再想想办法!”
“那怎么办?”隋辨愁眉苦脸,“要不我在这里起个阵,让他们倒个血霉什么的?”
薛清极抚掌笑道:“正好,我借你们一把剑,现在就去一气儿杀光了,顺道再去一趟徐家,看看还有什么能捎带手解决一下的如何?”
“劳驾问一句,”胡旭杰忽然变得十分客气,“这位薛大仙,您以前到底是修仙的还是修偏门儿的?怎么长着一副修仙的脸说得都是癫话呢!”
严律揉着眉心走远了,受不了,想清静清静。
“修士,修掉的是凡尘心与七情六欲。”薛清极淡淡笑道,“情况未明先有怒,后边的事情就查不了了,只会陷在自己的看法里,所有事情都乱了套。”
肖点星这才缓和下来,哼了好几声。
“这话老太太也说过。”董鹿拍了拍自己的脸,让情绪落下来,思索片刻忽然一转头,看向了缩在一旁当摆设的黄德柱,一拍脑袋,对严律道,“严哥,祖宗!我能借你的人用一用吗?”
严律一点头,董鹿就拉过黄德柱,指着周家道:“这位‘黄铸道长’,还要麻烦你再去一趟周家。”
黄德柱跟吃了黄连一样:“啊?”
“不需要你干什么,”董鹿笑道,“你只要做你最拿手的就行。”
她交代了几句,黄德柱立刻来了精神,一抖衣摆,对严律和胡旭杰挤眉弄眼:“这我擅长,等我消息啊,等我!”
说完迈着大步摆出一副焦急模样走过去敲响周家大门,大门“吱嘎”打开,周先生出现在门里,见到黄德柱便问:“哎呦大师,您刚才去哪儿啦?刚才让那不懂事的老师搅合的我家孩子都吓着了,刚才回去就又好了,我说是那帮孩子冲撞了那老师还不信,您说——”
“快别多言,方才我围着附近看了一圈儿,贵府煞气冲天,怕要不好!”黄德柱还真急出了一脑门汗,忧心忡忡道,“我掐指一算,有秽物在您家里,这才又回来看看,哎,再晚就要出事儿啦!”
周先生赶紧将黄德柱让进门去。
胡旭杰几人将车开到了离周家远些的地方等待,几个小辈儿都等得十分焦急,在前边儿打着转转,董鹿还要抽空向仙门汇报现在的情况。
严律早已习惯出活儿的这种氛围,靠在车上抽烟,薛清极更是悠闲,坐在靠车窗的位置看起了电视剧。
他起初还是斜倚着座位看,过了一会儿动了动身体,一只手撑住了下巴,眉头微微皱起地看。又过了一会儿干脆直起身,表情透出困惑和不解。
车窗没关,严律余光瞟到他的表情,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平板,正巧见电视剧的大名——《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严律无聊时也是看过电视剧的,这剧因为过于玄幻而颇有印象,联想了一下剧情,又看了看车内坐着大受震撼的剑修,绷不住笑了。
薛清极顺着笑声看过去,幽幽道:“妖皇是在幸灾乐祸?那日你让我好好看这影像时,就已知道其中情节有多……离奇?”
“啊,知道啊,挺好的,”严律倚在车窗旁,用抽烟的手掩住带笑的嘴,“据说收视率特别高,当代文化潮流,你不懂吧,土老帽。”
薛清极在现代事物上压根没有能跟严律辩论的能力,眼中颇有些无奈之色,顿了顿,干脆将平板关上,微微趴在车窗上问道:“我确实不懂。也很好奇,现在的潮流里是否有随身带着糖块这一条?”
“那倒没有。”严律侧过头来跟他说话,“是我没烟的时候随手抓了放兜里的,虽然尝不出味儿,但偶尔想嚼些什么时会带上。老堂街那边儿妖多些,孩子也就多,嫌他们吵的时候丢一把出去就都安生了。”
他这些年依旧不大会带孩子,但堵住孩子嘴的方法却掌握的炉火纯青。
说来也奇怪,妖皇这辈子都注定不是个会养孩子的妖,却偏偏身边儿总跟着一串串儿的萝卜头——哪怕是胡旭杰和佘龙,对他来说也都是小孩儿了。
薛清极的嘴唇在听到“尝不出味儿”时抿了抿,却并未在外头在继续这个话头,只是道:“你这糊弄小孩儿的手段真是千年不变。”
他当年在弥弥山时就是被这么塞得胖了一圈儿,在山上养了不过俩月,等照真出关后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本来是做好了看到个小可怜儿徒弟的打算,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坐在一堆蔬果肉食中生无可恋且脸颊上都有了肉的薛清极,顿时又倒退回去,以为找错了徒弟。
这话本来是嘲讽,没想到妖皇大人并未听出来,闻言咬着烟一拍手,竟然又从另一侧兜里掏出来一颗糖来。
“对,我还留了个没发,”严律咬着烟眯起眼笑了,将糖放到薛清极不自觉伸出的手里,“听他们说味儿不错,我也不知道,你尝尝?”
薛清极捏着那颗糖,心脏仿佛被骤然拔起又狠狠摔下。
这不是薛清极记忆里那个能在妖族大祭日豪饮的妖皇,也不再是千年前与他一同游历时走街串巷就为了口吃食的严律了。
他连味道好不好都要从别人那儿听了。
薛清极慢慢剥掉包装袋,又将做成了花里胡哨模样的软糖塞进嘴里嚼烂了——这味道他从未吃过,以前哪有这么精美细腻的糖块儿。
他死了千年又复活,却还能吃到这样香甜的滋味,但给他这滋味的严律尝不到了。
“挺好的。”薛清极看着严律道,“还有么?”
严律摸摸兜,确实是没了,从车窗外伸手拍拍他的脸:“我住的地方还有,回头你自个儿去拿。你继续看,咳,那个剑修无敌吧。”
后半句依旧是看好戏的语气,这位妖皇大人实在是没心没肺。
薛清极错开脸没让他再拍自己,重新靠回椅背上,口中的甜到了最后竟然泛起一丝腻味。
车外传来一阵骚动,黄德柱从周家出来了。
这妖倒真会做戏,再出来时身后还跟着连连道谢的周家人。黄德柱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了,我跟你们说的那几样不要再留了,不吉利,想办法送走或者丢了都行。孩子我已经安抚了,等他睡醒再看看情况,有事儿就联系我。”
周家人连连点头,送走了黄德柱。
黄德柱大步走出去一段距离,瞧见周家人已回看不到他之后立刻小跑起来,径直跑到车前:“严哥,成啦!别说啊,那个什么符真管用,我一符下去那孩子就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
董鹿问道:“你忽悠、呃,劝解的怎么样?问到什么没有?”
“差不多吧!我支走周家两口子,单独问了周栓徐盼娣的事情,”黄德柱继续道,“但那小子昏昏沉沉的,提起徐盼娣就说话不对头,说什么‘水里有鱼’或者‘要下水捞鱼’之类的,我没问几句周家人就来了,只能先用你给我的符把他给弄睡着,趁他睡了就随便指了几个摆件说有问题,这样那个转笔刀夹杂在里头就不显眼了——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周家人不会不舍得丢的。”
他说完没多久,周家的门果然再次打开,周先生提着一袋东西走出来,起先是想丢自己家门口的垃圾桶,想了想,竟然又绕了点儿远路,丢去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口。
“嚯,”胡旭杰歪嘴斜眼,“知道是晦气东西还往别人家丢?”
隋辨憋出一句词来:“桌上拉屎盆里撒尿,光干缺德事儿啊。”
等周先生彻底走远了,胡旭杰才跑过去将那一兜东西拾了回来。
果然都是黄德柱随手指的玩意儿,转笔刀正在其中。因周栓睡得很沉看不住这转笔刀,小伎俩才因此得以实现。
严律检查了一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儿——上边没有妖族留下的痕迹。他转手递给了薛清极。
薛清极只看了一眼,面上便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有趣,上次过来这上头只是残留气息,现在竟然已有魂魄寄存过的痕迹了。”
董鹿闻言脸色大变,慌忙掏出点读笔模样的仪器在转笔刀上来回测试,看了显示屏上的数值后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实……但真的是徐盼娣吗?”
徐盼娣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按理来说正常的魂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要么转世投胎去了,要么就彻底消散,能留在尘世这么久甚至还四处游荡的大多都生前执念过重,这类的魂极易招来孽气寄生。
严律不愿多想如果这小姑娘真的已经被寄生要如何,只道:“想要确认是否是徐盼娣,只需要找这一世有血缘关系的人确认就行了,亲人之间总能感应到别人无法感应的东西。”
和徐盼娣最直系的亲属就只剩下赵红玫了。
但赵红玫却已经不见了。
村委会办公室内,村长和王姨还端坐其中,却唯独不见了赵红玫的身影。
见到严律等人回来,村长当即表示刚才赵红玫已经被娘家人接走了。
屋内不知何时点了香,线香插在墙角的花盆里,已经燃尽了,但屋中仍有一股清苦味消散不去。隋辨一踏进屋内就先打了个哆嗦,随即喷嚏不断,直打得流出鼻涕眼泪来:“这屋里,阿嚏!什么味道?点的什么、阿嚏香啊?”
“香?”村长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看了眼燃尽的线香,“哦,是我点的,我从……我从我家里拿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犹犹豫豫的?”孙化玉皱了皱鼻子,“这味道不大对,像是掺了药。”
严律神色一变,问王姨:“你说赵红玫被人接走了,是谁接的?来了几个人?开了什么车?穿的什么衣服?”
“是她弟弟嘛!”王姨道,继而愣了许久,“好像是一个人……车?不记得了,衣服嘛……”她说着说着脸色也变了,猛地站了起来,“记不清了!”
修行的人,哪怕是王姨这样的散修,一般来说记忆力也是很不错的,毕竟术法一类东西记错了就麻烦了,更何况灵气运转过后五感灵识都比常人敏锐。但王姨现在却想不起来更细节的东西了。
有人带走了赵红玫,在一个散修的眼皮子底下。
第026章 26
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任何归处了的疯女人却在众人扭脸的功夫没了踪影, 这事儿实在匪夷所思。
王姨虽不是仙门正经挂名的修士,但和小堃村村长比起来已不算凡人。
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当着她的面儿带走了赵红玫, 但她却死活想不起更多的细节,董鹿问的越多她的记忆就越模糊,甚至连带走赵红玫的人长什么样是男是女都开始含糊了。
村长更是云里雾里,问得多了直接开始不耐烦起来:“本来就一癫子, 除了她亲爹妈亲弟弟不得不管管, 谁乐意接她这麻烦!肯定是她弟给接走了,估计是那会儿我打盹了才没记清她弟开的啥车穿的啥衣服,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该干啥干啥去吧!”
边说话还边揉额头捏鼻梁, 神色间带着些许急躁,和初见时还算和气的模样不大相似了。
王姨却比村长清楚事儿不对头, 脸色铁青,董鹿将她拉到角落问她最后清晰的记忆是在什么, 她想了想:“我陪赵家那疯媳妇儿坐在门口等她娘家人,收到我闺女给我发的信息, 就低头回消息, 然后就开始有些记不清了,只感觉有个人走过来拍了拍我说了几句话,我还没回话他就把赵红玫给拉起来了, 那人身上有股味道, 说香不香,还有点儿苦似的。”
“赵红玫就直接跟那人走了?”董鹿问。
“我现在想想也感觉奇怪, 赵红玫娘家不行,偏心眼偏得厉害, 她跟她弟关系不咋地,她弟也是个孬货,听说以前老打她,所以赵红玫疯了也还是怕他,以前她弟偶尔过来她都躲着不让碰,怎么这回一拉就跟着走了?”王姨懊恼不已,“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毕竟是吃过神棍这碗饭的,这行不仅要能记事儿,还得会看脸色,现在竟然啥都记不清了,这事儿准不对!”
不用她说,在座的妖和修士都知道事儿不对了。他们刚查到徐盼娣的蛛丝马迹想拿给赵红玫确认,这人就不见了。
薛清极若有所思道:“似乎是混淆记忆的术法。这类术法因扰人心神过于无德,正经的修士并不常用,且这位同道修行已久,不是轻易就能搅乱心神的,但现在观其状况,你似乎不仅记忆混乱,甚至还被加了一些虚假的细节,比如让人认为来的是赵红玫亲弟。想做到这程度并不简单。”
“估计从拍她时就已经动了手,”严律眯起眼,“这么轻易就成了,连仙门那帮撑门面的老家伙里也没几个能随意做到的。”
董鹿神色凝重地点头赞同。
孙化玉将花盆里头燃尽后掉落的香灰捏起一撮放在手心,从茶杯里倒出点儿水来同香灰一道混合后闻了闻,伸到王姨面前:“你当时闻到的这个味道吗?”
王姨仔细闻了后点头:“差不多,不过味道比这个再重些。当时闻到就觉得心里烦得很,跟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头也不舒服。”
“我听我爸讲过,修医者讲究灵力与药的融合,只要二者都到位了,麻痹神经扰乱神智都是可能的。如果这东西也是这类药制作成的,那应该会让术法的效果更好更快。”孙化玉小声向其他几人解释,复又转头问村长,“您再想想,这真是您拿来的吗?”
严律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儿不妙,如果孙化玉判断没错,这香的制作应该十分复杂,而让王姨记忆混淆的术法也难度颇高,现如今的修士与妖早已不精于这些,哪儿冒出个能把这些攒一块儿的人物?
村长是个普通人,术法在他身上不仅效果更深,而且影响也比较大,这会儿还头疼糊涂着:“应该是吧。哎呦,这都有什么要紧的,你去公共厕所人家都点熏香呢。行了,赵红玫也让接走了,你们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吧。”
“不行!”王姨两手往桌上一拍,“疯子也是个人,我得先确认她是不是真让她娘家人接走了!你赶紧的,把电话给我使使。”
村长心里依旧不当回事儿,但也不好跟王姨杠上,把办公室里的座机往她那儿一挪,看看到饭点儿了,拍拍屁股走人。
王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赵红玫娘家打了通电话,严律眼瞧着她从急切到怔忪又到恼怒,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了好几句脏的,“啪”一家伙把听筒给撂了。
“遭雷劈的王八犊子,亲姐都能撂下,死不死啊你!”王姨气得直蹦,几乎是吼着跟其他人解释,“她弟压根就没来!说家里临时得了信儿,什么外地哪个有钱亲戚家突然办婚宴,喊他们一家子去帮忙,这就已经在路上了!”
隋辨傻眼了:“啊?那赵红玫怎么办啊?”
“说让我给她送回徐家,徐老二要是不管就先塞回她之前住那房子里,让我看情况给送口吃的,他回来了再说往精神病院拉的事儿!”
这回所有人都没话讲了,小辈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怜悯与愤怒。
赵红玫是真的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严律皱了皱眉,点着了根烟踱步到屋门口抽。
此刻已是傍晚,村中家家户户已亮起灯,再过不久,晚饭的香气就会如晚霞般弥漫。薛清极早已站在门口,唇角含笑地眺望远方的红霞,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严律两眉间折痕又深,就知道这位妖皇心情不怎么样。
“她这样的人,生来便没有多少亲缘可谈,我本来还稀奇她家里人竟还都活得挺好,现在便不稀奇了,原来是活着跟死了也没差别。”薛清极轻声道,“你应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是注定如此的,当年我出生便丧母,有父如同无父,后又亲族死绝,不也过来了么?你活了这么久,早该看惯了。”
严律呼出的烟气在傍晚的红云中消散:“我是活得久,但还没活成个活死人。”又道,“快别提你那倒了血霉的身世了。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要带你在身边游历,还要指点你修行和刀剑功夫?”
薛清极愣了愣。
当年严律将他带回弥弥山,拔孽后又经过了漫长的调养,他被寄生得太严重,当时只有严律霸道浑厚的灵力能整宿整宿为他驱逐体内不断重聚的孽气,所以即使照真出关后也没敢轻易把他带回仙门,而是频繁来为他施仙门之术,等于是结合了妖与仙门两边儿的顶尖人物才将他的一条小命保下。
妖皇不喜欢在一个地方窝很久,就把他带着一道四处乱走,有时是找欠揍的其他妖族干架,有时就只是玩乐。闲了就会教他和仙门不同的东西,严律虽善用的是刀非剑,但指点薛清极一些功夫上的事儿还是足够了。他当时只以为严律是穷极无聊,才揪着他搞东搞西。
那些时间里少年薛清极急速成长,领悟比从前闷头在仙门时更多。他仿佛终于跳出了地上的牢笼,腾空而起,可以站在更高些的地方,看更远的事情了。
“你年幼时就吃了太多本来不该吃的苦,性格已有些问题,又命途多舛,被寄生之后更是把你那烂脾气搞得更偏激极端,哪怕后来我跟照真拿出看家本事也没挽救回来多少,只是让你活着而已。但人生在世,怎么能只是活着而已?”严律弹了弹烟灰,“带你到处走,是想你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万物生灵,别陷在过去的痛苦里拔不出来,把自己作死。教你功夫修行,是想你以后要是更倒霉,能朝给你找事儿的王八犊子脸上来几拳。”
薛清极沉默片刻,看着他道:“你从前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有什么好说的,”严律笑笑,“我把你从雪堆里扒拉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再痛苦地活着的。”
那时他们穿梭在小镇街道、爬山过江,人族的少年总是长得飞快,妖皇却始终如一,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常把侍从气得够呛,薛清极那时常想,这位妖皇不知何日才能把什么人好好地在脑子里过一过,好好替什么人操个心。
时过境迁,山河已改,村落已成钢铁水泥之城,他才迟迟明白当年严律带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想过他的。
傍晚夹杂着饭菜香味的晚风吹来,仿佛千年前的山风穿过时光,终于吹过了薛清极的胸膛。
他起先是愣怔,数秒后才慢慢地攥住了手,紧紧盯着严律。
“你说‘不也过来了’,你这个‘过来了’花了多久多少精力?一直到你死,其实都无法填补年幼时的空洞和感情上的缺失,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人早晚都会不痛苦了的,但我活到现在才逐渐明白,人就没有不痛苦的时候,只是暂时性忘了而已,”严律摇摇头,“大部分的凡人,哪有足够的时间去‘过来’。她就算过不来,也不怪她,实在是倒霉到了头,我也不会有看得惯的那天。”
薛清极眉头微蹙正要说话,却听到屋内董鹿正对其他人说道:“赵红玫没有可回的地方,剩下的只有对女儿的思念,女儿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还是个疯子,到底是什么人要为了什么带走她?她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又能被带到哪儿去?”
严律短暂低落的情绪很快又调整回来:“也未必就是利用。或许是怕赵红玫会透露出更多线索,或者是有必须她离开才能办成的事儿,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事儿就不成了。”
“你们说那么多,有什么实际线索吗?”肖点星急了。
薛清极的目光终于从严律的脸上挪开,不着痕迹地松开手,他的握得太紧,指甲在手掌中留下道道深痕,却并不在意:“除了赵红玫,我们需要顺一顺手头所有的其他线索。”
几人关上门,就在村委会的这个小办公室内重新整理起思路来。
胡旭杰先道:“至少现在我们知道那疯子是被寄生了,而且还是自个儿愿意的,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可以这么做的还没搞清楚,也不知道她献祭自己让孽灵给自己搞成怪物是为了什么。”
“其次,徐盼娣的魂儿似乎还未消散,并且就在不久前去过转笔刀所在的周栓家。”董鹿继续说。
孙化玉接腔:“周栓和医院那几个孩子病因大概是一样的,且有被孽气侵扰的痕迹,从本该在徐盼娣手里的转笔刀出现在周栓家来看,这几个孩子应该在徐盼娣出事的时候和她有过纠葛,至少是见过她,但不确定是否和她的死有关。”
“那徐老头徐老太的死呢?”肖点星接不上话,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俩人死的也很突然啊,是巧合吗?”
严律猛地想起,他们一开始来小堃村时就是觉得这两个老人死的太快,也因为这两个老人都死在徐盼娣的头七前后,所以他们才围着徐盼娣打起了转,但事实上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见到过徐盼娣的魂儿。
“出事的人都和徐盼娣绑到一起,都说是徐盼娣死后作祟,但到现在也没见到她鬼魂儿的影子,”严律的手指点着沙发扶手,“赵红玫现在唯一放不下的、脑子里唯一想的就只有徐盼娣,她或许还会回来。”
隋辨迟疑:“带她走的人会放她回来吗?”
“她疯疯癫癫,又被严重寄生,心性早已变了。女儿对她来说是这世上最特殊的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弃重新找回这个人。”薛清极悠悠道,“况且,没有什么能将这样的母亲带离一个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她似乎认定了女儿在江中——跳江的时候不就是一直在念叨么——所以就算是爬也会爬回来的。”
董鹿沉思片刻:“好,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想,如果能找到徐盼娣,那么无论是真相还是赵红玫,所有的一切就都能有个定论了。”
但两度前往求鲤江,徐盼娣并未现身,甚至在亲妈赵红玫跳江呼唤之下也没有出现。
她唯二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一个是转笔刀上,另一个则是在徐家通往二楼的那条漆黑狭窄的楼梯墙壁上。
*
王姨对赵红玫从自己手里被人带走这件事儿格外愤怒,又夹杂着担忧和愧疚,各类复杂情绪作用下,不用董鹿开口她就杀去了徐老二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将徐老头家的钥匙从徐老二手里要了过来,徐老二拗不过她,又听说周栓撞鬼发了邪病,颇觉晦气,默许了王姨进徐盼娣生前住过的地方超度亡魂的请求。
几个年轻人重新振作精神,决定当夜就进徐家仔细调查。
趁着做准备的时间,老保姆胡旭杰张罗着吃了顿饭,严律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在胡旭杰和薛清极两道目光下还是硬着头皮囫囵吞枣地咽了点儿酱饼下肚。
等到小堃村差不多已到了快熄灯睡觉的时间,一行人重新回到徐家。
没了人气儿的房子不过几天就已显出破败感,老破门板上挂着的白布条还没收,被夜风一吹,很有早些年恐怖片里一行人去荒废房子探险作死的氛围。
王姨开了门,几人踩着月光进到徐家。小院儿里地上还有没扫掉的纸钱,潦草建起的房子的窗户门洞像是漆黑的眼眶和嘴。
胡旭杰拉了灯发现不亮,又检查了电闸也没反应,这才得知徐家这屋子前天时电费用光,徐老二嫌麻烦费钱就没再续费,只能摸黑在屋内检查。
好在现在手机照明已经不成问题,众人纷纷掏出手机当手电筒,连王姨都掏出了个破智能机照亮,唯独薛清极这土老帽还没配上高科技,他倒是坦然,两手一插兜,跟着其他人进屋,倒好像是严律等人成了给他提灯笼的马仔。
严律看他唇角带笑就知道这人什么想法,一撇嘴也懒得搭理,肖点星倒是拍拍胸脯,跟薛清极展示自己最新款的手机:“瞧这个,上个月才上市!我第一批拿到的,怎么样,我跟你说我这手机续航,别说是照明了,就是——”
说话间按亮了手电筒功能,明亮的光束直接打进客厅屋内,映出墙上两张没有表情白惨惨的脸。
肖点星嗷一嗓子把手机丢了出去,好悬没蹲地上抱着头当自己不存在,下意识一个劲儿朝自己身后掐剑指点来点去,点了七八下才想起自己剑已经没了,立刻窜到了严律和薛清极身后,指着刚才的方向:“厉鬼!冤魂!寄生体!”
其他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严律把自己的手机往同一个方向照过去,才发现是徐老头徐老太挂在墙上的遗像。
虽说面相这玩意儿并不绝对,但徐老头徐老太的遗照确实拍的不怎么样,俩人唇角下拉,眼神空洞不善,拍照时穿着的是老式棉衣,怎么看怎么像装老衣服。前头摆蜡烛香炉的桌子上落了灰,几张纸钱叠着放在案上,蜡烛燃了大半才被熄灭,惨白的蜡油滴了两大滩,像是从遗像上滴下来的尸油。
猝不及防在二半夜的荒屋里瞧见这二位挂在墙上,哪怕是修士们也得心里噗通两下。
看清是什么之后,董鹿等人长处一口气,把各自掏出的家伙又放了下来,胡旭杰俩胳膊都已经肌肉暴涨了,这会儿又消下去,没好气儿道:“你小子叫什么叫,没出息,遗像有啥好怕的!”
“你们是不怕,你那俩胳膊涨什么涨,鹿姐纸器和匕首都掏出来了,你们都有防身的家伙事儿!”肖点星恼羞成怒,委屈上了,“就我没有,我的剑……我的剑……”
严律开始四处踱步,装作在看风景。
肖点星幽怨地扫视了一圈儿人,最后凑到薛清极跟前儿低声道:“反正你有两把剑,要不先借我一把?出门就还你!”
薛清极笑道:“从未听说过借剑修佩剑的事情。”
“你是没借过,”肖点星说,“你直接抢的,不然我剑怎么碎的?”
薛清极脸上的笑凝住了。
“哎,对,”胡旭杰立刻表明立场,“他弄坏的啊,跟我们可没关系!”
肖点星越想越伤心,悲从中来:“我的剑!我的剑!”
嚎得实在难听,董鹿都没劝住,严律受不了了,走到薛清极身边儿,在他耳边低声道:“他那倒霉剑我以后找能修的看看,你先把他嘴堵上行不行?”
薛清极带着点儿无奈地看他一眼,从兜里拿出薛国祥的钥匙扣,手一拂过,掌中便多出了一把剑来,他将剑递给肖点星:“用剑时需以灵力覆其刃,你之前胡乱劈砍是不行的。此剑轻盈,暂时借你。”
得了把剑,哪怕是暂时的,肖点星也激动得要命,仔细端详了眼,发现是之前薛清极用的较秀气的那把,顿时大惊:“我还以为秀气的这把是唐姨的,原来是薛叔的啊?”
薛清极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忍俊不禁:“谁告诉你男女该用固定样式的剑的?薛国祥能力略逊于唐芽,因此用才用更便于灵力畅通的剑,只要合心趁手,就是最适合你的剑。既已修剑,便不要拘泥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肖点星虽是剑修,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教训,愣了几秒,细品了一遍,竟收敛了一些张扬跋扈的态度,点头道:“知道了。”
“薛叔的剑很不错啦,”董鹿笑道,“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肖点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手小心拎着剑,一手捡回手机,跟着其他人一道继续在一楼的房间一寸寸翻找。
等薛清极再转了头,正瞧见严律站在旁边儿抽着烟笑。薛清极见他这偷着乐的模样便忍不住挤兑:“妖皇何故发笑?”
严律边笑边摆手:“没想到还有能看到你训诫小辈儿的时候,再想想你以前,觉得真是玄幻。”
薛清极无奈道:“是你让我借他剑的,我也没有训他。”
“行了,你当年是没收过徒弟,我寻思你当年就算是收了,估计也就这样啦。”严律咬着烟憋着笑,拍拍薛清极的肩膀,“你死了之后我以为不会有见这场面的机会了,没想到,搁这儿感受到了。”
薛清极竟感受到一点儿还是少年时被严律揶揄的窘迫,不知是羞恼酸涩居多还是雀跃居多,复杂地搅合在一起,让他的表情出现了不知所措的停滞。
严律脑中却恍恍惚惚地浮起还在弥弥山时,他嘲笑少年剑修字儿写的丑。那会儿他还不大清楚薛清极的身世,只奇怪仙门怎么会教出写字还不如他的弟子。
后来细寻思,这小孩儿上了仙门不过一两年,在那之前全没碰过正经纸笔,更别说学习写字儿了。
严律手把手地教了他握笔写字儿,薛清极天赋过人,很快便写得像样了。教这样的小孩儿很有成就感,严律一时高兴,拿着他写的字儿跑去跟来找徒弟的照真显摆,薛清极跟在他身后追,想抢回自己的作业,却反被晾在一旁听完了严律跟照真显摆的全过程,自然也少不了听到了夸奖。
那会儿少年剑修脸上的表情与现在竟然没有多少改变,有点儿恼怒,有点儿无措,有点儿埋怨,但看他的眼睛却是亮的。
严律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里夸起自个儿——他竟然还记得!真是难得。
一楼的房间全部搜索完毕,胡旭杰甚至大着胆子把徐老头徐老太的遗像都给摘下来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赵红玫的房间乱糟糟的,大多都是杂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小辈儿们跟严律和薛清极说了一声,一起向二楼挪动。
通往二楼的楼梯十分要紧,但却过于狭窄,几人只能排着队上楼,胡旭杰打头,隋辨紧随其后。严律和薛清极坠在队尾。
屋内闷热,又要在楼梯上仔细查看,几人都出了一身粘汗,隋辨走一步就得拖拖眼镜,一个不留神踩空,“噗通”趴在楼梯上,牙齿差点儿没磕掉。
“没事儿吧?”胡旭杰吓了一跳,赶紧回头。
走在隋辨身后的几位也想赶紧上去扶,无奈空间狭小,只能隋辨自个儿爬起来。
隋辨边撑着身体边尴尬道:“没事儿,就是没留神——”
他还没完全站起身,余光却在几个手机的光线中瞧见了什么,不由侧过脸看向墙壁。
墙上一处小小的鼓包上生出了一张小孩儿的脸,双眼死气沉沉,发灰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跟他对上了视线。
隋辨去掉眼镜,揉了揉眼又戴上,最后才缓慢地发出一声又细又小的尖叫。
第027章 27
隋辨的尖叫诡异又滑稽, 声音像是压面机里挤出的面条,细长得像是随时会断气儿。
因为楼梯过道狭窄,他不能当时掉头就跑, 只能以自己认为最快的速度倒着爬下去,差点把跟在身后的孙化玉等人给撞下去。
其余人在隋辨怪叫时就已发现不对,手机光束立刻打了过去,已经走过楼梯站在二楼了的胡旭杰率先看清墙壁上的状况, 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 这是孽灵吗?”
严律和薛清极走在最后边,借着其他人的手机光线看清后也是一愣。
布满徐盼娣留下的痕迹的灰黄墙壁上,一张小孩儿的脸凸了出来。
说是“脸”, 但其实更像是用墙壁雕出的模糊面孔, 墙皮剥落发裂的痕迹也留在这张脸上,她神色木然, 只在隋辨发现她后才有了些许动作,转动眼球, 小小的眉头皱起来,似哭非哭, 十分痛苦挣扎的样子。
即使已经和赵红玫时常抚摸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不大一样, 隋辨却勉强认了出来,他犹自惊魂未定,眼镜歪歪扭扭地挂在鼻尖, 脸色发白道:“她是、是徐盼娣?”
“准确来说, 是徐盼娣的魂。”薛清极眯了眯眼,自然地伸手拉过就在自己身后站着的严律的手腕, 将他拿着手机照明的手拉得更靠前一些,方便自己照明, “她依附在这残留过她生前情绪较多的地方,才能勉强出现。”
严律猝不及防被他拉过去,半个身体几乎前倾到薛清极背上,只能用另一只手扶着他肩膀保持平衡,来不及给薛清极后脑勺一巴掌,目光也落在墙壁那张脸上:“这小孩儿好像很虚弱,奇怪,被寄生的魂儿个顶个的疯,她倒好像还没丧失理智。”
无论是否被寄生,该轮回或散去的魂魄出现在这里都是不对的,董鹿等人唯恐这个年幼夭折又在活着时承受过太多委屈的孩子出现问题,纷纷掏出家伙事儿。
董鹿将点读笔模样的仪器靠过去,仪器闪烁几秒,她收紧的下颌线才算松弛,对其他人道:“没有孽气的痕迹……但好像已经十分虚弱了。”
不用她说几人也看得出来,这位“鬼”半天了也没从墙里钻出来,可见已没了多少力气。
“她躯壳已死,魂魄离体这么久,虚弱是自然的。”薛清极道,“看她神色迟钝,大概能保持神智的时间也不长了,离体良久的魂魄大多都有这种反应。”
严律撑在他肩头的手微动,这话任何人说都没有薛清极有说服力,毕竟这人是亲身经历过的,且离体的时间漫长死寂,哪怕是严律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熬到重见天日的——那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感觉到肩头的异样,薛清极看了眼肩上的手,严律并不是那种十分会在细节上照顾人的类型,力道也经常没轻没重,全没意识到自己五指收拢,指尖云纹绕在皮肤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混乱。
薛清极并未提醒严律无意识捏自己肩膀这茬,反倒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
墙壁中的徐盼娣似乎对这些有修为的人十分畏惧,但却不愿离去,虚弱地依附着残存自己气息的地方。
几位活人也是头回见这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边儿竟然就这么尴尬地卡在了半道。
最后还得是董鹿反应过来,犹豫片刻后掏出一张符纸燃尽,用指尖血混着纸灰在墙壁那张小脸的眉心上按了一下。
墙中的魂儿剧烈颤抖了一瞬,随即愈发清晰,最终在墙壁上显出一个蜷缩的轮廓,并缓慢地爬了出来。
小孩儿的魂魄瘦小羸弱,身上还穿着死前穿的衣服,是一件领口都洗得发皱了的夏季校服。因为过于瘦削,显得脑袋有些大,怯懦地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即使已经从墙壁中爬出,后背却仍旧贴在墙上,像是随时都会再次融进去。
胡旭杰问道:“哎,小孩儿——”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更是将这小小的魂魄吓得直哆嗦。
“你别吓她啊!”肖点星不乐意,“你那五大三粗的样子,活人看到都绕道走,何况是个小孩儿鬼呢!”继而又自己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隔着老远伸着脑袋问,“小妹妹,你跟哥哥说,你怎么在这儿呀?”
他的连被手机光从下而上地照着,笑脸看着格外狰狞。
任由周围人如何说话,小女孩儿的魂魄都不言语,她动作间十分迟缓,神色也不大对劲,时不时就会跑神,显然是已经开始迷糊了。
隋辨的惊惧过去,再看这小孩儿的模样,又同情起来,蹲下身放软了声音:“你别害怕,那个,我们不想伤害你……你、你是叫徐盼娣吗?”
小姑娘涣散的眼神儿在听到这名字时才又集中,看着隋辨那张清秀的娃娃脸,隔了几秒才小幅度地缓慢点了下头。
见她有了反应,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儿。
一直都没有现身的徐盼娣终于出现,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好像对隋辨比较亲近。”董鹿思索了下,在隋辨耳边道,“你继续问,让她保持思考的状态,不要丧失神智,但不要刺激她。”
隋辨又问:“你最近去过周栓家吗?”他朝董鹿比划了一下,后者立刻掏出随身带着的那个转笔刀,“你碰过这个是吗?”
徐盼娣点头,并指了指转笔刀,又指了指自己。
“这是你的东西。”董鹿轻声道,徐盼娣点头。
肖点星迫不及待:“那你,呃,那个,有对周栓做些什么嘛?你可能不知道,那小瘪犊……小朋友差点发烧烧过去,今天白天还把人脑袋给啃了!”
徐盼娣反应了一会儿他的话,随即睁大双眼连连摇头。
“这小孩儿,怎么就只会点头摇头,”胡旭杰也急,“你到底干啥了你倒是开口啊!真急人!”
严律冷眼瞧到现在,见这小孩儿的魂体已脆弱到发虚,靠着墙壁也只是借一些气息支撑,低声道:“我最开始去求鲤江捞这倒霉玩意儿的魂儿时听到过孩子的哭声,是你吗?”
被他点名的“倒霉玩意儿”薛清极礼貌地笑了笑:“妖皇不必处处挤兑。”
他俩个头都不小,挤着站早已出了一身汗,嘴里却还明里暗里地互相添堵。
已死的魂儿对周遭气息十分敏感,敏锐地感觉到严律和薛清极不是常人,更加瑟缩,点头的幅度更小了。
“你那时还能出声啊,怎么现在不说话了?”肖点星也想起来了。
徐盼娣沉默良久,忽然张开嘴吐出舌头,只见上头不知为何被划出了复杂的口子,看着竟像是什么符。
已死的魂儿早已不会流血,这口子也格外奇怪,似乎并非生前留下,而是死后硬刻在舌头上的。
小孩子的舌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心中怜悯。
“谁干的?!”隋辨大惊后大怒,“她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徐盼娣被他吓得整个身体贴在墙上,死气弥漫的脸上不过几秒又显出涣散的模样,直到薛清极“啪”地拍了一下手,她才猛地回过神儿,指着自己的舌头,表情茫然地摇头。
她不知道是谁要对她做这些事,就像她也不理解生前为什么要经历那样的人生一样。
“好吧,我换一个你能想起来的,”薛清极道,“周家那个孩子是否害死了你?”
这问题十分关键,几人都看向徐盼娣。
徐盼娣想了想,缓慢地摇了摇头。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们脑中最坏的猜测至少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周栓把这小姑娘推进水里淹死的。
还未再问,却见徐盼娣虚弱地举起手臂,比划了水波的样子。
“水?”严律眯起眼,“求鲤江?”
徐盼娣点头,左手晃动着模拟水波,右手却从“水波”下猛地伸出来,最后又捞起裤子,指着自己的脚腕——那上边儿竟然还残留着不似人类留下的手印。她神色惊恐,提起自己的死因毕竟不是让人愉快的事情,有些脆弱的人甚至不愿意回想。
“江中有东西把她拉下去溺死了!”肖点星恍然大悟。
确实是溺死的,落水或许是意外,但水中的东西却拽着她没有让她上岸。
严律看着这小孩儿的表情,见她虽已因过度虚弱而无法挪动,但却始终保持着魂体的洁净,没有显出任何被寄生的趋势,心中不由暗叹,开口:“那些发烧的小孩儿——周栓和你的同学们——当时在场,是吗?”
徐盼娣点头后,再次指向了董鹿手中的转笔刀。
几个小辈儿的脸色愈发难看,互相对视,不忍继续说话。
薛清极慢条斯理道:“那男孩儿看中了你的转笔刀,他早就欺负惯了人,带着自己的小跟班们在回家的路上堵到了你,抢走了你的奖品。后你意外落水——你既然说不是他害的,那应当是意外——他们看到了,或许是被吓到,或许以为是自己害的,总之落荒而逃,并对其他人隐瞒了这件事。他们并未推你下水,也没有救你,甚至没有将你落水的事情告知徐家。”
他声音平稳,淡淡地叙述着一个事实,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本以为会刺激到这孩子,却没想徐盼娣只是双眼含泪,再次点头。
“你却并未招来孽气寄生……”严律的眉目温和下来,用极低却软的声音道,“不容易,没有怨恨没有不甘,这孩子真不容易。”
薛清极半垂着眼,微微抿起嘴唇。严律的手从他肩膀上挪开,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薛清极原本抿起的唇又松开了。
其他人心中不忍,别过脸去。
薛清极抬眼再次审视徐盼娣:“他们没有救你,而是任由你在冰凉的江水中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被人打捞上岸。我若是你,就算是引孽气寄生落得魂消魄散的下场,也要杀几个解解气。”
他说完,便感到捏着自己后脖颈的手猛地拍了下他后脑勺。
“好好说话,”严律用只有他俩听得懂的古语骂道,“人好好的孩子,少挑拨她情绪。”
“她心性纯净,与我不同,妖皇无需担心。”薛清极笑道。
严律怎么听怎么从这话里品出点儿阴阳怪气。
旁边隋辨问道:“年儿、不是,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清极话锋一转,再看向徐盼娣:“你既不恨,那就只有爱你之人替你去恨了。徐盼娣,这些事情你母亲赵红玫知道吗?”
其余人起先一愣,随即意识到薛清极是什么意思,但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
先不说赵红玫是个疯子,她毕竟是个活人,即使是个灵种体质特殊能看到魂魄,但沟通应该也是麻烦事儿,不如经过修行的仙门人方便,董鹿刚才也是用了术法借了仙气儿给徐盼娣两边才算是联系上的。
果然,徐盼娣摇了摇头。死人与活人本就不复相见,这也是自然的,赵红玫不该知道这些事情。
但摇过头后,徐盼娣又点了点头。
她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动作把几人搞迷糊了,还是董鹿尝试着分析:“你的意思是你没办法确定?”得到了徐盼娣点头作为回应,董鹿想了想,一拍脑门,“你确实没有和赵红玫联系上,她也并没有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但你感觉赵红玫是知道这件事儿了!”
徐盼娣轻轻点头。
严律眉头紧皱,心中暗暗觉得不好,搭在薛清极后脖颈上的手无意识地轻搓几下,便感到手下身体一僵,薛清极侧过头来,似无奈似恼怒地看他:“妖皇大人。”
严律无暇计较他这故意的挤兑:“如果赵红玫真的知道了这些事情而心生怨恨,那有些事情就能解释得清了。”
“有人将这一系列事情告诉了赵红玫,利用了徐盼娣的死,勾起她的怨恨。”薛清极接口。
严律点头:“哪怕是个疯子,毕竟是人,七情六欲极易被挑拨,更何况是一个母亲失去了女儿?有心者只需要将事情告诉赵红玫,或许再夹杂一些刻意引导……所以她心甘情愿跳下求鲤江,引孽灵孽气侵蚀自身,只为有那份儿不属于常人的力量。”
如果真的这样,那赵红玫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耐人寻味了。
严律紧盯徐盼娣:“你好好想想,在你舌上刻下禁言术的人是否与你母亲接触过?近期是否有其他人参与到小堃村这些日子的事情里?是否有妖族?”
他问道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沉了几分,惹得徐盼娣有些害怕,贴在墙根想了想,面露茫然困惑。
她尚且年幼,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再加上魂魄离体太久意识并不清楚,无法理解严律的这些话。
得不到答案,严律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没再紧逼着询问。
“小妹妹,”董鹿也举着手机,柔声细语地问道,“你此前一直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现在又在这时回到徐家,为了什么呢?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妈妈她非常想见你,你既然一直没有去投胎,为什么从不曾来见她呢?”
徐盼娣听到这里,神色骤然变化,面露恐惧一直摇头,身体竟然隐进了墙壁一些。
“哎,你别怕啊!”胡旭杰急了,“你一没被寄生二没干坏事儿,放心啊小妹,这儿没人为难你。”
薛清极见他人高马大却非要夹着嗓子哄小孩儿,颇让人看不下去,打断道:“她魂魄未散去,应该是求鲤江底的大阵所扰。后来不出现,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成了阻碍。”
“赵红玫被人接走她便现身了,”隋辨道,“或许就是有人一直暗中跟着赵红玫,同时隔绝了她和妈妈的接触!”
这话很有几分道理,但暂时无法得到印证。严律问:“你知道你母亲已经被寄生了吗?她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了。”
徐盼娣的眼眶中滚出大块儿泪珠,鬼魂的泪水是虚无的,落在地上砸开便化作烟雾四散。她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这两个点头仿佛一只手,狠狠揪了下所有人的心。
徐盼娣伸出树枝般瘦弱的手,指了指楼下挂着徐老头徐老太遗像的方向,又做出捂住心口摔倒的模样,然后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妈妈”。
严律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孩儿的意思。
赵红玫在女儿死后就开始引孽气寄生,浑身发生了异变,徐老头徐老太应该是相继看到了她那副样子,或许也遭到了她身上不属于人的力量的攻击而吓死或被刺激至死。
老头老太太的身体本来也就那样,这情况并非不可能发生。
“她恨他们。”董鹿轻声道,神色怜悯又伤感,“徐盼娣去世七天,这对儿爷奶却因觉得晦气而不办丧事,将孩子草草烧了一埋就算了事……孩子生前也没被善待过。”
积年累月的恨,在女儿死后彻底爆发。
他们总以为是死人怨恨不散,却忘了怨恨一向都是从活着时就积存的。哪怕是个疯子,她也是恨的。
众人心中感到沉重,沉默间忽然听到因腿脚不方便而一直留在客厅的王姨的惊呼,立即警觉起来。
严律向后退了几步下了台阶:“怎么?”
王姨站在客厅靠近台阶的地方,面露惊惧,一手指着挂着遗像的墙的方向:“那、那儿!”
原本站在楼梯上的人移动下来几个,一下来就瞧见徐老头徐老太遗像前桌上的两根蜡烛突然被点燃,暗绿色的火燃在蜡烛上晃动,将两张遗像映照得如同鬼影。
“这是灵火?”肖点星愣了,“不对啊,严哥的灵火就不这样,这火怎么看着这么阴间?”
说话间只见两个相框中的老头老太太五官忽然扭动起来,火苗无风自动,不等众人反应,两颗头发稀疏面色惨白的自相框中挤出,随后是肩膀,胸膛,眨眼间就已全部挤出来,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两个突然出现的老人双眼见不到白眼仁儿,身上穿着廉价的装老衣服,五枚钢钉自头顶、眉心、喉头、心脏和腹部钉入,脖子上套着个模样奇怪的锁链,魂魄已看得出有大半被寄生,原本就布满皱纹五官不慈的脸上长满了藤壶般的疙瘩,那是类似秽肢一样的异变。
正是徐老头和徐老太。
“哦,”薛清极笑了,“这简直是孽灵身上长了些许人的魂。”
话音未落,原本老朽的两人的魂魄却如狂风般骤然而起,行动速度超过严律想象,直奔楼梯而来,却并未搭理挡在楼梯前的人,径直穿过所有遮挡的墙壁,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徐盼娣面前。
隋辨原本蹲在徐盼娣面前,下意识抽出符纸要挡,却不想直接被寄生后的徐老太太兜头喷了一口夹杂着孽气的污气,顿时灵力凝滞,头晕目眩地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徐盼娣的魂儿还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墙内,就被徐老头一把揪住了头发拖出,张口就朝小孩儿的咽喉处咬去。
“他俩要吞食了那小孩儿的魂!”严律猛地回身,手中长刀幻出,却因楼梯狭窄几人都挤在一处而慢了半拍。
徐老头却停了下来。
他的手臂被一把秀气的剑贯穿,剑身灵力流动,锋利异常,持剑的肖点星浑身紧绷。
这一击全凭本能,但这本能已显出些过人之处,胡旭杰两臂刚刚催动,见此情景不由叫道:“呦呵?厉害!”
肖点星握着剑柄,浑身汗毛倒竖起,一头绿毛几乎根根炸起,他这一剑劈出,自个儿也没想到真能伤到被孽灵寄生过的魂体能被自己刺穿,满头大汗眼神发直,嘴中含糊地骂道:“老、老登!活着的时候就缺德,死了还作威作福,我一剑破煞——”
还没说完,徐老头放开了徐盼娣,反手一抽,直接把肖点星抽得滚下楼梯,把刚爬起来的隋辨又绊倒在地,俩人做了个伴儿。
胡旭杰叹了口气:“行了哥们儿,你尽力了。”
第028章 28
随着肖点星被击退, 徐老头手臂上的剑也随之掉落,附着灵力的剑留下的伤口仍在冒气丝缕烟气,普通魂体受到剑修这一剑, 就算不消散至少也得有不小的损伤,徐老头却仿佛感受不到,依旧和徐老太一起将墙中的徐盼娣撕扯出来。
徐盼娣十分痛苦,张嘴叫喊, 却因舌上的刻印而无法出声, 不得不如活着时一样无声地忍受着周遭施加的暴行。
董鹿的纸器已化出枪型连射数道符弹,却也和肖点星那一剑相同,效果大打折扣。
见原本能将孽灵击穿甚至轰掉胳膊腿儿的效果现在只能留下个弹痕, 董鹿惊道:“不只是与孽灵融合了, 我看他俩不对劲儿,受了仙门的术法却还是只奔着徐盼娣去, 像是被操纵了!”
说话间严律的刀已经杀到,刀锋携着灵火, 一刺一挑边卸去了徐老头一条胳膊。
满是被寄生后长出藤壶状秽垢的胳膊直接落在了为了不挡道而趴在地上的肖点星和隋辨面前,肖点星当即把晚上吃的东西悉数吐了个精光, 隋辨瞧见那手臂竟然还在抽搐挣扎, 从兜里摸出张符用舌头舔了舔,跟贴邮票似的贴了上去。
被寄生过的魂儿立即如同融化枯萎般萎缩,最后彻底溃散。
丧失了一条手臂的徐老头动作迟缓不少, 胳膊被削掉的口子上燃起一团灵火, 像是终于感到了疼痛而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徐老太也跟着产生了些许畏惧, 刚要后缩,虚空中响起一声铃铛撞击声, 拴在她脖子上那个模样奇怪的链子立即收紧,将她重新束在原地。
董鹿一眼瞧见,立即道:“这老头老太太脖子上拴的好像是符链,古籍上写过这类东西,与我们炼器的有些类似,是要以法器催动这些符纸做成的链条,达到驱鬼御魂的效果。”
说着手里的纸器已再次催动,瞄准了徐老太脖子上的符链射击,却见链条上迸出阵阵灼光,不仅没断裂,反倒将董鹿符丸上的灵力一道吸走,收得更紧,徐老太惨叫一声,身体上被寄生的部分迅速扩大,疯了似的按住已隐了大半在墙内的徐盼娣向外拽。
“怎么会!”董鹿大惊失色,“我的法器竟然被这东西借了势!”
严律反手将刀刺向徐老太,不顾扑来的徐老头散发出孽灵与阴魂的寒气,强用刀尖挑向徐老太脖颈上的符链。
刀尖一触碰到那东西,立刻传来一种诡异的阻塞和钝感,严律愣了一瞬,随即右臂立刻传来巨大的酸麻感,他的痛感早已开始迟钝,这酸麻已是被削减了不少,但毕竟是血肉之躯,肢体受创后的反应不可避免,刀慢了下来。
“严哥!”胡旭杰大叫。
严律只觉得右半边身体异常沉重,这感觉很像是每次去仙门那个老年俱乐部四楼通过法阵时的不适,但效果却更强数倍,已经影响到他的活动。
身后被猛拽一把,严律知道是谁,也不反抗,顺势向后倾倒,余光瞧见一道剑光自后方飞来,精准地削掉了徐老头胸前一根钢钉。
钢钉击落,徐老头口鼻中立刻涌出不少浓稠黑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行动微滞。
严律顺着拉自己的力道向后,被薛清极的手臂揽住。
楼梯狭窄,薛清极将他搂得极紧,刚要问他情况,严律便抬起头来,露出不自觉显出的竖瞳,他的刀已经幻化掉,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昏暗中薛清极仿佛感觉到严律右臂的云纹色泽愈发浓重,竟像是紧紧箍住了他一般。
但这感觉一闪即逝,令人觉得只是眼花。
“手?”薛清极搂着严律的隔壁又紧了几分。
严律右臂的酸麻账感略微舒缓,下意识翻过来手,只见掌心中一片火烧火燎过后的焦痕,他自己也没想到如此严重,毕竟痛感不灵敏,很多时候就不大能发现自己受伤的轻重程度,也吓了一跳:“反噬?”
妖皇善战好斗,向来直率莽撞,并不精于心计诡术,哪想到自己能在这阴沟里翻船,被附着在符链上的术反噬了一把。
薛清极目光在严律的手心停顿一瞬,再抬手时剑光已迸出数道,直削二鬼身上的钉子。
其余人也没想到,董鹿顿时急了:“严哥你还好吗?孙化玉!”喊完医修后又想起另一茬,“这钉子似乎是强钉了灵力与孽气进到魂体之内,符链既然打不断,就先把那见鬼钉子拔下来!”
胡旭杰哪儿还用她招呼,见到严律受伤时就已经催动两臂肌肉欺身而上,径直抓向符链和钉子。
严律厉声道:“大胡,别!”
话音未落,胡旭杰已如遭电击般被摔出去,后背砸在了楼顶过道的顶部又坠落下楼,严律都没能拉住他,眼瞧着他从顶上飞走,好在肖点星和隋辨追着扑过去接住了胡旭杰。
胡旭杰被两人扶起,刚才为了不碍事而退出楼梯的两个医修也赶紧上前帮忙,几人一瞧见胡旭杰却都愣了。
地上哪儿还有什么胡旭杰,肖点星与隋辨扶着的分明是头满身毛的一人多高的兽!
这兽四爪尖利,长尾尖耳,有些像狐狸,却比狐大出数倍,且四足生有护甲,尾部的毛色并非火红色,而是暗淡许多,更似赭石色。
妖的真身早在脱离年幼期变不再时常显现,哪怕是隋辨董鹿这样经常出活儿的小辈儿也是头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成年妖族的模样。
妖并不似真正的动物那样可爱,倒显出逼人的气势和一股野蛮的感觉,好在瞬息间胡旭杰就已经恢复大半,身体逐渐扭曲变形,再从地上爬起时只剩竖瞳和耳朵还没收好,模样已是常人了。
“我没事儿!”胡旭杰对严律道,声音却显出虚弱,“哥,这俩老登身上的术里有针对妖族的反噬!”他说着从手中丢出一颗钉子,他在那一击间竟然硬生生从徐老太的脑门上把这钉子给薅下来了。
严律见他还行,不像是会嘎了的样子,心里稍微安稳一些,继而怒道:“ 我会不知道?你猜猜我怎么吃的亏!”
“好狠的术,”董鹿道,“不仅对仙门的术法借势,还对针对妖有所打压!”
二鬼因各自受创,动作没再像之前那么迅速,徐盼娣终于借着董鹿的掩护逃脱,几乎是贴着墙滑开,躲在了董鹿的身后。
薛清极却没再强硬进攻,他现在的身体撑不住长时间的耗损。严律的右臂已经缓了过来,刀再出出现在掌中,想要继续上前,却发觉搂着自己的手臂却仍没有松开。
严律掰了他的手一下,薛清极侧过头低声道:“这术不普通,施术者应当还在附近。”
他这话说完,严律当即明白:“你要怎么找?”
“我是个半废了的,你又是妖,这类事情都不擅长。”薛清极撇了眼严律的手臂,转头道,“徐盼娣,魂体对灵气流向的感知与活人不同,你凭本判断,哪里有灵气汇聚之感?”
徐盼娣胆怯地摇头。
“你再努努力啊!”肖点星急道,“你妈现在找不到了,搞不好控制你爷奶的人跟带走你妈的是一伙儿的,我们正发愁呢!”
徐盼娣表情微变,凝神几秒,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妖皇不如休息片刻,”薛清极对严律笑道,“让年轻人先去看看虚实。”
说完不等严律反对,自己已抽身而去,蹬着窗框从未合拢的窗中翻出,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严律正要跟上,却听见身后阵阵惊呼,不知哪里又传来铃声,一阵阵撞击声清脆刺耳,原本已有些发虚的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儿立刻如同打了兴奋剂,竟浑身冒起孽灵才有的黑气来。
“哥,怎么办?!”胡旭杰问道。
“先把这俩东西给收拾了,尽快,我得跟过去看看。”严律咬上烟,他并不放心薛清极以现在这状态去追击,皱着眉道,“我跟大胡碰不了这钉子和符链,你们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弄掉。别慌,这不过是刚被寄生还未能完全控制好力量的寻常魂魄,你们是修行了数年,还干不过这俩老梆菜?”
隋辨哆哆嗦嗦的声音响起:“那啥,我有个想法建议——”
*
薛清极几个纵跃从徐家翻出,前脚刚落地,后脚就察觉到不对劲。
徐家之外不知何时起了雾,夏季夜晚原本的虫鸣声与各家的夜灯一起消失,只剩下村中大路上几盏老旧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
头顶的月亮边缘模糊,是老人口中常说的“毛月亮”。
薛清极再回头去看徐家,一行人进去后王姨并没有锁门,而是半掩门板方便进出,但此刻门锁却又重新落好,他伸手推了推,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他挑眉,有意思,这仿佛是进了个幻境,空气中弥漫的雾似乎对灵力运转有些影响,他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下一秒却猛地转身,剑光直奔街口扫去。
一道隐在角落的人影猝不及防被扫到,勉强避开后立刻掉头就跑。
薛清极紧随其后,人影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速度奇快,并且始终隐在雾气中,任凭薛清极如何细看也无法认出此人的性别外貌,只隐约觉得仿佛是个中等身材的,放在人群里一抓一大把。
他手中的剑随着心意而动,剑光缭乱,那人影尽数闪避,不料薛清极剑指一转,一道剑光分散而开,化作数道刺下,前方人闪避不及,自腰间化出个什么物件来反手一挡,竟硬将剑光挡下。
薛清极轻咦一声,他重活至今也多少了解了目前修士与妖族的水平,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如此轻松地挡下他的招式。
那人挡过一击不欲纠缠,抽身而走,薛清极唤了声“断月”,唐芽的剑立刻落下,他御剑而起正要追击,眼前雾气骤然变浓,薛清极只觉胸腔中一阵翻腾。
他生来性格执拗,哪怕忽然头疼欲裂气血翻涌也并未表现在脸上,只御剑的速度缓了一瞬,等再看时已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
刚才的路灯已全部不见,昏暗中甚至无法辨认是否还在小堃村中。
“幻术?”薛清极笑了笑,“还是要迷我心窍?不如我告诉你幻出什么我才会感谢兴趣。”
他的声音在雾气中扩散,却没有得到回应,索性提着剑慢悠悠地在雾气中走了几米,听得一声铃音,眼前雾气中模模糊糊多出几道人影。
薛清极穿过大雾,脚下一软,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踩着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妖族尸体。
雾气中是一片血海尸山,周围建筑与薛清极千年前的记忆相同,似是某座遭到了袭击的小城。
城池已破,遍地的尸体中有妖有人也有修士,显然是刚经过一场恶战,私下里隐约传来哭声哀嚎,幸存者们的面容看不大清,只是模模糊糊的,都游荡在尸堆中寻找自己的亲人。
薛清极恍惚记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又向前走了一段,果然见到一个身影站在一处屋前,手里也握着剑。
那是上一世的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感觉十分微妙,薛清极踱步过去,见少年身边站着几个同门,正在哭着对他说话。
——“次峰的周师姐死了,柳师兄的手断了,再也没法用剑了。”
——“我不想再下山了,总是死人……弥弥山的妖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也死了这么多,那个什么妖皇,他都不管的么?”
——“嘘,妖皇也负了伤,你跟清极说这些干什么?弥弥山和六峰,两边都与他相熟,一夜就死了这么多……”
没有人看得到有个穿着现代装扮的怪人出现。
少年薛清极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外,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只看向屋内。现在的薛清极略微带笑,站在他身后一同看向屋内。
和屋外的嘈杂不同,屋内气氛凝重,几个看不清面孔的弥弥山的妖围在一张榻前,其中一个薛清极认得出是钺戎,再看向床榻,只见上头躺着个只剩一口气儿的妖。
妖已上了年纪,一条手臂半个膀子都被撕掉,原身已完全无法遮盖,显出了浑身的毛与尾巴,似乎是个坎精,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坐在榻边的另一个妖的手。
那妖长发束起,身着一件暗红外袍,身上叮铃咣当地挂着各种配饰,一看便是异族穿戴,原本垂着的头抬起,对身边的钺戎低声说着话。
是严律。
薛清极站在门外看着这唯一清晰的面孔,他自活过来就没再见过严律束发的样子,此刻再看,竟恍惚像是回到了千年前,严律眉间的折痕还不曾像现在那么深,与将死之妖握着的手上也没有那些奇怪的云纹。
榻上的妖已快要死了,却仍紧紧抓着严律的手,声音苍老又平静。
——“去年我陪您一起送走了虺族那老东西,今年您又要送走我了。妖皇大人,我真的不想死。”
曾经的妖皇低声回话。
——“不过是闭个眼的事情,你怎么怕起来了?”
那妖笑了笑,笑出一口血来。
——“我并不惧怕和自己的故交亲人回归同一处黑暗,我只是惧怕我们都将离开,唯独将您撇下。”
妖皇沉默无言。
那妖又说。
——“我虽知死别对您来说是痛苦,但将死的时候,还是很乐意瞧见您……我要走了,妖皇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后会有期?”
妖皇笑了笑。
——“对,再会,后会有期。”
他手里那干枯的手卸了力,垂落下去,化作一只兽类的爪子,彻底没了声息。
屋内传来啜泣声,唯独妖皇站起身,神色平静地走向门口。少年剑修始终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在这面孔上看到一丝波动。
妖皇走到门口,瞧见他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死了。也好,活着时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妖皇为何不难过?”
妖皇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垂下眼睑,并未作答。
少年剑修尚未经历过太多风霜,并不理解这场离别。而时隔千年,薛清极再站在这里,再看到严律的表情时已不再是需要仰视他的年纪——他平静地看着严律,正如严律平静地与所有那些握着他的手的故人道别。
这平静如同沼泽。
薛清极尝试性地进入屋内,一脚踏入,眼前场景已再度变化。
周遭尸骸尽数消失,人已到了六峰上某处水榭中,旁边坐着的青年剑修依旧是他自己,正握着毛笔写字。
大雪已落,水榭中已燃起了炭盆,六峰的装饰一向华贵清雅,炭盆旁却盘腿坐着个妖皇,正用木棍叉着条不知道哪里逮来的鱼在上头烤,旁边的钺戎兢兢业业地给他涂调料。
水榭外走进来一人,虽面目模糊,但薛清极仍认得出是照真。他这位师父最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见到两妖在自己的水榭烤自己养的鱼,先是愣在原地,半晌才小步挪到徒弟身边,小声对他说话。
——“他们哪里拿来的调料,我已吩咐峰上弟子将厨房锁起来了呀!”
剑修专心地写着字,也小声答道。
——“师父,这回他们倒没全占您便宜,调料是自备的。”
薛清极忍俊不禁,想起那时照真确实对严律没什么办法,这位师父心性纯善,与妖皇早已有些交情,无奈妖皇过于流氓,常把他耍得团团转。
那边妖皇捏了捏半熟的鱼,对剑修招招手。
——“你那么用功干什么,过来过来,我烤累了,你帮我拿着。”
薛清极这才看到严律束着的发不知何时又被编成了辫子,好在所有发丝都编成一根,松散的垂在身后。
剑修却并未放下毛笔,只是侧头问他。
——“妖皇今日的调料又是从哪里带来的?”
妖皇满不在意。
——“路过小村,从借宿的人家拿的。哎,你说我都换了多少种料了,味道怎么还是不如以前呢?”
旁边钺戎答话。
——“可不是么!以前老木的秘制调料最绝了,每回您出来我都得去他那里打劫几包带走,早就说了让他把配方跟我说说他不乐意,现在好了,他拍拍屁股死了,咱都吃不上口好的了!”
照真也好脾气地说话。
——“我也尝过之前烤出的味道,老木的调料更好些。当时在罗城他生抗了怨神的一击,若非如此他寿数应该更长些。”
剑修与薛清极都想起,“老木”正是那个在榻上握着妖皇的手死去的妖,水榭中几人都沉默下来,唯独严律露出些许茫然。
——“哪个?”
剑修握笔的手顿住了,猛地看向妖皇。
倒是钺戎似乎早已习惯,低声对他解释。
——“就是当时在罗城被怨神击落的坎精的族长。老木,做饭特好吃那个,脸上长了个疙瘩,疙瘩上头还有根毛。想起来没?”
照真轻声细语。
——“他是与你道别后才死的,走时已放下一切,很安详。”
妖皇翻着烤鱼“哦”了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
他的脑子那时起就不大能记住太多事情太多人,钺戎在时还好些,偶尔钺戎有事不在他身边,妖皇就更想不起那些已经从他生命中道别过的人。
照真大概也是知道的,唯独那时的剑修,仿佛被兜头灌了一大盆雪,不知为何手脚都冰凉起来。
薛清极站在年少时的自己的身侧,看着那时的自己握笔的手骨节发白,唇角扯起一抹笑——他想起年少时自己其实早已察觉,对妖皇来说,所有人都是短暂的瞬间。只是这一次,他直面了这个事实。
坐在他身侧的照真忽然转过头来,对他笑着低声道:“妖皇的寿数太过长久,这是那位上神给予他的恩赐。我们之于他,不过蜉蝣之于常人而已。”
剑修握着笔,迟迟落不下。
照真感叹道:“我虽有百余年时光,但大概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存留太久。”
剑修沉默半晌,声音很轻却:“他总会有记得的事情和人的。”
照真垂下头来,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竟透出积分诡异,说话的声音仿佛透过这记忆中的剑修直接传到了薛清极的耳畔:“不会的,就算你觉得他是记得的,也不过是还没到时间。他会忘记的,迟早都会。他是个冷心冷肺的妖,又何曾会有与你这样常人的感情?”
记忆中的剑修一笔落下,在桌上按了一个丑陋的墨点。
薛清极嘴唇抿起,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将这记忆中的水榭再次看了一遍,才笑着提着剑,慢慢踱步到炭盆前仔细看了看妖皇的模样。
随后一剑刺向了对方的胸膛。
周遭一切顿时如烟雾般四散,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急速响起,薛清极的剑刺中的妖皇仍在颤抖,看着他的眼神儿失望又茫然:“小仙童?”
“不错不错,他那时确实是长这模样。”薛清极笑道,“只是他若真被我杀死,应当不会是这反应。我曾想过许多次杀他时的场景——毕竟我是答应过他的——但都不是这样。”
他这话没头没尾,却总显出疯劲儿,那位“妖皇”似乎无法理解:“你……疯了!”
薛清极将剑刺得更深了些,眯眼欣赏眼前之人口吐鲜血的模样,竟伸手在“妖皇”嘴角抹了抹,拇指上沾了红,眼中却露出惋惜的神色:“若能这么轻易杀了他,我大概会高兴许多,也少了不少烦恼。”
那“妖皇”终于撑不住形态,化作一只身形佝偻的孽灵,被薛清极剑上的灵力融成一股青烟。
薛清极放下剑环顾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周围已聚集了一片与他弄死的那只孽灵相似的东西,它们没有脸——或者说是可以化为任何一张脸。
剑指拂过剑身,薛清极神色一凌,低声道:“有趣,是如何窥到我的记忆的?可惜,我不像某位,记性好得很,我师父照真也从不会说那些话。”
他话音落下,大雾中骤然劈过一记刀光,几头孽灵被当场劈开,雾气如被一道山风吹过,竟被迫退散些许。
严律自雾中走出,瞧见薛清极后先走上前,不等薛清极反应便掐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行,这个是真的。”
“……”薛清极默默放下剑,端出那副礼貌笑容,“妖皇为何总是如此野蛮失礼?千年教育,竟也没将妖皇教出个结果来么?”
严律摆摆手,咬着烟道:“别提了,附近都是梦孽,我怕你被迷了眼看到什么东西。”
“确实看到了。”薛清极道。
严律一愣:“都看到了些什么?”
“你。”薛清极笑意盈盈,举起剑来,“然后我给了妖皇一剑,问题迎刃而解。”
严律:“……?”
第029章 29
严律本来是放不下心才追出来的, 一出徐家就发现整个小堃村被雾气笼罩,很快便认出是孽灵在迷眼,他并不将这些梦孽放在眼里, 但考虑到薛清极的躯壳修行时间不长,极易被孽灵趁虚而入,这才凭借右臂的魂契追踪过来。
妖皇大人颇觉自己尽心尽力,没想到剑修已破了幻境, 并且笑吟吟地告诉他是因为给了他一剑。
“咱俩确实是有这么个你死我活的约定, 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连看个幻象都惦记这茬儿。”严律很是惊奇,他将嘴里的烟头拿下来随手弹了下烟灰,灵火顿时随着飘散的灰烬点燃, 落在尚未散去的梦孽身上边燃起一片, “你都瞧见什么了?跑的倒是挺快,抓着人没?”
这妖皇实在是心大无比, 连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剑都并不在意,薛清极实在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可让他记挂的。
“没有, 只见到一个模糊身影,跑的倒是很快, 挡下了我一击后用这些大雾困住我一瞬, 借此脱身。”薛清极见严律蹙起眉头,笑着用指腹抚过剑身,“这也并不算超乎我意料, 我已同妖皇一样, 不再是当年剑退群魔的剑修了。”略微停顿,又道, “至于刚才雾中幻景,不过是当年琐事, 想到了罗城和首峰水榭,看到了你和师父而已。”
严律没有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异样,便也随意“哦”了声:“梦孽单独一个没什么威胁,倒是聚在一起利用人的记忆制造这些眯眼的东西。你我虽是修士和妖,记忆和梦境却都是有的,被这帮孽畜截取了一段儿记忆扭曲一下并不稀奇。”
这种低级孽灵只敢在深夜活人都已入睡时群聚而出,制造幻境让人睡得更沉,陷入梦魇之中无法挣脱,方便它们寄生或吸取精气灵气,久而久之人的健康被影响,各类疾病也就随之而来,也算是虚病的一种引发原因。
薛清极当然也很清楚,他弹了下剑脊:“妖皇一路追来,是否也陷入了以前的记忆?”
“是有些,”严律倒是坦诚,摆摆手道,“但都模模糊糊的,我一律砍了算完。哦,我好像还瞧见了我之前养的狗,但不记得是什么颜色了,所以它奔我跑过来的时候一会儿白一会儿花的,我感觉梦孽也不是很智能。”
他那条狗才死了没多久,狗牌还拴在他的钥匙上,他竟然就已经开始记不清毛色了。
薛清极一时竟然没接上话,侧头看看严律,后者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只继续将灵火燃着驱散那些依旧还想上前的梦孽,察觉到他的目光反倒转过头问:“怎么?”
“妖皇大人确实与众不同,仿佛生来心里就没有需要迷茫的事情。”薛清极轻笑道,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唇角也扯得有些冷漠,“或许就算是有也会忘记,忘记过后就不会在乎了。”
严律愣了愣,咂摸咂摸嘴,感觉似乎不是滋味,皱眉道:“放什么猪屁?当然不是。”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记得老木吗?他常在弥弥山捣鼓那点吃喝,后来死在罗城,临死前与你道别,那时我也在。”
严律弹烟灰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这表情在千年前出现的次数太多,薛清极几乎已经见怪不怪。
严律摸摸下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印象……你再说说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吗?长什么样?说详细点儿!”
薛清极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笑着叹口气,轻摇了摇头:“算了,先回去吧,这些梦孽无需多理会,天快亮时会自行消散。”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严律似乎从他神色中看出一丝失望,眼见着薛清极提剑和他擦身而过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立即气儿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这人一大脖溜子。
薛清极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捂着后脖颈震惊地看着他。
“你跟我装哪门子谜语人的相儿呐?!”严律那股无法无天的狠劲儿显了出来,“什么意思,说清楚,少跟我劲儿劲儿的!”
薛清极吸了口气又吐出,才把脸上的笑又挤出来,摸着发麻的后脖颈咬牙切齿道:“妖皇真是好狠的心。”
“你要是再跟我说这种有的没的屁话,小心我——”严律顿了顿,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能有什么非常严重的惩罚措施。
千年前的薛清极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千年后更是光脚不怕穿鞋,严律的大脑转的冒火,竟铿锵有力地丢下一句:“没收你平板!那本来就是我掏钱买的,见你像个文盲才借你学学现代知识,你小子才活了几天,竟然跟我上脸了!”
说完提着刀大步流星地撞开薛清极朝前走了几步,扭头又回来从剑修裤兜里搜出自己的蓝牙耳机,指了指他鼻子,搭配上他那条花臂,实打实是个不好惹的街溜子。
薛清极还没回过神,兜里的耳机就没了,脸上露出气和笑交杂的复杂表情,刚才雾气幻景中的癫模样荡然无存,剑都又化作发簪被放回原处,也抬脚追上严律的步子撞了对方肩膀一回。
他俩身高差不多少,严律八百年没有过走路被人创的经历,咬着烟都忘了点,俩人彻底较上劲儿,一路互顶着回了徐家,道上的梦孽被连砍带刺的成了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
雾气不如刚才浓重,那些遮眼用的假象也多半无法维持,再到徐家时已一切正常,一妖一人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到屋内。
客厅中桌椅翻到,徐老头徐老太的遗像也被摘了倒扣在桌上,屋内地板上起了个符阵,天花板上也对应着画了一个相似的阵,阵中刺出两道水柱,竟将徐老头和徐老太已被寄生的魂体贯穿,一个钉在地上一个钉在天花板上,动弹不得。
隋辨盘腿坐在地上的阵旁,右手旁摆着两碗清水,正沾着水混合了符纸灰烬在阵上添加自己认为合适的修饰。董鹿和肖点星分别持法器和剑站在两侧护持,其余人等这会儿也终于喘了口气儿,由孙化玉俩医修检查伤势。
几人听到动静警觉地纷纷站起身,见严律和薛清极一同进来才放下心。
胡旭杰正接受孙化玉施针治疗他的双臂,见严律过来便松口气:“哥,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俩老登刚才还挣扎着想从这伏魔阵里出去呢,幸好隋辨有两下子……你俩这是怎的了?我怎么看着跟俩斗鸡似的?”
进门来的二位和出门时简直像换了个状态,薛清极翻窗而出时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游刃有余气定神闲,这会儿回来时虽脸上仍带着笑,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怒极反笑的那意思。
严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妖皇本就脾气大,见二鬼都被镇住才跟屁股着火似地跑出门找人,没想到这会儿人是找回来了,他的脸色却黑如锅底,满脸的烦躁。
俩人走得像是赛跑,并肩进了院门,又并肩进客厅门,好悬没卡门框上,幸亏自建房正屋的大门都修得挺宽,不然屋内几人都不知道这闹鬼的二半夜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别说是胡旭杰,这回连没什么眼力见的隋辨都看出来不对劲儿了:“怎么了严哥,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逮到人没啊?”肖点星问,继而又嘀咕,“怎么你俩倒好像是干了一架似的。”
严律不想多废话,先看了看徐家老两口的状态,见这二鬼都被贯穿了魂体却仍在抽搐挣扎,整个眼仁儿都还漆黑一片,就知道这俩多半是没救了,很难再唤醒神智:“徐盼娣呢?”
“还在楼梯上,靠着她那个墙不乐意走。”胡旭杰一努嘴,“不过隋辨起了聚魂的阵,董鹿又用符借了仙气儿给她,不至于散魂儿,放心吧。”
严律与薛清极一同去楼梯附近看了看,徐盼娣果然还缩在墙壁边。
她已经十分虚弱,靠符和阵勉强坐着,后背靠着墙壁,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便抬起头含泪比划着。
“未曾见到你母亲。”薛清极平静道,“也并未感知到她的气息。”
徐盼娣失望地垂下肩膀,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
下意识吸了口烟,严律才发现自己一路走回来竟然都没想起来把烟点上,心烦意乱地拿出打火机来按出火苗:“那施术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跑的倒是挺快。外头都是梦孽,不留神着了道,等会儿出门你们得小心点儿。”
董鹿惊讶:“竟然能从你们两位手下逃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薛清极沉思两秒,再开口时却吐出一句让董鹿等人大吃一惊的话:“操纵徐家这两个魂魄的人必定是个修士。”
严律也愣了愣:“你可以肯定?”
“应当没错,且此人实力不俗。”
董鹿思索道:“仙门现在的术法为了降低对灵力的耗损大半已做过改良,在这过程中也降低了针对妖的攻击性和反噬,但我看刚才的术法好像并不是改良过的,那个反噬太厉害了,而且符链上符文十分复杂,不是近几年、不,近百余年的符,这术必定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了。”
“可不咋的,给我原身都干出来了,要换成别的混血妖指不定得成啥样呢!”胡旭杰怒道,“哥,到底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做的?难道是仙门里有谁对咱们老堂街有意见?”
肖点星不乐意了:“你说这话像样吗?怎么着,窝里反是吧?!”
“行了,别吵吵!”董鹿制止肖点星,对严律急道,“祖宗,仙门和老堂街这些年你是知道的,虽然下头的是有些小摩擦,但老太太从没有疑心过妖族,尤其是不会疑心您的!”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两边小辈儿吵闹,目光挪到严律脸上,见妖皇抽着烟沉思,双眼被烟的雾气熏得略微眯起,开口道:“我在意的并非什么仙门和老堂街,想必妖皇在想的也不是这些小事。”
严律拿下嘴里的烟道:“之前在求鲤江时,我说过似乎有妖搅合进来你们还记得吗?”
其余几人想起来这茬,点头称是。
“按现在的情况看,求鲤江时遇到的妖和刚才施术的人或许是抱着同一个目的的,再说得深点儿,或许是同一伙儿的。”严律看着手中徐徐燃烧的烟头,神色有些恍惚,“竟然有妖和人瞒过了仙门和老堂街的眼睛,私底下抱成了团。”
他的目光一瞥,和薛清极对上。后者面上神色并无太大改动,唯有眼中情绪似有波动。
董鹿追问:“严哥的意思是?”
“当年也曾有类似的事情,各方势力勾连一处,妄图瞒天过海,”回答她的却是薛清极,这位剑修依旧声音温和,语气沉静带笑,不急不慢道,“许多无辜者牵连其中,无论是人是妖,都死伤无数。”
严律的脑中模糊浮现起当年景象,但大多都一闪即逝,只虚空中仿佛又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他太阳穴猛跳几下,当即回过神。
拉他回神的是屋中响起的手机铃声。
孙化玉正将胡旭杰手臂上的针拔出,兜里的手机却响了,他拿起来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对房内其他人道:“是守在县医院的同门打来的。”继而按了免提,“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焦急:“可算是打通了!你们刚才干啥呢?打了老半天电话都打不通,火烧眉毛了都!”
“一直在小堃村徐家这边儿啊,”孙化玉也愣了愣,“哦,或许是梦孽作祟影响了通讯,到底怎么了?”
“县医院这边儿的几个小孩儿又犯病啦!之前本来只是说不出话,一个多小时前忽然开始发作,嗓子疼还呕吐,吐出来的东西我们偷偷看了,里边儿夹杂着孽气。”电话那头说,“这可是孽气侵体要往死里害人才有的动静!怎么回事儿,你们医修不是说已经稳住了,绝不可能再恶化的吗?”
孙化玉大惊失色,另外一个医修也完全没想到,两人打了个对眼,不约而同都摇了摇头——他俩是真确定了不会恶化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就变卦了?
严律心里打了个突突,立刻也拨了个电话,也没打通。严律道:“我临走前让黄德柱守在周家附近,已有风吹草动就跟我联系,但现在他电话打不通了。”
黄德柱虽然归老棉管,但老堂街的妖对严律总还是心存敬畏的,这位“黄铸道长”更是让严律抓了小尾巴,再怎么样也不会冒着被严律废掉的风险擅离职守,严律意识到出了事儿。
“如果那人招来这些梦孽不是为了脱身呢?”严律看向薛清极,薛清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和你忽略掉周家那边的异常呢?只是我破除幻境的速度过快,而你也并未受到影响迷失在大雾中……”
薛清极脸上的笑略微收起:“现在赶去周家,或许还能看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两头都突然除了变故,这一晚上注定是不太平了,几人立即分工,严律和薛清极当然是要去周家的,两个医修带走一个,董鹿和肖点星也要去,隋辨的阵已成了,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不大,跟着去周家或许还能帮个忙。
胡旭杰身体到底受创,被留下和王姨一起等消息,颇为恼火:“要不是着了道我也不至于被打出原身,也是我窝囊,小龙要是在就好了。”
“小龙在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多不像你直接莽,会动动脑子。”严律道,见他的表情实在是沮丧,顿了顿,又低声道,“你今儿已帮了大忙了,行,比起以前进步不少。”
胡旭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严律这认可之下的安慰和关心,立刻咧着个大嘴笑了起来。
“瞅你那吃了嘻嘻屁似得样儿。”严律给他脑袋一巴掌。
隋辨问道:“老头老太太的魂儿也就算了,徐盼娣怎么办?她自己在这儿我不放心。”
这小孩儿平时一副谁都能打两巴掌的窝囊相,心倒是挺软。
“今夜的确不适合她独自出去。”薛清极想了想,“那个转笔刀呢?”
徐盼娣的魂体已经不大稳定,好在这孩子生性善良,一直没有被孽灵动摇心神,但今夜小堃村孽气横生,大阵都已无法彻底镇住,再加上赵红玫的失踪还没有调查清楚,仙门和妖族都不敢放任她自行离开。
转笔刀是她生前留下气息的地方,隋辨只简单沟通了两句徐盼娣就钻进了转笔刀中,董鹿立刻用符将转笔刀裹起,帮助稳定小姑娘的状态,这才松了口气:“好,她这边先这样,剩下的就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严律“啧”了一声。
扭头一看,薛清极不知何时已踏入地上隋辨起的阵中。
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魄还在挣扎扭动,薛清极右手打了个响指,唐芽的剑立刻飞入他的手中,不等旁人反应,剑尖就已经刺破徐老头的额头,在被寄生的魂儿的痛苦哀嚎中硬生生挖出了钉在额头的钉子。
一枚钉子掉落就伴随着一声惨叫,哪怕是胡旭杰也看的有些心惊。
严律抽着烟站在离阵最近的地方,目光落在薛清极脸上。这人的表情依旧带着温雅笑意,只是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仿佛对二鬼的哭嚎毫无兴致,如法炮制地对徐老太也做了处理,挨个儿将钉子挖掉后才转过头,笑道:“这样过后,此阵便足以困住这二魂了。”
几个小辈儿早已在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后没有任何反驳能力,他说啥就是啥,几人收拾收拾就奔向门外去。
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出阵来,严律咬着烟用古语道:“这钉子就只能这么拔?看给那几个小孩儿吓的。”
“自然有别的方式,”薛清极似乎还是更爱用古语,语调都轻松起来,“但我不愿多费时间。他们也已不是孩子,妖皇总要知道,人的寿数与你不同,他们会习惯各种事情的。”
严律瞧见他这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模样就头疼,拉起他握剑的胳膊看了一眼,见确实没什么事儿才放了心,不耐烦道:“还行,幸好是只对妖有反噬效果。”
薛清极顿了顿,没有说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笑,跟在严律身后走出门去。
小堃村的雾气仍未散去,但梦孽已所剩不多,一行人丢符破雾快速向着周家的方向移动。
“这村子里的气氛不对,太安静了,连狗都不叫,”董鹿警觉地四处观察,低声道,“看样子都已陷入梦境,现在就算是在这儿敲锣打鼓他们都未必会醒来。我还以为有大阵的庇护,这周围的村子至少还能太平些呢。”
薛清极抬头看了看天空那轮毛月亮:“大阵运作艰涩,附近村落早该出现问题。只是天道一向讲究平衡,一个高危的地方,自然也会诞生出更有能力的人。”
“啊?”肖点星这会儿还沉浸在刚才薛清极用剑硬生生剜钉子的画面里,听到这句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天知道你这地儿要倒霉,为了不让这地方死绝户之类的,就安排几个能在这方面帮上忙的角色出来,陪着这个地方度过艰难期。”严律咬着烟,声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先是王姨这样儿的,后来出来了个赵红玫。以前的老讲,聚人气儿的村里每过十几二十年都会出个守村人,这类人要么残疾要么是个傻子,在村里游荡,吃百家饭,帮百家工,自然也就守着百家安稳太平。”
董鹿倒是很懂这些风俗传闻:“这我是知道的,早些年村里还会集体供养这样的人,觉得这样的人在就算是个象征。”
严律点点头:“王姨受不了闲言碎语离了村搬走,赵红玫如果将来不在了,其实还有徐盼娣。但现在徐盼娣死了,我寻思赵红玫八成也没什么活着的意思了。”
“这地方并不养人,也或许是人不养人。”薛清极笑道,“大阵本就破损严重,现在更是没法压制四方孽气,这村子或许再过不久也会消失,只是未必是像我那时整村死光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招来严律一瞥也并不在意,神情十分泰然自若。
严律瞪完这疯子,自己也觉得没劲儿:“这些年我也算见过不少这样的地方了,不需要死光,各种情况之下导致老的死小的死,掐头去尾,中间的适龄人在这儿待着没盼头,散光了也是迟早的事儿。”
薛清极见他兴致不高,沉默着走了几步,开口低声道:“命数虽说早已写好,但走至结尾时脱离出来想想,又很难不觉得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将自己引向这个结局。妖皇无需感叹,人死人走,皆是选择。”
两人说的声音不大,说到后头也不再是小堃村这一方土地的事情。
董鹿等人却逐渐没了声音,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小辈儿们心中起先还是惋惜与不甘,甚至还有些愤世嫉俗的恼怒,听到后头不知道怎么着,忽然就有了些怅然。
这种怅然的感觉十分复杂,让人无法细细琢磨。
也没留给他们琢磨的时间,走在前头的严律就停下了步子:“到了。”
周家那在村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小院儿出现在几人面前,院内十分安静,大门前的挂灯还亮着霜白的光,将大门上一把大锁映得格外显眼。
原本应该守在这附近的黄德柱却没了踪影,几人在正门前观察片刻,见虽然仍有梦孽在附近活动,周家院中却并没有被侵扰的迹象,这些梦孽似乎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怎么这么安静,不是说又吐又嗓子疼吗?难道周栓没有?”孙化玉小声问,“屋里也没亮灯,窗户也都关着。”
隋辨愁眉苦脸:“二半夜的都睡了,谁开灯开窗户啊……严哥?哪儿去?”
严律在前门停顿了一瞬,被孙化玉的一句“窗户关着”提醒,猛地想起之前在周栓屋里时看到的窗台上的痕迹。
来不及跟其余人解释,严律径直绕去屋后周栓屋子所在的位置,果然瞧见了之前见到的那扇窗户。
几人紧随其后赶来,手机灯光朝那边儿一打,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通往周栓屋子的窗户大敞四开,一个人趴在窗框上,半拉身子垂在外头,扎了个小发髻方便装大师的发型让人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黄德柱!”肖点星大惊,见数道灯光打过去他都没有反应,不由心里咯噔一声,“他……他是不是死了?”
第030章 30
黄德柱露在外头的上半身满是尘土, 估计是经历过一场打斗,两条胳膊软趴趴的垂着,生死不明。
隋辨和肖点星顿时吓得够呛, 孙化玉急忙要上前查看,却被严律拉住了。
严律将嘴里的烟头取下,隔着老远弹飞到了黄德柱身上。小小的烟头划过,半道窜起一股小火苗, 灵火一打在黄德柱的胳膊上, 几人就瞧见他小幅度地抽搐了一下。
“还活着。”严律紧皱的眉头略松了松,没死就行,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老棉开这个口, “先别急着上。隋辨, 你过来。”等隋辨屁颠颠凑近了,他才继续道, “你想个什么阵,把这儿给我困起来, 里头的逃不出去外头的进不来。”
隋辨表情十分茫然,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 见这二位前辈竟然都理所当然的模样, 挠着头道:“我只会困灵锁魂一类的,但要是寻常的人怎么挡在外面……这我还真不会。”
薛清极笑道:“小堃村这一处已牵扯了妖、修士、孽灵与普通村民,既要起困守的阵, 便不能局限于灵与魂了。曾有人对我讲过, 用阵的最高境界是随手便摆,随心而设, 你或许可以试试。”
隋辨听得直点头,甚至有点儿激动:“那我试试!”说完提着自己的小工具箱开始绕着周家大量, 考虑怎么布阵。
能说出这话又能让薛清极记得的人,严律知道多半是他那个早死透了的师兄。
严律其实对薛清极这位师兄的模样已记不大清了,但模糊觉得隋辨这傻了吧唧谁都能骗他几回的样子确实跟薛清极那师兄有些神似——薛清极以前就是这么坑他师兄的,连这“我为你好”的笑都没变过!
安排好隋辨要干的活儿,又让董鹿和肖点星等人分头从不同方向靠近黄德柱,以便屋内真有什么东西出来时堵截。严律则径直朝着黄德柱那边儿走,走了没两步,一侧脸儿瞧见薛清极就跟在他身边儿一块儿走。
见严律看自己,剑修表情十分无辜,装模作样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妖皇先请。”
这人是压根儿不服从严律安排的,严律也懒得再跟他多说,咬上烟快步靠近黄德柱。
黄德柱刚才挨了严律烟头的一弹,虽然有所反应,却仍未苏醒,等严律和薛清极走近了也没动静,直到严律把手放到他鼻子下探了探鼻息,妖皇的脸色才终于缓解,低声道:“估计是被迷了眼了,这窝囊玩意儿,得让老棉领回去再好好教教。”
薛清极正从窗外看着漆黑无声的房间,听到严律这话却翘了翘嘴角。
打从弥弥山时起,严律手底下的那些人就没少听妖皇大人的嫌弃挤兑,但下回出事儿了也还是妖皇跑来给擦屁股,山上的妖早就学会不把严律这些“狠话”往耳朵里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严律还是这模样。
严律并不清楚薛清极心里的嘲笑,见黄德柱气息平稳,伸手便要将他从窗框上给薅下来。
手刚一搭上他后背,便觉得有水珠落在手背上,传来“嗒”一声轻响。
严律和薛清极同时抬起头,从另外方向聚拢过来的董鹿和肖点星隔着一段距离见二人的动作,不自觉地也抬起视线,正对上一个从窗框上方倒吊下来的人头。
黑夜中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能分辨出这人是从屋内房顶上倒着下来,趴在窗口直勾勾地看着下面的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只有口中流出口水,正滴落在严律的手背上。
这模样过于恐怖,所有人一瞬间都头皮发麻。布阵归来的隋辨猝不及防见到,顿时“娘啊”地叫了一声,当即把自己的眼镜拽了下来:“早知道我就不新配眼镜了,看的太清楚今儿晚上被吓了两三回!”
薛清极几乎在看清头顶倒吊之人的同时就已扫出一道剑风,那东西反应极快,像蜘蛛般立刻平移着缩了回去,随即便有数道藤蔓似的枝条自屋中猛然刺出,朝着严律和薛清极的面门打来。
两人立刻一左一右躲开,严律还不忘把黄德柱一道拽走,抬手将他甩给了赶来的隋辨。
黄德柱被他跟拽麻袋似的拖走,又像是被丢包袱地丢出去,撞在同样在体力活儿方面是个“窝囊玩意儿”的隋辨怀里,俩人一道摔在地上,黄德柱的额头磕在泥地上,登时哼唧出声。
“没死!”隋辨揪着黄德柱的领子来回晃,对肖点星和董鹿惊喜道,“好像是被梦孽迷住了,疼痛一刺激就快醒了!”
说完立刻给黄德柱来了两巴掌,边抽边喊“醒醒”,可怜黄铸道人一晚上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人还没醒,身上倒是多了好几个巴掌印儿,挨了十七八下才有了点儿意识,“哎呦哎呦”地醒了:“谁?谁打我?我在哪儿?”
没人有空回答他的问题,严律和薛清极躲开一击,各自削掉屋内伸出的藤蔓,这几根怪模怪样的东西掉落在地仍在抽搐,几人定睛一看,这哪儿是藤蔓,分明是一根格外长的肉条,顶端还生着五根指头,肉条上还横七竖八地长着一些略细的“小手臂”,
“秽肢!”董鹿惊叫,随即又道,“赵红玫!”
这东西正与之前赵红玫体内生长出的秽肢相同。
屋内肉藤蔓被斩落,严律与薛清极也借着这空挡看向屋内,肖点星这会儿相当机灵,掏出手机来,站在不会碍事的距离处举起照亮。
黑咕隆咚的屋内终于涌进些许光线,严律这才看清屋内的情景。
刚才他便觉得屋内墙壁不大对劲儿,还以为是梦孽留下的幻觉仍未消散,这会儿借着光才看清,墙壁上竟布满了那些秽肢藤蔓,蛛网般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屋内几面墙壁,缓慢地蠕动着,像是整个屋子活了起来,看得人略感恶心。
秽肢细密地编织缠绕在一处,在屋内活造出个巨大的锥形肉茧,一头连在屋顶,一头固定在地板,周栓被裹在肉茧中,只露出一张铁青发黑的脸来,眼半梦半醒地睁着,唯有嘴巴大张,正有一股股黑烟似的孽气正往他嘴里灌。
董鹿原本是拿出了枪一类的纸器,见到屋内场景倒吸一口凉气,又赶紧挑选出另外的法器:“我的老天,这简直是盘丝洞里的场面!这孩子还活着吗?”
刚才倒吊在房顶的人影找不见了,但严律不敢再浪费时间,和薛清极前后脚翻窗而入:“我跟他先进,你们在外边接应!”
董鹿等人应声。
一落地便觉得脚底柔软,严律低头看了看,正踩在那些肉色的秽肢上。
“颇有趣味,”薛清极看看脚下,又看看四周,笑道,“仿佛是在一个肉做的房内,在内脏中走动也不过如此吧。”
严律摆摆手:“快别说了,竟然有点儿想吃毛血旺了。”
薛清极奇道:“妖确实是有看到冲击画面血腥场景便影响神经的问题,只是我一直想不通,怎么你被刺激到的总是食欲?”
妖族是顺从自身欲望的那类,经常被刺激性的事物刺激到情绪,所以时常会发生越战越疯的状况,也有沉溺于性的情况,而严律却总是会食欲大开,感到饥饿。薛清极早就知道他这毛病,只是没想到现在这妖味觉都没了,竟然还没改了这问题。
窗外传来肖点星的呕吐声,董鹿也语气发虚地打断二人:“二位,二位!站在厕所讨论吃巧克力一样的事儿咱能等等再说吗?”
屋内墙壁上的秽肢似乎知道有了侵入者,蠕动的速度逐渐加快,严律和薛清极嘴上闲聊,手中却已握住了刀与剑,将从四面攻来的秽肢默契斩落。
严律看了眼薛清极,后者心领神会,手中长剑挥动更快,剑光密密,将严律那边儿的秽肢一并劈开,给严律创造了一个接近肉茧的时机。
周栓虽面色铁青,但仍有呼吸并未死亡,严律借着薛清极制造出的空隙闪到肉茧前,劈刀便要将周栓从这秽肢制作的瘤子中挖出。
却听见窗外刚清醒过来的黄德柱大叫:“祖宗别碰那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严律眼前的肉茧便自行裂开,露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两手环抱着周栓,背后几根秽肢已和周栓连在了一处,难怪这肉茧如此巨大,原来是为了裹住她和周栓两个人。
女人看到严律和薛清极,咧着嘴露出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笑来,口水从嘴角流下,说话时含糊不清:“神仙……看!我马上也要当神仙啦!”
这人正是之前失踪了的赵红玫!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她的秽肢竟然已经和她这个人融为一体,为她所驱使了。
“真的是赵红玫!”隋辨扶着黄德柱起身,“她怎么……怎么这样了?真的是她做的,周家和徐家的事儿都是她做的……”
黄德柱身形摇摆,显然还没完全恢复,虚弱道:“我本来蹲守在周家门口,忽然起了大雾,我知道不妙急忙破了幻境追进周家,就瞧见这女人跟个蜘蛛侠似的攀岩走壁,周围梦孽不仅不骚扰她,反倒还替她阻拦我似的……我眼见她开窗进去,临走还给了我一大耳巴子,当时我就晕了。晕之前还看到她抱着周栓,身上那些东西跟蜘蛛丝似的一圈圈缠起来……”
哪怕是寄生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严律心中暗惊,瞥见薛清极的脸色也不大妙,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和其他被寄生后已经没有了太多意识的人不同,赵红玫很明显还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甚至还能辨认出严律和薛清极,放缓了秽肢攻击的速度。
严律不忍直接伤害这女人,用刀挡开一击后厉声问:“赵红玫!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赵红玫搂着周栓嘿嘿笑道,“在救我女儿!偷偷告诉你,天道是最公平的,就跟秤似的,秤你们知道么,这头重了那头就要加东西,那头轻了这头也要减,所以这些不值钱的坏人死了,盼娣、我妞妞就能回来啦!”
薛清极一早就已发现赵红玫不大对劲儿,此刻赵红玫的理论竟然与当时他哄骗时说的一样,薛清极竟然相当赞同地点了点头:“颇有道理。果然是那位‘神仙’告诉你的?”
赵红玫见有人理解自己,立刻高兴起来,四周的秽肢动得更快,周栓与她相连的那些秽肢扎得也更深了:“神仙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个屁!”严律咬着烟皱眉骂道,一刀将几条秽肢斩下,灵火在断口处毫不留情地燃烧,“哪儿来的邪门歪道,胡诌的你也信!也是他告诉你下水献祭自身,引孽气寄生?”
赵红玫眼神仍旧疯癫,但却好像能听得懂话了,又重复一遍:“神仙什么都知道!我向他磕头,我磕头,求他帮我给我神力,他就给了。神仙说上神最好了,最慈爱,而且特别喜欢某类人……比如我和我女儿,我俩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只要我把这些不值钱的人清理了,我女儿就能回来,还能跟我一起长生,以后就不是凡人了,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样上天了,要当神仙!”
她这话颠三倒四,却有几点说的到了位。一是她和徐盼娣确实和常人不同,赵红玫是天生的灵种,而她女儿徐盼娣也是有修行天赋的。二是从某种特别的角度来说,上神确实是有所偏爱。这一点让严律的头疼了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最后滋生出一股愤怒来。
隋辨和肖点星急得够呛,隋辨眼泪都急出来了:“你好傻!天道无情,你我都是凡人,就算是修行过也就是那么点儿寿数,既然天道讲究平衡,那哪儿会有这么便宜的长生!我们不过是修行延续了那么点儿寿命,就或多或少有残疾、命途多舛、亲人离丧等等代价,更何况是长生!”
薛清极猛地回头看了隋辨一样。
这小孩儿虽平时一副傻兮兮的模样,没想到却看的如此透彻。
这一眼看完,薛清极的目光又落在了严律身上。
妖皇嘴里的烟头亮着一团暗红,眉间折痕略深,却并没有太多表情。
赵红玫不回答隋辨,自顾自地继续说:“神仙说了,活上千年都可以……千年,我和妞妞可以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成了神仙就没人敢再欺负我们娘儿俩,徐家那俩老家伙、这个见死不救的孬货,都别想欺负我女儿!”
她口中“活上千年”四个字让严律的脸色微变,脑中正琢磨这茬儿到底是不是跟自己有关,便见一击剑光凌然而出,直接削掉那肉茧的一大块儿下来。
“留神儿!”严律看向薛清极,“她要出了事儿,咱什么都问不出了!”
薛清极脸上仍带着点儿笑,眼底却闪过寒意,手中唐芽的剑剑鸣不停,剑光如星芒落下般刺进肉茧,低声道:“她已听不进人话了,我破开她周遭秽肢,你将这孩子与她的连接处用灵火烧毁,或许还有得救。”
孙化玉也终于赶到了窗边儿,探头看了一眼便大惊:“年儿说的没错,周家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就废了!要赶快封住他的经脉,阻止孽气进一步侵扰!”
严律和薛清极不再多言,各自对赵红玫制造出的肉茧进行强行剥离,董鹿和肖点星也自窗外进行助攻,却发现肉茧中周栓神色痛苦。
赵红玫虽疯癫,却执念深重,周遭的攻击反倒加速了她对周栓寄生的速度。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严律对窗外吼道:“董鹿,符爆!”
董鹿立刻将一只纸器拿出,以血为引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手榴弹,叫了一声“严哥小年注意了”,便直接将这东西扔进了屋内。
这玩意儿以碰到秽肢便炸裂开来,灵光爆裂,几十张符纸炸开,迅速附着在周围的“肉墙”上,赵红玫短暂地痛叫出声,但很快,符纸就随着秽肢的扭动而逐一剥落燃尽。
“完啦,”董鹿难得惊慌失措,“没想到这地方太脏,我的符爆的强度可能不够啊!”
她刚说完,便见薛清极左手接了几个复杂的印指,随后一扫剑身,数道不同以往的剑气随着挥剑的动作迸射而出,按方位扎进几处符纸内,强行将其固定在了肉墙上。
严律手中长刀隐去,拿下烟头来,用附着了灵力的右手拿着以便于灵火的燃烧,随后一把按进了墙壁上。
“这地方能烧起来灵火吗?”肖点星问道,“不是说孽气太重,灵火是烧不干净也不好点燃的吗?”
“我的灵力是他最好的燃料。”薛清极用目光检查了四周灵力凝成的剑气是否已到位后,才看向严律,却见严律动作猛然一顿,薛清极愣了愣,“妖皇?”
严律抬眼看他,声音略有些不对:“……确实,幸好今天是你在。”
薛清极鲜少听他说这类话,目光一转看向严律的右臂,只见那按在墙上的右臂上的皮肤竟显出些许被反噬的焦痕。
赵红玫的身上竟然也被种下了针对妖族的术法。
严律右臂发困发酸,深知反噬已有了效果,只是他痛感不灵敏才略显迟钝,却仍不肯把手收回,妖族死斗的劲儿上了头,原本已弱了的灵火竟被强行催动,幽光大盛,赵红玫秽肢被点燃,嘶吼不断。
“妖皇!”薛清极在火光中喊出声,语气全没了一贯的温和,竟显出和赵红玫相似的疯癫愤怒,“严律!”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着起的灵火打断。
屋内本就地方狭窄,借着薛清极灵力化作的剑气,严律的灵火几乎是沾上就着,呼啦啦直接将房间充满,屋内的大肉茧和妖皇剑修都埋在了火中。
隋辨等人在窗外严防死守,被这猛烈的火光吓得够呛,却在火中隐约看到严律的位置模糊出现一头巨兽的轮廓,和严律本人的身形重叠。
那巨兽只是个虚影,却比胡旭杰的原身带给人的压迫感强了数倍,一闪而过,只感觉多少好像有些像神仙志怪古籍上才会画的那类巨狼,扫过的长尾却更飘逸,长毛如火焰般飘动。
只看一眼,窗外几人便心中巨荡,仿佛自渺小处窥见上古巨影,惊惧与敬畏一同在心中腾起。
黄德柱更是直接发出一声兽类才有的尖叫,脸上“刷”地冒出几根鼠类的胡须,两眼吓出了竖瞳。
窗外几人吓得够呛,再看薛清极,见他站在原地,看向火光中巨兽一闪而过的虚影,表情闪过些许怀念,毫无半分惊讶。察觉到窗外几人的视线,薛清极回过头来,反手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带动着屋内灵火,遮蔽了窗口几人的视线。
“他怎么还不让人看呢?!”肖点星懵了,“不过是原身而已,谁不想看看妖皇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隋辨等人只能看着屋内火光听着赵红玫的嘶吼干着急,突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叫,竟与前段时间在求鲤江边听到的一模一样!
屋内赵红玫的嘶吼听了,数秒过后,一个浑身秽肢舞动满身灵火的人从窗户里冲出,怀里竟然还抱着周栓,直接将窗口的隋辨等人撞开,径直奔着一个方向逃窜,眼瞅着要跑远了,黄德柱挣扎着想阻拦,却见赵红玫狠狠撞在了一个透明墙壁上,直接摔倒在地。
她撞过的地方闪过一片金色灵光,灵光像水波般扩散蔓延,显出一个元宝形状的巨大轮廓,把周家连同这些人一起囊括在了元宝里边儿。
“这是?”黄德柱懵了。
隋辨从地上爬起来,兴奋道:“是我从杂书上学来的守财阵,跟保险箱一样,是以前的修士们为了保护自己的重要物品的,我寻思能不能给扩大了用,没想到真的好使!现在咱们都被关进来啦,外边儿的也进不来!”
赵红玫眼见无法逃脱,立即扭身,她脸上恨与悲交加,让那张疯狂的面孔更加狰狞,已将几人认定成了阻碍,身上秽肢暴涨,冲着几人袭来。
“外边儿的是进不来了,”肖点星急忙用剑抵挡反击,手忙脚乱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也逃不了啊?!”
隋辨拍拍脑袋:“哎呦,忘了!”
好在没人有空跟他计较这个小失误,能困住赵红玫已经是赚到,董鹿等人也立刻加入战局,配合肖点星击落秽肢。
肖点星虽然干不过太厉害的角色,但用灵力御剑斩落秽肢还是做得到的,他这几天不知不觉好像又向前跨了一个台阶,之前稍微用剑就有的阻塞感减轻,还有余力观察起四周,余光瞧见刚才赵红玫奔去的方向不知何时汇聚起了不少梦孽,似乎很想进入阵中,而梦孽聚集的房顶上好像好落了几只鸟,他还未来及的细看就不见了,不禁觉得是自己眼花。
“点子,让开!”身后传来董鹿的招呼声。
肖点星立刻侧身让开,便见一条长鞭被董鹿甩出,长蛇般卷住了赵红玫,死死缠绕着她,硬生生将赵红玫给拖倒在地,周栓也落在了一旁。
董鹿手里拽着鞭子,额头渗出汗水。这鞭子是正儿八经炼器出来的法器,是她家里的传家宝,只是驾驭起来十分艰难,耗损也很严重,用得不好反倒添乱,因此现在才敢拿出来搏一搏。
屋中的灵火也终于熄灭,先走出来的却是薛清极,他从窗户中翻出,先看了看赵红玫,见她已被制住,这才回头对窗内皮笑肉不笑道:“妖皇耗损严重,年纪大了不好再如此鲁莽,可需要搀扶一下?”
严律翻出来一半听到下半句,好悬没气昏过去,见薛清极还真像模像样地伸出手作势要扶,他一爪子把他挥开,自己翻出来稳稳落地,没好气儿道:“你顾着你自个儿吧,废成这样了还要在灵火里刨那肉瘤子,当我没瞅见你脚下拌蒜差点儿摔倒是吗?”
“二位哥哥,”肖点星有气无力道,“你们都是大佬,能不能过来管管这疯子?”
严律和薛清极没在嘴仗上争出个高低,各自背手插兜地走到赵红玫身边查看。
赵红玫被鞭子困住后似乎失去了力气,躺在地上无法站起,眼中血丝暴起,口中大吼大叫道:“都该死、该死!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哎,要是能救下,还是救救她吧。”董鹿神色疲倦,又解释道,“我们家这个鞭子,可以将孽气暂时困住不外泄,但只有一时,现在要想想其他的处理方法。”
说话间赵红玫身上的秽肢纷纷枯萎,似花瓣般从她身上剥落。
严律从未见过这状况,准确来说他基本没见过自己献祭后几乎和体内寄生部分相处如此和谐的人,赵红玫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做人,她已甘心化为一只活着的孽灵了。
薛清极上前两步,一手刚伸到赵红玫额头想要试探她现在被寄生的程度,一团肉眼可见的孽气便从赵红玫身上窜出,直接顺着他的手指钻进他体内。
“别挨她!”严律眼疾手快将他扯开,用古语道,“你魂体残缺,最吸引孽气自己不知道吗?”
薛清极搓着自己的手指,略显惊讶:“我是知道,但没想到她这孽气如此迅速。仿佛是冲着我来的。”
见薛清极也无法上前,孙化玉赶紧过来检查。他将赵红玫翻过来仰躺,只见赵红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咒骂的声音停了,浑身瘫软眼睛上翻,好似中邪,身体不断抽搐,牙关却咬得死紧,似乎在忍受极强的痛苦。
“她这是怎么了?”董鹿大惊,“我这鞭子没有用全力束缚啊!”
孙化玉来不及回答,急忙施针,并用自己的血在针上一一点过,又借了其他人兜里剩余的黄纸画了个简易的符贴在赵红玫的胸口,忙完已满头大汗,顾不上擦:“她不对劲!”
“真谢谢你啊,你要不说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肖点星道,“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能不能一口气儿说完了?!”
孙化玉道:“我刚才以针探其体内孽气,发现孽气的走向非常古怪,好像都在涌向她的心脏。你们也知道,寄生就是要寄生整体的,魂与身体两头均匀兼顾,哪有朝着一个地方变动的,这样下去她的心脏迟早要糟——”
话音未落,赵红玫又挣扎起来,孙化玉惊道:“不好,我的针竟然不能完全封住她自身灵力和孽气的运转,她好像是自己要这么做的,我封不住!”
赵红玫越挣扎就越面色痛苦,严律准备实在不行就尝试以自己的灵力压制,还未行动,却感到胳膊被薛清极拉了一把,回头正对上薛清极的双眼。
那眼中浮动着复杂情绪,拉他的动作也只是一瞬,顿了顿,便缓缓放开。
严律愣了下,正要问他是怎么个意思,便听见几个小辈儿们叫起来。
一团半透明的影子从董鹿装转笔刀的背包中钻出,磕磕绊绊地凑上前来,正是徐盼娣。
徐盼娣早已泪流满面,并不惧怕赵红玫现在凶狠疯癫的样子,只想扑进母亲怀中,却发现一靠近赵红玫,自己就因承受不住她身上的孽气而更加虚弱。
“你现在上去,大概只会成为她体内被寄生部分的食物罢了。”薛清极彻底松开了严律,垂下眼看着徐盼娣,温声道,“这并非她本意,只是被寄生后,许多行为和想法便由不得自己。她只想为你报仇,哪怕你永远都回不来了。”
奇怪的是赵红玫原本应该是可以看到魂魄的体质,这会儿却好像唯独看不到女儿,双眼空洞地盯着头顶的毛月亮,牙关咬得太紧,发出轻微的声音。
徐盼娣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努力在赵红玫眼前挥舞双手,强撑着虚弱的灵体连蹦带跳,她努力说话,却因舌上那个古怪的印记而发不出声,只能无声地喊着妈妈。
这娘儿俩一个为了女儿献祭自己给孽灵,一个为了母亲魂体迟迟不肯散去,如今重逢,却是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