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一个字都不能信
诸侯王散布谣言, 挑拨离间皇后和皇太女的关系。
然而,谣言经过他们的推波助澜已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未央宫中却没有掀起半点波涛,仿佛这些谣言无法越过宫墙,只能在民间传播。
参与此事的诸侯王对此异常愤怒,与国相一起入宫向皇太女禀告完毕封地大小事务后,借着闲话家常的名义,故作不在意地表示:“殿下可知长安近来有个非常离谱的传言?”
“什么传言?”
李令月淡然反问。
“传言所,殿下的母亲既不是皇后殿下,也非长月宫那位,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这么恶毒竟造出如此荒诞离奇的传言?”
李令月笑容冷淡。
她对谣言其实早有耳闻, 但这类涉及宫闱隐私的传言通常越辟谣越容易引发非议甚至越描越黑, 索性装聋作哑不予回应,静静等待幕后的传谣之人自己按捺不住。
诸侯王见刘姣听到传言依旧镇定淡然, 不禁汗流浃背,故作好意地提醒道:“殿下,此事涉及身世更关系孝道,不可不谨慎。”
“正因为此事关系孝道, 我才不愿主动提及,免得牵连广阔。”
“殿下此言——”
“皇后是我的生身母亲,这点无需质疑,正如长月宫殿下是我的养母。”
“可传言——”
“你都说这是没有来由的传言了,难道我还必须把传言当真?!妄议甚至怀疑母亲!”
李令月沉下面色。
“但此等传言突然出现,传得沸沸扬扬,必定有其原因, 或许……”
被严厉神色震慑,诸侯王只得吞下原本准备的挑拨话, 尴尬不已地说道:“殿下,此事不可不谨慎对待……万一……也许……”
“身为子女,怀疑生母,是大不孝。”
“但倘若传言——”
“妄议宫闱是什么罪?”
李令月加重语调。
诸侯王被吓到,不敢继续话题。
李令月则对伺候身旁的宫人们吩咐道:“此等不实传言,不可传入禁中,惊扰母后,违令者——”
“奴婢遵命。”
……
然而,即便李令月对宫人们下了封口禁令,流言还是传到了椒房殿。
得知此事的陈阿娇大怒:“外间竟有如此荒诞流言?”
“殿下可是要通查?”
“通查……”
陈阿娇微微一愣。
这等宫闱内事怎么可以让外人随便调查谈论,何况——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昔日在长门宫中伺候她的宫人大半已不在人世。
那散布谣言之人显然也是知道这点,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姣儿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皇太女殿下严禁宫中议论此事,避免惊扰皇后殿下。”
“姣儿对我果然……”
陈阿娇叹息,在女官的搀扶下起身,看着外面如撒盐般纷纷扬扬的雪,感慨道:“今年的冬天怕是格外漫长。”
“殿下不必忧心,皇太女向来孝顺仁慈,对您更是敬爱有加,不论外间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定会……”
“正因为她维护我,我才……亏得姣儿不论样貌还是性情都与陛下年轻时无比相似,幕后的传谣人才不敢编排更加过分的内容……”
陈阿娇略带庆幸地感慨道。
幕后之人真正想编排的谣言是皇太女并非陛下亲生,借机引发满朝文武对她的质疑甚至否认。可惜她的样貌和性情都是标准的刘家人,他们只能把心思动到因为皇太女才得以走出长门宫并再次封为皇后的陈阿娇这边,试图通过造谣皇太女并非皇后亲生,为皇太女制造不孝这个道德污点。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女官心急如焚。
毕竟,此事涉及皇家隐私且年代久远,本就很难澄清,何况谣言先入为主、造谣之人又是存心以此陷害挑拨皇后和皇太女关系——
“不知道,这件事真的……”
陈阿娇愁眉紧皱。
这时——
“皇后殿下——”
卫子夫来到。
她昨日从长孙刘进处得知此事,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决定将此事告诉陈阿娇,提醒她早做准备以防敌人的明枪暗箭。
如今见陈阿娇也已从别处得知谣言并为此事烦恼,卫子夫于是快步上前,出声打断陈阿娇的思虑。
“——宫外那个谣言,我也听说了。”
闻言,陈阿娇径直问道:“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一个字都不相信。”
“当真?”
陈阿娇神色舒缓。
卫子夫点头,解释道:“倘若殿下当年当真效仿鲁王太后(程夫人)在长门宫选美貌宫人侍奉陛下,以陛下进出长门宫的次数,怎么可能只有皇太女一人降生?何况皇太女被陛下带回宫中十余年,殿下都未得陛下恩准重回禁中,并未因此获利。由此可见,谣言荒诞不羁且毫无实证。”
“哪怕如今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字字句句指向我——”
“清者自清,何况皇太女从小聪慧,自能明辨是非,不让奸人有机可乘。”
卫子夫鼓励陈阿娇。
陈阿娇却——
“我知道她从小聪慧,不会轻信谣言,但想到幕后之人如此居心叵测,我就……心疼她卷入这等是非,即便得以澄清也……唉……为何上天这般折磨姣儿,生为我的女儿当真是……”
“妾听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如今种种,想必是上天对皇太女成大事前的考验。”
“考验……”
陈阿娇垂眸。
母亲终究是心疼儿女的,何况她的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更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眼看就要——
“皇后要相信皇太女一定能完美解决此次考验。”
卫子夫再次鼓舞陈阿娇。
陈阿娇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
……
……
诸侯王们在长安肆意散步谣言试图诽谤离间皇后和皇太女的关系,给皇太女扣上不孝母亲的道德骂名的同一时间,身为西域都护的刘解忧领着西域各国的朝贺使者来到长安,使者中身份最尊贵的是在刘解忧的扶持下成功登上大乌孙国王位的翁归靡。
当年,为了调解乌孙国内部的权力斗争,曾是匈奴冒顿大单于养子的乌孙王猎骄靡晚年把乌孙国分为大乌孙和小乌孙,早逝的长子留下的儿子的军须靡是大乌孙王,次子也就是翁归靡的父亲是小乌孙王。
猎骄靡死后,身为大乌孙王的军须靡面对匈奴逐渐衰败、大汉走向强盛的复杂局势,长期在匈奴和大汉之间摇摆不定,既迎娶匈奴公主又向大汉索要和亲公主,临终前迫于西域都护府的压力将王位交给堂弟翁归靡,但也留下遗言要堂弟翁归靡发誓将来一定把王位传给他和匈奴公主所生的儿子泥靡。
然而,原本只是小乌孙王的翁归靡早在大汉以河西地区为起点逐步扩散进入西域时就坚定选择站在大汉这边,即便在堂兄军须靡的病榻前做出将来一定把乌孙王位传给匈奴公主所生的泥靡的承诺,对大汉的向往与忠诚也不曾有半点动摇,为表诚意,他甚至亲自担任乌孙使者随西域都护府来长安朝见,向大汉表达感激之情。
李令月对乌孙王翁归靡的来访也非常重视,翁归靡到达长安第二天就派使者通知他明日入未央宫见面。
“谢大汉皇太女殿下。”
翁归靡感受到大汉对自己的重视,露出满足的笑容。
……
……
乌孙国王的到来引起大汉皇太女的重视,但也引来了部分诸侯王的在意。
众所周知,七国之乱后,诸侯王就失去了在封国内集结并统领军队的权力,没有军队的他们从此在与陛下、皇太女的暗战中始终处于下风,只能通过口舌之争为自己夺回少得可怜的一点体面。
然而如今,先是鲁王刘光阴行谋逆被勒令自杀,紧接着诸侯王中辈分最高的赵王刘彭祖不堪受辱瘫痪在床无法动弹,诸侯王们悲哀的发现,他们很可能连最后的口舌体面都无法保全!
“现在怎么办!谣言已经散布出去,整个长安都在讨论这件事,刘姣那边竟没有半点动作!”
“或许她只是不在意,毕竟她想要的是皇位和大权在握,皇后是不是她的生母并不重要。”
“可是——”
“亲情和权力相比终究微不足道。”
诸侯王们为自己的失败找理由,随后马上开始讨论新任乌孙国王翁归靡亲自来长安觐见的事情。
“刘解忧果真有些能耐,竟然能促成此等大事。不愧是刘家人。”
“少在这边得意,刘解忧是刘家人不假,可她是刘姣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全赖刘姣扶持,她的心从始至终都向着刘姣不向我们!”
“那她带乌孙王来长安觐见,岂不是——”
“不错!她说服乌孙王来长安觐见陛下,明面上是彰显大汉威严、四夷臣服,其实是给皇太女掌权一事再添筹码!毕竟,如今的西域,小国对西域都护府唯命是从,大国也时常和西域都护府商讨事务,而西域都护府上上下下都握在刘姣夫妻手中!”
“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诸侯王们露出愤怒痛苦神色。
要知道,西域都护不仅地位等同于诸侯王,还因为都护府的职责就是管辖统领西域诸多国家。
因此,西域都护不仅拥有军队实权,还可向西域诸国征要钱粮赋税,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强迫西域各国派遣军队作为汉军仆从队伍,为汉军冲锋陷阵。
不夸张的说,刘解忧名为西域都护,其实是西域女王,地位等同于诸侯王,实权大于诸侯王。而她手下的十名副都护又全员来自军中,大半曾是霍去病的麾下,彼此间相互牵制,既不能团结一体架空刘解忧这个西域都护,也不愿和刘解忧结成同盟,将西域都护府连同他们统辖的西域变成独立王国。
“刘姣果真擅长谋算,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西域!而我们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她在西域这步棋的厉害凶残之处。”
诸侯王们摇头叹息。
若不是皇位太过迷人耀眼加上内心深处始终存在对女性掌权的不甘,诸侯王们早就迫于无能为力的现实彻底放弃对皇位的企图了。
“或许陛下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将皇位交到女人手中这一行为就是大错特错!”
“可我们现在能怎么办?南王身为皇长子,在此关键时刻选择作壁上观,生怕自身利益受到损害,昌邑王则醉心歌舞文艺,对皇位毫无欲望。”
“可惜赵藏玉无能,辜负了赵王的精心培养……倘若她能得到陛下的宠爱,为陛下生下皇子,我们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世间种种本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我们谋算的是天下最大的事情。”
“等一下!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某个诸侯王突然发声。
众位诸侯王纷纷围拢过去:“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上任乌孙王军须靡临终前曾逼迫现任乌孙王翁归靡发誓将来要把王位交给自己和匈奴公主所生的儿子泥靡。试问天下有哪个人得到王位后不想把王位给自己的亲生儿女?况且这泥靡是军须靡和匈奴公主所生,如今又归匈奴公主抚养,必定心念匈奴,即便不与向往大汉的翁归靡公开作对,也会阳奉阴违!”
“这是自然,但和你所谓的好主意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众所周知,乌孙国曾几次求娶大汉宗室女,陛下却只肯赐婚宫女。如今翁归靡向往大汉,又因刘解忧的帮助才坐稳乌孙王位并将大小乌孙合并为一,心中必定会对刘解忧生出爱慕之情,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中撮合,帮助翁归靡求娶刘解忧?”
“不错。”
“可如此一来,刘解忧这个西域都护在西域地区的权力就变得更大了。”
“单看表面,刘解忧在西域的权力确实会因为她和翁归靡的婚姻得到扩大,可她成婚后会怀孕,按大汉规矩,官员休假超过三个月会自动免职,除非得到陛下的特别恩泽(病满三月当免,天子优赐其告,赐得带印绶,将官属,归家治病)。”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诸侯王们大喜。
女人生孩子可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即便刘解忧身体健康,连生育都全程有惊无险,生育前的怀孕和生育后的休养也将占用大量时间,变成超过三个月的休假,稍有不慎就可能因此失去西域都护官职!
“当然,她也可以直到生育前一个月才开始休假,生完孩子后休息一个月左右就立刻履行西域都护的职责,但这样做的代价——”
说到这里,诸侯王们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而提出这个手段的诸侯王此时又补充道:“等刘解忧和翁归靡的孩子长大,刘解忧难免会为孩子谋算,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任乌孙王,甚至世袭自己的西域都护之职。她的这份谋算不论成功与否,都会导致西域局势出现新变数。”
朝廷想要的是西域各国被逐步削弱汉化,最终成为直属于大汉中央治理的多个郡县,而刘解忧若是和翁归靡成婚并生下孩子,一旦他们的孩子开始争取乌孙国王位和世袭西域都护之位,刘姣的汉化西域、将西域变成直属于大汉治理的郡县的谋算就会遭遇重大挫折!
“总之,促成这件事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失败也没有任何损失。”
……
……
早在翁归靡得到入宫觐见的许可前,他就已经开始为觐见做准备。
和军须靡不同,翁归靡深知大汉对西域各国的强大影响力,也希望通过此次觐见能让乌孙在大汉主导的西域新秩序下得到更多的实际的好处。
因此,觐见当日,他特意穿上汉人衣裳,头发也束成汉人样式,戴上刘氏冠,走进辉煌雄伟的未央宫。
“乌孙王翁归靡拜见大汉皇太女殿下。”
“乌孙王客气了。”
李令月向主动做汉人装扮的翁归靡露出微笑。
翁归靡感受到皇太女的善意和礼貌,略显尴尬地表示:“因为大汉的支持,我才能迅速稳定乌孙局势成为国王。”
“你心向大汉,大汉自然要回应你的忠诚。”
李令月一语双关。
翁归靡点头:“可惜军须靡临终前让我发誓将来要把王位交给他留下的儿子,偏偏泥靡的母亲是如今正在安息国内纵横驰骋的儿单于同父异母的姐姐,万一”
“这件事情你不必太过担心。”
李令月给翁归靡吃定心丸:“你担心詹师庐将来卷土重来,但新任匈奴单于比你更不想再见詹师庐。”
“殿下的意思是——”
“倘若且鞮侯派人来乌孙国内探望泥靡母子,你不要阻拦。”
李令月的暗示无比明显。
翁归靡心领神会,笑盈盈道:“皇太女殿下果然为乌孙谋划深远。”
“你亲附大汉,你在乌孙的利益就是大汉的利益,而泥靡母子天然倾向匈奴,大汉自然要帮你一把。”
李令月直言不讳。
翁归靡笑道:“皇太女殿下言之有理,那西域都护府以后……”
“互利互惠的事情,我们都喜欢。”
李令月故意堵翁归靡的话。
倘若不是嫁给军须靡的五名和亲宫女所生多位子女目前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存活,大汉也不会为了压制泥靡和匈奴公主选择扶倾向大汉的翁归靡登上乌孙王位。
选择翁归靡本就是利弊权衡后的结果,她不像让翁归靡有机会得寸进尺,从大汉获得更多的好处。
翁归靡也是聪明人,看出大汉皇太女对自己有所防备,圆润的脸上露出淳朴笑容:“我虽然向往大汉,但依照乌孙风俗,我必须尽数迎娶军须靡所留妻子,泥靡的母亲也不例外。并且,她们在乌孙王宫的地位也与原本的身份尊卑有关……”
“乌孙王有话不妨直说。”
李令月打断了翁归靡。
翁归靡于是直言道:“我希望从大汉带回一位身份尊贵的妻子,压制泥靡母子在乌孙王宫的地位,确保泥靡母子不会在我死后得到权力。”
“泥靡母子的事情,且鞮侯自有办法解决,你不需要担心。”
“可是万一……”
翁归靡希望通过和大汉的再次联姻提升乌孙国在大汉朝堂的地位,避免乌孙和其他西域国家一样在西域都护府的种种手段下被逐步侵吞。
“你才成为乌孙王,不必急于一时。”
李令月不愿嫁宗室女和亲,故意和翁归靡玩文字游戏。
“皇太女殿下——”
“放心,你担心的事情很快就会解决。”
李令月笑容温和,言语却既有安抚又带着震慑。
翁归靡意识到大汉皇太女是个狠角色,加上彼此间本就存在利弊权衡关系,只得暂且示弱退让,献上事前准备的礼物。
李令月一一笑纳。
翁归靡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大汉皇帝陛下?”
“父皇近来都在甘泉宫静养,但会出席正月初一的大朝贺,朝贺过后会邀请各国使者和诸侯王参加皇家宫宴,届时,你自然能见到父皇。”
“那我便静候佳音。”
翁归靡礼貌起身,离开大殿。
李令月目送他远去,对身旁道:“去偏殿把西域都护带来。”
“喏。”
……
刘解忧来到大殿:“皇太女殿下——”
“我方才与翁归靡见了一面,想知道我们见面后都谈了些什么吗?”
“想来是探讨大汉和乌孙的未来关系。”
“不错。”
李令月垂眸,对刘解忧道:“翁归靡希望迎娶大汉宗室女,以此巩固大汉和乌孙的关系,对抗泥靡和他的匈奴公主母亲。”
“殿下答应了?”
“怎么可能!”
李令月冷笑道:“匈奴如今事实分裂,精锐军队随詹师庐远走安息,抛下的老弱病残妇孺由且鞮侯带领投靠大汉。除非詹师庐能从南到北占领大半个安息,顺丝绸之路返回西域,否则,泥靡和他的匈奴公主母亲须卜兰就空有尊贵并无实权。”
第242章 拒婚
听到此处, 刘解忧不由长舒一口气。
李令月注意到刘解忧神情有异:“你在担心什么?”
“翁归靡曾直言希望我做他的王后。”
“你呢?你愿意成为他的王后吗?”
李令月反问刘解忧。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解忧是接替刘细君嫁去乌孙的和亲公主。
她初婚嫁给军须靡, 军须靡死后又嫁给翁归靡,与翁归靡生育多名儿女,翁归靡死后迫于形势成为军须靡之子泥靡的妻子。
在原本的历史上,终武帝一朝,大汉始终没有将匈奴的力量完全赶出西域。因此,匈奴公主须卜兰所生的泥靡在乌孙国内亲匈奴的贵族势力的帮助下成为乌孙王后立刻疏远大汉亲近匈奴,刘解忧在乌孙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
她和宣帝派来的使者魏和意、任昌定下杀泥靡的计划,执行时因为魏和意和任昌的过错,不但没能杀死泥靡, 刘解忧也险些受伤。
最终, 泥靡被翁归靡的另一个儿子乌就屠手杀死。
但乌就屠反对刘解忧所生长子元贵靡继位为乌孙王,幸得冯嫽晓以利害加上大汉陈兵边境, 此事才得以和解,元贵靡为大乌孙王,乌就屠为小乌孙王。
然而,由于原本的历史上, 大汉对乌孙的掌控并不彻底,元贵靡即便得到大汉支持成为大乌孙王(大昆弥),乌就屠只是小乌孙王(小昆弥),但乌孙人大多更认同乌就屠的统治。
与翁归靡所生子女后代相继去世后,面对匈奴势力和乌孙本地贵族勾结的艰难现状,刘解忧不得不离开乌孙,回长安养老。
如今匈奴提前分裂, 詹师庐率领精锐远走安息,大汉几乎完全掌控西域, 已经不需要通过将宗室女嫁给翁归靡才能维持大汉和乌孙的关系了。
当然,如果刘解忧愿意下嫁翁归靡,李令月不会反对。
刘解忧显然对翁归靡的态度很是微妙,得皇太女询问,思考许久后,缓缓道:“倘若大汉需要我做翁归靡的妻子,我必定领命接受。”
李令月道:“匈奴的力量现在已经被从西域彻底剔除,大汉不会也不需要你做这份牺牲。”
“那——”
“若有心仪之人,不妨招为夫婿。”
李令月补充道。
刘解忧闻言,露出会心微笑:“谢殿下提点,解忧明白了。”
“明白就好。”
李令月会心微笑。
……
刘解忧离开后,上官婉儿走出:“殿下建议刘解忧将心仪之人招为夫婿而非下嫁,可是担心有心人通过和刘解忧成婚获得西域都护府的部分权力?”
“不错,西域都护在西域权力太大,连身为乌孙王的翁归靡都生出谋算之意,何况其他人?”
李令月相信翁归靡求娶刘解忧是出于爱慕,但两人的身份注定他对刘解忧的感情不可能纯粹,即便源于爱慕也难免掺杂利益,何况乌孙国有收继婚的传统,一旦刘解忧下嫁翁归靡,将来就由不得她!
所幸刘解忧对翁归靡并无情爱之意,也不打算做翁归靡的王后。
“女人想要掌权就必须清醒地对待感情,绝不可感情用事。”
……
……
虽然刘解忧在皇太女面前表明态度无意做翁归靡的王后,诸侯王们这边却对促成两人的婚事充满期待。
他们希望通过让刘解忧和翁归靡成婚弱化刘解忧和西域都护府的力量,进而削弱刘姣。
“听说翁归靡进宫见皇太女的时候当面向皇太女提出希望娶大汉宗室女为乌孙王后,压制给军须靡生下儿子的匈奴公主,皇太女没有表态。”
“没有表态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不答应?”
“不清楚,不过翁归靡走后,皇太女立刻召见了刘解忧。”
“那刘解忧是——”
“刘解忧进入大殿后,她们就屏退左右,不许谈话内容外传,我的人也只能通过刘解忧离开大殿时的表情判断她们达成了共识。”
“共识?什么共识?”
“不知道。”
说到这里,在未央宫中有大量耳目为自己打探消息的诸侯王露出忧愁面容:“你们有没有发现,皇太女的行事作风手段越来越像陛下,平时都是一样的沉稳、不动声色,关键时刻出手狠辣不留活路,而且……”
“而且什么?”
“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对那个谣言做出反应。”
那个谣言指的自然是诸侯王们精心编造的用来离间皇太女和皇后的亲情关系的传言。
为了让谣言以最快速度传遍长安引发波澜,在场的几乎每个诸侯王都出了力,结果谣言传得满城风雨,引来无数议论,谣言直指的对象却至今平静淡定,对谣言没有任何反应,既不回应也不辟谣,仿佛此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觉得谣言不足为信还是根本看不起这段谣言?”
“不好说,她的心思藏得太深了。”
“与其揣测刘姣到底什么想法,我们不如思考如何促成翁归靡迎娶刘解忧,或许能趁此机会为某个堂兄弟谋得西域都护之位。”
“说得有理!有理!”
……
……
诸侯王们不明白刘姣为何对离间她和皇后的流言不动声色,昌邑王刘髆也同样感到困惑不解。
他虽是李夫人所生,却得皇后抚养多年,对皇后自然情深,听到这个恶毒可怕的传言后,素来淡泊权势专心歌舞文艺的刘髆竟怒发冲冠。
“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好事者,竟敢编造这等恶毒传言诽谤皇家!攻讦皇后和四皇姐!我要抓出这群无耻之徒,将他们亲手处死!”
“殿下冷静!冷静!这件事情恐怕——”
国相劝诫昌邑王。
刘髆却始终怒不可遏:“被谣言中伤侮辱的不是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当然能冷静!但是我做不到!想到竟然有人编造如此恶毒的谣言要害皇后和四皇姐于不仁不义不孝,我……我就寝食难安!”
“殿下,微臣与殿下一样,对此等恶毒谣言恨之入骨,但微臣依旧劝殿下保持冷静,因为此事属实蹊跷。”
刘髆素来不关心政治,闻言愣住:“哪里蹊跷?”
“众所周知,皇太女是三十多年前在长门宫出生的,若此事内有乾坤,为何三十多年来始终没有相关传闻,包括皇太女被立的十多年也一直风平浪静?”
“为什么?”
刘髆似懂非懂。
“因为有人想从中谋求好处,更因为——”
国相顿了一下:“陛下可能真的即将不久于人世!”
“什么!”
刘髆大惊:“父皇的身体不是还很……很硬朗……怎么会……”
“即便有皇太女分担国事操劳,陛下也终究是年过六旬的人,何况这几年殿下的诸多堂亲们小动作不断,陛下的性格又是……如此反复忧心操劳,难免……单是八月份的时候就连续发生了鲁王刘光作乱、赵王刘彭祖仆击这等大事。赵王是陛下唯一还在世的兄长,他突然仆击倒下,陛下心中必定……”
“父皇确实对他的兄弟姐妹都异常在意。”
刘髆深以为然,觉得父皇很可能真如国相分析那般因为感伤刘彭祖的突发仆击而身体每况愈下。
“所以我劝殿下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卷进是非。这次的事情表面看是造谣宫闱,其实真正的目的是皇位。”
说到这里,国相神色凝重:“大汉皇后是有亲兵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借这件事情让母后和四皇姐反目成仇?甚至兵戎相见?”
“倘若皇后真如传言所说不是皇太女的生身母亲甚至是皇太女的杀母仇人,闹到兵戎相见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
刘髆不相信。
他自言自语地分析道:“倘若母后不是四皇姐的生身母亲,父皇将我交给母后抚养时,母后为何反复教导我不要和四皇姐争斗?她希望我做个安逸清闲的诸侯王,在封地内尽情享受惬意……所以我想母后和四皇姐一定是嫡亲母女,她们的关系不容任何外人怀疑!”
“殿下在椒房殿长大,只需回忆往昔种种便可确定真相,但宫外的人不知道这些内容,传谣的人更是处心积虑想要挑拨皇后和皇太女的关系……”
“我明白,我明天就进宫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四皇姐,让她一定要相信母后,绝不能让贱人的挑拨得逞。”
刘髆态度坚毅。
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连让自己蒙羞的李广利、李延年都能安排专人祭拜,何况皇后是他的养母,多年来对他始终关怀备至。
……
刘据来到长月宫,将决定告诉卫子夫:“儿子想上疏父皇提前册立母亲为王太后。”
“这是为何?”
卫子夫诧异。
要知道,即便皇子已被册封为诸侯王,生母也需等陛下过世才能被尊为王太后。昔日王夫人病重,命不久矣,陛下念及旧情破例将王太后的印玺等物提前赐予,让众人以齐王太后的礼节跪拜她。
如今陛下健在,她也身体安好,为何儿子突然表示要上疏为她求王太后封号?
“因为朝堂如今局势纷乱不可测。”
刘据直言不讳:“儿子以为,长安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更大的变乱,儿子担心母亲安全,想让母亲早日被立为王太后,与儿子同去南国,远离长安动乱。”
“你——”
“儿子有儿子的消息来源。”
刘据进一步暗示。
卫子夫:“你这话莫非暗指朝中有人反对陛下立皇太女?”
“朝中一直都有人反对四皇妹,而这次的风波……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母亲会成为四皇妹的累赘。”
刘据故意危言耸听。
他担心母亲会出于对刘姣的爱不愿随自己去南国辟祸,坚持留在围绕皇位的暗战即将进入最关键时刻的长安。
“累赘吗?”
卫子夫苦笑,道:“倘若幕后之人连我都敢伤害,还有什么人是他们不敢动不敢杀?”
“母亲——”
刘据低头叩首:“儿子敬爱母亲,不希望母亲遭遇任何危险。”
“危险……”
卫子夫闻言,叹气感慨:“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喜欢你四皇妹胜过你?”
“因为我不论才学或是能力都远不如四皇妹。”
“不止是如此。”
卫子夫道:“你的胆量和果断也不如她。”
“她的性情确实……”
“她虽是女子,性情却强势刚烈,即便遇上九死一生的危险也不会生出怯懦后退的心思,而是勇往直前,杀出血路。反倒是你……你的性情太过优柔内敛,遇事瞻前顾后,总想着保全自己以免万一。然而,生在皇家,很多时候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关键时刻后退一步,这辈子就就只能持续不断地后退。”
“母亲的意思是——”
“我不想和你一起退到南国,我要留在长安。”
“可是——”
“我知道你对我孝顺,担心我卷入是非受到损伤,但是我不想退,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个无能懦弱的女人,不像卫青的姐姐。”
话已至此,刘据也无可奈何,只能叮嘱母亲加强长月宫内外戒备,以防不测。
出长月宫后,他又找到卫长公主等人,将长安城内随时可能发生变乱的情况告诉她们,让她们觉察情况不妙就立刻前往长月宫,与母亲共进退。
“弟弟不能留在长安吗?”
卫长公主问刘据。
刘据:“诸侯王没有特许是不能在长安长时间逗留的。”
“现在情况纷乱紧张,你为何不向父皇请求留下?”
“我……”
面对卫长公主的质问,刘据露出苦笑:“在父皇眼中,我随时可能变成长安变乱的因素。”
“……”
闻言,卫长公主一声叹息:“皇家果然是亲情淡薄之地。”
“然而天下人无不希望生在皇家。”
刘据补充道。
……
……
翁归靡向李令月表明迎娶大汉宗室女最好是刘解忧为乌孙王后却没有得到明确回答的第三天,有一位刘氏宗亲趁着夜色来到乌孙王在长安的住处。
“你是——”
“赵王之子刘淖。”
“刘淖?”
翁归靡皱眉想了很久才想起赵王刘彭祖在最爱的长子刘丹被废后娶了哥哥江都易王刘非的宠姬淖姬,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刘淖。
刘彭祖偏爱刘淖,希望刘淖接替刘丹的赵国王太子位,刘彻不同意,让他立当时已被封为武始侯的十一子刘昌为嗣,淖姬送回江都国。
然而,承袭江都王爵位的刘建为人残暴荒淫,淖姬又贪图荣华富贵,被送回江都国不久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就勾搭成奸。刘建还在封地内使用天子仪仗,耀武扬威大张旗鼓,指使巫觋诅咒皇帝,甚至与其他诸侯王密谋造反,最终被中央觉察畏罪自杀,江都国除,改为广陵郡。
与刘建长期通奸的淖姬自然也不能幸免。
如今,江都王一脉只剩刘细君一人。
刘淖这边,他虽然曾经因为刘彭祖对淖姬的喜爱而在赵国颇有地位,但因为没能成为赵王太子,随着江都国除、淖姬身死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的相继出生,刘彭祖对他的喜爱难免变淡。
如今,刘彭祖仆击瘫痪动弹不得,刘昌随时准备继位做下任赵王,为了保住地位,年近三十的刘淖难免生出各种钻研心思。
夜探翁归靡,便是他经过反复思考后做出的行动。
翁归靡对大汉宗室内部的微妙关系一知半解,但知道赵王刘彭祖是大汉皇帝陛下唯一健在的同父异母兄长,见刘淖似乎有求于与自己,出于对汉帝国的尊重,礼貌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听说昆弥(王)想迎娶大汉宗室女做乌孙王后。”
“确有其事。”
说到这里,翁归靡一声叹息:“可惜皇太女至今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不知皇太女殿下对昆弥的回复是……”
“她说此事不能强求,需要对方也甘心情愿。”
“皇太女殿下何出此言?”
刘淖心中暗喜,故作不在意。
翁归靡道:“因为我向她求娶之人是你们大汉的西域都护刘解忧翁主。”
“原来如此。”
刘淖做出恍然大悟表情,满脸谄媚笑容:“昆弥有所不知,倘若你索求的是寻常宗室女,皇太女必定不会不同意,但刘解忧贵为西域都护,掌控西域大小事务,地位举足轻重,怎么可能被拿来随便和亲婚配?”
“我当然知道刘解忧地位非常,不会轻易下嫁,可我对大汉宗室女的了解也仅限于刘解忧。”
翁归靡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刘淖笑道:“大汉宗室女数量众多,其中不乏才华、容貌胜过刘解忧之人,例如我的女儿刘相臣便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你的女儿……刘相臣……”
翁归靡听出刘淖意图,难以置信:“你要把你女儿送给乌孙作为大汉和亲公主?”
“昆弥不喜欢?”
刘淖笑容谄媚:“我女儿今年才十四岁。”
“这……”
翁归靡陷入为难。
他早已看出大汉皇太女无意将如今贵为西域都护的刘解忧嫁给自己做求乌孙王后,但放弃刘解忧迎娶素未谋面的宗室女刘相臣为王后,翁归靡着实有些不乐意。
并非他心疼刘相臣才十四岁就被父亲刘淖作为讨好皇太女的工具承诺嫁给自己,而是——
娶刘解忧能够间接得到西域都护府的部分权力,娶刘相臣却只能得到娶大汉宗室女为乌孙王后的殊荣。
“昆弥不愿娶我女儿?”
刘淖小心翼翼询问。
翁归靡闻言,做出冠冕堂皇姿态:“此番迎娶既是我的婚姻也是大汉与乌孙的和亲,并不是你我私下一番商议便可谈妥,还需得到大汉皇帝陛下和皇太女殿下的点头。”
“原来如此。”
刘淖长舒一口气,满口承诺道:“昆弥不必担心,我明日就让女儿刘相臣向皇太女上书,自请和亲出塞。”
“你当真要——”
翁归靡露出惊讶。
刘淖:“当真。”
“你可真是……”
翁归靡觉得刘淖是个无情的人。
……
……
刘淖对翁归靡的承诺是说到做到的。
第二天,早朝结束后,李令月在案上看到一份字迹娟秀陌生的奏章,打开后,赫然写着“刘相臣”的名字。
“刘相臣是谁?”李令月问。
上官婉儿解释道:“刘相臣是赵王幼子刘淖的女儿,刘淖的母亲淖姬曾经是江都易王的姬妾,后来……”
“我明白了。”
李令月神色略有凝重:“此事你不要参与。”
“喏。”
随后,李令月阅读奏章,发现奏章内容是自请和亲乌孙!
“这件事……”
李令月略一思量,命人传召刘相臣父女。
……
刘淖知道皇太女看过女儿的上书后一定会传召自己,所以,上书送进未央宫后,他便拉着女儿刘相臣在未央宫门外安静等候。
等到使者踏雪出宫门,他随即迎上去,在使者的带领下,踩着碎乱的积雪走进辉煌宏伟的未央宫。
“拜见皇太女殿下。”
“堂弟不必多礼。”
李令月让刘淖和刘相臣起身,目光炯炯注视着父亲身旁略显稚嫩的刘相臣:“你就是刘相臣?”
“是。”
“自请和亲乌孙的奏章是你亲笔写就?”
“是。”
“为什么?”
“因为……”
刘相臣下意识的看了眼父亲刘淖,语调生硬地回答道:“相臣身为刘氏宗亲,理应为大汉江山效力。”
“你可知道乌孙在哪里?”
“乌孙……乌孙在西域……”
“西域是什么地方?”
“西域……西域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西域……西域……”
刘相臣到底年轻,说着说着,声音带上颤抖。
李令月:“和亲去了乌孙以后,你将永远无法返回中原,也无法再见你的父母双亲。而且乌孙有父死子继的传统,你嫁给的翁归靡倘若早逝,下任乌孙君主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将会和其他女人一起成为他的妻子。”
“这……这些事情……父亲都已经对相臣说过……相臣是甘心情愿为大汉和亲乌孙,没有半点勉强……”
刘相臣颤抖着回答。
和亲乌孙显然不是出自本意,但她不敢违抗让她和亲乌孙的人。
第243章 献女求荣
“你的声音都抖成这样, 教我怎么相信你没有被勉强?”
李令月无语,看向刘淖。
刘淖赶忙狡辩道:“相臣平生第一次入未央宫觐见皇太女, 心中胆怯紧张,所以颤抖,并非被人勉强。”
“并非被勉强?”
李令月眯眼看刘淖。
刘淖心虚,低头沉默。
李令月又看了眼刘相臣:“刘淖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父亲……父亲所言句句属实……相臣颤抖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皇太女,心中紧张胆怯,加上想到和亲远嫁后不能再见皇太女殿下和父母双亲,难免悲伤不安,忍不住……相臣是真心要为大汉效力才上书请求出塞和亲乌孙,相臣没有被任何人勉强……”
刘相臣顺着刘淖的话哽噎解释。
李令月命宫人带刘相臣先去偏殿, 留刘淖详谈。
“谢殿下。”
年幼的刘相臣行礼起身, 在宫人的陪同下离开大殿。
刘相臣走后,李令月板下脸色, 反问刘淖:“为什么献女求荣?”
“殿下,我……”
“她声音哽咽,身体颤抖,任谁都能看出你女儿是被逼迫着不得不上书自请出塞和亲乌孙!”
李令月不想和刘淖废话, 直接挑明。
刘淖闻言,干笑道:“献女求荣确实可耻,可是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
李令月想知道刘淖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父王如今仆击瘫痪,命不久矣,而我因为母亲身份多年来不得陛下待见,又因曾是父王心仪的太子人选无法得到现任赵王太子的喜爱,一旦父王有不测, 我在赵国的处境必定万分艰难。”
原来,按推恩令, 刘淖作为刘彭祖的儿子,即便不能承袭王爵也可在父王刘彭祖薨逝后得到侯的封爵,但是“可”不等于“一定”,例如中山靖王刘胜的一百二十多个儿女就只有二十人得到了侯的封爵。
何况,即便顺利得到推恩封爵,封侯的儿子们从承袭王爵的嗣子处分到的土地、财物也通常厚薄不均,类似他这种自身不受陛下待见、生母卷入谋反获罪被杀的情况就很容易被嗣子联合其他兄弟一起排挤报复,所得少于其余兄弟。
所以,通过父王刘彭祖的渠道得知有诸侯王想通过促成乌孙王翁归靡和西域都护刘解忧成婚损害皇太女在西域的利益后,刘淖顿时生出钻营想法,用自己女儿作筹码献媚皇太女,谋求利益。
跟在父王身边多年,他看得很清楚。
诸侯王们看似张牙舞爪其实个个都不能成事,大汉江山未来必定由皇太女掌控,所以他要献媚皇太女,确保自己的前途。
至于父王的利益是否因此受损——
他都已经仆击瘫痪动弹不得,就算利益受损也和自己毫无关系。
谁让他当年没有和陛下据理力争立自己为赵王太子!
刘淖如此想着,谄媚说道:“我此番献女并非无情,是担心女儿会被我牵连,将来不能有好前途。”
“你担心刘昌继承赵王爵位后对你不利?”
“我当年差一点就接替犯错的大王兄成为赵王嗣子,因为陛下反对,父王才改立十一哥为嗣子。”
刘淖旧事重提,表明自己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如此说来,你确实必须早早为将来做打算。”
李令月认同刘淖的心机,但没有答应刘淖,反问道:“你女儿刘相臣接受这个安排吗?”
虽说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刘相臣将要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乌孙王,倘若她对这场婚姻存有怨恨,嫁过去以后不但不能成为大汉和西域都护府的助力,还可能破坏如今一片向好的局面。
所以,李令月想知道刘相臣对此事的真实态度。
刘淖没想到皇太女居然会在乎刘相臣的想法,闻言,微微一愣,干笑道:“她自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
“她孝顺她的父母,忠于她的国家,以和亲公主身份嫁去乌孙后一定会全力维护大汉在乌孙的利益。”
刘淖替女儿承诺。
李令月摇摇头,道:“你此刻说的这些话都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想法。”
“可是——”
“我希望她心甘情愿,而不是被迫无奈。”
“……喏。”
刘淖低下头。
李令月让刘淖退下,将偏殿的刘相臣招来。
……
“拜见皇太女殿下。”
刘相臣今年才十四岁,此刻又是独自入殿觐见,难免精神紧张行为拘束,行礼完毕后甚至不知道抬头。
“不必害怕,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皇太女殿下请问。”
刘相臣越发谦卑惊恐。
“你是真心愿意和亲乌孙吗?”
“相臣——”
“此生恐怕永远不能再见父母,不能再回家乡,身边都是长相和你完全不同的乌孙人,说着你未必能听懂的语言,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相臣……相臣……相臣愿意……”
话虽如此,刘相臣眼中却带着强烈的惊恐。
再怎么强作镇定,她也只是个被父亲刘淖以孝道和大义胁迫的十四岁女孩。
“如果你不是真心愿意,我不但不勉强,还会说服你父亲,让他从此不再逼迫你。”
李令月温情地看着刘相臣。
这番话显然在刘相臣心中造成巨大风波,彷徨不安的脸上泛动微妙神情:“殿下……殿下此言当真……”
“一诺千金。”
“谢……谢皇太女殿下仁慈,但……但相臣心意已决,相臣愿意为大汉远嫁乌孙。”
刘相臣的声音在发抖,身体也在颤抖,显然是反复思考以后才做出这个决定。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
李令月叹了口气,对刘相臣道:“从今日起,你暂住掖庭,学习各种知识,等待我的考核和安排。”
“谢殿下。”
“你父亲在偏殿,去和他道别吧。”
说到这里,李令月顿了一下:“从今以后,你不会再见到他。”
“相臣明白。”
刘相臣含泪叩首,退出大殿。
刘相臣走后,刘凤带着两个妹妹从纱幔后面走出,不解地问道:“母亲,连妹妹们能看出她不愿嫁去乌孙国,为什么还说愿意?”
“因为她知道,如今的她即便留在汉地也不会得到好的婚配。”
“她父亲不爱她?”
刘昭觉得无法理解。
李令月耐心对孩子们解释道:“珍惜孩子的父亲怎会舍得将女儿远嫁乌孙这等孤苦凉薄之地?”
“哦……”
刘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刘凤撇嘴道:“男人不能保护妻女姐妹已经很耻辱,他居然还把女儿推出去为自己谋利益!”
“凤儿看不起他?”
“谁会看得起这种男人!”
刘凤脱口而出。
刘昭和刘华更异口同声道:“真无耻!”
“刘淖确实很无耻,但无耻的人也有无耻的用处。”
李令月颔首微笑。
……
……
将刘相臣安顿完毕,李令月带着大量必须交刘彻处理的重要国事奏章来到甘泉宫。
中常侍见到皇长女,躬身行礼,提醒道:“陛下还在休息。”
“父皇最近……”
“陛下身体无恙,唯独精神每况愈下,时常不知不觉就睡着,太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为陛下开些提神养心的药。”
中常侍对此也很无奈。
李令月听了中常侍的禀告,点点头,正要让中常侍抱着奏章进入刘彻寝殿,见刘据步伐踟蹰地走在大殿前的空地上。
“皇兄?”
李令月出声。
刘据闻言,穿过空地走到李令月面前,看了眼她身后的中常侍抱在怀中的奏章,吞吐道:“四皇妹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份奏章送进去,并在父皇面前美言,促成此事。”
刘据取出放在怀中多日的奏章,递给李令月。
李令月接过奏章,快速看了一遍,面露惊讶神色:“皇兄为何这么做?”
“长安将有大风浪,我担心母亲的安危,希望她能以王太后的身份随我回南国。”
“可即便受封王太后也不一定能——”
李令月觉得刘据的想法太天真也太自以为是。
刘据闻言,苦笑道:“所以我希望四皇妹能够在父皇面前为我美言,促成此事。”
“可是——”
“长安城内的暗流,四皇妹比我更清楚。”
“如今的长安确实暗涛汹涌。”
李令月坦然承认。
“所以我希望带母亲远离长安。”
“可是——”
李令月顿了一顿:“母亲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
“母亲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她……”
刘据陷入犹豫。
他担心实话实说会将无法获得刘姣的帮助,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又——
“母亲拒绝了你?”
“是。”
“既然如此,皇兄为何还要——”
“母亲爱我不愿我辛苦受累,但我身为人子怎么忍心让母亲留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即便被父皇呵斥、被母亲拒绝,我也要促成此事,让母亲能够安享晚年。”
刘据态度坚决。
李令月见刘据态度如此,想到刘彻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于是点头承诺,道:“我将尽我所能。”
“谢四皇妹。”
“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让母亲远离危险安享晚年本就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事情。”
李令月平静说道。
闻言,刘据脸上泛起轻微尴尬:“对不起,但是我……母亲不只有我一个孩子,但我只有她一个母亲。”
“我明白。”
李令月微微一笑,表示完全理解刘据的想法。
此时,寝殿内有中常侍走出:“两位殿下,陛下方才醒了,请两位立刻进入。”
“多谢。”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随中常侍入内。
……
为了求长生,刘彻的寝殿内常年燃着招魂引仙的浓香,每隔数日来甘泉宫一次禀告国事的李令月尚且感觉不适,封诸侯王后便远离长安只有每年的祭祖和正月大朝贺时会回长安的刘据更是一入寝殿就感受到近乎窒息的浓郁气息。
这种味道……
刘据强忍不适,和四皇妹一起向浓香最深处的刘彻行礼。
“儿臣拜见父皇。”
“你们怎么突然一起前来?”
刘彻显然对刘据的到来颇感不满,声音带着冷漠。
李令月闻言,解释道:“皇兄许久未见父皇,心中想念,又怕贸然进入会惊扰父皇,在甘泉宫外徘徊许久才应女儿邀请一起入内。”
“哦?”
刘彻看向中常侍:“皇太女所言是否属实?”
“陛下,皇太女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南王殿下今早天刚亮就到了甘泉宫,在外面徘徊许久。”
中常侍不敢欺瞒刘彻,但也不敢在言语上得罪刘姣和刘据,用词极尽卑微讨好:“陛下若是此刻外出,还能看到南王殿下留在雪地上的徘徊脚印。”
“想不到据儿如今也……”
刘彻眯眼,对此事显然另有看法。
刘据不知父皇心思,不敢贸然出声。
良久——
刘据注意到跟在刘姣身后的中常侍怀中抱着大捧奏章,于是问道:“这回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事?”
“父皇,乌孙王翁归靡请求与大汉和亲。”
闻言,刘彻大为不悦:“不是已经嫁过去五个和亲宫女了吗?按他们乌孙的习俗,军须靡死后,这五人也会成为他翁归靡的妻子。为什么还要请求和亲?”
“因为上任乌孙王军须靡的匈奴妻子须卜兰为军须靡生下了儿子泥靡。”
李令月解释道:“须卜兰是匈奴公主,又是如今远在安息的詹师庐的同母异父的姐姐,虽然且鞮侯与我们有承诺一定会想办法除掉须卜兰和泥靡,不让詹师庐有机会再次进入乌孙从而破坏大汉对西域的掌控,但须卜兰和泥靡毕竟现在还活着,乌孙国内又至今仍有大量贵族怨恨大汉。”
“所以翁归靡提出再次与大汉和亲?依次打压须卜兰和泥靡代表的乌孙境内的匈奴势力,安抚怨恨大汉的匈奴本土贵族?”
刘彻终究是一代雄主,即便年近古稀依旧思维清晰敏捷,毫无昏聩。
“是。”
“既然与乌孙和亲对大汉有利可图,和亲也未尝不可,倒是这和亲的人选……须得仔细慎重挑选……要绝对忠于大汉,不可重蹈中行说覆辙。”
“儿臣明白。”
李令月取出刘相臣的自请和亲乌孙的奏章,递给刘彻:“这份是刘淖之女刘相臣自请和亲乌孙的上书。”
“刘淖?”
刘彻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是谁。
“刘淖是赵王与淖姬所生之子,淖姬原是江都易王的姬妾,曾一度为赵王姬妾,后来卷入江都谋逆一事,被父皇处死。”
听完女儿的简单介绍,刘彻终于想起刘淖是谁:“原来是他!”
随后,刘彻皱眉:“他这样的人居然能养出一个主动和亲乌孙的女儿?真是奇事。”
“启禀父皇,刘淖之女刘相臣并非自愿上书请求和亲乌孙,是被刘淖逼迫。”
李令月直言不讳。
“果然如此,不愧是皇兄昔日最爱的两个儿子之一。”
刘彻唇角冷笑:“他如此积极出卖儿女,想从朕这边得到什么?”
“刘淖希望赵王薨逝后能以赵王之子的身份推恩分得足够的恩泽。”
“他不是皇兄最宠爱的儿子吗?”
刘彻不屑。
李令月笑道:“父皇有所不知,他出生的时候固然是赵王最爱的儿子,可如今赵王有了其他爱子,最得宠的儿子早已不是他。何况他当年得宠时恰逢刘丹犯错被废赵王上书请立他为嗣子,但是父皇不许,另立刘昌为嗣子。他从此成了现任赵王太子刘昌的心结,还因此担心赵王有所不测后,刘昌会对他不利。”
“于是生出卖女求荣的心思?”
刘彻笑容越发不屑。
李令月道:“女儿也觉得刘淖此举极为卑鄙无情。”
“那刘相臣是什么态度?她可愿意嫁到乌孙后尽心尽责为大汉做事?”
刘彻其实并不在乎刘相臣的真实想法,他只关心刘相臣的能力和做事态度。
“女儿已经问过刘相臣,她说她虽然是被父亲要求上书自请和亲乌孙,但身为高祖之后,本就应当为大汉效力,远嫁乌孙、承受一生都无法返回大汉的孤寂和痛苦亦是理所应当。”
“这刘相臣颇有几分男儿气魄,不愧是刘家人。”
因为李令月的美言,刘彻对素未谋面的刘相臣颇有几分欣赏。
“女儿安排她暂住掖庭,派专人悉心教导,将来学有所成,或可重用。”
“刘淖献女求荣,虽然行为荒唐,却意外让朕知晓赵王一脉还有刘相臣这个出色的宗室女,可算意外之喜。”
刘彻点点头,认同女儿悉心培养刘相臣的想法。
随后,李令月又将多件重大国事向刘彻禀告,并与刘彻讨论事情的具体应对。
刘据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几次想要加入讨论却发现自己对他们讨论的内容一无所知,只能如木雕般安静端坐,直到——
“女儿此次前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连续讨论两个时辰国事,年迈的刘彻难免露出疲惫。
李令月看了眼等得心急如焚的刘据,道:“女儿恳请父皇下旨册封母亲为南王太后,允许母亲去往南国接受皇兄的奉养。”
“哦?”
听完这番话,原本因为连续两个小时的国事讨论而疲惫眯眼的刘彻骤然睁开眼睛,威严的注视压在刘据身上:“据儿,你在宫门外徘徊许久不敢入内就是为了这件事?”
“父皇,儿臣……”
“依规矩,王太后必须在朕驾崩以后由新君册封!你如今却试图通过你四皇妹让朕提前册封你母亲,是什么意思!”
“儿臣……儿臣思念母亲,希望能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
刘据畏惧刘彻,不敢说出真实想法。
“思念?倘若你真心思念你母亲,希望亲自奉养,为何不在你被封南王的第二年就向朕上书请求册封她为南王太后,随你前往南国?整整十年,你对你母亲的孝顺都只停留在言语请安,奉养陪伴全部交给你的长子长女!”
“父皇……”
刘据被骂得狗血喷头,不敢反驳,直到刘彻骂完才战战兢兢地表示:“儿子原该被封南国第二年就向父皇上书请奏册封母亲为南王太后,离开长安前往南国接受儿子的奉养,无奈南国偏僻孤苦,儿子不敢让母亲受苦,因此拖延至今。如今南国在儿子的治理下总算有了几分繁华气息,儿子这才……才……才敢斗胆请父皇允许儿子将母亲接去南国……”
“这些话当真?”
“儿子愿意对天发誓!”
刘据畏惧刘彻,声音都在发抖。
“发誓?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誓言?”
刘彻眯眼,注视刘据:“说!到底是为什么!”
“儿子……”
“不说出内情,不仅你母亲不能离开长安,你也从此必须留在长安!”
“父皇——”
刘据惊吓,面无人色。
“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
刘彻沉下面色。
刘据见状,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父皇掌控中,苦笑着,将长安近来暗涛越发汹涌、他担心母亲卫子夫可能卷进风波因此希望母亲能早日被册立为南王太后随自己前往南国远离纷争等一系列想法和盘托出。
“你果然想得很美。”
“父皇——”
刘据低头,不敢看刘彻的眼睛。
“长安风雨飘摇,你身为皇长子却只想着带母亲逃回封地等候风雨停歇而不是留在长安助你的手足们一臂之力!如此胆小怕事,确实担不起大汉江山的重任。”
“父皇,儿臣……”
“好在朕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看出你性格胆小无能又怕事懦弱,所以朕……罢了罢了!既然你一心只想远离争斗保全自己,朕也不多作为难,就依准你的奏请,择吉日册封南王太后,正月大朝贺过后,你便带她去南国。”
虽然对长子非常失望,但念及卫青的情分以及卫子夫入宫四十年不曾犯错的低调谨慎,刘彻最终答应了刘据的请求。
“谢父皇恩典!”
刘据感动。
刘彻却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朕累了。”
第244章 清算前夕
刘据和李令月一起返回长安。
途中, 看着道路两旁的皑皑白雪,刘据难免心生惭愧, 对李令月道:“我是个没用的兄长,明知长安将要卷入危险却一心只想保全自己,不愿留下与四皇妹一起对抗艰难。”
“皇兄有皇兄必须保全的东西,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情有可原。”
“可是——”
刘据叹了口气:“不意外的话,即将到来的这场动乱对如今的四皇妹是有惊无险,但即便知道有惊无险,我依然不愿留下冒险,也不愿母亲留在长安承受危险。”
“皇兄言重了。”
李令月知道刘据经历过之前的动乱风波后性格变得越来越保守谨慎,不愿冒一点风险, 对此虽有不屑却也心知肚明, 平静地表示:“人各有志,何况皇兄只是想保全自己。”
“恰逢千年未有的大变局, 保全自己也变得无比艰难。”
刘据有些哀伤。
李令月:“我会尽我全力保证皇兄全家不受影响。”
“四皇妹,你——”
刘据露出真诚的感激:“都说皇家亲情淡泊,唯独你经历了那么多风云变幻,对我仍和当年一样。”
“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李令月笑容诚挚。
刘据看着明媚如日月的笑容, 竟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沉思,喃喃道:“或许……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但是……”
“皇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刘据连连摇头。
李令月见状也不再追问,专心观察道路两旁的积雪,推测大雪是否会对春种造成影响。
刘据看着刘姣的专注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
……
回到未央宫的第二天,李令月再次召见乌孙王翁归靡, 重提和亲之事。
翁归靡此前与刘淖早有秘密见面,知道刘淖有意将女儿刘相臣许给自己, 于是在皇太女面前一再表示自己一定以最隆重的礼节对待和亲嫁来的宗室女,立她为乌孙王后,地位高于匈奴公主须卜兰。
“可惜大汉暂时无意将宗室女下嫁乌孙。”
李令月幽冷说道。
翁归靡倒吸一口凉气:“殿下——”
“且鞮侯将在三年内为乌孙解决匈奴公主母子问题。”
“当真?”
翁归靡的表情忧喜参半。
“三年后,若泥靡母子问题没有解决,你可来长安重提和亲之事。”
“如此……也好……”
翁归靡被镇住,不得不接受。
随后,大臣入内,献上草拟的大汉对乌孙赐物清单。
李令月草草过目后递给翁归靡:“昆弥以为如何?”
“大汉觉得合适就可以。”
翁归靡不敢有异议。
“既然如此,你先退下吧。”
李令月冷然道。
“乌孙之事,全听大汉做主。”
翁归靡态度越发谦逊。
……
虽然皇太女最终拒绝了乌孙的和亲请求,但在此之前,赵王孙女刘相臣自请和亲乌孙的消息已经传遍长安,并在诸侯王中造成不小的轰动。
“赵王孙女?皇伯不是……怎么会……”
“我听说刘相臣是刘淖的女儿,刘淖因为母亲淖姬的缘故在陛下和皇太女面前都不得喜欢,此举可谓献女求荣。”
“刘淖……淖姬……原来是他……难怪……难怪……”
诸侯王们顿时恍然大悟。
要知道,即便是在普遍行为放荡如禽兽的诸侯王群体中,与原本是父王姬妾的淖姬私通的江都王刘建的行为也早已超出常人想象,令人记忆深刻。何况淖姬也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先是在江都易王刘非薨逝后嫁给赵王刘彭祖,为刘彭祖生下儿子刘淖,后又回到江都国和名义上的儿子刘建私通。
最终,刘建密谋叛乱事发自杀,淖姬等江都王宫女眷也半数以上被处死,只有刘细君母女得以幸免。
刘淖因为是赵王与淖姬之子,没有被此事波及,但他从此再无可能成为赵王嗣子,在陛下和皇太女面前亦不受待见。
“想不到他竟另辟蹊径,试图用这种手段重新得到陛下和皇太女的喜爱,果真长袖善舞。”
诸侯王们纷纷表达对刘淖的不齿。
也有人通过刘淖的行为推测赵王刘彭祖很可能命不久矣,所以身为刘彭祖之子的刘淖才出此下策,不惜献女求荣以此保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刘淖如此能屈能伸,是个狠辣角色人。”
“可怜刘相臣才十四岁就险些被父亲当物品送走,从此再无归还之日。”
“可怜是真可怜,但比起之前百年送去匈奴的和亲公主们,刘相臣的遭遇倒也还好,毕竟如今的西域由大汉主导全局,即便真被送去乌孙,刘解忧身为西域都护也会对刘相臣多加照拂。”
“等一下!”
有诸侯王猛然回过神,面露愤怒:“我们原本的盘算是让刘解忧下嫁翁归靡,间接逐步削弱刘姣对西域都护府的掌控力,如今先是刘相臣自请和亲乌孙,之后又皇太女拒婚……不仅我们的计划全盘落空,刘解忧等人还可能因为这件事更忠于刘姣……刘淖无耻!坏我大局!”
“……你的意思是说刘淖出卖了我们?”
“倘若他是寻常宗室成员,此番行为确实可以算作误打误撞坏了我们的盘算,但是……他是赵王之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谋算,但他却……可恶!可恶!”
听到这里,在场的诸侯王们也纷纷回过神,怒骂刘淖卑鄙无耻。
“世间竟有此等卑鄙小人!为了博得陛下和皇太女的喜爱,连亲友全部都可以出卖!”
“但是他成功了,今日早朝皇太女可是公开表彰刘相臣的大义,连带刘淖也得了封赏。”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
诸侯王们陷入为难。
翁归靡最渴望想得到的并不是大汉宗室女而是大汉的鼎力支持,助他稳住王位,铲除身后有匈奴势力的泥靡母子,所以,迎娶大汉宗室女为王后一事,能成功自然最好不过,和亲被拒但得到皇太女扶持乌孙的承诺,翁归靡也欣然接受。
可恶的刘淖!
参与我们的计划却背后捅我们一刀!
等眼下危机度过,一定让你付出代价!
诸侯王们气愤无比地想着,恨不得立刻将刘淖生吞活剥,又因为这里是长安,不敢轻举妄动。
……
……
通过逼迫女儿刘相臣和亲乌孙获得皇帝和皇太女的喜爱的刘淖并没有得意太久。
身为赵王嗣子的刘昌出现在刘淖面前,呵斥他献女求荣,卑鄙无耻!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刘相臣是你的女儿!”
“王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这么做绝不是因为我无情,而是我想保全我们所有兄弟。”
刘淖见势不妙,巧舌如簧地辩解道:“父王在封国的种种荒唐行为,陛下和皇太女都了如指掌,碍于孝景皇帝颜面才对父王始终网开一面。如今,父王病重,命不久矣,倘若我们依旧我行我素,父王薨逝后,必定生出大祸!”
“父王年轻的时候确实做了些糊涂事,但陛下素来不计较,自然也不会——”
“倘若陛下真心从不计较,为何听信江充一面之言问罪大王兄?”
“这……”
“若非父王不惜代价力保,献出金银无数又征集壮士数以千计送到边境防御匈奴,大王兄早已性命不保!陛下与父王手足情深不愿苛责是真,但他愿意包庇的只有父王,不会爱屋及乌关照我们这些侄子后辈!”
刘淖知道献女求荣会引来刘昌的怨恨,因此早有准备,此刻侃侃而谈,一时间竟然说得刘昌连连称是。
“你说得也有道理,陛下对父王的关爱确实只限于父王,不会因为我们是父王的儿女就可以犯错后免于责罚……只是献女求荣这种事终究还是……罢了!罢了!念在你做此事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我不再责备你,你也要深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
“王兄放心,我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类似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
刘淖满口承诺,欺骗刘昌。
刘昌这边——
他原本为刘相臣的遭遇愤愤不平,得知刘相臣一事对自己也有好处,顿时觉得刘淖的举动无比明智,决定等父王薨逝后将肥沃的土地分给刘淖。
刘昌与刘淖因为可能得到的种种实际好处而欢呼雀跃的同时,李令月来到瘫痪卧榻的刘彭祖面前,柔声细气地将刘淖为了取悦自己逼迫女儿刘相臣自请和亲乌孙的事情告诉刘彭祖。
刘彭祖如今半身瘫痪、无法完整说话,却保持神志清醒,能够听懂周围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因此,听完刘姣的讲述,刘彭祖顿时情绪亢奋,勉强还能使用的左手激烈敲打木板,嘴巴用力张开,发出愤怒的吼叫:“逆……逆……你……”
“刘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毕竟,你快死了。碍于兄弟情分,父皇对你和你的儿女们这些年所犯罪行始终网开一面,等你死后,你的罪行会一笔勾销,你的儿女们的罪行却将一件不少地被清算!”
“你……你……”
刘彭祖被李令月气得睚眦欲裂,可他如今半身瘫痪口齿不清,再多的愤怒也只能埋在咽喉无法吐出。
“你恨我吗?”
李令月笑盈盈地看着刘彭祖。
刘彭祖瞪大眼睛。
“但是你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你无法阻止我得到权力,无法保护你的子孙后代。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得到一切,你变成一抔黄土,你的儿女们在你死后陆续因为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被清算。当然,刘淖例外。看在他献女有功的份上,他即便被清算也会得到他的兄弟们无法企及的体面……”
李令月滔滔不绝地说着。
刘彭祖被她的狠毒气得浑身发抖、眼球剧烈震颤、嘴巴反复打颤,但他现在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到,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甚至,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诅咒话也只剩下——
“我……我……我……你……”
“痛吗?恨吗?这就是和我作对的结果。”
李令月低头,贴着耳朵告诉刘彭祖。
刘彭祖气得喘不过气,脸颊涨成猪肝颜色。
见状,李令月直起腰,笑容满面道:“皇伯,你要好好养病。”
随后扬长而去。
伺候刘彭祖的奴婢们赶紧上前,为如今连翻身都需要他人协助的刘彭祖顺气。
“殿下……殿下……您冷静……消气……快消气……”
……
……
皇太女为保宗室女刘相臣拒婚乌孙昆弥翁归靡的消息传遍长安的同时,久居长月宫的卫子夫正式册封为南王太后,年后可随南王刘据前往南国居住,也可继续留在长安。
侍奉卫子夫的女官们对此事大多欢天喜地,纷纷恭贺卫子夫成为南王太后,从此不必留在暗涛汹涌的长安。
卫子夫却没有欢喜神色。
她手握册封诏书,神色凝重:“陛下为何突然册封我为南王太后?”
“此事是皇太女殿下和南王殿下在甘泉宫中共同请奏,陛下怜爱殿下,特意准奏。”
使者毕恭毕敬地解释。
卫子夫闻言,苦涩一笑:“他们对我确实……但是……我……我真的能在如此关键时刻离开长安吗?”
“殿下,长安即将迎来大风浪,去南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因为是好事,所以才感到惭愧。”
卫子夫感慨唏嘘。
“殿下……”
使者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卫子夫走出长月宫,站在高台上,看着毗邻长乐宫的未央宫,又看了看兴建过半的明光宫,神色越发沉重悲伤:“告诉南王,我不会随他去南国,我要留在长安,直到风浪结束。”
“殿下——”
“他是我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并不只有他一个。”
卫子夫补充道:“我希望我所有的孩子都能平安熬过这场风浪,而不是只有我因为随据儿去了南国而最终平安无事。”
“可是殿下——”
“不要再说了。”
卫子夫打断使者的话。
她心意已决。
使者见状,不敢继续劝阻,躬身退下。
……
……
嘈乱的形势中,天汉五年(公元前96年)的正月缓缓到来。
诸侯王们各怀心思地进入未央宫,朝拜已年过六旬的皇帝,目光却始终怨毒地盯着坐在皇帝下首的皇太女,尤其是与赵王刘彭祖过从甚密、积极散布皇太女非皇后亲生的流言的几个。
李令月感受到他们的怨恨,不动声色。
不同于诸侯王们的心怀鬼胎,来长安觐见大汉皇帝的西域各国使者个个对大汉是心服口服,跪拜的时候恨不得把脸贴在地上,用极尽铺张华丽的语言形容他们的忠诚以及大汉掌控下西域人民的丰收富足生活。
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谄媚,刘彻全部照单全收。
他知道西域使臣们是畏惧大汉的强大才对大汉臣服,但他喜欢听他们挖空心思地谄媚讨好自己,无论是否真心。
朝臣们也都知道陛下年迈,本就阴晴不定的性情因此更加喜怒无常,因此,朝贺时也大多想尽办法说讨好言论,尽一切可能地避免触怒陛下。
因此,虽然长安城内暗涛汹涌,人人都知道大风浪随时可能爆发,大朝贺却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顺利完成。
朝贺结束,诸侯王前往偏殿等待晚上的皇家宴席,期间有人因为不满赵王之子刘淖的行为,阴阳怪气地向代替瘫痪无法动弹的赵王刘彭祖参加大朝贺的赵王太子刘昌道:“堂兄,你们赵王一脉果然人才辈出。”
“堂弟何出此言?”
刘昌装傻。
那主动挑事的诸侯王道:“你侄女刘相臣此次可是立下大功勋。”
“她的事情……”
“不知皇伯对此事是何态度?我听说皇伯如今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依旧神清目明,对外间的一切都无比清晰。想必他也为自己能有如此出色的孙女感到骄傲吧!可惜淖姬无福,不能亲眼看到今日。”
“堂弟,你……”
刘昌被挑衅言论激怒,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愤怒,没有当场发作。
刘据见状,居中调停道:“两位堂兄都冷静,相臣侄女作为大汉宗室女,十四岁就有如此大义,是大汉的荣幸。”
“南王殿下此言——”
“我说错了?”
“不敢。”
即便心中不服,见刘据出面调停,诸侯王们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假装被刘据说服,重新带上兄友弟恭的面具。
至于刘安王刘庆、胶东王刘通平等早被皇太女以软硬手段收服的诸侯王,则在争论发生时保持安静,仿佛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们没关系。
河间王刘授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道德君子的形象,坐在一旁,握着《论语》,反复研读。
……
诸侯王们在偏殿的姿态自有宫人记录禀告皇太女。
得知他们有心争端却被刘据压下后,李令月笑道:“皇兄果然不想卷进是非。”
“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他想远离是非就能远离。”
霍去病叹息。
卫霍一体,何况刘据昔日被称为卫太子,即便被废也依然和卫家、霍家存在密切的利益联系。
“我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人。”
李令月径直道,抬头,看着墙上的大汉堪舆图——随着汉军对身毒地区的深入,堪舆图对身毒地区的地形地貌的描绘也越来越详细精准,不论是山丘还是平原或是河流、城池分布。
“终有一天,大汉能得到整个身毒。”
李令月自信发言。
闻言,女儿刘华比划着堪舆图问道:“母亲,身毒离长安那么远,真的能完全属于大汉、听从大汉吗?”
“当然可以。”
李令月低头,笑着承诺道:“西域可以用西域都护府统管,身毒也可以用身毒都护府统管。”
“……谁会成为第一代身毒都护?”
刘华兴致盎然地问道。
李令月:“华儿想做身毒都护吗?”
“这个……”
刘华摇头:“华儿觉得昭儿比较合适。”
“为什么?”
李令月好奇。
刘华:“因为她喜欢吃糖!二哥说身毒那边到处都是做糖的甘柘!又多又好!”
“才不是呢!昭儿才不是喜欢吃糖的小孩!”
刘昭大声抗议:“昭儿是听大哥和二哥说身毒男人对他们的女人很坏很坏,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去身毒教训他们!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女人!”
“那我也去身毒!我要让身毒的男人给女人跪拜!”
刘华气鼓鼓地附和。
“原来如此。”
李令月轻笑。
女儿的回答既出乎预料又在情理之中,而她也确实对大汉的将来有一些大胆想法。
[你想干什么?该不会是要……]
系统捕捉到她的危险情绪,激动发问。
李令月不理系统,弯腰蹲下,扶着两个女儿的肩膀,郑重道:“你们长大以后,不仅要改变身毒,也要改变大汉。唯有如此,母亲这些年的辛苦努力才不至于白忙一场。”
“母亲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多年辛苦最终白忙?”
“母亲放心,我们一定会改变身毒!让身毒永远成为大汉的土地!”
两个女儿一前一后地说道。
她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照亮黑夜的星辰。
……
……
晚上,皇家赐宴,宫人们鱼贯进出大殿,送上用来自大漠、东北、西域、西南夷甚至身毒地区的各类奇珍果蔬做成的美味佳肴,看得西域各国使者都目瞪口呆,天生富贵的诸侯王们也是瞠目结舌,品味佳肴的同时对大汉中央的强盛富庶有了更深的了解。
歌舞表演也是必不可少。
随着大汉对身毒地区及周边的征服,宫廷宴会的歌舞演出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来自身毒地区的歌姬舞女,她们的精湛表演令人心动,而她们的异域服饰则让人心荡神怡。
诸侯王们是为了对抗皇太女身后的军功集团才反对出兵身毒,如今眼看反对无用,又见身毒美女如此美丽驯良,大汉从身毒获得的香料珍宝数以万计,纷纷借驴下坡,赞美皇太女对身毒的征服。
第245章 鱼死网破
宫廷宴会在精彩纷呈的铁树金花表演中落下帷幕。
星火随着黑夜逐渐归于寂灭, 诸侯王们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西域各国使者更是彷徨不知所措。
宴会看似只是铺张奢华, 其实暗藏无数细节。
不论是通常情况下不能出现在隆冬时节的新鲜脆嫩的蔬菜,还是来自安息更西地域的珍奇水果,或是生活在漠北更北的极寒之地的奇珍异兽的驯养表演……
以上种种,全是无声的震慑。
诸侯王们读懂了暗示,不敢表露愤怒。
西域各小国使者则态度淡定。
他们自从知道儿单于詹师庐带着精锐穿越崇山峻岭进入安息帝国并在安息建立新王庭;原本的左贤王且鞮侯更是数年前就投降大汉,在大汉北境临近受降城处设立新王庭,成为大汉册封的匈奴单于;连按照兄死弟及的传统迎娶了前任昆弥留下的匈奴公主的现任乌孙昆弥翁归靡也积极寻求大汉的认同……就决定全身心投靠大汉,如今见大汉比他们的想象更加强盛不可一世,心中生出共荣的得意。
“还好我们如今忠诚侍奉大汉。”
“大汉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做大汉的臣子是我们的荣幸。”
“车轮国不知死活, 竟敢勾结匈奴劫杀汉使,如今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漠, 当真是自寻死路!”
“听说大汉军队允许所有生活在大汉治理下的人迁居到他们新占领的身毒地区生活,那身毒可是好地方,没有冬天,降雨充沛, 土地异常肥沃,种什么都能丰收。”
“果然,做大汉的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听到此处,西域各国使者纷纷点头赞美。
毕竟,比起拥有湿润气候、肥沃土地、丰富物产的身毒地区,西域的环境也就比荒漠稍微好些。
何况,随着人口随着繁衍增多, 本就狭窄贫瘠的土地越来越不堪重负,干燥的气候还导致雨水减少、沙漠扩大……
倘若能够跟随汉军脚步将多出来的人口送入拥有肥沃土地的身毒地区——
困扰西域各国的大问题就都能得到圆满解决。
想到此处, 西域各国对一力促成大汉征服身毒地区的大汉皇太女更加心悦臣服。
乌孙王翁归靡也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泥靡母子的逝世充满期待。
……
……
正月的第三天,昌邑王刘髆不顾宫人阻拦闯入大殿,指着正专心批阅奏章的李令月道:“四皇姐,外面发生那么大的事!你怎么还不处理!”
“什么大事?”
李令月抬头,诧异看着刘髆。
刘髆愤怒,咬牙道:“外面都在传母后不是四皇姐的生母!甚至是……是……四皇姐的杀……杀……”
“杀母仇人?”
李令月替刘髆说出难以启齿的后半句。
闻言,刘髆大怒:“四皇姐既然知道这个传言,为什么至今不做任何表态!外面已经满城风雨!”
“那又如何?”
李令月漫不经心。
刘髆:“四皇姐——”
“清者自清。”
“但是……”
“若我为此事愤怒,才是恰好中了敌人的诡计。”
李令月冷笑着提醒刘髆:“你可知外间为何出现此等流言?”
“因为——”
“因为他们恨母后更恨我。”
李令月放下奏章,耐心分析道:“他们希望通过流言离间母后和我的感情,动摇我们的地位。但他们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只要母后确实是我的生母、我是父皇亲自册立的皇太女,纵然传言甚嚣尘上,母后与我的地位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可是外面传得风风雨雨,万一……”
刘髆觉得四皇姐有点太乐观。
“万一的情况不会发生,因为真正能左右局势的不是传言,是实力。”
经过七国之乱后的削权和推恩令的分割,诸侯王们早已不具备对抗中央的实力,何况——
大汉的军队将领全员出自卫霍麾下,军队也在针对身毒的战争中获得大量实际好处。
朝堂臣子则是几乎全员认可科举、半数以上受到科举恩惠。
在巨大的实际利益面前,即便这些人内心深处依旧认同周礼和嫡长子制度,行动上却会选择支持刘姣登基。
毕竟,制度是理想和过去,利益是现实和未来。
刘髆不关心国政,无法理解实力对政治形势的影响,但他见四皇姐始终态度沉稳淡定,想到天下人都说四皇姐背负天命,顿时释然一笑,道:“我相信四皇姐。”
“我也相信我自己。”
“那我……”
刘髆想了一下:“我需要过了正月立刻回封地吗?”
“你想留在长安?”
“我担心事情有变。”
刘髆实话实说:“留在长安的话,必要的时候或许能帮到四皇姐。”
“你想留就留下吧。”
李令月接受刘髆的善意,虽然对如今几乎掌控大局的她而言,刘髆是否留在长安并不会对未来造成任何正面或是负面的影响。
……
刘髆走后,李令月派人把河间王刘授找了过来。
刘授不知皇太女为何突然找上自己,入大殿后神态不安行为拘束:“皇太女殿下找我……”
“长安城内近来流传着一些关于母后和我的谣言,你可有听闻?”
李令月开门见山。
刘授慌张,低头道:“有所耳闻。”
“知道传言来自何处吗?”
“不……不知道……”
刘授心虚。
李令月:“你受父皇与我的命令,暗中监察寻访诸侯王的不法行为,此次谣言沸沸扬扬,你也该有所行动了。”
“殿下的意思是——”
“谁是谣言的受益者,谁就是散布谣言的人。”
李令月看着刘授:“你是刘姓诸侯王,从小饱读圣人文章,与大儒往来,想必早已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臣明白,但是臣……臣……”
“我相信河间王没有参与此事。”
李令月冷不防抛下一句话,震得刘授脑内一片空白。
“皇太女殿下——”
见刘授如此反应,李令月随即幽然补充道:“其实我并不关心具体都有哪些诸侯王参与这场谣言散布,谁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又谁都可能是无辜冤枉。但我相信你没有参与此事,因为你会为我查出参与此事的人并把他们的姓名交给我!”
“殿下……”
刘授惊呆。
皇太女这话分明是——
威胁!
威胁他把他知道的参与此次造谣的诸侯王的名字全部交代出来!
否则就认定他是这件事的参与者甚至幕后黑手!
“我……”
“河间王一脉以饱读诗书品行高尚闻名,父皇和我也一向如此评价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待。”
说完,李令月让人带刘授下去。
刘授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殿,走路像踩棉花一般浑浑噩噩。
……
晚些时候,河间王刘授得皇太女任命调查关于皇后和她的荒诞谣言的事情在诸侯王群体中传开。
初闻此事时,诸侯王们还很得意,因为河间王刘授是害怕得罪人的软弱憨厚之人,而且此事他也有部分参与,料想他不会出卖同伙。
但当他们见到神情颓废如丧考妣的河间王刘授时,却无不露出惊惶。
“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看穿了我们的计谋,她知道我参与了谣言,故意让我调查谣言源头,逼迫我出卖你们……换取自己的平安……”
刘授哽噎着告诉众人。
诸侯王们闻言大惊,随后又露出笃定神色:“你不会出卖我们!对不对!我们可是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伴!”
“……对不起,我已经出卖了你们。”
刘授用轻飘飘的口气说出震撼人心的话语。
众诸侯王震惊:“——你说什么!”
“我出卖了你们。”
刘授重复一遍。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同盟吗!我们出事,你也不可能平安!”
“但是皇太女殿下承诺只要把你们供出来,我就能平安无事,继续做我的河间王,何况……何况她早就知道我参与了谣言,她……她随时可能置我于死地!”
“你是君子!君子也能出卖别人吗!”
诸侯王们简直要被刘授气疯。
“君子为什么就不能出卖别人?何况你们是小人,做的是错误的事,我举发你们是完成君子之义。”
刘授坦荡荡地为自己辩护。
世人都觉得他是个君子,却不知他内心深处也有无数的私心和欲望,为了得到皇帝和世人的怜爱才不得不带上君子面具,事事用圣人语言作为准则。
如今生死威胁迫在眉睫,刘授自然也不会再秉持所谓的君子原则,出卖和自己同谋的诸侯王后,身段柔软的他又迅速在典籍中为自己找到辩护言语。
“你……你……”
众人被刘授的伪君子真面目气得发抖:“枉我还觉得你是君子,没想到你竟然用我们献媚刘姣!可惜唇亡齿寒,等我们不幸被刘姣全部清理,你也休想独善其身!”
“如果我不出卖你们,我现在就会被皇太女清理。”
刘授坦荡荡承认自己做了叛徒,并引以为荣。
“你们的计划即便成功,我也不能得到多少好处,但如果你们失败,我就必须有自保的准备。”
“河间王,你——”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出卖你们是我的有所为。”
刘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宣布。
“你……你……”
“其实你们心里也清楚,我们根本没有对抗皇太女的力量,不论是朝堂还是军队或是民心都早已归附于她。如今的大汉,半数以上的官员是因为她推行的科举制才得以入朝为官,军中形势更是不必多说,哪怕是成天埋头在地里做活的百姓们也都知道陛下的皇太女应天命而生,她的到来让大汉百姓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刘授悲伤又沉痛地说道:“不论是土豆还是棉花或是甘柘、火焰菜,都给百姓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变。每年饿死、冻死的人比起先帝时尚且少一半都不止,何况她还设立专门的官署负责定期疏浚黄河维护堤坝兴修水利,想出混凝土、养鸭治蝗这等堪称天工的手段!单是这些,就足以让天下百姓将她当成真实的神祇。事实上,黄河沿岸已经密密麻麻地出现地方百姓自行集资捐赠建造的供奉皇太女的庙观。”
“这……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说明天下民心已定,百姓们选择了皇太女。他们奉皇太女为神祇,不接受除她以外人被立为皇位继承人!”
说到这里,刘授顿了一下,道:“天下大势已定,继续反对皇太女是在悬崖瀑布边逆水行舟,不但不能成功,还会粉身碎骨!”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
在场的都是同谋,所以,此刻说话的人也丝毫没有遮掩,直言道:“她若成为皇帝,不仅意味着自礼开创至今的嫡长子制度从此不复存在,更意味着我们这些诸侯王的末日!她要巩固她的权力,剪除刘姓宗室男对她的威胁,必然会对我们这些诸侯王开刀!反对她不仅仅是为了维护周礼,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可我们没有能力与她为敌,和她作对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还不如放弃抵抗,安静等待一切结束,至少还能保住我们的家人。”
已经彻底想开的刘授劝大家和他一起放弃抵抗和挣扎,接受命运的安排。
“皇太女素以宽宏大度闻名,只要我们不公开与她作对,即便她抓到杀我们的理由,也会只杀我们,放过我们的家人。”
“说得好听!你又不是刘姣,你怎么知道刘姣将来会放过我们的家人!何况,即便她承诺放过我们的家人,我也只想自己活着!我不想死!不想被刘姣这个狠辣的女人杀死!”
大家都是明白人,深知权力面前人性和亲情不值一提,他们这种情况更是争或者不争都难逃一死,既然横竖都是死,自然唯有——
“我决定鱼死网破!”
……
因为不甘心,河间王刘授背叛同盟投靠刘姣的消息被最快速度送到赵王刘彭祖的面前。
刘彭祖此时已气息奄奄,前些日子又刚被刘昌和刘淖联手背叛,听完禀告后,气得直翻白眼,但因为口齿不清,只能断断续续吐出:“杀……杀……他……他……”
“皇伯的意思可是要杀刘授?”
向刘彭祖禀告此事的诸侯王露出欣喜神色。
刘彭祖艰难地用手指敲打木板。
他已经连说话都很困难。
因为出卖事件对刘授怀恨在心的诸侯王于是将刘彭祖的举动理解为他希望他们杀死刘授,笑着表示:“皇伯放心,我们一定将此事办得干净漂亮。”
“你……你……”
你这个蠢货!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彭祖浑身剧烈颤抖。
但事到如今,他早已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愚蠢又自私的家伙走向毁灭。
……
……
李令月虽然威逼利诱让刘授供出参与造谣的诸侯王的名单,但除了和诸侯王争斗,她还有无数的国家大事要处理,单是去年北方冬雪不足可能造成的春季灌溉问题就足以让她彻夜烦恼,何况刘彻的身体如今每况愈下,由此产生的各类问题都需要亲力亲为,确保随时可能发生的政权交接顺利。
因此,收到河间王刘授被刺身亡的消息时,李令月震怒。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在长安城内犯下如此罪行!”
“京兆尹等已赶往现场,验查显示凶犯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训练有素的刺客?”
李令月抽唇一笑:“看样子,长安城内又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了。”
“殿下可是要——”
“查!一查到底!所有可能得嫌犯都不能放过!”
李令月下令:“任何人胆敢阻拦,将他们的姓名禀告我!”
“喏。”
“查到诸侯王那边也不能停下。”
李令月补充道。
因为这件事摆明是诸侯王们在作祟。
“……河间王刚将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就被杀死,可见杀他的人正是他的同谋之一。我原本还担心造谣宫闱诽谤皇家之事只有河间王的证词无法让参与其中的诸侯王们得到惩罚,如今他们自己按捺不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倒是让我有了最好的借口。”
毕竟,造谣宫闱诽谤皇家对普通百姓甚至官员而言都是死罪,却无法让诸侯王受到惩罚。
但是派刺客谋杀其他诸侯王——
任何时候都不容宽恕!
……
颁布严查到底的命令后,李令月又一次来到刘彭祖的病榻前。
“皇伯,我来看望你。”
“你……你……”
刘彭祖浑身发抖。
李令月看了眼周围,淡淡道:“河间王刘授昨日被刺身亡,凶徒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刺客,他们闯入宅邸,杀死包括刘授在内数十人,手段残忍,形同谋逆。”
“谋……谋……”
“皇伯知道这些事情是谁做的,对吗?”
闻言,无法流畅说话的刘彭祖闭上眼,拒绝和刘姣对视。
李令月:“我将一查到底,任何人确定与此事有关都会以谋逆罪处死!”
说完,李令月又弯腰,贴心告诉刘彭祖:“谢谢你,让我有机会以合法理由剪除这些碍着我的路的诸侯王。”
“我……我……”
“我知道你此刻很生气,气愤自己所有的算计最终都成为我的助力。但你的失败从一开始就被注定,因为你和你的同谋们空有身份没有力量,而我既有力量又有身份,虽说不合周礼,但我顺应天命天理。”
“我……你……我……”
刘彭祖气得血管都快爆炸了。
李令月见状,缓缓起身,恭敬行礼:“皇伯,我先告辞,你要好好养身体。”
又对伺候刘彭祖的奴婢们叮嘱道:“一定要好好照顾皇伯,不能有半点闪失!”
“奴婢遵命。”
奴婢们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回答。
李令月点点头,离开刘彭祖的处所。
……
三天后,赵王薨逝的消息传遍长安,人人哀悼悲痛。
连在甘泉宫的刘彻听说此事,也流下浑浊的眼泪:“皇兄终究还是离朕而去,从此朕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亲兄弟了!”
“陛下节哀。”
内臣们纷纷劝诫:“陛下是要飞升成仙的人,不可轻易情绪激动。”
“飞升成仙……”
刘彻抬头,看着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再次郁郁葱葱的树木,道:“这时节,五柞宫的柞树应该也已经抽枝发芽,绿树成荫。”
“陛下可是要前往五柞宫?”
“仲卿离开朕已经……可朕总觉得他没有离开,一直都在……在朕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朕……他身边还站着很多人,都是朕熟悉的面孔,年轻健康,英姿勃发……朕……五柞宫……朕要去五柞宫……”
“陛下——”
内臣们含泪倾听刘彻的喃喃话语,他们警觉地意识到陛下已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如此怀念往昔,一再看到逝去的故人。
“去五柞宫……立刻准备仪仗……朕要去五柞宫……”
“喏。”
内臣们躬身退下,一边准备去五柞宫的天子仪仗,一边派人火速返回长安将此事禀告皇太女等人。
……
“五柞宫?父皇要去五柞宫?”
李令月闻言,手中毛笔无声落地。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刘彻崩于五柞宫。
“陛下这几日总说看到了长平烈侯,说长平烈侯和其他人在五柞宫等陛下……陛下……臣等担心陛下恐怕……恐怕……”
“父皇最爱英姿勃发奋发恣意的时光,也难怪会在这几日看到……”
李令月叹息,让众人准备车马。
她必须立刻前往五柞宫,以防有变。
“长安这边——”
李令月想了一下,补充道:“暂时不必做任何异常动作,以免打草惊蛇。”
“那赵王的葬礼和谥号……”
“让皇伯的儿子们以及所有想参加葬礼的诸侯王送他的灵柩回封地,谥号诏书——”
李令月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镇定道:“已经起草完毕。”
“盯紧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再生事端。”
第246章 山陵崩
五柞宫与长杨宫毗邻, 都是上林苑的一部分。
其中,长杨宫中有垂柳数亩, 五柞宫中有五柞树荫覆盖,在后世典籍中并列为秦汉皇帝最爱的游猎之地。
刘彻也确实喜欢五柞宫和长杨宫。
年轻时,在精心选拔的陇西、北地良家子的陪伴下,他时常深夜出发,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驰射鹿豕狐兔, 手格熊罴, 数日不归,还曾在此处款待司马相如, 亲眼看着司马相如写出《上林赋》。
如今年近古稀,看着春色依然的五柞宫,刘彻不仅感慨:“枯树能逢春再生,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回。”
“陛下, 您虔诚修道,服用长生药,又有功于天下苍生,必定可以长生不死。”
内臣们一如既往的言语恭维刘彻。
刘彻摇摇头,笑道:“高祖皇帝寿六十有一,朕如今也年过六十……”
“陛下德行天下,得天地庇佑, 怎么可能——”
“别再说这些你们自己都不信的恭维话!”
刘彻打断内臣们的恭维:“朕确实渴望长生,但朕更知道生死之事不是朕不想面对就能够不必面对, 何况……朕见到仲卿,他说他一直都在等着朕,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朕……朕或许也已经到了时间……”
“陛下……”
内臣们不敢随便插话,跪在地上隐隐哭泣,以表明忠诚不二。
刘彻眯眼,靠在软榻上,缓缓沉睡。
窗外,春光正好,繁花似锦。
……
李令月等人抵达五柞宫后,立刻前往刘彻寝殿,对守在寝殿外的内臣道:“父皇现在什么情况?”
“太医说陛下身体无恙,只是精神憔悴,需要多多休息。”
“父皇最需要的不是休息,是——”
李令月侧头,看了眼儿女们。
内臣会意,小声道:“微臣这就领殿下进入。”
“劳烦了。”
“殿下的事情就是微臣的事情,为殿下做事是微臣的荣幸。”
内臣知道皇位即将发生更替而皇太女几乎占尽优势,自然要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为自己谋划将来。
说完讨好话,内臣领李令月等人进入寝殿:“陛下——”
“姣儿?”
刘彻睁开眼,苍老浑浊的眼睛蹦出非常精光。
“父皇——”
李令月向刘彻下跪。
霍去病等人也一起行礼下跪。
刘彻眯眼看着他们,眼珠古怪转动,挥挥手,示意闲杂人等全部暂时离开。
“喏。”
众人全数退出,大殿内只剩刘彻和刘姣全家。
刘彻看着女儿一家,抬手,示意他们走到面前。
“喏。”
李令月等人来到刘彻面前,脑袋微微下垂,保持谦恭姿态。
“你们……”
刘彻有些迟疑。
“父皇可是在担心大汉江山的未来?”
李令月看出刘彻的担忧,主动问道。
刘彻点点头,道:“朕这一生都不在乎他人的反对,因为朕自信朕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朕也不在乎愚蠢迂腐的儒生们对朕的诽谤!他们再恨朕也必须臣服于朕,献上阿谀的语言换取朕的青睐!但是朕……唯独在你们……朕时常徘徊犹豫……”
“父皇在犹豫什么?”
“朕选择你们,因为朕相信你们,相信大汉江山交到你们手中必定会不断地开疆拓土壮我国威,但是未来……史书……史书会怎么评价朕的这个决定,写史书的儒生们会不会因为对朕的怨恨而攻击你们……”
“父皇,女儿相信天下人心中自有一份衡量,儒生们的认知不会成为天下人的认知。”
“你真有这份自信?”
刘彻神态有些许沮丧。
李令月肯定地点了点头:“女儿相信历史记在纸上更记在人心中。”
“好!好!好!历史在纸上,更在人心中!好!好!好!”
刘彻连声说着“好”,苍老的眼神从刘姣移到霍去病,又在刘鹏、刘凤身上短暂停留:“年轻真好……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而朕如今……四十年前,朕也曾是个少年郎,年轻,英俊,精力充沛……如今却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看奏章的时间稍长一些都会觉得头昏脑涨精神不济……”
“父皇,您不老,您还是当年的——”
“不要再说这些哄朕开心的话……朕知道朕已经很老……而且朕……朕进来越发觉得精神不济,时常看到故人,朕……朕……朕知道,他们这是来接朕去那个世界……”
“大父,你不要说这些——”
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说道,眼中含着晶莹泪光。
“……别哭,你们是朕选定的下一代,不可轻易哭泣。”
刘彻严厉训斥孩子们。
四个孩子闻言,努力忍住眼泪。
刘彻见他们为了哄自己开心生生忍住眼泪,嘴角不由多了几分慈爱,道:“朕年轻的时候向往长生,一举一动俱为长生,但其实朕……自从仲卿离开,朕越发觉得长生是虚妄……如今,朕命不久矣,却丝毫没有恐惧……朕已经得到朕想要的长生,以一代雄主的身份在天下人心中……长生……永远流传……”
闻言,李令月径直道:“父皇一生作为定可名垂青史,千秋万代。”
“朕知道……朕确信朕会在史书上留下雄主姓名……但是朕……朕……”
刘彻看向霍去病:“你老实告诉朕,朕的兵法水平当真不值一提吗?”
“这……”
霍去病低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刘彻于是问刘鹏和刘凤:“你们两个……说说看……朕的兵法水平……兵法水平究竟是……是什么水平……”
“大父的水平……”
刘鹏担心实话实说会伤刘彻的自尊。
刘凤想了一下,婉转道:“大父的兵法是可以写兵书的水平。”
“真的吗?”
刘彻不信。
他知道刘凤在哄自己开心。
但即便知道是哄骗,对年迈的他而言也——
“算了,真的假的都已经不重要……凤儿的话让朕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说完这些,刘彻让众人离开,独自躺在榻上,看窗外明媚鲜亮的春色。
“柞树又长满了树叶……草叶葱绿,莺鸟清脆……当年与朕一起纵马南山彻夜不归的建章骑郎们却都已经……已经……”
“陛下——”
“别说话!”
刘彻厉声喝令宫人保持安静,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绿树成荫的远处,仿佛看到了昔日与他彻夜尽兴满山玩耍的建章骑郎,耳边也隐约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和年轻人呼朋引伴的豪迈笑声……
“年轻真好啊……而朕终究还是……”
……
同一时间,五柞宫偏殿内。
虚岁已经十二的刘凤小声问道:“父亲,母亲,大父是不是……是不是快要……”
“父皇的情况确实不太好。”
“那岂不是——”
刘鹏露出担忧神色,不仅为刘彻的身体,也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那些诸侯王平日里就成天无事生非,倘若大父有不测,他们一定会趁机发难为难母亲和父亲,让大父不得安宁。”
李令月闻言,镇定地安慰长子:“鹏儿不必担心,只要我们一家人团结一起,任何危险都能平安度过。”
“可是——”
回想鲁王刘光在高祖祭祀那日做的疯狂事情,刘鹏心有余悸:“万一这些人效仿和刘光伤害无辜怎么办?”
“那他们是真找死!”
李令月声色俱厉。
……
……
得知父皇性命垂危,还未离京的刘据和刘髆连忙赶来五柞宫,守在殿外等候召见。
但因为皇帝的情况时好时坏,两人竟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得到传召,不由心急如焚,见太医从寝殿走出,急忙上前:“父皇现在情况如何?”
“回禀两位殿下,陛下的情况……”
“照实说。”
刘据催促太医。
太医苦笑:“陛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没有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
刘髆追问。
太医苦笑道:“也许就这几天,也可能……”
“那……那我们能做什么?”
刘据和刘髆异口同声问道。
太医摇摇头,没有说话。
两人见状,只得在五柞宫内焦急等待。
……
三日后。
时睡时醒的刘彻突然精神抖擞,看着外间的明媚春光,兴致勃勃地要求宫人将大宛进贡的天马牵来,他要骑马游览南山。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您的身体……”
众人一起下跪祈请。
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哀求模样,刘彻冷笑道:“朕还没死呢!”
“可是陛下——”
“朕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朕……朕也早就已经有所准备……”
刘彻眯眼:“去,去长安把丞相他们都叫过来。”
“喏。”
使者领命,躬身退下。
内臣又禀告道:“陛下,皇太女、南王、昌邑王他们都在偏殿等待着,您看……”
“既然都在等待,那就……就让他们都过来……还有皇后……朕的几个女儿们……全部……全部都叫过来……”
刘彻其实也知道此刻是回光返照,所以神色虽有不满,却没有生气,以千古一帝应有的沉稳,有序安排着一切。
“还有……太史令……太史令也要叫过来……他要写史,要亲眼见证朕的最后时刻……”
“陛下……”
众人闻言,凄然泪下。
……
依惯例,大汉皇帝应在未央宫离开,然而,比起辉煌冰冷的未央宫,刘彻更希望在承载着年轻时最美好的记忆的五柞宫中安然离世。
他躺在柔软的榻上,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春季景象,嘴角带着笑意。
“先皇驾崩至今四十多年,朕无一日安眠,日日夜夜殚精竭力,担心天命抛弃朕和大汉,担心诸侯王篡夺朕的皇位,担心匈奴卷土重来。然而朕终究是幸运的,朕被天命眷顾,朕得到了朕想得到的所有最好的东西,朕……朕有时也在想,朕这一生是不是一场梦,梦醒以后便一切都不存在……”
“陛下,您……您是微臣……”
乌压压跪一地的朝臣们轻声啜泣,哽咽不能言语。
刘彻懒得理睬以丞相刘屈氂为首的一大群人,他抬手,招呼一旁的司马迁:“你的《史记》写得怎么样?”
“陛下,微臣一直都在——”
“关于朕的篇章,你要怎么写?”
“微臣身为史官必秉笔直言,将微臣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一切全部记录下来。”
“还有呢?末尾的‘太史公曰’会怎么评价朕?”
刘彻冷声问司马迁。
司马迁抬头:“发自肺腑,直抒胸臆。”
“所以你终究也还是……还是……”
“陛下——”
司马迁不愿正面回答,即便这样做可能为自己招来杀生之祸。
好在刘彻早知司马迁性情。
何况,经过这些年的反复思量,本就是世间最顶级的聪明人的他早已看穿生前死后的一切,司马迁此刻的回避在垂死的刘彻看来反倒是忠诚的另一种表现。
“身为史官,确实也不该因为朕是皇帝就在史书上留下讨好朕的言语……想写什么只管写,朕相信你不会胡说八道,更不会留下错误的记录。”
“微臣……谢陛下恩典……”
司马迁躬身谢恩。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日常追随陛下身边的自己竟然从未真正了解陛下。
“天底下的儒生啊……天天喊着君子德行,为民请命,其实……千秋万代的事情,他们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看得懂说得对……说得准……可惜朕……朕竭尽一生也只能走到这里……”
说完,刘彻抬手,示意陈阿娇和卫子夫上前。
“朕走以后,你们……后宫女子还没有生育的可以自行回家再嫁,已经生育过的可以出宫随子女生活……至于陪葬……愿意留下陪朕的可以陪在朕身边……”
“喏。”
“朕这一生不知拥有多少美人,最后陪在朕身边的却是……寥寥几人……你们百年之后会去茂陵陪伴朕,对吗?”
“陛下,不要再说了……”
卫子夫低头,哽咽哭泣。
对于刘彻,她的感情很复杂,恨他的自私傲慢刻薄无情,但又不得不承认此生与他紧密相连,甚至——
“阿娇,你呢?你后悔当年……当年……”
刘彻眼中划过难得一见的为难和犹豫:“如果当年你没有做我的皇后,身为窦太主之女的你应该会……是不必再……”
“年轻男子虽好,却终究只有陛下在我心中是……年轻时不能遇上太完美的人,遇上以后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听完这句话,刘彻嘴角扬起笑容:“朕……果然……朕果然是最好的那个……不管什么时候,朕都是最好……”
“陛下——”
“后宫余下的事情,你们自行斟酌处理吧。”
对后宫的女人们,一生见异思迁的刘彻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草草交代完毕便让儿女们上前,一一叮嘱。
“据儿,你虽是朕的长子,却性情优柔,遇事柔弱,寡断犹豫,难成大事。好在东南方向的人也大多软弱无用。朕已留下遗诏,你的孩子们不仅能继承朕给的南国,还会在即将设立的安南都护府的统管区域内得到多块封地……即便你曾让朕一再失望,你依然是朕的长子……朕给你的始终比给别的儿女更多……”
“父皇,儿臣……儿臣……”
刘据泪流满面。
“朕只是去和先帝们见面,又不是……别流眼泪……朕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是……是……”
刘据强忍悲痛擦拭泪水。
随后,刘彻又对刘髆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让他不要忘记每年祭拜他的生母李夫人以及陪在李夫人墓旁的李家兄弟。
“……他们虽然不成器甚至让你蒙羞,但他们终究是你的血亲。”
“儿臣遵命,儿臣一定年年拜祭……供奉他们……”
刘髆此时也已经泣不成声。
此后,刘彻让卫长公主等皇女依次上前,或是叮嘱或是赏赐,皇女们也都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哭泣不止。
反倒是刘彻对死亡表现坦然,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女们,感慨道:“朕害怕死亡,求了一辈子长生,真到了时间,反而感觉不到害怕……因为所有的可怕都早已想过……想无可想,死亡也就不再绝望……”
“父皇……”
几位皇女再度啜泣哽噎。
刘彻这时目光再次投到刘姣身上:“过来——”
“父皇?”
“你这些年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朕相信你有能力坐稳江山……但即便朕知道朕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朕依然会时常感到不安……害怕后世的口诛笔讨,担心朕的决定最终被证明是个错误……姣儿,你有信心为朕将大汉江山带向更好更高,对吗?”
“儿臣坚信儿臣能够做到。”
李令月握住刘彻的手,郑重承诺。
“坚信……坚信……有这份自信是好事……此生结束还有来时……但是未来会怎样……谁又能说得准?”
刘彻仰天,双目闪烁,试图看透命运和天意:“朕终究也只是凡人,只能看到短暂的未来,真正的将来……那些不可测的难以预料的将来……朕……你们可千万不要让朕在九泉之下后悔……”
“父皇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守住大汉江山,并不断开疆拓土,让大汉千秋万代,永世辉煌!”
“永世……”
刘彻抽唇一笑,看向刘凤:“凤儿,你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大父是个伟大的皇帝。”
“后世史书会怎么样评价朕?”
“千古一帝!大汉盛世的缔造者!”
刘凤不假思索地说道。
看着孩子发自真心的笑容,刘彻心中最后一抹担忧与不安终于散去,微笑着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安静地闭上眼。”
“陛下——”
“父皇……”
“不要吵,朕要安静!”
闻言,众人垂头,退出寝殿。
空荡的殿堂内,只留下轻微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刘彻闭上眼,看到繁花似锦的南山上空堆叠白云,云层翻滚形成天梯,天梯尽头矗立着辉煌巍峨的神仙宫殿。
宫门次第打开,比记忆中更英姿勃发的卫青骑着马,领着建章营的良家子们浩浩荡荡向他奔来。
“臣等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不!不迟!一点都不迟!”
话音落,就见一匹通体银白闪闪发光的天马从天宫奔出,身姿神俊,婉若游龙,停在刘彻身前。
“陛下,我们一起出发吧!”
“可朕已经是个老人。”
“陛下,您在胡说什么?您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头发也依然乌黑,没有一根白发。”
“啊?”
刘彻愣住,随后意识到自己恢复了青春,于是大笑着,在卫青等人的簇拥下,意气风发地骑上天马。
“仲卿,我们现在去哪里?”
“陛下想去哪里,臣等就随陛下去哪里!”
……
天汉五年(公元前96年)春,帝崩于五柞宫,谥号孝武。
……
……
“陛下……”
皇帝驾崩,天下哀悼。
当然,长安被素缟淹没的同一时间,各地诸侯王却在积极行动。
刚刚参加完赵敬肃王刘彭祖葬礼的他们借口入京吊唁,暗中奔走联络,试图在政权交接还未顺利完成的此刻突然发难,从新君手中获得足够多的好处。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诸侯王们暗中嘀咕。
别看他们在赵敬肃王生前跟随赵敬肃王反复呼喊拥护周礼反对皇太女,但他们心里其实一直都清楚的很,作为旁支,本就很难得到皇位,何况——
诸侯王的权力经孝景皇帝、孝武皇帝两代的削弱,早已不具备对抗中央的能力。
所有高举大义名分的呐喊与反击,本质是为自己谋求利益。
孝武皇帝在世时,他们谋求从龙之功,希望通过周礼等大义手段将皇太女以外的皇子送上皇位获取权柄。
如今,孝武皇帝驾崩,宗室内资历最高的赵敬肃王薨逝,诸侯王们的行动目标也随之改变,纷纷利用政权交接的混乱与新君讨价还价,为自己和子孙后代谋取更多的权柄。
“最好能趁机拿回被孝景皇帝拿走的封国内军政管理权,从此不受中央管束,如果这个目的无法达成,那就争取把孝武皇帝颁布的推恩令的部分条款废除,确保我们的子孙后代拥有庞大的封国和财富!”
诸侯王们自以为是地讨论着。
显然,在没有机会得到皇位又没有对抗刘姣夫妻的实力的他们眼中,抓得到握得住的实际利益远比所谓的周礼大义更重要!
第247章 登基改元
“不愧是诸侯王, 平日里喊着周礼大义祖宗之法不可废,如今父皇驾崩, 却开始向我们提交易。”
看完诸侯王们的奏表,李令月冷笑。
之前十多年的辅政摄政不仅让她积累了足够的军政能力,也让她夯实了执政基础,自信能够稳住皇位,唯一的短板是——
[只靠短短十几年时间并不能让天下人发至内心的接受女皇帝,虽然人有健忘的天性。]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蛊惑和警醒。
[最底层的百姓当然不关心最高统治者的性别,但中层的读书人以及高层的官员、诸侯王们在乎。尤其是诸侯王,和你一样具有刘姓宗室血统的他们已经开始以此作为筹码, 和你讨价还价了。]
“那又如何?他们没有军队也没有朝臣和儒生的支持, 他们的要挟不足为据。”
李令月对此不屑一顾。
[但他们毕竟是刘姓诸侯王,在政局还没有完成稳定过渡的现在, 他们的立场非常重要。而且……如果你登基成为女皇帝,你要怎么安排霍去病……当然,他和你一体同心,即便赋予二圣权柄也不必担心, 但并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既有能力又一体同心的忠诚伴侣……这件事器处理不好可是会成为后世的祸害……]
系统也是直言。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将朝向何处,但原本的历史已经明确告诉我们,当最高权力者懦弱无能、大量权力集中在地位仅次于皇帝又没有皇室血统的人身上的时候会引发怎样的可怕后果。你也不希望这个世界的后世史书说大汉亡于你,对不对?]
“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但事实就是,不管我做什么,哪怕我做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后世写史书的人依然会因为他/她的立场而抨击我,认为大汉亡于我。”
[所以——]
“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李令月态度坚决。
在她看来, 倘若后世继承人尽数昏庸无能,不如让大汉天下被能者取得。
毕竟,天命恒昌。
[好吧。你是个大胆又狂妄的女人,但也因为你如此的大胆狂妄,才能做出违背天命和历史惯性的举动,最终将这个世界的历史导向完全的未知。]
系统显然对李令月的决定非常满意。
李令月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展望四周,确信自己将会成为新时代的开拓者。
……
……
“陛下驾崩了?”
收到长安送来的消息,刘故难掩惊愕,但紧接着,他便露出狂喜笑容,询问使者:“皇太女什么时候登基?”
“大殓过后便会正式登基。”
使者如实禀告。
“那就是说……她现在还没有登基……”
“但是国事早已由皇太女全权处理。”
使者严肃提醒。
刘故笑道:“这是自然。”
随后,他问使者:“诸侯王那边对皇太女将要登基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反对还是随波逐流?”
“这个……”
“怎么?不能说?”
刘故使眼色,身旁立刻有人递上大块黄金:“使者一路奔波辛苦,且将这些黄金当作沿途安慰,如何?”
使者顿时受宠若惊:“单于,这可如何……”
“大汉诸侯王们如今在忙碌什么?”
刘故再问。
使者收了刘故的黄金,于是直言不讳道:“诸侯王们已经全数抵达长安,要求皇太女依前朝惯例在登基之日封赏他们。”
“封赏?”
刘故冷笑:“不愧是大汉诸侯王,口口声声说周礼宗法,最终却只需封赏就可偃旗息鼓。”
“皇太女有满朝文武支持,诸侯王们即便心怀不满也是无可奈何。何况各位诸侯王都已子孙满堂,当然要……”
说到这里,使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刘故会意,笑道:“我懂你意思。”
“既然如此,那我——”
“你在王庭稍作歇息,我后日与你一同前往长安。”
“单于,你——”
“我不仅是先帝亲封的单于,也是大汉的外甥,理应前往长安送陛下一程。”
刘故理直气壮。
使者无语,只得暂留王庭。
……
晚上,刘故将赵藏玉叫来:“你曾经希望贴身侍奉的陛下现在成为先帝了。”
“什么?”
赵藏玉大惊失色。
这一刻,她不禁感到天旋地转。
倘若当日在建章宫中她依靠装神弄鬼顺利成为陛下的宠妃,即便当日便怀上龙胎,到陛下驾崩的今日也只是刚把龙胎生下……
才出生的孩子,即便因为皇太女和诸侯王、朝堂众臣的种种争斗而被扶上皇位,也必定半生受制于人!她这个所谓的帝母更随时可能被政敌铲除。
何况,年过六旬的陛下未必能让她顺利怀孕,即便怀孕,她也不能保证第一胎就生下皇子,更不必说在嘈杂混乱的政治格局中靠才出生的皇子成为皇太后……
想到此处,她突然感到无比庆幸。
“你是不是正为自己成为我的女人而感到庆幸?”
“单于——”
“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你我都是重利之人。”
刘故冷冰冰地告诉赵藏玉:“我需要你为我和我的长子生下优秀的后代,你希望依靠我得到富贵的生活。”
“你的长子……你要我将来……”
赵藏玉大吃一惊。
“按匈奴传统,你将来会嫁给狐鹿姑,也就是我的长子,”刘故直言不讳,“嫁给他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只比你大六岁,是你们女人最喜欢的又强壮又年轻的男人。”
“可是——”
“忘记汉人的教诲吧!在王庭,我就是规矩!”
刘故打断赵藏玉的哀求:“我接受大汉皇太女的建议,将你从长安带回王庭,因为我喜欢你这种有野心的女人,想着利用你的帝母命相为匈奴生下优秀的未来。所以,你不必为嫁给狐鹿姑的将来感到害怕,因为如果你不嫁给他,你将在我死后作为殉葬去地下侍奉我。”
“你……你们居然还……还用活人殉葬……”
赵藏玉吓得面无人色。
刘故:“和大汉比起来,匈奴太原始也太落后,需要几代人不断地从汉地吸取先进文化和知识将它逐步改变。废除活人殉葬的传统也是如此。”
“那——”
“如果你生下儿子,你必须从他开始学说话时就用汉家的典籍教导他,不断地教导他,帮他争权夺势,确保他将来能成为单于,并用他从小学到的汉人知识改变这片相对于大汉而言无比落后原始的土地。”
刘故淡漠又冷峻地阐述着他对未来的构想。
赵藏玉静静倾听。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匈奴男人竟然有些迷人,甚至闪闪发光。
……
……
除诸侯王和各地官员外,包括匈奴、西域各国在内的大汉的众多属国都在收到孝武皇帝驾崩的噩耗后派出最高规格的使团来长安参加大丧。
甚至,连如今与儿单于詹师庐率领的匈奴军队激战正酣的安息帝国也在收到消息后派出使团。
当然,因为安息距离大汉太过遥远,安息帝国收到消息时,孝武皇帝的丧礼已基本结束,使团抵达长安时,新君都已正式继位半年有余。
后世史书对从孝武皇帝驾崩到新君正式继位的一整月时间的描述是,风雨不止,日月无光。
……
李令月深知诸侯王们卑鄙无耻,收到他们暗藏敲诈勒索的奏章后,却是不动声色,授意霍光按原计划主持先帝葬礼。
诸侯王齐聚长安等待数日却没有等到皇太女或者说即将登基的新君的回复,甚至连召见也没有轮到,心里难免愤愤不平,嘟囔道:“她想做什么?我们可是孝景皇帝亲自册封的诸侯王传承!”
“她这般怠慢,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太傲慢了!仿佛她已经顺利登基!”
“可她确实有登基的实力,反倒是我们——”
话音未落,其余诸侯王纷纷打断道:“有实力登基可不等于一定能登基!她是女人!女人怎么可以做皇帝!女人至多不过是称制!”
“没错,她再有能力再有身份也只能成为第二个高祖皇后!不配登基!”
诸侯王们纷纷附和。
他们都知道刘姣如今占尽优势,任何阻拦都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想到堂堂诸侯王居然输给一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不仅处处都比他们强、还早早得到先帝认同是钦定的皇太女,内心深处就难免愤怒压抑,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都当成一场荒诞梦境。
然而,即便发自心底地不认同现状、甚至蔑称现状是梦境,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
“……刘姣该不会真的不打算分给我们一丁点的好处?”
“听说匈奴那位也过来了,想来也和我们一样要趁这机会从刘姣手中抠到好处。”
“刘故这家伙一向厚颜无耻,仗着大汉有求于他,成天敲打勒索!反倒是我们这些正统诸侯王,只因手中没有军队,竟处处受制于人!”
“孝景皇帝当年为何削弱宗室诸侯!”
诸侯王们悲愤交加。
倘若孝景皇帝没有在平定七国之乱后以此为由削弱诸侯王的力量,孝武皇帝就无法顺利推行推恩令,将失去封国军政大权的诸侯王们一削再削,以致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姣践踏传承近千年的嫡长子制度登上皇位却无能为力。
“孝景皇帝若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他当年的行为悔恨流泪!”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力阻止刘姣登上皇位掌控大汉江山的诸侯王们此刻早已焦头烂额。
他们原本想借着登基一事和刘姣讨价还价,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谋取好处,谁承想奏章送进未央宫后如泥牛入海,至今没有回复,刘姣也没有针对奏章做任何回应。
“她究竟在想什么?是答应我们的要求,想和我们就条款内容进一步讨价还价,还是觉得我们的要求无比可笑自以为是,准备下狠手收拾我们?”
“不知道……”
无从揣度的现状让诸侯王们无比为难。
思来想去——
“……算了,还是先穿上孝服去未央宫拜祭陛下吧!”
“暂时也只能如此。”
诸侯王们苦笑着,全身素缟地走进未央宫大殿,跪在沉重如夜色的巨大棺椁前,嚎啕大哭,哭声虽然悲戚,却没有丝毫怀念孝武皇帝的悲伤,全是对自身与未来的不安。
……
刘故收到大汉孝武皇帝驾崩的消息后,带着除长子狐鹿姑以外所有儿女以及多位阏氏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扑倒在大殿内,哭得眼泪婆娑,甚至几次表示要毁容随葬。
如此殷勤真诚,不仅大汉众臣与宫人们看得目瞪口呆,诸侯王也都惊得无与伦比。
“这……这且鞮侯也太……太会……难怪当年能既得到右贤王信任又骗过喜怒无常的儿单于,还从儿单于手中得到管理王庭的权力,最终成功让自己成为大汉册封的匈奴单于。”
“我要有他万分之一的狡猾应变,又何至于今日这般地步!”
“还好这人在陛下和皇太女面前一向老实,不然……寻常人可是压不住这狡猾的家伙!”
“是啊是啊!”
“……”
众人窃窃私语。
不齿且鞮侯那撕心裂肺的虚伪哭泣表演的同时,众臣也注意到且鞮侯虽然带着妻妾儿女们日夜兼程前来奔丧,却独独没有带上已经被确定为继承人的长子狐鹿姑。
由此可见,且鞮侯对大汉的真诚始终真假参半,关键利益寸步不让!
还好可能继承皇位的不是我,我可应付不了这种狠角色。
诸侯王们庆幸地暗自嘀咕。
他们虽然对刘姣被立为皇太女一事颇有怨恨,但每次看到刘姣将要面对的强劲对手时,心中却总会生出窃喜得意,为自己不必面对难题而窃喜,为可能看到刘姣失态犯错而得意。
当然,以上种种龌龊情绪都必须藏在心底,决不能被刘姣发觉。
诸侯王们自以为是的想着,搭配刘故的节奏,一起真真假假地哭泣。
……
……
参加葬礼的人们各怀鬼胎的同时,孝武皇帝下葬所需的海量随葬品和皇太女新君登基所用的物品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主持这些事情的是二十多年来走路步伐始终保持一致的霍光以及从少年时就因为擅长心算得以选入未央宫为侍中的桑弘羊。
桑弘羊一向计较,时常为了大额国库开销和包括大将军在内所有臣子争论不休,然而这一次,他却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凡霍光认为可以用于陪葬或是新君登基的物品,不论造价多贵,桑弘羊都予以批准赞同。
如此筹备整整一个月,孝武皇帝终于正式下葬茂陵,包括诸侯王在内数以千计的大汉权贵穿着素缟衣裳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茂陵一直排到长安,葬礼所耗钱财更是数以亿计。
光是茂陵周围用于掩埋不那么珍贵的随葬品的随葬坑就挖了三百多个,更不必说海量的随孝武皇帝一起长眠茂陵地宫的珍奇之物。
何况,高大如山丘的茂陵在筹划时就以茂陵地宫为中心在地上营造了大量亭台楼阁建筑,所有的楼阁内都堆放宫廷用品,庭院内豢养孝武皇帝生前喜爱的奇珍异兽……
葬入茂陵的奇珍异宝如此之多以至于下葬结束后还需安排数千人的军士队伍在茂陵周围日常巡查守护,严禁闲杂人等闯入,打扰孝武皇帝安宁。
而参加葬礼的大汉各属国使者看到孝武皇帝下葬时作为陪葬的奇珍异宝竟如此之多,也无不被大汉的富庶与奢华震撼,自叹弗如。
……
……
通常情况下,先帝去世,新君登基,一整套流程应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但因为将要登基是有史可考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女,不能生搬硬套皇太子登基流程,因此直到孝武皇帝葬礼结束的第三天,新君才正式登基。
这么长时间的筹备,除登基流程和物品需根据登基者的性别做一定调整外,也和朝廷内外某些反对者依然蠢蠢欲动有关。
例如对此事始终心怀不满满腹牢骚的诸侯王们。
为防他们在登基当日做出不合礼节的事情,霍去病紧急提升长安城的戒备防守标准,加强诸侯王们在长安住处的监视管控,监督他们的私下聚会——霍光曾奏请下旨禁止诸侯王私下聚会,但李令月认为堵不如疏,与其将他们软禁宅邸导致他们感觉性命受威胁不惜做困兽之斗,不如通过监视他们的聚会宴请,挖出最可能采用激烈手段对抗自己的反对者。
诸侯王们经过这些年的蹉跎折磨,其实也大多意识到在阻止刘姣登基这件事上他们是有心无力。
毕竟,权力早在十多年前就以立皇太女的形式陆续聚拢到刘姣手中,如今木已成舟,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哪怕刘姣多年来一直打压着他们,拒绝和他们讨价还价。
“从此以后,乾坤逆反!天地不正!”
登基仪式当天,诸侯王们一边站在大殿外等待入内一边扭曲面容暗暗腹诽,但他们如今也只能腹诽,因为对抗需要实力,而他们没有。
……
登基大典在庄严肃穆的山呼中完成,但对于参与登基大典的诸侯王以及部分固守儒家经典的大儒们而言,登基大典带给他们的冲击却要持续很多年。
何况,新君在登基当日颁布的封赏内容除惯例的改元为太平;将孝武皇后陈阿娇晋为皇太后,迁居长乐宫;同父异母的诸位姐妹均晋为长公主、增加封地;各地建造祭祀孝武皇帝的宗庙;赐丞相、将军、列侯等朝臣绢帛物品;大赦天下、减免当年赋税并增开新君登基恩科;天下年龄过五十者不论男女均爵一级……
还以大汉皇后有汤沐邑的理由为她本贵为列侯的夫君增加同等面积的封邑,将辽东地区的大片土地作为封地赐给早在孝武皇帝时已经正式得到封王的长子刘鹏,次子刘凤没有得到封王,但她的两个女儿得到了大量封赏,拥有媲美诸侯的封地。
“这是要把我们刘姓诸侯王都赶尽杀绝吗!”
听着头顶传来的中常侍用尖细嗓音诵读封赏的声音,诸侯王们气得牙痒痒。
等到中常侍读完新君给自家夫君、儿女们的封赏内容,诸侯王们正欲酝酿发作,却听到新君要封乐安侯刘进为齐王!
什么?
刘进要被封为齐王?
满腹牢骚的诸侯王们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刘进不得父亲刘据喜爱,虽是长子却没有被立为嗣子,直到成婚当日才得孝武皇帝垂怜封为乐安侯。
如今,新君登基,不仅将乐安侯晋为诸侯王,封地还是富庶的齐国!
这分明是——
想到这里,诸侯王们不自觉地看向以先皇长子、新君长兄身份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南王,试图从他脸上挖出情绪变化。
诸侯王们失望了。
刘据的脸色很平静,没有露出明显的喜怒,只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暗示他此刻心情极好。
诸侯王们于是又看向夷安公主夫妻——众所周知,夷安公主与齐哀王刘闳是同父同母的姐弟,且夷安公主至今认为同母弟弟刘闳是被同父异母的皇兄刘据害死的。如今新君册封刘据长子为齐王,夷安公主当真能——
……
封赏宣读结束,新君率先离开,参加登基大典的朝臣们也陆续准备离开。
这时,夷安公主突然转身,走向刚刚得到齐王册封的刘进。
“恭喜你,齐王!”
“皇姑,我——”
刘进知道父王与夷安公主有恩怨,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当时愣在现场。
原本准备离开的朝臣们也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偷听。
唯独刘据行动依旧,径直离开大殿。
这一幕,不仅刘进看在眼中痛在心底,夷安公主对刘进的感情也从强烈不满变成——
“陛下果然没有说错,你是个可怜的孩子。”
夷安公主同情地看着被亲生父亲漠视的刘进,眼中闪过悲悯以及隐约的精光。
第248章 刘鹏的婚事
散朝后, 刘据无视被夷安公主刁难拦路的长子刘进,径直前往长月宫拜见母亲, 并把长子刘进从安乐侯晋为齐王的事情告诉卫子夫。
得知长孙刘进成为齐王,卫子夫露出欢喜笑容:“陛下果然对你情同手足。”
“四皇妹对我确实……”
刘据有些惭愧。
卫子夫见状,问道:“进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进儿他……他被五皇妹留住,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刘据吞吞吐吐。
“五皇妹?夷安公主?”
卫子夫回过神:“莫非是为了齐王这个封号?”
“应该是……”
“倘若真是如此,你为什么不留下帮助进儿?”
卫子夫不满。
刘据道:“因为那样做会进一步激怒五皇妹……”
“真的?”
卫子夫不相信。
她认为儿子是出于偏心才故意留刘进单独面对夷安公主。
刘据:“母亲,儿子绝对不是——”
“罢了罢了,你既然已经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无话可说。”
卫子夫叹了口气,叮嘱道:“你四皇妹能够登基当日将你的长子册封为齐王, 可见她对你我是一片诚心, 你要将这份感情记在心中,切不可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儿子明白。”
刘据低声答应。
虽然刘姣登基当日不仅册封自己的儿子还将刘进册封为齐王这一系列行为背后暗藏打压宗室旁支、提升孝武皇帝血脉地位等多层政治谋算, 但对刘据而言,刘姣的这一举动不仅切实抬升了他这个先帝长子的宗室身份,也从根本上解决了一直以来困扰刘据的道德问题。
要知道,刘进身为刘据的长子兼先帝长孙, 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是长安城内有口皆碑的端正君子,他的生母史良娣也是难得的贤惠妇人,孝奉卫子夫、照顾被刘据留在长安的另外两名妾侍和孩子十多年没有半句怨言,被当做孝妇楷模。
因此,即便刘据早在十年前就求得父皇许可, 立李婉君为南王后、李婉君所生次子刘畅为南王嗣子,长安城内始终对此议论纷纷, 认为刘进母子更适合成为王后和嗣子。
李婉君和刘畅母子也因为这些舆论时常惭愧不安,觉得自己抢夺了本该属于刘进母子的身份和地位,直到刘进被封乐安侯,母子两人心中的愧疚才少许减轻。
如今,刘进被新君正式册封为齐王,史良娣也将在不久后得到齐王太后的册封,刘据从此不必担心在嗣子这件事情上遭遇道德指责,李婉君和刘畅也不用再为此事感到愧疚难安。
卫子夫知道儿子一直都为刘进的事情烦恼不安,如今得知刘姣册封刘进为齐王,既抬升了刘据的颜面,也解决了刘据的麻烦,心里也很是安慰。
同一时间——
夷安公主原本因为册封齐王一事对刘进生出怨怼之情,见刘据竟完全无视刘进这个长子,对刘进的怨恨顿时消散大半,甚至开始觉得刘进是个可怜的孩子。
晚些时候,她来到李令月面前:“陛下,关于齐王一事,妹妹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请求?”
“妹妹想请陛下将刘进过继给二皇弟,承袭他的香火。”
“这件事情——”
李令月不想贸然答应。
夷安公主见状,哀声恳求道:“陛下,二皇弟早夭,没能留下后代,我作为他的至亲,实在不忍心他在地下如此凄凉孤单。”
“——你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方才见到大皇兄对他态度冷淡,不由生出这个想法。”
夷安公主叹息道:“既然大皇兄早在十多年前就经父皇准许立次子刘畅为嗣子,刘进如今又得四皇姐恩泽册封为齐王,何不将他干脆过继给二皇弟,从此名正言顺延续齐王一脉?”
“这件事……”
将刘进封为齐王本意是拉拢刘进以及就近监控鲁国等诸侯封国,不曾想竟引夷安公主生出这般心思,李令月不禁意外,问道:“大皇兄知道吗?”
“我还没和他提,”夷安公主直言,“若陛下答应,大皇兄那边必不会有异议。”
“嗯。”
李令月点点头,不置可否。
夷安公主见她迟迟不做表示,意识到自己的发言严重僭越,讪讪一笑,起身退下。
夷安公主走后,李令月认真思考夷安公主的建议。
众所周知,刘据对长子刘进没有感情,但刘进对父亲刘据却始终怀有期待,渴望得到父王的认同和爱护。
若将刘进过继给早逝无后的刘闳,刘据显然不会有异议,倒是刘进——
“陛下在想什么?”
霍去病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上方响起。
李令月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想起自己已在今日完成登基大典正式成为大汉皇帝,唇角不由绽出微笑,略带生疏地说道:“朕在考虑五皇妹的建议。”
“夷安公主有什么建议?”
“五皇妹怜惜二皇弟早逝无后,希望朕下旨将新晋册封的齐王过继给二皇弟。”
“这件事情……”
霍去病露出为难。
大汉流行厚葬,讲究事死如事生,不仅陵墓的地上、地下建筑和随葬品均要仿照世间生前,后代子孙的祭祀供奉也不能有丝毫疏忽。
因此,夷安公主的要求虽有僭越,却又合情合理。
“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令月兴致盎然地问道。
霍去病想了许久,道:“过继之事需得到南王殿下同意。”
“这是自然。”
而且刘据一定会同意。
……
……
和预想一样,刘据对夷安公主提出的将长子过继给早逝的刘闳承袭刘闳香火这件事并无异议,甚至非常高兴能通过这件事洗清自己在刘闳之死上的嫌疑,反倒是刘进得知父王要将他过继给早逝的齐哀王刘闳后,露出沮丧神色。
“父王为何……”
“二皇弟早逝一事非我之过,但终究是我对不起他,”刘据叹息道,“如今你被封为齐王,又得五皇妹主动请求,从此承袭二皇弟香火,也算美事一桩。”
“儿子明白了。”
刘进含泪点头。
……
封诸侯王是好事,可晋封诸侯王的第二天就被父王告知将会把他过继给早逝的二皇叔——
刘进对此难以接受。
他将这件事告诉年龄相仿又性格沉稳的刘鹏,哀伤道:“我现在该怎么办?父王不爱我,甚至想把我过继给二皇叔,过继以后……我就不再是父王的儿子……”
“齐王不必难受。古籍说,父母虽然赐予儿女生命,但不是每个父母都能公平地喜欢儿女。据我所知,大皇伯一直都不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努力,他都不会喜欢你。”
一旁的刘凤安慰道:“与其为此事悲伤流泪,不如奋起努力,将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
“你的话很有道理……可是……”
刘进始终无法释怀。
刘鹏见状,拍着刘进的肩膀提醒道:“我听说你的妻子已经怀孕,年内就会生产。等孩子出生,你也到了该去封国的年纪,届时——”
“到时候我就可以带着母亲和妻子、孩子前往齐国,从此孝顺母亲、友爱妻子、抚养孩子,将父王从未给我的都……都交给他们……”
刘进有些哽咽。
这一刻,他终于承认父王的爱对他而言是天边遥不可及的白云,他应当把有限的生命分给身边最亲近的母亲、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而不是追逐那些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想到此处,刘进豁然开朗,反问刘鹏:“你也年纪不小,可有心仪之人?”
“这——”
“赵充国、李陵回朝述职时都曾私下表示要把自家女儿许给大哥,倒是大哥认为自己注定戎马一生,与将来的妻子聚多离少,担心女子受不得这份孤苦,至今没有做出选择。”
“原来如此……”
刘进恍然大悟。
……
与刘进分别后,刘凤再次提及婚配之事:“大哥当真不成婚?我听说赵家女儿自小勤劳能干,随父亲在羌人生活的地方长大,是个性格豪爽又文武双全的奇女子。李家女儿则是自幼饱读经典,背诵兵法,尤其擅长骑射功夫,非常适合做大哥的妻子。”
“二弟,我知道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子,可是我……我担心我配不上她们……”
“大哥!”
刘凤提醒道:“你少年英俊又品行高洁,是全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好夫君。”
“二弟……”
“母皇说她会在三日后招两家女儿入宫画像,你不妨趁机隔着屏风和她们说话,彼此了解一番。”
说到这里,刘凤促狭一笑:“倘若两个都很好,大哥不妨两个都娶。”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
刘鹏坚决反对:“丈夫应当对妻子一心一意,就像国人要对国家忠贞不二。”
“大哥果然是赤诚之人。”
刘凤被刘鹏的话震动,感慨称赞。
……
另一边——
得知陛下招自家女儿入宫画像,从中选出未来的岳国王后,赵家和李家都兴高采烈。两家女儿对此事更是无比期待,在父母面前羞涩表示自己不着急出嫁,回到房间后却翻出最爱的衣裳和首饰,对着铜镜反复研究。
……
……
清晨时分,盛装打扮的赵家女儿、李家女儿各自坐着马车来到未央宫门前,出示身份后在宫人的引导下穿过冗长回廊,抵达偏殿。
“两位稍作等待,画师马上到。”
“那陛下与岳王殿下——”
“现在是早朝时间,需等早朝结束,陛下和殿下才会前来与你们见面。”
中常侍向两位将门之女礼貌解释。
两人闻言,莞尔一笑,送走中常侍后打量彼此,不约而同地夸赞对方容貌娟秀气质非常,与殿下谈话后必能博得殿下喜爱,成为王后。
话音落,两人又纷纷谦虚退让。
“李家妹妹说笑了,我自小在羌地生活,行为粗鲁,不通长安礼仪,年纪也比岳王殿下大一岁有余,殿下怎么可能选我做王后?”
“我听说岳王殿下推崇性情踏实能吃苦耐劳的女子,赵家姐姐这般优秀勤劳,正是殿下心仪之人。反倒是我——虽说自小学习骑马射箭,终究天资有限,至今无法做到红心全中,每逢季节变换还会生病倒下。”
“李家妹妹此言当真?”
赵家女儿大惊:“你当真每逢季节变换就身体不适?”
“确有其事。”李家女儿直言道,“我出生的时候难产,险些拖累母亲性命,之后也因此即便得到后天的悉心调养,终究无法补足先天的缺失。”
“但是你自小熟读经典又精通兵书,若能成为殿下王后,必是殿下助力。”
赵家女儿始终觉得李家女儿比自己更适合成为王后。
一番彼此谦让过后,赵家女儿坦然道:“婚嫁之事由陛下和父母决定,我们为人儿女,只需听从安排。”
“赵家姐姐所言极是。”
……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但当刘据依照和夷安公主的约定在朝堂上提出要将长子刘进过继给早夭的二皇弟刘闳为后代时,朝臣们还是一片哗然。
“这种事情……”
有老臣不满,抗议道:“陛下,老臣虽年老昏聩孤陋寡闻,却也知齐哀王早夭一事内情复杂,与南王殿下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可因南王长子被晋封为齐王便……便……”
“这事是夷安公主主动提议的。”
“啊?”
老臣闻言,顿时瞠目结舌。
李令月补充道:“当年的事情确实一度不可开交,如今事过境迁,比起旧事重提,五皇妹更希望二皇弟能有承续香火的后代。”
“这……”
老臣彻底愣住。
众所周知,事死如事生,对逝者而言,没有比承袭祭祀香火更重大的事情,何况齐哀王刘闳是夭折,过世时甚至不满十五岁,根本没有能力让女人怀孕生下后代承袭香火。
如此一番思考过后,老臣不得不偃旗息鼓。
随后,李令月又提起赵敬肃王刘彭祖薨逝后留下的二十多名儿女的爵位承袭问题。
因为赵敬肃王生前已经立刘昌为赵王太子,因此,李令月下旨让刘昌完成守孝后承袭赵王爵位,其余子女按孝武皇帝颁布的推恩令规定尊卑各自从赵国分得土地和财物,几任赵王后所生嫡出儿女均可推恩封侯。
推恩令颁布至今多年,早已形成一整套的执行流程,此次分割可谓合情合理,无法引起任何争议。
唯一可能对分割有所不满的是刘淖。
但他早就因为献媚刘姣的行为被多位诸侯王厌恶、献女求荣一事更是令天下君子不齿,即便身怀不满也注定无可奈何。
……
退朝后,李令月从宫人处得知赵家女儿和李家女儿此刻正在偏殿等待画师为她们画像,于是对儿子刘鹏道:“还不赶紧去偏殿探望你的未来妻子。”
“母皇——”
刘鹏面泛羞红。
刘凤见状,挤兑道:“大哥已经等不及要成婚吗?”
“二弟!你——”
“婚姻嫁娶是人生大事,你一定要慎重选择,不可耽误女子。”
霍去病郑重提醒长子。
刘鹏默默点头,随宫人前往偏殿,与正在偏殿等待的两名将门虎女见面。
刘鹏走后,刘凤兴致盎然问道:“大哥什么时候给母亲生下长孙?”
“你大哥还没成婚,你居然就……”
李令月无语。
刘凤道:“可大哥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像我,得再过几年才能和音儿妹妹讨论婚嫁。好想明天就长大成人,娶音儿妹妹为妻,生下一堆聪明可爱的孩子……”
“那也得是你的音儿妹妹愿意才能生。”
李令月严肃提醒刘凤。
刘凤尴尬一笑,缩到一边。
李令月则专心阅读奏章,处理从大汉各地送来长安的问题,其中最为关键棘手的事情依然是钱和粮食,以及——
新一轮的豪强迁徙。
要知道,为防止地方豪族膨胀、形成足以对抗郡县的势力团体,大汉自立国以来就一直延续前朝的迁徙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下令郡县调查本地豪门大户,将总财富超过一定数额的家族列为豪强,迁徙送到长安周边居住,从而削弱地方势力,加强中央控制权。
然而,朝廷有定期迁徙豪强削弱地方势力的规定,地方豪强也大多会故意分散财富,避免被郡县列入名单,因此,每当朝廷开启新一轮的豪强迁徙,郡县官员与地方豪强就会不可避免地斗智斗勇,其间甚至可能引发流血冲突。
“豪强是大汉的顽疾。”
李令月叹息。
要避免大汉走向衰败,君主除了不断挖掘任用人才,还必须持续打压豪强、防止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保证底层百姓有一定的上升通道。
以上种种,必须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
……
刘鹏与赵氏、李氏隔着屏风简单交谈过后,对稳重孝顺又能适应边关苦寒生活的赵家女儿产生了一定的好感。
“我志在边关,若能得你为妻,或可以夫妻长相伴。”
“可我虽能适应边关的苦寒生活,却不擅长汉宫礼节,不会联句作赋,殿下若娶我为妻,宫宴应酬时恐怕……”
赵家女儿觉得自己配不上刘鹏。
刘鹏摇摇头,道:“会因为你不懂宫宴应酬的礼节就当面讥讽嘲笑你的人,本就是无礼小人。小人的话语不值得放心上。”
“可李家妹妹不论样貌还是学识都远胜过我,还熟读兵书,能够背诵——”
“我身体不好,每逢季节变换都会生病,根本不适合做殿下的妻子。”
李家女儿听出刘鹏对赵家女儿有好感,谦逊退出。
“李家妹妹,你这话——”
“若我成为殿下的妻子,必会因为身体不能适应苦寒与志向边关的殿下聚少离多,无法尽妻子照顾丈夫的义务。”
李家女儿提及最重要的的原因。
“如此说来……”
赵家女儿声音渐渐低下去。
刘鹏闻言,也感到些许惭愧:“抱歉,是我——”
“殿下不必愧疚,我本也觉得自己不适合殿下。”
说完,李家女子欠身,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此时画师也完成两人画像,送到刘鹏手中。
画像上,确实是李家女儿的样貌更胜一筹,然而刘鹏已经做出选择,于是不假思索地拿走赵家女儿的画像,送到父母面前。
“儿子觉得赵家女儿不错。”
“哪怕赵家女儿的年纪比你大一岁有余,赵家也不是李家那样的累世名门?而且她自小随父亲在羌地生活,不懂汉宫规矩?”
李令月主动提及赵家女儿的不足之处。
刘鹏道:“儿子觉得她适合我,她也愿意成婚后与我同去边关苦寒之地。”
“既然如此,母亲便成全你。”
随后,李令月召见赵充国,将儿子有意迎娶他女儿的事情告诉他。
因为赵家不是李家那样的累世名门、女儿又自小在羌地长大不曾学习宫廷规矩等原因,赵充国虽然在家人的反复催促请求下主动上书请求与皇家结亲,其实内心深处并不觉得结亲一事能够成功,如今陛下主动提婚,赵充国不由愣住,险些殿前失仪。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岳王殿下对小女……”
“鹏儿觉得她性格稳重又能吃苦耐劳,是最适合自己的女子。”
李令月微笑着说出儿子对赵家女儿的夸赞。
“原来……谢陛下!谢岳王殿下!”
赵充国喜出望外,恨不得当场定下婚期。
“婚礼要选择良辰吉日,在此之前还需先完成将刘进过继给二皇弟的大事。”
李令月让赵充国不要太急切。
赵充国闻言,也觉得自己表现过激,惭愧道:“陛下所言极是,微臣唐突了。”
“你即将和皇家结亲,不妨暂时留在长安,等待婚姻之日。”
霍去病微笑着叮嘱赵充国。
赵充国笑容满面地接受,回家后将此事告诉女儿。
虽说在宫中时已通过刘鹏的言语确定自己将会成为他的妻子,听到父亲公布喜讯,赵家女儿还是羞红脸颊,低头小声道:“婚姻之事,全凭陛下和父母做主。”
“陛下说今年结束以前给你们举办婚礼,女儿你要随时做好嫁为人妇的准备。”
赵充国戏谑女儿。
赵家女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第249章 安息内乱
虽然不情愿, 但父王已经请奏,陛下也已批准, 刘进只能遵照旨意在晋封为齐王后不久在长安举行隆重仪式,过继成为十多年前就已夭折的齐哀王刘闳的嗣子。
过继当日,夷安公主喜极而泣,感觉自己终于为早夭的弟弟完成了人生大事。
史良娣向来温柔,对儿子被过继给齐哀王这件事没有异议,在过继仪式结束后正式受封为齐王太后,等儿媳生下孩子就和儿子刘进一家三口正式前往齐国。
卫子夫对这件事其实颇感不满,但想到王夫人早逝、刘闳夭折,将刘进过继给刘闳一事又是儿子刘据亲自上书请奏, 卫子夫也只能默默接受。
想到刘进自小渴望的父王关爱最终以这种形式得到, 卫子夫不禁流下伤感的眼泪。
“进儿是个可怜的孩子。”
……
刘进过继给齐王刘闳的第三年,结束孝期的刘鹏与赵充国的女儿赵孝君正式成婚。
赵孝君人如其名是个孝顺勤劳的女子, 因为从小在羌地生活不懂汉宫规矩,担心婚后失仪的她便在确定婚事后每日勤学苦练,等到成婚当日,已把汉宫规矩学得滚瓜烂熟, 整套的繁琐流程走下来,竟是一丝不错。
看到赵孝君如此踏实孝顺,李令月也对她更多了几分满意,催促小夫妻成婚后早日生下孩子。
“母皇,这种事情……”
刘鹏觉得不好意思。
赵孝君跟着低下羞红的脑袋。
刘凤见状,取笑道:“你们都已经成婚,怎么可能不生孩子!”
“等你们的孩子生下来, 我们就不再是年纪最小的,也能做长辈了。”
刘昭与刘华更是迫不及待。
甚至, 连如今已经是皇太后的陈阿娇也加入催促队伍:“我年过六旬,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要是不能闭眼前看到重孙,我一定会懊悔痛苦到不能安心闭眼。”
“母后——”
李令月疼惜地看着母亲。
刘鹏闻言,顿觉肩负重点,惭愧不已地说道:“孩儿不孝,让……让长辈担心……我……我们一定会努力,早日生下孩子……”
“这才是我的好孙儿。”
得到孙儿承诺的陈阿娇展露笑颜。
……
……
时间眨眼来到八月,又是一年高祖祭祀,诸侯王齐聚长安。
他们经历了去年围绕高祖祭祀发生的种种血雨腥风以及年初围绕孝武皇帝下葬发生的重重暗涛,早已心灰意冷,只求平安渡过祭祀,不要再卷入可怕的是非。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诸侯王们经过连续打击变得偃旗息鼓,新君登基后被强制迁徙到茂陵郡以及新君登基后立刻开始堪舆规划的坤陵郡的豪强们却不愿自此罢休。
他们还不知道女皇的手段,觉得她做皇女的时候用装神弄鬼得到笃信鬼神的先帝的喜爱,又有夫君霍去病为首的军功集团的全力支持,利用先帝对皇太子和诸侯王的不满情绪,最终从先帝的诸多子女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太女并侥幸登基,她本人其实没有多少真本事,被天下百姓交口称颂的种种德政手段无一不是来自未央宫众多内臣的出谋划策。
“一个女人!居然靠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登基为帝!把天下男人都踩在脚下!这是大汉的耻辱!”
“而且她才上位就强迫我们这些人离开家乡来坤陵郡居住!先帝当年都没有这么狠毒!”
“因为她得位不正,当然要想尽办法铲除可能威胁她的皇位的力量。”
“话说那些诸侯王们为什么一个个都……照理说大汉江山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他们身为宗室理应……”
“他们怎么可能不恨!可如今诸侯王们一个个要钱没钱要军队没军队,连封国的百姓都听信蛊惑认为妖女是天命神女理应统治天下!”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要和诸侯王们一样?”
“这个问题……我有一计!”
某个被强行迁到坤陵郡居住的豪强提出龌龊想法:“世间男女没有不迷恋美色的,倘若我们给女皇送美男、给她丈夫送美女,岂不就能从内部瓦解他们的关系?”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交口称赞。
“此外,我们还可效仿前朝故事,给皇太后进献年轻美貌男子。众所周知,皇太后的母亲窦太主喜爱美貌少年,为董偃一掷千金甚至临终时还要求与董偃合葬霸陵。常言说得好,有其母必有其女,窦太主如此,皇太后必然也……”
“这个主意好!”
豪强们兴奋起舞。
他们以己度人地认为,世间没有人能抵挡美人计的诱惑,美人计是最好的计谋。
只是——
哪里才能找到连皇权在握的刘姣和霍去病也会心动的美人?
豪强们再次陷入为难。
……
……
汉帝国的诸侯王与豪强们因为女皇而彻夜难眠的同一时间,安息帝国这边正因为匈奴入侵而接连发生大事。
首先是年轻时将安息帝国从外族(大月氏人和塞部)侵袭的噩梦中解救出来却在暮年遭遇北方匈奴人入侵国家的伟大君主米特里达提二世在内忧外患中病逝。
米特里达提二世死后,他的儿子弗拉特斯三世继位,接受国家。
可惜,弗拉特斯三世能力平庸,既不知如何应付翻山越岭而来的北方匈奴人的凶悍攻势和来自西方的大秦(罗马)人的蚕食进攻,也无法解决早在父亲米特里达提二世在世时就开始冒出苗头的帝国大贵族们各自为政、割据一方等问题。
因为不想再看到如雪花般飞到首都的北方、西方的战败报告以及地方行省长官、领地大贵族们时不时送来中央的拒绝听从皇帝军事调令的狡辩,弗拉特斯三世索性躲进深宫醉生梦死,国事交两个儿子米特里达提三世和奥罗德斯二世处理。
初开始的时候,父子三人相处融洽,但仅仅过了几个月,两个儿子就生出了弑父夺位的恶念。
——帝国正因为内外交错的重重矛盾变得摇摇欲坠,平庸的父皇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还躺在皇座上对辛勤处理政务的他们发号施令!甚至不止一次用剥夺皇位继承权威胁他们!
米特里达提三世于是和奥罗德斯二世暗中商量道:“父皇如今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偏偏还坐在皇位上,甚至胆敢威胁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以防国家被他拖垮!”
“杀死父皇后,我们将帝国一分为二,我统治毗邻汉帝国的东部,你掌控临近罗马的西部。然后你专心对付扩张的罗马,我全力遏制南下的匈奴人,顺便处理那些不听从我们指挥的行省官员和大贵族们。”
“好,我答应你。”
奥罗德斯二世不假思索地接受建议。
很快,达成协议的两兄弟联手杀死了昏庸软弱的父亲,并宣布父亲临终前将帝国一分为二,他们两个将一起加冕成为万王之王。
然而,相继带上皇冠后,两兄弟又立刻掀起内战——获得西安息的奥罗德斯二世为了夺取米特里达提三世治下的土地,向入侵安息的匈奴首领、大单于詹师庐送出和谈信,表示愿意用粮食、土地和金银雇佣匈奴人的军队,请匈奴人攻击、劫掠兄长米特里达提二世控制的东安息。
詹师庐本就有意夺取安息帝国的东部沃土,如今西安息皇帝主动邀请他对付东安息皇帝,他欣然接受,对米特里达提三世控制的区域发动猛烈攻击。
只有半个帝国的米特里达提三世面对匈奴人和弟弟奥罗德斯二世的夹击,陷入屡战屡败的惨烈局面,等到公元前94年宣告结束时,米特里达提三世已经输掉手中几乎所有的土地,不得不在被誉为无敌铁骑兵的宫廷禁卫队的保护下,逃往如今受大汉掌控的大宛国。
……
大宛王热情接待了来自安息帝国的贵客,并询问他为何突然来访大宛。
米特里达提三世不敢说出实情,只表示安息帝国境内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希望大宛王能派军队和向导送他去长安。
“这件事情……”
大宛王对安息帝国最近几年发生的种种早有耳闻,但米特里达提三世即便已经成为丧家犬,他身边依旧跟随着千人的精锐骑兵队伍,大宛王担心拒绝米特里达提三世的要求会为大宛国带来灭顶之灾,于是百般阿谀,并让向导将他们一行人送到西域都护府所在的城市。
……
见到西域都护刘解忧,米特里达提三世难掩惊愕:“这么大片的西域,如今都归你掌管?”
“西域的主人是大汉皇帝,我受皇帝陛下任命,管理西域。”
刘解忧态度谦逊。
米特里达提三世闻言,想起父皇死后成为东安息皇帝的他曾经收到来自大汉帝国的首都长安的噩耗:大汉皇帝陛下驾崩。
但因为安息当时正处于内战前夕,加之东安息首都距离大汉长安足有万里之遥,米特里达提三世便没有派使者前往长安参加大汉皇帝的葬礼。
如今,他沦为丧家犬希望得到大汉收留,于是旧事重提:“西域都护可否送我们去长安拜祭前任大汉皇帝陛下?”
“你……”
刘解忧愣了一下:“你此来是要参加……”
“安息与大汉有万里之遥,如今又遭遇北边匈奴攻击,东西通讯时断时续,以至于两个月前,我才收到大汉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
米特里达提三世满口谎言。
然而,刘解忧已经从大宛国向导处得知安息的大概情况。
眼前这位米特里达提三世受野心蛊惑,伙同他的兄弟奥罗德斯二世杀死他们的父亲、平分安息帝国,并在相继登基为万王之王(皇帝)后又兄弟阋墙,打得不可开交。得到西安息的奥罗德斯二世还用黄金和土地贿赂占领安息北部大片土地的匈奴人,与匈奴人左右夹击攻打密特里达提三世的东安息帝国。
所以——
米特里达提三世此次率千人骑兵队伍进入西域,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收到噩耗后千里迢迢来拜祭先帝!
而是求大汉收留!
想到这里,刘解忧一边礼貌款待米特里达提三世,一边套话:“听大宛向导说,你们的父皇在两年前——”
“那是一场意外。”
米特里达提三世狡辩道:“西边的大秦(罗马)侵略我们的土地,北方有匈奴游牧民族肆虐,国内的大贵族不愿听从父皇的命令,父皇因此时常喝酒。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呕吐,我们兄弟看到以后试图救他,可惜我们没能成功救活他,还因为救助父皇的场面被有心人看到,传谣我们兄弟二人弑父夺位。”
“原来如此。”
刘解忧假装相信米特里达提三世的狡辩。
她其实并不关心米特里达提三世是否曾经为了安息帝国的皇位伙同兄弟奥罗德斯二世杀死他们的父皇,她只担心詹师庐从北向南打通安息全境后会进攻大宛闯入西域,损害大汉利益。
米特里达提三世却以为刘解忧信了自己的狡称,得寸进尺地问道:“你能派人送我去长安吗?”
“当然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米特里达提三世随口问道。
刘解忧抬头,看了眼即便宴饮时刻依旧紧跟米特里达提三世身后寸步不离的安息无敌禁卫队军官们:“长安是大汉的首都,外来者不能携带总数量超过三百的武装队伍进入长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
米特里达提三世神色瞬间警惕。
刘解忧笑盈盈道:“难道你去长安不是为了拜祭大汉先帝?”
“这——”
“大汉是礼仪之邦,长安城内更是人人知礼,三百人的武装队伍足够保护你的安全。除非你想在长安城内做不该做的事情。”
刘解忧意味深长地看着米特里达提三世,后者心虚地移开视线:“西域都护此言——”
“前安息皇太孙殿下,或者说,逃亡中的东安息国王殿下,你想从大汉得到足够的帮助就必须先遵守大汉的规矩。”
刘解忧索性把话挑明。
被拆穿的米特里达提三世干笑道:“西域都护不愧是西域都护,消息果然灵通,甚至知道安息帝国如今已经……已经……”
他有些说不出口,不愿亲口承认自己已成丧家犬。
“所以,逃亡的皇帝陛下,你愿意遵守大汉的规矩,将你随身携带的护卫禁军的大部分都留在西域只带三百人前往大汉首都长安吗?”
刘解忧希望米特里达提三世现场给出明确答复。
米特里达提三世犹豫不决,推脱道:“我现在很累,要回房休息。”
“请——”
刘解忧没有强留,送米特里达提三世离开,随后将事情整理成奏章,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
……
……
收到刘解忧关于安息近况的奏章后,李令月神色凝重。
和刘解忧一样,她并不关心米特里达提三世兄弟是否弑父夺位,但她担心詹师庐从北到南打通安息后会顺着丝绸之路进入西域进而让好不容易恢复和平的大汉境内再次燃起战火。
“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且鞮侯,让他想办法尽快除掉泥靡母子!以防他们母子将来与詹师庐里应外合夺取乌孙,协助匈奴进入西域、威胁西域都护府!”
“喏!”
“还有那些诸侯王——”
李令月皱眉:“他们最近有什么异动吗?”
“禀陛下,诸侯王们近来很安分,只是……”
“只是什么?”
“三天前,赵王给长乐宫送了一支百人的乐师队伍。”
“……赵王……刘昌?”
李令月诧异:“他怎么突然给母后送乐师?”
“据说是现任赵王听说赵敬肃王在世时曾经言语傲慢得罪陛下,担心被陛下迁怒,特意将赵王宫最好的乐师歌姬舞女组成队伍,献给长乐宫,希望皇太后殿下能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一二。”
“知道了。”
李令月对赵王刘昌的讨好谄媚并不在意,问道:“刘相臣近来学习情况如何?”
“非常认真努力。”
“比之刘解忧如何?”
“天赋远远不如,胜在足够踏实努力。”
“努力本就是一种天赋。”
李令月对刘相臣抱有期待:“大汉也该再次出现女侯了。”
“殿下的意思是——”
“刘解忧镇守西域,为大汉分忧,她的功劳难道不值得一个封侯奖励?”
毕竟,大汉自高祖时就允许女性封侯。
神相许负、高祖大嫂丘氏、吕后妹妹吕媭都曾得到封侯奖励。
并且,高祖时期允许女性继承男性的爵位。
例如鲁侯奚涓去世后因为没有儿女,爵位由奚涓的母亲继承;萧何嫡子病逝后,萧何夫人在吕后的帮助下继承酂侯爵位。吕后去世文帝登基后,因为政治原因萧何夫人被罢免爵位,改由萧何幼子萧延继承,成为第四代酂侯。
如今,大汉出现了女皇帝,延续高祖遗风立对社稷有功的女性为女侯、允许女性在特定情况下继承父亲、丈夫的爵位显然也合情合理。
“——陛下英明。”
内臣们不敢反对女皇决定,纷纷点头附和。
……
……
数日后——
刘故收到长安送来的加急信函,得知安息帝国内部发生激烈变化,米特里达提三世和奥罗德斯二世两兄弟先是为皇位杀死父亲之后又掀起激烈内战,为了击败兄长,奥罗德斯二世不惜重金贿赂已经在安息北部得到大片土地的詹师庐,与詹师庐一起攻击占据东安息的米特里达提三世,承诺事成之后就将毗邻大宛国的大片东部土地都送给詹师庐……
看完信件,刘故神色凝重。
“倘若詹师庐从北向南打通安息,又得到毗邻大宛国的东部土地,汉帝国对西域的掌控力度就会受到影响,我的利益也会受到损害。”
何况,乌孙前任昆弥军须靡曾经迎娶詹师庐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并和这位匈奴公主生下儿子泥靡,军须靡临终前曾要求继承王位的堂弟翁归靡发誓,将来一定把王位还给泥靡。
“如果詹师庐的势力重新进入西域,我的这位好堂姐一定会借詹师庐的力量逼翁归靡退位将儿子泥靡送上乌孙昆弥的位置,然后里应外合驱逐以西域都护府为首的大汉掌控西域的力量,最终……”
刘故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堪舆图。
詹师庐倘若顺着丝绸之路返回西域,驱走西域都护府后必将威胁大汉的河西之地,如今好不容易在漠北得到安身之地重建王庭的自己也难逃詹师庐的报复。
想到詹师庐当年对自己说过的狠话——
刘故转头,对心腹道:“立刻通知乌孙那边,让他们在今年结束前处理掉泥靡母子!”
他要尽一切可能阻止詹师庐顺着丝绸之路重回西域进而威胁自己的地位。
“倘若知道当年的狠话会导致日后的障碍,詹师庐一定会后悔没有亲手杀死我!”
刘故自言自语。
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比起嗜血残暴的詹师庐,他至少是个在意他人评价的仁慈单于。
至于詹师庐是否能利用安息帝国内战从北向南打通安息并顺着丝绸之路重回西域、抢夺河西之地,刘故不愿设定,但会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早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我就该趁着詹师庐还信任我的时候下毒杀了他。”
刘故略带悔恨地感慨着。
好在詹师庐即便卷土重来也是首先损害大汉在西域的利益,其次才可能和他对上,以汉帝国的彪悍民风和上下一心的铁血,想必——
“单于,你在想什么?”
赵藏玉怯生生地问道。
她已怀孕,将在明年春天到来时生下孩子。
“我在想——”
刘故虚伪一笑,指着赵藏玉的肚子:“你有帝母的命相,倘若这胎生下的是个女孩,是否会在我的悉心培养下长大后成为类似大汉女皇那样的厉害女单于?”
“这件事情……”
赵藏玉不敢轻易接话。
她渴望权力渴望荣华富贵,但她更知道匈奴人重男轻女。
在这样的环境中,女性再有天赋和能力也——
“只是开玩笑,下一任单于必然是我的长子狐鹿姑。”
刘故大笑着,结束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的对话。
第250章 安息和大汉
经过三天三夜的考虑, 米特里达提三世终于接受刘解忧的“建议”,将大部分的亲兵禁卫留在西域都护府所在的城市, 只携带三百精锐心腹在上官桀夫妻的陪同下前往大汉首都长安拜祭孝武皇帝、觐见现任皇帝以及——
向汉帝国借军队,对抗勾结匈奴的弟弟奥罗德斯二世,夺回安息皇帝位置!
“为了重新成为安息皇帝,我愿意做任何事!”
米特里达提三世站在临时搭建的袄教祭坛前,向安息贵族普遍信仰的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献祭并发誓一定要打败背叛光明侍奉黑暗的阿赫里曼神的匈奴人和奥罗德斯二世。
“我要引来名为大汉的熊熊烈焰,驱逐黑暗,重建光明!”
仪式完毕,米特里达提三世走出举行祭祀的院落,对等候已久的上官桀、李显君夫妻道:“出发吧!”
“殿下已经准备妥当?”
李显君觉得米特里达提三世的五官有点扭曲。
米特里达提三世干笑道:“我现在很悲伤, 希望能立刻到达长安, 见到新任大汉皇帝陛下。”
“那你可知道现任大汉皇帝陛下是——”
“都护已经向我提前说明。”
米特里达提三世道:“上次来长安时,她是皇太女, 我是皇太孙,如今她登基成为女皇,而我……我却卷入了巨大的悲伤和不幸……世间的事情果然没有恒常……希望曾经的友谊能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
“这是自然。”
上官桀敷衍应付米特里达提三世,他不觉得这家伙有成功的可能。
事实上, 如果他是米特里达提三世的部下,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这个废物,用废物的脑袋向奥罗德斯二世换取爵位和土地。
米特里达提三世不知上官桀内心真实想法,看他满面笑容,还以为这家伙想要攀附自己,于是承诺道:“等我复国成功,一定在安息境内给你一大片的土地还有世袭的爵位!”
“殿下真是太客气了。”
上官桀皮笑肉不笑地附和着。
……
……
米特里达提三世并非第一次来长安, 知道通过西域进入长安,中途需要经过玉门关和河西四郡。
但当他和他的三百精锐部下在上官桀夫妻的带领下通过玉门关进入冬日的河西四郡时, 却被所见所闻惊得目瞪口呆。
冬天是树木凋零寒风凛冽的时节,没有足够的食物和御寒衣物的百姓因此大片冻死也不足为奇,然而,河西四郡的百姓们却大多能吃饱穿暖,街头随处可见吃香喷喷的冒热气的烤土豆的路人,当铺门口则时不时走出怀抱塞满棉花的被褥的百姓。
“棉花在大汉已经如此普及?”
米特里达提三世难以置信。
要知道,在以富庶著称的安息帝国,棉和丝绸都是只有贵族和富商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闻言,负责接待米特里达提三世等一行人的敦煌郡守满脸骄傲地说道:“陛下还是皇太女时便通过西域都护府在西域各国大力发展棉花种植,召集能工巧匠改良织机并推广全国。如今,生活在靠近西域的河西四郡的百姓,只要家有余钱就能穿得起棉布衣裳,冬天也能用得起御寒的棉被。”
“一别数年,本就以富庶著称的大汉如今更加富裕了。”
米特里达提三世喃喃自语。
他看着道路两旁意气风发的大汉普通百姓,想到自己的国家如今正饱受战乱之苦,自己还被兄弟和匈奴蛮族赶下皇位只能流浪逃亡到大汉,心里泛起微妙的酸楚。
大汉的女人都能做成这么大的事情,安息的男人却——
米特里达提三世越想越沮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同行的包括敦煌郡守在内的众人将米特里达提三世的沮丧情绪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时,前方突然响起敲锣打鼓的喜庆声。
米特里达提三世惊醒,问敦煌郡守:“可是本地富户家中有喜事?”
“这不是百姓办喜事的锣鼓声,是百姓每逢冬天都会举行的感谢上天赐予丰收祈求明年风调雨顺的仪式。”
“每逢冬天都会……”
米特里达提三世回想上次来大汉,经过河西四郡时并未听说这一带有类似的传统。
“说是每年冬天都会举行,其实是最近十年的事情。”
敦煌郡守略带尴尬地解释道:“陛下还是皇太女的时候,便以大智慧大魄力召集百万民工用三到五年时间完成黄河堤坝的修筑,并沿黄河挖掘渠道灌溉两岸,让原本每隔几年就洪涛凶猛摧残百姓的黄河变得温柔驯服。百姓们感谢陛下的恩泽,认为陛下是得到天命眷顾的神,因此每年丰收完毕以及种冬小麦前后都会举行仪式感谢陛下庇佑百姓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短短数年便发展成殿下您此刻见到的一整套的隆重仪式。”
“原来如此……”
米特里达提三世故作不在意,心里的酸楚却快要溢出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汉帝国能够出现这么厉害的女皇,他却……
痛苦之余,他又感到无声的绝望。
如果汉帝国的女皇帝是他们的天神赐予的福祉,为什么包括他在内历代安息皇帝虔诚供奉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却无法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光明神的庇佑和保护?
连匈奴人都能在他们信仰的天神保护下成功翻阅皑皑白雪的丛山峻岭闯入安息并在安息境内烧杀掳掠获得大量土地!
难道说——
我们信仰的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并非真实的存在?
或者,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真实存在,但祂不愿庇佑我们?
米特里达提三世越想越慌张。
他不想否定自幼便开始信仰的神灵,可事实——
“殿下?”
上官桀突然出声,打断米特里达提三世的沉思。
“啊?”
“您看起来精神恍惚,是否要在敦煌城内稍作休息,等身体恢复以后再继续赶路?”
“不用!”
米特里达提三世断然拒绝。
他怕夜长梦多,更怕被大汉境内的安居乐业刺痛灵魂进一步动摇对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的信仰。
“那我们明日走官道,直通长安。”
“好。”
……
……
赵王刘昌为讨好新君特意送来的百人乐队非常能干,来到长乐宫不过半月就以精湛的技艺将皇太后为首的所有人都哄得眉开眼笑,尤其是领队的乐师伯琴。
此人堪称全能,不仅能够熟练演奏包括编钟、琴、鼓、瑟、笙在内的十多种乐器,拥有嘹亮清澈的歌喉,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性格却异常温顺柔软,入长月宫后每天变着法子逗皇太后等人开心。
这一日,李令月来长乐宫向母后请安,还未进大殿就听到里面传出清澈流畅的琴声,问道:“谁在演奏?”
“回陛下,此刻为皇太后演奏之人是乐师伯琴。”
“乐师伯琴?”
“他本是赵国人。”
“前些日子,赵王确实借鹏儿成婚之名给长乐宫送了一支乐队。”
说话间,李令月走进大殿,向母后请安,众人也向女皇请安。
李令月让他们起身,与母后一番寒暄后送母后回寝殿歇息,再回大殿,目光径直落在站在队伍最外围的乐师伯琴身上:“你就是乐师伯琴?”
“正是奴婢。”
伯琴抬头,如传闻那般是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
只是——
“奴婢?阉人?”
“奴婢十岁时就被师傅做了阉割,以防嗓音变粗不能继续婉转歌唱。”
伯琴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故老相传的用阉割让男子嗓音长期保持少年时的柔美高亢的手段确实有效。”
“可要他为陛下演唱一曲?”
有女官小心翼翼问道。
李令月点头:“会唱《佳人曲》吗?”
“会。”
说完,伯琴深吸一口气,一边弹奏一边演唱李延年昔日所做《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平心而论,伯琴的歌唱与演奏都非常优秀,高音婉转流畅,低吟徘徊游丝,但这首《佳人曲》是李延年为李夫人所作,蕴藏宫中往事,听曲的人又是——
因此,《佳人曲》才唱完,回过神的伯琴便跪地谢罪:“奴婢万死!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有罪?是朕让你唱《佳人曲》的,难不成——”
“陛下!”
伯琴抖抖索索:“赵王殿下献乐师是为了博陛下和皇太后殿下欢心,绝无秽乱后宫羞辱先帝之意,包括奴婢在内所有男性乐师均为阉人,还请陛下……陛下……”
“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巧心取悦母后,朕怎么可能怪你?但是你要记住,你是乐师不是朝臣,不该你问的不能问,不该你管的不能管,你的野心必须永远只限于长乐宫范围,不能越雷池一步。”
说到这里,李令月舒缓一笑:“你能做到这些,就会拥有一生的荣华富贵。”
“奴婢谨遵陛下教诲,不会随意迈出长乐宫一步。”
乐师伯琴小心翼翼地回答。
能被赵王刘昌选中作为取悦皇太后的礼物送进宫中,伯琴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入宫前还曾在赵王面前指天发誓“苟富贵,勿相忘”。
然而,当他进入未央宫凭借自己的才艺和容貌成为皇太后身边的得宠红人,善于变通的他立刻忘记对赵王许下的誓言,一心侍奉皇太后,希望通过取悦皇太后得到想要的一切。
今日被陛下警告必须牢记乐师身份不能越厨代庖干涉国事,伯琴回答得战战兢兢,其实心中暗暗窃喜。
因为这番话意味着陛下完全不介意皇太后身边出现偷寒送暖之人,但如果这人滋生野心试图通过和皇太后的亲密关系影响国家政事,陛下就容不得他。
见伯琴是聪明人,李令月又赏赐道:“乐府协律都尉一职空悬已久,你可暂代。”
“谢……谢陛下恩典!”
乐师伯琴喜出望外。
要知道,协律都尉可是两千石的高官!
虽然只是暂代。
“让你暂代协律都尉,是因为欣赏你的能力,以及奖励你替朕孝奉母后的功劳。倘若有非分之想,朕必不会轻饶你。”
“陛下放心,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乐师伯琴向女皇宣誓忠诚,把与赵王的承诺彻底抛到九霄云外。
……
……
米特里达提三世一行人经过半个月的奔波,终于抵达长安。
看着比上次到来时更加巍峨宏伟的城墙以及行走在长安街道上的穿着舒适保暖的衣服的大汉百姓,米特里达提三世心中苦涩无比。
紧接着,他注意到往来街道的路人中有接近三成都是与汉人样貌迥异的异域面容却大多能流利使用汉人语言,还有人手握汉人书籍边走边读。
“这些人是……”
李显君闻言,骄傲地向米特里达提三世解释道:“他们都是大汉各个属国选派来长安读太学的优秀学生,学成以后可以参加大汉朝廷每三年举行一次的考试,考试成绩优异者将得到大汉授予的官职。”
“外国人也能在大汉做官?”
听完向导的翻译,米特里达提三世惊得脱口而出。
“在大汉,任何人只要有机会见到陛下并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就可能得到官职,哪怕这个人的出身是最卑微的奴隶或者他来自大汉以外的地方。”
李显君补充道:“而三年一次的科举让每个人只要能通过层层筛选考试就一定有机会见到陛下,用才学得到陛下的赏识。”
“科举……”
米特里达提三世感觉自己在听天书。
在安息帝国,虽然只有少部分官职是世袭制,但非世袭的官职也大多只能在特定的贵族家族、宗教团体中选择适合者,即便是伟大的米特里达提二世也很难将能力出众但出身卑微的人任命为行省总督之类通常只有世袭大贵族能够担任的高官。
“……难怪大汉越来越强。”
“世间从不缺乏千里马,但不是每匹千里马都能遇上伯乐。”
上官桀凉飕飕地补充一句。
他注意到,妻子李显君向米特里达提三世解释什么是科举以及强调大汉会公平对待每个有才华的人包括外国人时,随行保护米特里达提三世的三百名精锐骑兵中有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显然,他们心动了。
或者说,听过李显君的话后,他们意识到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外国人留在大汉也有可能成为科举制度的受益者。
米特里达提三世注意到下属们的表情变化,联系方才见到的西域面孔的人大多手握汉人书籍,信口开河道:“可惜科举考试的答卷必须用汉人的语言文字完成,入大殿见你们的皇帝陛下以前还要学会汉人的礼节风俗,否则我一定让我的人也报名试试你们的科举,帮我选出最优秀的那几个。”
“殿下言之有理,不过在大汉,并不是只有精通汉人语言的人才能参加科举。”
上官桀存心离间米特里达提三世和他的三百精锐骑兵,真假参半地说道:“大汉的科举分为两种,一种是文科举,一种是武科举。文科举要求参加科举的人必须精通用大汉文字写成的诸子百家经典,但是武科举只要求参加科举的人天赋异禀,有非常的体魄和勇猛的武力!”
说到这里,上官桀看了眼安息骑兵们:“殿下身边的这些人倘若参加武科举,一定能轻松入选,名列前茅。”
“是吗?”
米特里达提三世努力保持微笑。
逃亡养出的警惕心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下属们因上官桀的话生出的强烈欲望——他们想参加大汉的武科举,想在武科举中证明自己是天赋异禀的强者!
尤其让他揪心的是,得到强者的证明以后,这些人很可能被汉帝国的和平安逸和远大前途吸引,离开自己,留在大汉!
“下个月是武科举的报名截止,殿下不妨让身边的勇士们姑且一试。”
上官桀极力蛊惑。
毕竟,无敌铁骑兵是米特里达提二世亲手创建的强大部队,每个骑兵都是万里挑一甚至十万里挑一的精英,体魄健壮,骁勇善战,非寻常军人可比。
如果能将这些人留下来,还可以通过他们获得丝路行商无法获得的大量机密情报。
米特里达提三世不知上官桀所图甚大,贪图享乐的他只是单纯不愿失去铁骑兵们的保护,因此坚决不愿给铁骑兵们报名参加大汉的武科举,理由是——
“他们在安息已经是无敌的象征,不需要通过参加大汉的武科举证明自己。”
“但是军人天生向往胜利,不是吗?”
上官桀假惺惺地说道:“谁能拒绝力压群雄后在万总瞩目中走上高台从帝国至高统治者手中接过美酒的荣耀?”
“这……”
米特里达提三世愣住。
随行的无敌铁骑兵听完大宛向导的翻译后更纷纷露出心驰神往的笑容,禁卫队长策马上前,用安息语言对米特里达提三世低声道:“我认为殿下应该为我们报名参加大汉的武科举比试。”
“为什么?”
米特里达提三世目光狐疑。
队长闻言,反问道:“殿下此次来长安,目的可是说动大汉皇帝陛下借军队帮助我们光复故国?”
“不错。”
“我听说大汉皇帝和她的丈夫还有她的臣子们都是对土地有极强欲望的贪得无厌之人。由此可见,如果殿下和我们不能在谈判前以及谈判中表现出足够的强势,一定会被他们肆意欺凌甚至敲诈勒索,最终即便说服大汉出兵帮我们光复安息,付出的代价也将远超我们的承受极限。”
“所以——”
“所以我建议殿下为我们报名参加大汉的武科举比试,让我们的人在大汉的武科举比试场上用实力震慑大汉,让他们知道殿下即便失去王座和王冠也依然是伟大的王,绝非他们可以欺凌敲诈!”
“……你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
米特里达提三世连连点头。
他虽然昏庸且贪图安逸享乐却也知道弱国总会被强国无止境的压榨欺凌,由此可见,必须先向大汉展现足够的实力,然后才能以较少的代价获取大汉的军事支持。
至于无敌骑兵们会不会在武科举比试中途被大汉的和平安逸和远大前程吸引——
米特里达提三世思量一番,决定让禁卫队长挑选队伍中最忠诚的勇士报名参加大汉的武科举比试。
……
将米特里达提三世一行人安置好,李显君和上官桀夫妻立刻进宫向陛下和大将军禀告。
“陛下,大将军,安息逃王米特里达提三世及随行的三百无敌铁骑兵已经全部安顿完毕。”
“做得不错。”
李令月微笑点头。
霍去病则询问无敌铁骑兵在安息的地位和训练手法。
李显君和上官桀随即将他们沿路通过套话米特里达提三世以及让向导与铁骑兵成员攀谈获得的关于无敌铁骑兵的知识一一禀明。
得知无敌铁骑兵全员均为重骑兵,并且人和马都要披重甲,霍去病顿时对安息重骑兵使用的马匹产生兴趣。
“他们的马显然非常强健高大。”
“大将军想得到他们的马?”
“任何能够提高大汉军事力量的东西,大将军都感兴趣。”
李令月笑盈盈说道。
同时,她也注意到一个问题:“除了负责保护安息皇宫的无敌铁骑兵,安息国内其余军队包括重骑兵的甲胄居然都由骑兵自己准备?”
“安息帝国的情况和大汉完全不同。安息皇帝允许贵族在封地发展军队,每逢帝国发生大规模战争,皇帝向贵族们索要军队,贵族们则通过战时回应皇帝的号召召集军队并亲自担任重骑兵为皇帝冲锋陷阵维持领地自治权。因此,安息帝国境内除无敌铁骑兵外的其他大部分军队需要自己准备包括甲胄在内的大部分武器装备。因为他们是贵族的私人军队而非皇帝和帝国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