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哪怕季容业之前做再多心理建设, 真开始实践时依旧会觉得紧张,特别是在挨了一剑后,季容业对于别人不会杀自己这件事已经不那么坚信,感觉徐非曲态度强硬, 他只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回复——“某才疏学浅, 想不出可以解决足下麻烦的方法”。
徐非曲:“鹤山一带, 不是正适合拓荒?”
季容业愣愣看着徐非曲。
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鹤山在哪。
就算退让一些, 不圈走那些最好的良田, 单说荒地, 山区也是最不适合拓荒的地方。
季容业心情忐忑——他虽然是奉命而来,却并非没有常识。
徐非曲:“鹤山的山势并不陡峭,只是大一点的土坡, 而且附近有水源。”
“有水源?”
提出质疑的不是季容业, 而是许白水。
徐非曲并不在意:“愿意挖的话,自然能有水源。”
许白水:“……”也行。
季容业默了半晌, 用文字回复:“此事就算我同意, 京中也难同意。”
徐非曲笑了一下,声调忽然变得有些和气:“如果三公子愿意帮在下解决麻烦,我们难道会放着三公子不顾吗, 咱们行走江湖, 可不能不讲义气。”
说完后, 她又向查四玉轻轻一招手。
查四玉点了下头,抬手利索地将剑拔出。
她动作很快,快得让季容业来不及反应, 害怕的情绪尚未生起,脖子上的凉意就不见了踪影。
季容业感觉自己心脏停了一瞬, 然后开始砰砰狂跳。
那柄威胁自己生命的细剑终于从要害处离开——察觉到这一点后,季容业又感受到一种更深的恐惧。
他在军营中待过,知道有些伤口不将利器拔出去还能活,一拔出去就会流血而死。
季容业面色苍白,可他胆战心惊了半天,虽然察觉到流血与疼痛,却没有那种血涌如注的感觉。
——查四玉的剑是特制的,又窄又薄,看起来仿佛长针,而且她分寸拿捏地极好,虽然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脖子,却完美地避开了大血管,只给人留下了皮肉伤。
查家快剑,果然名不虚传。
徐非曲走近看了看伤口,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仔细地倾倒了些药粉在伤口处,末了又贴了张药膏上去。
药粉触及血肉,带来一种近乎皮肉融化的剧痛,季容业额头瞬间冒汗,如果说他的脸色刚才是苍白,现在就是惨白,仿佛已经被人放干了身上的血。
徐非曲只看一眼,就知道药粉已经起效。
这瓶药是帮主特制的,消炎止血都好使,以前还给天衣山庄分舵的人用过,除了患者的感受会有些深刻以外,其它都很好。
徐非曲:“孙丞相派人来江南,是为了为难什么人,你们心知肚明。不过第一波派来的人,必然试探居多,公子出身贵胄,前程远大,希望不要只被当做过河小卒。”
毕竟第一波过河的小卒,实在很容易被敌人直接干掉。
季容业勉强眨了下眼,表示自己听见。
徐非曲:“公子最要紧的事留在本地,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任务就算成功了一半。
“其实鹤山问题不大,这块地方地势不占优,但地段不错,距离永宁府并不远。
她的声音很轻缓:“公子细想,驻军人多,你不可能每一个都眼熟,万一有谁准备藏些人在里面,旁人也无从发现。”
季容业理解徐非曲言下之意。
孙侞近不敢派高手来永宁,是担心对方会遭到岑照阙的毒手,不过屯田兵人那么多,往来时完全可以做到鱼目混珠,而且鹤山就在陪都边上,假设自己这边的计划是偷运些高手来奇袭问悲门的话,鹤山的确挺合适。
季容业看徐非曲的目光顿时有些惊疑不定起来,怀疑对方跟自己一样,是别人安插到江南的眼线,又有些怀疑对方只是在试探自己。
对方既然是问悲门的人,又怎么会提出对自己不利的意见?
徐非曲:“不过季公子是咱们的好朋友,就算占据有利位置,你待在江南时,也不会当真的做什么的。”
季容业闻言,赶紧写了“自然”两字。
因为心情激动加上身体不能移动的缘故,他的字迹有点丑。
——安定下来后季容业会不会真的为难朝轻岫两说,不过作为一个有着基本求生欲的人,他此刻要不是得用手抓着笔,绝对会拍胸脯表示自己愿意跟问悲门友好相处。
说明了自己的友好后,季容业跟着又写了一串话——
“身为下官,某有时不得自专,不知足下可有教我。”
展现了强硬态度并被迅速打回去后,季容业就开始了示弱,他现在是在告诉徐非曲,自己官位低,不得不听京中的命令行事,不过他把话写得很含混,确保就算这些丑陋的文字被第三方发现,也不能精准定位到他身上。
徐非曲:“在下也想过,你初来乍到,恐怕跟本地帮派稍微冲突一二,才好依照计划行事。”
——表面关系的不友好有时会让季容业看起来更加值得信任,徐非曲一直在向帮主学习,不因为棋子目前不是自己的,就放弃
季容业用连续的眨眼代替点头。
他不能太快转向,还得考虑自己的说辞是否会被孙侞近信任。
能做到左右逢源也得靠天赋。
徐非曲:“如今夜色已深,咱们又有事情要商议,请公子随我走一趟。”
季容业:“?”
他刚听见“夜色已深”四个字时,还以为徐非曲会直接告辞。
徐非曲淡淡:“总不好让人看见季公子喉咙处有剑伤。”
季容业了然。
来人虽未明言,但言下之意,明显是担心他首鼠两端。
季容业也不能说对方多虑。
因为他现在真的还没完全下定决心,的确可能会选择出卖对方。
季容业一面想,一面无可奈何地意识到江南情势跟自己预料的不大一样。
武林盟在北边,盟中那些老于世故的前辈也都在北边,而根据季容业往日听说过的消息,江南这边的著名豪杰多是年轻人。
既然是年轻人,做事难免不够老道。可今日一见,季容业却发觉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起码徐非曲给他留下的印象,就很像是朝廷中的某些老油条。
此刻季容业的穴道解了一点,他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在下的荣幸。”
他知道面前的三位都是狠人,一个放哨一个砍人一个动脑,配置相当全面,没给自己留下半点可乘之机,对方说了要他跟着走,就只能跟着走。
徐非曲在季容业身上点了一指,让他能自由活动,然后:“未免惊动贵属,季公子给他们留个消息再走。”
季容业僵硬点头,匆匆写了一张字条,用镇纸压在桌面上。
等季容业刚一写完,查四玉立刻伸手搭住他的胳膊,也不管现在大门已经处于开启状态,轻轻一纵身,直接从窗户穿出。
*
早上的阳光照在别苑中,透过大开的房门,照在卧房的书桌上。
按照惯例,副将们去见季容业时,总得先得敲一下门,请人通报,奈何季容业身边随从要么因为吃了酒,一直没醒,要么就是莫名其妙靠着墙睡着了。
至于本来可以被敲的门,此刻也大大方方地敞开着。
除非季容业忽然变了习惯,想要开门睡觉,否则便必然有事。
副将们知晓此事后,聚在一起,跑到季容业房间来查看情况,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行字——
“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按计划前进,到时咱们在永宁府汇合。季容业留。”
被季容业带来江南的副将之一张伯宪一字字念完了上司留下的书信,表情非常精彩,写满了“走到一半弄丢上司仕途那是药丸”的悲观。
他心一直很大,但心再大,也不可能真的认为季容业的消失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夜间跑路——且不说晚上赶路多有不便,季容业本身就不是一个会不带服侍人就外出的性格……
另外一位副将喃喃:“……将军先走一步,走的是什么路?去西天的那种吗?”
张伯宪瞪着同僚。
旁边一人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最后只能抽着嘴角提醒同僚:“你不要拿此事取笑!”他重新看了一遍纸条,“不过纸上的字的确是季公子的笔迹。”
一个叫做姚盎仁的副将走了过来,摇头:“朝廷命官在江南失踪,问悲门实在无法无天。”
之前那位副将谨慎道:“还不能确定跟问悲门有关。”
姚盎仁:“就算是旁人做的,责任也必然在问悲门身上,不然问悲门又算什么江南武林魁首。”
她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
副将:“我记得将军身边有高手保护,怎么没听见打斗的动静?”
姚盎仁:“我刚刚找到了项南三,他受了重伤,被发现藏在后院的草垛里。”
副将不满:“要是他藏自己之前能想着知会一声……”
姚盎仁:“那丞相大人想必就能有足够的理由,为被团灭的我们查清凶手。”
副将:“……”
也对,能轻松解决项南三的人,肯定也能轻松解决他们。
张伯宪:“情况不明,咱们先问问项南三能否认出来人身份再说其它。”
姚盎仁:“也好。”
*
项南三在草丛里认认真真躺了大半个晚上,他藏得很认真,差点被起来搜查的士兵踩出二次伤害。
姚盎仁让人将他抬到了旁边的空屋子内,过不多时,张伯宪就过来询问昨夜的情况。
项南三听了一会前情提要,然后:
“……你们说昨夜之人其实还另有身份?她们可能是问悲门那边派来的高手?”
项南三其实没认出对方是谁,却认出了来人的武功是许家的灵蛇鞭法。
如果真的是问悲门来人的话,那满足条件的人就只有许白水一个。
第222章
项南三绝对不愿意得罪许大掌柜。
他背靠项氏, 跟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江湖闲散人士不一样,若是战斗意识太强,重伤了某位少掌柜,整个项家未必会变成不二斋的拒绝往来对象, 但他个人的脑袋肯定被送去让不二斋解气。
所以项南三并不敢直言自己认出了对方的武功路数, 就含糊说了几句当时天色过于昏暗, 他又是数招之内便被打伤,实在没法作为人证帮忙指证许白水。
副将还有些不信:“你真没见到来人的脸?”
项南三叹气, 他决定能糊弄就先糊弄一下, 等糊弄不过去再表忠心也不迟, 于是道:“诸位大人问我也没用,江湖上的人大多懂得些伪装之术,旁人见到的未必是真脸, 我只能说来人是高手, 而且是老江湖。”
这倒是真话,副将们听见项南三如此说, 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
张伯宪拍桌子, 咬牙切齿:“江南武林气焰嚣张至此!”
他也是世家出身,虽然有点不满始终压自己一头的季容业,经常想着要取而代之, 但在发现对方被人带走后, 还是有了点兔死狐悲之感。
既然问悲门能毫不客气地带走主将, 想带走副将时也不会心慈手软。
姚盎仁倒是冷静一些:“咱们队伍出事,主将失踪,还得先去跟本地衙门沟通, 请求他们的帮助,也让人替咱们做个见证。”
副将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点头。
求人帮助这事,他们都熟。
而且单打独斗……不,他们一千人对问悲门的数名刺客可能不占优势,所以就更要努力拉帮结伙,要是本地官吏愿意援手,甚至请动花鸟使,那些江湖草莽肯定不能再这样嚣张。
计划定得没问题,众人的执行力也没掉链子,可事情却依旧没办成——问题出在了县衙那边。
江南的官吏很忙,但再怎么忙,知道屯田兵的副将来拜见,肯定还是得抽出空来接待的。
县衙内的文书了解对方的需求后,很是愣了一会,然后道:“你们要找季大人?季大人失踪了?”
姚盎仁看出不对,道:“你是不是知道季大人的消息?”
文书点头:“是,就在不久前,下官看见了季大人,他留了一封书信在此,说是有事要离开,今日走得匆忙,怕诸位大人担心,告诉我要是有人来问,就将信件交给你们。”
张伯宪呆立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确定那个那人真是季将军?”
文书无奈:“下官以前没见过季将军,不过他出示了自己的印信,那可不像假的。”然后说了几个季容业的外貌特征。
众副将面面相觑,末了,姚盎仁微微点头:“好像还真是将军。”她有些无可奈何,接着问,“既然如此,请阁下将书信交给我们。此外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季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来的时候身边还有没有别人?”
作为一个谁都可能是自己上司的小吏员,文书没反驳姚盎仁相询的其实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当下非但很干脆地给了对方想要的答案,还附赠了季容业后面的行动路线:“一刻钟之前来的,只有一个人,他给完信后,就往北走了。”
“……”
自从季容业失踪后,众人就一直有些无措,不过他们原本是无措里带着“那一定是问悲门在搞鬼”的笃定,听了文书的话后,感情上依旧迷茫,对问悲门的怀疑却有了轻微的动摇。
姚盎仁抹了把脸,拆开信,然后表情木然地看完了里面的内容。
信纸上写着一句话——“哈哈,不要担心,我真是临时有事,你们带人按计划赶路就行。”
张伯宪:“……笔迹没问题,不过我觉得将军不是自愿写下这行字的。”
——季容业怎么说都是自幼研读诗书的世家子,开头那两个“哈哈”是什么东西!张伯宪一直不学无术性情暴躁,可就算他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姚盎仁默默点头,算是赞成同僚的说法。
一位副将提议:“不过将军一刻钟前才离开,我们现在出发应该能赶上。”
姚盎仁就点了下头:“好,现在是白天,料想那些江湖草莽再怎么嚣张,青天白日的,也不会在街上与官兵持械斗殴。”
与此同时,查四玉正站在一棵视角绝佳的大树上俯瞰县衙。
江南地界,处处都有问悲门的明暗据点,查四玉此次是奉命而来,身边带了门主的手令。
为了增加可信度,手令上除了问悲门的公章外,还盖了朝轻岫本人的“载欣载奔”私章,据点内的弟子见到后当然会一力配合。
在据点弟子的帮助下,查四玉按照季容业的模样乔装了一番,她易容的本事一般,据点内弟子的本事更一般,装扮后的模样与季容业本人只有五六分像。好在世代住在本地文书没见过京畿出身的季大人,加上印鉴书信在手,就成功蒙混了过去。
她这么做,主要是希望那些副将能弄错季容业的离开时间跟离开方向,别那么快就将人找到。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就算过了很久,季容业也还是觉得自己能闻到药味。
自从那夜季容业随着徐非曲等人一道离开后,为了保障脖子穿孔的他的生命安全,徐非曲每天都让人帮着他换药。
问悲门新门主特制的药粉兼具止血消炎与提神两种效果,很适合治疗外伤,徐非曲也没忘记记录使用效果,准备将记录汇总下来,等回到永宁府后,再呈交给朝轻岫。
仅仅四天后,季容业对着铜镜看时,就觉得脖子上的血洞已经基本愈合。
只要等血痂脱落,就没人能看出来他脖子曾被人刺穿过一回。
其实刚刚脱离大部队时,季容业还想着偷偷溜走,不过越靠近永宁府,他成功离开的可能性便越低。有次上街用饭,季容业发现徐非曲没看着自己,刚想丢块银子下来跑路,就被店老板拦住。
店老板笑眯眯地把钱还了回去,同时亲切友好地表示都是自己人,这笔账不用他付。
季容业心中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连街上的小贩都可能是问悲门的下属,他只得认栽。
认命之后,季容业索性不再惦记自己的副将们,一心跟着徐非曲往回赶。
不考虑对方江湖草莽的身份,季容业慢慢觉得徐非曲这人还挺有文化,不像一般的绿林豪杰,就算搁在京畿一带,也算是颇负才气之辈。
问悲门有人才如此,难怪能称霸一方。
季容业忍不住打听:“足下饱读诗书,可以考虑去官学内进修。”
徐非曲淡淡:“不瞒季公子,我以前在官学中读过书。”
季容业闻言心头一跳,心中升起一些猜测——他并非一点阅历都没有的世族纨绔,知道许多官学中的风气都不大好,那些缺乏身世背景的学生非常容易受到欺压。
徐非曲以前曾经读过书,如今却待在帮派中帮着做些深夜请人出门的工作,可见其经历曲折。
季容业试探:“足下进入官学之后,又为何……”
徐非曲淡淡:“然后就遇到了我们门主。”
季容业觉得徐非曲省略了某些重要内容:“想来是徐君遇见为难之事,蒙朝门主出手相助,才随她行走。”
徐非曲断然否认:“没有。”
她蒙朝轻岫出手相助是在郜方府时的事,后面之所以会决定在江湖上混,纯粹是看见被动翻船的北臷使团后,突然就想明白了自己的事业方向而已。
季容业:“……”
被轻微挫败感笼罩的季容业默默换了个话题,开始与徐非曲在谈论京中的情形。
京畿一带的事情,应律声以前就跟徐非曲说过,问悲门那边也有消息留存,甚至陆月楼那边时不时也会提上几句,还有六扇门那边,同样很适合打探消息。
徐非曲平日就注意积累各类信息,还根据获得的所有情报做了大致总结,季容业的家族庐扬侯一脉支持的是殷三跟殷五两位殿下,此二人都是王贵人所出,在宫中跟殷四殷六殷七几位成年的皇子皇女关系都不错,在朝则跟孙侞近走得很近,加上年纪居长,据说也颇受皇帝喜爱,继位可能性较高。
不过或许是由于选择困难症,或许是想平衡一下朝堂势力,又或许是不想被人接班,皇帝一直没决定由哪位来当储君。
因为以王贵人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孙侞近的势力关系亲近,所以此次前来江南的人里,比如季容业小团队里的副将,有不少人就能跟那几位殿下扯上关系,其中张伯宪直接就是殷七的表弟。
奈何张家在世家里算是十分枝繁叶茂的一家,这一辈的年轻人数量不少,在京畿中时就难免凸显不出张伯宪的重要程度。
不过放在江南,张伯宪这份出身还是挺够看的。
这一天,徐非曲忽然道:“咱们不日就要抵达永宁府,想来公子也已经下定决心安排好屯田的地点。”
季容业态度谨慎:“此事我一直在想,不过鹤山那块地方虽然不错,在下却不好如此突然就做决定,还是等到地方后,先跟本地官吏谈过才好。”
徐非曲:“公子不必费心,咱们既然已经达成一致,先将该写的契书写下,其余事情,到时候再说。”
第223章
季容业右眼皮不断跳动, 他的语气微带诧异,仿佛发自内心为此事而感到惊讶:“什么契书?”
徐非曲:“自然是鹤山的契书。”
季容业:“就算要圈鹤山那块地,也该寻找当地官府才是。”
毕竟鹤山乃是荒地,问悲门再如何手眼通天, 也非得要去县衙走上一遭不可。
徐非曲神色淡淡:“不瞒公子, 为了避免咱们所谋不成, 鹤山一带其实早被问悲门买下,你要买地, 问我们买就是。”
——拟定计划之前, 朝轻岫就派人迅速购入鹤山一带的荒地, 本地官府也很配合,完全没有因为朝门主买得急就乱开高价,甚至还给了优惠。
季容业:“……”他停顿片刻, 勉强道, “徐君想得很是周到,不过咱们不是说好, 开头还得先互相为难一二, 如何能够现在便签下契书呢?”
徐非曲就露出了一个除了礼貌外没有丝毫温度的微笑:“签订合同又不耽误开头做戏,公子放心,我会将文书好好收藏起来, 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 绝不会叫外人知晓。”
季容业勉强道:“原来如此。”
他当然明白, 徐非曲如今半客气半胁迫地要求自己签合同,是要拿一份把柄在手中。
对方强硬的态度让季容业有些不快,不过自己此刻身在人手, 而且这个等级的把柄也没到严重会让他就此跌落深渊的地步。
一份契书而已。
就算到时候徐非曲真将契书拿出来,季容业也有许多理由推脱, 他目前最要紧的事是跟自己的下属汇合,同时得到本地花鸟使的保护,免得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住的地方带走。
一念至此,季容业就很干脆一点头:“就如徐君所言。”
徐非曲早有准备,盯着季容业签字,又让他在契书上盖了屯田主将的印鉴,并慢慢补齐各类需要的文书。
过不多时,季容业总算做完了对方要求的事。徐非曲将文书一一看过,收好,有些文书需要写两份,由季容业跟问悲门两边各自保存一份。
她道:“接下来,咱们可以再想一想,开头在何处做戏。”又道,“其实此事徐某已经考虑过,为了让京畿中人放心你,公子得表现得强硬一些,与江南地方豪强产生些龃龉,那么第一步要圈的良田,还是选在宣庄比较好。”
季容业:“……季某虽然觉得有必要取信于上峰,却并不想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宣庄这个地方他知道,那里的田地质量当然不错,问题是宣庄情况过于复杂,此处不止有问悲门的地,还有桂老板的地、不二斋的地、本地豪族的地,当中甚至还散落着不少官田。
季容业都不敢想象,自己当真将在此屯田,前后究竟需要打通多少关卡。
而且就算他受孙侞近密令,准备对问悲门不利,打压江南势力,也只准备逐个击破,并不希望刚刚抵达就与所有人为敌,迫使本地势力团结协作。
徐非曲摇头:“漫天要价,才好就地还钱。”
季容业心中不愿,嘴上却不说死:“徐君的想法,在下会考虑的,不过也得问问副将们的意思。”
他觉得宣庄并不合适,不过提及宣庄后,季容业忽然想到距离宣庄不远的千庄。
季容业来永宁府之前做过功课,还求了户部那边的人情,提前查阅了许多田亩资料。
据说千庄那边本来是荒田,五年前大部分区域被人买下开拓,如今勉强也算是接近荒田的地方。
只要买下田地的人没什么太深厚的背景,便很容易被巧取豪夺。
心念电转间,季容业忽然向徐非曲笑道:“徐君可知,这一次转移到江南的屯田兵,很多都是原先肃卫军的人,还包括一些将官。”
徐非曲:“此事在下略有耳闻。”
季容业:“别的人倒无所谓,以后好生合作就是,只是有位副将跟咱们不一样,她是犯了事后来的北边,并非肃卫军嫡系,以往很被同袍嫌恶,此次更借着屯田的由头扔到了我这边。我帮贵帮的忙,也希望贵帮可以替在下做点事情。”
徐非曲看着季容业。
季容业站直身体,一动不动。
片刻后,徐非曲忽然一笑,似乎很是轻快地伸手拍了拍季容业的肩:“这也不算大事,还有什么要求,季公子尽可以直言。”
季容业嘴唇抖了一下,随后微微拱手,压低声音:“季某知道问悲门是武林正道砥柱,绝不敢提什么过分要求,只要让此人离开军中就行。”
在徐非曲抬手时,他露出了明显的痛楚之色。
徐非曲压低声音:“季公子放心,只要你好生考虑咱们的要求,我们也绝不会不顾念朋友的利益。”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在下发现你右肩有些气血不通,好在不是大毛病,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
季容业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季某知道了,多谢姑娘关心。”
他明白,对方是在告诉自己,刚刚拍的那一下,虽然会让他不好受,却不会留下永久损伤。
*
由于之前问悲门这边刻意做了些手脚,季容业副将们的行程被拖延了好些天,徐非曲便不紧不慢地带着季容业往陪都赶,等抵达永宁府一带后,她就不再让问悲门的人隐瞒季容业的消息。
于是没过多久,张伯宪等人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附近。
他们与当日初见时相比,已经显得有些颓丧,衣服也没那么崭新,连目中的神采都黯淡了几分。
这倒不是副将们综合素质不行,主要是他们这些天实在是疲于奔命,虽说总能找到季容业留下的各种消息,却一直看不到主将的人,仿佛对方正在跟自己捉迷藏。每次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得到的消息就只有“那位季大人不久之前刚走,哦,对了,他还有话/纸条/信件留给你们”等等,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觉得那位季将军在跑路上实在天赋异禀。
副将们无可奈何之下,便决定分头行动,一部分人先赶往永宁府,另一部分人在周围慢慢搜寻,还有一部分人则负责组织兵卒,将主将的亲兵们好好带去陪都。
今日张伯宪刚见到季容业时,差点当场流下眼泪。
那是一个能说话、能喘气的季容业,此刻看起来也没有准备再留下点消息后自己悄悄跑路的意思。
张伯宪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向季容业见过礼,又对徐非曲怒道:“你是谁,怎么会和咱们季将军在一起?”
徐非曲:“在下不过一路人,偶尔遇见了这位季公子。”
不等张伯宪再度发难,徐非曲便面色一肃,冷冷道:“我看兄台应该是季将军的下属,既然是下属,为何如此玩忽职守,不在主官身边护送?”
“……”
季容业有些瞠目结舌,似乎没想到这些以心思简单著称的江湖草莽,居然能迅速把丢失上司的责任甩到副将们头上。
张伯宪气结:“此事难道还是我们的错?”
徐非曲淡淡:“如果副将与护卫的责任不包括保护主将安全,那也可以不是你们的错。”
“……”
张伯宪胸口起伏,面色涨红,一脸濒临中风的模样。
此刻在旁护卫徐非曲安全的查四玉想,果然江湖中武力高的人就不能多读书,否则一旦带上唇枪舌剑属性,很容易为本地医馆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既然季容业已经跟自己的副将安全汇合,徐非曲也就不再多留,很干脆的向人拱拱手,当即道别而去。
等人影消失后,张伯宪忍不住道:“将军,你之前就是被她带走的吧?”
“……”
季容业虽然不是武林高手,却知道武林高手必然耳聪目明,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走远,所以不敢说真话,只用目光示意张伯宪,让对方保持安静。
张伯宪:“将军,你眼睛怎么了?”
“……”
季容业干咳一声,闭了闭眼,不再试图暗示对方,勉强回答:“就是,不小心遇见了。”
如果张伯宪并非同样出身世家,而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副将,此刻一定能理解季容业不欲多言的意思。
无法读懂言下之意的张伯宪不信:“这也能不小心遇见?”
季容业:“嗯。”
张伯宪目光中多了些同情之色,难得不再嫉恨对方比自己先一步成了主将——他觉得这位季家三公子在离开大部队后果然没过什么好日子,不但眼皮开始抽筋,连脸颊都开始抽搐,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中风击倒。
他在心里感慨了两句,又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追问:“那纸条呢,难道房中的纸条当真将军所留?”
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季容业点头:“是。”
张伯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些摇摇欲坠:“写着‘哈哈’的也是?”
面对不懂委婉为何物且背景深厚的下属,季容业只得面无表情道:“……是的,那些都是。”
张伯宪想,流言果然不能尽信,早知季家公子胸无点墨,当初在竞争主将之位时,他就该多用些心思。
*
永宁府。
冬天的阳光不如夏天那样热烈,却依旧能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问悲门前车水马龙一如往昔,仅从外表看,丝毫瞧不出此地已经换了个主人。
第224章
不过纵使门外情形一如往昔, 由于朝轻岫本人做事风格与岑照阙不同,问悲门的许多细节也已经不知不觉产生了改变。
比如在岑照阙当家做主时,他平常不怎么在外露面,更多时候会选择待在重明书院帮应律声镇宅, 也不怎么乐意去别人家做客, 等朝轻岫上任后, 平常与陆月楼那边的走动就慢慢多了一些。
今日,陆月楼下帖想要邀请朝轻岫去看戏, 得到的回复却是门主早一步去了韦通判那边。
陆月楼扬扬眉, 直接令人将马车赶到通判府门口。
通判府的侍卫认得陆月楼, 见他来,忙笑着过去问了好:“小人给公子请安。”然后转身跟别的侍卫挥挥手,直接放人进门。
陆月楼问:“朝门主在姊姊这边?”
侍卫:“是, 朝门主如今正在书房那边。”
陆月楼点头, 径自向内走去。
他一开始不明白韦念安是怎么把朝轻岫喊过来的,等到书房外的花园时, 就瞬间明白了个中缘由。
——此时此刻, 白衣如雪的朝门主正抱着一本棋谱全神贯注地翻阅,哪怕听到了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却依旧埋首于书本当中, 头也不抬道:“陆公子随便坐。”
陆月楼:“……”
果然投其所好, 才能宾至如归。要不是他很确定自己来的是通判府而非问悲门, 只听朝轻岫刚刚的口气,差点都要以为这是她的宅子。
韦念安对义弟笑:“我之前没想到,原来朝门主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陆月楼:“朝门主智略超群, 焉知不是从下棋中得来的领悟。”
一般的江湖势力老大,等闲不会前往立场不确定的人家做客, 免得不慎中了埋伏。不过两人都知道,岑照阙退位后就以李归弦的身份留在门主为朝轻岫提供武力上的支持,虽然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跟在左右,旁人却不敢赌他什么时候不在。
而且就算李归弦没有随从护卫,简云明的武功也不可小觑。
所以哪怕朝轻岫表现得足够大胆且不在乎自身安危,别人也不敢随意动手,生怕是这位心狠手辣声名能止小儿夜啼的朝门主刻意留下的圈套。
为此,许鹤年还偷偷问过妹妹,朝轻岫是否有类似打算,得到的回答是许白水一句真心实意的“我没法确定”。
许白水是真的没法替兄长答疑解惑,每次在她以为朝轻岫正在安排计谋的时候都所料无误,每次以为朝轻岫是在休假——比如当初住在张记药铺当中之时——都会惨遭事实的打脸。
事已至此,许白水觉得外人将自家上司想象得可怕一点也没什么,起码有助于提高本地的治安水平。
花园中,朝轻岫翻看棋谱的时候,简云明仿佛一团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院子的角落中。
过了半个时辰,大约是感觉到天色不早,朝轻岫恋恋不舍地起身,向韦念安两人一礼:“叨扰许久,家中还有些事情,朝某这就要告辞了。”又道,“方才那本棋谱可否借给在下?”
韦念安笑:“当真借给门主,你下次就不肯来我家了。”
朝轻岫:“……”
新上任大的朝门主考虑了一下自己休假时的活动偏好,不得不承认,韦念安所言无误。自己的确不怎么爱上门做客。
她思考片刻,重新拿起棋谱飞快并翻动后面的纸页,好像是在努力记忆自己还没看过的内容,过了会后才将书放下,略有些遗憾地拱手:“那么朝某下次再来拜访。”
陆月楼叹息:“我觉得朝门主已经将棋谱整本背下了,只怕姊姊下回还要找些新的来才好。”
朝轻岫摇头,实话实说:“不至于,我今日只是将书匆匆翻阅一遍,事后能记住二三成,已算侥幸。”
韦念安不是喜欢勉强宾客的主人,见朝轻岫告辞,就跟陆月楼一起送人出门。
角落里的简云明也像影子一样,他看朝轻岫站起,便静静转身,跟在她的身后。全程无声无息,如果简云明武功不是那么好的话,陆月楼觉得自己会很容易忽略掉对方的存在。
江南武林与本地官府的关系不算坏,却一直不是特别亲近,陆月楼猜测,今日韦念安请朝轻岫到府上来,示好是一方面,却只怕还存了点看看对方出门时身边安保情况的心思,可惜没能获得什么有效信息。
——除了简云明外,还有什么人跟着朝轻岫吗,李归弦又去了什么地方?
纷杂的念头在陆月楼脑海中闪过,他面上神色不动,含笑目送朝轻岫望外走。
此刻通判府前院中只有一辆普普通通的青盖马车,造型很是朴素,完全不像声震江湖级别的武林大豪的交通工具。
不过比起问悲门上一任老大,朝轻岫的出行待遇已经挺不错了——作为曾经的江南魁首,李归弦不管是以哪个身份在外行走,他都更倾向于使用轻功赶短途,骑马走长途。
朝轻岫闭目靠在椅背上,忽然间,她感觉车身微晃动,一片阳光洒落进来。
她睁开眼,立刻瞧见车厢内多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马车外,简云明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空降于自己身边的查四玉,往边上挪了挪,自觉地给人让出一个共同赶车的位置。
朝轻岫对许白水和徐非曲道:“你们总算舍得回来了。”
许白水笑嘻嘻:“属下一路上心心念念全是老大你,所以刚进永宁府,就直接过来复命。”
朝轻岫唇角微翘,神情真挚:“多谢少掌柜惦记。”随后伸出手,从许白水袖子里摸出了一只不算很热乎的馅饼。
看情况,许白水已经是去街上吃过一圈了。
很好,起码两人没有空着肚子回来。
徐非曲别过脸——朝轻岫实在是一个擅长观察细节的老大。
许白水干咳一声,一脸的忠诚正直:“……我们怕帮主饿,回来前特地给你带了些小食。”
朝轻岫柔声提醒:“馅饼已经快凉了。”
算一算时间,许白水显然不是特地为她去买饼,而是买完饼后还在周围悠闲地逛了好几圈。
徐非曲没有让许白水陷入“该怎么继续找借口”的尴尬当中,而是直接与朝轻岫谈起了工作:
“如今季容业已经到了永宁府,跟他一道来的那些士卒过上三五天也能抵达。”
朝轻岫颔首:“此人特地赶着年前过来,大约就是想在年关前,直接将事情办妥。”
徐非曲:“我看那位季将军,言谈间颇有几分雷厉风行之色。”
许白水:“其实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季容业在北地待了不过一年,而且一直位于后方,没什么打仗的经验,不算厉害人物。”
徐非曲对此不完全赞成:“去年朝廷与北臷刚刚打了一仗,就算他一直在后方,多少也积攒了些经验,又能挤掉旁的竞争者成为主将,性格必有强硬之处。”
朝轻岫听完后,缓声道:“那位季将军如此身世,又是如此履历,兼之年轻气盛,如今被派来江南办事,实在很委屈他。”
许白水愣了一下,在心中仔细解读了一下朝轻岫的言下之意:“老大说他委屈,意识是指季容业未必愿意久留吗?”
朝轻岫闻言露出微笑,同时伸手摸了摸许白水的头。
许白水:“……”
徐非曲则想,朝轻岫此言,应该还有暗示季容业行事会有些急躁的意思在。
年轻人大多比年老者更爱冒险,季容业会是那个特例吗?
*
徐非曲两人跟朝轻岫汇合后,就无事一身轻地返回问悲门,而同样刚抵达永宁府的季容业却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在被张伯宪等人找到后,首先得将自身的消息传给留在半路上那些副将们。
可能是武林的存在促进了信鸽业的繁荣发展,大夏的飞禽信息传递系统颇为发达,被选中的鸽子在腿部被绑上细竹筒后,振翅而起,以一个时辰两百里的速度,将季容业的手书传到剩下那些副将们手中。
得知上司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后,正在或竭力搜索或假装竭力搜索将军下落的副将们顿时大舒一口气,骂了几句把人带走的坏蛋,随后集结队伍,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永宁府。
士卒们则有些呆呆地摸不清楚情况,不少人甚至觉得慢慢走路也挺好,至于主将本人身在何地、是否失踪——从北边千里迢迢赶到江南的士卒们表示,他们对此的关心十分有限。
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季容业此行带的屯田兵并不太多,第一批随他前来的兵将统共不过千余,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只打算先将架子搭建起来,其余事情准备等事情走上流程后再说。
永宁府这边,姚盎仁再三确认季容业没受到严重伤害后,本来微觉安心,可又发觉主将每次说那些消息都是他自己留下的时候,眉宇间都多少带了点言不由衷的勉强,心中便怀疑对方当日的不告而别只是本地帮派给的一个下马威。
姚盎仁在心中忖度,觉得那位朝门主气派很大,可能不怎么好相处。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无论是按官职还是按性格,都轮不到她去跟朝门主相处。
第225章
姚盎仁思考的时候, 面孔上就多了点忧虑的神色。
官面上的力量当然是屯田兵占优,毕竟真闹起来,无论是花鸟使还是本地官府,都一定会向着他们。然而帮派这种组织的可恶之处, 就在于其中许多成员都是市井小民, 谁也没法确定自己身边走过的一个小贩是否就跟本地的某个组织有关。有句俗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况以实力而言,问悲门也能算是一条龙。
张伯宪皱眉, 完全不理解同僚的担忧:“朝轻岫是本地武林首脑又怎么样, 我们是官家的人, 就算开罪她,问悲门又能怎样,还敢打杀我们不成?”
姚盎仁看同僚:“你怎知她不敢?”
张伯宪瞪眼:“难道她不要自己脑袋了?”
姚盎仁叹息, 提醒得更仔细一点:“如果姓朝的决定杀你, 谁能找到证据?”
就像当日岑照阙横行江南——他砍过的孙党脑袋都堆起来都能当京观,事后负责调查抓捕的人, 却连一丝线索都找不到。由于他砍得人大多臭名昭著, 清流不是很乐意提供帮助,孙相那边屡出好手,却只是为对方增添了新的战绩而已。
而且以问悲门的战力, 就算被围攻, 当中的高手也未必会被拿下, 更可能是在本地豪杰的掩护下落草为寇,等过上几年,风声过去, 朝廷再度大赦天下,就又能昂首挺胸地站出来。
张伯宪不甚在意:“一般人找不到证据, 可这不是还有花鸟使么。”
姚盎仁:“要是花鸟使也不成呢?”
张伯宪嗤笑:“花鸟使要是找不到凶手,我们家里的人难道不会问卓大人要个说法吗,指不定她本人都得亲自来江南查案。”
其实张伯宪的话颇有道理,姚盎仁闻言后心中顿时轻松许多——出头的椽子先烂,就算问悲门要杀鸡儆猴,有张伯宪败絮在前,那位朝门主就算要砍人,刀口多半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落到她姚盎仁的脑袋上。
姚盎仁深深看了张伯宪一眼,笑道:“你能这样想便好。”不等张伯宪琢磨出不对,又道,“将军喊咱们议事,伯宪兄与我一起过去?”
张伯宪总觉得姚盎仁的笑容有些怪怪的,但听她说要去见季容业,就瞬间忘记了方才那点古怪之处,跟着对方一道去见上司。
今天季容业喊副将们过来,就是为了讨论要将屯田的地点设置于何处。
季容业在心中选定了千庄,也考虑好了理由。
千庄距离永宁府不算远,无论是位置还是地形都很适合拓展,今后再迁几批屯田兵来也完全能住得下。
非要说有问题的话,那只有一点,就是千庄一带的田地已被问悲门的人买走。不过除了问悲门外,与其它势力的产业间的干系倒是不大——要说还跟哪家离得近,大约是桂堂东,他有个产香料的庄子就建在位于千庄两个时辰的地方。
姚盎仁闻言微觉不安,不过看季容业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其余同僚也多有赞成之声,便没有开口反对。
当初问悲门大量购入荒田,是为了安置门中弟子——行走江湖,伤残是难免的,也有些人闯江湖闯到一半时,身体虽然没受到不可逆转的严重伤害,心灵却已经千疮百孔,不复昔年豪情,只想归隐田园。
问悲门不愿勉强门中一道打拼的伙伴,于是就在江南找了些地方安置他们,希望这些人在退出江湖后,能过上安宁平静地生活。
当初问悲门中也有人考虑过,那些离开江湖的朋友门是不是住得离原来组织远一点会比较好,不过永宁府附近已经算是难得的安定富饶之地,再往南走环境就太荒凉,而荒凉的地方容易出现强盗,连根本没有行走江湖的师少居主都得时不时提刀出门,砍两颗匪徒脑袋下来安定地方。要是往北走,越往北孙侞近的势力占比就越高,某些地方的江湖环境还不如陪都乡下。
而岑照阙在为门人买田之后,也真的没再因为江湖上的事情去打扰过对方,顶多是有一个叫姓李的无名少侠偶尔路过时,会停下脚步,看看今年的稻子长得如何。
住在千庄的前问悲门成员,自此摆脱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过上了希望依旧的安宁平和的田园生活。
不过问悲门不去打扰千庄的人是顾念江湖义气,其他人不来打搅,则是因为住在此地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千庄的农人没有太高深的武功,有些甚至没有健全的肢体。
他们毫无身份可言,也不值得旁人忌讳,若是情势所迫,真要集体迁走也不难办到。
季容业考虑过,将屯田地点定在此处,既能遵照孙相的意思,与问悲门对着干,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伤害,让问悲门非得动手砍自己的脑袋不可。
而且千庄本地的农人跟江湖上已经没什么联系了,哪怕被强制迁走后,偶尔会咕哝两句,感慨一声如果还是岑老大主事,又岂有敌人胆敢走到家门口撒野,也不会有人将这些话语传出去,影响朝轻岫的声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合理不过的选择,就算问悲门不满,季容业也有理由为自己辩解。
毕竟他从没敢得罪朝轻岫,他得罪的只是一些早就无法对问悲门提供任何助力的无用之人而已。
通判府的后衙中。
韦念安对自己的生活条件很满意,她挺喜欢钱,也喜欢花钱带来的享受,经常耗费重金购买茶叶,她同样爱煮茶,比如今天,就在茶里加了盐、糖、胡椒、芝麻一起煮,发现水烧得快干了,又往壶里添了一点水。
各类香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飘荡在花园当中。
陆月楼低眉敛目地坐在一旁,神情平定无波,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嗅觉。
韦念安:“阿弟要不要来一点?”
陆月楼恭恭敬敬道:“我不渴。”
他是真的不渴,不过就算渴,也不太想喝韦念安煮出来的东西,哪怕这煮茶的法子是韦念安从古籍上学来的。
由此可见,古人的生活条件委实艰苦。
——陆月楼严重怀疑,上次要不是棋谱有吸引力,哪怕朝轻岫心中愿意与官府合作,也得在韦念安上手煮茶的时候直接转身走人。理由也很好找,只说通判要给朝门主喝泥巴就行。
韦念安:“那位季将军的打算,阿弟想必已经知道。其实他真要将屯田地点定在千庄那边,官府这边自然只能配合。”
其实众人心中都很清楚,不提屯田的位置,只看非得把原先边地的驻军转移到南边,就知道此事安排地当真乱七八糟,充满了皇帝本人所独有的办事风格。
肃卫军一向待在北地,就算屯田,也应该在北地边境屯田。就算朝廷觉得江南很有发展潜力,一定要在此屯田,那下一道命令来,然后从本地征人就行。
将肃卫军从边地千里迢迢迁过来的行为毫无道理可言,简直让人怀疑孙侞近配合皇帝行事的目的,就是消耗军力并给南边添堵。
不过朝廷的行为虽无道理,却合乎律法,千庄中人被移走后,也会按照荒田被征收的标准,得到经过一定盘剥克扣的补偿。好在这些人跟问悲门有关系,克扣得不会太过分……
除此之外,季容业本人也并没有值得一砍的劣迹。
命令是朝廷下的,季容业只是遵命而行,而且与问悲门主对着干,也并非触犯律法之事,真要选择干掉他,反而会惊动花鸟使。比如云维舟,她人品武功都出色,心中也亲近江湖正道,却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大夏律法的边缘反复横跳却不阻止。
所以在屯田一事上,季容业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陆月楼忽然问:“之后要是朝门主吩咐我帮忙说项,去请那位季将军改变主意……”
他跟韦念安都是官吏,想做点什么,能采取更柔和一些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韦念安扫了义弟一眼:“你自己决定便是。”又道,“我倒是觉得,那位朝门主不会请人帮忙。”
陆月楼欠欠身。
他方才想问的其实是韦念安会配合哪一边。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韦念安可能会配合每一边。
毕竟这位通判大人平日主打一个对所有人都亲切友善。
没过多久,季容业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准备好了去千庄看看,希望官府配合,出具迁移千庄本地农人的命令。
他还特地上门拜访,得到了韦念安的热情接待。
当然对于屯田兵的试探,韦念安的所有回答都是“按照流程办”,起码从表面看,她并不打算偏私任何一方。
陆月楼知道韦念安是真的打算这么做——最少现阶段是的。
然而要是朝轻岫本人在此期间流露出跟韦念安更亲近的倾向,事情自然又有所不同。
陆月楼也有些好奇朝轻岫本人打算做些什么,而且他还收到一个消息——就在最近,朝轻岫可能会动身去千庄走一趟,当然此事也屯田无关,朝门主不过是在城中待久了,有些无聊,准备去外面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住个三五天散心而已。
第226章
已经被动增长过见识的陆月楼想, 朝门主出门闲逛并精准散心散到千庄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就是不太高,跟有个叫陈微明的路人因为想求见岑照阙才到艰虞别院投宿的概率差不多。
*
入冬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 可近来又有些反复, 或许也是因此, 集市上因此热闹了许多,不少怕冷的百姓都从家中晃了出来, 继续为自己购置年货。
平民百姓要购置年货, 达官显贵当然也要, 军士们更要——眼下距离过年已经没有几天,朝廷正在给各级官吏下发过年的薪饷,朝中高官可以得到较为丰厚腊赐, 至于小官乃至普通吏员, 待遇就要低得多,通常可以收到相当于一个月或者半个月薪俸的过年钱。
按照大夏朝廷一贯的办事习惯, 涉及钱财的流程一般绝不会走得太快, 幸而季容业背景不错,朝上的人不会因此给他使绊子,所需的钱款没多久就被拨到了他手中。
季容业带在身边的人除了二十个副将外, 还有一干都头队长小卒等, 那些人得到的赏赐要比普通士卒更高一些。
因为季容业打算直接在千庄住下, 官府那边,也就派人将钱粮送到了此地。
这笔钱主要由铜钱跟白银构成,重量极为可观, 负责押运货款的小吏满面疲惫之色地坐在牛车上,忧心忡忡地看着陷入泥的车辙, 同时有些庆幸官府那边调高了此次年末薪俸中白银的占比,否则此行需要的牛车还得多出一倍来。
几番努力之下,青牛依旧没能将车子拖出去,最后小吏们不得不亲自上手,好容易才将车轮从泥坑里推了出去。
大冷天,一群人直接累出了汗,蹲在田埂边直喘气。
冬天的土路本来应该好走一点,奈何从前两天开始,本来一直处于零下的温度莫名开始回升,天上半雨半雪地下着,给人一种讨厌的阴冷感,许多地方的冻土更是变成了泥沼。
黑漆漆的乌鸫鸟停在车厢上,用高傲地眼神睥睨着那群瘫坐在田埂边的人,时不时低下头,从袋子的破口里啄点露出来的谷物。
眼见此地离季容业的住处已经不远,小吏中间有机灵的,休息一会后,直接跑去找了数名士卒过来,让军营的人替他们把牛车带了过去。
车轮重新开始滚动,正在用餐的乌鸫鸟很不高兴地从车顶上飞走。
铜钱、白银还有谷物依次从车子上卸下,东西交割完毕后,小吏们从屯田兵这里拿到确认收获的字条后便抓紧时间驾着空车离开,完全没有在此地过夜的打算——千庄一带都是田庄,人烟完全是密集的反义词,住惯城市的人,很难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
大约只有问悲门主这那样的江湖高人,才会觉得此地适合散心。
季容业不清楚那些小吏的想法,否则很容易兴起知己之感。
若非以前有过军旅经历,出身京畿世族的季容业多半已经按耐不住地跑回城中饮酒作乐。
住在千庄的都是农户,季容业目前的住处也是由农庄改建而成的,不过寻常农庄面积有限,无法安置所有士卒,只好又令人在旁临时搭建了许多营帐。
季容业安顿的同时也没忘记嘱咐副将们:“这些天都警醒些,不要乱跑乱逛,违者直接军法处置。”
张伯宪撇嘴,显然十分不耐,不过还是跟其他同僚一样躬身称是。
姚盎仁倒是打心底里没什么反对意见,她很清楚,千庄毕竟是问悲门用来安置退休人员的场所,路上遇见除野草的慈祥老婆婆都得当点心,最好表现得礼貌一点,千万别给人展现自己务农前职业技能的机会。
哪怕在传言里,那些人并非身怀绝技之辈,姚盎仁也不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来验证对方的攻击强度。
季容业摆摆手,让副将们离开,只留了一些文职人员在旁,计算该怎么给人发过年钱——毕竟他们在编制上已经变成了屯田兵,一应待遇也按现在的新身份走,作为主将,他过年时按制可以得到铜钱一百贯,也就是白银百两,而副将只有八十两。
正在季容业忙着办公时,刚离开不久的姚盎仁再度出现,面上还带了点紧张之色:“属下看见了问悲门的车队。”
季容业手一松,蘸满墨水的毛笔啪嗒一下,跌落在白纸上面。
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姚盎仁:“属下叫人过去打探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个人跟将军说的一样,形容挺温雅,还穿着白色的外袍。”
单单形容挺温雅这点未必是朝轻岫,可再加上白色外袍,指向性便格外明确起来。
如果说方才的季容业在强自镇定,如今就明显将吃惊的情绪展现在了脸上:“那位朝门主当真来了?”他微觉不安,立刻,“那么,能否立刻请云捕头过来?”
虽然清流出身的人脾气执拗,却具备值得信任的人品,如果双方真的因为朝廷政令起冲突,云维舟肯定会出手维护柔弱的季将军。
姚盎仁对上司决定增加己方安全保障的行为十分赞成,立刻道:“属下这就去给云大人送信。”
季容业点头,然后道:“别的事情先暂时放下,等云大人到了,我们再继续谈将千庄作为屯田之处的决定。”
姚盎仁表示遵命。
其实季容业之前跟副将们商议过了,众人都对千庄的位置跟面积很满意,如果问悲门那边没人来,现在就该与村长沟通,然后再与各家各户之间谈谈搬迁赔偿问题。当然按照之前的计划,赔偿不会很高,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些也只是走个流程,若是到了最后还有村民不愿意搬走,体贴的季将军也会派人提供一些必要的搬迁工作。
作为主官,季容业觉得做出决定的自己格外危险,有被江湖人二次带走的可能。
不过就像问悲门给他出难题一样,季容业其实也给问悲门出了难题。
只要对方还没解决掉武曾瑜,他就有理由继续推脱。
*
问悲门车队抵达千庄的消息仿佛是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带起一点涟漪后,便逐渐消失了痕迹。
张伯宪陪季容业来到千庄后,难得安分了两天,最后实在有点待不住,干脆以调查情况为理由,带着手下士卒在附近溜达,还打了点农户家养的动物烧烤,心情好的时候给钱,心情不好的时候便直接溜之大吉。
姚盎仁几次路过,都觉得本地农户看张伯宪的目光不大善良。
然而不管再怎么不善良,那些农人都没有展现出动手的意思。
张伯宪的态度影响了其他同僚,其余副将们逐渐觉得,千庄的居民也没什么危险之处,自己很不必将传言当真。
不过也并非所有将官都与张伯宪有着相同的态度。毕竟各人身份不同,做事态度也有不同,来自京畿的将官最是嚣张,季容业到了军中后自行提拔的将官们就要沉稳一些,至于那些来自肃卫军的兵士,因为不是很被季容业接受,所以十分低调。
武曾瑜就是那些最为低调的底层官兵之一。
她小时候跟镇上武馆的人学过点功夫,甚至修出了一些内劲,身手还算不错,只是性子太闷,几次升迁几次降职,在北军变成屯田兵后,更是越来越少被上官拉去议事,如今待在农庄改建而出的临时营盘中,存在感更是低得仿佛隐形人。
武曾瑜想,大约正是因为自己存在感低,所以那位季将军在进行一些不适合公开的活动时,竟然也没吩咐手下人避着自己。
这两天,一直有些商人打扮的陌生面孔在营盘内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商量过年的事情。
普通士卒也有过年钱,不过发下来的铜板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提前换成物品。
她远远注意到,有商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钱袋,动作灵活地塞到了军中买办的手中。
买办还有些矜持,一副想要推拒的模样:“不是我不肯照顾生意,可一次性买太多也不合适……”
商人笑嘻嘻道:“诸位初来乍到,许多东西都要购置,集体买比单个去买便宜许多,还更省心省力,大人就当是体谅那些兵卒,替他们将东西购置全了,岂不两便?”
其实商人说得没错,武曾瑜久在军中,更是懂得里面的门道。
有些货物,去集市上单买需要十个钱,大量购置只要七个钱,而买办报给账房的则是八个钱。
那多出来的一钱,便是买办的油水。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假公济私,大多数人其实都能接受。不过武曾瑜冷眼旁观,发现行走在季容业军营里的商人分明是在拿单价只值三个钱的货当做十个钱跟屯田兵谈,最后买办用四个钱拿货,报到账上的是九个钱——买办如此费心费力,显然不止是在替自己增加收入。
如今来到千庄的屯田兵只有千余人,可后面却还有九千人在路上,对某些人而言,那又是一笔潜在的油水。
武曾瑜沉默地站在原地。
忽然间,她偏过头,看向营帐后方。
武曾瑜总觉得那里闪过了一道黑影。
黑色的乌鸫拍打着翅膀,悠闲又骄傲地飞离帐顶,同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极具物种特色的装饰。
此刻,一群人正抬着箱子往季容业那走,未曾想到会有大自然的馈赠从天而降,为首之人“啊呀”一声,面露惊恐之色,立刻就想往旁边躲,后面的人也跟着趔趄起来,脚步一个不稳,箱子脱手,摔在地上。
第227章
就在此时, 一只手出现在那些人视野当中,那只手先一步抬起箱子底,掂了掂重量。
武曾瑜皱眉:“你们是给主将副将送过年钱吗?”
抬箱子的人不说话。
武曾瑜:“那边的箱子里大约一千五百两出头。这箱呢,里面恐怕不止一百两罢?”
负责给季容业送钱的队头的表情冰冷, 一伸手就将武曾瑜推开, 语气轻蔑:“姓武的, 这里可不是北边了,你如今连副将也没混上, 劝你还是少管将军的闲事为妙。”
武曾瑜冷笑一声, 退开两步, 甩袖子走人。
那名队头在武曾瑜背后啐了一声。
另一个副队头忙笑道:“别理她,别理她,仗着学过武功, 又是北军中的老资格, 就恁无法无天!如今来了江南,她已无用武之地, 早晚得被将军收拾掉。”
都头狠狠点头。
武曾瑜从营帐中走过, 有些人远远瞧见她,笑出声来,还有人喊道:“小的今日打了点猎物, 武大人可愿意行光?”
不等武曾瑜回答, 旁人就大事道:“你糊涂, 武大人不是副将,中午的饭不必送给她。”
之前说话那人就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声道:“我倒是忘了, 武大人已经降职,跟咱们比也差不多。”
那些人说了几句, 看武曾瑜只是不理会,倒也不敢凑得太近,嘀咕几句就散了。
季容业营帐中的习惯,一般士卒跟底层军官,每天只有辰中跟申中两餐饭,高级将领的话,中午还能有一顿。
武曾瑜原本已经混到了主将的位置,后来被一路贬黜,如今只是一名都头,加上不受上司器重,平时很受白眼。
她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田垄。
冬天的千庄显得比平日里更加静谧,武曾瑜有些理解,问悲门为何会选中此处作为那些退出江湖的弟子的隐居地点。
经历过秋天的辛苦后,许多农户都要赶在冬天好好休息一番。
要是没有那批不速之客,如今他们本该自在地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享受着自己劳作的成果。
千庄本地的村长想着这件事,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名叫罗其周,并非官府任命的吏员,而是村民推举出来的头领,退出江湖前是姜遥天身边护卫,一次火拼后断了腿,养完伤便搬过来隐居。
问悲门很少打扰那些住到千庄中的人,直到数日前,罗其周忽然收到消息,得知了屯田一事。
写信的人是老上司姜遥天,她告诉罗其周,问悲门新门主朝轻岫此时正在外面视察,路过千庄时,可能会在此住上一两天,千庄的人要是不满屯田之事,可以跟朝轻岫沟通。
姜遥天的判断很准,在季容业那些人来了不久,问悲门门主的车队也低调地抵达了千庄。
罗其周等了半日,估量着朝轻岫那边已经安顿下来,便过去拜见。
*
农庄边那棵落尽叶片的柳树仿佛一根巨大的倒立着的扫帚。
简云明看着被许白水倒拎在手中的扫帚时,心中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念头。
一念至此,他习惯性地收敛了所有思绪,然后按照朝轻岫之前的吩咐,去给外头的人开门。
问悲门主暂居之处是村东头一间农庄,里面布置得很整齐,房中弥漫着樟脑的清凉气息,显然已经进行过基本的驱虫工作。
罗其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江湖上的消息,“朝轻岫”三个字,对她来说格外陌生。
被人带去见朝轻岫的时候,她隐隐觉得有些忐忑。
罗其周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人正在画画。
她一眼就瞧出,对方画的是千庄的地图。
一个锦衣年轻人将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根秃得很奇怪的扫帚上,歪站在旁边点评:“帮主你画图上的本事……实在远不如非曲。”
白衣人点点头,叹息一声,将图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中:“我以为我有进步。”
年轻人目露同情之色:“其实进步很明显。”
白衣人笑:“只是差距也很明显。”看着罗其周,温声道,“罗村长,你请坐。”
此人显然是朝轻岫。
罗其周心下纳闷,觉得朝轻岫看着比想象的要和气文雅得多,说她是重明书院的学生都比说她是江南武林魁首更加靠谱。思忖间,罗其周的反应就慢了半拍,等朝轻岫说完请坐后过了一会,才应了声“是”。
朝轻岫先问过千庄地理环境,农作物培养情况以及本地人生活状态,然后才慢慢将话题拉到屯田那边。
罗其周:“我们知道此事过于为难,若是门主决心命我们撤离,我等一定遵命。”
朝轻岫微一扬眉。
“命我们撤离”、“一定遵命”……罗其周话里的意思,显然在说是除非朝轻岫下令,否则他们不打算离开故土。
新官上任三把火,换做旧上司出面,别说岑照阙,就算是诸自飞等人过来,只要说一句事情难办,千庄的农户自然会配合地平静搬走。
今日新门主大驾光临,同样的决定,却只会让人觉得朝轻岫软弱。
罗其周有些紧张,她抬头,看着那个白衣如雪的年轻人似乎出了会神,然后才微微笑道:“不必担心,我一定尽力斡旋。”
“……”
罗其周心情有些微妙。
下属很容易对上司产生不满情绪,比如岑照阙担任门主时,门内存在过各种观点,其中有一派觉得老大做事太过强横,不懂得沟通协调。
作为曾经抱有类似观点的人,罗其周觉得人许愿时果然不能太频繁,否则老天在完成心愿上容易用力过猛——她万万没想到,问悲门门主在遇见旁人为难时,居然会用到“斡旋”二字。
罗其周想,孙侞近麾下走狗很多,希望这位朝门主别表现得太过软弱,否则难免为人轻视。
道义、道德、道理,都需要足够的武力作为支撑。
罗其周再次叹气。
快过年了,希望今年过年的气氛,不要被屯田之事影响太多。
*
天色很阴沉,厚厚的铅云堆叠在一起,像是笼罩着一层永远不会撤下的幕布。
张伯宪的脸色比天色更阴沉,他压根一点都不想与江湖人接触,可季容业偏偏派他来送年货。
他很清楚,主将派他过来的根本原因当然不是维持社交,而是想打探一下朝轻岫对在千庄屯田的态度。
而且自己也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他出身京畿张氏,是世家子,很懂礼节。
千庄的土地泥泞,张伯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从村子西边赶到村子东边。
可能是快过节了,问悲门门主暂居的农庄门口挂着一排红色的灯笼,大门敞开着,无人把守。
之前怼过他的那个徐非曲就坐在廊下,她手上拿着一卷书,偶尔翻上一页。
除了徐非曲之外,院中还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她腰悬长剑,眉目间带着一种很不好惹的气质。
查四玉注意到有人过来,向来客随意一拱手,问:“诸位何事?”
张伯宪嘴唇动了动,压抑着心中不快,勉强客气道:“快过年了,我奉命给朝门主送些年礼过来。”
送年礼是十分正当的求见理由,查四玉瞧了张伯宪两眼,还是请人进门,让对方先在侧厅中等候一会,又带张伯宪的亲卫下去喝茶。
又过了好一会,查四玉终于重新出现,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张伯宪带到了朝轻岫的书房中。
此地虽然是农庄,在被问悲门弟子布置过后,倒是颇显雅趣,屋内的墙纸原本早就发黄,如今那些斑驳难看的地方,已被人用妙笔顺着轮廓勾勒成云烟飞鸟的模样。
靠墙的木榻上铺着一层又一层细棉布做的垫子,垫子上是方形的矮桌,矮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张伯宪并没注意棋盘的残局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先忍耐着说完了毫无新意的拜年辞令后,又干巴巴道:“季将军让我转告朝门主,说是已经准备将屯田地点定在千庄,年后就会把农户撤出去。”
这句话显得有些突兀。
朝轻岫的目光落在张伯宪身上,好似很有趣地笑了一下。
徐非曲能理解上司觉得有趣的点——在朝轻岫只是自拙帮帮主的时候,都没有哪位路过的豪杰会在不经过商议的情况下,直接将结论扔到她面前。
当然季容业也可以这么干,只是不跟相关方沟通就做决定,后面执行起来就很容易出现意外。到了那种时候,朝门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显然不会出手帮着善后。
其实张伯宪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勇气十足,他说话时,心中很有些忐忑,又有些愤恨——几户农人的迁居而已,实在是常见得很,要不是问悲门那边的人身具武力,作为朝廷官吏的自己根本不用如此小心。
朝轻岫沉吟:“千庄中人安居已久,骤然搬迁,只怕会引起民怨,还请季将军三思。”
张伯宪忍不住冷笑:“门主不要骗我们外地人,千庄一代到底会有多少民怨,还不是门主自己说了算,下官希望门主能大局为重。”
话音方落,他感觉房间中的空气都蓦然变冷了一瞬。
书房角落里站着一个面目冷峻的青年人,他神情如冰,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直到张伯宪说完刚刚那句话,才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
朝轻岫扫了张伯宪一眼,态度更为温和:“这就是张将军的意思么?那朝某谨记在心。”又端起茶杯,“张将军还有事在身,朝某就不耽误你了。”
第228章
端完茶杯后, 朝轻岫便靠在椅背上,她看了查四玉一眼,后者立刻上前,对张伯宪道了句硬邦邦的“请”字。
张伯宪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就感觉自己衣襟一紧, 身不由己地踉跄转身。
查四玉几乎是强硬地把张伯宪从门主书房中带出, 却没送人离开,而是单手把张伯宪提到了农庄的侧院中。
张伯宪感觉胸口发闷, 他想喊叫, 却一直无法言语, 直到衣领处传来的力道稍稍变弱,才骇然开口:“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怀疑,是否是因为自己方才表现得过于尽忠职守, 终于使得眼前那群亡命徒暴露了自身无法无天的真实面目。
查四玉语气冷淡:“来者都是客, 张将军难得上门一趟,我们自然要好生招待张将军。”
她说着, 就将人随手掷在地上。
张伯宪骤然被甩到地上, 头还在发晕,因此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后直接栽倒在泥水坑里。
“……”
查四玉轻轻侧身, 避开了飞溅的泥水。
徐非曲跟在查四玉后面走进侧院, 看着在泥水坑里摔得有些狼狈的张伯宪, 倒是放缓了语气:“张副将莫要着急,你看天色已晚,雨又下得大了, 我们担心阁下半路出事,所以请你再次暂时住一晚, 等明天太阳出来后再走。”
朝轻岫住的地方离季容业的营帐挺远,全力赶路也得要大半个时辰,何况现在路况不好,估计得更久。
张伯宪隐觉不安:“随我来的那些亲卫呢,怎么不见踪影?”
徐非曲:“他们方才就已经离开,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地方了。”
张伯宪喉头滚动。
可能是天冷,可能是刚刚溅了满身的泥水,张伯宪觉得浑身阵阵发寒。
虽说在武林高手面前,那两位亲随的战斗力约等于无,可有同伴在旁,总可以让人更有勇气。
张伯宪勉强挺直腰板:“若是你们对我动手,季将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徐非曲微露诧异之色:“张副将为何如此说?我们实在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何必请您留宿。”然后向查四玉一点头。
查四玉:“张副将,你先将身上兵刃交出来。”
张伯宪骇然后退:“……你们!”
要不是准备对自己不利,为什么要收走他的兵刃?
查四玉皱眉:“我们不想杀你,你也别给咱们添麻烦。”
张伯宪:“既然你们没有恶意,那收走我的武器做什么?”
查四玉终于冷笑:“万一你自裁于此,门主会责怪我们办事不利。”
张伯宪面色涨红,最后大概是想明白了对方真要干掉自己,大可不必用到武器,所以还是愤愤然地交出了佩刀,又被查四玉盯着解下了藏在腰上的匕首,转身回到被安排的客房内休息。
这间客房原先也是农舍,此刻依旧保留着浓郁的田园乡村气息,周边是一圈泥墙,屋檐下的位置挂着竹筐,还有扒锄、木磙、犁杖等农具,院子门口有来自问悲门的寻常护卫把守。
因为天气湿冷,张伯宪方才又摔了一跤,查四玉就给张伯宪端了热水来跟火盆来,让他自己烤衣服。
人在屋檐下,张伯宪不得不客气一些,拿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对查四玉道:“有劳你让人送套干净衣裳来,我把脏衣服换下,交给仆人清洗。”
查四玉:“没有仆人,不过可以给你盆,自己洗。”
张伯宪感觉自己受到了针对:“……堂堂问悲门,居然连杂役都没有吗?”
查四玉板着脸:“门主不爱人多。”
“……”
问悲门中当然有杂役,不过朝轻岫不习惯别人贴身照顾,出门时习惯轻装简从,至于前任门主岑照阙,他常年不肯待在家中,生活习惯缺乏参考价值。
张伯宪只好咬牙认命。
等到查四玉离开后,张伯宪就关上房门,坐在火盆前休息,他甚至不用太考虑通气的问题——客房这边有些窗户纸是破的,可能因为之前一直空置的原因,直到现在也没被人补上。
风声呜呜乱响,可见天气的确不太好。
张伯宪忽然觉得,在问悲门这边留宿也不是太糟糕的选择——没一会功夫,雨就变大了,大得有些暴烈。
那雨一直下了一整夜,睡梦中的人,还能听到隆隆的雷声。
翌日。
清晨,朝轻岫在晨光中睁开双眼,她看了眼床头,沉默半晌,敲敲窗户,对外头的人道:“四玉,将白水叫过来。”
一个时辰前就起来练剑的查四玉立马出门找人,然后发现许白水就站在院子里。
其实一刻之前,许白水已经准备好跑路,可惜正门早被简云明给堵住,她估计了一下自己全力奔行时的速度,觉得应该无法甩脱对方,只好遗憾地放弃了最佳跑路时间,被查四玉撞了个正着。
在查四玉的催促下,许白水磨磨蹭蹭走进门,看见朝轻岫正靠在床头,认真观察着木柜上那套表面花团锦簇,颇有几分热带风的红底彩纹厚冬衣。
朝轻岫注视了好一会,觉得这套衣服所用布料着实罕见,特地去找都未必能够找到,也不晓得许白水是从不二斋库房的哪个角落里将东西给翻出来的。
查四玉扫一眼那套衣服,面皮微微抽搐。
她记得,之前许白水曾跟门中弟子讨论过朝轻岫对服装的接受度。
虽说帮主性格挺随和,可眼下这套显然超过了底线。
朝轻岫扫一眼衣服,温和道:“原来这是少掌柜的喜好?”
许白水:“……快过年了,属下以为帮主可以穿得喜庆些,算是个好兆头。”
朝轻岫点头:“有道理。”对查四玉微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少掌柜有此雅兴,咱们且帮着少掌柜换上。”
“……”
简云明站在院子里,听到帮主房间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过了会,一个穿得仿佛被烧糊的红灯笼的许白水走了出来,至于朝轻岫,看着还跟以前一样,让人怀疑江南武林魁首的柜子里,是否放了十来套一模一样的白色外袍。
与查四玉等人相比,朝轻岫醒得略晚一点,不过出门时也才刚刚卯时三,她懒洋洋地走到院子内拉练,准备做早课。
见到简云明后,朝轻岫向人笑了一下,招呼:“简兄弟,你今日还好么?”
简云明扶了下包着右上侧小半张脸的纱布,面无表情道:“……还好。”
眼见帮主要开始练掌法,简云明不欲窥探他人武学,便自觉地换了个方向站。
一个时辰后,朝轻岫徐徐收招,白色的水汽从她身周腾出,她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擦过脸跟手,然后才问:“怎么一直不见非曲?”
查四玉回答:“清晨时分徐香主出门了,说是找罗村长有些事情,可能是想了解一下千庄的情况。”
朝轻岫看了眼天色:“虽说如此,现在也该回来……”
她一语未尽,忽然停住,抬头看向院门的位置。
简云明注意到朝轻岫的神情,就知道她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虽说朝轻岫内功不够深厚,听觉倒是不坏。
徐非曲是跟罗其周一块回来的,她匆匆拱了下手,就道:“门主,我听见军营那边传来消息,说那边的季将军今晨忽然不见了踪影,副将们正在竭力寻找,待会可能会来询问咱们。”又道,“还有一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云捕头正骑马过来。”
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请动花鸟使,既然问悲门没有喊人,那就多半是季容业喊的。
朝轻岫沉默片刻,感叹道:“那位季将军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捕快有了,侦探有了,失踪人士有了,按照此类型文艺作品的一般规律,朝轻岫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发现点什么。
她的目光在许白水新换的衣服上扫过,笑了一下——除了新年外,红色也可以代表别的兆头,比如凶杀案件之类的……
*
带着湿润冰凉水汽的风拂过云维舟的面颊。
对普通人来说,现在的天气过于阴冷湿寒,可对于赶路赶得有些出汗的云维舟而言,这样就正好。
她从马背上眺望着千庄的景色,深觉此处乃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仙源。
大多数情况下,云维舟其实不乐意在案件没发生之前就赶赴现场,不过季容业毕竟背景深厚,又是奉皇命过来屯田,而且对上的还是凶名在外的朝门主,云维舟也就挪用了自己本该用在过年上的假期,骑马赶赴千庄,也好让对方安心。
赶路途中,云维舟心生泛起无数思绪——在朝轻岫接掌问悲门的今天,她发自内心地希望燕师兄能早日回到江南,之前还直接写信回师门,看能不能多薅几个高手到江南来。
可惜京畿跟北地的情况同样不大好,云维舟的希望只怕还会持续落空很长一段时间。
新到千庄的花鸟使在心里为六扇门的人力资源问题感慨了几句,但整体情绪还是很轻松的——她并不觉得会有特别严重的事情发生。
至于季容业在信件里暗示的那些事情,比如问悲门会派杀手来砍下他的头,云维舟觉得可能性很低。
因为那并非朝轻岫的行事风格——砍掉季容业又不能解决问题。
云维舟的马已经靠近营地,她忽然勒住缰绳,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此刻的军营中,四处都弥漫着一种不应属于清晨的慌乱与嘈杂。
那边已然出事了,云维舟想,她这回居然来得如此恰到好处。
第229章
眺望片刻后, 云维舟重新策马前行,她到营寨门口,刚下马,就被早已等候在此的人慌慌张张地迎了进去。
姚盎仁:“云捕头。”她几乎是直扑过来, 道, “今早季将军突然失踪, 求云捕头救命!”
云维舟:“……”
刚到千庄就收到如此噩耗,她感觉自己此次出行的前景已经被加班所填满。
为了抓紧时间将主官找出, 姚盎仁又飞快说了这段时间的经过, 重点描述了下之前季容业晚上被突然带走的事情。
季容业不是第一次失踪, 然而与上次相比,他此次消失时连纸条都没留下半张,完全是凭空蒸发。
云维舟:“莫要着急, 你先带我去季将军的住处看看。”
姚盎仁迟疑:“问悲门那边……”
云维舟安慰:“我只是看一眼, 待会就去拜访朝门主。”
在主将失踪的情况下,姚盎仁绝不打算与花鸟使硬杠, 当下将人带去季容业的住处。
季容业的居处跟云维舟想的有点不一样。
那是是单独的一处院落, 房屋外面围着一层不够高的篱笆,别说云维舟是出身清正宫的优秀弟子,就算只是江湖上一个学过两天拳脚的普通人, 都能从篱笆上一跃而过。
姚盎仁:“昨天将军派了张副将去拜访朝门主, 最后只有张副将的两位亲随带着问悲门的回礼返回, 而他本人却迟迟没回来,将军有些担心,亲自召了那两位亲随来问过话, 然后让所有人从他的住处退去,绝对不要靠近。即使中途发现异样也不许过去, 所有人都要耐心等第二天天亮,再去城内寻求当地官府帮助。”
云维舟听姚盎仁的话,问:“按照足下所言,季将军是昨天就觉得情况或有不对了吗?”
否则不会是一副自己即将遭到袭击的戒备模样。
姚盎仁沉默片刻,含蓄道:“下官说的这些,只是自己眼中所见,至于将军是如何想的,下官不敢妄加揣测。”
云维舟点点头。
她在季容业的住处仔细查看,发现房间中摆着一张木案,案后有坐垫,垫子上存在人坐过的凹痕。
木案边缘是一套使用过却没被拿走清洗的餐盘碗筷,正前方摆着几本书,书边有烛台,烛台上的蜡烛还剩一半。
云维舟一眼扫过,发现这位季将军生活水准不算低,用的木案是梨花木打造的,软垫则用了天衣山庄出品的羽绒布缝制,触感温暖顺滑,看的书也都是手抄珍本,所用烛台更是宫中所赐,云维舟在卓希声卓大人家里也见到过,统共春夏秋冬一套四个,季容业桌上摆的是刻着冬季图案的那个,另外另外三个季节的烛台则搁在旁边堆放杂物的柜子上,表面还残留着没清理的烛泪。
从种种痕迹看,这里至少有一天无人打扫。
云维舟伸手摸了下桌子表面,灰非常少,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最多不过一天的量。
她让姚盎仁找了昨天负责巡逻的队将过来。
那位队将名叫王世久,这次本不该他值守,不过季容业临时起意,将正在休息的王世久从房里喊了出来,安排了新任务。
王世久前天赌钱睡晚了,过了中午就昏昏欲睡,本想吃了晚饭再休息,奈何实在支撑不住,还未到申时就爬上了床。
不料刚刚躺到床上,王世久就得知自己将被将军委以重任的好消息,只好又一脸沉重地离开被窝,配好刀剑,点齐手下人马,然后率队在季容业的住处认认真真巡逻了一整晚。
被云维舟叫来问话时,王世久正在喝姜汤。
——守夜本身就不是一件叫人感到高兴的事,更何况是在雨天守夜,经过又累又冻的一晚上之后,王世久怀疑自己会得风寒。
云维舟开门见山:“昨天都有谁去见过季将军?”
王世久断然道:“下官守了一整晚,期间没看到任何人过去见将军,将军也没出来过。”
云维舟:“那么季将军是何时失踪的?”
王世久:“下官不知。”又小心道,“不过下官猜测,可能是丑时左右。”
云维舟看他一眼:“此事你又是如何确认的?”
王世久:“副将们事后查过,大约丑时左右,外面有些巡逻的卫兵说是仿佛在营中瞧见了陌生人的影子,而且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将军的房间里忽然没了灯光。”又道,“今天早上辰时,因为一直没见将军出来,我们过去求见,发现房中的人竟已凭空消失。”
云维舟皱眉:“既然知道季将军态度不对,怎会耽误到卯时中才过去找人?”
姚盎回答仁:“今天早上,季将军的亲卫本该过去喊他,可那人性子糊涂,加上晚上喝多了,我们去找时,才发现他还躺在房中呼呼大睡。”
云维舟心中微觉季容业治军不够严谨,不过评价对方的业务能力显然不在她花鸟使的职权范围内,于是只道:“姚副将,你去找人将昨夜闯入营帐之人的样子画下,我去问悲门那边看看。”
她越是问话,心就越是发沉。
季容业住的院子挺空旷,中间缺乏隐蔽身形的东西,云维舟在心中忖度了一下,觉得以她的轻功,无法做到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情况下,直接掠进屋内,并将人无声无息地带走。
云维舟在心里迅速过了一下本地高手名单——朝轻岫师门背景没有流传于外,旁人不清楚她的武功根底,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云维舟不好估测她的能力。
而如果不考虑朝轻岫本人的话,那么千庄这块地方可能有本事做到这一点的大约只有简云明,以及不知道有没有随行保护继任者的李归弦而已。
*
云维舟登门拜访的时候,朝轻岫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再多喝一碗小米粥。
这两天吃的粮食都是千庄本地产的,理论上并不比问悲门里供应的质量更好,朝轻岫却觉得农庄中的粮食煮出来显得更为香甜。
徐非曲虽然没有阻止,却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年少时缠绵病榻的经历给徐非曲的生活习惯造成了非常深刻且长远的影响,比如她虽然不是整个问悲门中年纪最大的,却绝对是最注意养生的,对暴饮暴食的判断同样最为严格。
每天都兢兢业业值守的查四玉看到了云维舟,然后对里面喊了一声:“云捕头来了。”
云维舟冲查四玉点点头,跟她一块进去。
她过来时,简云明正好在往外走,看见花鸟使上门,简云明本来就不热情的神色愈发冷淡起来,四目相对间,他似乎还皱了下眉,下一刻,只听一阵衣角翻飞身,简云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维舟的视线当中。
云维舟:“……”
她决定假装自己根本没见过简云明。
虽然简云明态度冷淡,好在除了他外,问悲门内的其他人都很客气。加上双方不是第一次见面,眼下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持庄重肃穆的场合,许白水见云维舟来,就亲亲热热地将她拉到桌边,还添了双筷子。
云维舟也不见外,接过粥碗,闷头喝了一半后才问:“朝门主现在才用朝食么?”
朝轻岫:“我习惯先做早课再吃饭,云捕头呢?”
云维舟:“时间紧,我本打算拿干粮对付两口就好。”
朝轻岫:“看来云捕头是有事在身。”
云维舟:“正是有事要求门主帮忙。”
她三口两口喝完粥,开始询问昨天的事情。
云维舟:“今天一早季将军忽然失踪,据说他之前也有半夜不见的经历,还好遇见了贵帮的徐姑娘,才没有彻底走失。”
朝轻岫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不必多言,云捕头既然来了,不妨在这边多看看,至于季将军,他现在并不在舍下……”顿了下,“不过我这边还真有个从对面营盘里来的人。”
云维舟:“是那位……”
朝轻岫:“是季将军的副将,记得是姓张。”
云维舟:“不知张副将为何会在此处?”
她其实听过姚盎仁那边描述张伯宪没回来的原因,此刻再问,只是想对照一番。
徐非曲替上司回答:“他昨天前来拜访,耽搁得有点久,加上外面又在下雨,路不好走,就请他留宿。”又道,“云捕头要去见他吗?”
云维舟本有此意,当下立刻跟了过去。
作为屯田兵中的副将,张伯宪跟武林人士的作息习惯显然不大一样,此刻已经是辰时中刻,他那边却没有半点动静,睡眠时间之充足,甚至还要超过自家上司季容业。
徐非曲敲门,过了好一会,张伯宪才过来开门。
门开口,云维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披着床单、神情萎靡的张副将,第二眼看到的就是挂在梁上的湿外套。
云维舟:“那是……”
张伯宪面色很不好看:“没什么,张某是自己摔进泥坑里才去洗衣服,不是被人推的!”
云维舟点点头。
好的,既然对方说没有,那就算是没有,她是一个很尊重证人口供的捕头。
第230章
云维舟跟张伯宪了解了一下情况, 虽然他表情有些愤然,但说出的内容跟徐非曲基本一致——昨日天气不好,问悲门这边热情留客,所以才住了一晚, 虽然与张伯宪同来的两位亲随没等上司出来就提前离开这点让人觉得问悲门这边有刻意扣人的嫌疑, 不过在没发生太严重后果而且缺乏证据的情况下, 云维舟并不打算在张伯宪的居住问题上消耗时间。
云维舟:“现在雨已经停了,张副将要是想离开, 待会可以跟我一道走。”
张伯宪还没来得及回话, 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声。
云维舟心中微微不安, 当下立刻转身奔出门。
农庄门前聚集着一群士卒,其中一位伍长模样的人面上还残留着明显的骇然与慌乱之色,一看见云维舟就大声道:“云大人, 我们找到了季将军——”
云维舟心一沉, 追问:“季将军如何了?”
那名伍长脸上半点血色都无,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结结巴巴道:“将军、将军他的尸体被发现在水田附近。”
“……”
云维舟神情微微凝固。
季容业居然死了, 居然在刚来江南的时候就死了。
不知为什么,云维舟听见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回过头, 看向农庄内的人。
她的目光穿过院门后, 瞧见了院中一身白衣的朝轻岫。
朝轻岫仿佛立在一片白云当中, 她负着手,神态悠远地凝望着云维舟。
今日的天气分明比昨日好,阳光也很温暖, 对视的刹那间,云维舟却莫名觉得, 天空中那阵阴冷森寒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当真放晴。
*
作为花鸟使,云维舟当然可以征调本地捕快,不过她来的时候追求速度,所以轻车简行,眼看千庄出了命案,准备托人拿着自己的手令,去周边县衙喊人。
朝轻岫安慰:“云捕头莫要忧虑,天要下雨,凶手要杀人,总是没法子的事。”
她的声音很温和也很诚恳。
云维舟默默瞧了朝轻岫一眼——因为职业原因,她以前了解过朝轻岫的经历,知道对方途径地点的命案发生率远高于大夏的平均水准,当然根据事后调查,那些命案的发生都与朝门主无关,能被侦破倒是跟朝门主正好路过有关。
她想,从卷宗内容上看,只能说朝门主有一双擅长发现蛛丝马迹的眼睛,总能恰到好处地选择合适的停留地点。
朝轻岫:“云捕头现在身边无人,要是捕头不介意,朝某这边的人也可以帮忙。”
季容业的手下忍不住道:“将军的尸体在千庄发现,朝门主尚未洗清嫌疑,云捕头若有所需,还是派我们这边的人去办事为好!”
——清流的人品很值得信任,云维舟在场的时候,屯田兵那边的将官们胆气明显比季容业活着的时候更足。
朝轻岫温和道:“诸位如今也住在千庄,在嫌疑程度上与在下相差仿佛,在下觉得,云捕头用哪边的人都差不多安全。”
将官不满:“我等乃是朝廷官兵,又是季将军下属,朝门主怎好将我等也算作嫌疑人之列!”
朝轻岫笑:“足下不常遇见案子,或许不知,大多数凶案都发生在熟人之间。我与季将军不熟,就算彼此间可能产生矛盾,也需要时间来好好积累一番,才能达到痛下杀手的地步。”又对云维舟道,“云捕头,朝某说的对吗?”
云维舟:“……确实如此。”
大多数谋杀案件的真凶的确都是被害者的熟人,不过云维舟更在意的是朝轻岫那句“足下不常遇到案子”。
毕竟是经常能遇到案子的朝帮主,对方在谋杀事件上的判断显然比屯田兵中将官更为精准。
看见云维舟赞成朝轻岫,那些将官只好愤愤然闭嘴,有些人还目光闪烁地偷偷看着自己身边的同僚,好似在猜测谁对季将军最为心怀不满。
虽说两边都有嫌疑,云维舟考虑到朝轻岫身边带的人本来不多,如果再借给自己一些,只怕就不剩几个了,所以最后还是从军营中调了一队人去寻求附近县衙的援助,自己则邀请朝轻岫一道检查去检查尸体发现现场。
面对来自花鸟使的破案邀请,朝轻岫一口答应了下来。
许白水想起了什么:“门主不是说有信要回吗?”
云维舟:“原来朝门主今日有事?”
朝轻岫:“只是让人调查了些消息,与千庄的事情无干,也不是大事,过些时候再回也一样。云捕头勿要放在心上。”
云维舟点点头,道:“那就劳动朝门主了。”
换做别的情况,云维舟当然不会让身具嫌疑的江湖人参与到案件调查中,不过她考虑了一下,觉得千庄发生的事情横竖也不可能瞒过对方,便索性坦白到底,也正好可以看看朝轻岫的反应。
云维舟来得急,身边不止没有捕快,也没有仵作,如今只好亲自过去指挥人维护现场,同时戴了手套开始验尸。
她神色专注,动作轻巧,仔仔细细查看过尸体的口鼻、肢体僵硬、尸斑等情况,最后得出结论,季容业没死多久,具体身亡死亡时间应该位于凌晨丑末到卯初中,也就是凌晨三点到凌晨五点之间。
因为连日下雨的原因,田地都很泥泞,田中还积着水,约有一尺来深,季容业的尸体被发现时,就躺在这片泥水之中。
朝轻岫跟在旁边,她重点看了看口鼻,发现里面泥沙很少,不像是溺毙。
因为季容业在跌进泥水之前就已经毙命,所以泥沙不会进入他的呼吸道,再考虑到这位年轻将军上半张脸被击打得血肉模糊,具体死因倒是很容易确认。
云维舟在附近搜索,很快找到了凶器,那是一只非常普通的耙锄,耙锄末端有血,还带了少许碎肉。
她弯腰将凶器拿起来,刚准备将耙锄准备放到田埂边时,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
云维舟低头,发现是一柄匕首。
匕首只有巴掌来长,刀刃很锋利,不过没有血迹残留,样式颇为常见,是市井豪杰、豪门护院们经常用来砍人的那一款,每年的销量都居高不下。
朝轻岫注意到云维舟的情况,跟着戴上手套,小心揭开了季容业的衣襟。
季容业的衣襟里混了点杂草与泥沙,朝轻岫仔细看了会,又喊云维舟:“云捕头,你看季将军衣襟里褶皱的形状像不像曾经放过匕首?”
云维舟对比了一下,点头:“是一样的。”又道,“也就是说,匕首是季将军的东西,耙锄则是凶手带来的凶器?”
朝轻岫:“从现场的情况看,应该是这样没错。”
云维舟站在田埂边沉思。
案发地点距离问悲门的农庄只有一刻的路,擅长轻功之人走的话还能再快点,所以在考虑位置远近的情况下,她实在不好不去询问朝轻岫那边的人。
不过问悲门这边一群武林高手,真想干掉季容业,不过一弹指的功夫而已,又何必借助杀伤力如此寻常的凶器?
云维舟:“请问朝门主,附近还有哪些人?”
朝轻岫:“好像有些普通农户,我已经去请罗村长,到时候云捕头可以问问看。”
她说话时,依旧带着那种温雅从容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悲门这边的嫌疑随着调查的深入正在逐渐上升。
*
千庄的住户不多,所以一旦有事发生,消息就会传得飞快。
此时此刻,罗其周面色微显凝重,与外面尚算晴朗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方才有一位村民跑来告诉罗其周,官兵们在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好像就是那个季容业。在听说这条消息时,这位千庄村长明显怔了一会。
跟季容业有仇的人不少,比如千庄农户,可本地居民当时之所以选择退出江湖,都是因为那颗向往和平安宁的心,这块地方往日也从来没死过人,连打架斗殴也都很少有。
可要不是千庄的农户动得手,谁又跟那位季将军存在利益冲突呢?
罗其周立刻想到了问悲门那个新门主。
她不想搬家,之前还在朝轻岫面前隐晦地表达过这个愿望。
当时新门主神情没什么变化,宽慰自己的行为仿佛也只是在做表面工作,毕竟“尽力斡旋”这四个字存在很大的敷衍空间,倒是送自己出来的那位徐姑娘特地告诉自己,表示门主一定会将千庄人的想法放在心上。
如今季容业一朝暴毙,不考虑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的话,暂停迁走千庄居民这件事不说已经实现,也是在往好的方向进步。
此时此刻,罗其周在心中默默修改了自己的愿望——别的都不重要,她现在只希望那具尸体不是朝轻岫将千庄农户想法放在心中的具体表现,还有可能的话,她很想请那位一看就饱读诗书的徐姑娘跟朝轻岫聊一聊“斡旋”这个词究竟该在哪些场合下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