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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14、密室

    在金莲水榭与华阳仙君遇上,孟确就在想盛淮景,倒是忘了问院内有关幻境中,看见紫御神君的事。

    回想自己来到仙界以来种种情境,孟确此时才惊觉,他这些天看似清醒,实则是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中,竟如同鬼了迷心窍一般,把盛淮景和华阳仙君混为一谈——还将自己对盛淮景的诸多爱恋,转移到华阳仙君身上。

    只是自己多少还是清楚,二者是有区别的,便又能感觉到灵台中存有一丝清明,察觉出真实,故而没去多想什么……

    直接导致真实与臆想交叠,自己竟然不顾盛淮景已死,看着仙君,骗了自己这么久。

    意识到这一点后,孟确无端有些后悔。自打得知盛淮景死讯开始,就不愿意接受的事,此时以一个残酷、冰冷的姿态重新摆在他面前。

    那时候他想杀了那个大和尚,他又希望自己也能死在大和尚手中,将意识同盛淮景一同消散到这天地间。

    孟确知晓自己这样对待仙君不公平,知道自己犯错过后,孟确想要弥补。

    故而等他再回居所的殿内,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凡间。无论如何,他总要去找找盛淮景,至少要找找他的尸身残余。即使盛淮景因为是仙君转世,已然不会有魂魄来生,孟确也不希望自己所珍视过的人,落得个尸身不全,无人安葬的下场。

    不过自己去安顿淮景之前,只怕是要和仙君说清楚。

    华阳仙君那时答允自己成婚,大约是迫于许给自己的三个愿望,仙君又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才会答应。

    自己在神宫之中,对仙君来说多少是个拖累,帮不上任何忙,还只会丢人。再想到华阳仙君与紫御神君的过往,孟确更觉得自己是个鸠占鹊巢的蠢货。

    仙君所说的救他三次,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除了第一回在山中是偶然,其他也都是自己愿意去救,他不曾想过要什么回报。更遑论盛淮景之死,也是为了自己……

    即使第二次赠与盛淮景的护身符,为了效用更强,用了些特殊的祝祷手段。

    那不也是最终没有敌过那个大和尚的术法吗?

    那三次相救,实在不应该让华阳仙君来还。

    想清楚关窍之后,孟确心中轻快许多。

    虽然不过成婚月余,便要求解契委实过分,可及时止损自然也不失一种聪明的做法。

    下了决定,孟确便从内殿出去,又从假装在厨房忙碌,实则偷偷观察的小鹤手中,讨走了一碟芙蓉酥和桂花糖糕,没怎么犹豫直接朝着仙君所在的解香殿去了。

    ……

    很难得,华阳仙君此时正在殿内坐着调息,而不是直接躲逃出去。

    不过他此时只留了一道化身在屋内,真身则是藏去了殿内某个隐秘角落里,一个不见天日的密室。

    密室里死寂、阴冷、潮湿,没有一丝风。

    昏暗的室内檀香浮动,正中央香案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

    在密密麻麻布下禁制的中央,一盏矮小的灯火花闪烁,照在盘坐于蒲团上的仙人身上,竟是平白增添了几分森森鬼气。白衣仙君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能看见重重叠叠,如同鬼魅的蛇类虚影正在和画像上的人对峙。

    可再等仔细查看,又只能看见仙君笔直的影子,一派寂静之中,偶有油灯爆开的声音,再无其他。

    事实上华阳仙君盯着自己的手掌,已经看了半晌,都不曾移开过视线。

    在水榭遇见孟确,他悄无声息地碰到了孟确的衣摆,那股触感似乎现在还能回忆起来。

    软和、温暖,又带着一丝山林而来的幽香,清冽、澄澈,就像孟确那人一样。

    只要看见他,就会忍不住靠近,难以自持。

    华阳仙君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甜蜜,他回想着日前与醉酒的孟确,行那周公之礼,孟确予取予求的模样,一颗心脏就忍不住乱跳。即使孟确情动之时,唤的名字里,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在喊“淮景”,只有偶尔被折磨狠了,才会记起喊“元封”,但从他眼角眉梢泄露出的一丝爱恋,也足够让华阳仙君欣喜。

    可欣喜的同时,也会在华阳仙君心中生出绝望与癫狂,他想要更多,想要彻彻底底将其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华阳仙君,如果你不放开他,你会害死他……

    华阳仙君很清楚,这不是劝解,也不是空话,而是陈述事实。自己背负着整个仙界的兴衰,需要达到无为忘情之境,才能在魔界侵入之时,继续执剑,守护仙界。他下凡历劫,也是在找寻提升境界的可能。

    然而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愫,在这次历劫归来后,并没有像说出去给其他人听的那样,前尘往事仅归尘土,反而因为封印,越演越烈……让仙界大能也要敬仰的上仙,陷入情障之中,恐惧失去孟确的同时,又不想放开他……

    华阳仙君记得,自己先前为压制历劫时候滋生出的妖邪魔物,封了自己在凡间的记忆。是靠着推演才知道自己的凡人躯体,有了心爱之人,甚至为了爱人而死这事。

    投胎转世,并不会对性格有改变。华阳仙君相信,以自己的性子,做仙的时候,事事以仙界安危为己任,成了凡人大将,也该为皇帝效忠……

    是绝做不出,背弃君上,牵扯下属这样的举动。

    可事实就是,自己为了孟确做了那样的事,甚至不惜以命相护,执念到死后化做妖魔的程度。

    偏偏这一切,没有记忆的华阳仙君都无法理解。

    也是在无法理解的同时,他心头那股怎么也不愿放手的念头,还是慢慢滋生出来,越是压抑克制,就越是面目可憎,狰狞恐怖。

    华阳仙君不知道那个凡人怎么会和孟确相识,又怎么哄得孟确离开虚策山,如何让孟确以妖灵之身,死心塌地地喜欢上凡人。

    可他很清楚,看见孟确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从心底生出妄念……

    身体会因为看见孟确而欢喜,为触碰而紧张,为得不到而生出癫狂痴恋。

    即便是清净的灵台上染上邪魔气息,也不该这样不能自持才对。他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总是在叫嚣着,想要找寻遗落的东西。

    华阳仙君怀疑自己遗忘的事情颇多,如果只是忘记凡间二三十年,他本该无爱无恨的仙人身躯,不会受到这样严重的影响。

    但要说做仙人时候自己认识孟确,华阳仙君追溯自己往昔记忆,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孟确踪迹,不论怎么看,自己和孟确的关系,也都只存在于封印了作为凡人时候的执念当中……

    更何况,孟确的来历再清楚不过,生于虚策山中的一颗青竹化形,成精也不过百年,有些天赋却终究只是下界妖灵。那样的小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和仙界上仙有任何牵扯的。

    华阳仙君想不通,偏偏找了天帝,开了天书命薄也找不出他们的前世今生,有什么牵扯。

    就好像,他们两个本是不该相遇一样。

    想到这里,华阳仙君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狠戾。

    若是不能遇见他……

    若是不能……

    灯影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华阳仙君收回了手掌,却不自觉地攥成拳,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他闭眼默念起清心静气,驱逐魔气的法诀,试图去平复想到孟确而升起的疯狂。

    在华阳仙君闭眼的同时,他身后缠绕交叠的蛇影,如同活了过来一样,吐着蛇信,纷纷试图去缠上仙人的身体。

    密室内多了一阵嘶嘶作响的声音……

    蛇影前行,轻轻游走于地面,发出蛇鳞摩挲的沙沙声,听上去无端令人汗毛倒竖。然而就在蛇影即将触碰仙人身躯的时候,一阵金色灵光闪过,将扑来的蛇影尽数打碎,化作片片烟雾,消弭于无形。就好像刚才的蛇影,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也是这时候,华阳仙君突然睁开眼睛。

    察觉到有人闯入内殿,心念一动,安静的密室再无活人,只留一盏未燃尽的油灯与香案上的画像。

    ……

    作为仙君住所的解香殿,实际上冷清得很,内殿除了用来打坐的蒲团之外再无其他,是个近乎苦行僧才有的屋子。

    孟确推开了解香殿的大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端在手里的两碟糕点,甚至找不出放置的地方。

    孟确看着华阳仙君打坐的背影,乌发束于冠顶,一袭白衣翩然出尘,全然看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牵动他的情绪。看清这点后,孟确更加坚定了要离开的念头,他主动上前,蹲在正打坐的仙君面前,问他要不要吃芙蓉酥。

    “……”华阳仙君睁开眼睛,看见了孟确手里制成芙蓉花模样的点心,淡淡回答:“不必。”

    蹲着的姿势让两人靠得极近,孟确似乎还能嗅闻到华阳仙君身上悠然的檀香,仿佛自带一股不可侵犯的天神威压。

    还真是和盛淮景那家伙不同。

    想到自己此前种种行径,无理取闹一样要求仙君和自己成婚,真就鬼迷心窍了……

    孟确看着与盛淮景如出一辙的容颜,失神的同时,又不禁闪过一丝失落。这是他,又不是他。如此不能堪破皮相,怪不得老道长说自己难成大器。

    孟确能看清华阳仙君,华阳仙君自然也能看清孟确。他清楚地看见了孟确一闪而过的失落,视线落到芙蓉酥上,华阳仙君以为是自己拒绝他,伤到了他。

    想到这里,华阳仙君心底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想伸手去抱他,亲他,安慰他。

    不过一碟点心,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不能如他的愿呢?

    华阳仙君在思索要不要拿点心吃的时候,孟确突然对华阳仙君说:“仙君大人,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孟确在华阳仙君目光中,缓缓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总结起来就是,他知道错了,不该把仙君认作盛淮景,他想要回去凡界,去收敛盛淮景的尸骨。

    “我们的婚事,本就是个错误,不如就此作罢,怎么样?”孟确放软了声音,与华阳仙君商量。

    “……”华阳仙君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要为了那个凡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