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接我回家吧
埃索是一个来自贫民窟的雄性虫族。
他诞生于荒野星球裂隙之间的巨型藤蔓下, 以虫瘿的形式降临,当他在晨曦中破开黏腻的卵膜,赤身裸/体跌落至泥泞之间时, 锋利如刀刃一般的虫翼已然大大咧咧绽开在肩胛。
那三对轻薄如冰霜的虫翼张扬又霸道,搅碎了曾经赋予他养分的虫瘿, 只留下一地狼藉。
当埃索跌跌撞撞、裹挟着泥土脏污爬起来,适应这具高大健壮, 肌肉分布均匀甚至过于完美的身体时, 已经接收到信号源的虫族守卫队伍则在赶到的路上——
他们会为每一个新诞生的雄性虫族做指引,并告诉他们:我们的信仰、我们的挚爱、我们努力的意义, 是为了虫母、我们的妈妈。
……
从数百年前虫族的足迹以始初之地为中心, 呈放射状开始向四周的星球蔓延后, 能够孕育雄性虫族的巨型藤蔓也像是被解开了枷锁, 开始在其他星球上生长盘踞。
虫母并非是虫族繁衍的唯一选择,与其说虫母是因为“繁衍后代”而被选定为核心, 倒不如说只有虫母的存在, 才能让一个暴虐又好斗的强大种族凝聚在一起,拥有共同的保护目标——即他们的虫母——他们的妈妈——也是他们唯一的妻子。
可那时候诞生的埃索却无法理解。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守卫队伍口中所描述的“虫母”:漂亮乌黑的半长发, 像是始初之地第一场雪的皮肤,温柔又坚定的眼瞳, 漂亮轻薄的虫翼……
甚至就埃索所了解, 这群围在他身边不停鼓吹着虫母的同类,可并不曾见过那位虫母。
那时候,身上披着外套的埃索忍不住发问:“……你们都没见过他?”
“当然没见过, 尊贵的虫母殿下只有虫母高层才能有机会见到,像我们这样的普通虫族……”
说话的守卫队员无奈摸了摸脑袋, 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愧,“我没有什么天赋和能力,这么多年也才做了个星球守卫队,这么差劲儿的样子,是没有资格见到虫母的。”
虫母对于他们这些普通雄性虫族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明月,隔着千万米的距离,也只能看到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们都生活在明月的光照之下,可若是真的具体问起来明月到底长什么样儿、有什么样儿的性格,他们却不得而知了。
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没有资格。
在虫母被找到后,虫族的生命数量每年都在呈正比例函数增长,如今已经突破八千万,但虫母于整个虫群而言,却只是八千万分之一的唯一存在。
想要亲眼见到虫母的虫族子嗣只多不少,可也不是每一个虫族都有这样的机会——
首先,要有一定的能力,这样才能在全民皆兵的虫族社会里拥有一席之地;其次,天赋很重要,尤其在以等级划分的虫群世界里,要有从低级虫族晋升为高级虫族的潜能,而非原地踏步。
最后,要拥有挑战虫族高层的勇气。
只有得到了那群陪伴在虫母身侧、堪称元老级别的虫族们的认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底层虫族,或许才能拥有加入高层的机会,从而在某一天也如高层虫族一般,见到他心心念念已久的虫母……
听着身侧同类的幻想,埃索眯眼,不屑一顾。
他并不觉得虫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就算是他往上爬,也只会是因为他想,而不是因为虫母。
那时候的埃索叛逆又自我,他不同于99%的雄性虫族,比起变得强大、成为虫母的裤下臣,他更愿意付出自己的能力,从而改变生活现状,比如从星球贫民窟走出去。
再发达的种族,也很难做到财富均衡,虫族也是如此。
不过,分布于各个星球的“贫民窟”并非大众意义上的“贫民窟”——
这里虽然是星球的最底层生活区,但并不脏乱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序,密布的城寨像是一道道彼此连接的迷宫,因为过于密集的建筑群,导致光线昏暗、视野受限。
抬头是层层叠叠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楼房,低头是深褐色混杂着泥土的大地,环顾四周看不到旷野,满眼只剩下拥挤狭窄的小屋,暂住着一个又一个想要变大强大、离开贫民窟成为上层的年轻虫族。
而埃索也是其中之一,他厌恶狭窄的房屋,厌恶一成不变的天空,也厌恶和众多同类拥挤在一起的生活……
这些共同的排斥促使他不落下一天地努力着,直到参与选拔、进入军队,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着。
埃索很强大,他的潜能甚至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存在,基因和能力上的优越令埃索比同龄的虫族更早加入军队,同时也因为强大的体质体能而得到了更快速的晋升速度。
甚至他所在的军队内部,一直存在着“埃索足以挑战虫族高层以达到第一次高层换血”的流言,对此当事者并不在意,但挑战高层虫族也确实是埃索的目标——
大概……虫族每过那么几年,就会诞生一个像是埃索这般的叛逆子嗣。
最初埃索向上的冲劲儿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境地,贫民窟那样狭窄有序的地方永远都无法满足他的野望,于是埃索选择了在全民皆兵的虫族社会向上爬。
只是当他逐渐走向更高的位置,却发现有关于“虫母”的话题如阴云般无法消散,不论是军队底层、中层、高层,甚至是偶尔又难得的休假时间,埃索总能在各个角落听到同类们谈论虫母的话题——
“你们知道吗?距离虫母殿下回家就剩下最后五年了,真好……已经过去一半了。”
“天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倒数着,希望殿下回来的那一天,始初之地会有全族直播。”
“你们知道那件事情吗?”
“什么?”
“差不多是五年前,我也是听我上级的上级一次谈话间无意透露的,那一拨虫族很幸运,他们赶上了虫母殿下一次直播。”
“靠!什么直播?”
“是殿下身体进入特殊状态的直播,听说殿下变得很小很可爱,那会儿的直播视频都是珍藏版本的,要不是我上级的上级在回忆,我们根本知道不了一点儿!”
“……他们的嘴也太严了吧,不愧是受过刑讯训练的家伙们,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
“会有的,只要能爬上去,总会有机会的。”
“据我所知,首席是有机会见到虫母殿下的!我的上上上上上级就是一颗星球的首席,他每年参加会议的时候,都能在高层虫族身边森*晚*整*理看到虫母殿下,据说自从找到殿下后,每一次的大型会议,殿下都会出现。”
“这么说来,我们至少要能身份够到大型会议的位置。”
“啧,星球首席啊……我大概再努力将近一百年,或许可以试试……”
“真羡慕旦尔塔大人啊,祂可是虫母殿下至今唯一的伴侣。”
“谁能不羡慕……”
……
各种有关于虫母的话题似乎是整个虫族的日常——
上到埃索的直属上级、上级的上级,下到他的下属,以及下属的下属,甚至是那群努力逃离原始生存环境的贫民窟成员,哪怕他们谁都没有真正见到过只说在传言中的“虫母殿下”,但不论是谁的话题、目标,还是未来的渴望,全部源头都是虫母。
那位名叫“阿舍尔”,并为虫族帝国冠以“芬得拉”为名的尊贵殿下。
于是,在这样信仰和理想极端统一的生活环境下,埃索的想法某一天忽然发生了变化——
他越来越好奇,那位被虫族们保护得密不透风,向来高高在上、珍贵柔弱的虫母到底有什么样儿的魅力?到底除了虫族基因和灵魂的认证,还有什么,才能让一整个虫群都像是发了疯似的去爱同一个对象。
埃索决定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正如他诞生初期就注定的一样,埃索很强大。
他的天赋、潜能、生长速度在后期超强的专门训练下,变成了十万、百万里挑一的存在,尤其崇尚“实力主义”的虫族,埃索就像是拥有金手指的主角,一路打拼晋升速度极快。
甚至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埃索已然跨越了自己的上级、上级的上级,成为了新一年被选定为星球首席的新成员。
听说,那是接虫母回家的最后一年。
……
埃索的出色,虫族高层有目共睹。
正当属于“星球首席”的身份徽章即将落在埃索的军装上时,他大胆又桀骜地提出了对高层虫族的挑战。
挑战——这是从找到虫母开始就存在于虫族内部的规则。
每一个从底层爬上的雄性虫族心底都燃烧着一团火焰,他们渴望着虫母,可高层的位置有限,想要拥有见到虫母的机会,挑战并且获得胜利是唯一的办法。
但至今,还没有哪个雄性虫族能够挑战成功。
陪伴在虫母身侧的元老级虫族高层一个赛一个的强大,尤其那位被选定为虫母伴侣的旦尔塔大人,那是很多普通虫族都望而却步的存在,仿佛一道无尽的深渊,是根本无法跨越的艰难。
来源于虫族内部的等级压制森严,有些潜在对手无需真正出手接触,只要你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你就很清楚:你赢不了他的。
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战胜。
但埃索却不一样。
他的自信来源于对自己力量的认知,这也正是助长了他提出挑战的魄力源头。
这场并不曾为虫母所知的挑战发生在遥远的始初之地上,甚至不出意外的,埃索变成了“挑战”规则存在至今,唯一获得成功的虫族。
——他确实很强。
哪怕是天生在战斗上极具有天赋和优势的始初虫种,也不得不承认急速发展的虫族正在孕养出一批新的强大者,而往后,这样年轻又有潜力的新生血液必然会席卷整个虫群。
这场挑战内,被埃索打败的是乌云。
彼时一头金色板寸的高级虫族,已经重新长出了如雄狮一般蓬松的长发,像是远征归来的国王,尊贵又透着沙场历练而生的野性。
失败降临的时候,这位虫族高层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对于这位打败自己的年轻虫族,乌云也只收敛着眉眼间的情绪,似乎有种难测的晦涩。
——那是他很少会展露在虫母面前的一面,疏离又高傲,极具有距离感,碧色的眼瞳里盛满了看不清的迷雾,哪怕那头卷曲的长发再金灿灿如户外的灿烂日光,也不会有哪一个虫族会认为他好说话。
或者说,高层虫族没一个简单的,就是其中看起来最娃娃脸的伽玛,都藏着不为虫知的狠辣。
大概也只有被保护在朱赫忒星球上的虫母,才会认为自己的子嗣们是一群只喜欢争宠的活宝。
那时候,站在专用的训练场内,乌云对埃索说:“你很强,也很有天赋。”
言语间平静不像是夸赞,反倒像是机器人念白。
靠在另一侧围观全程的迦勒笑了一声,在埃索说话前,笑得意味深长,“乌云,你这是年纪大不中用了?”
对此,乌云扭头回应的是一把握在手掌里的匕首。
在他们相互对视的瞬间,有什么共有的思索一闪而过,快得像是虚幻的错觉,自然也不足以被埃索察觉。
那飞射出去的匕首,被迦勒轻而易举地夹在指缝间,而挑战成功的埃索也在这一刻开口了,“打败你,是不是可以见到虫母?”
那一刻,训练场的氛围有种微妙的凝滞。
一直蹲坐在看台上的芬里尔忽然从上方一跃而下,白色的短发扬起几分弧度,又受重力影响垂落在他的耳侧。
芬里尔上前几步,歪头打量着埃索,“你为什么要见妈妈?”
立在另一侧的耶梦加得同样道:“你的眼睛里,没有对妈妈的渴望。”
迦勒轻“啧”一声,没说话。
埃索因为“妈妈”这样的称呼而愣了一下。
至少在他从前所处的环境里,哪怕是再狂热的虫族,都只会称呼那位为“尊贵的虫母殿下”,而非这样亲昵似乎又带有自己情绪的称谓。
那日的埃索直言了自己的回答,“我很好奇。”
好奇虫母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存在,好奇为什么他能得到整个虫群狂热又源源不断的爱意。
后来在训练场上还发生了什么,埃索有些记不清了。
虫族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但或许是因为后来发生了更能够捕捉他记忆的惊艳场面,以至于某些对埃索而言不重要的事情,就变成了可以被随意舍弃的。
比如那天训练场上其他虫族高层微妙的神情。
比如虫群眼底那仿佛能预料到一切的情绪。
比如在片刻沉默后,远观一切的歌利亚颔首点头,应了带着埃索去朱赫忒星球的安排。
又比如,当飞行器跨越数光年之后,停靠在朱赫忒星球上时,虫族高层朦胧的话语……
埃索统统记不清了。
当飞行器进入朱赫忒星球的范围之内后,所有虫族的注视目光,会且仅仅会聚焦在同一个对象身上。
后来,埃索所能记得的,仅仅是那道站在花海中央的身影,似乎还有几只灰褐色的野犬围绕在虫母身侧,只是对比中央那最为瞩目的青年,埃索已经再看不到别的了。
最初的不解和好奇就那么烟消云散,甚至从前一直横于埃索心底的难驯,也在目光触及到虫母的那一刻,变得柔软,以及充满了狂热和渴望。
他也变得如其他虫群一般了。
他逃不过那道名为“虫母”的,心甘情愿让他们主动套上的项圈。
那道影子,似乎与埃索从前的上级、下属们充满幻想意味的描述重合了——单薄匀称,发丝乌黑,哪怕穿着世界上设计最普通的衣服,也能在瞬间捕捉到所有虫族的目光。
他是天生的发光源。
在身边虫族高层那忽远忽近的低语中,埃索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重要的词汇——
“妈妈”、“筑巢期”、“信息素”和“可爱”。
那天埃索感觉自己像是游离在虫族高层之外的透明人,在他还不曾走下飞行器的时候,另一个高大又俊美的红发虫族从别墅里出来。
——那是虫母的伴侣,始初虫种旦尔塔,也是整个虫族都羡慕嫉妒的对象。
红发的始初虫种就那么自然地上前,在其他虫族高层走下飞行器的同时,祂抖开了怀里的毛毯,把站在花海间的青年揽着抱在了怀里。
埃索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这一次,他见到了很多寻常虫族根本见不到的高层,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所以才在这一天这么统一地聚集在这颗位于人类帝国边缘地带的小星球上。
是因为所谓的“筑巢期”吗……
疑惑充斥在埃索的大脑里,他那一刻甚至忘记了思考,只如傀儡一般晕晕乎乎地跟了下来——那位被始初虫种抱在怀里的虫母,就是操纵他引绳的主人。
埃索安静地注视着一切,却又隐秘期待着虫母会在虫族高层之间注意到面生的自己。
“妈妈怎么自己先出来了?”
当歌利亚的军靴踩在陆地上时,他上前摘下一只手套,用手背蹭了蹭虫母额前的碎发。
这位向来冷漠如冰川的始初虫种眼底藏匿着埃索看不清的情谊,深而浓,厚而重,当埃索以为仅此而已的时候,他看到蓝色长发的始初虫种微微偏头,在虫母的额头上落下了一枚吻。
筑巢期的虫母似乎又与传闻中有些许不同,变得更加温和敏感,那双铅灰色的眼瞳总是蓄满了水光一般,会在仰头在歌利亚的颈侧小心嗅闻,像是在捕捉什么气味的小动物。
抱着虫母的旦尔塔声线沉稳、面色平静,也只有在看到自己怀里的青年时,才会流露出浓稠的爱意,“妈妈想你们了,他需要信息素。”
“所以我们这不是赶紧过来了吗?”
迦勒挤开了歌利亚,上前从旦尔塔的怀里把虫母抱了出来,像是大人和孩子之间的举高高,那一刻埃索下意识记忆着:原来筑巢期的虫母喜欢这样的互动。
“——那是谁?”
沉浸在这幅画面里的埃索听到了旦尔塔的询问声。
很冷淡,甚至是不在意的语气。
迦勒回答得也很漫不经心,“一个挑战者,乌云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埃索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捕捉到了几分被隐藏起来的微妙。
旦尔塔顿了顿,“为什么带他过来。”
迦勒咧了咧嘴,他偏头像是吸猫一般,埋在虫母的颈侧蹭了蹭,声音很低,“他不爱妈妈……但是,没有谁会不会爱妈妈。”
不爱妈妈的雄性虫族会对虫母缺乏保护和珍惜的心思,而凡是有能力走到挑战这一步的年轻虫族,迦勒不难猜测,未来某一天可能会站得更高。
那样的天赋、潜能、力量,天生就该为虫母所用。
他,以及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可能站在高位的年轻虫族,失去对妈妈的爱意和宠溺。
谁都该爱着妈妈的。
因此,与其说是乌云输了,倒不如是他故意给这个年轻又格外有潜力的虫族一个机会——一个看到妈妈,就一定会爱上对方,并将自己余生都奉献给虫母的机会。
没有谁会不爱妈妈。
他们永远这样笃信。
旦尔塔了然,对于新来的“外来者”吝惜着任何一道目光,祂只专注地注视着被迦勒抱在怀里的虫母,偶尔会提醒对方不要太闹腾惹得筑巢期的妈妈烦躁。
“谁说妈妈会烦躁?”
埃索看到迦勒笑得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甚至还很大胆地捏了捏虫母的鼻尖,说道:“妈妈最喜欢这样了,不是吗?”
那时候,埃索第一次听到虫母的声音,很轻很细,带有几分轻颤的哭音,几乎能融化他的整颗心脏。
虫母说,喜欢的。
他说“喜欢的”。
一句“喜欢”,谁都会愿意为了虫母赴汤蹈火、献上一切的。
虫族高层们就那样很不值钱地围在虫母身侧,而赢得了挑战、本以为自己会拥有被虫母“面见”的殊荣的埃索,则被忽略得干干净净。
埃索想,那一刻他应该感到愤怒和不甘的。
可事实是,他的全部情绪都凝聚在了虫母的身上,于是那些忽略、不被在意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完完全全比不过偶尔筑巢期虫母落在他身上那零星又稀少的视线。
作为挑战的胜利者,埃索得到了朱赫忒别墅上一个卧室的居住权。
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屋内设备齐全,可夜里洗漱后躺在床上的年轻雄性虫族,却心里总蓬勃着一种古怪的情绪。
甚至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样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埃索很清楚,这一定与虫母有关。
于是,干躺了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睡意的年轻虫族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一步一步向虫母的所在地靠近。
埃索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深夜里想要探究什么,只是当他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的视线死角,透过栏杆往下看的时候,却久久不能回神——
从前只能在各个会议、军队演练时看到的虫族高层们,此刻一个个恢复了原始形态,他们似乎脱离了虫族教育所给予的礼法礼仪,反而如野兽一般,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
在他们中间,是唯一裹着被子,熟睡到面颊晕红的虫母。
被角的边缘处,则是几只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犬。
埃索站定在阴影里,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很久,来自虫族高层警告的目光轻飘飘却压力十足地落在了他身上,在片刻的对视后,埃索选择了转身离开。
那一刻,他忽然就知道自己往后要为什么而努力了。
他也想成为可以化作原始形态,然后陪伴在虫母身侧的一员。
……
“唔,怎么了吗?”又一次筑巢期的阿舍尔在迷迷糊糊中发问,下意识抬手抓住了旦尔塔的尾勾。
“没事。”
猩红血肉的始初虫种用下颌蹭了蹭虫母柔软的发丝,足以穿透铁板的藤蔓触须挑给阿舍尔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妈妈继续睡着就好。”
靠在另一侧的乌云懒洋洋动了动钳足,闪烁寒光的复眼漫不经心地瞥过二楼已经不见身影的角落,无机质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什么。
虫群们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但这样有关于外物的反应只持续了短暂的两秒,很快他们的专注力又放回在了阿舍尔身上。
阿舍尔慢吞吞眨眼,筑巢期的小叛逆让他忽然升起了几分反抗的心思,“我不瞌睡。”
迦勒慢悠悠道:“……明天要早早去看刀疤和银背的,到时候妈妈起不来怎么办?”
刀疤和银背,那是九年前被虫母留下的野犬夫妇。
但到底生命长度有限,在约定的第六年,已经老到走不动路的野犬夫妇先一步离开,被阿舍尔亲手葬在了别墅前的花海里,往后的每一年,看似冷漠实则柔软的虫母都会在带着剩下四只长大的野犬幼崽,去看望它们的父母。
前一天就含着眼泪泡泡,说是要去看野犬夫妇的青年立马抿了抿唇,扯了扯被子把自己埋在旦尔塔怀里,闷声道:“我马上就能睡着。”
猩红的藤蔓环上青年的脊背,略含警告意味地看了眼咧着嘴的迦勒。
睡在被角的四只野犬懒洋洋地看了看其他虫族,它们恍若无物地往前挪了几步,直到每一个成员的身体都紧紧挨着阿舍尔的小腿,这才在虫群们虎视眈眈地注视下安然闭上了眼睛。
——有小主人在,它们不会怕这其中的任何一个虫族。
……
虫母的筑巢期持续了多久,埃索就在朱赫忒星球上待了多久。
除却其他虫族高层,他一如抵达那天对自己的认知,如隐形人一般活动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和虫母相处时的每一个时刻。
直到虫母筑巢期的最后一天,游魂般被虫母吊着灵魂的埃索,终于等来了他的幸运日。
“——你是谁呀?”
趴在窗沿上向下看的虫母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薄薄的眼皮透着浅红,似乎总含有一股清凌凌的水意。
在虫母身后,则是时时刻刻守在其身侧从虫族高层。
埃索并不意外,他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刻骨的寒意——他们每一个雄性虫族,都在相互嫉妒着,但也只能是嫉妒。
埃索只专注地看向虫母。
虫母筑巢期的敏感情绪足以埃索在这些时日里知晓,此刻面对青年的询问,他立马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用掌根蹭了蹭裤边,回答问题的声音都小心到了极点,“殿、殿下您好,我叫埃索。”
什么不逊、叛逆、抗拒在这一刻分毫不剩,剩下的只有埃索的忐忑,以及无数次对自己表现不满意而回忆起来的可惜和自我唾弃。
——他应该以更优秀、更自如的姿态站在虫母面前的,而不是现在这样。
正当埃索忐忑于自己的回答是否完美时,撑着下巴青年歪头,迟钝的大脑让他的思考速度缓慢,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殊阶段,才让埃索拥有了他能回忆一生的幸运。
他听到容貌精致到如洋娃娃一般的青年问,你为什么不叫我妈妈?
“可、可以吗——”
那一刻,他的声音干涩又沙哑。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青年反问。
于是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下,埃索成为了继虫族高层和白发子嗣后,可以叫虫母为“妈妈”的幸运儿。
埃索想,他会爱着妈妈的,会爱一辈子,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
筑巢期过后的那一天,正好是十年之约到期的时间。
那天清晨,埃索见到了清醒状态下的虫母。
清冷又漂亮,除去五官上的出色,便是那混杂着母性与冷傲的气质,以及藏匿在克制举止下,对虫群们的纵容。
“我记得你,”度过筑巢期的阿舍尔正站在别墅门口,他看向这位有些面生的新来者,好在筑巢期的记忆足够清晰,“你叫埃索。”
“是、是的,殿下。”埃索下意识换回了原来的称呼。
如果说筑巢期的虫母似乎是他可以碰触到的,那么恢复清醒的虫母则如高空的月亮,他碰不到,也不敢碰。
阿舍尔唇间扬起淡淡的浅笑,视线掠过正收拾着东西的虫群,“叫你想叫的那一个称呼吧。”
年轻的虫族顿了顿,嘴唇嗫嚅,最终听从了自己的渴望,“妈、妈妈。”
站在埃索身侧的虫母应了一声。
随他看到身形单薄的青年蹲下身体,挨个揉了揉围过来的野犬。
也看到每一个走过青年的虫族高层,都会在这里领取一个来自虫母的小奖励,随后才更加投入到别墅的收整之中。
朱赫忒星球别墅内,属于虫母的东西在一件件减少,而停靠在花海边缘的飞行器上,则一件件增加着属于虫母的东西。
当加入搬家活动的埃索抱着最后一个箱子走出来时,他看到深红色长发的旦尔塔站在了虫母面前——
“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
“好快啊。”任由对方给自己披上外套的阿舍尔转头看向自己住了十年的别墅,“那些资料,都给药剂师协会发出去了吗?”
“已经都发出去了。”后方的歌利亚点头。
十年的时间,足以阿舍尔建成自己的目标和理想。
伽德提醒道:“妈妈,小野犬们也已经登上飞行器了。”
“那就好……”
青年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若失,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别墅周围的一草一木,又转头看向了静立在自己身侧的雄性虫族们。
那一刻,埃索感觉画面静止了,并永远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他见证了虫母对虫族的选择。
埃索看到也听到——
赋予了虫族“芬得拉”为姓氏的年轻虫母,将细白的手搭在了红发的始初虫种的掌心上,然后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
他说:“现在,接我回家吧。”
花海上的风还在无声吹拂着,远道而来的飞行器缓缓升空,终于可以带着他们的虫母回家了。
【正文完】